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 第1章 第 1 章 当她敲下最后一个字,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关掉电脑,伸出双臂,舒展筋骨的时候,才突然想起,今晚和黎深约好要一起吃饭。 她立马拿起被放置在一旁的手机,果不其然,黎深不仅发了好几条短信,屏幕上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她赶紧回拨了过去,还没响几声,她就听到手机那头传来的黎深的声音,“大忙人,终于想起我啦?”言语是调侃的,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甚至能感受到黎深说这话时发出的一丝轻笑。 她很喜欢黎深这种一本正经的幽默,即便两人熟知,甚至,见过对方更多的模样,但她此刻的心跳还是乱了节奏。 “抱歉抱歉,临近下班,突然来了个急活,想着赶紧处理,没想到竟然忙到这个点,你现在在……?”她有些迟疑。 “我刚好也在加班。” 现在已经八点多了。他们今早说好下班后一起逛超市,买食材,在家做饭。 最近这段时间,他们各自都忙到连见面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回到家隔着屏幕说话,不是他突然被人找,就是她需要为明天的会议搜集资料,常常双方才说了没几句,就不得不挂断。今天刚好是她项目收尾的日子,她想着终于可以喘口气,于是,一大早便给黎深发消息,告诉他今天得空,问他有没有时间,黎深很快便回复了一个“有”字,又接着问她,想去哪里。 他们平常约会基本都会选择在外面吃,这次,或许是连日来高强度的连轴转让她身心俱疲,她只想和黎深两人度过这段难得的休息时间。于是,她提议去她家。约定好后,她整个人雀跃得如同回光返照。 她此刻轻轻叹了口气。 黎深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失落。她感觉黎深的声音高涨了几分,有种想要用声音感染她情绪的意图。黎深在电话那头对她说,“要不还是去我们常去的那家,过两天就是三连休,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在家休息。” 她应了声“好”。 “我过来接你。” “饿了就先吃一点东西。”黎深又补上一句。 黎深的细心让她更加难过。黎深总是这样,默默察觉她的情绪变化,又默默用行为体贴她。她觉得,他们自交往以来,她就总是被这样包容。 黎深就是个坏人,他什么也不埋怨,尽让她做坏事。她徘徊在公司楼下等黎深时,忍不住用脚狠狠踢了几下行道树。 有车灯从远处照在了树上,她知道,是黎深。 她在黎深拥住她之前,先拥抱住他。像是耍脾气的小孩那样,她故意将头埋在他的脖颈处,还甩了甩头,蹭着他的肩膀,然后,才抬起头,望着黎深。 黎深脸上是按捺不住的笑意。他用手捏着她的脸,“怎么,几天不见,家猫变成野猫了?” “谁是家猫?”她忍不住去抓黎深捏住她脸的那只手,覆盖上的瞬间,她看到黎深看向她宠溺的笑容,她感觉她的心又乱了节拍。她主动用脸贴上黎深的手。 黎深或许没想到她今天会这么缠人,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讶和欢喜。黎深覆下身子,在她唇上落下轻轻的吻。他们两人再次对视时,都露出了默契的笑。 他们去了常去的餐厅。在等待上菜的时候,她才注意到,黎深一直在用指尖摩挲她的手指。她也有样学样。 “好幼稚。”她忍不住发出笑声。 黎深只是笑着看着她。 她心中那股因为失约的失落,已经一扫而空,现下,她只觉得有黎深在身边真好。他们渐渐将话说开了。从最近的状况,到之前被迫中断的话题,他们互相分享了许多对方未能及时参与的生活。 吃完饭,他们又在附近散了许久的步。当黎深将她送到家门口时,她下意识地用手钩住了黎深的衣袖。她觉得今晚过得异常地快,她不想此刻就分开,黎深明早还有会,她家离黎深上班的地方并不算近,黎深得赶紧回家休息才好,她明明知道这些,但是,现下,她实在无法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 连日来的连轴转让她犯了好几次不该犯的错误,多个项目同时推进让她精疲力竭,她这段时间做了太久合格的社会人,现在,她只希望褪去所有责任和义务,只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只被喜欢的人看见。 她终究未能松开手。停滞的时间犹如永恒那样漫长。她钩住黎深衣袖的手被反握,她的脸也被抬起。她望见了黎深。他那双似乎永远都波澜不惊的眼睛,此刻闪烁着她无法看透的情绪。然后,她看到黎深向她俯身。黎深吻上了她。黎深的嘴唇很温暖。黎深就这样亲吻着她,探索着她。黎深的吻越来越深,不仅占有她的舌头,还交换她的唾液。唇舌交缠的间隙,她听到了他们彼此都难以抑制的喘息。 