《误惹冷郁权臣后》 第1章 第 1 章 “漪漪,我种的百合花开啦!” “漪漪,你说过花开时就嫁给我,可还作数?” “漪漪,你该不会又要骗我第十八次吧?” 春日艳阳中,红衣少年捧着一束百合花,跟在薛兰漪身边不停地绕啊绕。 黄衣少女背着手,扬着下巴,“那当然是……” 她的声线故意拉得很长很长。 轰隆—— 倏地,窗外一声电闪雷鸣。 薛兰漪一阵痉挛,蓦地睁开眼。 少年艳阳般笑脸消散了,眼前一片漆黑。 屋外,雨正静谧无声地下着,从房檐滴落,连成线,织成网。 潮湿的夜风拂动帐幔,忽明忽灭的光照进来,照出床榻边沿男人酣睡的背影。 男人离她太远了,被子里灌风灌得厉害。 薛兰漪受不住凉,悄悄朝男人靠过去,欲伸手环住他的腰肢。 手抬到半空中,又收回来,交叠在胸前,只用额头轻抵着男人的背借些许暖意。 浑身密密麻麻的冷汗却仍止不住地渗。 她最怕这样的雷雨夜了。 五年前,她因罪被没入贱籍,颠沛流离间失了忆,还被收进了教司坊,受妈妈调、教。 那是一个供北境军营取乐之地,一旦调、教好了,就要送进龙潭虎穴里。 许多姑娘不堪其辱,趁着雷雨交加的夜,吊死在了房梁上。 与薛兰漪同榻的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 薛兰漪也不知道哪天一打雷,一睁开眼,床榻边又是一具打转的、七窍流血的尸体。 蓝白的电光里,那些吊死的姑娘僵硬地朝着她笑,仿佛在邀她一同解脱。 她也想过一死了之,那一次,白绫已经被抛洒到了房梁上。 耳边响起少年清越的声音,“没事嘛,求娶十八次不行,就十九次,二十次……总之,我非漪漪不娶。” 最终,她没舍得抛下那样爱他的郎君,独自离开这世间。 就这么靠着零碎的记忆,日复一日地熬着。 终于天光破晓处,一位魏姓郎君拿着信物来接她了。 她随他回了京,被他安置在京郊的院落里。 日子终于安稳下来了。 耳边再没有那些姑娘肝肠寸断的哭声,只有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浅,却沉稳,轻轻柔柔包裹着薛兰漪。 薛兰漪的耳朵轻贴着他后心口,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手脚渐渐回了温,尚且紧绷的喉头涩然挤出一句:“作数的。” 嫁给他的承诺,从始至终都作数的。 声音比蚊蝇还轻。 男人却骤然掀起眼皮。 暗夜中,一双深邃的眼神生来淬了冰。 “怎么?”低沉的声音响起,明明无喜无怒,却带着不容僭越的威压。 薛兰漪神色一僵,默默往回退了退,那三个字她不敢再说一遍。 她随他回京后,才知道郎君魏璋是镇国公世子,曾带兵平西,后弃武从文,破格擢升了内阁大学士。 坊间都传首辅之位,也已是他囊中之物。 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将来能给他做妻的定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女。 而她只是个不能在人前露面的罪奴。 她和他已云泥之别,何谈嫁娶? 她默默咽下喉头的酸涩,扯唇道:“妾吵醒世子了吗?” “嗯。” 男人再度阖上了眼。 碎冰也随之沉入眼底,再无任何涟漪。 两人之间陷入了死寂。 薛兰漪对着他的后背,笑容窘迫。 魏璋和梦里的少年很不一样了。 他不爱说话,更不会再热切地追随她。 重逢之初,薛兰漪内心难免疑惑和失望,可在这四方院落里守了三年,她也渐渐认清了现实。 时移世易,人心易散。 如今魏璋的目光可瞰天下,她却只能倚在门边,掰着手指算他还有多少时日才来看她。 她看不到他眼里的山河,还能奢望他跟她说什么呢? 眼下能在他的庇佑中安稳度日,在听到他的心跳时有几夜安眠,已经是从前可望不可即的日子了。 她该知足的,对吧? 对吧…… 薛兰漪长睫轻垂,掩下眼中的黯然,又将方才受惊时卷到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在魏璋肩头。 屏住呼吸,轻手轻脚一点点放下去。 魏璋霎时拂手掀开了。 薛兰漪腕子一抖,“妾、妾是担心世子后背的伤受了凉会复发。” 当初,她险些被拉进军营,最绝望之际。 是郎君银鞍白马冲破漫漫黄沙来救她。 他将她护在身下,身后砲石如雨落,砸在他的后背上。 滚滚碎石中,薛兰漪连郎君的脸都未来得及看清,却一直清晰地记得从他嘴角不停涌出的血,渗透了她半边臂膀。 那样的重伤想必到了梅雨季节就会隐隐发痛。 “世子且宽中衣,妾帮世子揉揉旧伤,许能睡得好些。” 薛兰漪跪坐在他身侧,挑了些药膏子,“世子为妾险些丧命,妾还从未照料过世子的伤口,妾心不安,妾……” 她的指尖刚触碰到魏璋的后衣领,魏璋却起了身,拢起衣襟遮住后颈,径直往衣桁处取朝服了。 薛兰漪的手落了空,话也落了一半。 但见魏璋准备上朝,她只得赶紧擦掉指尖药膏子,下了榻。 赤脚一刚落地,昨夜腿心处仿佛被碾碎了般的痛楚袭来。 薛兰漪扶着桌子趔趄了半步,来不及等痛消解,拖着虚浮的步子上前,接过魏璋的朝服,“妾服侍世子更衣。” 魏璋略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撑开了手臂。 此时已天色微亮,男人站在窗前,身姿挺拔,破晓之光落在高挺的鼻梁上,衬出一张英朗沉肃的脸。 好在,并无怒意。 薛兰漪一边替他拂袖,一边低垂着眸用余光观察他的神色。 半晌,在心里斟酌了许久的话才迟疑着挤出唇缝:“世子明晚可还来?后日就是世子生辰,妾备了寿桃。” “是红豆馅的,放久了恐不适口。”怕他不来,薛兰漪又补充道。 她知他喜食红豆,便学了许多红豆点心的制法做与他吃。 但近日购置的红豆里总掺杂了不少碎石子,所以她自三日前就在开始一颗颗筛选红豆,滤过洗过,又上锅三蒸三煮,一步也不敢假手于人。 毕竟此番他生辰恰逢擢升之喜,薛兰漪虽无什么贵重贺礼相赠,但也想尽力郑重些。 “世子还想吃什么?妾明日一并备下。”她蹲身理衣摆。 须臾,头顶上漫不经心落下四个字,“明日不成。” 薛兰漪动作一顿,“没关系,世子事忙,那等后日,妾还略备了薄礼……” “后日也不成。” 魏璋这次语气略重,俨然有些不耐烦了。 薛兰漪咬着唇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想来魏璋这样的人物,生辰未到,上门送礼的人已踏破门槛。 圣上那边许也会赐宴,前前后后要应酬的皇亲贵胄不计其数。 薛兰漪想为他贺生辰,估摸着至少要排到半月之后了。 不知道她备的生辰礼还能不能等到那日…… “喏。”她应了声。 许久,再无他话。 空旷的寝房里,只余她在魏璋周身忙碌的细微脚步声。 少有的安静。 魏璋的目光这才真真切切落到她身上。 彼时,薛兰漪半蹲在他身前为他系腰带。 发髻松松落落垂在肩头,亵衣亵裤遮不住的冰肌玉骨,在光线昏暗的阴雨天更显得莹白如雪。 许是方才起身太急,她未来得及整理衣衫,小衣的系带虚虚挂在脖颈上,半边春色随着她的动作从鹅黄色丝绸中时隐时现,其上残留着未曾褪去的指痕。 她平日只能待这在四方院落中,不受风吹日晒,皮儿越发娇嫩。 不过力道稍重些,身上便遍布淤青,紫痕一路蜿蜒至锁骨、脖颈。 魏璋的视线不由随之上移,方才看清薛兰漪长睫低垂,轻掩着水雾蒙蒙的眼。 魏璋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俯视着那双似泣非泣的杏眼,“不高兴了?” “不会。”薛兰漪摇了摇头,紧咬的下唇瓣红艳艳,微微肿,却也没咬住那一丝委屈的泣音。 跟昨儿个夜里一样,明明不喜,还惯爱口是心非。 魏璋拇指戏谑地抚过她唇上的齿痕,寸寸碾磨着。 薄茧磨过唇角的裂口,酥酥麻麻的刺痛感袭来,薛兰漪脑海中忽地闪现昨夜某些画面。 她耳根一烫,慌张想要撇开头。 魏璋指腹收紧,“明日,你来停云阁。” 薛兰漪怔然。 停云阁是魏璋在国公府的住所。 薛兰漪呆在魏璋身边三年,莫说他的居所,就连国公府的门都不知开在哪儿。 今次他怎的突然让她去国公府了? 诧异之余,她心惶惶,“妾乃戴罪之身,贸然入府后会不会引起官家注意?” “妾听闻世子还有位兄长,不知他是否介怀?” 老国公夫人深居简出是人尽皆知之事,薛兰漪碰到她的机会不大。 只是这位大公子,鲜少听人提起,薛兰漪不知他禀性如何。 若万一冲撞了,岂不损了魏璋兄弟情谊? “妾可要备一份礼?不知大公子喜欢什么?” 她仰着头。 明眸皓齿,粉腮玉面皆奉于他。 魏璋没有回答,只是意味不明地屈指抚向她的眉、她的眼,和她修长白皙的颈。 指间的玉扳指凉意森森,彷如灵蛇游走,缠绕着薛兰漪。 薛兰漪不解其意,莫名地心跳加速,将落未落的小衣下绵软起伏不定,漫出一抹灵巧的樱色。 魏璋淡淡睇过去,“只要兄长喜欢,什么你都甘愿给?” 宝们,接档文《盲女》,求收藏呀 文案: 苏晚生得玉软花柔,白玉无瑕,偏一双泠泠水眸患了夜盲之症,终日只能以白纱遮目。 因她有疾,与夫君成婚半载不曾圆房。 原本待她温柔小意的夫君,近日越发疏离冷淡。 苏晚思量着此非长久之计,于是鼓足勇气与他亲近。 寂冷长夜里,她主动宽衣解带,光洁的身子钻入他怀中。 绵软的手指一边笨拙地在他身上探索,一边声声轻唤他“夫君”。 然夫君都不为所动,甚至厌恶推开。 直至一天雨夜,夫君被人追杀。 她杵着盲杖,在山间跌跌撞撞地摸索寻找。 穿过遍布的荆棘和刺客挥向她的刀,她终于在出村的路口寻到了夫君。 她楚楚可怜投入他怀中,泪水晕湿了白纱:“夫君可伤着了?” 男人身形微顿,终于俯身吻了她盈盈含泪的眼。 然而,轻纱摇摇坠落 苏晚的视线倏尔开朗,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脸。 “你不是我夫君!”她惶恐推开他,转身要逃。 一只大掌捏住了她的后脖颈。 男人不容置喙的声音沉甸甸压下来,“现在,是了。” * 太子赵淮遭人暗算,误入一农户养伤,却被一盲女缠上。 此女不仅对他嘘寒问暖,甚至胆大到夜间钻进他的榻,以身侍之。 赵淮冷眼看着她讨巧献媚的手段,极尽鄙夷,却也只能暂时隐忍。 一朝他召集旧部,卷土回京。 那盲女竟也跟了上来。 赵淮见那姑娘白衣遍布血痕,为他哭得泣不成声。 突然觉得,养一只受伤的雀儿在身边,似乎别有意趣…… 强取豪夺 追妻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薛兰漪摇了摇头。 男人寒眸微眯。 窗外,风雨不期而至,摧折了百年老树。 茜纱窗上摇晃的树影让屋内又添了几分森寒。 薛兰漪却少有地忤逆了他,“妾虽身为卑微,但一颗真心只待世子,又怎会心甘情愿侍旁人?” 她平日里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在说到这句话时,没有半分迟疑,泠泠水眸中的情谊不掩。 男人指尖微顿。 须臾,嘴角闪过一丝讥诮。 手指沿着小衣的滚边攀至山峦处,轻扯了下鹅黄色的布料,将泄出的樱色掩住。 “你是想……再来一次吗?” 冰冷的指甲剐蹭到了敏感处,薛兰漪心口一阵酥麻,才察觉自己是何等轻浮献媚之态。 她面颊顿时通红,慌手慌脚整理系带。 玄色衣角已划过她眼前,魏璋离开了。 外间珠帘轻晃。 薛兰漪循声望去 魏璋未撑伞,孤身步入了潇潇雨幕中。 黑色狐裘与红色补服翻飞,天地苍穹,唯他一人迎风独行,不曾回顾。 而他轻飘飘一句话却回荡在寝房里,久久不散。 薛兰漪窘迫不已,顶着滚烫的双颊蹲身去捡夜里散落一地的衣裙。 “成了?”在外候着的柳婆婆不知何时蹲到了她身边,打量着她。 姑娘身姿纤细,一向平坦的小腹此刻却微微隆起。 柳婆婆立刻心领神会,“恭喜姑娘得偿所愿。” “妈妈,昨晚的事休要再提。”薛兰漪拢起眉尖,摇了摇头。 魏璋如今性子冷,并不热衷于男女情爱。 每次好不容把人盼来,他无非略坐坐,大多时候都关在书房处理公务。 薛兰漪甚少能与他说上话,更遑论有过多亲密之举。 身边的婆子们瞧姑娘跟了世子三年还是处子之身,心中比她更急。 昨夜魏璋来时,身上染了些许酒气。 婆子们便簇拥着给薛兰漪换了轻薄的寝服,将她推进了魏璋的书房。 当时魏璋恰好站在门口,她撞了满怀。 玲珑身姿贴上他精壮的腰身,仅隔着一层素白纱衣,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轮廓。 薛兰漪虽久在风月场,但到底还是清白女儿身,当即羞得在屋子里莽头乱撞,好一会儿才找到出口。 推门而出的瞬间,她嗅到了自己手腕上淡淡的冷松香。 那是方才她未站稳扶住魏璋腰侧时,留下的味道。 指尖仿佛还残留他的体温。 薛兰漪心口悸动,脑海中忽而浮现出方才两具身体紧紧相贴时,魏璋一贯冰封的眸中生了裂纹。 虽然顷刻即止,但这已是三年里,她看他最清的距离。 她推门的动作犹豫了。 纵然已千百遍说服自己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可她心底深处始终固执地认为少年的爱意不会这么容易熄灭。 那是在她最灰暗的时光里长明了两年的灯啊,哪怕只剩星星之火,薛兰漪也想竭尽全力让它复燃。 她不甘与他一直相敬如冰,眼睁睁看着火苗熄灭。 她僵硬的手指迟疑着将门闩一点点往回推,彻底锁上了门,隔绝了外界。 “世子……”她轻声唤。 而后不管不顾奔向他,从后拥住了身姿颀长的男人。 男人一霎时就要挣开。 薛兰漪将他的腰环得更紧,细软的手指贴着他呼吸起伏的位置。 “妾想真真正正做世子的人。”她在他后心口呵气如兰。 男人的腹微微僵硬。 薛兰漪的心跳也在加速,甚至可以预料此刻男人的脸色有多阴寒。 在最想退缩时,她看到了一步之遥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全家福的画像。 统共三个人。 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端坐在前,右后侧站着的便是那个她魂牵梦绕的红衣少年。 他贯是没个规矩,趴在他爹肩上歪头嬉笑。 身后的马尾随风扬起,辫梢系着亮晶晶的银铃儿。 仿佛隔着画都能听到清泠泠的响声。 记忆中他是那样明朗的一个人,就因为官场波云诡谲,而变得如此孤清吗? 薛兰漪方才闯进门时,其实就见他缄默着负手观画。 莫不是因为老国公爷三年前撒手人寰,他被家人抛下才显得如此孤寂。 薛兰漪如是揣测着,踮起脚尖吻了他的耳廓。 蜻蜓点水般徐徐往下,柔软的唇最终贴上了他的耳垂,“郎君不会再孤零零的了,妾会长长久久陪着郎君,此生不弃。” 最后四个字比三月春风还要柔,绵绵吹进了魏璋的耳朵。 魏璋瞳孔微缩。 须臾,神色更冷,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拽到了身前。 他的拇指顶着她的下巴,迫她扬起头来,利刃般目光看进她眼底。 他看得极深,她快要窒息。 窗台上,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不停变换方向。 烛光交替照在两人脸上,照出她眼中的拳拳情意,和他眼中的防备探究。 他的大掌越收越紧,薛兰漪视线越来越模糊,眼见火光就要熄灭,重新回到一片漆黑。 薛兰漪的手虚弱地搭上了他的虎口,拉着他抚上她心跳的位置。 “妾心如磐石,不可转矣。”声音断断续续。 然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次强有力的心跳,送进魏璋掌心。 多么可笑的讨好之辞。 魏璋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指骨蜷回。 “别离开我!”她双手坚定地抓住了他的指,“我想要你,只要你……” 风停了,微弱的烛光最终全然偏向了她。 周围一切,包括魏璋都被吞噬进了黑暗中。 只有她身上披着温柔的光晕。 她自下而上望着他,鬓发微湿贴着清瘦的脸颊,一汪春水中只映出他的模样。 根本就是一朵菟丝花,离不得人。 连呼吸都紧缠着不放,每一次起伏,心尖便蹭着魏璋的指腹。 那是和他的指温截然不同的滚烫。 空气在缓慢流动,微醺。 下一刻,如玉长指捻住了亵衣边缘那抹不一样的温度。 他们俩在少年笑意明媚的画像前行了初次…… 薛兰漪以为昨夜她将心剖给他看后,他们的关系可以贴近些。 可是,没有。 若说魏璋从前待她只是冷淡,今早更无端生出了厌烦和避忌。 薛兰漪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柳婆婆看出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腕,“姑娘莫急,哪有一口吃成胖子的道理?世子准姑娘入国公府,那就是对姑娘上心了呀。” 薛兰漪当然知道深渊底下的人想要够到一片云彩,何其困难? 不过是争一个来日方长罢了。 “无妨。” 长睫轻颤间,她已不见伤神之色,默默收捡了一地狼藉,往书房去。 柳婆婆瞧她身子虚软,就跟了上来。 “妈妈……”薛兰漪顿住了脚步。 昨儿夜里闹得太凶,书房里实在不堪入目,尤其那幅画因动情时被她…… 薛兰漪耳垂微烫,“劳烦妈妈先去置些蛤粉过来。” “蛤粉?” 蛤粉多大用来作画,他们这个院落里都是贱籍,谁还会舞文弄墨不成? 柳婆婆摆了摆手,“院里不曾置办过蛤粉,姑娘要那些读书人的玩意儿作甚?” 薛兰漪没答,卸下一对珍珠耳环给了柳婆婆,“妈妈把此物磨成粉,用温水和得稠稠的送来书房即可。” “这……”柳婆婆看她不着钗环的模样,有些为难。 虽说世子从不短姑娘的吃穿用度,但确也不会细致到关注姑娘家的贴身所需。 所以,像亵衣、亵裤、月事带这些贴身物件儿常常得拆了旧衣服自个儿缝制,钗环也是,一支素银簪一对珍珠耳环戴了快有三年了。 姑娘脸皮薄不肯主动要,世子事忙,也从未注意过。 “若再碎了这对耳环,姑娘明日素面朝天去国公府,岂不招贵人主子们的笑?” “妈妈去罢。”薛兰漪很坚持。 柳婆婆只得照办,待到调好珍珠粉,推开书房的门。 一束日光刚好照在墙壁的画像上。 少年的红衣溅满了粘稠的液体,眼角残留着从自上方潺潺流下的泪痕。 整副画卷更全是指甲印,还有丝丝不易察觉的血迹,光看着都觉得疼。 “姑娘受苦了。” 薛兰漪没应,专心致志半蹲在墙壁前擦拭污迹。 柳婆婆忙将盏和毛笔递给了薛兰漪,“姑娘要补画吗?这画折损成这样,怕是宫里的能工巧匠也补不好的。” “可以的。”薛兰漪的声音很轻,也很韧。 若非昨夜身子不能自控,她绝不想心里的少年受任何污秽侵蚀,画也不行。 她悬腕提笔,蘸了珍珠粉。 宣纸上擦不掉的污点在她笔尖变成了一片片百合花瓣。 少年在飞花中,重新熠熠生辉。 而珍珠的光点又折射在姑娘脸上,似在温柔轻抚她嘴角眉眼的紫痕。 她虽伤着,却脊背笔直,白皙玉颈似天鹅,端得一副好姿态。 柳婆婆一时想到了“郎才女貌”四个字,奉承道:“姑娘从前在大户人家伺候过小姐吧?一看就是当过大丫鬟的人。” 薛兰漪笔尖一顿。 柳婆婆继续自顾自道,“我远房兄弟也在镇国公府伺候过大少爷,沾染过贵人气儿,就会时不时拿腔作调的……” 柳婆婆话到一半,舌头打了个滚,“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姑娘学贵人主子学得真好。” 薛兰漪莞尔。 她知柳婆婆并无恶意,没打算计较,一边小心翼翼抚平被扣皱的画卷,一边问她:“原来妈妈识得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全家福里怎不见他呢?” 这画上提着“人齐福至,阖家团圆”八个字,圆满之意明显。 可分明少了一人。 “我一个糟老婆子哪懂大户人家的门门道道?不过,就算寻常人家手心手背还分个亲疏远近哩。” 柳婆婆想了想,又道:“我听我兄弟提过一嘴,大公子未过门的妻三年前死了,之后大公子便离了盛京伤心地,直到近两日才归京,会不会因此和国公夫妇关系疏远了?” “大公子的未婚妻过世了?” 薛兰漪明日就要进国公府,担心犯了什么忌讳,总得多了解了解。 “也算不得未婚妻,听说人死以后,大公子还是执意把人娶回去了。” 柳婆婆说到这,眼中尽是惊恐。 “说起来大公子真是个怪人,他与亡妻本是青梅竹马,先皇早有意赐婚,这大公子非要自己登门求娶,据闻是年年登姑娘家的门,一求一个不准。” 柳婆捂嘴轻笑,“说是有一年春天,大公子在花园里松土刨根捣腾了一夜,不知哪来的信心说这次必能成。 当夜拉着我兄弟演练如何求娶,反反复复地盘问:若是求娶成功了,牵人家姑娘的手,人家会不会觉他孟浪,又不肯嫁了?” 薛兰漪不觉轻笑,“倒是个妙人。” “哪里妙了?以我老婆子瞧就是国公夫妇对他不上心。”柳婆婆撇了撇嘴。 薛兰漪不明所以看向柳婆婆。 柳婆婆贴在她耳边嗤笑:“正经大户人家的少爷哪个身边不配几个通房? 大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连自个儿媳妇的手都不敢碰一下,若真到了圆房时,岂不是心疼得舍不得进去……” “妈妈!”薛兰漪慌忙站了起身。 腹底的痛楚同时汹涌袭来。 昨晚身后男人毫无征兆的闯入浮现在脑海里,皮肉层层撕裂的痛光是回想就已面色苍白,呼吸短促。 她扶着画,缓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吐息,“莫要说荤话!” 她虽不识得大公子,但真心之人总不应被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反复嘲弄。 “以后都再别说了,若被上面主子听了去,能有妈妈的好?” “是啊是啊,咱们这些市井婆娘口里都是些要砍头挨板子的腌臜话,不像有些人明明是从窑子里出来的,偏学什么高门贵女装清高!” 院子里,厨娘燕春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扯着嗓子隔空骂。 头上巴掌大的金簪晃得人眼花缭乱。 “你爱装腔作势也罢,倒是把世子的魂给勾住啊!眼下世子还没伺候得当,又肖想起什么大公子了?” “大公子当年可是先皇亲封的渡辽将军,他那亡妻更是贵不可言的郡主,朝堂都上得,前太子巴前巴后地喊姐姐!大公子能瞧得上你这东施效颦的浪蹄子?” 燕春骂得唾沫星子横飞,不光院子里,街头巷尾怕也听了个**不离十。 许多双眼睛藏在墙角树后,看热闹般地往书房窥探。 冰凌子似地扎过来。 薛兰漪身上的痛还未缓和,又觉周身寒簌簌的,捂住小腹,苍白的唇翕动着,“劳烦妈妈把门关上。” 她不得宠爱,底下的人捞不到油水,难免怨声载道,阴阳怪气。 三年里,她也试着跟魏璋提过把人散了。 魏璋翻阅公文的动作未停,只是眉心几不可见蹙了下:“不想用,把人撂一边就是了。” 他公务繁忙,哪有闲暇处理这等鸡毛蒜皮的琐事? 再多说,只会惹人生厌。 唯有少听为妙。 “妈妈带上门,你也出去罢。” 柳婆婆待她不错,薛兰漪没必要连累她招了其他婆子们的眼。 柳婆婆担忧地看了薛兰漪,也是无能为力,躬身把门关上了。 房间清冷下来,只剩薛兰漪因为疼痛而短促的呼吸声。 她虚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面上。 冰冷的青砖贴着腿心,让灼痛缓解许多。 屋外骂声远了些,但还源源不断往耳朵里涌,在空寂的房间里久久不散。 她闭上眼,仰着头忍下疼痛的泪花。 许久,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拂过脸颊,雨后初霁的清新,隐有花香流淌。 她艰涩地撑起眼皮,侧目望去。 是后窗台上那盆百合花推开了窗扉,快要绽放的蓓蕾俏皮地探进窗户缝,花瓣轻颤。 似是总爱躲在窗外吓唬她的少年在咯咯发笑。 这盆花就是她明日打算送给少年的生辰礼。 也是魏璋带她回京那年,她找魏璋讨的种子。 她日日夜夜养着,也用了三年。 花要开了。 总会重开的。 她隐隐觉得,就在明天。 第3章 第 3 章 一息尚存,总会有许多个明天可盼的。 几番吐息后,她身上安稳了许多。 扶着案几站起来,踮起脚尖在窗檐上挂了只惊鸟铃。 风佛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也拂动花枝,向东,向着太阳刺破云层的方向。 干净的风和铃声濯净了院子里的嘈杂。 燕春也骂累了,气喘吁吁走到后房檐处,恰见薛兰漪趴在窗台上,用绢帕擦拭花瓣上的雨珠。 她根本没听燕春的提点。 一天到晚贯会好吃懒做,附庸风雅! “把侍花弄草的劲头拿来伺候世子,何至于连个侍妾都当不得?” 燕春瞧她温吞吞的样子,火气直往上窜,剜了眼柳婆婆,“你去,把从迎春楼弄来的药粉子洒进她花盆里,容她再好生摆弄两日。” “这……”柳婆婆一听吓得脸都绿了,“这……后日是世子生辰宴,大公子也回府了,可莫闹出什么乱子。” “没用的老货!” 燕春双目一瞪,“呵!她放不开伺候主子,我教她该怎么伺候!” 至于万一在国公府做出什么有违兄弟伦常之事,乱棍打死罢了,与旁人又有什么相干呢? 燕春翻了个白眼。 梅雨季节,天空放晴的时间总是格外短暂。 很快又乌云蔽日,阴风阵雨。 这夜,薛兰漪莫名地浑身不适,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薛兰漪抱着百合花依柳婆婆指的路线去了国公府。 国公府正张灯结彩,刚至辰时,宾客已纷至沓来。 薛兰漪身份特殊,只能蒙了面纱,从侧门入。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有人的手臂拦住了她。 “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国公府也敢乱闯?” 门房打量她一身素净装扮,连钗环都未佩个像样的,跟死了男人似的,不耐烦就要合门。 薛兰漪忙扶住快要关上的门,屈膝一礼,“劳驾门上大哥,我是……” 薛兰漪是什么身份,她自己竟也说不明白。 索性不说了,放下花盆,去取荷包里魏璋给的令牌。 门房可没耐心应付这些个打秋风的,一脚踹了她放在门槛上的花盆。 花盆赫然顺着台阶往下滚。 薛兰漪忙蹲身去扶。 花盆滚的速度越来越快,百合花也跟着极速打滚。 娇嫩的花瓣在青石台阶上磕磕碰碰了十来次,一直滚到街面上。 薛兰漪一路磕磕绊绊追到了街上。 眼见就要扶住花盆,耳边突然传来马蹄声。 “让开,都让开!” 巷子尽头一匹高头大马正迎面朝薛兰漪奔来。 马蹄扬起尘土飞砾,一连掀翻了街道两边数个小摊。 这分明是匈奴来的烈马,所踏之物无不粉碎。 薛兰漪瞳孔一缩,加快脚步将百合花揽入怀中。 原本是想从马蹄下夺走花盆,可战马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俨然不受控地横冲直撞。 “快跑,快跑啊!”驾马之人拼命叫嚷。 可来不及了,扬起的前蹄直朝薛兰漪的脑袋踏来,卷起猎猎长风。 薛兰漪眼前一片白光,下意识闭上眼,将花盆护在身下…… 良久,预料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 身边传来一声清亮的哨音。 马儿腾空跃起,从她身上飞过去了。 仅一声长哨,马儿恢复了镇定,哒哒远去。 驾马之人遥遥相顾:“少侠好本事!” 周围恢复宁静,薛兰漪长舒了口气,赶紧去检查身下的百合。 花盆倒扣着,百合花掉在了地上。 土壤压着花茎,黏着根须,原本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蔫蔫耷拉着,快要枯萎了。 她盼了三年,终究是盼不到他开花吗?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坍塌,薛兰漪垂下长睫,缄默着将花和泥土掬回了花盆里。 “姑娘无恙吧?”头顶上,一道温润的男声落下来。 薛兰漪愣愣的,没回答。 男人蹲了下来,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土壤一点点触摸着东倒西歪的花茎和花骨朵。 而后,轻声释然,“没事的,能活。” 他并没有说用什么法子才能活,可他笃定的语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觉得就是能活。 薛兰漪愿意相信这样的安慰,微启唇瓣。 “多谢”两个字还在嘴边,她掀起的眼眸看清了一臂之隔的男人。 一时愣住了,连唇都忘了合上。 雨后柔软的风从男人身后拂来。 拂动他的衣摆,也拂动覆住他双眼的白色丝带。 白纱与几缕发丝交缠着飘向她,无意抚过她怀里的百合花瓣和她的手背。 青丝中夹杂着白发。 是有些年岁的长者吗? 可是方才听他驯马的哨音分明带着几分驰骋天地的少年意气。 薛兰漪从未见过这般将沧桑与少年气融为一身之人,一时辨不清他的年龄。 “你们怎么还赖着不走?” 门房瞧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和一个瞎子死活赖在国公府门外,抡了棍子指着薛兰漪的鼻尖,“赶紧滚!不修妇容不尊礼法,仔细我送你去官府扒你一层皮!” 在大庸朝女子自小穿耳洞佩钗环,不佩戴者多是家中有父兄、夫君亡故。 虽说薛兰漪今早来时佩了茶梗修饰耳洞,不算违背律法,但她是罪奴身份,若真闹到官家,她是没有什么辩解余地的。 薛兰漪无所适从地紧绞着手指。 男人站了起来,拉长的身影遮住了她瘦小的身躯。 “昭阳郡主早就奉先帝御令废黜了女子穿耳之习,一切皆以女子自愿,何来礼法之说?”男人声音沉稳。 门房却笑了,“今夕何夕啊?还念昭阳郡主!她怕是管不了阳间的……” “小五小六,把这烂嘴的醉汉拉下去打二十棍!” 此时,一山羊胡的中年人约莫是管家急匆匆上前,踹了门房一脚,“狗东西,下去领二十个板子,不对,五十板!打到没气了为止。” 管家猫着腰尴尬地躬身行礼,“大公子,新来的小子不懂事,您莫要介怀。” “小的送您去崇安堂,老夫人正盼着您呐。”管家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比了个请的手势。 男人些微失神,片刻道:“不必。” 