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暴君》 第1章 入宫 长安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 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徐意润裹紧了衣领。 二十日的路程早颠簸得她心烦意乱,这会儿终于到了长安,刚刚松开手车身就猛地一停,害得她差点磕到头,下意识掀开帘子查看。 泥泞的道路上,一位大娘拦住了去路。 “我说大娘,你讨饭到路边讨去,直直地朝车上撞,撞着孩子了可怎么办?” “可怜可怜孩子吧,他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我们实在没法子了……” 阿柳叹了口气,转过身,“小娘子,你常年在边关不甚清楚,近来京畿多有盗匪作乱,搅得百姓们鸡犬不宁,这才出了这么多难民。” 她不解:“宫中的郎官、卫尉呢,小小匪徒而已,还能乱了京师?” 这问题他自然没法解答,她也没打算刨根问底,便拿出一钱袋递给他,“把人扶起来吧。” “诶。” 阿柳利落地跳下车,不过徐意润还没来得及将脸收回,车身却又是一摇,头上的木簪差点被甩掉,这一次冲击是从后方来的。 “既然是外乡人,就不要对京师的事多嘴了,万一说错了话,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一道不逊的声音传来,她掀起一角,回过头,看到一个骑着黑马的男子,身姿挺拔,一脸傲气,一身宝蓝色常服,看起来应该是长安大户人家的郎君。 她还未回话,阿柳便挡在身前,不屑地扬着头,“你可知车内何人,竟敢这样口出狂言?” 对方也不是好惹的,趾高气昂道:“妄议卫尉就是妄揣国策,妄揣国策就是不满圣意,不管是谁,按例律都该押送大牢。” 听他话里的意思,此人官职不低,瞧瞧天色,她决定还是赶快离开,不要惹这些没必要的是非。 “郎君言之有理,是我唐突了。”她对家丁说:“快驾车吧,张伯还等着咱们呢。” 家丁对着那匹黑马哼了一下,转身拽车去。 “慢着。” 听到他的马蹄哒哒得绕到了前面,徐意润心中生出一丝不妙。 “你们从何而来?” 眼看阿柳一句“关你何事”就要脱口而出,她赶紧抢先回到:“定襄,我们是从边关来的。” 这二字听得他眉头轻轻抬起,对马车的打量也深了些。 “进京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想起那封不容拒绝、快马加鞭而来的立后诏书,徐意润垂下眼,不着痕迹地蹙起眉。 “返乡探亲。” “哦?家住哪里?探什么亲?” 听到这明显为难的盘问,她不免心中苦涩。她本就是长安人,却因父亲要守国在边关待了六年之久,第一次回家,便是来嫁人的,夫君是天子,而整座城的子民都是她的亲人。 “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有什么资格盘问我家娘子?” “阿柳!”徐意润想制止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我有什么资格?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告诉你。”他站在她面前,高声道:“我乃宫车司马令付破之,排查进城人士是我的职责。怎么,你有什么意见?” 付破之?她不动声色地抬眼,一寸寸扫过面前的青年,原来是当今太后的侄子,大司马之子、光禄勋之侄,怪不得如此不可一世。 这样说起来,他和她也算沾亲带故。 “原来是付郎君,”她将遮掩的帘子全部撩起,修长的手指捏着令牌伸到他面前。“大司马原是派你叔父护我进京的,不过让那么多将士送我一人实在大材小用,我便推脱了。没想到他思虑得如此周全,还让你在城门接我。” 她的眼神慢慢落在他脸上,“那便有劳了。” 她清楚看到,他的瞳孔难以抑制地放大,那股视线丝毫不加遮掩地直直盯着自己。 “你是……” 徐意润脸上印着挑不出毛病的笑。“看来郎君是认出我了,令尊应该告诉过你我家在何处吧?” “回……娘子的话,这事大司马没同臣说起过。” “无妨,让阿柳告知你就好。” 他拧着眉,似乎不敢相信似的,又踌躇良久,才双手平举,接过了那令牌。 家丁将帘子放下,她却听见了外面翻身下马的动静。 缝隙中,她看见付破之单膝跪地。 “臣——遵旨。” 有宫车司马令在前,回家一路畅通无阻。 老管家得到她要回来的消息,早早等在了门口,一见着她的车,就赶紧下来迎接。 “老奴恭迎娘子回家。” 她连忙搀住他佝偻的身子。“快别多礼,一晃六年不见,张伯瞧着一点没老。家里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他不着痕迹地抹了把眼下,道:“小娘子平安到家就好,快快,咱们进来说。” “阿柳,你先扶张伯进去。” 她转过身,走到垂头待命的付破之跟前。“麻烦郎君替我向令尊问好,就说我已平安到家,请他放心。” “遵命。”他的头埋得更低,见状,徐意润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进了府门。 她回来没有带什么行李,于是很快就收拾完了,等阿柳把马牵走,她在外面张望一圈,才关上门。 “小娘子怎么突然回得这么急?等暖和了再动身也不迟嘛。” 她神色淡然,“张伯应该知道阿翁打了胜仗的事。” “啊,这事我岂能忘?将军回城那天,万人空巷,全城百姓都好奇那颗敌军首领的人头长什么样,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好不威风。只是可惜我没和将军说上一句话,他就急着进宫面圣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忽而又抬起,“老奴还是不懂,这和小娘子回家有什么关系?” 张伯不懂,徐意润自然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打了胜仗,父亲志得意满地回京复命,再回来时却满脸沧桑。 “阿翁回定襄时带回一封诏书。”她取出那精美的木匣递给他。 张伯恭敬地接过,却道:“这……老奴也不识字啊。” 徐意润只好告诉他:“圣上接受了大司马的举荐,封立徐家女为后。” 他愣了一下,随即站不稳一般紧紧抓住那木匣。“你、你说的是真的?” 她点头的瞬间,一阵狂喜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祖宗保佑,祖宗保佑!这是光耀门楣的天大好事啊。” 徐意润向屋内走去,老管家也紧跟着她的脚步,在身边提到:“我就说当年你出生时太史令的预言是真的,如今一看,果然神算。” 她止住步子,无奈道:“张伯,当年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毕竟说出“此女天人,当配贵人”的太史令三日后就因夜观天象言明皇权旁落、天下大乱而被扒光衣物示众游行,于正午时分问斩刀下。 “只是奉承之词罢了,何必当真。” 老管家却不以为意。“既然是奉承之词,怎会成真呢?” 听着他的疑问,她笑着摇摇头。 “与所谓天命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系?” 她沉思一刻,开口:“方才护送我到家的那个人,你可看见了?那人是当朝大司马的独子,太后的亲侄子。” 他也琢磨出点不对劲:“小娘子刚刚说是大司马举荐的我家……” “是。大司马向来广结善缘,提拔各路人才,世人皆知其尽忠尽职大公无私。至于立后一事,也于公卿面前再三推脱,表明皇后不可姓付。既然他的女儿不入宫,那么入宫的只能是别人的女儿。” 她默默敛去哀色。 “这个人不能与之为敌,不能功高震主,最好家世清白,名声忠勇,还在皇后遴选的名单里,能让他做个顺水人情。” “那、那不就是……?” 见他已经明白,她便没什么再需多说的。 “这后位是被大司马推举来的,虽然我徐家名声清白,从不党争,可光凭这一点不仅不能博得皇帝的信任,反而可能加深皇帝的猜忌。如此一来,我,还有徐家,就成了棋盘上被人操纵的棋子,没有反抗之力。” 所以所谓光耀门楣对她来说反倒是挣不来的枷锁,毕竟今后的路但凡一步错就是步步错,人言伴君如伴虎,宫中又和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 老管家的表情有一丝呆滞,“那小娘子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总不能抗旨。她宽慰地说:“先请谢娘子过来吧,我在家待不长久,又久不归家,想见见她。” “好,好。”他立刻应下,出门去。 她抬头望天,已日薄西山,落日余晖异常闪耀。 谢宿英来时,未见其人,先听见那风风火火的声音:“意润!我来了!” 她赶紧打开房门,见到谢宿英的第一眼,竟然与六年前无异,还是那么张扬明媚。 “快快进来。” 看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替她倒了杯水。“我还能跑了不成,你这么急做什么?” “我能不急吗?”她把茶盏“咚”一声放在案上。 “意润,我告诉你,你不能嫁。” 徐意润的动作愣了一下。 “你常年不在京师不清楚,那当今圣上——”她屏气凝神,凑近低语:“当今圣上暴虐恣雎,若入深宫,恐再无宁日!” 见徐意润垂眸,她接着说:“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未央宫日日都有被送出来的宦官和宫女,浑身是血,不省人事。这些,我可是亲眼见过的。” 想到那场面,徐意润眸中一惧。“你不知道,这不是我能选择的事。” “我有一计。”她有些激动:“近年来京畿常有盗匪肆虐,这些亡命之徒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若散些银钱,不怕他们不帮你。” “你是说,要盗匪假意将我掳走,实则护送?” 谢宿英神采奕奕:“正是此意。你去哪我都想好了,就去蜀地。你舅公在蜀地当值不是?那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出入不易。到了那儿,先靠他接济一段时日,等此事平息,再回定襄。” 徐意润犹豫地问:“怎么平息?” “自然平息啊。”她理所当然地说:“他知道你被盗匪劫走,一定会下令追查,可贼人本是世间流离失所之人,追着追着就追不到了。你既不是重犯,也不是权臣,追不到也就算了,再议后位人选不就妥了。” “按你说的,最好的情况我成功逃到蜀地,皇帝也不再追究——” “对。” 徐意润绕到她身边:“那我阿翁呢?祖母呢?兄弟姐妹呢?”她眉头紧锁,摇摇头。“即便是蜀地,也是皇帝的蜀地,我舅舅尚是皇帝的官员,其他官员自然也是。一纸追令下达,藏住我谈何容易。但凡有一点纰漏就是欺君之罪,徐家还有活路吗?” 谢宿英从满面愁容听到面如死灰。“那……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没有万事都由得自己的人。 