黎深就这样吻着她,另一只手则绕过她的背,摸索着解锁了大门。她被推着进入房间,又被马上抵在门上。门关上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黎深捧着她的脸亲吻,她感受着她贴着门的冰冷和黎深亲吻时渗入的温热相互交缠。她几乎快要失去意识。黎深在夺去她最后一口气息时,放过了她。黎深又贴着她的额头,贪婪地吸吮着她的吐息,还时不时深一下、浅一下,轻啄她的嘴唇,脸颊、耳垂和脖子。仿佛啄弄还不足以惩罚她,黎深又开始吻她的脖子。他明明知道脖子是她的敏感点。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最深处升腾,她加大了抱着黎深后背的力度,仿佛在回应,又仿佛在催促。 她抵着黎深肩膀的头,看到了外面霓虹灯透进来的光,在一种近乎错乱的恍惚中,她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将世界排除在外,只拥有彼此。 第2章 第 2 章 她其实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谁,她觉得在她心里,有比爱更加重要的事情。但是,人人都在说爱。孩童时期,会玩过家家的游戏。谁是爸爸,谁是妈妈,爸爸、妈妈要照顾小孩。有时,调皮的小孩会故意模仿亲密的动作,惹得其他小孩连忙尖叫、逃离。明明连这种动作背后确切的含义都不理解,却仍然会无意识地模仿和抗拒,一种不能明说的禁忌控制每一个人。 再然后,随着年龄增长,一些无法定义的心情开始萌动。莫名其妙就对某位异性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情。生理课上,老师会介绍青春期,男生和女生的二次发育等让人害羞又好奇的话题。即使他们能记住每一个专业名词背后的含义,这些术语在人身上的具体表现,依旧无法清晰认知。 不知何时,男生和女生之间,开始流动一种生涩且腼腆的氛围,明明在此之前还互相打闹,却在一夜间,成了一个个含羞待放的花苞。 再然后,爱不再是禁忌。谁喜欢谁,谁和谁谈恋爱,俨然成了聊天中最激动人心的部分。但是,她仍然觉得她不懂爱。她照常过她的生活,平淡又平静的生活。 她和黎深在不同的公司,因为业务原因,才有了工作上的来往。 由于职位不同,两人并非直接对接的关系,只是偶尔会在一起开会,打照面的次数一多,也算彼此认识了。 持续数月的项目终于收尾,两个公司的负责人商量着要举办庆功宴,于是,在某个忙碌的下午,她收到了晚上聚餐的通知。这无疑是变相的加班,但拒绝并非明智之举。她像其他同事那样,回复了透露出期待的欢脱表情包。 幸好参与项目的人不算少,她只要找个远离中心的位置,完成一个分母该完成的任务,便能结束这次团建。她不擅长聊天,周围同事的搭话,也大多被她迎合的点头和笑容应付过去。不过,想到明天就是周末,她也多了份耐心和按捺在心底的雀跃。她等待着饭局结束的那一刻。 饭局终于迎来尾声,中心人物却意犹未尽,虾兵蟹将自然不会不识相地紧跟上去,挽留也不过是结束客套的仪式。她终于迎来属于她的时间。 拐出饭店所在的那条街道,她再也无法掩藏恢复自由的兴奋。大踏步向前的时候,还忍不住随口哼着不着调的曲子。要不是面前的红灯制止了她的前进,她估计会一泻千里直到抵达地铁站。 她听到有人从身后走来的声音,她直觉是同事。来人站到她身旁,她才装作不经意间扭头的样子,看了看,然后,就看到黎深看向她的目光。他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行为似的。 就这样撞上黎深的目光,让她不由得心生慌乱。换做平时,她估计会讪讪一笑,然后什么也不说的,用沉默等待分离的那一刻。但人在心情好的时候,确实会有敞开心扉、拥抱全世界的举动,而她现下就这样“拥抱”了黎深。 “你不用跟着续第二波摊?”她以为,他们那边人少,他们领导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她看见黎深眼里含笑,回复着,“不用。”随后,他又低了低头,将手指放在唇上,一副要她保密的样子,“我逃走的。” 或许是之前见面都是太过一本正经的样子,她没想到黎深还会有这样顽皮的一面,一种一本正经的顽皮。她的内心有种说不清的骚动。她失了神,还是黎深用手碰了碰她,她才发现绿灯了。 第3章 第 3 章 黎深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无论就他的外表,还是性格,都是如此。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并不具备对人热情的能力。从小到大,他就被父母严格要求,一切都要做到最好,最好就是他的理所当然。具无事细的一丝不苟,自然会惹得部分同龄人反感。 他们说他冷冰冰,装腔作势,假正经。有时,甚至会当着他的面开他的玩笑,说他就是一个假人。他听到时,也没有特别生气。 