他转身朝薛兰漪叉手以礼,“不知姑娘方不方便帮我引路?” 薛兰漪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僵硬地点了点头,随着男人一道进了府。 男人再未开口。 薛兰漪亦步亦趋跟着,疑惑望向男人的背影。 柳婆婆说过大公子魏宣是渡辽大将军,十七岁已横扫西境,应也是个少年英雄般的人物。 怎会未老先衰,还失明了? 薛兰漪心中唏嘘不已。 而前面的男人那双满是刀剑茧子的手如今熟练地握着青竹杖,轻捣地面,一点点试探着前行。 高频次的敲击声不绝于耳。 就这般磕磕绊绊从前厅走进了九转游廊。 前面千回百转的路更难走了,他的腿时不时撞上转角的石墩,不停趔趄又不停寻觅。 眼见又要撞上五步之外的黑松盆景。 薛兰漪张了张嘴,提醒的话又咽了回去,悄然加快脚步去搬那盆黑松。 釉陶盆很重,薛兰漪咬着牙打算一鼓作气搬开。 竹杖触碰到了她的手背,其上一滴雨露滑落在薛兰漪的皮肤上,晕开,清清凉的。 她抬头仰望。 魏宣已走到她面前,隔着竹杖感受到了一片柔软。 滞了须臾,赶紧收回了盲杖,“抱歉,还有,姑娘不必如此。” 他猜到了,那个他看不见的姑娘是怕出声提醒他会伤了他的自尊,所以才刻意搬开前方的阻碍。 其实,看不看得到又有何妨呢? 但怕她心中有碍,宽解道:“大夫说了明日拆了药膏,就该复明了。” 薛兰漪心里松泛了些。 无论如何,少年失志,英雄迟暮都太过悲凉,能重见天日是极好的。 她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开了口,“公子,往右走。” 轻轻柔柔的声音吐出唇缝,也吹进了魏宣耳朵里。 魏宣神情一凝,眉心缓缓蹙了起来。 嘴唇微微颤抖着,哑了声:“敢问……姑娘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他本只是顺手解这姑娘的围。 可此时听到她的音调,想到她怀里的百合,一切的一切…… 他呼吸骤紧,有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婢妾姓薛,扬州人士。”薛兰漪先一步道了身份。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自何处而来,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薛兰漪这个名字是教司坊的妈妈取的,只有“漪”字是她执意保留。 后来,她被魏璋救回京城时,因为惊吓过度失语,索性就学了吴侬软语。 不一样的口音方便她遮一遮罪奴的身份。 她又怕旁人察觉出来自己是从教司坊逃出来的罪人,转了语调,改了一切素日习惯。 此时突然被魏宣盘问,她心里发虚,稍稍退开,防备观察着魏宣的表情。 魏宣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似乎还有一丝落寞闪过,久久站着。 风萧萧过,裹着零星雨点落在他眉心,晕湿了白纱。 他被寒凉惊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复又舒展,自嘲般笑了笑。 “下雨了,走吧。”他撑起一把油纸伞。 白色的伞面焕发出柔和的光晕,他的脸又恢复了方才死水无波的模样。 薛兰漪点了点头,在他右后侧保持距离,不远不近跟着他。 如此,两人十分顺遂走到了后院。 薛兰漪见他没有对自己不利的意思,方松了口气,在他肩侧道:“多谢公子。” 她知道魏宣想入府有千百个办法,他让她引路,实际是怕她在路上再遇人刁难。 加之方才他出言相助,解了她被押送官府之危。 她自是感激,侧目看他,恰见他青灰色氅衣领下隐约露出孝服的边缘。 她又道:“也多谢昭阳郡主。” 她想他应该不忌讳的。 魏宣果然眉梢稍解,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此刻应也是盛满笑意的,“不必客气,她啊,小时候被迫穿耳洞,流了三日的脓水,为此哭红了眼,说将来定要废了穿耳之习,再不叫旁人受这苦楚。” 那么久远的事,那么小的耳洞,即便流了脓水,也很难被旁人注意到。 他竟记得这么清楚。 薛兰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耳垂,心里起了些许涟漪。 “阿璋性子冷,你多担待。”身边传来温煦如风的声音,缓缓的流动着,抚平心里的褶皱。 薛兰漪讶异不已。 原来只要愿意,哪怕不透过眼睛,也可以感知到身边人的情绪吗? “大公子怎知我与世子……” “姑娘手上的百合是送给阿璋的吧?” 魏宣恍然想起弟弟也是极喜欢百合的。 幼时弟弟就很爱黏着他,学着他,信誓旦旦地说:“哥哥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无论如何咱们兄弟永远一条心!魏氏双雄!横扫匈奴!” 所以,很显然这姑娘和她怀里的花都是为弟弟而来。 “阿璋幼时是极活泼的,如今越长大越不爱说话,但心是好的。” “我知道。”薛兰漪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他若无情,当年又怎会不惜生命去救她呢? 薛兰漪永远忘不了也是这样一个春雨潇潇的季节。 少年驾马带她逃出军营,横越百里沙场。 彼时他已经被碎石伤得摇摇欲坠,血肉模糊的脸耷拉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着,“漪漪别怕,我们要回家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还潺潺流血,可薛兰漪一点都不怕。 即使在无水无粮的黄沙中走了两日,直到昏厥,她心里却从未有过的踏实。 再醒来时,她躺在枯骨遍野的湖边。 魏璋正蹲在她身边,微眯双目摩挲着那块玉佩。 所幸,他们还都活着。 薛兰漪的情绪汹涌而来,忽地就扑进他怀里。 她极少哭,却在那一刻眼泪决堤。 泪水顺着魏璋的脖颈流进去,湿透了他的衣襟。 “别离开我,以后都别再离开我好不好……”她埋在他脖颈间断断续续的哽咽。 他曾以命相护,又给了她一方安稳的天地,他自然是极好的。 薛兰漪想了想又道:“他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细雨敲打着油纸伞,氤氲水雾如梦似幻隔在她和魏宣之间。 他们在说话,却又看不清彼此。 两人就这么说着心中挚爱,并肩往观星楼方向去。 高阁之上,俯瞰下去,两人并肩漫步的笑颜渐渐被伞缘遮住,最后只剩一个同心圆缓缓移动。 魏璋凭栏而立。 房檐上一滴水珠坠落,恰流进魏璋脖颈中。 他将水珠掬于指尖,不紧不慢碾磨着。 直到水珠彻底从指腹上消散。 “令……兵马司、锦衣卫、北营待命,明日准备收网,肃清先朝余孽。” 身后随从腿一软,下意识看了眼阁楼下的男女。 再想到轻飘飘几句话,擅自调遣了督察院、禁卫和兵部三处。 随从诚惶诚恐,“敢问大人,若是圣上责问起来……” “无妨,去办。” 他的目光缓缓从那对男女身上剥离,退了半步,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彼时,魏宣和薛兰漪也已经走到了分叉路口。 “姑娘往左走就是阿璋的停云阁。”魏宣将伞递给了她。 大公子腿脚不便,薛兰漪没有让他淋雨的道理,连忙摆手。 正要开口拒绝,越过魏宣肩头刚好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掠过。 “世子!”薛兰漪眼神一亮。 但见魏璋未撑伞,一时也没多想接过伞来,提起裙裾奔向他。 魏璋从不爱打伞,狐毛披风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发髻也微湿。 薛兰漪替他撑出一方无风无雨的天地。 “世子身有旧疾,莫要受凉才是。” 她说着放下花盆,取了绢帕想帮他擦拭肩头的水珠。 “不劳!”魏璋拢了拢披风,狐毛划过薛兰漪指尖。 她没碰到他。 魏璋的声音好像更疏离了些,比昨日更甚。 甚至没看她一眼,径直朝魏宣去了。 而魏宣被晾在雨里,重重咳了几声。 身形也不如方才挺拔,弓着背,杵进泥地里的盲杖微微抖动,似有些难以支撑。 薛兰漪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也朝魏宣走来。 到了两个男人面前,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伞默默偏向了魏璋。 雨水从魏璋左侧滑落,他再淋不到一丝雨,薛兰漪的右肩却已挂满水珠。 她难为地朝魏宣屈膝以礼。 魏宣并未在意,凭空摸索着拍到了魏璋的肩膀,“阿璋,三年不见别来无恙?前几日捎回来的生辰礼可还喜欢?” “安好,兄长费心了。” 魏璋退了半步叉手以礼,言语也恭敬,可避开了扶肩的动作。 薛兰漪为了给他撑伞,也连着退了两步。 魏璋身长八尺,薛兰漪实在吃力,踮起的脚尖稳不住,摇摇欲坠的。 对面的魏宣隐约听到了姑娘因为累而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他终有些不忍道:“方才薛姑娘一直聊你呢,要好生对待姑娘家的真心。” “兄长教导的是。” 又是一片死寂。 三人各自无话,周围的雨声显得越发清晰。 良久,魏璋掀起眼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兄长,“刚好,弟打算纳她为妾,就定在明日,同生辰宴一齐办了。 既然兄长如此关怀,弟想请兄长做此见证人,明日当着众宾客为我和她拟定契约。” 魏璋从未跟薛兰漪提过让她过府是为了纳她入门。 薛兰漪神色一僵,讶然望着他背影。 玄色狐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过于冷硬。 薛兰漪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梦寐以求与他常相伴,可此番他主动开口,她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 魏宣亦摇了摇头,“阿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兄长何意?” 魏璋处理其他事务时,总有股运筹帷幄,条理分明的劲头。 可在感情一事上,眼中空无一物,点不透一般。 魏宣默了默,耐心道:“两人相处讲求你情我愿,两心相同,你是否该征求一下薛姑娘的意愿?” “妾……” “无妨,只要兄长无异议别的事都不难。” 魏璋自始至终只盯着他的兄长,未曾回顾。 他从未在意她的意见。 薛兰漪握着伞柄的手缓缓收紧,指尖陷进了掌心里,几欲滴出血来。 而偏出去的半边伞也在不经意间一点点归正…… “你如今大了,主意也多,非喜欢把外头脏的臭的往怀里揽,娘管不了你,可又何苦强你兄长所难?” 此时,肃穆的声音自远处响起。 院落的宝瓶门处,一鹤发老妪被婆子搀扶着蹒跚而来。 妇人头戴双凤戏珠的抹额,中间镶着绿宝石,光华熠熠。 身后护卫嬷嬷跟了数十人。 这般排场俨然就是国公夫人魏氏。 老太君三年前就已持斋净业,闭门谢客。 薛兰漪万没想到会在这等情形下遇上她。 她慌乱屈膝行礼。 老太君瞥了眼这细腰软骨的女子,眼中厌弃更甚,“你在外面胡闹也就罢了,还要把人纳进来,让你兄长给你主持婚仪,旁人看去岂不笑话咱们国公府没规矩?” 没规矩三个字咬得格外刺耳。 薛兰漪忽然意识到她慌张之下行错了礼。 地位相似才行万福礼,以老太君的身份,以她的地位,唯有行稽首礼才妥。 薛兰漪蹙眉看了眼脚下泥泞不堪的水潭,到底提起裙裾颔首欲跪。 “娘身子骨不好,怎么来后院了?” 此时,青竹杖从薛兰漪眼前探寻而过,朝老太君去。 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竹痕。 老太君瞧大儿子连走路都难,忙上前搀扶,眼中凌厉也被疼惜之色淹没。 “娘还不是猜到你这小子定又没打伞?”老太君取了伞给儿子撑着,嗔了他一眼,“总不爱打伞,再不打伞,娘就打你。” 魏宣无奈摇了摇头,“娘若真心疼儿子,就莫要在雨中逗留才是,儿陪娘回崇安堂。” 他的手掌向后一拂,示意薛兰漪不必跪了。 老太君自然瞧见了儿子的小动作,只是三年未见,此刻也顾不得旁的了。 “宣儿从边关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应是饿了吧?娘做了你喜欢的鲜笋汤。” 老太君这些年抄经礼佛,身上总沾着肃冷的檀香,此时满袖都是烟火气。 俨然起了个大早准备膳食。 魏宣心里自是暖和,“还是娘疼儿……” 话到一半,又滞住了,“咱们一家子许久未聚,倒有很多话要与阿璋聊,不如一起用午膳吧?” “我已用过了。”魏璋遥遥对着老太君和魏宣行了个礼,“母亲与兄长自便。” 话音落,头也不回往反方向去了。 薛兰漪还撑伞站在原地,连情绪都未回拢。 没有人告诉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该何去何从? “把你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也一并带走!”老太君下了令。 魏璋脚步一顿,只听老太君在身后冷哼,“此地是镇国公府,不是内阁大学士府,老身还容不得人污我百年公府的门楣!” 周围伺候的丫鬟小厮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薛兰漪。 显然,那个不三不四,污了门楣的就是薛兰漪。 齐刷刷的目光扎得很深,很疼。 薛兰漪好像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她匆忙朝魏宣方向屈膝一拜谢他出言相助,之后去抱奄奄一息的百合,准备离开公府。 来时,花都要开了。 去时,原是一滩烂泥。 所有的羞耻感压在心头,她脚步虚浮得像踩了棉花一样,快要支撑不住摔倒了。 一只大掌忽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5章 第 5 章 “走,陪母亲用膳。”低沉的声音落下来。 是魏璋。 她经过他身边时,他拉住了她,身姿如松,巍然不动。 薛兰漪摇摇晃晃的身躯得以依傍。 而魏璋只盯着老太君,眼底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刚好还要细商纳妾之事,母亲请吧!” “魏云谏!” 云谏乃是魏璋的字。 老太君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崇安堂是洁净之地,老身不允,谁敢踏足?” “母亲,请。”魏璋又重复道,极尽躬谦,又不容置喙。 老太君立着不动。 身边伺候了她十多年的婆子一脸谄笑,扶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膊,“老夫人受不得风,还是赶紧回屋吧。” 随即,身后十个护卫簇拥了过来。 显然老太君身边的人,早已换主子。 十几把跨刀对准的不止是她,还有失了明的大儿子。 明日魏宣就要复明了,老太君不能不顾及,冷哼一声,折返崇安堂。 走出去好一段距离,老太君怒气难消,“宣儿你可看清他安的什么心了? 为娘不让他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他就偏要把她带进崇安堂!他就是要跟为娘对着干!” 崇安堂是什么地方? 魏氏祠堂所在,每一位袭爵的公国爷都依惯例住此地。 就算是皇亲贵胄入内,也少不得跟老太君递上拜帖。 魏璋却偏要带着一个外室堂而皇之入国公府根基之地。 俨然是在告诉老太君这国公府现在到底是谁做主。 魏宣看得懂弟弟的目的,却并不觉得此事还有什么可争的。 “父亲已过世三载,阿璋身为世子,理应袭爵入主崇安堂,母亲何苦总找理由推脱?” “何来的理应?”魏氏望向大儿子鬓边早生的白发,痛色难掩,“娘也是就事论事,论嫡论长论贤,世子之位都本该是你的呀!若非你执意要娶那个先朝罪人,又怎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母亲!”魏宣打断了老太君,“她非什么罪人,她是我的妻。还有,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的每一字都掷地有声,也并不想再听旁人置喙,折腰行了礼,“好了,儿子先去祠堂上柱香,稍后再来陪母亲。” 魏宣三年未归,总要先去祭拜先祖的。 老太君望着他磕磕绊绊的背影,抹了把泪花。 他才二十多岁啊! 五年前,他还是盛京城中最耀眼的儿郎,凡事都要争个先。 一袭红衣,一杆银枪就不远千里投军,偏要自己争功勋。 斩匈奴破千军,敢与天地争锋。 如今,他却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了。 老太君心里难受,抓住身边婆子的手,“你去把老国公爷的肖象请进崇安堂来。” 她在崇安堂坚守了三年,好不容易盼得魏宣回来。 便是拼了老命,也得给他一个公道! 彼时,魏璋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慢慢走着,沉甸甸的目光望着雨幕中并肩而行的母子,不知在想什么。 绕过假山,绕过回廊,这条路很长。 等母子俩停下脚步对望,魏璋也停下,并不与他们靠近。 五十步的距离,薛兰漪听不到前方的人在说什么,只瞧见母子俩撑着的伞在雨中泛着水波纹的光华,十分特别。 似乎和魏宣借给薛兰漪的这把伞一样,都是鲛绡所制。 五年难出一匹的鲛绡。 薛兰漪依稀想起三年前魏璋晋秩时,圣上曾赏过十匹上好的布料。 魏璋留给她九匹,只带了一匹鲛绡回公府。 原来这匹鲛绡被制成了两把伞,一把送去了千里之外给魏宣,一把留在公府等魏宣归。 怪道,魏璋不想撑这把伞。 薛兰漪终究是心疼魏璋的,收了伞顺手放在廊凳上。 她能陪他撑伞,亦能陪他淋雨。 魏璋很快感受到头顶上一片阴影褪去,他侧过头来,正对上那双坚定温柔的眼睛。 风雨从游廊侧面吹过来,吹得薛兰漪鬓发挂满水珠,凌乱地贴在白皙的脸颊上。 是狼狈的样子,却又从容地对他弯着嘴角。 被他手掌裹着的拳头也舒展开,指尖没过他的指缝,与他掌心相抵,十指交握。 她的指有一种春风化雨般的温度,划过魏璋的手背时,魏璋的手腕一僵。 须臾,他丢开了她的手,先行一步。 雨中独行的他是沙漠里的孤狼,越孤独越强势,才越无可攻破。 身上的狐裘似阴云笼罩在崇安堂上方,山雨欲来。 薛兰漪知道魏璋不是冲动之人,他突然带着她来崇安堂,绝不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 他必然是要得到些什么。 譬如拿回早该属于他的爵位和府邸…… 一会儿在崇安堂里,很可能会有一场博弈。 这场博弈也许早晚都会发生,偏巧就在今天,偏巧薛兰漪成了导火索。 此时此刻,她没有太多时间为她和魏璋的儿女情长而伤怀,她得先陪着魏璋拿下这一城,平了外患再论其他。 薛兰漪深吸了口气,小跑着跟上了魏璋的脚步。 两人走到了崇安堂外,赤金匾额上“敕建镇国公府”六个字庄严肃穆。 薛兰漪提起裙裾,紧随魏璋跨过了门槛。 “跪下!” 大堂右侧的楠木圆桌前,老太君严厉的话音回荡。 但不是对薛兰漪,而是对魏璋。 她指着大堂正中挂着的老国公爷肖像。 “你父亲待你仁厚,你却在热孝期间私养外室,纵情声色,可曾在你父面前忏悔过?” 老太君这是要先发制人,定魏璋一个不孝之名。 若魏璋跪了,等于认了罪名,不孝不悌之人何以袭爵? 若魏璋不跪,薛兰漪这个外室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满口谎言之人又何以袭爵? 跪与不跪,皆是陷阱。 魏璋未应,甚至未看一眼国公爷的肖像,闲庭信步般朝老太君踱步而去。 供着先祖肖像的大堂只点着零星几根蜡烛,光线昏暗,空寂无声。 他的每一步都格外清晰,一声一声叫人心悸。 老太君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吓退的。 母子俩有着同样不怒自威的气势。 “不跪亡父,不敬生母,如何堪袭祖宗爵位?” 老太君扬着碗里热腾腾的鲜笋汤,雾气遮住了她的脸,“你如今身在内阁,就是这么为人表率的吗?” 意思明显:如果魏璋敢强行入主崇安堂,她就敢把魏璋不孝之举公之于众。 魏璋如今风头正盛,朝堂之上多得是人不愿他再继国公爵位,也多得是人等着挑他的错。 他要罔顾人伦,损的可不止是一个国公爵位,还有他的大好前途。 老太君便是用孝道拖着魏璋三年,不许他袭爵。 薛兰漪瞧魏璋步步上前,替他捏了把汗。 情急之下,轰然跪在了肖像前,“都是妾之过!” 她很怕,连呼吸都不畅,她这样的身份打断主子们说话,依照家规大抵是要被拔了舌头的。 可这个时候,魏璋不能退步,那么只有她去承下老太君的责难了。 “是妾钟情于世子,执意侍奉世子身侧,世子看妾可怜才收留一二。” 她顶着重压,在肖像前郑重一拜,“妾是真心喜欢世子的,才……才痴心妄想引诱世子,要罚就罚妾吧。” 柔柔弱弱的话音像屋外的细雨一样滋润泥土,细若无声。 魏璋脚步微顿,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风拂动了沉甸甸的狐裘。 他寻风望去,薛兰漪跪在正门口天光能照到的地方。 温柔的光晕笼罩在她身上,她几不可察朝魏璋点了点头,虽有恐惧,却仍坚定。 她曾说过千百遍,她愿意与他同苦同悲,他都不信。 今日且想做一次给他看,他总能感受得到吧? 魏璋在片刻顿步后,继续朝老太君走去。 薛兰漪在他背后,替他跪着先祖,受着罪孽。 明晃晃把养外室扭曲成了收留弱女子,好似魏璋是什么乐善好施之辈一般。 老太君的盘算落了空,一双眼恨不得把薛兰漪戳穿,“不知廉耻的东西!这里何时轮得你说话?” “是轮不到她说话,还是她说的话不合母亲的意了?”魏璋已走到楠木桌前,狐裘挡住了老太君的视线。 撩起眼皮,似笑非笑望着老太君,“漪漪,不若说两句母亲喜欢听的话。” 第6章 第 6 章 魏璋偶尔心情好时,薛兰漪会央他叫她漪漪。 他极少叫,今日俨然是赞同薛兰漪这灵机一动。 薛兰漪应了声“喏”,声音柔而韧:“国公爷刚过世,世子就将妾安置在皇城脚下的朱雀街,明晃晃地纵情享乐,生怕旁人不知。不知妾这样说可合老太君的心意?” “你!” 老太君如何看不出这两人分明是一唱一和,暗讽她屈打成招,污蔑魏璋。 这女子铁了心地独揽过错,老太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竟也没想到后招。 魏璋未停下脚步,不紧不慢朝主座走,逼近老太君。 身影被拉长,如层层暮霭笼罩过来,空气仿佛都稀薄了几分。 老太君嗅到近在咫尺的冷松香,满眼防备:“你想做什么?” 魏璋敛袖端过老太君舀的汤,轻轻摇晃着。 鲜笋汤清澈的不见一丝油沫,最嫩的笋尖,最鲜的肉脯皆在这一碗之中。 温度也刚刚好,正适合入口。 “儿也想喝母亲做的汤,母亲不会厚此薄彼吧?” 话音轻飘飘的,屋外却一声电闪雷鸣。 蓝白色的光在大堂中忽闪了一下。 薛兰漪面前的肖像面色惨白,犹如那晚吊死在她榻边的姑娘。 她的身体一阵痉挛,几乎不能自控地,想要躲,想要蜷缩起来。 可理智告诉她,她得坚守住。 魏璋要喝的是主位的汤,既然说出口了,就要一鼓作气把汤喝进口中,不能因为旁的事被打断。 她指尖紧扣着膝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老太君自也听出了魏璋的弦外之音。 无论如何,她要把这个爵位坚守到大儿子明日复明。 她瞥了眼汗涔涔的薛兰漪:“汤随时可以喝,我瞧你那外室受不住先祖福荫,你还是先把她送回去罢。” “急什么?” 魏璋没有回头看薛兰漪,反是撩起衣袍坐在了老太君旁边,“她以后日日都要受崇安堂先祖庇佑,受多了,自然就受得住了。” “你什么意思?” “儿要搬来崇安堂,就今天。” 魏璋与老太君对视:“儿子可舍不得自己的女人憋在停云阁那么小的地方,所以,劳烦母亲现在、立刻搬走。” “你说什么?”老太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胸口起伏着,“你简直、简直……” 简直反了天了! 为了一个女人,辱没门楣! 为了一个女人,要轰走自己的亲娘! 他果真就是个面冷心冷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才会被嗣母连夜送还回来! 镇国公府就不该一时心软再接纳这个过继出去的种! 老太君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崇安堂永远都不会是你的!除非,你从为娘的尸体上踏过去!” 屋外惊雷连天,狂风暴雨。 门窗被吹得吱呀作响,寒风灌进薛兰漪的后背,森寒透进骨头缝里。 噩梦如浪侵袭着薛兰漪,她快要坚持不住了。 可绝不能打断魏璋的节奏。 她僵硬的手指捡起地面上一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子,紧紧攥着。 尖锐的石头硌着掌心,嵌进皮肉,血顺着指缝落下。 滴答,滴答,一滴两滴三滴汇聚在地面上。 尖锐的疼痛,能让她能清醒些。 同时身心备受攻击,摇摇欲坠。 “一碗汤,谁喝不行?” 此时,电光火石的大堂中一股清风徐来。 青竹淡淡的香味浸透进硝烟弥漫的空气中。 魏宣来了。 他总给人一种不争不抢之感,可并非全无棱角,骨子里是有族中长兄该有的威严的。 他的话让对峙松解了许多。 魏宣透过耳朵听着四周,只听到两个人的气息,“那位薛姑娘呢?” 薛兰漪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撑不住倒在地上了。 满脑子的噩梦让她屏住了呼吸,紧紧蜷缩。 可能是她的气息太虚弱,魏宣没有办法察觉到她。 也没有人回答魏宣的问题。 他只能杵着盲杖寻圆桌而去。 青竹杖无意捣到了薛兰漪面前的血滴。 他全然不知,磕磕绊绊走过薛兰漪眼前。 竹杖在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浅浅淡淡的血痕。 看不见的魏宣永远都不会想到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人已经晕厥倒地,另外两个人却能置若罔闻地争权夺势。 “薛姑娘呢?”他又问。 老太君吊着眼角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女子,又饶有兴味看魏璋,“正休息呢,跟着你魏云谏可真是好福气。” 老太君意在讽刺激怒魏璋,可她不懂她的儿子。 魏璋从来目标明确,不会因一个女人就情绪波动,不能自拔。 他只是徐徐舀着面前的笋汤。 瓷器碰击,声音清脆。 魏宣从母亲话里获悉那位姑娘被安置休息去了,倒觉得是好事。 那姑娘无辜,不该被牵扯进家族里的腥风血雨。 “现在倒不怕人笑话了。” 魏宣主动坐到了下首,摸索着桌上的汤匙,自个儿去舀汤。 汤碗很烫,他的手时不时碰到碗壁,起了水泡。 可他从没有打算去夺魏璋面前的汤。 “国公府上难道还缺一碗汤吗?阿璋喝了,我就另外再舀一碗,他又不会饿着我,争什么呢?” “那能一样吗?”老太君冷哼。 现在被魏璋拿在手里的那碗汤才是整锅汤的最精华。 她特意问了太医和御厨,蒸煮炖每一步都讲究火候,那是用来给魏宣明目的! 谁最有资格喝那碗鲜汤,老太君心里有一杆秤。 魏宣却不以为意扯了扯老太太的衣袖,示意她坐下,“娘忘了?儿早就喝过最鲜的笋汤了啊。” “最鲜的笋,就在后院的竹海里,阿璋你还记得吗?” 魏宣话音温润,娓娓道来。 空气中仿佛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情怀。 幼时母子三人是极好的,老太君因为两个儿子都爱喝笋汤,特意在后院种了一片竹林。 那时母子三人一起掰笋,一起炖汤,可从未出现过不够分的状况。 魏宣轻笑:“我记得有一次娘为了让我和阿璋吃上最嫩的笋,卯时就上山掰笋了,结果一脚滑下了斜坡,吓得我和阿璋直哭鼻子。” “宣儿记着娘亲呢。”老太君的心终究被大儿子说软了,坐了下来。 魏宣却摇头,“最记挂娘亲的是阿璋啊,当初瞧见娘亲掉进了山洼后,阿璋立刻也跟着跳下去了。 结果呢,娘毫发无伤,他倒摔断了腿。” 老太君忍俊不禁,“是啊,娘记得还是你背着弟弟回府的,结果你闪了腰卧床三日呢。” 魏璋如同旁观者沉默不语,舀着汤汁。 老太君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兄弟俩,我们母子仨血脉相连,哪有什么隔夜仇?” 她观察着魏璋的神色,许久,见他并无异议,拉住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腕:“娘是盼着你们都好呐,何不……各退一步?” 魏璋手腕一滞,须臾嘴角浮过一丝蔑然,“母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娘允你纳那姑娘为妾,娘还可以想办法给她抬个身份,将来你在官场上也好不受外人诟病。” 老太君默了片刻,“你把世子位还给你兄长,如此大家都好。” “娘……” “还?”魏璋没再给魏宣开口缓和的机会,抽开被老太君拉着的手,将鲜笋汤一饮而尽。 空碗被置在桌面上,打着转。 瓷音颤颤。 “来人,伺候老夫人搬家!” 魏璋不欲在与他们浪费时间,沉声一令。 早就候在外面的婆子护卫纷纷动作起来,径直去老太君房中搬箱子了。 “魏云谏,你,你……” 魏璋站了起来,周身阴翳笼罩着老太君,肃杀之气太盛,老太君一时忘了口中的话。 