她想了想,答到:“世间最高明也最无可奈何的计谋便是灯下黑,对我而言,也许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什么?” “入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入宫 第2章 皇后怕朕? “意润……”她重重跌在凳子上,又忽的坐起。 “你不要担心我,我明白该怎么做。” “那你什么时候进宫?” “定的日子是三月十二。” “这么快?” “已经昭告天下了。”她无奈地看着她,“亏你还在长安呢。” 谢宿英失魂落魄道:“我只是不知该怎么接受。你六年才与我见一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要走了,你来的那些信我都好好收着,知道你惦记着我阿母做的油渣糕,你还没尝呢……” “阿英,”她抓着她的肩膀强迫她回神。“你瞧你,宫里想吃什么没有?你怎么还担心上我了?” “这话说得倒是。” 徐意润笑了,俯身拥她入怀,“能生在长安官宦人家,已是上天不薄了,既然如此,日后必然也不会亏待你我,咱们总有一天再见的。” 紧紧抱着谢宿英时,她也抱着与她错位的六年,抱着苍狼飞鹰、大漠烽烟。 今天日头好,若她还在家,这时候兄长定在外面操练兵士,小弟埋头看书,一日不曾落下,她则又要例行公事“闯入”小妹的房间,一把将人梦中拽起。 “别睡了,今天可是大日子。” “什么大日子?我再睡会儿……” “春日到,祭天地。” 紧紧闭上眼,香火在鼻尖萦绕,她仿佛又回到了跟着父亲带领定襄百姓祭拜天地之时。 “六畜兴旺,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穰穰满家——” 又听闻:“承天之祜,受天之胙,祈我社稷,永膺多福。” 别想了,睁开眼,今天可是大日子。 她深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女官在侧,祭肉在前,而长案对面正与之相对的便是大夏天子。 曾经在定襄的种种,全都回不去了。 她拿起筷子。 边关一切以军需为重,他们很少能吃上肉,上一次还是那日父亲和兄长战胜回府。 她还记得祖母的话:“意润,戍关这些年你受委屈了,等回到长安,想吃多少都有。” 可是和她想的不一样,宫里的祭肉竟然不比大哥烤的好吃。 “天地交泰,匏瓞同体,合卺而酳,以合二仪——” 到了成合卺礼之时,徐意润胸中止不住地打鼓,比入宫时坐在重翟车上望着万千百姓时更甚,连手心都微微湿润。 只因从大礼到祭祖,再到现在两人面对着坐在椒房殿,别说开口了,皇帝甚至连正眼看她一次都没有过。 眼神上移,他一动不动,她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脸。 父亲说他见过天子两次,第一回是十年前在长安城外,他亲自来鼓舞士气,他对他形容只有几个字:一身孩子气,偏生大人似的绷着脸。 第二回就是这次进宫。 “冕旒挡着圣上的脸,不管大臣进什么话他都没多大反应,像一尊塑像一样被放在龙椅上。” 听到这种描述,她既哭笑不得又好奇,现在终于可以一睹真容,见到他的脸,她却没有太多想法。 原来传闻中的皇帝长这样。 此人脸颊微陷,薄唇紧绷,一双长眼轻垂,尽是天家威严。面容白净,像出世之人,不像入世者。 不过不管他如何,此刻在想什么,是忌惮还是厌烦,礼数总要尽的,于是她只好先端起匏爵。但周身的空气却凝固了一般,直到手在空中举得酸痛,皇帝才慢条斯理地伸出手臂。 然而即便有了行动,却依然没把对面的她放在眼里,他正襟危坐,半分都不肯挪,面前一张长案,要想成功行完合卺礼,只能徐意润倾去身体。 可这个姿势既怪异又难受,她扬起脖子,除了一阵酸痛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不得已和他将手臂交缠在一起时,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温度。 所以只能盯着自己的手一饮而尽。 “礼成——” 随着宫人退出宫殿,徐意润的心也渐渐揪起。 她懂礼,却不懂无礼时要做什么。 两人沉默许久,皇帝起身走入内室。徐意润赶紧站起,跟在他身后。 “臣妾为陛下宽衣解带吧。”看见他摘下冕冠,她试探地说。 他没否认也没同意,过了一会儿,转到她面前,张开手臂。 小心地凑近,手臂虚虚地环上他的腰身,终于成功感受到他的体温,她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才微微松懈了点。 万幸万幸,面前的不是鬼魅,是个凡人。 不过那股恐惧感却从未消散。 她手伸向他背后解开绶带,却一不小心抬起头,与之对视,发现对方也正垂眸打量自己。略带死意的目光深不见底,看得徐意润心里一慌。 褪下衣物,皇帝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向深处走去。见他已撩开床幔,徐意润只好亲自灭灯。 一盏盏灯火熄去,黑暗将她的恐惧放大,直到小心地躺在他旁边,她的身体都是僵直的。 这一夜注定难熬。 她这么想着,阖上了眼。 与预想的一样,即便劳累一天,她也还是没有睡意,紧闭着眼睛,连动都不敢动,甚是难受。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这样捱过这一晚时,身边忽然有了动静。 徐意润只当他睡梦中翻身,不想放在心上,但天生的警觉让她不得不侧耳细辨,发现他坐起了身。 更为可怖的是,之后就没了动静。 那股冷峻的视线刺激着她的心,她甚至想象得到他幽幽望着自己时那神色晦暗的样子。 徐意润实在想不明白皇帝大半夜不睡觉起来盯着她干什么。若坊间传闻是真的,那他此刻大概是在担心她会忽然行刺。 不过还没等她思考出个所以然,他就窸窸窣窣地翻身下床,听脚步声,连鞋也没穿。 直到那声音远了,徐意润才张开眼。 犹豫了一瞬,她轻轻撩开一角帘子。 今夜月光过于好了,照在齐攒的一身素衣上看得格外清楚。她看见他打开一扇扇门,直到最外殿才止步。 她好奇地望着他的身影,难免猜测他究竟要干什么。 忽然,他面朝明月背朝床,跪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以头抢地。一下,两下,三下…… 就好像在祭拜什么东西,比白日祭奠列祖列宗时还虔诚。可望向殿外,只有空无一物的深夜。 徐意润瞳孔难以控制地放大,手上一松,床幔掉了下去,鸣玉之声清脆悦耳。 但此刻,这声音如同恶鬼嚎叫。 她动不敢动,退无可退,一瞬间极致的寂静过后,帘子被一把掀开,她下意识退至角落。 背对月光,皇帝的神色黯淡难明,自上而下地瞧着她,简直与恶鬼无异。 她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强压下惧怕,动了动喉头,决定抢占先机。“陛下,这么晚了,怎么……” 然而他只是居高临下,薄唇轻启:“皇后怕朕?” 轻松的一句话,把她所有试探堵在嘴里。 仔细辨别,他话中似乎没有不悦。和父亲说的如出一辙,半点波动都没有。 思来想去,她觉得如实回答才是上策。“……是。” 齐攒眼神一动,“为何?” 徐意润将被子松开,慢慢抬起脸。“陛下是天意神授之子,举动间自有龙威,臣妾等凡人理应敬畏。” 他放下手臂,一道嘲弄的笑声隐在床幔的响动中。 “朕记得太史令说过,皇后贵为凰命,此事早有预兆。既贵,何必把自己贬入尘埃。” 这听到这话,她不由得一愣。这话太史令的确说过,甚至说得格外放肆无礼,一边吃酒一边哈哈大笑:“就是配天子也未尝不可!” 三天之后,太史令夜观天象,言明皇权旁落,天下大乱,当日即被处死。 然而此事家中从不再提,也没人当真,再说皇帝那时也不过一垂髻小儿,竟然一直记在心里吗? 徐意润虽诧异,面上可不能显山露水,顺了顺呼吸,道:“世间礼法,本就有先与后、长与幼、父与子,君与臣。妾居后位,自当行皇后之责,替圣上分忧,协太后管理后宫。但在陛下面前,妾永远是臣。” 暗色中,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一阵沉默后,皇帝忽然掀开绸被,她有些慌乱,好在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躺回了床上。 她不敢动作,僵硬地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他真的没有别的要说了,才渐渐将身体放在榻上。 冰凉的手脚逐渐回暖,用眼神细细打量身边人的侧颜,她脑中还在回放刚才那个诡异的场景,怎么也和这个面色平静的人对不上。 “明日去长乐宫拜谒母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皇后自己斟酌斟酌。” 身边人忽的开口,把她好不容易酝酿来的困意惊得一扫而空。 “臣妾明白。” 就连父亲都远离朝堂,更别说徐意润了,然而即便如此,她也听过关于皇帝的传闻。 最有名的便是建洪八年秋祭行宫那场行刺,刺客趁他睡下,寅时潜入宫殿,却被反被皇帝一刀刺死。 要知道,那时他才不过十三、四岁。 父亲说此人格外警惕,虽与他接触不过半日,可她已然对此深信不疑。 与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她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第3章 尽皇后的职责 于是第一缕阳光打在眼皮上的瞬间,她就悄悄睁开了眼。 第一件事,便是转身瞧瞧皇帝是否醒了。她僵着睡了一宿,稍稍动一下便腰酸背痛,没忍住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便是这一下,竟然毫无准备地撞到了齐攒那双清明的眸子里。 徐意润起息向来规律,现下不过卯时,他看起来却已经醒了许久的样子,就这么定定瞧着自己——想到这,她浑身发毛。 也因为这道眼神,她起到一半的身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僵着格外难受。 好在他放过了她,起身叫到:“厘重——” 以大宦官厘重为首的宫人们鱼贯而入,徐意润由着她们为自己换上深衣,又一边瞥着不远处皇帝的动作,这才嚼出了一丝身处宫中的意味。 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某人的女儿、姐妹,甚至妻子,而是皇帝的同僚。包括被人服侍的动作,也算为天下躬耕。 至于面见太后,自然也不像普通人家,她拜见的不只是君姑,更是大司马在宫中的话事人。 毕竟大司马能有今天的地位,离不开皇帝年幼时太后的一手提拔,哪怕皇帝已经成人,也没能一改大司马权倾朝野的事实。 单凭此,她对太后就生出一股敬畏来,于是去长乐宫的路上格外紧张。 “皇帝、皇后到——” 一进入主殿,面前坐着的便是一位威仪的妇人,徐意润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儿臣谒见太后。” “免礼。” 皇帝先起身,皇后再行稽首礼。 “臣妾再拜母后,恭请母后圣安。” “既入宫闱,便为一家。今日起,皇后便正位中宫,母仪天下,我亦以你为妇。”她顿了一顿:“陈怀礼。” “臣在。” “把我赏与皇后到赏赐呈上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了不少。