他确实希望得到父母的认同。然而,除了母亲偶尔飘来的一句“不错”,他再没有听到更多认同。他逐渐意识到,这是他身为“黎深”该做的事,而他本人如何,他们并不在意。 因此,面对他人的恶意,他也做不到真正在意。他们的恶意,指向的只是他们以为的“黎深”,而真正的黎深,是什么样子,他们不知道,而他自己,也没有找到答案。 他逐渐主动和父母保持距离,却也按照他们希望的模样走下去。既然他自己都不清楚他自身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么,从给定的模子里跳出来,也于事无补。有时,他也会觉得,他的这一决定,是否恰恰说明他早已失去自我。 一如既往的极致和认真,让他的优秀从学生时代延续到工作。上层倒是十分想要提拔他,但无奈他无意成为呼风唤雨的角色,上层对他的“不思进取”虽然表现出可惜,但总有人愿意成为他们想要的模样,让黎深保持现状,对他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知道,这又是他的妥协。他既无法完全摒弃父母期待的路线,也无法对自我充耳不闻。 他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遇到那只猫的。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喜欢动物。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维护有序的街道上,不平整处形成的水坑,反射着二十四小时营业店铺的灯光。他下意识避过水坑。虽然快要入夏,但仍旧会时不时吹来一阵凉风。他撑着雨伞穿过马路,走进小区。在进入所住大楼的大堂时,他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叫唤。 深夜的静谧放大了这个声音。他看到了门口的纸箱。一只蜷缩的猫扬起脑袋又怕生地缩回去,叫唤声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停止过。他收起伞。他本打算推开门径直往里,却在迈出一只脚的时候,退了回来。他蹲在了纸箱前面。他觉得猫叫唤的声音更大了。 猫真是既势利又迎合的家伙,一旦有机可乘,便不管不顾地卑躬屈膝。它们渴求关爱的态度倒是直接。 他伸出手,猫便立马凑上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他感到一阵温热。 当他抱着纸箱进入房间,忍不住暗自后悔。最近工作已经繁忙到让他自顾不暇,他哪里有额外的时间和精力照顾一只猫,而纸箱里的猫,俨然为自己好不容易寻得一个新主人而兀自开心,探着好奇的眼睛,环顾着新家。面对这样的期待,他也无法不产生一种沉甸甸的开心。 被抛弃过一次的猫非常懂得看主人脸色,以及,知足常乐。他发现照顾它并没有想象中麻烦。出门前,他只要把食物和水准备好,它就可以独自在家待上一天。第一天回家时,他本来还在担忧家里是否会变得一团乱,结果,出乎他意料,家里同他出门前别无二致,唯一增加的,是他刚到门前,准备开门时,猫在门内的叫唤。 它在期待他回家。 猫的表达如此直接。它期待他,它渴望他的关爱,它毫不掩饰地迎合他。他确实在一只猫身上,得到了此前从未在人身上得到的东西。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被它舔手指的感觉。湿润的,温热的。那是一种被需要。 他开始学习如何更好的照顾猫。从日常起居,到生病治疗,他俨然成了猫奴。他甚至主动到家附近的宠物医院义务做打杂工作。店主本身是个爱动物的人,平常店里没什么顾客,闲着也是闲着,倒也接受了黎深这样一个看似离谱的要求。 第4章 第 4 章 他是在一个下午遇到她的。她抱着一只看上去疲惫而虚弱的狗,想要帮它洗澡。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店主临时接到一个电话,说要离开一会儿。她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大致是她想让狗舒舒服服的洗一次澡。他从她手上接过这只狗时,能感受到这只狗的骨瘦嶙峋,是一种衰老的脆弱。它确实已处在死亡边缘。他将这只狗放置在清洗台,正打算开始,却见她朝这边靠近。 她低着头,没有言语。他知道,她想要帮忙。他让她托着狗的身体,然后,他便开始了清洗工作。这是一次沉默到有些沉重的工作。 他小心地控制力度。他感受到从狗的身体内部传来的热度,以及,那一下又一下微弱却真实的心跳。整个清洗室,似乎除了他触摸到的心跳声,就只剩下水声、清洗声,以及他偶尔听到的她吸鼻子的声音。 他没有抬头瞧她。清洗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当将这只狗擦洗干净,又用最小力度的风将它吹干,它确实焕然一新了。