魏璋则对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将袭爵勘合呈到了老太君面前。 “母亲还有什么疑问吗?” 老太君瞳孔放大,面色惨白。 袭爵勘合的副契一直握在老太君手中。 此物必须过了官府的勘验,魏璋才能袭爵。 所以老太君为了防止魏璋硬来,早就令族中长老带着副契南下江南,隐世而居。 此物为何分毫不损在魏璋手中? “魏族老他……” “他偷盗族中要物,儿已替母亲处死他了。” 一字一句犹如阵阵阴风,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老太君动了动嘴唇。 “至于养外室之事,母亲尽管去告。”魏璋俨然并不惧怕这件事,反而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刚好明日圣上会过府,说不定圣上会有意外之喜,母亲也是……” 魏璋最后饶有兴味看了眼魏宣,缓缓退开两步,转身拂袖而去。 镇国公这个世袭的爵位对于魏璋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了。 他三年未拿,不是拿不下,是懒得费力。 可有人觊觎他的东西。 那就不行。 老太君余惊未定望着魏璋桀骜的背影,半晌没缓过神来,颤颤巍巍摸到了魏宣的手腕,“宣儿,他这是要越过为娘,直接袭爵!他今天敢轰为娘,明天就敢轰你!你还要颓丧下去吗?” “只要你同意,魏氏族老,公府世交立刻就会拥护你袭爵,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魏宣的确没想到弟弟如今是这般强势的态度。 但是,他并无心做无谓之争。 他心里清楚,只要母亲不再执着世子位,弟弟也并不会赶尽杀绝。 还有什么比安然无恙活着更重要的呢? 魏宣面色一瞬黯然,“好了娘,都是他应得的,咱们不能过河拆桥。” 平心而论,像镇国公府这样的大家族向来三世而衰,只余表面风光。 当年更因为他和昭阳郡主的事,国公府一度被圣上忌惮,魏璋算是临危受命,继了世子位。 那时圣上若有降罪之意,魏璋将首当其冲受害。 是他靠自己一路平步青云,消除圣上猜忌,镇国公府才转危为安,更荣宠不减。 听闻明日生辰宴,不仅当朝新贵会来,连先朝时期的老臣都会来贺。 先朝…… 魏宣心弦被拨动了一下,勉力扯了扯唇角,“阿璋做的已经远在我之上了,至于他身边的薛姑娘虽说身世坎坷,但儿瞧着很是良善知礼,娘明日就莫要为难他们。” “我为难她?”老太君眼珠子一转,瞥了眼躺在地上的薛兰漪,“不顾她死活的可不是为娘,真可笑!” 魏宣眉心一蹙,“娘这话什么意思?” 他茫然环顾四周。 看不到,听不到,触不到。 隐隐的,一丝血腥味钻入鼻息。 抓不住,但鼻腔莫名发酸。 在他无法感知的方向,薛兰漪还双手环臂蜷缩在地上。 她眼睁睁看着那抹玄色衣摆从眼前划过,毅然决然跨出门槛,远去了。 魏璋大胜而归,不曾回顾。 而薛兰漪被他晾在了这陌生的地方,想要站起来逃离这样窘迫的处境,却没力气。 密集的恐惧和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 老太君说得没错,她好像个笑话啊。 她怎会愚蠢的以为魏璋来此博弈,没有做好全盘准备? 魏璋他行事密不透风,有的是手段对付老太君,哪需要薛兰漪帮衬? 她的挺身而出、她强忍的坚持对他都是毫无意义。 她是他肩头的一粒尘埃,即便被风暴卷走,他也不会察觉。 薛兰漪心中苦笑,意识在一点点丢失,而那道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雨幕尽头。 眼前的光熄灭了…… 彼时,魏璋心里蕴着另一股情绪,让他迫切要将袭爵和挪院事宜落到实处。 他劲步去交代下属,走到回廊里,整好看到了廊凳上的鲛绡伞。 脚步一顿,沉郁的眼中些许凝滞。 他这才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 第7章 第 7 章 隔着茫茫雨幕,府医和丫鬟们鱼贯而入进了崇安堂。 而魏宣正在门口张罗,濛濛丝雨湿透了他的衣摆,覆目的白纱也**贴在脸上。 老太君正扶着他,苦口婆心劝他回屋。 情深义重,好狼狈啊。 魏璋扯唇,消失在回廊转角。 * 这日的雨似乎格外大,从早间一直下到了傍晚。 一道电闪雷鸣后,吊死的焦尸再度放大在眼前。 薛兰漪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头顶上杏色帐幔被风拂起圈圈涟漪。 天光被轻薄的丝绸滤过,光晕柔和,似月光倾洒。 安神香袅袅升腾,围绕在薛兰漪身边,她的心才稍微静了下来。 正愣愣伤怀,忽见帐幔上印出几个婆子的身影。 其中一个身形肥胖似厨娘燕春。 薛兰漪瞳孔一缩,下意识撑着虚软的手臂欲起身。 “姑娘莫动。” 医女隔帘摁住薛兰漪的手,细细切脉良久,方开口问:“姑娘年方几何?” 薛兰漪察觉周围没有不善之意,缓了口气,“二九添一。” “二九?年岁倒轻……” 医女俨然没想到一个才及笄四载的姑娘竟浑身都是病根。 大病小病,身伤心伤一时半刻是治不完的。 医女暗自唏嘘,“眼下最要紧要医治的有两则,一则姑娘心疾过重,以后切忌独自呆在幽暗逼仄之地,否则伤神终伤身。” 心疾一则是大夫不可医之症,唯有身边人悉心照料。 “这二则……”医女有些难为环望满屋子伺候的婆子丫鬟,婆子们知趣地退下了。 待门合上,她才道:“二则腹下疾结,恐是房帷不慎。” 怕薛兰漪不懂医理,她不得不再委婉解释,“姑娘需得自尊自爱才是。” 薛兰漪指尖一颤。 她在教司坊修得一身柳腰酥/胸,纤细和丰腴之处非寻常女子自然长成。 医女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这是想劝她切莫为了争宠,行那伤身的房中媚术,反受其累。 可是,薛兰漪没有。 她窘迫地摇了摇头。 医女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抚道:“姑娘不必讳疾忌医,我也常去杏春楼给人看病,都是为了生计,我理解的。” “我……” “姑娘安心休养吧,喝两副药下腹的伤就能好,问题也不大。”医女是好意。 薛兰漪到了嘴边的解释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了。 向来情爱贵比千金,只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谈起来才是一段佳话。 她以卑贱之身求真心,旁人只会觉得她媚上争宠。 谁会信呢? 连魏璋都不信。 想到这个名字,薛兰漪的眸色暗了半分,收回手,将手臂上“婢”字的手刺掩住。 “多谢姑娘的药。”薛兰漪缓过须臾。 见医女提着药箱离开,忙要起身相送。 脑袋一阵晕眩,又跌坐回了床榻上。 医女压手示意她不必,便离开了。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小跑过来,扶住薛兰漪,“姑娘一日未曾进食,哪还有力气起身?” “来,喝口粥。”柳婆婆将粥吹凉了,递到她唇边。 薛兰漪怔了片刻,问:“这是哪儿?妈妈怎会在此?” “这是崇安堂偏房啊!”柳婆婆笑得脸上堆满了褶子,“世子将外面院子里的人散了,只留我和燕春儿几个老人进国公府,说是以后就在此地伺候姑娘哩。” 柳婆婆一时不知如何高兴好,放下碗盏,朝薛兰漪作了个揖,“老婆子已经打听过了,外面已经着手准备纳妾事宜,过了明日,姑娘可就是崇安堂唯一的女主子了!真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姑娘!” 薛兰漪心里没什么波澜,手指紧绞着,“我……昏迷后是怎么来这儿的?” 柳婆婆笑意凝滞,舌头打了个滚,“当然是世子将姑娘安置在此啊!连医女都是世子金口玉言请来的。” 听柳婆婆的意思,魏璋当时急着出门是为了给她找大夫? 她狐疑望着柳婆婆。 其实柳婆婆被送进崇安堂时,院里正乱成一团。 搬家的、对峙的、砸东西的鸡飞狗跳比比皆是。 她并未见到世子,倒是在寝房外瞧见了大公子。 大公子坐守门外,此地才比旁的地方安静些。 大夫也是大公子请来的,可大公子再好,人家心里藏着亡妻,而姑娘心心念念的都是世子。 所以何必嚼这些舌头呢? 索性人有时候糊涂点才开心。 “姑娘想想,若世子心中没有姑娘,把姑娘纳在身边三年,难不成是为了给自己添堵?”柳婆婆故意打趣,让气氛松快了些。 接着又取了一只朱漆木盒递到薛兰漪眼前,“还有这个,姑娘爱吃的蜜汁金橘也是世子送来的。” 盒盖打开,方盒里齐齐整整排列着三十颗鹌鹑蛋大小的金橘,上面渍了蜜金灿灿水润润的。 薛兰漪从前并没有很爱吃蜜饯,但曾在梦里见过她哭红眼时,那少年给她送了蜜橘,还哄她说:不开心的时候,吃点甜就好了,如果不管用,那就再多吃点。 薛兰漪照做了,在教司坊的两年,每次受了委屈,她都会偷偷将藏在衣袖里的金橘塞进嘴巴里。 有时候要将嘴巴塞得鼓囊囊的才管用。 她拾了一颗柳婆婆递过来的金橘,放进口中。 很奇怪,这金橘没有酸涩味,也不麻嘴,只有蜜汁缓缓往心里流。 和她从前吃的金橘都不同,反而和梦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慢条斯理咬着,“不知这蜜橘何处买的?” 她想,以后她还需要吃很多很多的蜜橘吧。 “外头哪能买到这样的好果子?”柳婆婆抚着她的背安抚:“这金橘制法繁琐得很,先要去了核,再拿露水煮,拿冰鉴冻,九沸七沉才能去麻,全是心意啊!” 甜果子当真能让人心情,薛兰漪心里松快了些,“没想到妈妈还懂制蜜饯。” “我女儿跟姑娘差不多大,她……以前也是极爱吃蜜饯。” 所以,方才大公子令人送蜜饯过来时,柳婆婆出于好奇问了制法。 大公子是个良善之人,不仅跟他们这些下人耐心地讲,还特意嘱咐不必把这些小事告知姑娘,免得姑娘受了旁人恩,反而不适。 柳婆婆干脆就把此物一并算作世子的心意,也好宽姑娘的心,“姑娘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一会儿世子还要过来陪姑娘试钗裙呢。” 这话倒是真的。 方才姑娘昏迷时,世子着人来问了姑娘的身量尺寸,想必是为明日纳妾之礼裁新衣的。 “这日子不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吗?” “妈妈说得是。” 日子总要一天天过,就像花亦是一点点绽放的。 “劳烦妈妈扶我去趟观星楼吧。” 她想起她的百合还放在观星楼附近的回廊下,也不知今日暴雨会不会断了它的生机。 她强撑着起身,柳婆婆扶住了她,指着窗外:“姑娘别急,你看那!” 窗台上,娇嫩的蓓蕾正迎风而立,花瓣轻颤着。 下了一整天的雨刚停,日光照着百合,露珠折射着点点金光。 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我的花!”薛兰漪嘴角攀上一抹笑意,出门将花抱到了走廊尽头,避风的墙根处。 她以身体挡着,花儿才不再随风摇摆。 “劳烦妈妈取绢帕来。”她想擦拭掉百合花瓣上的泥水。 “百合性洁且韧,自会濯泥不染,百折不损,姑娘无须费力,静待花开即可。” 此时,头顶上温润的声音徐徐落下。 薛兰漪仰起头,魏宣正逆光站着,周身笼着的光晕和他的音质一样柔和。 “大公子。”薛兰漪轻轻放开花瓣,屈膝以礼。 垂眸时,视线落在了他鞋面的泥巴上。 她约莫知道百合花是谁送回来的了。 “劳烦公子了。” “顺路而已。”魏宣叉手回礼。 说起来,他心里十分愧疚方才一家子就这么把一个姑娘晾在大堂的地板上。 此举实非待客之礼。 故而,帮她找大夫、寻回百合也都不过弥补一二。 “我代母亲和阿璋道个歉,姑娘见谅。” “这与大公子无干。”她屈膝更深。 魏宣知她拘束,遂主动直起腰来,“方才来时,听管家讲已将纳妾事宜传下去了。” 薛兰漪点了点头,以为他也要恭喜,却听肃声道:“我请教过媒人,大庸朝纳妾有两条路子可走,一则从家婢升做妾,明日就可完成一切程序;二则从外面纳进来,需得作妾书过了官府核验。姑娘有没有考虑过走第二条路子?” 第二条路子当然更清白,走了正式程序,将来在府上生活才不容易受人诟病,可是…… 一旦过官府的眼,就一定会查验她的户籍。 虽然魏璋给了她一个假身份,可若万一真溯源起来,薛兰漪罪奴身份暴露的风险就太大了。 “多谢大公子,不必麻烦。”她只能这么说。 魏宣迟疑片刻,“其实,第二条路子还有一个好处,官府程序规定十五日才能办结,这期间姑娘或许可以再考量考量这桩婚事。” 薛兰漪这才听懂,魏宣的意思是不支持她明日就嫁给魏璋。 她讶异不已,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第8章 第 8 章 魏宣脸上颇为难堪,清了清嗓子:“按理说我没有立场毁人姻缘,阿璋他也不是坏人,只是……他还不懂如何爱人。” 魏宣眼盲心却不盲,他能感受到弟弟对这位姑娘不是全无情义,但弟弟独来独往惯了,言行举止难免伤人。 魏宣也是不想他们将来造就如他一样的悲剧。 或许可以缓缓相处一段时间,再决定将来。 “姑娘还是要慎重些,若是没选对人,于女儿家将万劫不复。” 魏宣听她无动于衷,默了默,喉头些微发涩:“譬如我于内子……” 薛兰漪万没料到他会拿自己举例来劝她。 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满心的悔恨和愧意,甚至尾音些许哽咽。 他有什么对不起亡妻的地方吗? 薛兰漪总觉得他不像负心之人,便问:“倘若时光倒回,大公子可还愿重新邂逅昭阳郡主?” “自然。”魏宣没有任何犹豫。 薛兰漪莞尔一笑,“所以,我也有答案了。” 人总是这样劝别人容易,到了自己就会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魂牵梦绕了许多年的人,不管结局是喜是悲,她都要看到一个结果。 若是中途退缩了,一定会在余生某个时间后悔当初为何不多走一步,也许墙的另一边不是悬崖,是繁花似锦的盛春呢?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甘愿承担一切后果。”薛兰漪话音是清醒的。 魏宣有些意外,而后释然轻笑:“我明白了。” 这姑娘和他的性子倒有些相似,都是不听劝的。 “罢了,若姑娘改变主意,可以随意找我。”魏宣将自己的令牌递给她。 薛兰漪双手接过。 令牌上还压着个鼓囊囊的小荷包。 “这是养百合的肥料。” 魏宣曾亲手种过一院子的百合,他清楚什么样的肥料能让百合开得最盛,“那就预祝姑娘种出自己想要的花。” 他颔首示意,杵着盲杖离开了。 身影明明很高大,又佛风一吹就倒似的。 他去的方向是镇国公府的后山,据闻昭阳郡主就葬在那儿。 薛兰漪想起方才接物时,看到大公子袖口有被火苗燎过的痕迹。 初次见面时,也是这般。 想来他日日都会祭拜昭阳郡主,也许会靠在她的墓前或是抱着她的灵牌,将每日所见所闻与她细细地道。 一个人背负着两个人的人生,背影才显得如此沉重吧。 “他能做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呢?”薛兰漪想不通。 柳婆婆刚好送帕子过来,搀扶着姑娘道:“姑娘可知道先朝变法之事?传闻昭阳郡主跟这群乱臣贼子关系匪浅,所以变法失败后被判了刑。 大公子单刀赴会去救呢,听说人都已经救出来了,结果郡主受了伤,大公子不过去取了个水的功夫,回来时郡主已经被不知是野狼还是兵痞给扒了,说是血肉模糊肠穿肚烂躺在湖边,死得那叫一个惨呐。” 薛兰漪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 谁能接受爱人这般面目全非惨死在眼前? “此事也怪不得大公子。” “谁说不是呢?他这样手握重兵的人,忤逆了圣上的决裁,自己也没落得好。” 柳婆婆唏嘘道:“大公子回来时,自己也受了重伤,圣上授意不许医治。 大公子拖着伤整整挨了十五日,又是在夏季,皮肉都烂了,府上只敢用清水濯洗,啧啧啧,听说大公子的眼睛就是那时候没的。 这倒罢了,他后来又执意娶昭阳郡主的尸体过门,引得圣上猜忌更重。 为了公府其他人不受牵连,他就自请去了边境,说是戍边,其实和流放差不离。” “真是重情重义。”薛兰漪感慨。 柳婆婆不以为然摆了摆手,“但我老婆子嚼一句舌头哈,若真如此情深,当初身子骨不成的时候,何不随昭阳郡主去了?” “那必然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需要他撑着。” 没有人比薛兰漪更清楚活着比一死了之要难千万倍。 能于万念俱灰时,固守初心才更叫人钦佩。 薛兰漪望着魏宣磕磕绊绊的背影,不知何来的勇气叫了声“大公子!” 魏宣摸索着转过身来。 薛兰漪遥遥朝他招手,“我想郡主得遇大公子,一定此生无悔。” 这话大不敬,可她还是想说。 她觉得那个能为天下女子取缔穿耳律法的郡主定非计较尊卑之人,所以她的语调格外轻快。 “此生无悔”伴着清风吹得很远。 也吹进了另一个人耳中。 同一时间,魏璋恰从薛兰漪身后的回廊绕过,听到了她的此生无悔。 寻声望去,恰见她站在一束日光下,发间银簪熠熠生辉,轻盈的裙裾飞扬似蝶舞。 与平日里权衡利弊谨小慎微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张扬的,炙热的。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须臾,转身离开。 “世子回来了?” 薛兰漪总能轻易地察觉到那一丝冷松香。 她回过头来,本是笑着,可见魏璋面色沉肃,便也敛了笑,颔首垂眸,屈膝以礼。 一朵乌云遮住阳光,她身上的光晕消散了。 魏璋侧目略扫了眼黯淡下去的她,没有回应,进了书房。 生辰宴、纳妾、袭爵诸事缠身,魏璋从老太君那离开后,就没有停下过脚步。 此时,书桌上又堆了高高一摞公文等着处理。 他坐在光线昏暗的书桌前,文书遮住了他的脸。 书页滞涩的翻动声回荡着,速度缓慢而机械。 他任职的都察院里,事情又繁又杂,偏生下面几个监察御史都是言语啰嗦之辈,公文折子上的字又多又密。 魏璋半晌也没看到重点,索性合了折子,令随从:“青阳,把明日筵席的菜单送来我过目。” 公府里,老太君常年只守着崇安堂闭门不出,世子身边又无其他知心人帮衬,常常需得内外兼顾。 明日宴会皇权贵胄云集,菜单自然马虎不得。 只是…… 随从青阳窘迫地观察着魏璋的神色,“方才经过后厨,管事已将菜单给世子过目了,世子也已下了对牌。” “……”魏璋屈指攥着文书扉页,“那把礼单送来。” “世子方才不是已经令人去库房清算了吗?”青阳话一出口,立刻垂下头。 世子做事向来有条理,最忌讳旁人多嘴置喙。 “属下知罪。”他紧张地拱手,手心汗涔涔的。 魏璋难得并未责罚,抬了下手指,“备水,沐浴吧。” “喏!” 一盏茶后,里间热腾腾的水雾升腾而起。 魏璋仰头靠在浴桶边沿小憩了片刻,才稍微解了乏。 可很快,鼻间钻进一股让人心烦的沉香。 “以后莫要再焚沉香。”魏璋很不喜欢这样厚重的味道。 “喏。” 耳边传来一道温软的女声,伴随而来的是珠帘被挑起的撞击声。 薛兰漪其实并未焚香,只因她知魏璋右腿有疾,一到阴雨天,那种从皮肉里透出来的痒意,隔靴搔痒般会让人坐立难安。 于是,她在四合院里日日点着祛湿的沉香,虽不能治他的腿疾,但他每次来时,起码能略缓解些。 沉香熏久了,薛兰漪身上自然而然时时带着这种味道。 她走进内室,下意识看了眼他右腿浅浅的疤痕。 从前她不敢问他伤势,今日听崇安堂母子三人的对话,方知这腿疾是幼时摔进洼地导致的。 可能没有悉心照料,残留了淤血,才会留下隐疾。 薛兰漪有些出神。 魏璋睁开眼时,恰见她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腿上。 他将腿沉入水中,涟漪遮住了疤痕。 薛兰漪的视线失了焦,才意识到自己正一瞬不瞬盯着男人的下半、身。 此时的魏璋身上只覆着一条毛巾,上半身赤、裸着,虽水雾缭绕,却挡不住蕴着蓬勃力量的身躯。 她双颊一红,撇开了视线。 明明不敢不愿不想见,又偏要虚情假意地黏上来。 魏璋轻笑一声,继续闭眼小憩,“出去吧,可别怠慢了兄长。” 耳边并未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反而手背沾染了一点凉意。 他防备地撩起眼皮,薛兰漪正半蹲在浴桶前,握着他的手,用打湿的绢帕擦拭他手背上的小红疹,“这是薄荷水,最消瘾疹。” 魏璋蹙起眉心,防备更甚。 薛兰漪专心致志帮他消疹,并未注意到那人复杂的神色,“世子还是莫要再沾笋汤为好。” 她记得魏璋是沾不得竹和笋的。 每年春笋繁茂的季节,少不得误触,身上便会起疹。 有次情况严重,还高热了三日。 怎么方才在崇安堂,大家都说魏璋和大公子一样爱喝笋汤呢? 他从未跟旁人提起过自己的隐症吗? “痒不痒?”薛兰漪吹了吹他手背上发烫的疹,如兰气息拂过。 断断续续,绵绵柔柔,带着湿意。 很痒。 魏璋指尖微颤,要抽手。 可她与他掌心相贴,比他小了许多的手握住他的大掌,似乎格外有力。 他抽不动,僵直的,任她摆弄。 薛兰漪沿着他的手掌、手臂到脖颈,擦拭往外冒的小红疹。 幸而薄荷水用得及时,疹子消得快。 可她挪步到魏璋身后时,却感受到他的气息比平时要烫。 难道发热了? 薛兰漪指尖挽着绢帕帮他擦拭额头退热,一边道:“世子总将自己的喜恶藏在心底,去顺应旁人的喜好,旁人不会多在意世子,只会更忽视世子的感受,最后受伤的只有世子。” 柔声吹进魏璋耳朵里。 他猛地抬眼,薛兰漪就在他头顶上方。 隔着氤氲雾气,薛兰漪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隐怒。 那是一种随时能将人撕碎的强势力量。 薛兰漪害怕。 可又想他为什么会怒呢? 答案显而易见。 她鼓足勇气道:“妾只是想说,这世上并非无人在意世子,还有妾啊,妾在意世子的康健,在意世子的喜怒哀乐,世子何不试试把心打开……” “你觉得,你很懂我?”魏璋打断了她,声音冷得不容靠近。 山峦之巅的人是不需要别人懂他,更忌讳别人懂他太多的。 “不懂。”薛兰漪摇了摇头。 魏璋神色轻滞,却听她又道:“但我想懂。” 山峦之巅,也未必一定要做孤家寡人。 她想陪他。 她俯视着他,眸色温柔而坚定。 水雾蒸腾,时薄时浓,湿了她的长睫,涤净了她的双目。 她的眼好似琉璃澄澈,如此近的距离,呼吸交缠着,魏璋也看不到任何杂质。 她的眼里只有他,唯有他。 风吹不走,雾笼不住。 魏璋搭在浴桶边沿的手微扣。 她鬓发上一滴水珠恰落在他眉心,湿热感渗进了血液中。 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涌动,胸口在起伏,呼吸变灼热。 第9章 第 9 章 魏璋深深吐纳,无济于事。 “脱了,进来。”他哑着声。 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身子很完美。 他约莫只是怀念那夜埋在她温柔里的感觉,今日才会频繁有异。 这不过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原始的欲念,有什么呢? 只要破除掉迷障,心也就静了。 他敲了敲浴桶边沿。 此情此景,他要做什么薛兰漪心知肚明。 她是他的妾,他可以随时索取,她必须顺从。 薛兰漪迟疑地抚上领口的玉扣,在他的注视下玉扣一颗颗松开,露出脖颈下大片莹白的肌肤。 沟壑随着她呼吸起伏若隐若现。 他的眸色深沉,浓得化不开。 她的指尖没入沟壑,扯住了亵衣。 系带松开,顺着饱满的玉峰滑落。 春光乍泄时,她忽而双手抱臂:“世子,妾不愿!” 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并不抗拒与他行床笫之欢,可她不想要如那晚一样单纯的欲、望的发泄。 她拢住衣领,仓皇屈膝要走。 魏璋并无强迫之意,一如寻常慵懒地靠在浴桶上,缓缓闭上眼。 呼吸间夹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轻笑。 他仿佛在笑薛兰漪口口声声的深情有多不堪一击。 他不懂她的情谊。 薛兰漪脚步一顿,挑珠帘的动作僵住,“世子,妾说的是情爱之情,非**之情。” “你在胡说什么?”魏璋漫不经心。 七情六欲是人人皆懂的道理,他不明白吗?她要如何解释? 薛兰漪一时语塞,徐徐折返回来。 在魏璋还未反应过来时,她躬身捧住了他脸,吻上了他的唇。 她没有吻过,即便是上次与他行房,他们都没有吻过。 所以,薛兰漪吻得毫无章法,断断续续沿着他的唇角,吻上他的唇珠。 魏璋俨然没想到会这样,微张开唇。 薛兰漪顺势撬开了他的齿关,尝试着与他缠吻。 她没有技巧,只凭一颗真心去触碰他,将思慕之情渡予他。 湿意在魏璋口中蔓延开。 她一次次撩拨着他敏感的神经,又收回。 撩拨又收回。 逼仄的内室里,静谧无声,只余她吻他的声音回荡在潮湿的空气里。 好似误入迷障,让人头脑不清晰。 难耐的痒意从心底里疯狂滋生,魏璋倏地托住了她的后脑勺,仰头含住了她下唇瓣。 一股清甜在口中弥漫开。 两个人同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鼻尖相抵。 薛兰漪没有阻止他,反是蹲下身与他平齐,搭着他的肩方便他吻。 他僵硬地用唇触碰她的唇。 明明是轻轻浅浅的动作,明明她穿得严严实实。 可他的心里却生出了一道巨大的沟壑,需要更多更多的欲才能填满。 太深的欲是悬崖。 魏璋迷蒙的眼里透出一缕清光,他松开了她。 而薛兰漪感受到了他方才一瞬即逝的失控。 “世子明白我的情了对不对?”她心里亮起一束光,“世子对我其实也还有……” “有什么?” 魏璋打断了她,拽着她的手,猛地摁到了水下。 他力道大,薛兰漪一个趔趄,险些摔进浴桶中。 水花溅了满脸,乱了发髻。 薛兰漪感受到水温的滚烫,顿觉双腿发软,羞耻地后退。 魏璋禁锢着掌控着她,眼中却一片蔑然,“你告诉我有什么区别呢?” 什么情深似海情比金坚此情可鉴,到头来不都绕不过欲念二字吗? 何必舍近求远,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虚伪之言意图玩弄人心? “守好自己的本分。” 他冷冷的,连泄愤的动作也是冷的,蛮横的。 薛兰漪不过是个工具。 工具而已,谈什么情? 薛兰漪想要抽手都不能,因为一个工具没有说“不”的权利。 而她的本分,和千千万万贵府中的侍妾别无二致。 在坚持什么? 幻想什么? 薛兰漪被他拽着,虚软的身体不停磕碰到浴桶。 手臂的骨头一次次被浴桶边沿磕碰到。 她有些疼,水蒙蒙眼望着魏璋,可魏璋眼底如万里冰封一般,再看不到任何涟漪。 浴水冷却了,空气也冷却了,魏璋才终于放开她的手。 薛兰漪虚脱般滑坐在地面上,断断续续喘着气。 魏璋起身,披了外袍,离开内室。 挑起珠帘时,他才又转身看了眼薛兰漪。 她蔫蔫坐着,全程未有一句话,指尖浑浊的水珠一滴接一滴落下打湿了衣裙,她无力去管。 魏璋张了张嘴,说出口却是:“以后莫要再说些不知所谓的话。” “好。”薛兰漪终于吐出一个字。 魏璋挑帘的动作僵在原地,略等了一会儿,身后再无其他话了。 他亦未再多言,款步离开了书房。 静谧的房间里,只余珠帘的撞击声。 琉璃珠折射出的光晕,在房间里摇曳着,晃得薛兰漪的脸忽明忽暗。 她放空般在原地坐了许久,才默默擦去了他的痕迹。 柳婆婆进来给薛兰漪披了件外袍,“姑娘且去后厨烤烤火吧,仔细夜里湿寒入体。” 柳婆婆方才正在小厨房忙着呢,是世子身边的青阳让她来接姑娘的。 看来世子现在也晓得体谅姑娘了,又闻房中异样的味道,柳婆婆自然而然以为两人关系更近一步了。 “姑娘进屋前蒸的红豆已经熟了,现在去后厨刚好可以做寿桃。” “不必了。”薛兰漪面上死水无波,虚软地站了起来。 柳婆婆笑意凝固,心下疑惑。 往常姑娘在世子面前受了不少挫,次次都能自己消解。 如今与世子有了这样剪不断的关系,怎么反倒没了斗志呢? 薛兰漪不说话,提着僵硬的脚步往外走。 推开门,一阵百合花香扑鼻而来。 薛兰漪侧过头,她的花在墙根处倔强生长着。 真的能活吗? 她踱步走到花盆前,拾起花盆边上放着肥料的荷包。 她的虎口又红又肿,手颤抖不已。 荷包从指尖滑落,里面的肥料全部洒在了地上。 “啊呀,糟了!”柳婆婆忙蹲身掬起肥料。 她知道这盆花花了姑娘多少心血,这三年一旦遇到狂风暴雨的天气,姑娘连觉也睡不安稳,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去瞧这盆花。 可此时的薛兰漪却不动了,讷讷看着忙碌的柳婆婆,“我听说百合花花期不一,短则三个月开花,长则三年开花,是吗?” “是!这不马上就守得云开了吗?”柳婆婆劝。 薛兰漪又道:“也就是说如果三年还未开花,那么永远都不会再开了对吗?” 柳婆婆手一抖,肥料从指缝流走。 穿廊而过的风将粉末卷走了,吹散了。 薛兰漪眼睁睁看着齑粉从眼前过,她没有再去抓,自言自语道:“还有十五天就立夏了吧?” 她和这盆百合的最后一个春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她也很快要看到结果了。 或许大公子说得对,她该给自己一个缓和的时间。 花还有十五日的时间去开,纳妾的程序也刚好需要十五日。 再等等看呢,何必非要急着委身于谁? “妈妈,劳烦扶我去趟疏影堂找大公子……” 此事毕竟涉及插手魏璋的私事,她不宜与大公子明面上来往过甚,让大公子难做。 她思忖了片刻,“劳烦妈妈准备笔墨,晚些给大公子送封信过去。” 薛兰漪的身份敏感,她亦不能让大公子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帮她的忙,到最后连累了他反倒不好。 她打算把自己的身世来历全盘告诉大公子。 直觉告诉她,魏宣不是恶人,她可以放心倾诉。 她坐在窗边,研了墨,提笔悬腕,一五一十地写。 