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璎珞,虽然与宫中各物相比算不上多华贵,但先人已逝,这份念想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宫人将那璎珞呈上来时,串上的宝石、锤鍱、炸珠、琉璃光彩夺目,闪耀异常,就算在宫中也不是寻常可见的,看得徐意润一时晃了神,差点忘记礼数。 “谢母后恩典,只是此等厚赏,臣妾愧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的。” 听到太后站起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徐意润心中更为诧异,太后到底为何对她如此慈爱,反而一直把皇帝晾在一边,就因为她是大司马举荐的皇后吗?然而不等她思考出个所以然,太后的手便搀住了她的手臂。 “我和你一样,也是将门出身,不过你比我厉害,去过定襄、雁门,我呢,却一生都不曾离开过长安。” 徐意润讶然地抬起脸,只见太后有些惆怅的眼睛透过她望向远方,不免心中一动,随着她的动作乖乖站起。 “为大夏戍边,是臣妾与徐家的本分。” “在母后面前,就不必如此拘礼了。” 她转身拿起那串璎珞,亲自戴到了徐意润脖子上,又对她上下瞧瞧看看,才满意地点点头。 “多谢母后。” 她下意识受宠若惊地俯身,下一瞬,一阵暖意涌入心间。幸得太后如此慈善,想来今后在宫中也不至于举步维艰。 “好了好了,坐到我身边来。” “是。” 太后的呼唤更让她欣喜,不过刚动一下,就与对面的皇帝对上了眼神。 那目光比昨日还冷,不再若有似无地视她为无物,反而像寒刃一般剜着她的骨肉,正正好好落在她的脖颈,死死盯着与璎珞接触的那一小片肌肤。 徐意润一瞬间清醒过来,敛去了喜色。“依照礼数,臣妾坐于下位便好。” 太后却有些不满,“方才不是已经行过礼了,就算是帝王家,难道我还不能一享天伦之乐了?” 见她表情一变,徐意润也不敢不从,便向她身边走去。 “臣妾……听母后的。”这话格外犹疑,毕竟皇帝对此是何反应她可是看见了。 “母后不如忍痛割爱,把你身边那个长御赐给皇后吧。” 皇帝幽幽开口,徐意润立刻止住脚步。 “让她教教皇后礼数,免得损了天家颜面。” 她默默垂眼,清楚他并不是针对她,所以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 果然,太后目不斜视地说到:“我让皇后坐过来,若讲究礼数也是我不守礼,与皇后无关。” “儿臣说的不是这件事。” 太后转头看向他,徐意润也轻轻抬眼,脑中飞速思索着自己做了什么。 “我亲派光禄勋负责将皇后从定襄迎回京,皇后却自作主张拒绝了护送。皇后可知此事不止为你一人安全,更关系大夏国威?若真出了什么事,我夏室还有颜面可言吗?” 她身体一僵,跪了下去。“臣妾惶恐。” 之所以赶着大礼前两日才到长安,就是因为足足等了光禄勋半月,然而他却一封急信送来,说雪天难行,兵士们到不了,请她恕罪。 她能恕什么罪? “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徐意润立刻回话:“臣妾当时只念耗费人力物力之盛,今日得陛下提点才恍然大悟思虑不周,请陛下降罪。” 错不是她犯的,可光禄勋付绪是太后的族弟,难道还能给他安一个抗旨之罪不成?那太后的脸面还置于何地? 罢了,她本就是一枚互相制衡的棋子,从没想过要争什么东西,委屈也好不甘也罢,通通咽下也不算多难。 “昨日新婚,今日降罪——皇帝,古往今来还没有这样的事情。” 太后一句话,徐意润却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更加冰冷。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将功补过就是。” 徐意润恭顺道:“儿臣谨听母后教诲。” “快将皇后扶起。” 被宫人搀扶起来后,她仍绷着一口气,紧接着太后便开口:“赶紧为大夏诞下皇嗣,也算将功补过了。” 听到这话,她动作一顿。此事又不在她,而在于皇帝,他若不愿,她也全无办法。 “是,儿臣记住了,一定尽力为夏室绵延子嗣,以保克昌阙后,延祚万方。” 皇帝终于不再说什么,也收回那一直打量的视线。 太后也缓和了神色,“这不就好嘛,都是一家人,何必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此话一出,皇帝也不再多言。 徐意润以为这件事便告一段落了,毕竟离开长乐宫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别的表示。 可晚上皇帝却亲临椒房殿,又是无波无澜,让徐意润猜得辛苦。 “皇后已经准备歇息了?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 他既不让人提前来报,进来时也无声无息,大概是有意为之,就为看她窘迫。而徐意润也的确狼狈地翻身下床,“不,臣妾刚才躺下,陛下来得——” 这话还没完全出口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说都说了也没有收回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正是时候。” “你在母后面前说的倒是好听,绵延子嗣,克昌阙后……” 他一字一句说着,一面慢慢向她走来。 徐意润不敢与之对视,也无法后退,只得遏制住每一分想要逃跑的念头,低眉顺眼道:“臣妾是真心的。” 他嗤笑一声:“那昨夜正新婚,皇后怎么不知道尽一尽职责。” 这话听得她一噎,无言以对。 他一副嫌恶至极的样子,她怎么敢随意动作?万一惹恼了他,她可不知该如何是好。 盯着近到不能再近的人,她强压下紧张得跳动不止的心,一寸寸将手抬起,抚上他的衣襟。 “臣妾有错。陛下说得是,妾这就来服侍陛下。” 配饰、衣物一层层剥下,皇帝由着她的动作,没有反应,徐意润却越来越不安。 他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为何在这种时刻看向她的目光都这般冷淡? 她思绪正混乱,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本就神经紧张,这一吓差点害她叫出声。 “陛下,你……” 皇帝身体俯过来,凑到她耳边,满是嘲弄地开口:“还是朕来服侍皇后吧,遵太后的旨。” 下一刻,外衣忽的散开。 她就是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满,可到了这个关头,别的都得先放一边,她注视着那被烛火拉长的身影,难为地别过脸。 似乎发现了她的难堪,他的目光更加放肆地在她身上游走,最终落在颈间那串璎珞上。 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在床上,皇帝冰凉的手指握着她的腰向前一拽,极大的危机感袭来,她下意识抓住住什么东西,看见皇帝半垂的眼眸,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腰间的玉佩。 周遭的空气一刹那凝固了,她猛地松开手,听见一记清脆的响声。 玉碎了。 徐意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颤抖地开口:“臣妾、臣妾请陛下恕罪……”这句话越说越小声,直至微不可闻。 皇帝脸上没有怒意,大约最可怕的就在此了,从这张脸上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皇后是远道而来的,听闻边塞民风淳朴,皇后不妨说说,百姓、民间都是如何评朕的?” 他慢慢凑近她的脖颈,直到看不见脸。 徐意润盯着头顶的床幔,斟酌着开口:“陛下圣明英武,尧天舜日,当得万民拥戴,心悦诚服。” “是吗?” 他毫不在意地开口,喷薄的热气激得她一颤。 “那皇后为何这样怕我?” “妾只是……” 她还没说完,脖颈处忽然传来的疼痛感便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四散的宝石、金玉掉在地上,逃一般地往殿外飞去,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一下一下跳在她心上。 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时,徐意润难以抑制地睁大眼。 “陛下,” 回应她的是与那串璎珞一样的下场,他咬上她的脖子,丝毫没有怜惜之意。 她如一条搁浅上岸的鱼一般任人宰割,无助地扬起脖颈,却更加把弱点暴露人前;下意识向后逃窜,却因腰间的扼制而动弹不得。 “定襄一切可好?” 他不懂为何他非要在这时问公事,然而也只能回答,尽管被撞得破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连不成。 “承蒙陛下福泽,定襄一切都好,百姓家给人足,安居……乐业。” 他又问:“送你回京,徐将军可放心?” 没想到他竟然会提起阿翁,徐意润的脑子暂时没缓过神。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留给你的。”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那只木簪,竟然庆幸自己没有把它带来。 “下次见面,阿翁亲手给我吧。” 那日是她唯一一次见父亲流泪。 她艰难地把话说出口:“皇恩浩荡,父亲自然是、感激涕零。” 他还在不依不饶,掰过她的脸,强迫她直视着自己:“朕再问你,民间百姓究竟何以论朕?” 一阵巨大的绝望袭来,她紧紧闭上眼。 “陛下圣明英武,自是……万民拥戴,心悦诚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尽皇后的职责 第4章 密密麻麻被处死的人 她已经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毫无留恋地抽身的,只是宫人们欲进来时,立刻被她制止了。 “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在床上又瘫了许久,才慢慢起身下床,一颗一颗捡起那串璎珞。 下蹲时,双腿的颤痛都在提醒她此地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须思虑周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把那些散落在地的珠玉捡起后,她却不知该如何处置,站在殿中犹豫不决。 对皇帝来说,她是大司马的人,也就是太后的人,他没办法对她放下防备,她也不可能与他直说,就这么僵持着却也不是办法。 至于太后,她对她慈爱有加,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她不能驳了太后的脸面。那这条璎珞—— 她站在窗前琢磨许久,才决定将它收到木匣中。 思来想去,太后无事不来椒房殿,皇帝的行踪她是摸不清的,所以还是收好吧,免得他又借题发挥。 “来人。” 几个宫女接连走进,在她面前站定。 “奴婢在。” 她瞧了瞧,几个女孩都不比她年纪大,还有一个看着不过十二三。她觉得宫中寸步难行,这些奴婢哪个不比她难?何况君主还如此惨无人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婢鲤裳。” “奴婢敬绾。” …… “椒房殿是谁管事的?” “奴婢们是陛下特意挑出来的,在娘娘入宫前暂由奴婢管事。”鲤裳回到。 “你们都是厘重选的人?” “是,奴婢们都是厘公公提拔的。” 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既然是厘重挑选的人,定不会有什么差错,殿中事务你们熟悉,便先依例而行。鲤裳,你将每日的起居注、用度份例整理好,明日呈给我过目。” “喏。” 她目光掠过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语气放缓了些:“你年纪尚小,便在殿内做些轻生活计吧。在本宫殿内,只要安守本分,做好自己的事,我们便都相安无事。” “奴婢们谨遵皇后教诲。” 终于,她转过身道:“将这块碎玉捡起来吧。” 第二日,从鲤裳把各种用度份例拿给她开始,徐意润便将所有心思放在宫中事务上面。 当然,她也看到了所有被处死的宫人的记录。 何放,值夜时漏听圣意,割耳流血而死。 阮小青,束发技艺不精,割去双手。 赵藏,被罚去永巷后阴议陛下,即刻斩首。 …… 一页一页向前翻,从一条条姓名变成一个个人名,渐渐的,连字都看不见了,只是一些辨不清的笔画。 她越看越心凉,直到看见第一个被皇帝处死的人。 建洪九年,夏其琬擅闯湢室,陛下亲斩之。 读到这句话,她不禁诧异地抬起眉毛。 十四岁的陛下是什么样子,从现在回看也能瞥见一二,奴婢擅闯湢室理应发怒气愤,可是拉下去罚就是,当即斩死非君道,为何要如此急切? 难不成是那奴婢闯入时无意发现了什么? “禀皇后娘娘,太后派的太医到了。” 鲤裳在殿门口忽然出声的通报吓得她忽然回神。 “太医?” “是。他是太后身边的陈怀礼带来的,陈公公说太后惦记着娘娘,所以派人来为娘娘调理身子。” 她顺了顺气,收拾了一下案上物件,道:“请进来吧。” “喏。” 她很快皱起眉,她身体没问题,也没表现出哪里不快,再说太医这么多,为何太后要专派个太医来为她调理身体呢? 即使没弄明白,她还是将手腕放在了脉枕上,等着太医仔细诊断,眼神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陈怀礼身上。 这几天翻阅后宫事务,她看见他的名字,然而没有籍贯,进宫时间也被抹掉了,这份独特便让她对他多了一分留意。 其实第一回见着陈怀礼时,徐意润真被吓了一跳。这人面色惨白,唇无血色,两只眼睛混沌无比,勾起的笑意不达心底,像是缝在脸上的,活脱脱一个厉鬼。 于是在她面前,她很难不屏气凝神。 “娘娘凤体康健,没有大碍,只是有些寒气郁结,倒不是大事,等臣开两副药,只要细细调养,诞下龙嗣指日可待的。” 她一时语塞。 “……劳烦大人了。” “娘娘言重,此乃臣之本分。” 王昼站起来,陈怀礼在一旁道:“有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和太后娘娘复命了。”说完,他转过来,“皇后娘娘,王太医的调养法是长安最好的,太后已经下令,今后他只为您一人所用,直到有了皇嗣。” “替我谢过母后。”她表情得体。 “娘娘放心,臣一定向太后传达。那臣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退。” 他与王昼一起退出宫殿后,徐意润看着他留下的药发愣。 “娘娘,”鲤裳试探道:“注意事项王太医都交代给奴婢了,娘娘是想用过午膳再喝还是现在喝?” 她从小身子壮实,没怎么喝过药,所以少有的几次经历都记得格外清楚,尤其是那记忆犹深的苦涩。 她实在对自己狠不下这个心,便对鲤裳说:“你就当我喝过了。” 鲤裳也是个聪明人,立刻懂了她的意思。“奴婢明白,请娘娘放心,奴婢做事不留痕迹。” 等她退出,她再次打开这本陈年旧案,翻来覆去也再找不到什么线索,除了发现了王昼的名字。 王昼,冀州人士,初平七年入宫,建洪二年起侍奉圣上。 她总觉得不对。 一个从皇帝幼年开始侍奉的人,虽然是太医,但皇帝的私事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这样的人放到她身边,太后就不怕她从他嘴里听到些什么吗? 要么是有意为之?徐意润暂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先决定不用这个王昼。 “鲤裳?” 她喊了一声,却不见鲤裳的身影,反而是敬绾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鲤裳姐姐去、去更衣了,娘娘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吧。” 她显然是在说谎,眼睛眨巴眨巴的,不敢和她对视。徐意润看着好笑,“鲤裳去更衣,你慌什么?” “阿?奴婢没有慌,娘娘看错了。不对,不是娘娘错了,是奴婢错了。” 无奈地摇摇头,她对她招手,“你过来。” 敬绾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现在便是,她一眼就看出她心里的紧张。 “鲤裳做的事都是我让她做的。” 她一时没理解这句话,张开嘴巴望着她。徐意润只好再解释:“你替她辩解是因为怕她受罚吧?” 敬绾语塞,磕磕巴巴开口:“我、我只是……” “宫中规矩严谨,你们被选到椒室伺候,自然是极懂礼守礼的。既然到了我这儿,除宫规外便要听我的。你可听明白了?” 她点点头。徐意润再道:“我的规矩就是做任何事都不许遮掩,除了我之外,任何人让你们私下做什么事都要告诉我,鲤裳便是懂这一点的,所以此事是我让她去干的。” 敬绾呆呆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赶忙道:“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除此之外,在我跟前都不必拘礼。”她对她笑笑:“下去吧。” “喏。” 敬绾也是一脸似懂非懂地转过身,正是这一点疑惑,让徐意润发现了她手上的红痕。 “敬绾——”她叫住她:“你的手怎么了?” 她迅速把手背到身后,脸颊微红。“没怎么……” 徐意润刻意板起脸,“我说了,在椒房殿当差不用像以前一样拘束,在我面前也无须多么小心谨慎。” “过来。” 敬绾犹豫了一下,乖乖走过来,扭捏地把手伸出来。 捧起她的手一看徐意润便知怎么回事。“按理来说开春后已不会发冻疮了,不过今年是倒春寒,稍稍松懈就容易再次发作。” 敬绾被她攥着手,动不敢动,半天才红着脸吐出一句:“娘娘,难道您也生过冻疮吗?” “你忘了?我是在定襄长大的。” 她对这句话很陌生,“奴婢知道定襄二字怎么写,却不知那是什么地方。” 徐意润愣了一瞬,再开口,语气搀上了点怅惘:“定襄的冬天很长,可是冬天再长人们也不能不吃不喝,女子们要浆洗衣物、织织布做衣,久而久之,裸露在冷气中和浸泡在冷水里的手就生了疮。” 她笑笑,拿起笔,写下几个字。 “把这个给王太医看,就说是我写的,他会把药给你的。” 敬绾欣喜地拿着仔细地瞧瞧看看,问:“娘娘,这写的是什么字啊?” “苏芜膏,专治冻疮的。” 她好一阵道谢才欣喜地退出去,不一会儿,敬绾叽叽喳喳地和其他人讲方才的事,徐意润在殿内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发笑。 她站起来,情难自抑地向外走了几步,听见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都这样了,还要去掖庭帮忙?” “你知道什么,她对我有恩呐,我只是帮她洗两件衣服而已,算得了什么。不说了,我要赶紧去找王大人了。” “王大人王大人,我看她得了娘娘恩赐后这话得一天讲一遍了。” 听着这些说笑,徐意润也不自觉勾起嘴角。 曾经她与妹妹也是这般,她倒还好,忍得了磋磨,只是小妹性子单纯顽劣,也不知这一走后她一个人能不能耐得住寂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密密麻麻被处死的人 第5章 此兽为陛下所赐 自那夜后,皇帝就没再来过椒房殿。只命人告知她要多去太后身边学习治理后宫之道。 “这是陛下亲口之言?” 厘重逃不出错处地笑道:“回娘娘,这是圣上亲口说的。” 她点点头。 也许皇帝话中有话,但孝敬太后原本就是她该尽的职责,不管他说不说、是否别有深意,她都应该为天下人做这个表率。 于是她便装作不懂那话外音,听他的话,只要空闲就到长乐宫去。 “我听说皇后贤德,凡事喜欢亲力亲为。” “母后过誉了,臣妾配不上贤德二字,只是常年在边关松散惯了,一时忘了礼数。” 太后眼神慈爱,“在其位者谋其事,若不用这些宫人,他们也不必存于世了。身为中宫,不能与我大夏所遵圣人仁爱之心相悖。你多用,多吩咐,有什么不合心的,只管交与袁昭处置。” 她一语落下,长御袁昭上前一步,揖行拜礼。 徐意润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眸不自觉收紧。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太后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奇怪道:“我赐你的璎珞怎么不戴?怎么,嫌它轻贱,配不上皇后的身份?” 果不其然,该来的总会来。 太后此话多为戏笑,但她仍不得怠慢,道:“臣妾不敢。母后所赐之物何其珍贵,自该虔心以奉,怎可恃宠而骄招摇过市。” 对此番回答,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你是有心的,只是身边没有帮手难免受累,袁昭从小跟着我,有她在你在宫里也轻松些。” 太后说得自是轻松,徐意润却如坐针毡。 “臣妾进宫不过五日,需学习之处太多,恳请母后多给臣妾些时日历练历练,若真有什么棘手的再来求问母后也不迟呀。再说,袁昭跟着母后多年,儿臣怎敢横刀夺爱。” 太后笑了:“你说得对,宫中事繁琐,有人在前指引最好,不过我年纪大了,没那个精气神了,所以才把袁昭派给你。你不用担心她不足,她是个能人,可助你管理后宫。” 看着她慈爱的眼神,徐意润如鲠在喉,无话可说。 说完,她起身向内走去。“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才说几句话就累了。” 徐意润无可奈何,只能躬身行礼。 再看身旁一脸正气沉着的袁昭,她更觉得无奈。 这样正大光明地把她带回未央宫,皇帝必然疑心,如此一来,她莫名又被架了起来,不上不下。 但却没法推脱,她只能将她带回椒房殿。 “太后所言,在其位者谋其事,我对宫中之事还不熟悉,望长御多多指点。” 到椒房殿后,她将袁昭叫到身边。 袁昭闻言不卑不亢:“皇后在上,臣为下,臣一切听皇后吩咐,甘愿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她将她扶起,“宫中只有一个人在上,就是圣上,母后既然让你到我身边,你即为我的人,不过你得记住,即便是在椒房殿,首先要尊的也是圣上。” 