它朝抱着它的主人叫唤了几声,又抬起脑袋,伸出舌头,舔主人的脸。他看到她脸上喜极而泣的神情。她边蹭着怀中的狗,边对他说谢谢。 她说,最后是你帮忙,真的太好了。 他本来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她就这样转身抱着狗离开了。 有些人是天生的爱人者,不需要学习,也不需要刻意,便能自如释放爱意。她就是这样的人。 黎深再次见到她,是在项目启动的那一天。他同负责人来到合作公司的会议室,然后,他看到她捧着电脑,跟在另一个人身后,走了进来。 双方负责人各自说明了需要注意的事项后,便开始了讨论和协商。他这边的项目负责人,属于新官上任三把火,迫切用最少的人力,做出最大的效益,而他,就是那个落实几乎全部工作的人力。 他倒也没有什么埋怨。他也需要将自己投入到工作中。会议结束后,他们便准备打道回府。他们刚进入电梯,她同那位一直对她说话的领导,也进了电梯。 这位领导一瞧见他们,便立马点头致意,又说着今后要互相帮助、共同发展的客套话,然后,还往旁边让了让,将她介绍给他们。 那位领导对她说,今后他们有什么要求,她都要及时回应和支持。 那位领导说到他们时,不经意间,将眼光落在他身上。他的心顿时漏了一拍。他既期待,又害怕。但她只是朝他们看了一眼,他还来不及确认她的眼神,电梯到了,他们走了出去。 偶尔碰面时,他能看到她同同事说话,他能看到她脸上扬起的笑容。擦肩而过时,他听到了她对同事说,“你已经做得很好啦。”话语轻盈,却让人莫名安心。他回头看她们,她的同事朝她的肩膀靠去,而她也低了低头,触碰对方的脑袋,随后,双方一齐发出开心的笑声。 他做梦了。他梦到了她,他梦到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他梦到她靠近他,用脸蹭着他的脸,就像猫偶尔对他做的那样。他记不清她有没有像猫那样,伸出舌头,舔他的脸,也许有,也许没有,只是,在舔完后,他看到的是猫,而不是她。他梦到他紧紧抱住她,松开时,怀里却是猫。 他接连做了好几天这样的梦,梦里是她,是她幻化的猫,她嘲笑他,他却抓不住她。 他觉得他的梦甚至影响到了现实。当猫像往常那样,用脑袋蹭着他的腿时,他感到一阵恐惧,立马逃也似的远离了猫。他听到猫传来的委屈叫声。他不再期待开会的日子,他甚至有点难以忍受,他内心甚至产生了愤懑,她为什么对他毫无印象。 他知道这是毫无理由的愤懑。他那天穿着工作服,还带着专用口罩,她怎么可能仅凭眼睛就认出他。但感情就是毫不讲理的东西,他无法停止他的别扭情绪。 终于,项目完成的这一天到来,他如释重负,随之而来的却是慌乱。当他收到聚餐消息,一向不喜欢团建的他,内心却涌起一阵惊喜。 他要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没想好。聚餐分了好几桌,他没有充足的理由和她坐在一起、他挑了一个能望见她的位置。他突然觉得他的行为让人恶心。他如同一个阴暗的跟踪狂,执着而沉默的将跟踪对象的一切纳入眼中和心里。 他拒绝了领导的邀请,用劳累过度,身体不适等各类话搪塞。他跟着她,离开了饭店。这下,他真的成跟踪狂了。 他听到了她发出的哼唱,一如既往的轻盈,欢快。她应该用这样的声音对他说话,肯定他。她停下了,他觉得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朝她走了过去,站在了她的身边。她被笼罩在欢快中,对一切充满好奇,她会对站在她身边的人好奇。他猜得确实没错,他看到了她偷偷看他的目光。 “你不用跟着续第二波摊?” 她记得他。虽然是以同事的身份。 “不用。”他强忍内心的欣喜,但嘴角仍然倾泻出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故意低了低身子,凑近她,对她说,“我逃出来的。” 他一向给人认真、正经的印象,这是他最擅长的面具,他知道她也同样熟知。他要故意打破这种印象。他要展现一个只给她看到,只想被她看到的他。即便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真实的自我,但是,只要和她待在一起,他确信,他就知道怎么做。 第5章 第 5 章 她确实慌乱了。她的眼神有些闪烁,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黎深。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微妙的氛围,当黎深用一侧的身体碰了碰她,她才收回远去的意识,两人一起穿过马路,她甚至有一瞬间,忘记了她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当她看到眼前的车站标志,她才发现,她不想就这样与黎深告别。 她确实知道黎深这个人,仅限于他是合作公司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她曾经听同事私下讨论过他,出乎她意料的,竟然不是一致的好评。 “你们不觉得对面公司的黎深有些可怕吗?” “对对对。”有人应和道。“我听他们公司的人说,他很可怕。” “诶!哪里可怕。” “你们不觉得他就像个假人吗,就是……他永远都是那副样子,真让人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黎深确实给她这样的印象,冷冰冰、不苟言笑。比起假人,她倒觉得,他更像一个按照程序行事的机器。直到某天,她需要直接和他对接,添加了他的联系方式后,她看到他的个人页面是一只猫,她直觉,他可能并非像大家传言的那样冰冷。 她养过一只狗。这只狗是她在老家参加葬礼时捡到的。初春的田野,清晨还是会覆上一层水珠。这只狗就这样被人扔在草丛。她抱起它时,被露水打湿的皮毛就这样紧贴着骨骼。她感觉它在她怀里呜咽,双腿一抽一抽的,它的腿受伤了。她把它带回了家。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无论她怎样悉心照顾,这只狗总显得有心无力。有狗陪伴,总是多多少少减轻了她的落寞。 她在远离家乡的城市工作。远离父母的束缚让人短暂拥有自由,而生活并非像一本明了的书那样清晰展开,则给这种自由增加了几分迷茫和不安。她感觉她扑棱着使出浑身解数,而无论最终得到怎样的结果,她都无法平息内心的躁动。 她的眼睛一直看向前方,却没有焦点。她就像狂暴的台风,勉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台风需要被强行打断,一马平川的前进需要遭到重击。她参加了同学的葬礼。葬礼在她这个年纪并不常见。前来吊唁的同学,面容几乎都笼罩着一层恐惧,被恫吓的恐惧,死神的恫吓。无言的啜泣为葬礼增加了浓重的悲怆。 葬礼是传统的土葬,锣鼓喧天,响彻天际,天都低下来几分。同学落叶归根后,她感觉她的内心也有什么跟着一起埋到了土里。在她准备离开时,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是曾经有过一段交集的同学。两人面对面时,明显有种不知道说什么的尴尬。 对方开口说道,“太不敢相信了。” “是的。”她点了点头。 生命的突然逝去让人难以接受,甚至可以说,无法接受。 “你现在还在长夏市工作?” 她继续点了点头。 “我之前出差,经过长夏市,想联系你来着。” 她有些惊讶。 他看出了她的惊讶。“是不是没想到。” “读书的时候,我可喜欢你了。” 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甚至,毕业后还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喜欢着。” 她看到了他最后那抹苦笑。 “哈哈。”他摸了摸脑袋。“终于告诉你了。可能是受葬礼的影响吧。”他环顾了下四周。“你现在怎样,有男朋友吗?” “没有。” “那我也没机会了。”他晃了晃他手上的戒指。“我结婚啦,今年刚结的,我挺喜欢她的,她也挺喜欢我。” 她斟酌着说了句,“恭喜恭喜。” “你总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无法言明的愤怒。“仿佛别人对你怎样,你都无所谓,完全没办法从你身上感受到对他人的需要……”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她听得不太清楚,最后,他说了句,“保重身体”,就离开了。她都没找到插话的时机。她觉得有些委屈。她并非对一切事不关己,她也并非对他人无所谓,至于他所说的需要,他为什么要求她给予他想要的东西,是她太迟钝吗,是她伤害了他人吗? 然后,她就在返程的路上,看到了这只狗,垂着疲惫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无法睁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蹲下身子,抱起这只狗。她知道它需要她,她也需要它。她慌乱的心亟需抓住什么。 看着狗缓缓恢复,她的心渐趋平静。她觉得她太过幼稚,竟然因为那样的原因,就捡了一条狗回家,仿佛在证明什么。然而,狗的爱是那样温顺和忠心,不需要寻求,它自会围绕她转。那些话语,却如同梦魇一般,让她反复陷入自我怀疑。 她觉得,该控诉的是她。是她感受不到他人对她的需要,是她一直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她就像一只风筝,摇摇欲坠在偌大的天空,却没有人想要收回牵引住她的线。 狗的生命也有走向终点的时刻,她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她感觉它在她怀里渐渐失去生气。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办法和人相处。