写她失忆醒来时,狱卒正将她摁在刑椅上,在她手臂了烙下赤红的手刺。 从此无论她走到哪,一生一世都无法磨灭妓籍的身份。 后来,她被病重的员外买回去冲喜,结果那老员外一时情绪激动死在了圆房的榻上。 她又被扬州刺史偷养起来,令她依着北营将军的喜好束腰丰/乳,学房中媚术,以便将来供将军取乐。 如此辗转三人之手,她才来到魏璋身边 …… 她以隽秀小楷将自己的生平轻描淡写过。 之后,她花了大量篇幅将与她有关的官员、员外的信息整理罗列了下来。 落笔流畅,极尽详细之能事。 柳婆婆认得几个字,不禁惊讶望向薛兰漪。 烛光下,姑娘那张清秀的脸未见太多波澜,反倒条理清晰,镇定自若。 没有几个姑娘能将如此坎坷的经历不带情绪地讲给旁人听。 或许是受得挫折太多了吧,人的心会变得无坚不摧。 柳婆婆想起照顾她的这些年,不管是燕春之流日日找茬,还是世子冷脸相待,从未见姑娘流过泪。 可姑娘,不也只是个二九之年的姑娘吗? “将来定有好儿郎会好生疼惜姑娘的。” 柳婆婆小声叹息,薛兰漪未听清,“妈妈说什么?” “……” 柳婆婆一噎。 是她一时感慨,口不择言了。 奴婢的运握在主子手里。 姑娘的运握在世子手上,疼惜与否,从来只在世子一念之间,半点不由人。 柳婆婆摇了摇头,“信写好了?” 薛兰漪点头,将信纸折叠好,递给了柳婆婆,“你跟大公子说,若是这里面有人和事可能牵累到他,他可以不必帮我,我能理解的。” “姑娘放心。” 到了晚些夜深人静时,崇安堂几乎瞧不见人影了,柳婆婆才悄悄往疏影堂去。 第10章 第 10 章 此时,疏影堂院里却灯火通明,炊烟袅袅。 老太君正挽襻膊,盘包髻在案桌前忙碌,烹煮的声音热闹得紧。 柳婆婆着实没想到此地和崇安堂是截然不同的两番景象,莽头扎了进去,吓得转头就跑。 “谁?” 坐在院里石桌前的魏宣听到了动静。 柳婆婆站在栅栏外,眼珠子乱晃,“一点儿小事,大公子不方便的话,奴婢晚些再过来。” “国公府行事光明,容不得这些个遮遮掩掩的做派。”老太君剜了一眼柳婆婆。 柳婆婆面生,老太君一眼便知她是那个外室带进来的人。 大儿子为这个青楼女子又是找大夫,又是淋雨,已经很过界了。 如今,这女人倒还敢寻上门来。 老太君端着汤碗走了出来,满眼鄙夷打量着鬼鬼祟祟的老货。 柳婆婆知道躲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躬身上前将信放在桌沿,小心翼翼推到魏宣面前。 “姑娘让奴婢带个话,说她愿意接受大公子的意见,一切劳烦大公子了。” “你请她放心,万事有我。”魏宣颔首以礼,嘴角漫出一丝笑意。 终归,魏宣还是不希望两个人在这种心意不明的情况下结成连理的。 柳婆婆退了。 老太君瞧见大儿子面含笑意,心里却不是滋味,“这女子忒不知轻重,她又让你帮她什么?她来路不明,你少沾惹才是。” “小事。”魏宣扯了扯老太君的衣袖示意她坐下,又摸索着去盛饭。 今日午膳没好生用,故而老太君搬了院子后,又特意过来疏影堂给魏宣做饭洗尘。 这一折腾,已是戌时。 老太君看着一桌子饭菜却又没了胃口,努了努嘴:“如今你跟老二的女人都有说不完的秘密,娘反倒成外人了?” “娘多虑了。” 魏宣无奈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太君说了。 “阿璋今日突然提纳妾之事确实太仓促了些,但咱们直接跟他提暂缓此事,以他的性子定然反弹更甚。 所以走正式流程,先把妾书送去官府,十五日的核验时间,让阿璋和那姑娘都再好生考虑考虑。 若是他们谁不情愿了,就把妾书取回,以后再论。 若然十五日后,两人两心相通,就让他们终成眷属。 如此,既不仓促,也不显得咱们不重视人家姑娘。” “你倒会为旁人周全。”老太君轻哼,语气倒缓和了些,俨然是接受魏宣的想法。 魏宣遂令人撤了饭菜,取笔墨写妾书。 妾书需得他这个见证人写好,再交给魏璋和薛兰漪署名,方能送去官府。 时间很紧迫。 老太君不忍魏宣提笔困难,方起身一边帮魏宣研墨,一边细细瞧着儿子写的内容,不禁蹙眉:“她一个青楼女子,何须公府出五百两聘礼,还有这些个绫罗绸缎、金银玉器?” “我来出就是了。” 魏宣很早就给弟弟备了礼,只等他迎娶心上人时,着意给他添置。 且这姑娘身世坎坷,若公府不重视,将来只怕日子不好过。 “十五日后,他们的事不成也就罢了,若成了,娘也莫要再阻拦,他们两个和睦,公府才能好啊。” 老太君实是不想此女入府。 可眼下连老大都对此女颇多关照,足见此女手段了得。 如此,倒不如让她跟了老二,才能断了她接近老大的心思。 “罢了,娘说不过你。”老太君嗔怪道,“你也莫光想着旁人的事,今晚好生休息,明早还要去医眼睛呢。” 明日,魏宣的眼睛就要复明了。 老太君心里高兴胜过一切,“夜深了,你别折腾,娘帮你把妾书送去老二那。” 她取过妾书,忽瞟见魏宣手肘旁的信件。 信封上“大公子钧鉴”五个字十分隽秀。 听闻秦楼楚馆里,常有妓子附庸风雅练得一手好字,给自己抬身价。 这字啊,越秀丽,越证明她居心不良。 老太君顺手抽走了薛兰漪的信,揉成团,丢进了栅栏外的小溪中。 那封藏着密密麻麻心事的信被卷入旋涡里,不停打转,跌跌撞撞找不到出路…… 另一边,妾书很快被送到了崇安堂青阳手上。 青阳却找不到主子。 世子从未像今日这样什么都没交代,莫名其妙消失了两个时辰。 府内外的事堆积如山,青阳满府上下地找。 最后在后山那片世子从不踏足的竹林寻到了人。 夜已深,一眼望不到边的翠竹随风摇曳,树影婆娑,树叶的沙沙声时而近时而远。 一道银光在幽林中穿梭,所过之处,翠竹轰然倒了一片。 青阳刚踏足旋涡中心,软剑倏地直逼喉头,杀气扑面而来。 魏璋移形易影到了他身边,眼似苍狼警觉。 “世子!”青阳躬身拜下。 他记得世子说过武道锋芒外放,易露破绽,故而至少三年不曾执剑。 今日似乎戾气有些重…… 青阳余光打量着魏璋。 见他周围竹叶飘零,被叶子触碰到的地方起了许多细小的红疹。 不明白世子明明碰不得竹,为何非要自己往伤口上撞? 青阳并不敢多话,只把妾书呈给了魏璋,“这是大公子拟定的妾书,老夫人亲自送来的,请世子过目、署名。” 魏璋收剑入鞘,略瞟了眼,未有多问直接落了款。 青阳心下生疑。 连他都能看出有人想拖延纳妾之事,才弄出了个妾书。 世子竟就这般束手就擒了? “敢问世子,明日纳妾事宜全部暂缓吗?” “照旧。”魏璋淡淡的,“明早我要看到一份核验完成的妾书。” “这……” 妾书要过户部、礼部,官家规定的时长就是十五日。 单单查验户籍、留档、押印一时半会也办不完呐。 “户部负责此事的卢侍郎正归乡休沐呢。” “他可以一直休沐下去。”魏璋披上玄狐大氅,离开了竹林。 狐裘被甩开,卷起寒风阵阵。 青阳抹了把冷汗。 看样子世子打算将计就计明日就把纳妾的程序全部办妥。 一旦妾书由户部礼部押印,再在明日宴会上展现在众人眼前,那位薛姑娘的身份此生绝无可能更改。 距离明日宴会还有不到五个时辰,青阳急得团团转,连夜出了府。 魏璋的心绪平静了许多,折返崇安堂。 二更天,月光似乎比平时昏暗许多,院子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晰。 四周也静得出奇,只闻窸窣蝉鸣。 魏璋性子敏感,轻易察觉异样,可一时也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脚步放缓,路过偏房回廊时,柳嬷嬷迎了过来。 “世子找姑娘吗?姑娘身子乏,今晚睡得早。” 柳婆婆点了廊下的灯笼,院子里顿时恢复了往昔的敞亮。 从前世子公务繁忙,偶然深夜会去四合院。 姑娘怕他磕着绊着,便跟柳婆婆学了做灯的手艺,做了两盏又大又明的廊灯。 不管世子去不去,姑娘日日都吩咐柳婆婆点着灯。 今夜姑娘没提,柳婆婆也就没点。 魏璋看了眼头顶的灯笼,素色网纱没有任何装饰。 既不好看也不精巧,只是极亮。 目之所及,一片澄明。 “姑娘的灯虽素,可用习惯了,还离不开哩。”柳婆婆笑道。 魏璋眉心轻蹙,“把灯挪走,放在这儿碍路。” “这……” 回廊里,再也无话了。 一门之隔,薛兰漪躺在榻上,没有睡。 从魏璋跨进崇安堂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 她指尖紧攥着枕头,听他脚步靠近,听他脚步远离,听他话音冷得刺骨。 还在期待什么呢? 无人能看到的地方,一滴泪悄然从薛兰漪眼角滑落,淌过鼻梁,晕湿了软枕…… 翌日,魏璋早早起身办事去了。 薛兰漪不言不语地躺在榻上,没起来准备早膳,也不想给他贺生辰。 过了早膳时间,头戴大红花的喜婆突然闯进来,身后一列小丫鬟捧着珠钗衣衫鱼贯而入。 “今日可是姑娘的好日子,旁人求都求不来,姑娘怎懒着不动?” 薛兰漪懵然。 喜婆则热情地将人搀扶起来洗漱,推到了梳妆台前。 “方才户部侍郎亲自把妾书送到国公府了呢。现在宾客都来了,就等姑娘去大堂行过礼,您可就是世子堂堂正正的侧室啦!” 屋子里颓丧被喜婆热络的声音打破了,气氛突然变得喜气洋洋。 丫鬟们簇拥着薛兰漪,给她梳妆换衣。 院子里落了一顶小轿,放了鞭炮。 薛兰漪觉得恍若梦境。 不是说程序要十五日才能走完吗? 就算是中途程式有变,魏璋今日还是要纳她入门,同在一个屋檐下,为何他连提都未提? 想想却也正常。 从始至终,纳妾之事他通知了兄长,通知了老太君,通知了宾客,独独没有跟薛兰漪这个当事人提过…… 薛兰漪心里没有一丝喜悦,但一切由不得她。 她被人潮推进了小轿,从崇安堂往客厅去。 “既然已成定局,姑娘就莫在伤神了,好歹也算如愿了不是。”柳婆婆在窗外劝她。 奴才嘛,还是要会宽解自己才好。 否则一会儿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出现在贵人们的面前,等于当众拂了世子的脸,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柳婆婆从衣袖里取出一枚小铜镜递给薛兰漪。 “姑娘你看,世子选的衣服多衬姑娘,一看就是精心挑选量身定制的,这不就是心意嘛!” 薛兰漪回过神,正见镜中的自己。 金簪碧钗,金丝滚边的鹅黄襦裙,衣襟以珍珠点缀,华丽又不失灵动,是十分惹眼的打扮。 此时府上宾客云集,一路经过凉亭、回廊,吸引了不少目光。 薛兰漪赶紧将面纱戴上。 可她容貌昳丽,素日不施粉黛已十分出众,今日粉面桃腮,眉若远黛,即便半遮面也让人忍不住侧目。 “姑娘的容姿我瞧着不比那些个贵女差,好多人明里暗里看姑娘呢。”柳婆婆小声在她耳边道。 薛兰漪以手抵唇,示意柳婆婆禁声。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要如何应对还没想透,现下又觉周围投射来的目光有些怪异。 她深吸了口气先摒弃杂念,观察四周。 忽地,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紫衣郎君,正满眼担忧望着她。 她诧异对望,那人避开视线,隐入了人群中。 “妈妈可识得那人?” 那紫衣郎君和大公子一样,透着一股未老先衰的失意。 柳婆婆自然不识得国公府的客人,但昨晚听厨房里的婆子们议论呢,此番国公府宴会,世子不仅宴请了当朝权贵,先朝没落的世家也都在受邀之列。 连当年参与变法的乱臣贼子所在家族也都邀请了。 “那郎君瞧着像是周钰公子。姑娘可闻先朝时期,先太子座下有六位才俊主张变法?” 薛兰漪点了点头。 此事不用刻意打听,这件轰动先朝的事大庸上下皆知,至今仍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五年前,先太子和六位世家才俊正风华正茂,势头一时无两。 许是意气太甚,竟在朝堂上公然提出要废黜贱籍制,爵位承袭由永袭制改为代降制,此事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后来变法失败,先太子党被指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当夜,无端端一把火将东宫的一切烧为乌有。 其余六人武将折脊,史官焚籍,谋士断舌,医者断指……虽都未亡,却都拥有了最刻骨铭心的结局,包括他们的家族一落千丈,永不为朝堂所用。 薛兰漪望着人群中弓腰驼背的三位郎君,实在不像其他世族公子般光彩照人。 薛兰漪猜测他们三人,加之大公子、昭阳郡主就是那六人之五。 魏璋请他们来作何? 薛兰漪心中疑云丛生,不知不觉间,人已经被喜婆簇拥到了大堂门口。 “姑娘愣着作甚?世子等你呢。”喜婆打断了薛兰漪的思绪。 她抬起头来,恰一阵和风吹过。 轻薄的裙裾飞扬,金丝闪烁,恰如繁星点点。 她的身上在发光,像这雨后初霁的晴空一样明朗。 魏璋站在大堂匾额的阴影下,目光一滞,片刻,颔首道:“过来。” “姑娘快再去妾书上画个押,事情就妥了。”喜婆把她推到了魏璋身边。 她不防顾,一头扎进了魏璋胸口,唇脂蹭到了他衣襟上。 明明在如此嘈杂的大堂里,魏璋还是闻到了一缕独属于她的清香。 口腔里的那抹甜也同时漫了出来。 魏璋喉头微动,把桌前的妾书移到了她面前,“签吧。” 一切都完善了,户部、礼部的印章,还有魏璋的署名和他的手印。 只要薛兰漪再按下自己的指印,他们两个便此生此世捆绑在一起。 她等待了三年的结果,最后一笔由她来落。 周围数百双祝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要顺势而为吗? 她还想要他吗? 薛兰漪摁向丹砂的手在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误惹冷郁权臣后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1章 第 11 章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2章 第 12 章 昨晚她明明决定不再喜欢他了。 可他一句“寤寐思服,患得患失”,死灰一般的心好像又燃起点点火星。 那盏在心里亮了许多年的灯,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彻底熄灭的。 她不想这么没出息。 咬着唇瓣,几欲滴出血来。 魏宣察觉到了她的难为。 无论如何,纳妾礼成不成这件事不该由她来做决定。 她若画押,就等于不明不白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可若不画押,当众拂了魏璋的面子,魏璋难保不会迁怒于她。 这不是她该承受的。 魏宣忽地扯过妾书,丢进了香炉里。 妾书顿时升起三寸高的火苗,转瞬间,妾书烧掉了一半。 “啊!” 大堂中女眷尖叫出声。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随之响起。 魏宣烧的可是盖过官家印章的文书,它代表着朝廷的威严。 轻易焚毁,等同于无视大庸律法,此事可大可小。 喜庆的气氛骤然变得肃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细微,却清晰。 魏璋的眼亦被火苗点燃了,深不见底的瞳是地狱,是悬崖。 “拿笔墨,重作妾书。”魏璋掷地有声。 身后族老听出魏璋的势在必得,缩着脖子上前,“世子,就算妾书可以重写,可程序一时半会走不完呐,不如……” 魏璋冷森森的目光睇过来。 幽寒的余光掠过卢侍郎,卢侍郎一个激灵赶紧拱手退下,准备印章籍册去了。 已至晌午,大堂中无一人敢擅动,他们必须留下来观礼。 魏璋要办的事,不是烧毁一纸妾书就可以阻碍的。 他要的,都得是他的! 四周肃静下来,一道斜阳射/入,将大堂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头顶上“柱国擎天”的匾额熠熠生辉,金色的光华只倾洒在魏璋身上。 他巍然而立,是镇国公府说一不二的主人。 魏宣则落入一片黑暗中,似乎难以扭转局势。 可他却再无了往常的躬谦退让。 他与他相对而立。 几乎一样的身量,眼神交汇间,已是硝烟弥漫。 今日无论用什么手段,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都不能让魏璋娶昭阳。 他指骨微蜷,摩挲着腕上的菩提,似是在权衡什么。 魏璋的目光也悠然落在他手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书桌上,博山炉里两缕青烟交缠着,升腾着,不知谁能将谁吞并。 缠斗正酣。 忽地,一只手推开了魏璋。 魏璋未曾防顾,被推进了黑暗中。 老太君挡在大儿子面前,指着魏璋的鼻子,“你安的什么心,非要想方设法逼死你兄长?他到底哪里对不住你?” 老太君刚踏进门就见魏璋在逼迫大儿子。 大儿子因为魏璋纳妾之事,已经错失了治疗眼睛的时机。 魏璋还要咄咄逼人,引着他烧毁妾书,违背律法。 他是非要把大儿子推下十八层地狱才罢休! 老太君越想越气,扯住魏璋的衣领,“镇国公府怎会生出你这种白眼狼?当年你卖友求荣,克死你爹,如今又夺你兄长之位,赶你亲母出府,你要把国公府毁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歇斯底里的质问声回荡在大堂中。 在场众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亲母这般赤果果的指控,但凡被人添油加醋几句传出去,魏璋不会好过。 眼下正值首辅之争,老太君的话是生生把魏璋从高位往下拉。 薛兰漪站在魏璋后方,一并感受着老太君的厌恶、愤怒、疏离,独不见一丝舐犊之情。 魏璋兄弟二人不是一母同胞吗? 薛兰漪不解,但着实为一点就燃的气氛捏了把汗。 魏璋倒是平静如常,目光徐徐落在凌乱的衣襟上,“母亲失心疯又犯了,送下去看病吧。” “我没病,你想药死我对不对,你想封你娘的口对不对……” “娘!” 魏宣打断了老太君。 今日之事,是他和魏璋的事。 魏璋如今手握重权,想悄无声息处置老太君并不难。 魏宣不想母亲无端卷入。 可老太君也正因魏宣无端放弃医眼疾的机会而生怒,转身又斥他:“你也是一样!已经为一个女人收拾了三年烂摊子,又要为另一个女人争强好胜吗?” “你跟我走!”老太君拉起魏宣的手。 太过激动,魏宣腕上的红绳崩断。 菩提珠滚落一地。 一颗小巧的白玉菩提滚到了魏璋脚尖处。 打着转,其上刻纹十分惹眼。 魏璋双目微眯,若有所思地观赏。 而魏宣则蹲身去捡散落一地的珠,他眼睛不好摸不准,众丫鬟婆子也连忙上前帮忙。 老太君却忽地扶额踉跄了半步。 “老夫人晕倒了!”婆子惊叫,众人纷纷簇拥上去,“叫府医,快叫府医!” 外头伺候的小厮无动于衷。 老太君就这么倒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族老到底看不过,走到魏璋身侧,“世子,老夫人若在此时此地有个三长两短,您面子上也不好看,不若……” 族老小心翼翼观察着魏璋的神色,“不若纳妾之事暂缓,先请老夫人下去休息吧。” “好啊。” “……” 族老没想到世子今日如此好相与,其余要劝的话还含在嘴里,愣了片刻,赶紧吩咐小厮寻府医,又将宾客们纷纷请了出去。 大堂中,仅剩宗族中人。 魏宣扶着昏迷的老太君,眼睛却仍没离开薛兰漪。 薛兰漪着实被异样的大公子吓到了,默默往魏璋身后挪了一步,阻隔视线。 魏宣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心上的姑娘会避他如蛇蝎。 他眼中漫出血丝,千头百绪汹涌交织着,可他知道此时不再纠缠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所幸纳妾礼已经中断了,其他的事理应等着外人退散再说。 他的目光徐徐从薛兰漪身上剥离,先送老太君回屋了。 薛兰漪也心神不定,屈膝一礼,“世子,妾也先回了。” “等等。” 魏璋弯腰拾起被遗落的菩提珠,兴味不明摩挲了一番,卷进手心:“一起。” 薛兰漪微怔,讷讷“哦”了一声。 两人一同往崇安堂去。 魏璋平日里劲步如风,从来都是薛兰漪跟着他三步并作两步。 今次他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适应薛兰漪的速度。 他从未这样迁就过她。 莫说迁就,他甚至从未主动提过要同她一起做什么,哪怕只是一并走路散心也从未有过。 薛兰漪心中疑云丛生,鼻间却钻入百合的清香。 她回过神,两人已经不知不觉沿湖走了很远,远离了喧嚣。 四下无人,唯他俩并肩同行。 他们的右手边是大片开得正盛的百合,左手边是澄澈的湖泊。 梅雨季节结束了,太空格外晴朗。 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照出两人的影子,他高大的身影与她交叠。 湖面吹来的风拂开魏璋的披风,轻轻拍打着薛兰漪的后背。 从湖影看,好似男子揽着姑娘的肩头,踏青赏花。 是梦里才有的好光景。 薛兰漪心绪微动,撇开了视线。 魏璋在看她。 在他的印象中,她话极密,似乎少有不言不语的时候。 “不是说今日做了寿桃吗?” “没了。” 准备做寿桃的红豆已经被薛兰漪送去后厨喂小猪崽了。 薛兰漪闷闷吐声,再无后话。 魏璋也无言了。 都不说话,只是不知怎的越靠越近,肩膀时不时相蹭。 走到后厨附近,忽地听到婆子在门口叉着腰训斥小丫鬟,“这鲥鱼可是老太君花了好大力气用冰鉴连夜从南边运回来给大公子明目的,让你们熬个汤头你们躲懒打瞌睡,仔细你们皮!” “赶紧把汤盛起来,煨了面鱼儿送去大公子那,再要坨了,你们也不必回后厨,直接去管家那等着发卖!” …… 薛兰漪讶然。 鲥鱼贵重不必说,老太君自大公子回来恨不得天上地上山珍海味都塞进国公府。 此事大家见怪不怪了。 可,老太君方才不是病倒了么,怎的这么快就有精神头吩咐人熬汤? 还是说老太君其实根本没病,也没怒火攻心,她不惜铤而走险控诉魏璋条条罪状其实是为了保大公子。 毕竟方才大公子烧了朝廷文书,若不转嫁危机,大公子恐不好过。 可老太君如此,分明是把魏璋置于险境…… 薛兰漪余光瞥了眼魏璋。 魏璋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察觉到薛兰漪的目光,他方侧目。 视线交汇。 薛兰漪眼波一转,避开了。 她没有从魏璋眼里看到任何波澜。 可能老太君这般为人处世于他而言犹如家常便饭,太过寻常,所以纵然他猜到老太君的真实意图,也体味不到什么情绪了。 薛兰漪也不想自讨没趣安慰他。 两个人继续静默无声地走,远离了后厨。 背后又隐隐传来婆子的嘱咐,“锅里剩下的面鱼儿给世子送过去,省得世子又多心找大公子麻烦。” “喏!”丫鬟们怯怯糯糯地应。 薛兰漪脚步微顿,落了魏璋半步。 她神色复杂望着魏璋孤清的背影。 老太君是不是忘记今日是魏璋生辰了? 生辰要吃长寿面,面条越长越吉利,面鱼儿碎碎的很是忌讳。 “长寿面……吃吗?”薛兰漪脱口而出。 说完,她就后悔了。 前院那么多宾客给魏璋贺生辰,宴席上又哪里缺得了一碗长寿面。 她自讨没趣去问,想也知道他定是没时间、不需要、没胃口。 “算了,小厨房没有面粉了……” “让人去取。”魏璋却突然开了口。 薛兰漪没想到他会应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愣在原地。 魏璋停下脚步等她。 见她没动,他退了回来,竟一反常态隔着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许是第一次主动牵旁人,他动作僵硬,掌心悬空着并不与她肌肤相贴。 薛兰漪缩了缩手,可看着那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她衣袖上,还是不争气地犹豫了。 她的手掌耷拉着,没再主动回握他,却也没狠心甩开。 两个人就这么半拉半就着回到了崇安堂。 一郎君抱剑倚靠在门口。 见两人牵手同行,他立刻直起身来,神色沉肃望向魏璋。 “你先进去。”魏璋吩咐薛兰漪。 气氛怪异又沉闷,薛兰漪心慌,颔首以礼,先进了屋。 魏璋和那郎君去了后院的小山坡。 “我已令锦衣卫暗中围住了那群乱臣贼子,只等你下令,随时可以肃清变法余孽。” 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沈惊澜。 魏璋沉吟了片刻,“时机未到,按兵不动。” “时机未到?”沈惊澜不解,“是时机未到,还是你魏大人忘了初衷?” “忘记最初把昭阳郡主留在身边是为了什么?”沈惊澜从高处眺望着院落里忙碌的黄衫少女。 冰冷冷的院落里因着有她,升了炊烟,摆了鲜花,好一幅烟火人间的美景。 “不过你别忘了,若是郡主记起过往,只怕杀了你都不解恨,可不会再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温情。” “一颗棋子而已,随她。” 魏璋不紧不慢地掸掉了手上的胭脂粉末,不留分毫。 再抬眸望沈惊澜,眼如冰封,未有一丝多余的情愫。 “让你按兵不动,是为了等一条更大鱼落网。” “大鱼?”沈惊澜不懂,“追随先太子的世家子弟都已尽在掌控,先太子也早就被处置了,还有什么大鱼?” “真的都处置了吗?”魏璋反问。 方才老太君怒急攻心说老大为昭阳郡主苦撑了三年的烂摊子。 “昭阳郡主的烂摊子”到底指什么? 算起来,当年变法乱党里与昭阳郡主关系最密切的,除了魏宣,就只有那一位了…… 沈惊澜闻之色变,“你是说……先太子还活着,在魏宣手上?” 当年东宫付之一炬,焦尸遍地,确实难以分清哪具尸体是太子。 按魏璋的推测,太子难道纵火逃遁了? “此事不容小觑!”沈惊澜扶刀,意欲回禀圣上。 “急什么?” 魏璋魏然立于原地,把玩着手心里的白玉菩提。 拇指大小的珠子上精巧雕刻着百合纹饰,阳面刻魏宣之名,阴面刻着“李昭阳”之名。 阴阳同为一体,分不开。 “有饵在手,何怕鱼儿不来?”魏璋摊开手,“李昭阳”三字正牢牢困于他掌心。 李昭阳,先朝首辅嫡女,先太子的表姐。 从小在先皇膝下长大,先皇甚喜,亲封了郡主,更亲赐乳名“漪漪”,寓意她如流水柔而韧,生生不息。 五年前,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而如今…… 崇安堂外,魏宣藏在门口看着小院里戴着襻膊揉面的少女。 她和面的动作很熟练很有力道,只是太瘦弱了,累得额头上时不时渗出汗珠,她只是利落地用手臂拂去。 明明从前的她连出门踏青都怕累,定要让他背着。 一边背,一边还要捏着鼻子嫌弃他身上的汗味。 魏宣的心口如被紧紧攥住了一般出不来气,扣在身后的指骨泛白,才能勉强忍住上前的冲动。 “周钰,漪漪怎会如此?” “应该是变法失败后,郡主府被血洗,挚友亲人相继入狱正法,昭阳受了刺激,将从前不愉快的事忘干净了。” 魏宣身后的紫衣郎君就是方才在人群中,远远观望薛兰漪的公子周钰。 他出生行医世家,虽断了指,但凭察言观色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他们都是追随先太子变法之人,与昭阳郡主算是旧友。 眼睁睁看着盛京城千娇百宠的明珠如今如此谨小慎微仰人鼻息,他亦感慨万千: “现在的昭阳就是一张白纸,在魏璋这种阴毒之人身边待了三年,还不任凭他怎么画? 这些年,她的所见所闻所感都来源于魏璋的精心谋算,自然全身心地信任于他。” 魏宣脸上露出愧色。 说起来,是他太过信任老二,从未怀疑过老二,才害了漪漪。 呼吸像刀片剐蹭一样疼。 “可有办法医治?” “那就要看你了,你是想看到一个疯了的李昭阳,还是一个失忆的薛兰漪。” 李昭阳已经被魏璋重塑了。 现在去告诉她真相,相当于将她认知的穹宇全盘打破。 她本就受过伤害,能接受穹宇坍塌吗? 何况真相本身是血淋淋的。 她因亲人挚友之死,失去了不好的记忆,要再将那些记忆唤回,是否太过残忍? 她的身心能否承受? 魏宣难为地望向她。 “嘶!”此时,井边突然传来少女的轻呼。 提着水桶的薛兰漪脚下一滑。 魏宣不由思索跨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大公子?”薛兰漪赶紧抽开手,后退半步屈膝以礼,“敢问……大公子有什么事吗?” 魏宣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路过,我帮你吧。”他接过了她手里的水桶。 真的很重。 他一个男子提着都费力,也不知这些年她提过多少次这样笨重的水桶。 他望着她被硌得红肿的手指和虎口的茧子,眉心拧起。 薛兰漪无所适从,双手接回了水桶,纤细的手臂颤巍巍的,“不必了,妾自己可以。” 她客气地颔首示意,步伐却匆匆往小厨房去了。 三年的经验告诉薛兰漪,无故的讨好者必有所图。 何况,魏宣根本就不是无意路过。 薛兰漪很早就察觉到魏宣不远不近跟着她和魏璋,之后更一直站在门外看她。 他为何会突如其来地关注她? 思来想去,薛兰漪担心是昨晚那封对他坦白身份的信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毕竟是罪奴,魏宣是不是怕她待在国公府有损公府名声,才如此决绝撕了妾书,对她严防死守? 薛兰漪不确定,但避着些总归没错。 她将一箩筐菜搁在厨房的窗口,阻隔了魏宣追随而来的视线。 透过缝隙,魏宣看到她眼里的不安和警觉,如同受过伤害的幼兽。 “先出去,莫吓着她。”魏宣对周钰道,声音轻得如鸿毛。 但见井边还有一只空桶,他又帮她打了一桶水放在厨房门口。 全程静悄悄的,一个习武之人脚步竟无半分声响。 两人悄然走出崇安堂,隐匿进了小树林。 薛兰漪确实还缺水,从门口探出个脑袋打量四下无人,把水桶提进了屋。 魏宣远远看着不觉失笑,心里松快了些,“周钰,吩咐我们的人就当没认出漪漪,不要意图接近她。” “你什么意思?” “老二要拿漪漪作饵,将先太子党斩尽杀绝。”魏宣负手而立,话音果决。 