袁昭一顿,道:“臣明白。” 袁昭这人看起来是个良臣,可对上位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良与不良,而是忠与不忠、对谁忠。 这番话或许起不了多大作用,她却不能不说。 “不过既然来了椒房殿,就得遵椒房殿的规矩。”她话锋一转,柔和了声线:“在长乐宫、母后身边需得令行禁止,椒房殿比之松懈不少,你不必太严于律己,对这里的宫人也不要太过苛刻,他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是我吩咐过的。” 袁昭显然对此有些困惑,却没多问,只顺从道:“臣明白。” 忽然之间,她听见外面打闹的声音,下意识抬头望向袁昭,她立刻领会她的意思。“臣出去看看。” 桑叶晃动的声音萦绕耳边,夹杂着一两道什么东西的叫声,勾得徐意润好奇地向外望。 她很快回到殿中,身后跟着小内官梦石,他身上乱糟糟的,还粘着两片树叶。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般狼狈?” 他愁眉苦脸的,一对八字眉垂下。“回皇后娘娘,她们在外面捉到一只玄猫。”见徐意润惊讶的神情,袁昭立刻开口:“皇后娘娘莫要担心,我去把它处置了,绝不会让它惊到娘娘。” “等等。”徐意润站起身,毫不掩饰脸上讶异的表情。“那玄猫在哪呢?” “回娘娘的话,敬绾已经把它控制住了!” 她快步走出去,果然发现小宫女手里提溜着的猫奴,竟然就这样乖乖得任她摆弄。 “这么瘦的一只猫,瞧着可怜。万物有灵,何必恃强凌弱,把它放了吧。” “娘娘……”袁昭还想说什么,被她制止了。“民间视黑猫为祥兆,见者有福。”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还是袁昭一声令下:“没听见皇后娘娘的话吗?”那黑猫才得以自由。 不过它没有立刻逃走,反而躲在暗处,小心地盯着眼前一大帮人。徐意润觉得有趣,便凑近俯身。 “娘娘!小心它的利爪!” 一群人紧张不已,围成一圈,徐意润瞧瞧他们,除了敬绾没有一个敢上前的,调笑道:“一只小小的猫儿,何必这般如临大敌?” “此物不可貌相,虽说看起来小小一只,可却凶顽不化,野性难驯,与它接触可得万般小心!” 一面听着梦石的话,徐意润一面望着玄猫,只见它默默盯着自己,神色极其不屑。 它越是如此,她越是想逗弄逗弄。 “瞧你们一个个的,一只小猫也能把你们吓住,这么多人也就敬绾一个胆子大的。” 她蹲下,向着那只黑黢黢的东西慢慢伸出手,一寸寸小心地靠近。 一众人都不免屏住呼吸,盯着那只修长的手,距它只有一掌距离之时,殿外却传来了通报。 “启禀娘娘,厘内官来了。” 她转头望去,手在空中顿了一瞬,终是收了回来。 厘重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听见这个名字,下意识觉得没什么好事。 “请进来。” 她直起身,暂且把猫放在一边,正好见他满脸笑容地踏入庭院。 “臣厘重谒见皇后娘娘。” “免礼。”她走下阶去。“是陛下有事吩咐?” 厘重又行了个礼才开口:“今日陛下得一宝物,是南海进贡的异兽,称之为祥瑞,将其赏给娘娘。我就是特来送这奇兽的。” “奇兽?” 厘重笑笑:“等见着了娘娘就明白了。” 他转身叫到:“送进来!” 只见一个内官率先走进来,手里牵着绳子。 远远望去,一直把头高高扬起才能看到它的全貌,高三人有余,羊首,鹿身,马蹄,牛尾,和古籍记载的麒麟有几分相像。 但其貌着实骇人。 她听见身边的小宫女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的意思……要把这个、瑞兽放在椒房殿?”她语气犹豫中透着震惊。 “正是。此物极其温驯良善,只食树叶、喝露水,不食生物,是仁善之兽也,与我大夏所尊奉的圣人之法相合。娘娘刚进宫就有这样的赏赐,实乃荣宠,陛下对娘娘是格外上心的。” 她侧了侧身,“那便牵进来吧。” 待这奇兽走近,她才看见它那黑得吓人的眼睛,顿时头皮发麻。它甚至还嚼着树叶,似乎是不屑于看人的模样,几个宫女也皆不敢直视。 “陛下可说这祥瑞该怎么养?” “陛下让娘娘自己看着办。” 徐意润瞧了他一眼,只看见滴水不漏的一张笑容。 “东西送到,臣就回去复命了。” 她围着这个麒麟左看看右看看,从前到后绕了两圈,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敬绾,你把它牵到后面把。” “啊?我?”小宫女战战兢兢:“娘娘,我不敢。” 她扫了一眼,发现她们都是一个表情。 “梦石,你来吧。” “我?”他指着自己,也是满脸愁容:“娘娘,我、我也……不敢。” 徐意润故意板起脸:“本宫让你敢你就得敢。” 无奈,他小心翼翼地抓起绳子,轻轻扯着试探。“驾!驾!” 麒麟纹丝不动,宫女们却都笑了。 梦石束手无策地转过头来:“娘娘,臣愚钝,驾不了这祥瑞。” “要不你折根树枝,将它引诱过去呢?” “这也许可行。” 他折了长长一根枝条,踮着脚尖在它面前晃。敬绾:“它眼睛长在两边,你在前面晃怎么行。” “那你牵着它。” 于是就这样,两人一个牵一个引,成功将麒麟带到殿后。 鲤裳奇怪地问:“娘娘怎么不把它送到兽圈去呢,放在椒房殿,大家都惶惶不安的。” 她笑笑:“既是恩赏,怎么能随意送走呢。” 太后送的奴婢她可收,皇帝赏的祥瑞却不收,要真这样,岂非正中他的下怀。 但一直把它放在椒房殿也不是个办法。 “好在它吃树叶,喝露水,还算好养活,你们也别招惹它,就让它暂且安安生生地待着吧。” “喏。” 具体该拿这个怪兽怎么办,她几天没想出个好法子,偏偏又有不速之客。 “奴婢回来的路上听见中黄门说付家女公子进宫了。” “女公子?” 付家虽人丁兴旺,女儿却不多,只有五位,两个年纪尚小,一个仍在襁褓,能独自进宫的想必就只有大司马之女付晗与光禄勋之女付情了。 “娘娘要出去接见吗?” 她不解道:“女公子进宫按理来说是为了见太后,怎么不去长乐宫反而来未央宫呢?” “这就不知道了。”敬绾忽然想到什么:“娘娘,你说她会不会是来瞧祥瑞的啊?” 徐意润眼神一凝。她如何知道? 敬绾言出法随,梦石进来通报:“娘娘,付氏女公子付晗求见。” 徐意润走向内室。“就说我在休息,让她等等。不管她做什么,你们都得拦住了。”敬绾虽不解,但还是照做。 一层层传下去,徐意润却听到了一道不满的声音:“睡觉?大白天睡什么觉?你怕不是在诓我。” 第6章 脱了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在休息呢,女公子您小声些吧——”敬绾的声音在付晗的对比下更加慌张。 “那好吧。”她听着有点不满。 “我问你,陛下得的那个……那个什么奇兽,在哪呢?” 这事可由不得她做主,敬绾求助地望向鲤裳。“呃、在……” 鲤裳道:“女公子,您先在外殿稍作等待,奴婢们侍奉着,有什么话等娘娘醒了再说吧,您看这样可好?” “磨磨唧唧。”然而付晗毫不领情:“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这可使不得啊女公子,内廷重地,怎可擅闯——” 几个宫女内官,没一个拦得住付晗的,只听一阵稳健的脚步声后,一群人一齐跑出了宫殿。 等到那声响消失,徐意润探出半个身子去。 付晗此人她没见过,但听过她的伟绩。年仅十二就跟着家中叔伯上过战场,付家人也各个洒脱,没有把女儿藏于闺阁。如此想来,这付晗大概是个豪爽之人。 “哈哈哈,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怪兽——陛下说这是麒麟?我瞧着怎么与书中说的不一样呢?陛下年纪轻轻就眼花了么?” 此话一句,众人倒吸凉气。 徐意润听着,不自觉勾起唇角。不过听着外面的动静,她还是默默躺回了榻上。 “你放开,让我来驯一驯。” 直至这记爽朗的声线传来,她才动了心神,更加仔细得听着外头的动静。 忽的,一阵惊叫传来,她赶忙起身。 “跑了跑了!”宫人们大叫起来,一片混乱。 “快快让开!我来治它!” 徐意润来不及穿鞋,慌慌张张跑了出去,一转脸,偏偏就和那怪兽打了个照面。 “发生什么事……!” 一只巨兽迎面而来,徐意润腿一软,站在原地吓住了。 它那双天真而呆滞的眸子直直望进她眼中,看得徐意润动忘了动作。 “闪开!”付晗赶在一众宫人前狂奔而来,一手控住麒麟,但还是晚了一步,徐意润脚下一滑,直直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她甚至听出了付晗的讶异:“皇后、你……快来人!” 过了一会儿,宫人们才赶过来。 “皇后娘娘!快传太医!”鲤裳把她搂在怀里,不断呼唤,急得有了哭腔:“娘娘,娘娘,你醒醒!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们的脑袋就要落地了。” “哭什么哭!”付晗呵道:“是我没勒好这畜牲才让它冲撞了皇后,我的脑袋还没落地,轮不到你!” 听见这番话,徐意润真想睁开眼看看她的样子,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样娇憨可爱。 但很可惜,她等到被几人合力抬到床上,等到太医看过,等到身边只有敬绾的时候才能幽幽醒来。 “娘娘,你终于醒了!” “嘘……” 敬绾抽泣着:“娘娘你现下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她只觉得装睡真难。 “头有些晕。”她虚弱地坐起,发现已经点上了灯。 “外面煎着药,我去端进来。” “诶,敬绾——”她没叫住她,小姑娘就风风火火飞了出去。 看着那黑乎乎的液体,她有点为难。是药三分毒,她根本没有病,乱喝药肯定要伤身的。“放这儿吧,我凉些再喝。” “喏。”好在敬绾听劝。 “付晗呢?” 提起这个名字,她瞪大了眼。“娘娘是不知道,那女公子何其胆大包天,竟然直接冲去宣室殿,找圣上请罪去了!” 徐意润向前倾去,抬起眉毛:“那圣上呢?” “圣上命人来把祥瑞牵走了。” 听到这话,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这事,她对付晗多少是对不住的,毕竟她在尚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她借来向皇上表忠心,说不好听的,就是戏耍。 敬绾又犹豫着开口:“不过女公子真的会受罚吗?其实……这事儿论起来应该是我的过,梦石让我打三个结儿,我就打了两个。” “她会没事的。”她安慰道。 “为何呢?” 皇帝忌惮大司马,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动她的女儿,大不了也就是命大司马好好管教罢了。 “这异兽整个长安都没人见过,女公子也没见过,摸不准它的脾性很正常。要说罚,也应先罚兽,怎么能先罚她呢。”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娘娘所言极是。” “敬绾,刚刚打了三个结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嗯?为什么呀?” “知道犯了错就长个心眼,以后不犯就是了。别人没问,就代表这事还追究不到你身上去,你怎么能把刀递到别人手里求人家杀你呢。” 