她感觉她敏感又脆弱,她讨厌这样的敏感和脆弱。她把自己麻痹在日常生活中,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 第6章 第 6 章 她感觉到黎深反差之下的进攻。她下意识想逃,她无力承受人心的善变,她更加无力承受被再次抛下的命运。她成了胆小鬼。黎深却并不打算退缩。 “第一次碰见你,不是在公司。那天,你抱着狗来我们店。” 她想起了她说的那一天。那一天,她回家后,发现狗就那样趴在门口。她把它抱起,用手抚摸着,她表现得比她想象中平静。 “那只狗,最后,怎么样了?” “那天晚上就走了。”她又回想起她内心的空落。 她突然对黎深很是恼火。他为什么要突然接近她,保持半生不熟的合作关系不好吗?她恼火的是她自己,见到黎深对她流露出期望后,她就没法不在意,不期待了。 “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嫉妒。” 他想说什么,他了解她多少,他又期待她是怎样的。 “那天我本来想要你的联系方式。” “你很奇怪。”她打断了黎深的话,“你究竟把我想象成什么样子了?” “我确实很奇怪。我们在公司碰面的时候,你完全没有认出我。” 她确实没有认出他。将狗抱到宠物医院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死亡,她发现她什么都抓不住,她努力的,不努力的,最后都会一件一件远离她。接二连三的死亡加剧了她的惶恐,仿佛人的一切意志和**都无法抵抗生活这个恶魔的突然吞噬。她顿时失去了一切动力,她想要什么,她以为她想要陪伴,然后她养了狗,但是狗会有离开的那一天,她还是在意那天那位同学说的话是吗,这是诅咒,诅咒她的自我将令她饱受孤独的折磨。她就像个严守城门的士兵,防御着外界的撞击。 “你对我过于防守了。”这和她在他人面前表现得完全不一样。 他太急躁了。他的直白恰恰点燃了她内心的导火索。她说得对,他了解她什么,他如此迫不及待的就将他的期待投射在她身上。 但她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厌恶他。 “对不起,是我太急躁了。”他低下身子,对她道歉。 “你真的很奇怪。”她有些没忍不住,朝他推搡着。 她也很奇怪,对一个几乎属于陌生人的同事表露气愤。 “所以,你还是宠物医生?”她还是咬住了黎深抛下的饵。不是狗需要她,是她需要狗,也不是别人需要她,是她需要别人,她就这样急不可待地上了钩。 黎深和她说了他捡到猫的事,他去宠物医院打下手的事,当然,有关梦,他一字未提。 他们就这样边说边顺着街道往前走,直到抵达一座沿河而建的亭子。他们靠着栏杆,望着眼前黑黢黢的水。他们能听到不远处的汽车声、人群喧嚣的声音。附近是居民楼,偶有几个路人在路上散步。他们被黑暗包裹着,对方眼中折射出来的微弱光芒,似乎是唯一可以分辨的事物。她感觉,她能感受到黎深身体传来的热度。她的内心有些忐忑,似乎在不安,又似乎在期待。 她偷偷朝黎深望去,发现黎深也在看着她。“我……”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被拥入怀抱。黎深的身体比她想象中要宽大,继黑暗之后,她又被黎深包裹住了。 她抬不起手来挣脱,最后,她垂着的手缓缓攀上黎深的后背,就这样保持着仰着头的姿势,闭上眼睛,感受这个有些不真实的拥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远处的喧嚣逐渐远去,蛰伏在河流旁边的虫子显露了痕迹,发出单调却持久的声音。他们分开了。 一旦他们又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无所适从的窘迫就爬上了心头。 “我送你回家。”黎深牵过她的手。 他们默契地没有联系对方。但是,她知道,她在想着他。从他嘴角浮现的笑,到他对她的期待,再到他的怀抱,那样近,又那样远。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她在幻想什么。肌肤相触的温度宛如印在心里,在她敲击键盘的时候,在她不经意间拂过他人的时候,在她触碰到自己的时候。 准备下班时,她看到手机显示了一个陌生来电,她直觉是黎深。 “喂?”。 拨打电话的人没有想到电话能被打通,听到她的声音后,对方的气息流露出波动。她感觉过了一阵,对面才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下班了吗?” 她内心产生一阵安心。 “马上。” “嗯。” 她感觉他要挂了。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胆小鬼。 “你现在在哪?” 黎深沉默了几秒,然后,才开口说道,“你公司楼下。” 她没有多想,拿好东西,便准备下楼。她看见了那辆停在她公司不远处的车。