周钰似乎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挺直脊背,顶天而立的模样了。 都快忘了,他也曾是文韬武略的渡辽将军呐。 那个已逝的魏小将军好像一夕之间回来了。 周钰是高兴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并肩而立,“你是说今天的宴会是个局?” “从把漪漪留在身边起,老二就一直在布局。” 当年变法虽然失败,但仍有部分追随先太子的有志之士散落在民间。 他们没有放弃过,一直在学堂授课、茶馆说书悄然散播天下大同之言论。 魏璋敏锐,必然察觉先太子党星星之火未灭,所以他留着漪漪。 等到时机成熟时,带着漪漪出现在众人眼前。 漪漪作为当年支持先太子变法的先驱,如今却成了魏璋的妾室,岂不讽刺? 先太子党不可能毫无波澜。 一旦他们擅动,或是尝试接触漪漪,或是把漪漪还活着的事散播出去。 魏璋轻易就可顺藤摸瓜把先太子残党全部揪出,彻底铲除。 漪漪现在就是他手上收放自如的饵。 “老二已经撒网了,做的越多越容易暴露。” 周钰听懂了,后怕不已:“幸而,魏璋今日未有动作。” “是福是祸还未可知。”魏宣摇头轻叹。 魏璋今日大张旗鼓宴客、纳妾,根本就是打算收网。 可最后关头为什么又收手了呢? “只怕……”魏宣紧攥着手上的白玉菩提,“他猜到太子的下落了。” 当初变法失败时,魏宣正在边境御敌。 众人协助太子纵火死遁。 而漪漪在京断后,她知道自己必然大难临头,将亲手雕刻的白玉菩提捎到了边境。 这菩提原本是她给他求平安的,却成了她最后的嘱托。 她让他好生活着,照顾太子表弟。 这就是魏宣三年前未选择一死了之的原因。 他有在竭力照顾她的弟弟,却没想到反把她留在京城受尽苦楚。 他要如何救她脱离苦海呢? 魏宣的心被拉扯着,两难抉择。 另一边,薛兰漪刚将面捞出锅,忽闻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瞳孔一缩,警觉地抬起头来,却是魏璋站在厨房门口。 “怎么?” 他逆着光,阻隔了天光。 薛兰漪摇了摇头。 魏璋侧目看到了水井旁的泥巴脚印。 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魏宣来过。 魏宣也没刻意抹去痕迹,他来找漪漪是必然的事,遮掩没有任何意义。 可魏璋很不喜欢这种公然的挑衅。 他的目光略瞟了眼外面的小树林,而后往案桌前去。 “面好了?” 沉稳的吐息落在薛兰漪头顶上。 很近。 薛兰漪耳垂一烫,慌忙转身。 魏璋站得比她想象中更近,她毫无防备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薛兰漪连连后退,耳环上的赤金流苏却又勾住了魏璋的狐裘。 她手忙脚乱去解流苏,可越解缠得越紧,最后缠成了死结。 她不得不与魏璋面面相贴。 嗅着他身上的冷松香,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她心里发闷,一手摁着他胸口的死结,猛地一扯流苏。 流苏没扯断,耳洞反被勾扯着,渗出一滴血。 疼痛让薛兰漪鼻子发酸。 她好不容易决定要撂开手,怎么又剪不断理还乱了呢? 都怪魏璋突然靠这么近。 她束手无策,愤愤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魏璋不明所以俯视下去,只见她瘪着嘴,双颊通红,不知道在急什么。 他摁住她慌乱的手,骨节分明的长指蜷起,包裹住她和她手里的流苏。 薛兰漪讶然抬头,魏璋猛地用力一扯,狐裘被扯出了一个破洞,薛兰漪得以解脱。 耳坠完好无损地在她耳垂上晃动着,流苏里卡着的狐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薛兰漪耳后敏感的肌肤。 痒痒的。 薛兰漪索性将耳环取下,递给了魏璋。 此物本就是今早行纳妾礼时,魏璋让人送来的,本不属于她。 她不想要他的东西了。 “还你。”她瓮声瓮气的。 魏璋看也没看,抓起耳环丢进了灶火里。 二尺高的火苗将染了血迹的耳环顷刻吞没。 “不喜欢扔了就是。” 何苦为了一对耳环耍小性子? 魏璋摇了摇头,顺势脱下破掉的狐裘,“用膳吧。” “妾不饿。”薛兰漪的声音更闷,短促地屈膝一礼:“长寿面不能分食,世子自个儿多吃点。” 说罢,便要离开。 “一起,无妨。” 魏璋并不信鬼神邪说,端起了灶台上的一大碗面,给薛兰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支桌。 那碗面才刚出锅,汤汁尚且沸腾冒着泡,碗壁烫得很。 薛兰漪方才就是被烫了手,才迟迟把它晾在灶台边。 她瞧他单手端着碗,汤汁摇晃,一时也顾不得旁的,赶紧先支起靠在灶台旁边的小木桌。 魏璋将汤碗放下,捻了捻灼烫的手指,“拿碗来。” 薛兰漪迷迷瞪瞪又递了只小碗过去。 魏璋掀袍坐下,给她夹了一碗面。 “够吗?” “够。” 有气无力,惜字如金。 魏璋掀眸看了眼她清瘦的脸颊,又往她的小碗里夹了一筷子面,“吃吧。” 小碗堆成了一座小山。 薛兰漪此时方觉饿了。 从昨天入国公府到现在几乎没好生进食,便也轻提裙裾坐下。 厨房里的小桌子是给下人用的,不似他们主子用的金丝楠木桌那般宽敞。 桌面极窄,且只配一条板凳。 薛兰漪只能与他排排坐着,肩蹭着肩,腿并着腿。 她俯身吹了吹碗里的热气,浓白的水雾从两边袅袅散开。 却不想地方太拥挤了,大股热气全被吹向魏璋。 那张一贯清俊沉肃的笼进了氤氲水雾中。 他蹙了蹙眉,拿帕子擦掉了眉峰挂着水滴,继续慢条斯理的吃面。 薛兰漪闷闷地又吹了一口气。 更浓的水雾袭向魏璋,他看了她一眼。 薛兰漪转眸避开了视线。 待到他收回视线,她又蓄足了心口的郁气,鼓起腮帮子…… “再吹面就凉了。”魏璋不紧不慢挑着面条,“你知道寿面凉了代表什么意思吗?” 寿面凉了寿数也凉了。 他已经把寿面分了一半,若再凉了,就真不吉利。 薛兰漪还没到咒他去死的地步,鼓囊囊的腮帮子瘪了下去。 垂下眼睫,老老实实吃起面来。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也不看彼此,排排坐着用膳。 但吃着吃着,无端地动作变得整齐划一。 他夹面条时,她也在夹面条,他咀嚼时,她也在咀嚼。 静谧无声的默契。 窗外,响起鞭炮声,白日焰火分外璀璨,这是圣上亲赐的烟花。 此时的国公府正宾客云集,觥筹交错为魏璋庆祝生辰。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魏大人正躲在三平出头的小厨房里吃着素面。 一道艳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堪堪落在小木桌上,暖洋洋照着两人。 怕冷的白猫跳上了桌子,在日光下伸了个懒腰。 鸡蛋面香味四溢,很鲜。 魏璋难得地什么都不用思考,吃饭的时候就真的只是好好吃完一整碗饭。 等到最后一根面条被筷子卷起。 碗底露出一个淡粉色的尖角,随着面条下肚,一只用面雕成的小桃赫然闯入魏璋的视线。 那桃儿比铜板略大,通身染了牡丹粉,呆呆胖胖立在碗底望着他。 “生辰快乐。”耳边传来温柔的女声。 魏璋手中筷子微顿,侧过头来。 薛兰漪没看他,继续挑着碗里的面条。 她才没有很想给他庆生辰,可是之前说过要给他做寿桃的,她一向说到做到。 才不会像有些人信誓旦旦的话,说忘就忘。 但是寿桃一时半会来不及做了,她就简单做了个面雕敷衍敷衍,仅此而已。 “祝世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没有文绉绉的贺词,只有简简单单八字祝语。 说话的时候,粉腮一鼓一鼓的,和碗里的寿桃一样的粉润。 只是,她多了一对酒窝。 魏璋拿筷子摁了下寿桃,弹润的桃儿也凹下去一个小酒窝。 他喉头滚了滚,夹起桃儿欲咬。 “是死面,没发酵不好克化。”薛兰漪终于抬头看他,“只能看,不能吃的。” 魏璋打量着筷子一端连桃叶纹理都很细致的面雕。 良久,放回了碗中。 是啊,太美的东西往往都是假象,只容远观,一旦触碰就失真了。 他长睫轻颤了下,眼中情绪冷去。 从衣袖中取出一方巴掌大的锦盒推到薛兰漪面前。 “回礼。”淡淡二字。 薛兰漪颇为意外,怔了怔,打开了锦盒。 红色绒布上放着一对垂珠耳环,金色耳铛镂空雕花,下面坠着珍珠,散发着粉白的光。 “南珠?”薛兰漪一眼认出来了。 她想起那年花开时节,她和少年吵了一架,争得面红耳赤。 魏小将军气得团团转直跺脚。 当夜,无处撒气的小将军驾马冲出了盛京,整整十五日杳无音信。 半个月后他却再次出现在同一棵桃花树下,若无其事,将一对雕花南珠耳环递给她了。 “气消了?”薛兰漪背着手,歪头问他。 “谁气了?我只是路过南海,在海边玩了几日。”少年瓮声瓮气的,手上还残留着数道被刻刀划伤的痕迹。 薛兰漪忍俊不禁,一边接过耳环戴上,一边道:“那封情信和珍珠耳铛是李公子托我转交给尹家小姐的,不是给我的。” “我、我又没说什么。” 少年绷着脸,却急忙取过另一只耳环,笑容雨过天晴了,“我帮你戴,你教我。” “还有,能不能看在这副耳环的面子上,原谅我一次?就一次!” …… 少年说过不会让她生气难过的。 可最近魏璋总惹她生气,总惹她伤心。 一辈子很长啊,总有磕磕绊绊。 她是不是该看在耳环的面子上,再大度一次呢? 薛兰漪尝试着去触摸了下锦盒里的南珠,莹润的触感和梦里一模一样。 她将耳坠塞进魏璋掌心,瓮声瓮气道:“你帮我戴。” 戴得好了,她才要考虑要不要原谅他一次。 魏璋掀眸,恰见她瘪着嘴,泠泠水眸颇为委屈。 今日她过于恃宠而骄了。 魏璋蹙起眉,指尖拨弄着耳铛的镂空处。 “要我戴也行,不过我戴了就不能取了,可能做到?” 薛兰漪本也没有旁的耳饰了,缄默着点了点头。 魏璋眉头这才舒展,分开双膝,拍了拍大腿。 薛兰漪蹲到了他双膝之间,侧趴在他腿上,露出右耳。 魏璋勾起她的耳垂,将耳针扎进耳洞里。 “嘶。”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不是这样。” 记忆里,少年第一次戴耳环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尽管小心翼翼还是戳疼了她。 薛兰漪缓了口气,害羞地小小声道:“揉一揉耳朵。” 耳洞有时候不明显,需得手指搓一搓才方便戴。 魏璋只得依着她,食指挑起的耳垂,拇指指腹来回打圈轻揉着那块软肉。 他动作很慢,手指上的薄茧有一下没一下地剐蹭着薛兰漪的软骨,不一会儿耳垂便有些烫。 热流顺着耳根徐徐蔓延至血液中,而后走遍全身。 薛兰漪脑海中莫名冒出一些旖旎的画面,身体中有什么在涌动。 其实,离开四合院的前一夜,她身子就总觉得不适,可又找不到症结。 此时,在只有她和他的房间里,压抑在心底的不适在发酵。 薛兰漪缩了缩脖子,赶紧转移话题:“这是从前那对南珠耳环吗?” “是吧。”魏璋漫不经心的。 算是吧。 当初他那兄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连夜从中原跑去了南海。 一只旱鸭子不知道跟大海使什么气,非要跟渔民出海、学潜水。 魏璋怕他死在海里无人收尸,只能跟了上去。 后来,他们都学会了潜水,都被鲛鲨咬了一口,也都各自得了一对南珠。 当夜,魏宣就乐此不疲,坐在回廊里做耳坠。 魏璋也学着做,不过他不明白,“哥哥要想看住昭阳,不让她跟旁人接触,我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他指了指半成的南珠耳环,“可以把它做成镂空,然后往里面……” “阿璋,不可以。”魏宣郑重打断了他,仰头望着皎皎月色,“爱人当如朗月悬空,等你有了心上人就明白了……” 魏璋至今不懂,目的能达成就好,何必舍近求远? 魏璋把玩着南珠耳环的镂空雕花,将它轻轻放下,放置在薛兰漪耳后,“好了。” 薛兰漪却没起身,脸颊贴着他大腿,“世子还记得当初送我耳环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魏璋并没兴趣听这些,抬起手腕。 薛兰漪忙摁住了他的手。 他的掌心贴着她软糯的脸颊,她柔声道:“你说过不会让我伤心难过,会比任何人都喜欢我的呀。” 怎么就变了呢? “我想小小的小小的原谅你一次,不要再让我伤心了好不好?”也许是身体不适作祟,她很难得的情绪外涌,声音些微颤抖。 断断续续的气息喷洒在魏璋手心,湿热的,温柔的。 犹如那晚浴桶里潮湿的空气,让人呼吸不能自控。 魏璋厌恶这种感受,站起身来,想去屋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薛兰漪没了倚靠,瘫坐在地上,眼见那抹玄色身影划过眼前,她拽住了他的衣摆,“魏璋,我快撑不住了!” 她没有办法仅凭着一丝回忆,百折不挠地爱他。 更没办法在他日日冷脸中,告诉自己他还爱她。 她一个人撑不住两个人的誓言。 如果他一直毫无回应,她可能也要被誓言压垮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第15章 第 15 章 她满含春水的眼仰望他,浓烈缱绻的情彷如春茧,透过她的眼丝丝缕缕包裹住他。 她要把他们两个人束缚在一块,生死与共。 可太深的羁绊,到头来都是刺向自己的刀。 魏璋不需要。 他猛地扯开了衣摆。 薛兰漪的手落了空,轰然扑倒在地。 他的动作幅度过大,木桌上的锦盒跌落,恰从薛兰漪脸侧划过,勾住了耳坠。 她耳朵方才就受了伤,此时再被勾扯,耳洞处的血珠不停往外冒。 血水潺潺流过南珠,莹白生了裂纹。 而那木盒也跌落在地,分崩离析,红色绒布从盒体中脱出。 空了一块。 魏璋负在身后的指微微蜷起。 薛兰漪讷讷盯着滴落地面的血珠。 看它一滴一滴聚成滩。 她忽地,自嘲轻笑。 他不过是给了一颗甜枣,她就自以为那是未熄的爱意。 是她糊涂了。 她深吸了口,僵硬地抬起手,想要把南珠耳环取下。 可耳环缠着发丝,勾着肉,哪那么容易割离的? 总是要吃些痛,才能一别两宽的。 她指尖扣紧南珠,直接用力一扯。 一只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自上而下的目光隐着愠怒,骨节匀称的手青筋微凸,“你在威胁谁?” 薛兰漪摇了摇头,眼里的光徐徐淡去。 她能拿什么威胁他呢? 她只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努力了,她想扯掉这只耳环,扯掉痴心妄想,扯掉他们的牵绊。 她的手指在他紧握的拳头里挣扎着,狠心地生扯那只耳环。 好疼。 可疼些才能长记性。 她骨子里到底是倔的,耳洞都要撕裂了,还不肯停手。 血珠不停地流,顺着她的指缝,没入他的虎口。 温热,黏腻,触感一滴一滴加重。 他忽地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摁在了一步之外的墙壁上,虎口收紧卸了她的力。 “做什么?” 幽暗的身影困住她,他俨然不悦了。 薛兰漪抬眸,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其实,她没有那么怕死。 从前,她最怕的是他不爱她了。 可如今,已经确定他没有爱意,反倒没什么事好怕的了。 她一字一句决绝道:“既然你不喜欢我了,那么魏璋,从今以后我也不要再喜欢……唔!” 凉薄的唇将最后一个字堵了回去。 几乎是无意识的,魏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他想,大约是为了这对耳环吧。 她是他的饵,在事成之前,他不允许饵逃出掌控。 仅此而已。 他徐徐离开她的唇,温凉的指尖挑起她的耳垂,拭去上面的血珠,试图将松松落落的耳环扣紧。 可薛兰漪不想再戴他的耳环了,原谅他的机会已经用光了。 她撇头避开。 魏璋捻了捻落空的手指,细碎的摩挲声在她耳边冷森森地响。 她以为他会生怒,下一刻,他的唇贴上了她的耳,细细吻过她的伤口。 他已不像初吻那般僵硬,无师自通般含了她的耳垂,轻轻吮吻着。 薛兰漪耳后顿时生出一片红霞,一直蔓延至脸颊。 她极力想避,可他的吻又顺着那片红霞吻她的耳尖、眉心、鼻梁。 那样的轻,每一次都溅起圈圈涟漪。 她从未这般被他好生呵护过,一时慌了神,睫羽轻颤着抬起,恰与他眼神交汇。 可能小厨房过于昏暗,他们躲在墙角无人能察觉,她看到了他眼里破冰之后,一丝缱绻。 深邃的瞳中印着她脸红的模样。 她慌不择路垂下了头。 魏璋抬起她的下巴,再度吻上了她的唇,舌尖轻撬贝齿,探入她口腔,轻易找到了能叫她动情的点轻揉慢捻着。 很多事情,只要经历过一次,他就知道怎么让她服软。 他一边吻她,一边凝望着她呼吸渐渐急促,眼中春水濡湿了长睫,面色越发迷离。 薛兰漪的身体软得无法支撑,凭着本能攀住了他的脖颈。 明明快要不能呼吸,却又下意识踮起脚尖,想要更多。 软绵的舌尚且青涩,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魏璋。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心里滋生,魏璋在不知不觉间竟也合上眼眸,弯下腰适应她的高度。 情谊是能被感知到了的。 薛兰漪察觉到交吻时,绵绵湿意里带着些许甘甜。 她微微睁开眼,那张清俊的脸已全然沉溺在这个吻中,眼尾微红,喉头滚动,越吻越深。 他在极力地索取她的一切,也在极力地给予她一切。 在这一刻,她知道,他爱她。 伤心时没有流出泪,在这一刻却盈出眼眶。 她哽咽的话从唇齿之间断断续续溢出来,“只要你还喜欢我,我就会永远喜欢你,永远……” 魏璋呼吸骤然紊乱。 她又轻轻唤道:“我的魏小将军。” 吻,戛然而止。 魏璋猛然睁开了眼,盯着她的唇。 唇瓣尚有一道若有似无的银丝牵连着彼此,而他的瞳却越来越深幽,暗流涌动。 最后,渐次冰封。 空气中缠绵的气息凝固了。 薛兰漪不明所以,软绵的手抓住了魏璋,“怎么了?” 魏璋退了半步,避开了她。 可能是气氛太过紧绷。 薛兰漪的脖颈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呼吸不畅。 脑袋也混沌起来,心口起伏不定,“魏……魏璋,我、我……” 离开了他,藏匿在体内的不适开始疯狂叫嚣。 她意识到自己在渴望什么,可却说不出口,不断地吞咽着口水,越吞越渴,艰涩地朝他伸手。 魏璋思绪俨然不在此处,定在原地,巍然不动。 薛兰漪支撑不住,摔倒下去。 眼看就要磕到桌角,一道青衣身影倏地推门而入,接住了薛兰漪。 “你对她做了什么?” 魏宣不放心薛兰漪,去而复返,恰见姑娘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他感受到薛兰漪颤抖不已,手臂环紧她的肩膀,想要渡给她一些安稳的气息。 可是,她浑身滚烫,眼神迷离,不停地去扯自己的领口。 白皙的肌肤,亵衣的系带赫然露出来。 魏宣撇头回避,摸索着将她的衣领拢紧,“周钰,进来!” 周钰走到门口旋即闻到了诡异的香味,他朝魏璋投去鄙夷的眼神,而后察言观色,在魏宣耳边道:“昭阳中了情药,只怕必须要与人……” “有没有别的法子?”魏宣不忍听。 周钰面露难色。 这药性太烈,分明是青楼女子争宠之手段,寻常大夫解不了。 而他连把脉的手指都没有,更没有办法了。 不过……有位忠心追随先太子的御医医术高明,说不定有办法。 只是去找那位御医,只怕会暴露太子行踪…… 两人对视一眼,魏宣没有分毫犹豫,抱起了薛兰漪。 “兄长这是做什么?”阴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第16章 第 16 章 魏宣回头,与魏璋对视,眼中尽是失望。 先太子座下,魏宣、昭阳、周钰、谢青云、陆麟还有……魏璋,他们六人从小一起长大,曾那样满怀热忱,誓要给大庸朝一个海河清宴的盛世。 他们在竹林稽古揆今、把盏言志,说过要同生共死,纵然最后魏璋倒戈于当今圣上,魏宣也从来相信他身不由己。 加之,幼时魏璋曾阴差阳错代替他被过继给了祁王夫妇,魏璋因此少受了多年父母恩泽。 魏宣对他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勉力补偿,尽量退让。 可是,他的退让换不回兄弟情,反而纵得魏璋伤害无辜。 伤害与这件事毫无瓜葛的漪漪。 是他的纵容,害了漪漪。 “今日,我必要带走漪漪。” 魏宣从腰间扯下一块棠棣纹玉玦,置于魏璋眼前,而后指腹一松。 玉玦轰然落地,分崩离析。 棠棣之华,莫如兄弟。 这是魏璋年幼离开镇国公府时,魏宣连夜雕刻赠予他的对佩。 他一直想告诉魏璋,无论魏璋身在何处,他们永远是至亲血脉。 而今,一切都断了。 魏宣目色冷下来,抱着薛兰漪离去了。 魏璋垂眸看了眼地上的碎玉,却是满眼戏谑。 再抬头时,看见了蜷缩在魏宣怀里的薛兰漪。 那姑娘小小一只,贴在魏宣胸口,好生的依赖。 终是,找到了归宿吗? 魏璋负在身后的指微微蜷起。 良久,对着暗处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屋外,阴云缓缓遮住艳阳,阴翳天罗地网般遮罩下来,跟随魏宣而去。 起风了,草木窸窸窣窣地响。 屋里倒静下来。 尘埃落定,将方才屋里发生的一切尘封下去。 魏璋孤身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环视四周,一片狼藉。 他缄默着,踏过碎玉,扶起半倒的桌子,蹲身将绒布折叠好放进空了心的锦盒里。 但好像怎么叠,都塞不满盒子了。 突然,一副柔软的身躯撞在他脊背上。 葇夷圈住了他的腰肢,细微的哽咽声贴着他的背,“你不要我了?” 姑娘的热泪濡湿了魏璋的衣衫。 他瞳孔微缩,转过头来。 薛兰漪正满眼委屈望着他。 魏宣和周钰也气喘吁吁折返回来。 他本想给薛兰漪洗把脸,让她清醒清醒,可没想到,刚恢复了些许意识的薛兰漪又立刻踉踉跄跄跑回了魏璋身边。 “漪漪。”魏宣不可思议望着薛兰漪,可还是极力压低声音不吓着她,“过来,我不会害你。” 薛兰漪警觉地钻进了魏璋臂弯下。 她现在意识不清,身体不受控,当然不能与陌生男子在一起。 况魏宣是有妇之夫,她怎么可以躺在他怀里? 她是魏璋的人,只能与魏璋有肌肤之亲,这是三年来她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意识。 魏宣越靠近,她的身体就越紧绷。 身侧,一只大掌揽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确定不要随兄长去吗?”魏璋垂眸问她。 薛兰漪连连摇头,仍然坚定地选择着魏璋。 而身子已经到达极限,歪歪倒倒如同醉酒之人。 他给过她机会了,是她不要的。 魏璋将她拦腰抱起,朝门外走。 魏宣正挡在必经之路上。 魏璋不避不让,踱步朝他,与他面面相对,“兄长要不顾她的意愿,亲自给她解毒吗?” “魏璋!” “还是说要留下来观赏,我是如何给她解毒的?” “无耻!” 魏宣手中带刺的柴棍转瞬抵在了魏璋脖颈上。 一滴血珠从喉结滚落,恰落在薛兰漪手背上。 她已软成了一滩水,可眸里全是对魏璋的担忧。 无力地,又拼尽全力地推了一把魏宣。 明明力气很小,魏宣踉跄了半步。 周钰上前扶住了魏宣,不得不告诉他,“昭阳坚持不住了,再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危!” 她体内的药性比周钰想象得严重。 可能因为药粉在薛兰漪体内已经蓄积好几日了。 她身子一直不舒服又无人关照,习惯性硬扛,扛到这一刻已经是极限了。 此时便是去找神医也无济于事。 情药唯情可解。 魏宣能逆姑娘的心意吗? 可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尖的姑娘被人欺负吗? 他又能不顾惜她的性命安危吗? 他的心被撕扯成了碎片,颤抖的手想要触摸薛兰漪的肩。 薛兰漪把头埋进了魏璋胸口。 他碰不到她,手迟迟悬于半空。 魏璋径直闯了过去。 跨出门槛,乌云散去,阳光倾洒在他和薛兰漪身上。 也只倾洒在他俩身上。 他微侧过头,对着房檐阴翳下的魏宣戏谑轻笑,“忘了告诉兄长,我和她之间,从来无须用药。” 无须用药,两情相悦。 字字敲打着魏宣的心,仿佛要把碎片再揉成齑粉。 周钰赶紧安抚:“你别听老二胡说,定是他用药逼迫昭阳……” “不知她受了多少苦。”魏宣自言自语着。 想到几次见她,她的脚步都很虚浮。 老二在人前都对她如此心狠,人后她定是受了更多的罪。 魏宣浑浊的眼中流出一滴血泪。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 “别欺负她。”魏宣扬声道,却不敢回头看,“有什么怨冲我来。” 魏璋脚步微顿,不置可否,抱着薛兰漪回了房。 彼时的薛兰漪被一股股热涌侵袭着,强忍的理智在被抱上床榻的那一刻崩塌了。 她圈着魏璋的脖颈不放,身子难耐地扭动着。 魏璋往前一栽,双臂困在她脑袋两侧,却未有动作。 薛兰漪的眼中沁出泪花,无孔不入的痒让她顾不得矜持,伸手去扯魏璋的腰带。 魏璋摁住了她的手,“我是谁?” “魏……” “看清楚。”他沉声,颇有警告意味。 薛兰漪思绪纷乱,只依稀记着她方才叫“魏小将军”时,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危险,轻喘着改了口,“世子,魏璋,云谏……” 她唤了他的字。 魏璋这才俯身咬住她的唇瓣,似是惩罚般咬破了。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薛兰漪更渴了,扬起脖颈深喘着,如同溺水的鱼,“云谏,我、我……” “你怎么?” “要、要……” “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手徐徐往裙摆探去。 药性太烈。 而她还是义无反顾推开魏宣,奔向了他的。 魏璋眸色微深。 接着,细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吹进了他的耳朵,“我……要云谏,只要魏云谏。” 他呼吸一沉,更进一步。 他还是不懂徐徐图之。 “啊!”薛兰漪猝不及防发出一声轻吟。 上一次,她全程理智清醒,羞耻心让她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可眼下情况,她忘记了羞赧,忘记了身份,只把他当成爱侣。 蓄积了多日的委屈一并汹涌出来,在他颈侧轻声道:“你就不能多心疼我一些么?你知不知道……” 她哽咽着,似是撒娇。 魏璋在官场多年,不是没遇到撒娇献媚的女人。 可她不一样,她平日里总还是温柔的,倔强的,几乎未曾露出过这般小女子的脾性。 魏璋有些意外瞥向她。 姑娘还在絮絮叨叨地嘟哝:“你知不知道上次我鼓了多大勇气?你知不知道初、次有多疼?你知不知道……” “我多喜欢你……” 要不是从前的他那么好,她才不会一而再做这种毫无尊严的事。 说着说着,眼角的泪又潺潺而流。 一滴泪落在魏璋的手背上。 滚烫。 魏璋被灼了一下,炽烈的温度渗入肌肤,流进血液。 他的视线深深被她占据了。 近在咫尺的姑娘长发如海藻般铺散在身下,衣襟松松落落遮不住胸前莹白的春光。 明明是风情万种的身姿,那张清瘦的脸此时却带着几分稚气。 鼻尖轻皱,粉腮微鼓着,满眼都是对他的怨念。 上一次在黑暗的书房,他自身后,从未见过这样的风光。 他的身体好似起了比上次更强烈的反应,强烈到冲散了脑中千筹百思。 他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未经思索:“可曾如此侍奉过旁人?” 话音刚落,他方想起她的那句“初次”。 时至今日,魏璋才知道那次对她意味着什么,心头生出震撼。 与此同时,有涟漪之下有横生些许愉悦。 第17章 第 17 章 他一瞬不瞬欣赏着她因为他而动情的眼。 本能地,学会了轻柔。 薛兰漪知道,他一定是懂她所说的“由情而生的贪欲”了。 她双臂主动勾住了他的脖颈。 姑娘力气很轻,魏璋的身体被扯得俯下身。 她黏软的声音断断续续在他耳边道:“云谏,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也许是此刻心靠得很近,这三年里的细碎画面浮现在脑海里。 她随他回京时,因为惊吓过度,肢体僵硬,失语了一段时间。 是他给她比口型,教她说话的。 是他给她示范,教他用勺用筷。 无数个噩梦的夜里,也只是他陪在她身边。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全是不好的回忆呢? 她捧着他的脸,与他对望,“云谏,说,你喜欢我。” 她一字一字比着口型,如同他教她说话那样。 魏璋混沌地张了张嘴,可喉头发涩,怎么也学不会一个“爱”字。 窗外,云卷云舒,潮雨将至 薛兰漪闭眼,一道泪痕蜿蜒而下。 据闻有些果子外壳坚硬,要酿很久才能酿成醇香绵长的佳酿。 譬如…… 青梅。 一颗坚硬的青梅果从树上掉落,恰砸在魏宣肩头。 他这样武艺登峰造极之人却被一颗青梅砸得肩头一歪,险些摔倒。 周钰搀扶着魏宣缓步离开崇安堂,身后细微的吟哼声断断续续传来。 不必看,光听声音也知道这是一场郎情妾意你情我愿的帐中欢。 周钰看了眼蒙着白纱的魏宣,痛惜不已。 幸而魏宣因为方才流了一滴血泪,暂时不能视物。 看不见窗户上晃动交叠的身影。 可这些年,魏宣到底算什么呢? 周钰唏嘘道:“算了吧,既然昭阳已经站在魏璋一边,咱们也不必冒险接触她了,就当她……” “不要这样说。”魏宣打断了周钰,沉默片刻,“你想办法让她恢复记忆。” 周钰摇头,“就算她恢复记忆,她会选你吗?你也看到了,她和老二日日夜夜相处了三年,她对老二有多死心塌地?而且,她和老二已经……” 多余的话,周钰不忍说。 痛失所爱,魏宣何尝不痛苦? 可他想五年前的漪漪看到现在的她自己,也会很痛苦吧? 