她听完,愣愣地点点头。 “你一直在这儿守着我?” 她顺势点头,又赶紧摇头:“不,我和鲤裳换着班的。” 徐意润笑笑:“你歇着去吧,天不早了。” “那奴婢退下了。” 一直瞧着她远去,徐意润才看向那碗药汤。这憨儿,果然没想起来。 不过也好在头晕的症状本就是忽然冲撞而来的,想多久好都说得过去,没过两天,她觉得已经稳妥了,让梦石去告知太医说不用开药了。 “喏,奴婢这就去。” 不过他刚出门不过一刻钟,就小跑着从殿外进来。这点功夫是不可能办完的,鲤裳便拦下了他。 “怎么这么慌张?” 徐意润放下手中书,将人叫了进来。 “娘娘,我方才碰到了……” 他低声道:“方才我认识的一个小黄门把这个交给了我,说是谢弥谢大人给娘娘的。” “真的?”她抬眼,又惊又喜。 皇后亲启四个字映入眼帘,徐意润走进殿内,打开信纸。 梦石跟在身后,徐意润很快就一字不落地读完了。 洋洋洒洒几百字,说的无非是生活如何、近况怎样,最重要的,他写到,徐家与谢家定下姻亲,谢宿英和她兄长徐获麟永结于好,婚期就定在七月初十。 “此事不要声张。” 对她来说虽是好消息,可名义上谢弥是付党一派的,徐谢两家私交再好,旁人却不知晓。在他人眼中,什么关系都一样,一旦被立场裹挟,哪还看得见情谊。 “喏。奴婢明白。” 梦石也不是不稳重的人,见他退出去,徐意润又打开书信,细细地看了一遍,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她深埋的隐隐担忧,还是在晚上被一把揪了起来。 皇帝不知怎的竟然来了椒房殿。徐意润将这几天的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才开口:“陛下怎么没让人提前知会一声,妾好准备妥当。” 他没有接她的话。 “听闻今日谢弥给你递信了?” 他不喜形于色,面上什么都看不出。 徐意润心里些许慌乱,揣摩着回到:“是。臣妾与谢家女公子自幼相识,谢弥只是替她带给我些家中闲话罢了。” “哦?什么闲话。” 徐意润端着通天冠的手有些不稳。既然他问了,大概已经知晓了。再隐瞒不报,岂不是欺君之罪。 “谢弥欲与徐家结为姻亲,臣妾人在深宫,即使是家事也一概不知,女公子念着女儿家情分,便托谢弥代笔。” 他长发散落,向内室走去。 徐意润没有多言,快步跟上。 “是吗。据朕所知,谢弥是付旌的门生,早与付家谈好嫁娶之事,怎么皇后一入宫,他转头就与徐家结为秦晋之好?” 她呼吸一滞,“臣妾偶有听说,付将军独子已向康王提亲,谢家这才重觅良缘。” 皇帝定定瞧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皇后不妨说说,你是怎么偶有听说的。” 她缓缓抬起眼,自知逃不过了,便沉默不语,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进宫数日,朕以为母后悉心教导后,你已经懂了宫里的规矩。” 徐意润知大事不妙,赶忙跪了下去,不敢回话。 “朕最后再说一遍,后宫不许参政。” 皇帝语气明明与平日无异,可听来却字字透着凉意,格外彻骨。 “起来。” 她不敢怠慢,立即站起。 “脱了。” 徐意润向来通情达理,也没能在一瞬间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愕然地抬眼,只见皇帝冷目微垂,视她如无物。 于是只好抬起手臂,手指动作飞快地解开佩带,快速脱去深衣。一件、两件、三件,皇帝不喊停便只能脱到□□为止。 站在屏风外的宫人离开的响声窸窸窣窣,皇帝不急不缓地开口:“朕允你们出去了吗?” 宫女们的脚步停下,徐意润的心也随之一颤。 “趴上去。” 春夏交际,她却手脚冰凉,动作迟缓地趴在床榻上。 腰带、绶带一个个掉在地上,声音格外清晰,每一下都让她难以抑制地抖动肩膀。 这是什么礼数,她怎么从不知道。 一双冰凉的手从尾椎攀上后颈,不经意间扯住她的头发。徐意润被迫仰起头,眼前顿时一黑。 她紧张地抓紧床褥,不禁委屈起来,但很快这股情绪就被疼痛取代。 徐意润咬紧牙关,将谢弥的话在脑中一遍遍重复。七月初十的婚期,要么让兄长从定襄赶回来,要么宿英过去。不管怎样,路上折腾二十日是有的,长达一月的准备时间,其中能生的变故太多了。 “今日太后与朕提起她那个侄女,说大司马听闻她冲撞了皇后,大怒,将她关了禁闭,问朕何必因一点小事而触怒。” 他语气平静,徐意润听得恍惚。 “皇后说,朕该怎么回太后的话?” 一阵巨大的疼痛传来,她的手指难以抑制地蜷缩。 “大司马如何惩处,是、是家事,本不该碍陛下的眼。于理,付晗擅搅陛下后宫,应加以处罚;于情,付晗与陛下为表亲,当念血亲……陛下之两难,也是臣妾之两难。” 她说得缓慢,就好像忍着什么巨大的委屈一般,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喘息,听得人心疼。 齐攒笑了一声,停下,随意地捏捏她的耳朵,惹得徐意润浑身战栗。 “转过来。” 第7章 新伤 她紧抓住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空隙轻微地喘息,于是动作起来格外缓慢,从挪动膝头到靠手肘转动方向,再到躺在他面前,齐攒一直用那副平淡的眼神扫着她的脸。 哗一声,他抬手散下床幔。 虽然身影得以遮蔽,可两具躯体相撞的响动还是刺激着她的神经。 皇帝傀儡一样施行着凌虐,直到离开都一言不发。 徐意润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抬头望天。可惜的是,天空看不见,屋顶也看不见,只有两只缠绵的鸳鸯在纱帐上翩然起舞。 “娘娘……”敬绾站在屏风后,犹疑着不知是否该上前。“奴婢去备热水。” 想来她是被吓到了,徐意润撑起身子,宽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回去歇息吧。” 敬绾吸气的动作一滞:“……娘娘。” “我累了。” 看着她转过身去,敬绾无言以对,将别的宫人一并带了出去。 她静静躺着,心里有一阵没一阵的憋屈。要是她真做了也就罢了,偏偏担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天下之事,最难办的便是有口说不清。 皇帝之善忌,比坊间传闻更甚,她今天可以咽下这个委屈,明天也可咽下一个别的什么委屈,但他只会变本加厉。 皇帝既用徐家,也怕徐家,怕会变成下一个付家。这不是她能改变的,要找破解之法哪有那么容易,除非一不做二不休,把罪名坐实。 想到这儿,她盯着幽深的宫殿,身子渐渐沉下,脑子却越来越清晰。 不过徐意润想得再多,也会被计划外突生的变故乱了方阵。 第二日一早,看着跪在面前请罪的袁昭,她艰难地理解着她的话。 “你说……你一早就去了长乐宫?” “是,见娘娘正休息,臣不敢吵醒,想着回来再说也是一样的。” 她一脸大义凛然,坦然地回复到。 徐意润实在语塞,脑中一团乱麻。 “袁昭,我问你,此事……是太后让你做的吗?” 对于太后之强势,她早有准备,至于袁昭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眼线她也不是不清楚,可她万万想不到,竟然连**之事也要向其禀报。 而袁昭面上没有悔意。“太后的意思,与之有关的话都要告禀,昨夜陛下与娘娘谈话间提到了太后与女公子,臣不能不报。” “既然如此,你为何跪在这里向我请罪?”休息了一晚,身上的力气还没缓过来,徐意润只感觉心中疲劳。 “太后教导臣十余年,臣永远都是太后的臣子,所以臣要禀太后;但臣现在是椒房殿的人,亦是皇后的臣子,未告知皇后而逾级上报,臣自然有罪。所以还请皇后娘娘治罪。” 思及眼下局势,就是治了她的罪又能怎样。 “你做得没错。”托着她的手臂,徐意润将人扶起。“你的所作所为一切按照宫规所行,何错之有?” 袁昭有些意外。 “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我虽是皇后,更是皇帝的臣子。你不是椒房殿的人,不是我的臣子,你是未央宫人,亦是圣上的臣子。” 她顿了一顿:“你可知此事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件事没捅出去,是这个屋里的事,不管我与陛下说什么,都是夫妻间的私话,与公事一律无关。可如今捅到太后那儿去,就不只是房事了。我虽为皇后,然宫里一切都是太后与陛下为大,我能做的只有应对。你可知你这样做了,太后该作何反应,陛下又是何反应?” 袁昭理所当然道:“太后何其仁爱,自会为娘娘做主的。” “好,太后替我做主,又能怎样?陛下归为天子,难道要让其受皮肉之刑吗?太后能做的也只是口头劝诫两句——之后呢?” 她清楚看见袁昭的脸上生出了一丝迷茫。 徐意润站起身,慢慢踱步,平静地开口:“陛下心中不快,当然要发出去,要么是你,要么是我,要么是他。在这宫里所有的某某,我们都没有什么分别。” 袁昭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神极其复杂,不忍与讶异中夹杂一丝坦然。 徐意润叹了声气,转过身。 “臣明白了。” 这回,这四个字听起来貌似真的明白了什么。 一大清早就天色阴沉,看来不久就要下雨。都说春雨贵如油,外面黑压压的天就是好事中的好事,吉兆中的吉兆。 “你下去吧。” “……是。” 等殿内只剩一个人后,她坐在案前,拿出宫规来打发时间,等着必来的风雨。 “敬绾,今日早些用晚膳吧。” “娘娘这么早就饿了吗?” 徐意润笑着摇摇头,“不知陛下何时会来,早早吃完得了。” 敬绾一口气堵在胸口,只得点头照做。 没过一会儿,她又跑进来,大叫着“娘娘”,看这样子,大约是皇帝来了才这么紧张。 “太后身边的陈公公来了。” 徐意润搁下笔。他来做什么? 倒也不怪敬绾惊恐失态,第一次见陈怀礼时徐意润也被吓着了。 “皇后娘娘,太后有事召见,请您移驾长乐宫吧。” 陈怀礼的目光似杀人于无形的毒药,看得她心里一沉。皇帝没来,太后先找过来了,这是哪门子事。 徐意润的睫毛轻微地打着颤。 “陈公公可知是为何事?” “太后的事,我怎可多嘴。皇后娘娘尽快吧,圣上已等在那儿好些时候了。” 这句话更是听得她不明所以。 皇帝在长乐宫? 然而看陈怀礼绷着嘴角目不斜视的样子,更是一个守口如瓶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人。 袁昭告的是皇帝的状,虽然不是她指使的,可毕竟名义上是椒房殿的人,不管是否是她做的一律得算在她头上。 太后又不能真治了皇帝的罪,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拿她当替罪羊。 说她干政她便干政,说她有罪她便有罪罢。 徐意润攥紧手指,指节绞得发白。 “皇后娘娘,请吧。” 他将她领入祠堂,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只见太后坐于偏位,而皇帝则跪于殿中。 见到这一幕,她险些呼吸不稳。 恶谤之釜,何其重也,她怎么承受得起? “臣妾拜见太后,拜见陛下。” 见着她,太后的眼神都柔了一些。 “起来吧。” 她从位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步子越近,徐意润的头就越低。 “今天一早袁昭来了长乐宫,我还以为出什么要事,没想到竟然是这档子事。” 她慢慢抬起脸,佯装镇定。“没管好手下的人,让风言风语污了母后的耳朵,是臣妾之过。” 太后则抬起手,威严不言而喻。“无风不起浪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既在此尚且这般,等哪天我驾鹤西去,这宫里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她转过身站在皇帝身后。 徐意润后退半步,长眉紧蹙。 “皇帝,在祖宗面前跪了一天,可知错了?” “儿臣知错。” 听见这低沉的四个字,徐意润也跪了下去。 太后回头:“怎么又行跪礼?难不成我在这后宫做不了主了?” “回太后的话,是臣妾有错在先,太后要罚圣上,也应先罚臣妾。” 付威拧起眉毛,又勾起嘴角,哼笑一句。 “不是我要罚皇帝。”她道:“是天地祖宗容不下这等荒唐事。昨日我请香祭祖,几次都燃至一半就生生断裂,我心慌了一整晚,今日才知原是皇帝因皇后家里人递一封信的事就给你安上个干政的罪名,岂不是冠冕堂皇?” “陈怀礼,取我的戒杖来。” 陈怀礼一顿:“太后,那戒杖已十年没用了,恐不知藏在了哪里……” “那就找,翻天覆地地找。” 说是不知藏在哪里,但没一会儿功夫陈怀礼就带着东西回来了,跪在太后面前,双手奉上。 “你可知这是何物?” 徐意润眼神闪躲。“臣妾不知。” 太后抬起脸,望着前方,目光深远。“这是先帝在位时,取千年乌木制成的戒杖,就放在宣室殿,以正君身。皇帝继位后,励精图治,此物便由我保管,置于长乐宫。” “然而今日一看,这杖还大有用处。既然错事起于椒房殿,那就皇后带回去,由你保管。” “臣妾不敢。”她伏地叩首,格外恭敬。 “皇帝都跪在这了,你有何不敢?” 付威走近,将一杆戒杖递到她面前。“哀家给,你就接着。” 她的声音在耳中被无穷地放大,不容置否。 不远处是齐攒颓然的背影,头上是太后的黑袍,此刻若选错,恐万劫不复。 若她不接,也许皇帝的今日就是她的明天,太后尚能一道懿旨废先帝,未尝不可一道懿旨废后。 若是接,皇帝对她还能有一丁半点的信任吗? 如此两难境地,别无他法,唯有一试。 她像是下定决心,她缓缓起身,双手平举,在付威的注视下,接过那肃杀的戒杖。 从没想过一杆乌木竟有千斤重,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 “扶皇帝回椒房殿吧,大夏江山需要明君,也需要子嗣。” 攥着戒杖,她只觉得烫手极了。“臣妾遵命。” 踱步到齐攒身前,徐意润俯身用手托住他的手臂,祈求地看着他。 “陛下。” 求他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让她为难。 好在他虽对她的动作和她的存在视若无睹,却乖乖扶着木凳站了起来。 “儿臣告退。” 徐意润在他侧后行礼,不难瞥见他眼中一抹忍耐的神色。 离开长乐宫,她让袁昭先一步回去,叫宫人们都回避,再去取伤药来。 回到椒房殿,天色已晚。她将他扶到床上。 皇帝并未开口,但徐意润跪在地上,轻轻帮他解开外袍。 青灰的膝头,又添鲜红的新伤。 齐攒靠在榻前,体力不支。 事关天子威严,这副样子可不能给旁人看见。 她下意识转脸,只见层层叠叠屏风透花。 “你在看什么?” 猛地收回目光,徐意润紧忙低下头。 “妾听错了,以为是泥奴在叫唤。” “什么?” 他散发垂膝,眸色黯淡,就连问出的这两个字也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不假思索,因为他整个人都像冰水里洗过似的,毫无生气。 徐意润如实道:“前些日子宫人在花园发现一只黑猫,世人常说玄猫为吉,妾便留它在寝宫,当个消遣。” 微微抬眼,果不其然,皇帝无一丝反应。 徐意润闭上嘴,将榻上的化伤膏端起,用药匙蘸了蘸,接着精准碰到那伤处。 冰凉的玉匙拿在手中已有寒意,接触着层层暴露的新肉,当是更加刺骨。 “你在做什么?” 听见皇帝的声音,徐意润抬头,果然看见一抹警惕出现在他低垂的眸中。 “陛下龙体欠安,不便亲自处理。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于情于理,还是妾身服侍陛下。” 说完,她也不管齐攒究竟是何反应,继续认真处理着伤势。 终于完事,徐意润抬头,一下子撞到那幽黑的眸子中去。齐攒盯着她,像在盯一个死物,又或者在他眼中谁都是死物。 第8章 朕有那么可怕吗 “你位居中宫,处置后宫之事,当好一国之母才是本分。”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冰刺骨,听得徐意润浑身一抖。不过仍是笑笑,故作不懂,伸出手腕拭了拭额上薄汗。 “妾为皇后,亦是陛下之妻,照顾陛下也是妾的本分。不然——陛下还想要何人在身边侍奉呢?” 她疑问的目光掺上几分娇憨和不满,任何人听见都会觉得此话是女儿家可爱的妒意,但望着他洞察一切的目光,她清楚皇帝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进宫这段日子,徐意润首次发觉究竟何为“位居中宫”,又何为皇后。她与皇帝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对此,他要么接受,要么杀了她。 “你一直贤德淑良,也要为这种事和我使性子吗?” 他的视线落在她扬起的脸上。 “身为皇后,臣妾自需贤德淑良,可我也是夫君之妻,陛下都在面前了,妾身还不能争抢了吗?” “伶牙俐齿。”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覆在她的后颈上。徐意润顺着他的力气慢慢凑近,两手撑在他的身体旁边。 显然,他做出了选择。 那只手捻过耳垂,随意地捏住她的下巴。她很难不想起昨夜,不由得盯紧了那只游走的手。 “我已经下诏,将你父亲晋为车骑将军,即日返回定襄。” 她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臣妾谢陛下恩典。” 这低头的动作正好给了他将那一缕垂下的散发放在手里把玩的机会,“你不想在你父亲上任之前再见他一面吗?” 言语中透露着一丝玩味。 “臣妾虽想念父亲,但一切以军需为重,不能因为妾的私情耽搁了正事。” 这回答滴水不漏,他放下手,似是觉得无趣。 “皇后如此识大体,实乃我之幸。”那发丝轻飘飘回落,挨在脸上似羽毛般瘙痒。 “时候不晚了,你也休息吧。” “是。” 她顺从地帮他脱下外衣,扶他睡下。 父亲这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来。看来宿英要远去边关了,也不知她能不能习惯那边的日子。 “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徐见鹿的?” 他在黑暗中忽然出声,徐意润吓了一跳。 “见鹿是家里最小的儿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看了他的《治水疏》,还是有几分才干的,打算任他去豫州做官,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想?” 徐意润闻言撑起了头。这是好事,见鹿读书刻苦,也到了入仕的年纪,又身子孱弱,不适宜常年待在边关,能回关内自然是极好的。 “臣妾一切唯陛下是从。” 见他没别的吩咐,她便慢慢躺下。外面大雨正在瓢泼,反而让人心安。她想,皇帝会一步步把徐家人外放,其实也是最好的归宿了。想到这儿,她安心地闭上眼。 翌日一早,徐意润是被一声清脆的响声吵醒的。她撑起身,身边空空如也,外面却有几个人影。 床幔之外,只见一个小内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她坐起来,撩开了模糊的帐纱。 “你这笨货!连个茶水也端不好么?” “臣该死,臣该死!”他声线颤抖地跪在皇帝面前。 厘重踢了他一脚:“还不快下去?在这儿碍陛下的眼。” 圣上张开手,由宫女们伺候着穿衣,毫不在意地看着铜镜,随意道:“杀了吧。” 这三个字听得徐意润立马清醒过来。她走下床,自然地从宫女手中接过冕服。 此话于那小奴婢更是晴天霹雳,正准备爬起来的腿一软,直直跌到了地上。 厘重弯着的身子顿了一分才抬起。 徐意润瞧了他一眼,又看向皇帝,说到:“他手脚不利索,将他赶出宫去换了就是,为这么个奴婢,陛下犯不着费劲动刀。” 皇帝毫无波澜的眼睛望着她,淡淡开口:“皇后倒是提醒我了,手脚不利索用不着杀头,那就砍去手脚吧。” 她身体一僵,再不能说什么。 “从你那几个好儿子里挑一个上来,你亲自挑。” 厘重咬咬牙,立马谄谀道:“是,臣亲自去做。” 戴上通天冠,皇帝便离开了寝宫。 “啊,对了,就要那个叫……仇氓的。”最终他还是自己说了个名字。厘重跟在后面,紧忙道是。 而那个小奴婢被拖了出去,颤抖着求生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敬绾和鲤裳进来服侍,见她失魂落魄,便问:“娘娘,您怎么了?” 而徐意润只是摇摇头。“无妨。” 由着她们给她穿衣、束发,徐意润只觉得心里不踏实,便传唤了梦石。 “你随我去一趟宦者署。” 他大惊失色:“娘娘,您去那儿干嘛呀,那地方可不干净。” “都是人住的地方,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她站起身,回头对宫女们说:“你们就别跟着了。” 梦石自知拦不住,却一直坚持着,一路上都在劝她回去。 “已经到了,难道要白走一趟吗?” 他难为道:“娘娘,您就放弃吧,您救不下他的,陛下的命令谁敢不听……” 刚走到宦者署前,一个瘦长的人影从里面迎面而来。 陈怀礼面上不惊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臣谒见皇后娘娘。” 倒是徐意润有些讶然。“陈内官怎么一大早就到西宫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有个亲近的小奴婢昨夜里发热烧死了,我们这种人,您也知道,世上没有别的亲人,我是来给他处理后事的。” 见他脚步虚浮,气色疲劳,便知道没说假话。 “皇后娘娘是为今早御前是事来的吧?” 她还一字未说,就被他看穿了,既然如此,也没必要遮掩。“他没犯什么大错。” “臣知道。”他低下头,眼睛抬起,“娘娘别费心了,臣已经打发他出宫了。” 徐意润抬起眉头,不免惊讶。 权势再大,他也只是个宦官,有必要为了一个奴婢给自己找麻烦吗? “陈公公为何这样做?” 陈怀礼回到:“娘娘为何到这里来,臣就为何这样做。” 听完这句话,她对这人重新多了些审视,不过他那张惨白的脸像一张面具一般箍在脸上,别说心事了,就是年龄她都不太敢确定。 “太后那边怎么样,可消气了?” “皇后娘娘放心,太后英明,人间百态看得比谁都清楚。我这就回长乐宫向太后禀告,有娘娘这份孝心,太后也会很高兴的。” 她笑道:“太后高兴,比什么都好。” 瞧着那人的身影,梦石方才的话倒是讽刺得很。 皇帝的话无人敢不从?这不就有一个敢的吗,不单是太后的人,还是一个宦官。 回去的路上,她问梦石:“陈怀礼一直跟着太后吗?” 梦石局促一笑:“奴婢进宫的时候大人就在了,前的事我不清楚,后来的确是一直跟着太后。