上次黎深送她回家的时候,她就记住了这辆有些喑哑的灰色。她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不过才过去几天,她却觉得黎深整个人都笼罩上了一层疏远。 “你什么时候到这的?” 黎深没有回答,仿佛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到达的时间。 她在内心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上次是我火气太大了。” 黎深终于朝她这个方向看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捏住黎深的脸,“胆小鬼。”她看着黎深的脸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黎深没有否认,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上次你问我,我究竟把你想象成什么样子。我想让你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看着我,不,和其他人不一样,只看着我,只注视我。” 她感觉她的内心涌上一股热流。她想把手从黎深掌心抽出,却被黎深紧紧禁锢。黎深这次并不打算退缩,她整个人因为一下子用力过猛,身子不稳,朝黎深的方向倒去。 黎深搂住了她,“我昨天来了,前天来了,大前天也来了,我看见你了,但我不知道对你说什么,你会吓到吧,我这么莫名其妙,我自己也不清楚,就像发烧,不,简直就是瘟疫,但是,你也是允许我的吧。”黎深的话语如同泉水,汩汩涌出,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如同要确证一样,分开彼此,低着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感情就是热潮,突然袭来,让人大病一场,被夺取神志和意识,只有残存的昏热,证实着痕迹的真实。 他们就像跳交际舞的人,你进我退,我退你进,用尖锐的疏远暗示渴求,将真实的内心包裹在锋利的言语里。他们那样**裸,又那样坦诚。她看到了他眼中叫嚣着的自我,如同她看见他那样。她没有否定黎深最后疑问中显露的肯定。她任由黎深抱着,倾听着黎深的心跳,感受着自我在温热的包围下渐去渐远。 在狗离开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和动物亲近,无法拥有相似的时间刻度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与其说狗离开了她,不如说狗抛下了她,她重新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孤独。 她再次对连接产生了怀疑。如果,人和任何人、任何事物的相遇都只是为了分开,那么,连接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她想到她逐渐远离父母,逐渐和朋友分道扬镳,事实上,她并没有主动选择离开,只是,在不尽相同的生活中,在日复一日的前行中,在一个又一个细微却导致最终所有结果的分岔路口,他们就这样缓慢分开了。 她点了点头。 她为什么会在意黎深。她太软弱,她太渴望确认自己的存在,她希望能有人看到她,所以,一旦有人向她抛出饵料,她就会上钩。黎深一反常态的举止让她兴奋,她需要别人对她的需求,即便这种需求大概率建立在虚幻的想象上。当他们袒露自我的时候,也许,互相都会为对方真实的面孔感到厌恶,但是,在厌恶之前,就让她尽可能多的感受这种靠近的温暖。 她知道,他们都疯狂的在对方身上寻求慰藉,在这样一个广阔又孤独的世界里,却没有人愿意看见彼此,所以,一旦眼前出现可以抓住的光,就会像飞蛾一样扑过去,这就是人,即便这种连接脆弱又虚假,但还是会忍不住靠近。 他们会相爱的,他们会将足够灼烧自己的爱献给对方,他们会以此抵御世界的冷漠和无动于衷,他们会吵架,会向对方宣泄未得到满足的需求,然后,他们又会抱住彼此,诉说对彼此的爱意。他们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日常中感到麻木,最终,他们也会走上疲惫。拥抱也好,亲吻也好,结合也好,他们会发现,身体的连接依旧未能填补内心的空洞,爱人的存在也无法止住永不停息的孤独,这不是他们的问题,他们已经在尽全力面对自我,真实的自我,面对他人,真实的他人,只是,人心是那样深不见底,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在这个黑洞尽头,隐藏着什么。只是,在这一刻到来之前,让他们再多感受些渴望、被渴望、爱人和被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