他的漪漪从来是需要情爱,却不困于情爱的。 她有很多理想啊,她还想做大庸朝第一个女祭酒呢。 如今她只是因为被困在魏璋身边,受限于四方宅院,才会只在乎,甚至极尽讨好地去寻问旁人爱不爱她。 她是独立生长的百合,花盛放时,自有清风徐来,阳光倾洒。 不是他魏璋身边一株任人摆弄的菟丝花。 “她选谁是她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但必须在清醒的时候做决定。”魏宣喉头发涩。 当然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啊。 做梦都想。 自小都想。 可他们拉过钩,他不能催她,只等她决心嫁与他时,他才可以下聘。 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不该被他左右,亦不该被魏璋左右。 “漪漪从未答应过我什么,所以不必拿什么忠贞绑架她,我只想她好起来。” “你……” 周钰是劝不住魏宣的。 要是能劝,三年前他忤逆圣上时就劝了。 周钰摇了摇头,“罢了,想办法把她单独支出来,让她见见我们这些亲人和故友,受点刺激也许就能恢复记忆。 不过,还是那句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刺激她恢复记忆后,她可能会受不住崩溃掉。” “我知道。” 不管发生什么,他陪她受着、挨着就是了。 相信她自己也不想糊里糊涂过一辈子。 魏宣回眸对着崇安堂的方向,“我瞧漪漪气色不好,你给他开点儿药膳,至于让她见太子和旧友的事我来想办法。” …… 无风的夜,格外漫长。 天地间充斥着让人难以呼吸的潮气,凝成露,挂满了白洁的花瓣,摇摇欲坠,不堪一折。 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崇安堂。 魏璋睁开了眼,落入眼底的是蜷缩在他怀里安睡的姑娘。 晨曦倾洒在她侧脸上,衬得皮肤更显白皙,细腻得连颊边的小绒毛都如此清晰,仿佛成熟的蜜桃。 只是侧颈处残留了淤青,是魏璋留下的吻痕。 魏璋眸色沉了沉,下意识去伸手触碰她的颈。 在快要触及时,屈指,收回。 一只纤细的手摁住了他的手背,他的手心毫无阻隔地贴在了她脸上。 薛兰漪随之睁开眼,对着他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睡得可好?” 昨个儿一直折腾到三更,许是疲累极了,夜里难得睡得极沉,未有其他思绪。 魏璋默了默,轻“嗯”一声。 “我也睡得好。”薛兰漪笑意更甚,钻进他臂弯里,手环着他的腰,听着他坚实的心跳。 窗外鸟儿对鸣,杏色帐幔无风自动,连空气都显得轻盈。 她想到昨晚他深深望着她毫不设防的模样,想到他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嵌进身体里。 想到她央他唤她漪漪时,他便轻蹭她脖颈,低喘着一声声轻唤漪漪。 最终他触到她魂魄最深处,他们成了最贴近彼此的人。 薛兰漪心头漫出一丝暖意,脸颊轻蹭着他的胸口,“以后,我俩会一直这样好,对不对?” 魏璋没说话,但也没否认。 薛兰漪知道他是愿意的,方又轻声道:“也不一定只我俩,也许将来会是……一家三口。” 他昨晚那般努力,又恰逢她月事刚过半旬,谁知道会不会有呢? 她倒也没有急着要个孩子,可很想知道他的态度,轻抬长睫仰望着他。 魏璋眸色一凝,正对上她渴盼的目光,“云谏不想有自己的家吗?” 薛兰漪觉得如今的镇国公府算不得他的家,她想给他一个真正的家,有爱的家。 可能昨夜触得太深,他还沉浸在缱绻余韵中,有什么话直接冲到了喉头。 “世子,元懿公主送来请帖。” 此时,青阳的禀报声打断了一夜温存。 世子平日鸡鸣即起,今日倒起得晚。 青阳在外候了一个时辰,眼见公主派来的人等急了,这才不得不上前。 毕竟,这位外邦公主可是惹不起的主儿。 “世子,公主有急事。” 魏璋“嗯”了一声,方起了身。 薛兰漪赶紧也起身帮他宽衣,可刚下榻,腿根顿时酸软,踉跄着坐回了榻边。 “躺着吧。” 魏璋自个儿往衣桁处去。 这两日休沐,用不着折腾繁琐的官服,只是简单换身氅衣。 薛兰漪身子当真吃不消,便领了他的好意,歪在软枕上,见他要出门,追问:“午膳回屋用吗?” 魏璋办起事来,常是脚不沾地,喝口茶的闲暇也无。 薛兰漪下意识怕期待落了空,赶紧改口,“晚膳,晚膳可回家?” 最后两个字让魏璋推门的动作微顿。 他侧过头来,恰见她身上笼着一层温柔的光晕,在原地长长久久地等着他。 魏璋沉吟片刻,“嗯”了一声。 薛兰漪立刻眉开眼笑,“我做寿桃等你。” 少女话音轻快,一如推门而出时那阵清风,携着花草香。 魏璋的衣摆被拂起,可能常服轻薄,周身沉郁之气淡了许多。 离开寝房一段距离,青阳才将请帖呈上,“元懿公主邀世子明日去京郊庄园一聚。” 和请帖一并奉上的还有一只上好的羊脂玉镯。 “这是元懿公主赏薛姑娘的,说是……”青阳往身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公主说:薛姑娘昨夜伺候世子爷辛苦了,特赏赐给她,还邀请薛姑娘明日一同赴宴,反正早晚要见的……” 魏璋把玩了下玉镯,随手丢进了河道里。 “崇安堂该好生查查了。” “是!” 轻飘飘的话却犹如千钧,青阳折了腰。 世子昨晚才与薛兰漪在一起,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被人洞察了去。 元懿公主竟还找上门来明里暗里的质问,实在过于狂妄。 “那明日宴席,世子去不去?” 魏璋不语,淡扫了青阳一眼。 自是要去的,不去怎么知道唱的是哪出戏? 又是谁在背后搭戏台子? 魏璋思忖片刻,“让沈惊澜来京郊临江亭找我。” 说罢,负手而去。 路过回廊转角时,衣摆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百合花勾住了。 花虽娇俏,可枝丫繁茂,就会阻了他的脚步。 “让厨房给她送碗补汤。” 魏璋猛地扯开衣摆,花盆倒下,待开蓓蕾重重磕在地上。 寝房里,薛兰漪想着晚上要给魏璋补生辰的寿桃,歇不住,起身去了厨房。 待到膳食准备妥当,经过墙角时,见百合倒在地上。 她蹲身去扶。 “姑娘腿脚不便,莫要累着了。”柳婆婆忙搀扶她坐到廊椅上,又把百合花扶了起来,怕姑娘多心安抚道:“花盆许是昨夜哪个瞎了眼的婆子踢倒的,不过花儿看着倒好,姑娘不必担忧。” “是呢。” 很奇怪,薛兰漪这两日没有管这盆花,不施肥不浇水,它自个儿反倒生得极好,外层花瓣都绽开了。 仿佛花魂回来了。 是不是预示着她的少年也回到她身边了? 薛兰漪不觉嘴角勾起笑容。 柳婆婆瞧她满面红光,端了补汤给她,“世子担心姑娘累着,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补汤,姑娘终于守得云开咯。” 薛兰漪对魏璋突然的关心尚且不适应,迟迟没接汤盅。 柳婆婆挑眉示意她往院子里看。 春燕等几个婆子正被五花大绑往外丢。 “世子还特意吩咐青阳大人彻查崇安堂,把那些个欺负姑娘的婆子都丢出去家法处置,世子这是给姑娘撑腰呢。” 薛兰漪猜测大约就是春燕给她下的情药,才导致昨日种种。 魏璋怎容得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 但无论如何,他有在向着她,薛兰漪心是暖的,端过汤汁一饮而尽。 到了下午,许是昨夜冲撞得狠了,薛兰漪隐隐腹痛。 不过说好要给魏璋补寿桃的,总不能再食言,便硬撑着把寿桃蒸上了。 本是掐好时间,等他回来整好趁热吃。 可她坐在回廊下,一直等到亥时,天上的月儿圆了,也不见魏璋回来的身影。 同一片月光下,疏影堂的人也未眠。 魏宣坐在廊凳上,冷白的月光沐着他,周身覆了一层寒霜。 周钰坐在魏宣身边,帮他读那封在溪水里盘旋一夜的信。 魏宣才知道这五年漪漪过得是怎样担惊受怕的生活,又受了多少磋磨。 他心里最骄傲的小郡主落在这纷乱尘世,受尽了欺凌。 可能已经麻木了,爱哭鼻子的姑娘提起这些坎坷经历,竟是如此镇定。 魏宣的眼眶泛酸,微闭上双眼,“我要带她离开。” 无论她是否恢复记忆,都必须先带她离开。 她留在魏璋身边,魏璋只会一次次加重她的身心创伤。 越犹豫,伤害就越多。 他要带她去一个安稳平静的地方,养好身病、心病。 至于感情之事,本就是漩涡,她现在不适宜在深陷其中。 一切等她好了,再做抉择不迟。 “你别糊涂!”周钰观望四周,压低声音:“不是你说魏璋现在正盯着我们吗?你带昭阳走,势必要动用你留在京城里的人脉,如此不正咬了他的饵,被他一网打尽怎么办?” “我已想好办法,明日就可带着漪漪金蚕脱壳,不会牵连太子和你们的,放心吧。” 魏宣拍了拍周钰的肩膀。 他这些年虽远离朝堂,但在朝堂和军中威望和人脉尚在,遑论征西军是他一手所立。 一旦去了西境,魏璋纵然权势滔天,也鞭长莫及。 他现在只需要让漪漪离开魏璋视线两个时辰,只需要两个时辰,离开盛京地界,他就能确保漪漪不再受他所控。 “明日,劳烦你去汜水关接应,还有……”魏宣抬头望月,想到同一轮月亮下的她,声音温柔下来,“我不方便采买,烦你给漪漪准备些衣物,还有她喜欢吃的糖糕,另外配点薄荷油,舟车劳顿,怕她吃不消。” 明日,他会陪她去寻新的生活…… 第18章 第 18 章 另一边,薛兰漪也在看月亮,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被一串脚步声惊醒。 魏璋漏夜归来,走上寝房台阶时,并未注意到靠在台阶旁昏昏欲睡的薛兰漪。 她身子太过瘦小了,整个藏在黑夜里不易被发现。 闻得一缕冷松香,她赶紧扯住了来人的衣摆。 魏璋侧过头,方看清了她。 “你回来了?晚膳该冷了。”薛兰漪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要去小厨房热寿桃。 她并不知道当下已过子时,打了三次更了。 魏璋蹙了蹙眉,“已经用过了,不必麻烦。” “……” 薛兰漪一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讷讷“哦”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寝房,薛兰漪终究没忍住,闷声在他身后道:“不是说今晚一起……” 话到一半,肚子先咕咕叫了两声。 她从下午就在做寿桃,忙得什么都没吃,实是有些饿了。 肠鸣声在静谧的房间格外清晰。 魏璋这才忽地想起什么。 他今日与沈惊澜论事到很晚,又在京郊,自然就在驿站随便用了些。 他知薛兰漪平日不是愚钝之人,怎在此事上如此不知变通,非得等着? 先吃后吃,一个人吃、两个人吃又有什么区别? “以后,不必多此一举。” “可……”薛兰漪也总不能强迫他在外面饿着肚子,回来同她一起用膳,只得点了点头,“我去熄火。” 怕他回来后等得久,灶上还一直煨着热汤。 薛兰漪悻悻然挪步,刚走了两三步,忽地眼前一黑踉跄半步。 魏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方看清她面无血色,当真饿着了。 魏璋将她抱到了榻上,“一会儿,吩咐厨房送饭来便是。” 说完,取了公文,又要离开。 薛兰漪赶紧扯了扯他的披风,“晚上还要睡书房吗?” 她以为昨晚他们已经打开心扉,不必日日分房睡了。 魏璋却“嗯”了一声,但见她满脸失落,方又多添了一句,“今晚要处理公务会很晚。你早些休息,明日同我去趟元懿公主府。” “元懿公主?”薛兰漪不认识,正要多问,魏璋道:“你跟着去就是了,其他你不必管。” “好吧。” 他肯跟讲她自己在做什么,也算一种进步。 总归一切要慢慢来的。 她指了指床榻内侧软枕上叠放的寝衣,“好歹换件寝衣,松快些。” 这个魏璋倒不拒绝,弯腰去取,越过薛兰漪时,她忽地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柔软的唇瓣贴着被风霜吹得寒凉的脸颊。 魏璋下颚紧绷,回过头来,她冲他得逞地笑。 今日她好像红润了许多,也生出了些少时的俏皮和灵气。 恍惚间,魏璋想起她还是昭阳时,也偶然会躲在栀子树后,突然跳出来做鬼脸吓唬他。 那时,她也是这个得意洋洋的表情。 不过,那时她总叫他阿璋弟弟。 纵然他比她大好几岁,她还是爱跟着魏宣叫他弟弟。 魏璋心里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没再跟她搭话,拿着寝衣离开了。 魏璋脚步略沉,心不在焉走着。 路过小厨房外的鱼缸时,瞥见两条鲈鱼在争抢鱼饵。 拇指大小的鱼苗在浪涌中奋力翻腾,最后还是被撕扯得遍体鳞伤。 鱼饵终究会在争斗中被吞没的,这是它的命数。 这个命数甚至有可能明天就会降临。 所以执杆者只要保证大鱼上钩前,鱼饵还活着就行了,断没有对一只鱼饵灌注太多精力的道理。 魏璋沉眸,在夜风中站定良久。 直到鱼饵被鲈鱼吞吃入腹,他缄默着独自去书房睡了。 翌日一早,薛兰漪起身将昨夜的寿桃上了蒸锅。 两人简单用了些,便坐马车同往郊外。 春色正浓,京郊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魏璋仰头靠在马车上闭目小憩,忽被闪烁的光点晃了眼睛。 他睁开眼,正见薛兰漪将一只盛满水的琉璃瓶放在窗边,兴致盎然撩着水。 半透明的瓶子里有一尾红鳞小鱼苗,鱼尾摆动,折射出斑斓的光。 这鱼有些眼熟。 正是昨夜被鲈鱼吞掉的小鱼苗。 薛兰漪感受到一束讶异的目光投射过来,转头莞尔一笑,“好看吗?” “那是鱼饵。”魏璋淡淡道。 “我知道啊,可你不觉得它很好看吗?” 薛兰漪今早起床,正见水缸里的小红麟鱼在两条鲈鱼之间穿梭,躲过明枪暗箭,从鲈鱼嘴里死里逃生。 生命力真强,而且鱼鳞特别有光泽,薛兰漪便将它捞了出来。 “又无人规定鱼饵不能做观赏鱼,这么好看的鱼儿被吞了岂不可惜,何不留着逗趣?” 薛兰漪歪着头,风拂动鬓发,扫过粉白的脸颊,琉璃光影在她周身摇曳。 从她身后吹来的风都是甜的。 的确,很适合观赏。 只不知这尾漂亮的鱼饵能不能躲过正在靠近的暗涌。 魏璋不置可否,继续闭目小憩。 身后风声萧萧,荒草簌簌……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京郊的庄子。 这庄子占了半个山头,目之所及望不到边。 而且房子结构与盛京城中阁楼大相径庭,是罕见的穹顶。 游廊里,来回穿梭的丫鬟身穿胡服,显然这位元懿公主不是中原人。 薛兰漪听柳婆婆闲聊过,盛京来了位西域公主,这位公主掌部落实权,此次是来与大庸和亲的。 他们的部落虽然不大,但把持在西境要塞,盛产汗血宝马。 只要与这位公主打好关系,就等于掌控了西境边防的势力。 西境拥有着大庸最强悍的战力和最丰沛的金矿。 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所以盛京很多权贵争相结交这位公主。 可魏璋带她来此处作甚? 薛兰漪正疑惑,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大堂。 西域香料旖旎的气味钻入鼻息,薛兰漪回过神来。 大殿之上,元懿公主正半躺在淡蓝色雕花木榻上,以手撑鬓,侧影婀娜。 西域美人五官深邃,一抬眼一弯唇,媚骨天成。 见着两人进来,元懿徐徐起身,媚眼毫不避讳打量着薛兰漪,“中原美人果真别有气韵,怪道魏大人食髓知味。” “公主说笑。”魏璋折腰以礼。 薛兰漪红了脸,也跟着屈膝行礼。 “坐。”元懿细腕轻转。 只见大堂右侧的食几上已摆了美酒佳肴。 魏璋掀袍而坐,薛兰漪亦步亦趋。 刚要坐下,元懿却端起空盏,饶有兴味问魏璋:“薛姑娘是不是理应敬本宫一杯茶?” 薛兰漪不明白这个“理应”何意。 按理说,元懿公主是主,她是仆,这样的身份悬殊够不上敬茶。 然则魏璋好似会意了,给薛兰漪使了个眼色,“去吧。” 薛兰漪只得不明不白端着茶壶上前。 靠近些,方看清美人榻案头雕刻的是灵蛇图案,蛇眼诡异又危险。 而元懿全程观察着她的一颦一动,犹如观赏一只花瓶,亦或是一只琉璃盏。 总之并非寻常看人的眼神,更多将她当做观赏摆件。 薛兰漪被这样的目光看得不适,深吸了口气,折腰斟茶。 元懿慢条斯理晃动着茶盏,忽地,反手将茶泼向了薛兰漪。 薛兰漪连忙退了半步,茶水堪堪落在绣花鞋上,滚烫的温度渗透布料,薛兰漪缩了缩脚趾,并不敢大动。 元懿张扬的凤眼一瞥,威势逼人,“太烫了,再倒一杯。” 京中达官贵胄尚且给元懿几分薄面,薛兰漪自是招惹不起,强忍着酸涩上前斟满空盏,端在手中,等到杯壁温凉,才恭敬递给了元懿,“公主请用茶。” 元懿接过的一瞬,径直泼在了薛兰漪身上。 这一次,薛兰漪没来得及也不敢再躲,襦裙湿了大片。 茶水更是溅在她脸上,顺着鬓发滴滴落下。 出水芙蓉,好生的娇俏。 元懿嘴角闪过一丝嘲讽,“太凉了,继续倒。” “公主。” 坐在右侧的魏璋不紧不慢放下茶盏,对着元懿颔首以礼,“她毕竟是魏某的人,若有什么地方开罪了公主,公主告诉魏某,某教训她就是了。” 他语调稀松,然巍然若泰山,气势不弱。 上首的元懿收了茶盏,又化作媚眼如丝,巧笑嫣然的模样。 “大人误会了,她没有得罪本宫,本宫是嫉妒她呢,嫉妒她能讨得大人的欢心。” “啧,多漂亮的耳环。”元懿屈指抚向薛兰漪的南珠耳坠。 微凉的指尖如灵蛇吐信划过鬓边,寒凉彻骨。 元懿轻叹,“本宫就没这么好的命,能得郎君亲手做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她那不过是边角料,公主矜贵,魏某何敢委屈公主?”魏璋对门外示意。 随即,青阳将一只金丝楠木的锦盒呈到了元懿面前。 盒子打开,里面也放着一对南珠耳环,形制和薛兰漪的耳环一模一样。 但盒子里的南珠要比薛兰漪戴的大了一圈,更莹润,是稀有的金色。 耳铛的镂空花纹没有丝毫毛刺,一看就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对比之下,薛兰漪耳朵上坠着的相形见绌。 她亦黯然失色。 原来,耳环不止她一人有。 薛兰漪依稀意识到一个问题:元懿和魏璋的关系不一般。 两对形制一样的耳环分明是正室与侧室的区别。 方才的敬茶之举,原是妾室给未来的世子夫人敬茶? 薛兰漪不可思议望向魏璋。 魏璋的注意力只在元懿身上,元懿也望着魏璋。 遥遥相望,两人含笑的眼中有种旁人不懂的默契。 薛兰漪成了多余的那一个,窘迫地扣住手心,几欲滴出血来。 元懿不肯放过她,睨着她的耳环哀叹:“到底是不一样的,可没有郎君亲手为本宫戴耳环。” “公主喜欢,又有何难?”魏璋起身,朝上首来。 走向薛兰漪,路过薛兰漪,往元懿身边去。 宽大的狐裘撞到薛兰漪,她趔趄了半步。 魏璋没注意,掀袍与元懿并肩同坐在了美人榻上。 薛兰漪在后,眼睁睁看着他取出金色南珠耳环,用绒布仔细擦拭耳针和南珠。 他打算用薛兰漪教他的法子给别的女子戴耳环了。 薛兰漪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如此殷勤,如此迁就。 她以为他不会,原来只是不想对她温柔…… 薛兰漪暗自咬住了唇。 可惜魏璋背对着她,没看到此时她那双欲泣未泣的眸。 元懿越过魏璋的肩头,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尊贵的公主嘴角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注意力又转移回薛兰漪身上:“你过来伺候世子爷喝酒,伺候得好了,本宫有赏。” 元懿这话已经把主仆之别摆得明明白白。 薛兰漪与魏璋在一起,是以仆的身份伺候主,不是什么两情相悦儿女情长。 只有元懿公主才是真真正正站在魏璋身边的女子。 这就是这个世道遵循的门当户对、尊卑贵贱。 但,薛兰漪对魏璋不是这样的心思。 纵然身份不平等,可她想要的是平等的爱意。 不知何来的勇气,她上前屈膝,“妾偶染风寒,恐过病气给世子和公主,可否……暂退?” 身为罪奴,没资格反驳,没资格吃醋,能做的只有眼不见为净。 元懿还是生了怒意。 她是掌权公主,千恩百宠,何曾被一个奴婢忤逆过。 凤眸中杀意凛然。 空旷的大殿中,隐有灵蛇吐信的嘶嘶声。 传闻西域人很会用蛇杀人,被毒蛇咬一口当即会毙命。 薛兰漪保持着屈膝的姿势,腿根酸得打颤。 她有时候,是有些不怕死的倔劲。 魏璋几不可查摇了摇头,敛袖自个儿斟了酒,也给元懿斟了一盏,“魏某敬公主一杯。” 说着,举盏示意。 然则酒到了嘴边,他又蹙起眉头。 这酒中有股浓烈的药味。 “这是滋阴补阳的酒,魏大人昨夜辛劳,理应补补,一会儿你我还有要事呢……” 元懿转回注意力,亦举盏抿了口酒,兴味盎然道:“要不要带着她三人一起?本宫不介意。” 薛兰漪没听懂。 周围侍婢却会意,撤了饭菜,放下大殿里层层淡粉色纱幔。 轻纱随风飘扬,光影摇曳,温情香袅袅升起。 薛兰漪回过味来,瞳孔骤然放大。 元懿深觉可笑,“就你们中原女子最讲究什么迂腐无用的贞洁。 我族女子婚嫁只看重这男人堪不堪用,若是将来嫁去魏府守活寡,本宫岂不就亏了?所以……” “本宫要先检验检验,若是受用,才可嫁给大人,大人以为如何?” 太荒唐了! 薛兰漪呼吸骤紧,一瞬不瞬盯着魏璋的背影。 魏璋似乎早有预料,面色毫无波澜,“既然公主有兴致,魏某奉陪到底。” “魏大人爽快,本宫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元懿举盏,“来,本宫喂大人。” 说着,徐徐靠近魏璋。 西域衣着本就妩媚,元懿细腰扭动,便是万种风情。 薛兰漪近距离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眼眶的酸楚汹涌着快要忍不下去。 魏璋似是感受到身后人吸了吸鼻子的细微声响,终于转头瞥了她一眼,却道:“没听到公主让你一起?傻站着作甚?”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此时甚至顾不得伤心,只觉得羞耻、难忍、恶心。 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妾……妾身体不适,不敢扰世子和公主的兴!” “既然不愿,还不滚下去?”元懿因药酒动了情,没闲暇再搭理她,冷嗤一声。 魏璋亦没再看她。 薛兰漪如蒙大赦,疾步屏退。 太过慌乱,脚后跟撞在门槛上。 那夜胯骨处还未消解的酸痛传来,她扶着门框深深吐纳,缓了许久。 而此时纱幔深处,元懿如妖娆的水蛇围着魏璋,“只要魏大人今日让本宫愉悦了,西境和本宫会永永远远死心塌地跟着大人……” 话音妩媚,酥到人的骨子里。 接着,大堂里传来杯盏砰砰坠落的声音,两人面前的长桌被拂干净了。 在屋子里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魏璋会跟另一个女子行亲密之举,会用同样深邃的眼神看她,也会哑着声在另一个女子耳边呢喃情话。 薛兰漪不敢看不敢想,疾步远离。 可大殿里旖旎的香气紧紧跟随着她。 女子柔媚且并不遮掩的声音不停地往耳朵里钻,如同蚕丝裹覆着她的心。 每一丝每一缕都硌得生疼。 她其实很明白,魏璋不可能跟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以他的身份,不能娶一个见不得光罪奴。 他早晚会娶妻,他的姻缘也必是他青云路上的阶梯。 薛兰漪一直不敢面对将来,只想着退而求其次,求一颗真心便好。 可是,今次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欢好,她问自己可以接受吗? 往后余生,可以接受吗? 薛兰漪的呼吸越来越痛,步伐越来越急。 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像无头苍蝇一样莽头乱闯。 走到一间大殿的拐角,侍女拦住了她,弯腰比了个请的姿势,“姑娘,去换件衣服吧。” 薛兰漪的衣裙湿透了,春日尚且寒凉,是透进骨头缝里的刮骨凉意。 元懿为何会好心给她衣服换? 薛兰漪不明白,可她颓丧地想:她在这庄子里,如同俎上鱼肉。 元懿若想对她做什么,不是她不去换衣服就能躲得过的。 罢了。 如果不去,反倒会落下一个忤逆公主的口实。 薛兰漪没有心情反抗,跟着丫鬟进了偏房。 房间里并没有薛兰漪想象的波云诡谲。 阁中烘了银碳,妆台上叠放着几套襦裙,是薛兰漪喜欢的鹅黄色。 其中一件还缝了兔毛领,白茫茫,毛茸茸的。 她伸手去抚,指尖陷入绵软的绒毛中,好似被轻拥着一般暖和。 在这陌生的庄子里,孤身一人,唯有一簇兔毛聊以慰藉。 心里平静了些许,微闭上眼,将泪咽了回去。 在教司坊时,她就知道那些所谓的主子恩客最喜欢看她们哭。 姑娘们哭得越伤心,他们就越兴奋。 所以,薛兰漪才不会为那些欺负她的人哭。 那些人不会心软,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欺凌和嘲笑她。 薛兰漪坐在铜镜前,从荷包里取出蜜橘,对着镜子一颗颗往嘴里塞,塞得嘴巴鼓囊囊的。 今日的蜜橘有些苦,她吃了好些颗,才勉强压下心头酸涩,换上了兔毛襦裙。 一刻钟后,她挑帘至内室走出。 外间,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似乎等了她许久。 薛兰漪眸色一亮,张了张嘴。 来人转过头,薛兰漪却愣住了。 眼中失落一闪而过,紧接着一片讶然,“大、大公子?你怎会在此?” 魏宣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透过窗户缝往探查一番。 元懿公主为外邦贵客,魏璋的护卫和锦衣卫都不能进庄园。 京城中,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能掩人耳目。 “漪漪,我是来……”魏宣回过头来,一眼看到了姑娘嘴角残留的糖霜。 她不是嗜甜之人,除非受了委屈才会想起吃糖果子。 狗子虽坏但洁。 而且处理手段奇快哈,不写女配纠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魏宣心里明白她的委屈约莫是因为魏璋要娶元懿。 其实这件事昨日已在盛京传开。 圣上有意让魏璋和元懿结成秦晋之好,魏璋已默认了这桩婚事。 魏璋从未把眼前的姑娘当过共度余生之人,他只把她当作附属品之一。 愤怒、心疼、怜惜,诸般情绪交织在魏宣心头,他又生生忍了回去。 没必要在她伤心的时候火上浇油。 他取了一方绢帕想帮她擦拭嘴角。 手伸出去的瞬间又改变了主意,只将帕子折好递给她:“擦擦嘴。” 薛兰漪迟迟未动,防备地紧盯着他。 魏宣贸然出现在此地,又对她表现得很亲昵,薛兰漪不得不生疑。 魏宣望着那双陌生的眼神,端着帕子的指尖微蜷,“漪漪,你真的不记得……” 不记得他了吗? 不记得他们那些美好的过往了吗? 魏宣很想知道她脑海里还有没有一丝他的影子。 可是,他们已经交流数次,她的疏离已经说明了一切。 既然魏璋有意篡改她的记忆,自然会想办法淡化魏宣的存在。 更何况物是人非,魏宣如今的形貌看着已过三旬。 她不识得,情理之中。 魏宣此来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也不想勉强她,便把帕子收回,话锋一转:“你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弟弟吗?” “弟弟?”薛兰漪心头凛然。 有吧。 混沌的记忆里,有个粉雕玉琢爱戴金项圈的小公子总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叫。 他们姐弟关系应是很好的。 可再往深处想,却是一片空白。 魏宣道:“你弟弟还活着,要去见见他吗?” 薛兰漪的脑袋里更混乱。 她托魏璋查过,她家因为贪污军饷,男丁全部被斩首,女眷全部没入妓籍。 怎么会还有人活着? 不可能的。 薛兰漪连连摇头,越想头越疼。 纷乱的思绪快要把她淹没,她下意识去寻魏璋的方向。 这些年,她已习惯所有的信息全来自魏璋。 她的倚仗,她的安全感都是魏璋给的。 有人试图打破这层屏障,她心里焦灼又害怕,转身往门外冲,“我没家人了,你别骗我!” “漪漪,不想看看真相吗?” 魏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薛兰漪扶住门闩的指一僵。 “真相会告诉你魏璋是个怎样的人。”魏宣徐徐上前,话音温柔循循善诱,“你别害怕,我会陪你。” 魏宣的意思是,魏璋在骗她。 怎么会呢,她有什么值得魏璋挖空心思骗了三年的? 薛兰漪扣着门闩,讷讷摇头,不停摇头。 魏宣能理解一件笃信了三年的事骤然崩盘,她会没有安全感。 可这安全感本就是束缚她的牢笼,他不能不帮她打破。 “把耳环借给我,我给你看个东西。”魏宣的声音极轻,怕吓着她。 薛兰漪赶紧双手护着自己的耳朵,目光低垂,虚晃不定。 小小的身躯蜷缩着,肩膀紧贴隔扇门,才能找到些许踏实。 她的神经过于紧绷,魏宣不敢逼迫太狠,不远不近站在她身侧,替她挡住窗户缝灌进的萧瑟寒风。 拉长的身影温柔笼着她,从他身边吹来的风中有百合花香。 仿佛整个世界都恬静了。 她的心略微安定下来。 这副耳环本也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对薛兰漪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迟疑了片刻,将耳环取下,递给魏宣。 魏宣旋转球形的耳铛,镂空花纹里旋即散落出白茫茫的粉末。 薛兰漪下意识伸手去接,粉末从她指尖溜走,隐有暗香。 虽淡,但久久不散。 “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好东西吗?” 魏宣的话让薛兰漪瞳孔一缩。 藏匿在阴暗中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的? 她想不明白魏璋到底要做什么,甚至没胆量问这粉末是什么东西。 脑袋一阵晕眩,踉跄了半步。 魏宣隔衣扶住了她,待到她神色平静些,朝她伸出了另一只手。 “漪漪,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魏璋以外的世界,他从来不是你唯一的可能。” 她理应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薛兰漪讶然抬眸,正对上魏宣诚挚的目光。 他们兄弟二人有着一样深邃的眼,魏璋的眼像悬崖深不见底,而魏宣的眼像广褒原野,浩瀚无垠。 是啊,魏璋从未把她当做唯一,那她是否也还有别的可能呢? 一瞬间的冲动,薛兰漪把手放进了魏宣掌心。 轻盈的手一落定,魏宣那双可弯八石弓的手竟抖了一下。 很多年来,魏宣没有求娶成功,所以还从未正式牵过她的手。 此时,她的手陷进他掌心,高大的男人红了耳根。 眼下来不及体味过多,他拉着她疾步往庄子后门去。 院子里巡逻的侍卫竟一个都没出现,他们一路畅行无阻。 出了庄子,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扬蹄,欢快地朝他们奔来。 见着薛兰漪,马儿亲昵地往她怀里蹭。 薛兰漪被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退了一步。 魏宣给了马头一巴掌,白马冲他打了长长一串响鼻,然后屈蹄蹲在薛兰漪面前。 魏宣抱她上了马,紧接着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两人共乘一骑,薛兰漪的脊背几乎贴着魏宣的胸口。 太挤了,除了魏璋,她未与旁人的男子如此近距离过,因而如坐针毡。 魏宣很快察觉了她的不适,忙往后退了些许,将披风扯下搭在她肩上。 如此,两人才稍有阻隔。 “我眼睛不好,一会儿可能会有些颠簸,抱紧马脖子闭上眼,不必害怕。” 魏宣事无巨细的叮咛让薛兰漪松快了许多,听话地抱住了白马,闭上眼睛。 马儿一声嘶鸣,耳边随即风声呼啸。 疾驰的风中夹杂着花草香,有阳光晒过的味道,那种独属于春的清新将一直堵在喉头的低落情绪冲淡了。 她的呼吸变得自由而顺畅,忍不住睁开一道眼缝。 眼前的山峦叠翠迅速倒退,白马踏着落叶飞花,风驰电掣。 远处,看不到边的天际线艳阳铺洒。 他们衣袂飘飘逐日而去,前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但却一片光明,可以肆意奔赴。 薛兰漪从未见过这样的苍穹大地,眼界一下子敞亮了。 魏宣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她,见她眼中阴霾褪去,光华重现,也随着她弯起了唇。 一匹马,一双人,朝天际线处奋力狂奔,汇入万丈春光中。 另一边,幽暗大殿里。 赤金酒盏轰然坠地。 呯呯嘭嘭的金属颤音回荡在空旷的房中。 魏璋坐在美人榻上,揉了揉鬓角。 “大人如此心不在焉,是喝醉了?还是……惦记着什么?” 一臂之隔的长条桌上,元懿妖娆侧坐,又递一盏酒给魏璋:“才饮五杯酒呢,魏大人都往外看多少次了,莫不是后悔轰薛姑娘走了?” “侍妾而已,公主多虑了。”魏璋自斟一盏,与元懿轻碰。 澄澈的酒水摇晃,溅在魏璋食指上,微涩。 “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此乃人之常情,大人何必自苦?” 元懿媚然轻笑,不疾不徐晃动着酒盏,“亦有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本宫的情酒啊,和寻常的温情酒不同,只需喝上一盏,大人心里所思所想是谁,眼前就是谁了。” “大人,看到谁了?”元懿朝着他轻轻吐息。 一股烈香喷洒过来,烟雾氤氲。 “云谏!” 混沌是视线中,少女偷吻得逞的笑脸渐次清晰。 她贴在他耳边娇俏耳语:“你脸红了,还不承认你喜欢我?” 魏璋瞳孔一缩,摆了摆头,脑海里却越来越混沌。 忽地,轰然倒在了美人榻上。 元懿坐在长桌上,居高临下俯视昏迷过去的魏璋,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英雄爱美人,可惜你算不得英雄,配不得美人。” 元懿起身,脸上魅色敛尽,“看紧他!” “喏!” 持刀护卫从大殿两侧走出,齐声应和。 元懿未再看魏璋一眼,挺直脊背高傲而端庄地走出了大殿。 殿中轻纱撤去,只余冷硬的刀锋。 又两刻钟,门外响起三声叩击,短而有力。 昏迷的魏璋悠然睁开了眼。 徐徐坐起,一身黑袍,宛如黑云压境。 “你、你没事?” 众守卫大惊失色,刀尖齐齐对准魏璋。 然无一人敢真的上前,且进且退着,“禀报公主!快禀报公主!” 魏璋不动如山,双膝分张着,搭在大腿上的手不疾不徐转动玉扳指。 “杀。” 轻飘飘一个字层层叠叠回荡在大殿。 守卫身后,数道银光乍现。 他们还未来得及往外冲,顷刻被抹了脖子,血水顺着砖缝蜿蜒而流。 十具身体如同鲤鱼打挺,动弹不得,生不能,死不能。 魏璋的规矩:逆我者,必得流净最后一滴血才许合眼。 青阳推门而入,看了眼苍白如纸的十人,实在不忍触目。 撇开视线,上前禀报:“世子,大公子带着薛姑娘往西去了。” “收网。”魏璋拢了拢狐裘,踏过遍地鲜血,踱步离开。 青阳嗅到了魏璋身上的酒味,“世子身子无碍吧?” 魏璋淡扫了他一眼。 青阳知道自己多虑了。 一个异域公主拿着一纸虚妄的承诺,就妄图插手公府内宅之事,世子如何容得了她? 世子此次肯来此,无非是想看看这元懿公主意欲何为。 区区迷药,世子又怎会不提前防备? 如今已看穿元懿是谁的人,自然不肖留了。 魏璋抬了下手,“把此地烧了。” 这地方莫名让他恶心。 身后很快燃起熊熊烈火,魏璋不再回顾,疾步向西。 西边,魏宣驾马飞奔,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就离开盛京地界,抵达汜水关了。 很快,很快。 魏宣扬起马鞭,马儿沿盘山路上行。 忽地,魏宣瞥到了山脚下一抹玄色身影。 显然元懿用迷药拖住魏璋的计划失败了。 魏宣眉心一蹙,调转缰绳弃了盘山官道,直接往陡峭的山坡上冲。 青阳遥遥望着,被大公子的马术给惊到了。 这藤蔓纵横的山林哪里是跑马的地方? 但寻常人不能,魏宣却可。 他是大庸马术第一人,山峦险滩,戈壁悬崖没有他的马过不了的地方。 “这,我等恐追不上啊。”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汜水关守备是大公子原来的先锋,一旦进了汜水关地界儿人就难追了。” 魏璋高踞马上,仰头眺望隐入密林中魏宣。 至少三年,没见识过他的马术了。 如今他劲装轻骑,策马如风,倒真有几分当年单枪匹马闯匈奴营地,将单于挑于马下的英姿。 “兄长有兴致,自是要陪的。”魏璋亦勒紧缰绳冲进陡峭的山林中,爬坡而行。 众人不得不紧随其后。 追兵乌压压地跟上来,魏宣夹紧马腹打马飞奔。 如此又一刻钟后,他将追兵甩开了一大段距离。 抵达黄河口,前方却忽地传来熟人的声音,“大公子,许久不见。” 临江亭中,沈惊澜抱剑而立。 澎湃的黄河水携来湿润的风,吹得飞鱼服衣摆飘扬。 是的,昨日魏璋就料到元懿是魏宣的人,自然也就料到魏宣今日要带着薛兰漪逃。 能逃去哪了? 魏宣如今的势力都在西境,除此以外无处容身。 于是,沈惊澜自昨日就在通往西境的必经之路恭候大驾了。 沈惊澜勾了下手,密林里的锦衣卫纷纷现身,刀尖相向。 而后方,穿着黑色狐裘的高大身影也正带人逼近。 前、后皆无路可走。 魏宣勒紧缰绳,微眯双目锁定了澎湃的黄河口。 他不带军队孤身一人时,才是最所向披靡之际,没有跃不过的险境。 一夹马腹,白马扬蹄嘶鸣,踹翻了围剿过来的锦衣卫。 移形易影,如闯无人之境。 就在马儿即将一跃而起时,锦衣卫中传来呼喊。 “魏将军别跑了!他们在故意拖延你的时间!”一年岁略长的锦衣卫从人群中忙不迭奔向魏宣,一边扬声道:“追你的黑衣人不是小魏大人!小魏大人去追先太子了!小魏大人去追先太子了!” 魏宣骇然转头。 锦衣卫怕魏宣不信,扯开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陈年刀疤,“属下曾与将军一同被困高昌郡,是将军将口粮让与我,救我一命!我乃征西军!乃将军旧部!” 铿锵的声音回荡在黄河口。 虽一人可抵千军。 身后,一只白羽箭破风而来,直袭向锦衣卫的后背。 “小心!”魏宣腾空而起,想推开他。 可是太远了,魏宣的视线又模糊,还未触及那锦衣卫,箭羽倏地穿透他的心口。 鲜血四溅。 锦衣卫轰然倒地,嘴角涓涓涌血,露出了欣慰的笑,“魏将军回来了,我们的将军回、回来……”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安然合上了双目,裸、露着手臂上勋章般的战损。 魏宣失势后,征西军被接管,旧部散落各地。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翘首以盼将军归来。 魏宣黯然走向士兵的尸体,合上了他的眼眸,“抱歉。” 他脱下衣袍遮住士兵的尸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倒不知征西军另奉他主了。” 不远处,沈惊澜将弓箭又对准了魏宣,弓弦拉满,“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魏将军没必要再跑了,束手就擒吧。” 说着,指腹一松。 白羽箭势如闪电,袭向魏宣,在他颧骨处划开一道血痕,而后刺中了马背上的披风。 披风坠地,里面裹着的不是薛兰漪,而是一堆稻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 第21章 第 21 章 魏宣料到魏璋如果察觉异样,定会追他而来。 他自然不敢把漪漪带在身边冒险,中途已嘱咐了旁人送漪漪去见太子。 他自己则孤身往西行,以身作饵,拖住魏璋。 可惜的是,魏璋太了解他这个兄长的心思了。 于是,魏璋将计就计,令下属穿上狐裘扮成他的模样,追着魏宣跑。 魏宣在拖延他的时间,他也一样拖住了魏宣的时间。 而真正的魏璋已经半途改道去寻薛兰漪和太子了。 此时,穿着狐裘的人也已抵达黄河口,褪下黑色斗篷,却是青阳的模样。 “大公子,世子此刻约莫已经和先太子、昭阳郡主喝上茶了。大公子,您请回吧。” 青阳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 魏宣眉头蹙紧。 但很快想到漪漪的耳环里用以跟踪的香料已经被他取走了。 魏璋未必能追踪到漪漪的行踪。 沈惊澜猜出了魏宣的想法,却笑:“大公子可能低估云谏的本事了。” 魏璋怎么可能仅仰仗一对耳环追踪太子的下落呢? 他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阴云如那身黑压压的玄色狐裘遮住了咆哮的黄河口。 云卷云舒。 忽地,极速蔓延,一直延伸到南边的大荒山。 山脚。 魏璋高踞马上,睥睨着脚下浑身是血的元懿。 “说吧,把魏某的爱妾藏哪了?” “她不是你的妾,她是魏宣魏将军的未婚妻!”元懿银牙咬碎,伤得太重,语不成调。 她一挣扎,十条流涎的饿狼低吼着朝她聚拢过来。 眼中森森绿光盯着元懿耳朵上的金色南珠。 一狼腾空跃起,獠牙咬碎了南珠。 南珠中白色粉末飞扬,暗香让在丛林里正在搜寻的狼群更加兴奋,嘶吼声此起彼伏。 这些狼是当年在征西时训练出来的狼军,它们骁勇善战,嗅觉灵敏,能追踪到特制的白色粉末。 且一嗅到粉末,就会更加凶悍。 魏璋当然不会只留薛兰漪一只饵。 他猜到魏宣极有可能会请元懿送薛兰漪去见太子。 所以,在送给元懿的南珠里同样动了手脚。 训练有素的狼群由此追踪而来。 有些可惜的是,元懿只将薛兰漪送到大荒山脚,薛兰漪就被先太子的人接应进山中。 此山是大庸龙脉所在,迷障重生,易守难攻,想要抓住人并不容易。 轻举妄动,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魏璋微弯下腰,伏在马背上,更近些观赏着元懿被咬掉一半的耳垂,“许多年过去了,还要为兄长忠心赴死吗?” “高昌部永远敬重英雄。”元懿谈及魏宣眼中尽是崇敬,再望魏璋只余愤恨和怨气。 八年前,高昌盛极一时,还曾将名震西境的魏宣大将军困于城中。 是魏璋在后方肆意屠杀高昌妇孺稚童,扰乱了军心,甚至直接导致高昌后继无人,至此一蹶不振。 部落存亡之际,突出重围的魏宣不计前嫌,放过了部落幸存的老弱,他们才得以延续。 这两年亦是经魏宣指点,向大庸称臣,替大庸养马,部落才再次兴盛起来。 魏宣他是以德报怨的真英雄,部落自然不敢忘他的恩情。 而魏璋,却是伤害部落的罪魁祸首,元懿怎么可能嫁他? 若非为了帮魏宣,她恨不得杀了他。 元懿怒从心来,忽地抽出发簪刺向魏璋。 饿狼顷刻将她扑倒在地。 她根本近不得魏璋的身。 魏璋睥睨着血泊里那张无能生怒的脸,反生出快意。 “埋了。”他一字一句,举重若轻。 随即,调转缰绳离开。 从元懿身上已经问不出更多信息了,他自然没有必要再在一个废物身上浪费时间。 玄色身影端坐高头大马,悠然而去。 身后,血淋淋的女子被拖入土坑,挣扎着,嘶吼着。 最后,只余一只沾满泥巴的手伸在土壤外,胡乱抓着空气,直到没了声息。 “大人,杀了公主,圣上那边恐怕不好交代。”下属诚惶诚恐道。 魏璋未应,远离喧嚣,立于斜坡上放眼望着西边的水库,忽而双目微眯,“安排人决堤。” 决堤二字叫属下腿脚发软。 虽说泄洪,能将藏匿在大荒山里的人逼出来。 可是…… “山脚下住着上百猎户,堤坝一决最少死伤过半,文武百官恐会口诛笔伐!” “抓乱臣贼子,匹夫有责,何妨?” 魏璋神色悠然,正要抬手下令。 属下忙跪拜:“还有薛姑娘,薛姑娘也在山中。” 洪水可不分人,无人知道被溺死的会是谁。 下属的话回荡在密林间,久久不散。 魏璋屈指停于半空。 彼时,薛兰漪被人蒙着眼带到了大荒山深处。 进入密道,六个壮汉才解开了眼纱,簇着她沿甬道而行。 一路上,壮汉们都很警觉,四处逡巡。 众人皆缄默不语,幽暗的密道里只听得脚步声,还有水滴敲打岩石的声音。 周围冷津津的。 薛兰漪拢了拢兔毛领子。 一炷香之前,魏宣在岔路口,将她交给了元懿,让她跟着元懿往南。 魏宣说过,走过大荒山隧道就可以见到弟弟和一些故友,之后他们会带她一起去汜水关汇合。 听上去一切顺遂,可薛兰漪心里发毛,因为带她的这些人看上去不像故友,反而对她充满防备。 她压低视线,偷偷观察四周,发现墙壁上的火把烟雾久久停滞在半空中,没有飘散的迹象。 也就是说,通道里空气根本不流通,是闭塞的。 那么此地就不是什么可通行的隧道,而是暗室! 她心头一凛,顿了半步。 壮汉们立刻转头看她,“怎么了?” “没、没事,鞋子进沙了。”薛兰漪沉了口气,徐徐弯腰拍了拍绣花鞋上的沙尘。 壮汉们围了过来。 薛兰漪用蹲着的姿势看清了壮汉虎口的伤疤。 她记得一年前,她与魏璋一同用膳时,一伙黑衣人闯入四合院刺杀魏璋。 魏璋反手将筷子戳进了来人虎口。 伤的位置和形状正与眼前壮汉手上的一模一样。 这群人就是当时逃跑的刺客! 他们想做什么? 薛兰漪目光虚晃了下,忽又瞥见壮汉腰后別的麻绳。 没猜错的话,他们是想捆住她,将她囚于此地。 薛兰漪脑袋一阵嗡鸣,猛地薅起一把黄沙丢向壮汉。 尘沙飞扬,她转身就逃。 “抓住她!” 壮汉们果然露出凶煞之相,抽刀追了出来,对着洞口守卫道:“拦住她!不能放过魏璋的女人!” 怒吼响彻甬道。 薛兰漪听明白了,这些人是想绑住她挟制魏璋。 大公子费尽心机引她至此,是为了迫害她? 怎么会这样? 薛兰漪很难相信那双拥有如此诚挚眼睛的人竟会骗她。 她思绪纷乱,不管不顾往外冲。 一支白羽箭从身后射来,堪堪划过她的臂膀。 血自眼前飞溅,洁白的兔毛领被染得鲜红。 痛感迟一步袭来,她讷讷望向右臂晕开的血迹,殷红刺痛了她的眼,让她不得不相信自己被魏宣算计的事实。 她好不容易往外踏出的一步,原是更深的悬崖。 此时此刻心内一片茫然,想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危机时刻,她的目光只会下意识寻找那抹黑色的身影。 终究,这三年的安稳都是魏璋给的。 遇到事情,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 她拼了命地往山下跑,无助寻觅着。 山林里到处都是暗器,白羽箭射向她,捕兽夹夹住了绣花鞋,地面上纵横交错的金丝不停绊倒她…… 她伤痕累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迷宫一样的密林里。 而壮汉熟识地形,与她的距离越缩越短。 倏地,她脚底一滑,顺着山坡滚下了洼地。 枯枝在衣服上刮出数道血痕。 “人在那!绑起来!”壮汉们拎着手腕粗的麻绳围堵过来。 几道黑影从洼地四周笼罩,如阴云纵横交错聚拢在薛兰漪头顶上。 薛兰漪瞳孔骤缩,想要起身,腿脚受了伤动弹不得。 领头的壮汉跨步上前,拧住她的手腕。 挣扎之时,一道白影从半空中划过,掠过薛兰漪眼前,扑倒了壮汉。 眼前一片鲜红。 薛兰漪定睛一看,一只半人高的饿狼在她三步之遥的位置撕咬着壮汉,狼头凶悍地一摆,壮汉脖颈顷刻断裂。 血水顺着草地潺潺而流,滴在薛兰漪的裙摆上。 血尚且温热,而壮汉睁大着眼,死不瞑目了。 过膝的草丛中又走出六匹饿狼,绿森森的眼睛忽明忽灭,聚拢过去。 群狼津津有味啃食着猎物,空气中全是浓重的血腥味。 “狼!狼军!”其余壮汉们见此纷纷逃窜。 薛兰漪无力躺在洼地里,眼睁睁看着那壮汉肠穿肚烂,白骨粘黏着血肉散落一地。 她吓得浑身发凉,指尖紧掐着手心让自己镇定。 再待下去,她也是一样的下场。 她不能不明不白被狼吞了。 沉了口气,屏住呼吸后退,腿却根本不听使唤,瘫在地上挪得极慢。 忽地,冰冷的硬物抵在了她的脊背上。 薛兰漪赫然转头,一匹狼正用鼻子拱她,嘴角还残留着壮汉的血。 “啊!”强撑的理智再也绷不住,薛兰漪下意识双手抱头。 狼爪轻易将她摁在地上,低声嘶吼。 群狼闻声而来,围住了薛兰漪,死死盯着薛兰漪指缝的白色粉末。 那些粉末是魏宣拧开南珠耳环时,薛兰漪用手接留下的。 粉末俨然激发了狼群的兴趣。 嘶吼声此起彼伏。 这粉末果然不是好东西,而是催命符吗? 魏璋,也想她死? 身心在这一刻都被撕扯开,生死危机,天旋地转。 薛兰漪紧闭着眼。 可良久,预料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 手背被什么湿热的东西碰了一下。 薛兰漪一个激灵睁开眼,却见狼王似撒娇的小狗般,轻舔了下她手上的粉末。 其他狼眼中的凶悍也敛去,围着她低声呜咽,好似安抚她一般。 薛兰漪不敢相信望向指缝里粉末,颤巍巍伸手再试探,狼果真在她手心里乖巧地轻蹭了蹭。 原来,她想岔了。 这些粉末是狼喜欢的雪松香,可以保护她不被狼攻击。 魏璋给她的粉是保护她的。 这个认知让薛兰漪心里生出一道曙光,“你们是魏璋的狼?他在哪?” 狼群听懂了,簇拥着她一同往山脚下去。 彼时,大荒山被大片阴云遮住着,山雨欲来。 原始密林雾气缭绕,波云诡谲。 魏璋迎风而立,悬于半空的手迟迟未动。 身后属下屏息以待,等着世子最后的命令。 魏璋自腰间取出一只莹白的南珠耳环,轻轻一拧。 里面的白色粉末随风散去。 这只耳环是魏璋追踪薛兰漪的路上捡到的。 昨晚,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将薛兰漪耳环中的粉末换成了能安抚狼群的雪松粉。 他给过她生的机会,而她却丢掉它,背叛他。 花言巧语哄骗之人,该是什么下场呢? 魏璋眸中波澜渐次冷却,凛然寒意氤氲而起,“令人赶往堤坝,立刻……” “云谏!” 一道轻盈的女声打断了魏璋。 他猛然掀眸,密林深处一娇小的身影伴着狼群朝他奔来。 她的裙摆被树枝撕成布条,发髻松松垮垮地垂落着,脸上满是泥泞,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笑了起来。 鹅黄色的衣裙明艳,仿佛拥有刺穿阴霾的力量。 天空中乌云散去,一束柔和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追随着她。 而她猛地扑进了魏璋怀里。 狗:是幸福来了吗?[撒花] 我:幸福要结束了哟[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魏璋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翻身下的马。 薛兰漪也同样顾不得想别的,她只知道魏璋出现了,她的危机就解除了。 一瞬间红了眼眶,紧抱着他的腰肢,瘪着嘴在他怀里呢喃:“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她身高只达魏璋肩头,窄而削瘦身姿被魏璋遮罩着,俨然就是个在情郎怀里撒娇的小姑娘。 从魏璋的角度俯视下去,只见她长睫濡湿,似是故意把水雾往魏璋衣襟上蹭。 魏璋眉头紧拧,同时又满腹狐疑,“你怎会在此?” 不是跟人跑了吗,突然折返意欲何为? 薛兰漪没看清魏璋的心思,慌乱地指着密林深处,“有人要绑架我,害你!” “西南方,刺客,筷子!”她余惊未定,语意囫囵不清。 但魏璋听懂了,肃然给身后护卫使了眼神。 护卫们提刀依着薛兰漪指的路线追去,魏璋也欲跟上去。 如果薛兰漪所言属实,今日就可顺藤摸瓜抓住先太子余孽。 魏璋自是要亲自督战。 薛兰漪抓住了他衣袖,“你别去,有陷阱!” 她已经遍体鳞伤,不想魏璋与她一样。 一双泠泠水眸盛满担忧,似琉璃纯粹。 “有危险,别去呀,别去……” 声音越来越羸弱,因为失血太多脑袋晕晕乎乎,却凭着本能紧攥着魏璋的袖口。 魏璋望向她攥得森白的指尖,怔了须臾。 这种毫无保留的坚定,于他十分陌生。 陌生到他从不记得有人这般紧握过他的手。 他试着扯开衣袖。 她的手黏着他,不肯放,嘴里倔强地呢喃着。 最终,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轰然松脱。 一只大掌接住了她坠落的手。 魏璋将她揽腰抱起,望着她不停开合的唇:“好了,不去了。” 声音中,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 薛兰漪这才停止呢喃,昏迷中舒展了眉心。 …… 翌日一早,崇安堂院落。 “藏匿在大荒山里的先太子党已一网打尽,可惜先太子和你兄长逃脱了。” 沈惊澜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颇为惋惜轻叹。 早前他和魏宣在黄河□□涉无果,魏宣逃跑了。 他便赶往大荒山与魏璋汇合,所幸有薛兰漪指路,他们顺利找到了藏匿在大荒山的先太子党共二十三人。 遗憾的是,这些先太子党不知何为临时起意要杀薛兰漪,根本未带她去见太子。 所以,沈惊澜也无法顺藤摸瓜找到太子。 “这些乱臣贼子一日不除干净,圣上如何安心?”沈惊澜一拍桌子。 对面的魏璋云淡风轻,用枯草杆拨弄着琉璃瓶里的红麟鱼。 震动惊扰了他的鱼儿。 他方抬眸,将一叠文书推给沈惊澜,“急什么?二十三人里总有软骨头。” 这二十三人必是近身伺候太子多年的人,他们对太子的行踪了如指掌。 那么只需要撬开他们的嘴就行了。 至于怎么撬,魏璋已经把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和他们的妻儿父母查得一清二楚。 人只要有牵绊,就没有撬不开的口子。 “若都不开窍,还有兄长呢……” 魏宣是先太子党的中流砥柱,只要缚住他,太子党内部自会土崩瓦解。 魏璋沉吟片刻,“明日我纳妾,他必会自投罗网。” “你还要纳昭阳?”沈惊澜不可思议道。 当年他们追杀变法余党,意外在湖畔捡到认错人的昭阳。 魏璋将计就计认下了她青梅竹马的身份,并将昭阳留在身边,利用身边人周边物潜移默化让她笃信魏璋就是她的心上人。 为的就是用她之忠心,钓出其余乱党。 然后一并斩草除根。 而今,大事将成,昭阳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沈惊澜狐疑望着魏璋,“你纳她,是为了清算乱党,还是真想要她?” “要她,又何妨?”魏璋并无否认之意。 薛兰漪有句话说得很对:谁说鱼饵不能做观赏鱼逗趣了? 他现在就觉得这条鱼很有意思,杀了可惜。 “不行!”沈惊澜反驳道:“若留着她,将来见着故人,恢复记忆,对大庸对圣上来说就是隐患!” “那就把能让她恢复记忆的人……杀干净。”魏璋悠然吐出最后三个字。 不欲与他再争,拿着琉璃瓶起身离开。 沈惊澜亦猛然起身,“你别忘了昭阳郡主也是乱臣贼子之一!你留下她,就是窝藏贼寇,忤逆圣上!” 已经走向寝房的魏璋侧过头微弯唇角,半边脸上树影斑驳,“哪有什么郡主?” 眼下,往后,将来活着的,都只有他的侍妾薛兰漪。 他踱步而去,再不闻身后沈惊澜那些忠君之事的陈词滥调。 推开寝房的门,嘈杂声消失了。 薛兰漪正斜倚在榻上喝药。 内室珠帘随风轻动,折射的光点环绕在她周围。 像满天萤火虫,道不尽的恬静。 魏璋褪了披风,挑帘而入。 薛兰漪立刻躺下,背对着他将被子拉过头顶。 魏璋尴尬杵在榻边。 “姑娘喝了药,身子已无碍了,只是……” 柳婆婆赶紧解围,暗自指了指耳垂。 方才危机关头,薛兰漪自是以他的性命为重。 可现下细品,想到魏璋和元懿之间的事,心里还是不舒服。 魏璋抬手屏退下人,撩开衣摆坐在榻边。 薛兰漪也不理他,无端端生出些小姑娘脾性。 不过,魏璋今日心情尚可,耐着性子道:“元懿其心可诛,我已经送她去她该去的地方了。” 薛兰漪还是不想说话。 魏璋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她那对南珠耳环里是什么,何苦还要闹?” 薛兰漪听柳婆婆讲了个大概,说是外面都在传:魏璋顺着元懿追踪到大荒山,掘出了一众乱臣贼子。 所以,魏璋送给元懿的那对耳环里放置的必然是用以追踪的粉末。 饿狼嗜杀成性,若非魏璋提前给了薛兰漪雪松粉,她也早和刺客死在一块了。 这是朝堂博弈,总归事出有因。 薛兰漪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那世子还娶她吗?” 魏璋觉得她不是会问出这种傻话的人,轻笑出了声。 薛兰漪才又瓮声瓮气问出自己真实想问的问题,“那……你会娶妻吗?” “自然。” 他身在权力中心,不可能永远内外兼顾,自是要娶妻掌管内宅的。 他并不瞒她。 薛兰漪其实也知道答案,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时,面上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 在期待什么呢,这世间哪有人会放弃爵位,放弃青云路,娶一个罪奴。 她“哦”了一声,长睫低垂下去。 魏璋捏住了她的下巴。 薛兰漪撇头避开。 魏璋指腹收紧,“眼下并无合意人选,想这些没发生的事作甚?” 是啊,薛兰漪的路太窄了,从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咬了咬唇,“眼下没有合意之人,是因为眼下只喜欢我吗?” 魏璋眸色微滞。 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会问出如此直白的问题。 “莫要再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他收回手。 薛兰漪反握住了他。 这个问题对薛兰漪很重要。 如果他注定无法娶她,那么她要他确切的心意。 “云谏,我只想听你亲口说一声:你喜欢我。” 其实,她能感受到他是喜欢她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开口。 他好像很抗拒誓言,更抗拒交心。 便是此时她灼灼目光望向他,他亦是不语。 许久,起身道:“你随我来。” 他理了下衣袍,方想起大夫嘱咐薛兰漪要好生养伤,今日最好不能下地。 他俯身抱起她,坐到了书桌前。 桌面上铺着一张红纸妾书。 上面照旧密密麻麻写着“一纸婚书,百年契阔”、“既盟金石,永缔丝萝”…… 应该不是出自他手,他这样缜密的人不可能把妾书写成婚书。 约摸是哪个族老写的,但他署了名,左边空出的位置是给薛兰漪署名的。 “上次纳妾礼未行完,我打算明日把此事办完,你以为呢?” 他还是没直面薛兰漪的问题,但极少地征求了薛兰漪的意见。 或许这份妾书就是他的态度吧。 薛兰漪到底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沉吟了片刻,指着最后一行“为妾者须终身侍奉主君身侧”。 “妾书我可以签,不过,这里想改改……” 她观察着他的神色:“我想改成:若有朝一日君有两意,妾可自行离去。主君须还妾卖身契,从此一别两宽,互不相干,绝无反悔。可以吗?” 经过元懿一事,薛兰漪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可以不在意名分陪在魏璋身边,但前提是魏璋身边没有旁人,魏璋对她全心全意。 若然要她与人共侍一夫,她做不到。 她以为魏璋会反驳。 但魏璋没有,淡淡应了声“好”。 于魏璋而言,太深的牵绊本就是累赘。 如今她想跟着他,他亦觉得她在身边解闷儿甚是不错,那就伴在一处。 若将来她无意了,他亦乏了,他也不会强行捆绑着她。 他没必要也不喜欢浪费多余的精力。 魏璋提笔改了妾书,又将笔墨拿近些,放到了她手边。 这妾书只要过了官府,每字每句都受大庸律法保护。 目前来说,这是薛兰漪最好的选择了。 彼此喜欢时,就好生在一起;彼此生了异心,就一刀两断。 她还能拿回户籍和卖身契,也还不错。 薛兰漪扯了扯唇,提笔悬腕。 只是手臂受了伤,抖得厉害,落不了笔。 魏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名字。 他未着狐裘,只穿着轻薄的氅衣,薛兰漪侧坐在他腿上,清晰地感受到他臂膀坚实的力量。 暖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倾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共执一笔,临摹着一个“漪”字。 窗外鸟语花香,岁月静好。 至少此刻,他们像无数寻常爱侣一样,寻着闺房之乐。 若是一直这样无人打扰就好了。 薛兰漪的心思慢慢从笔尖挪开,侧目看向他流畅的下颚线。 “云谏,大公子和那些刺客为何要算计你?”在落下最后一笔前,她突然问。 第23章 第 23 章 魏璋的目光停在妾书上,眉心微蹙,“问这些作甚?” 他平日里很不喜欢旁人太多过问他的事,这一点薛兰漪很清楚。 可薛兰漪心有疑惑,大公子看着那般慈善,为何会针对他俩? 她亦觉得现在她和魏璋的心已经靠得很近了,没必要拐弯抹角暗自揣度。 “我只是想更懂你。”她的脸贴近魏璋心口,如兰气息透过衣料,堪堪喷洒在胸腔处。 魏璋回眸望她,她窝在他怀里十分诚恳地举手起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去乱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怕他不肯说,又信誓旦旦道:“要不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做交换,如此我们相互保守秘密,你就不用担心秘密泄露了呀。” 魏璋觉得好笑。 想要防止信息泄露,他有的是更简单更安全的法子,哪用得着这种虚无缥缈的誓言? 许是誓言过于滑稽,他搁了笔,难得闲适地仰靠着椅背,“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幼时有人送给兄长一处宝藏,本该他入洞穴取宝的,不过昭阳郡主不喜欢他弄得满身脏。 于是,我就替他入穴,遗憾的是洞穴里没有珠宝,只有蓄势以待的豺狼虎豹。 我就把那些个魑魅魍魉都杀了,断了他们的舌。 杀业太多,报复的人就多,这很正常。” 他了了几字,云淡风轻。 可薛兰漪以为一个孩子遇到豺狼虎豹,第一反应是逃,是呼救,而不是争斗。 除非逃生之路被人堵死了,或者外面的人不肯施救,才不得不拼死一搏。 薛兰漪知他偶然会在噩梦中强烈痉挛,只怕就是那些“豺狼虎豹”对他做了什么。 他不信她的誓言,也与此有关吗? 薛兰漪愣愣地不出声。 魏璋见她呆傻在原地,摇了摇头,“知道怕,就莫要再打听对自己无益之事。” “我不怕。”她忙攀住了魏璋脖颈,“你还没问我的秘密呢。” 魏璋并没兴趣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起身抱她回榻。 她忽地仰头亲了下他的脸颊,“我的秘密就是:不管云谏经历过什么,只要他一直只喜欢我一人,我便也会一直只喜欢他。” “我的誓言保真!”她歪着头,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却又不像镜花水月那般难以触摸。 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 仿佛只要驱散缭绕着月的烟云,就可以真的揽月入怀了。 魏璋眸色微波,自抽屉里取出一支发簪,递给了薛兰漪。 “又送我礼物啊?”薛兰漪倒不客气,兴致勃勃接过来,“是补偿我的南珠耳环吗?” 魏璋没应,只道:“这是防身的暗器。” 玉簪是可以抽开的,如同一把小巧的匕首,簪身锋利细长。 薛兰漪此番遭了大劫,未来在魏璋身边免不了还会血雨腥风,是该有件趁手的暗器防身才是。 她发现这发簪特意用了她喜欢的百合纹饰,镂空雕花形制轻便又好看,是用了心的。 昨儿夜里,她就见他伏案画图纸,原是为了给她做发簪。 薛兰漪心里漫出一丝甜,把发簪递回他掌心,“要云谏帮我戴。” “别闹。” “不管!”她素面朝他,俏皮地耸了耸鼻尖。 月亮的距离咫尺可及…… 而另一边,光影陆离的森林,一处隐蔽的小木屋里。 元懿徐徐睁开眼,看到站在草榻边的魏宣,赶紧起身行抚胸礼,“抱歉将军,没能帮到你。” “是我该跟你说声抱歉。”魏宣压了下手示意她不必起身,反恭敬地朝元懿叉手以礼。 魏宣逃脱锦衣卫追捕后,便秘密赶往大荒山。 谁知大荒山里藏匿的兄弟几乎全被魏璋抓走了。 幸而元懿养的蛇有灵性,魏宣通过蛇的指引找到了被活埋的元懿,才救下她一命。 “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了公主。” “是魏璋过于阴狠!”元懿银牙咬碎,“我要去圣上面前告发他!” “公主稍安勿躁。” 眼下,盛京上下都在传魏璋要娶元懿,这桩婚事对魏璋登顶首辅之位大有助益。 不会有人相信魏璋在这个时候杀害元懿,反而更会相信元懿联合旁人污蔑魏璋,这也是魏璋肆无忌惮的原因。 “公主还是早些随他们回西境吧。” 魏宣望了眼身后几名壮汉。 他们就是囚禁漪漪不成,反被魏璋追杀的幸存者。 若非他们临时起意要杀漪漪,老实依照魏宣的计划行事,一众人早就顺利与太子汇合了。 又怎会弄到同僚被抓,漪漪重新回魏璋身边的结局? 魏宣心里五味杂陈,不懂这些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们到底作何想法。 几个壮汉躲在木屋角落,尴尬地摸着鼻子,不敢说话。 各怀心事,一室静默。 “都不说吗?” 角落处,太子的贴身侍卫江祺站了出来,“都不说那我来说!我的话魏将军定不爱听,但咱们早晚得把说清楚咯!” 江祺走近魏宣身边,对着他一字一句道:“魏将军须得尽早看清一件事:李昭阳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魏璋的侍妾薛兰漪!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对魏璋爱得死心塌地,恨不得把命给他。 我等怎敢让她去见太子?若万一她把太子的行踪告诉魏璋怎么办?” 江祺的话戳在魏宣心窝上。 魏宣隐在袖口的手轻捻余香。 明明昨日他还与她策马同游,今朝她又像一缕烟从他身边流走了。 魏宣心口亦闷着一口气,“只要漪漪见到太子,真相大白,她又岂会出卖自己的弟弟?” “她现在不就出卖我们,给魏璋指路了吗?” “不是你们先对她起了杀心?” 魏宣与江祺话赶话,最后又是一片沉默。 他无法否定其他人对太子的考量,可是他们从未跟他商量过就擅自下了死手。 魏宣深吸了口气,“无论如何漪漪是无辜的,你们这种做法是否有违君子之道?” “谁不无辜?”江祺双目赤红,指着角落众人,“他媳妇不无辜吗?他爹娘不无辜吗?他为了保护太子断了一臂,他不无辜吗?” 追随先太子的人,谁不是抛头颅洒热血豁出身家性命? 为什么要让薛兰漪这个不稳定因素接近太子? 太子有分毫差池,他们这些年的牺牲又算什么? “太子将来必会重新起势,重兴新法,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坏了大计。” 江祺不是不能理解魏宣的难,所以他们才没把绑架薛兰漪,威胁魏璋的计划告知他。 他拍了拍魏宣的肩膀,“断尾方能求生,李昭阳已经背叛了我们,你只当她死了吧。”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离开了。 没有人对明日黄花的李昭阳感兴趣,只有魏宣孤身站着。 窗前,斑驳的树影摇曳,晃得他生了青胡茬的脸忽明忽暗。 良久,讷讷出声,“她分明,还活着。” 他不会放弃她。 夕阳西落,魏宣拍了拍肩头的尘埃,给众人留下一封信,离开木屋,往盛京的方向去。 “魏璋明日纳妾,你应该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身后响起周钰的声音。 紫衣郎君抱臂倚靠在树下,叫住了他。 魏宣回望。 他当然知道城中重重陷阱在等着他。 可是,漪漪现在里外不是人。 太子党弃她,魏璋骗她。 她身旁空无一人,他必须走到她面前,站在她身边。 “我自有办法带漪漪走。” 魏宣颔首以礼,“劳烦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带太子和元懿公主回西境,以待来日。” 太子这三年一直跟魏宣生活在西境。 此次回京,是因为大家觉得时机成熟,联系到老太师,想借老太师的力量东山再起。 可眼下,魏璋已经把他们拦在了城门外,再贸然行进,得不偿失。 “让他们回去吧,你也回府,别再来了。” 说罢,魏宣朝烈日灼痛双眼的方向而去。 逆着光,孤身走进竹林深处。 “抱歉。”周钰扬声道。 他身后有周氏全族,所以早就不再追随太子了,自然也不能明面上帮魏宣太多。 他们一众人常讽刺魏璋卖友求荣,倒戈当今圣上。 但其实他们又是什么不屈不挠之辈呢? 当年挥斥方遒的少年,如今也只有魏宣未折脊骨了。 周钰不知他是在坚持新政的理想,还是在坚守昭阳的理想。 也许都有吧。 周钰一时感慨,却又无能为力,“若是……若是明日你不得归,我会帮你照料昭阳,起码保证她身体健康。” 魏宣停步,侧过头来浅浅一笑,“还有,长命百岁。” 恍如隔世之感袭来,周钰忽地模糊了视线,也笑:“是,长命百岁!” 他将手举过头顶,以举酒盏的姿势敬他独去的背影。 可惜他没有食指。 这动作看起来好滑稽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哑地自言自语,“祝我们的昭阳小郡主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祝我们的昭阳小郡主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耳边仿佛又响起五个少年明朗的祝祷声。 十多年前,秦河边竹轩内。 六只酒杯碰在一起。 周钰便是这般高举酒盏,一饮而尽,“祝昭阳生辰快乐,长命百岁啊!” “周钰你怎么这么敷衍?你瞧瞧宣哥给昭阳写的生辰祝语,再看看阿璋,人不爱说话呢,都比你说得好!” 他们六人中,陆麟总是话最多的那一个,一天到晚仿佛总拿着个大喇叭对着他的耳朵指指点点絮絮叨叨。 他上树,陆麟也上树,他爬柱,陆麟也爬柱。 总之,就爱不停在他身后说要参他这个,参他那个。 谢青云呢,永远握着竹简奋笔疾书,什么都要记,恨不得把他们的窘事也全部撰进稿里。 魏璋最乖,小大人似得披着黑色披风,双手搭膝坐在竹亭角落,时不时压一压手,示意两边息怒。 至于魏宣,昭阳在哪,他就黏在哪,半刻舍不得分开。 周钰被陆麟唠叨得头疼,猴儿一般钻到了魏宣和昭阳中间,搭着魏宣的肩,冲着昭阳嬉笑,“小昭阳,你说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不好吗,怎么就敷衍了,陆麟就是没事找事对吧?” “让你总逃课不好好温书,连句好听的吉祥话都凑不全,倒怪旁人。” 昭阳冲他皱了皱鼻子,“你们几个啊,每年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翻来覆去的陈词滥调,听都听烦了,今岁我要换一个愿望!” “什么?”少年们齐声问。 人年少时好奇心总格外重,一个生日愿望,也能引得每个人眼神放光满怀期待。 昭阳扫视着一群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目光落在魏宣身上时,红了耳尖,“不说!” 少年们泄了口气,偏周钰最机敏,长长“哦~”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咱们小昭阳定是希望祁王不要将宣哥过继去王府对不对?” 祁王多年无嗣,看中魏宣,有意将魏宣过继过去。 可祁王是昭阳的亲姨夫,若是魏宣成了祁王继子,沾亲带故的,将来昭阳和魏宣的婚事多半会遇阻碍。 “小昭阳你恨嫁啦!” “才不是!”昭阳又羞又愤,挥手打周钰。 周钰猴一般钻进竹林里,手臂挥舞着,“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大不了让阿璋替宣哥过继过去嘛!” “咱们都大了,过继也不过是个名头,咱们的交情又不会变,阿璋不会介意的。” “阿璋这么乖,哪里舍得兄嫂分离?对不对啊阿璋?” 三个少年纷纷加入了打趣的行列。 周钰、陆麟、谢青云在前面跑,昭阳、魏宣在后面追。 紫衣、黄裙、红裳张扬明艳,在绿林里来回穿梭,比盛夏的阳光还要惹眼。 坐在角落的魏璋紧绞着手指,双眼被刺得生疼…… 少年魏璋揉了揉眼,场景变换。 竹林消散,落入眼帘的是昏暗寝房里,母亲魏氏慈爱的笑容。 “阿璋,你去祁王府以后就是小王爷啦,你与兄长一个小王爷,一个小公爷多好呀。” 魏氏将一个食盒递到魏璋手上,“即使阿璋去了王府,也还是娘的好儿子,阿宣的好弟弟,咱们母子三人的感情又不会变,反而阿璋还可以多得一份祁王夫妇的喜爱。” 小魏璋乖巧地双手提着食盒,垂下浓密的眼睫。 蒸笼里放着八只菌菇嫩笋包。 往常他的小蒸笼里都只有两三只包子稀疏放着,有时候还被翻过个儿,挑开过皮儿。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屉蒸笼可以蒸八只包子。 白白胖胖挤在一块儿,都快要溢出来了。 很好吃的样子。 “阿璋喜欢吃笋包,以后娘隔三差五就去王府送包子可好?” 魏璋点了点头,提着一笼白面包子去了祁王府。 后来,他住在祁王府看不到光的柴房里,透过窗户缝往外看。 日日夜夜,他怀里的包子发霉了,却再没等到更多好吃的包子。 反是黑暗中的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后脑勺,迫他仰头,将一个月没舍得吃的包子一个个塞进他嘴里。 “本妃要雄鹰,魏府却送只鹌鹑,是不把祁王府放在眼里吗?” 愤懑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八只生了虫长了毛的包子满满当当塞进他嘴里、喉咙里。 作呕。 酸腐的味道让胃里翻江倒海般作呕。 可魏璋的嘴被捂着,说不出话,也吐不出东西。 他不停地摆头挣扎。 原来,包子一点也不好吃。 他再也不要吃包子了。 以后谁给的包子,他都不要再吃 …… 魏璋喉头剧烈地痉挛,猛地睁开睡眼。 天亮了,崇安堂里点着沉香。 珠帘另一边,薛兰漪正在梳妆,忽闻内室砰砰作响的声音,转头冲进来。 茶壶杯盏散落一地,魏璋趴在床榻边沿,脖颈赤红,青筋凸起,仿佛窒息一般。 “云谏!” 薛兰漪蹲身去扶。 指尖甫一触到他的肩头,铁钳般的掌反手扣住薛兰漪的脖颈,将她抵在了床栏上。 魏璋目色狠绝,虎口越收越紧。 薛兰漪呼吸不畅,胭脂也盖不住苍白的脸色。 随后赶到的喜婆和丫鬟们见到如此失态的世子,险些惊叫出声。 薛兰漪凭着一丝意识摇了摇头,示意众人噤声退去。 珠帘垂落,掩住了魏璋的狼狈。 薛兰漪的手才无力搭上他的虎口,“云、云谏,都是梦,都是梦……我在呢,没事了。” 断断续续的气息喷洒在魏璋手背。 魏璋指骨一颤,青筋渐渐隐没下去。 薛兰漪一直知道魏璋有心疾。 他曾在她面前发作几次,起初薛兰漪被吓得无所适从,有一次她意外听见他嘴里呢喃了一句“都是骗子……” 在那一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男人,喉间些微哽咽。 薛兰漪不知他发生过什么,但知道他心里有个缺口。 她将他的手拉到脸侧,轻蹭着他的掌心,让他感受她的存在,“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余生作注。” 她的话轻柔得好似一阵春风,吹开眼底氤氲的雾霾。 但风是无痕的。 她又再说那些虚无缥缈的誓言了。 魏璋的脸上习惯性闪过一丝讥诮与不信任。 可薛兰漪分明感觉他气息平稳了许多,皮肤的赤红也褪去了。 他真的不喜欢她的话吗? 薛兰漪握住他冰冷的指尖,一遍遍笃定重复:“无论遇到什么事,云谏都要相信: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 她的唇不停开合。 唇形饱满,牡丹红的唇脂涂了一半,嘴角挂着一滴血珠。 那是方才薛兰漪手忙脚乱赶过来时,口脂笺划破了嘴留下的伤口。 血珠伴随着她的话,在魏璋眼前不停地晃啊晃。 最终,血珠顺唇角滚下,滑入魏璋掌心。 是热的,暖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滋味在魏璋心脉游走。 眼见又一滴血从嘴角滴渗出,魏璋忽地俯身将其卷入了口中。 他第一次主动贴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第24章 坏狗下线,疯狗登场 薛兰漪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噤了声。 誓言停了,血流也收了。 魏璋呼吸却紧,贴在她唇边哑声道:“继续说。” 灼热而强势的气息喷洒,薛兰漪一时讷讷,动也不敢动,只得口中机械地重复着“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 誓言伴着唇角的血珠再度不停溢出。 魏璋喉头滚动,将她的誓言和血全数吞咽了下。 那滋味和记忆中让人作呕的味道都不一样,竟是甜的。 魏璋喉头的难忍被抚平了,视线也渐渐明朗。 薛兰漪感觉他舔舐的动作停止,慌忙避开。 他却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咬我。” 他的舌侵入她的口腔,“咬破。” 什……什么? 薛兰漪不可思议骇然瞪大眼。 可又怕再次刺激到他,怯怯咬了他的舌尖。 试探了好几次,才堪堪咬破。 他喉间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深喘,血水潺潺流进薛兰漪口腔。 两个人的气息交融。 薛兰漪喉头发涩,本能地往外吐。 魏璋的舌却抵着她的嗓子眼,声音低磁,“吞下去。” “云谏我……” “都吞下去,听话。”他一向强势,此时已经极尽耐心了。 薛兰漪拧起眉,强忍着吞下了他的血。 魏璋沉眸盯着她抿唇、吞咽,直到他的血融进了她的身体。 他吞了她,她亦吞了他。 这般吞吃入腹的滋味,比抓不住的虚无誓言要真切多了。 他喉间喘息声更加明显,似愉悦,似是癫狂。 薛兰漪却心跳加速,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占据了她的心。 木窗上,蜘蛛蚕食着垂死挣扎的飞蛾,隐秘无声。 “哎呦!世子、姑娘,你们今晚才洞房呢,新人哪能提前见面?” 此时,喜婆隔着珠帘瞧见拥吻在一处的男女。 到底是公府大院,不能什么都不忌讳。 喜婆拍着大腿谄笑,“今夜拢共五个时辰呢,还不够世子和姑娘诉尽衷情的?” 喜婆嗓门大,喜庆的声音冲淡了诡异的氛围。 魏璋才松开她,神色恢复如常,更了衣,出门办公务去了。 四方步端方雅正,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挑开珠帘时,他侧过头嘱咐她:“不许吐。” 薛兰漪一个激灵,讷讷点头,看着玄色背影离去。 从前的魏璋眼里总千里冰封,薛兰漪一直以为冰融化后,就是春色。 可怎么方才她看到的冰下却是更冷的深渊。 那是一种会把人淹没进骨血里,不可逃脱的晦暗…… 夜幕缓缓降临了。 今夜无风无月也无星。 观星楼上,魏璋凭栏而立,欣赏着满城漆黑。 “世子,大公子入城了。”青阳在后禀报。 今夜公府纳妾,兵马司和锦衣卫已布下层层关卡,就等窝藏先太子的魏宣露面。 青阳没想到大公子真有胆量来,低眉问魏璋:“我们该做何应对?” 魏璋喉头微动。 白日里的腥甜还未消散,好像长进了他身体里。 这种感觉似乎还不错。 “今夜良辰美景,放场烟花吧。” “什么?” 青阳问的是如何应对大公子,这个答案让他疑惑得惊叫出了声。 魏璋不言,肩头狐裘无风自动,簌簌作响。 青阳一个寒噤,知道自己多话了:“属下这就让兵仗局赶制烟花,不知世子想要什么样式的?” “就用库房里的烟花。” “……” 青阳站在原地,思忖良久,才恍然想起,许多年前大公子曾多次求娶昭阳郡主,每次都准备了盛大的烟火。 可惜没有一次求娶成功,所以这些烟火都被大公子放置在单辟的库房里。 久而久之,大大小小堆积了百余种样式的烟花。 大公子当初曾在丫鬟小厮面前豪言壮志,等娶郡主时,要把这些烟花一次性都放了,请大家看个够。 如今魏宣恐再没机会放这些烟花了。 “也算了了他的心愿。”魏璋微扬唇角,敛衽款步往崇安堂去了。 了了心愿,又何尝不是断了魏宣的念想呢? 入夜,当漆黑天空中第一颗烟花升空,魏宣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为娶漪漪准备的烟花。 魏璋把它们都燃了,也是把魏宣和昭阳过往数十年付之一炬。 烟花燃尽时,世上再无李昭阳,只是薛兰漪。 可是李昭阳正值芳华,何该坠落? 魏宣挽剑疾行于刀光剑影中,避过兵马司、锦衣卫,推开了公府大门。 朱漆实榻门徐徐打开,院中数不胜数的刀枪弓箭齐齐对准了他,恭候多时。 须臾,冷金属碰击声响起,渐次包围了魏宣。 夜幕中,金属火花迸发,映照出飞溅的血点。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夜色中,分不清是谁的伤。 天上,烟花不停绽放,如一朵朵金菊垂丝。 爆竹声掩盖了厮杀声。 公府内院,唢呐声堪停。 喜婆和端着合卺酒的丫鬟们候在门口。 薛兰漪自一顶青衣小轿走出,掀开车帘,漫天烟火争相映入眼帘。 璀璨光华照亮了整个府邸,也照亮了薛兰漪红妆明艳的脸。 “世子真有心!老婆子在京中待了十年,见识过不少宫廷夜宴、贵府娶妻,从未瞧见过这般盛大的烟火呢!” 柳婆婆扶着薛兰漪的手,贴在她耳边打趣:“姑娘算是把世子调教好了。” “妈妈休要胡说!”薛兰漪顰眉,耳际悄然漫出红霞。 柳婆婆说得也非全无道理,云谏是真的一日胜一日好了。 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两日夜里入睡时,他总不自觉地拥住她,头埋在她颈窝不肯松开。 最后还是薛兰漪热得不行,强行掰开了他锁在腰间的手。 但很快,睡梦中的他又从身后贴了上来。 虽然他有些行为让薛兰漪无法理解,但薛兰漪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心正重新被她填满。 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会越来越喜欢她的。 思量至此,薛兰漪莞尔一笑,“只希望纳妾礼莫出岔子就万事大吉了。” 魏璋身边没个细心的丫鬟婆婆伺候,所以昨日也没人跟她讲纳妾礼要注意的细节事项。 国公府这样的大家族必定规矩忌讳颇多,可莫因为她懵然无知惹了宾客笑话,亦或是再得罪老太君,将来岂不更难处? 心里诚惶诚恐,走向大堂的脚步就越发谨慎小心,不敢错漏半分。 刚踏出去两步,喜婆就拦住了她,“姑娘,直接去寝房就好。” “不用去大堂给老太君敬茶吗?” “……” 喜婆眸光晃了晃,赔笑道:“老太君去瞿檀寺给大公子祈福啦,您直接进寝房吧,莫让世子等急了。” “好。”薛兰漪混混沌沌的,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寝房。 身后隐有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和嗤笑声。 推开房门,屋里不见宾客和司仪,也没有预料中的热络氛围。 冷冷清清,只有两个丫鬟挑开珠帘。 内室,魏璋端坐在榻前,玄色长袍上染了一层寒露,与平日别无二致。 只有案几上两根红色喜烛,才略微显示出今日的与众不同。 毕竟只是纳妾,魏璋无须穿喜服,她也一样,只能穿一件鹅黄色襦裙。 想来,这辈子再没机会穿凤冠霞帔,等心爱之人骑白马迎娶了。 满怀期待的眼在看到一室平静时,心还是抽痛了一下。 可能人总是不知足、不甘心的吧。 得到一些,就想更多些。 姑娘家私心里总是希望自己的婚仪能盛大隆重,受千百人祝福的。 薛兰漪站在原地缓了须臾。 身旁喜婆扬声:“新人敬酒,长奉主君!” 丫鬟为她和魏璋各自递了一盏酒。 见她讷讷的不动,喜婆在她身侧提醒,“姑娘接酒啊。” “哦。”薛兰漪回过神,想着应是要喝交杯酒了,轻提裙摆,欲坐到魏璋身边。 喜婆吓了一跳,慌忙拽住了她的胳膊,暗自摇头。 接着又道:“新人叩首,敬主如天!” 随即,丫鬟们端了蒲团到她脚边。 薛兰漪此时才反应过来她需得跪在魏璋面前敬酒,恭恭敬敬谢主君恩典。 这才是妾该行之礼。 她深深印在脑海里的拜天地、敬父母、交杯酒都是夫妻之仪。 她是妾,没有资格与他合卺的。 所以方才在屋外,她问要不要给老太君敬茶时,被人嘲笑了。 他们在笑她托大吧。 薛兰漪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望向魏璋。 魏璋分膝端坐上首。 他素日最讲尊卑贵贱,所以夫为主妾为仆,纲常伦理,天经地义。 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是蹙了蹙眉。 “姑娘在犹豫什么?莫让主君久等!” “等敬了酒,再在妾书上押完手印,礼就成啦!快谢过主君呀!” 喜婆丫鬟们生怕触怒了魏璋,纷纷催促道。 寝房里,竟热闹起来。 魏璋深邃而略显疑惑的眸一瞬不瞬盯着薛兰漪。 此时,窗外一声炮鸣。 薛兰漪寻声望去。 巨大的烟花在空中散落成星海,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这是今夜最大的烟花,名为满天星,寓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也是她最喜欢烟花。 好歹,他还送了她这一夜的星辰。 既然选择了他这条路,就与人无尤,亦无中途撤退之理。 慢慢走,有朝一日,他总会主动扶起她,与他并肩的。 薛兰漪深吸一口气,屈膝拜下。 没人注意到在她犹豫的漫长时间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暗自扣住玄色衣摆。 在她应承的那一刻,长指悄然放松了。 这一点,连魏璋本人都不曾察觉。 鹅黄色裙摆徐徐垂地,纤纤玉手将金盏递到了他眼前:“妾敬……” “昭阳不跪任何人!” 清朗的声音倏地响彻寝房。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横在薛兰漪身前,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未及反应,大掌反手将她拉到了身后。 明天就入v啦,会有万更,夹子以后基本都会日八到日万,量大管饱哦[哈哈大笑] 推推预收《盲女》,求收藏呀 《盲女》文案: 苏晚生得玉软花柔,白玉无瑕,偏一双泠泠水眸患了夜盲之症,终日只能以白纱遮目。 因她有疾,与夫君成婚半载不曾圆房。 原本待她温柔小意的夫君,近日越发疏离冷淡。 苏晚思量着此非长久之计,于是鼓足勇气与他亲近。 寂冷长夜里,她主动宽衣解带,光洁的身子钻入他怀中。 绵软的手指一边笨拙地在他身上探索,一边声声轻唤他“夫君”。 然夫君都不为所动,甚至厌恶推开。 直至一天雨夜,夫君被人追杀。 她杵着盲杖,在山间跌跌撞撞地摸索寻找。 穿过遍布的荆棘和刺客挥向她的刀,她终于在出村的路口寻到了夫君。 她楚楚可怜投入他怀中,泪水晕湿了白纱:“夫君可伤着了?” 男人身形微顿,终于俯身吻了她盈盈含泪的眼。 然而,轻纱摇摇坠落 苏晚的视线倏尔开朗,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脸。 “你不是我夫君!”她惶恐推开他,转身要逃。 一只大掌捏住了她的后脖颈。 男人不容置喙的声音沉甸甸压下来,“现在,是了。” * 太子赵淮遭人暗算,误入一农户养伤,却被一盲女缠上。 此女不仅对他嘘寒问暖,甚至胆大到夜间钻进他的榻,以身侍之。 赵淮冷眼看着她讨巧献媚的手段,极尽鄙夷,却也只能暂时隐忍。 一朝他召集旧部,卷土回京。 那盲女竟也跟了上来。 赵淮见那姑娘白衣遍布血痕,为他哭得泣不成声。 突然觉得,养一只受伤的雀儿在身边,似乎别有意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坏狗下线,疯狗登场 第25章 第 25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6章 第 26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7章 第 27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8章 第 28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9章 第 29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0章 第 30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1章 第 31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