据我所知,宫里大部分宦官,包括厘公公都是陈大人提拔的。”似乎是怕她对自己有疑心,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徐意润道:“他是个聪明人,你要多和他学着点。” 梦石脸上立刻烟消云散:“娘娘教导得是。” 作夜一场大雨过后,今日天晴得漂亮,看着连心情都舒顺。 正晌午,刚用完午膳,皇帝身边的小奴婢就来了椒房殿。“陛下在宣室殿处理政事,请娘娘前去。” “可是娘娘刚才睡下……” 她躺在榻上,意识迷离,还是撑着起了身。“敬绾——” 听见声音,敬绾走了进来。“告诉他我等会儿就到。” 皇帝这人真是怪哉,既忧心她干政,又让她去宣室殿。 “把银耳备上,今儿天热,我做些清凉粥给圣上带去。” “喏。” 一边动手,她也想清楚了,他把她叫过去大概是为了见鹿的事,又要给她挖坑呢。好在她问心无愧,去就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 一进宣室殿,就看见皇帝坐在案前,目不斜视看着手中的奏折,知道她来了也没把视线从奏折上移走。“赐座。” 徐意润却并没先坐,而是示意身边的宫女把食龛打开。“今天闷热干燥,臣妾做了关外百姓用来解暑的清凉粥,请陛下用。” 他终于肯挪开目光,望向了那碗粥,不过也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皇后有心了”。 然而皇帝不看还好,那淡漠的眼神一瞥,端粥的小宫女手就抖个不停。 发现他的视线一寸寸向上,徐意润不动声色地到她身边,“我来吧。” 小宫女咽了咽口水,无措地退了下去。 “慢着。”然而皇帝似乎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徐意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了早上的事,她不能不担心,这个小姑娘可才十三岁。 “朕有那么可怕吗?” 这话听着耳熟,只是今天这次更多的是戏谑。 这么一问,她更是慌成了筛子。“没、没有。” “那你抖什么?” “我、我……” 瞧着那涨得通红的小脸,他忽然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奴婢语之。” 他把这个词在唇间把玩着,“语之?名字倒有意趣。” 徐意润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下去吧。” “……喏。” 手捏着汤匙在粥里搅了好几圈,她终于找到了机会抬起。“臣妾来服侍陛下。”皇帝也算给她面子,在递过来时轻启薄唇。他的呼吸便打在她的手指上。 然而他的手忽然覆上他的手背,这瞬间的触感让徐意润轻颤了一下。 第9章 你什么都不用给 “我自己来。” 虽看不出此举是否源于不耐烦,不过徐意润内心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将碗放在案上,咯噔一声,似乎心情不快。 徐意润善解人意地问到:“可是这粥不合陛下口味?” 皇帝把奏折摔到一边。“与粥无关。” 她明智地不多过问,他便自己开口:“这汝南太守以权谋私,招权纳贿,在当地横行霸道,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现在他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可太守这个位子却一直空着,找不到合适的人顶上。为这事,豫州刺史天天向朕叫苦。” 徐意润:“先让下面一级的顶上来,不好吗?” “都是蠢才,没有可用的。” 即使是地方官,能当上官的也和“蠢”字都没什么关系,从皇帝的角度来说,大概是担心他们在当地待久了,已是藏于蠹虫翅甲之下的蠛蠓,久而久之再重蹈覆辙。 “各个大人每年举荐上来这么多良才,还有太学,我大夏怎么会缺得了人才呢?臣妾不信。” 皇帝停了停,又拿起奏折。 “男子们眼界束在这一方奏疏上,看不长远。不如皇后给我出个主意?” 她为难地笑笑,“妾居深宫,对政事一窍不通,怎知谁人可用。” “别人不晓得,自己人该是清楚的。”他目光上移,“我看徐见鹿可以一试,你意下如何?” 徐意润不急不慢回到:“见鹿是会读些书、写些策论,但他年纪太小,担不起如此重任,还是先历练历练为好。” “那你说给他个什么官职合适?” 她认真思考一番,回到:“依臣妾愚见,给他个督邮便好,一来他是个实心眼的,可以帮着朝廷督促太守,二来也不至于叫人说他德不配位。” 他眉头微微松懈,“也好。” 说完,皇帝就开始拿出别的奏折批阅。 徐意润识趣地说:“陛下吃了粥,臣妾就不打扰陛下处理政务了。”她将语之叫了进来,自己则站在皇帝侧后。“收拾好食龛。” “喏。” 小宫女手忙脚乱的样子着实可爱,就连皇帝的眼神也在她泛红的双颊上停了停。 仅此一眼,便被徐意润清晰地捕捉到。 她不动声色地眼神瞧瞧皇帝,又落在语之身上,竟生出对策来。 椒房殿里,巧手的宫女们正在给泥奴做窝,见徐意润回来,连忙禀报她们的成果。看到警惕地蹲在墙角的黑猫,徐意润有点惊讶:“你这笨猫,外面天地广阔,放你走你怎么不走呢?” 鲤裳笑道:“这么高的宫墙,它也跳不上去啊。” “那不对呀,既出不去,又是怎么进来的?”敬绾奇怪道。 徐意润低下身子,瞧着用朱漆彩绘盒做的猫窝,里面还铺着她们不穿的旧衣。 “难道连它都是被逼无奈?” 如果外面有吃的,怎么会想方设法溜进深宫。猫且如此,外头的人又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她起身嘱咐到:“野猫顽劣,你们小心点,别被抓伤了。” “喏。奴婢们肯定注意着,劳烦娘娘忧心。” 看她们心血来潮的样子,徐意润笑笑,走进殿内。 角落的长案上,摆放着那柄乌杖,徐意润瞧了一眼便皱起眉头,唤到:“鲤裳。” 鲤裳就在门口候着,赶忙进来听候吩咐。 “奴婢在。” “我不是说要把它好好收起来吗,怎的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今日轮到语之当值,不过方才拾掇到一半就跟着娘娘一齐走了,应该是没来得及。不怪她,是奴婢粗心,奴婢这就放好。” 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徐意润没多说什么。“等得了空,你去请陛下过来。” “喏。” 鲤裳做事向来不用费心,不过她一连去了两回,皇帝都有不来的缘由。徐意润听了也没觉得多大不了,“反正总有来的时候。你就隔三差五地去请着,别让陛下太烦,也别叫他忘了这事。” 好在鲤裳还没来得及跑上几趟,她就听到了梦石的通报。 这日,皇帝刚下朝就来了椒房殿。鲤裳早早就备好了笔墨,只需请出来便是。 倒是梦石见状摸不着头脑,急切又奇怪地小声说:“娘娘,圣上来了。” 她这才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紧忙起身相迎,正好见他踏进殿中的脚步。她整理好慌乱的表情,“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皇帝叫厘重在外等着。 “不欢迎朕?” 她揽住他的胳膊,随着他慢慢走向案前。“臣妾盼着陛下过来,这才总让鲤裳去叨扰,陛下可是怨妾身了?” 他微微颔首,自然而然地在她指尖摩挲着。“她是你身边最得力的人,你就天天让她跑腿?” 徐意润放开他的胳膊,顺势将手放入他那手心中。“陛下说得是,以后再有什么要紧事,妾身让别人去。” 皇帝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带上些玩味,对于她将自己按在长案前的举动也顺从地接受了。 “皇后几次三番想请我来椒房殿,不会就是为了公事吧?” “陛下圣明,臣妾确是有事相求,不过并非公事……妾身的私事,不知陛下愿不愿相助?”她顺势坐在他腿上,一双眸子含水,无辜地望着他。 齐攒也是毫不客气,虽说面上不在意,眼眸黯淡,可那只揽在她腰上的手倒是没闲着。 “君子也,驷不及舌。朕得先听听皇后要朕做什么才能决定是否答应,否则怕是做君子不成,反而成小人。” “陛下的意思,是疑心臣妾了?”她垂下眼,委屈地咬了咬下唇,立马站起来。 温香软玉一瞬间抽离开,空荡荡的怀抱让齐攒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 “你瞧你,”于是她一个没站稳,又跌回他的怀中。“朕随口一说,又没别的意思。” 徐意润低着头,听见这话才一寸寸慢慢抬起眼,小心又略带埋怨道:“陛下可不要再戏弄妾身了。” “嗯,朕听着,你说吧。” 她瞧着皇帝的眼神逐渐染上方才的欣喜,思索一二,才开口: “臣妾与谢娘子自幼相识,她要远赴关外成婚,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就想再她走前写一封信。可是臣妾愚钝,不会写什么字,除了自己的名字。” 皇帝左手揽着她,望下来的目光越发深邃。“你不会写字?” 徐意润乖乖摇头。“阿翁一介武将,妾又从小身处边关,不认字。” 被他审视着,她也焦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头靠到他的肩头,声音委屈:“陛下罚也罚了,难道还不信妾吗?臣妾知错了,还不成么?” 他轻轻一笑,拿起笔。“写什么。” 徐意润眨眨眼,缓缓抬起头,见他眸色的确不那么阴冷,才开口:“第一句就写……阿英,是我。” 他手一顿,在开头写下“英娘慧见:久不通函,至以为念”几个字。 徐意润微微垂头,接着道:“听闻你将婚嫁,恕我无以为贺,唯有此信。阿英,边关虽远,但我阿翁、祖母、姑姑都是极好的,必不会叫你受一点委屈。我那弟弟和小妹都是顽劣的性子,你多担待,担待不了便揍他们。至于我兄长,他为人忠厚,虽是上阵杀敌的好手,但性子温和,必会与你举案齐眉。” 她沉了沉眼,虽是在演戏,但说到这儿难免悲伤。“边关百姓大都豪爽旷达,但免不了有地痞流氓,你心思细腻,吃了亏要记得与家里人说,不管是谁都会替你做主的。” “至于我,宫中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念。” 她停了一会,“就这些吧。” 直到他写下最后的“敬颂钧安”四个字才算完。皇帝的字典雅端正,干净利落,倒是和他这个人有几分相似。 “皇后满意了?” 他在她耳边开口,惹得她脸侧一热,“妾感谢陛下,无以为报。” 他哼笑一声,“皇后一句无以为报就想把朕糊弄过去?” 徐意润做害羞状,垂下的眸子转了半圈。“陛下是天下之主,什么都有了,天下都是你的,妾还能给陛下什么呢?” 他的声音低垂了些:“皇后什么都不用给,朕自己来取。” 接着,她便被突如其来的悬空吓得抱紧他的脖颈。 “这、这恐怕不妥,天色尚早,宫人们也还在……” “谁敢进来?” 他不由分说地抱着她向里走去,只大呵一句,让所有人在外等着,不许踏进一步。 第一次两人的确不愉快是真,她想着这次总该轻柔一些了吧,可天不遂人愿。 这回饶是徐意润顺从,皇帝在床第之事上仍毫不怜香惜玉,仿佛掀开床幔之前那一点温情是她臆想出来似的,她甚至差点对他出言不逊,冒犯君上。 好在累是累了些,信成功送了出去,见着她的信,阿英不至于太害怕。估摸着时间,阿翁也快到任上了。 日头一天比一天足,徐意润这几天也疲倦嗜睡,然而她是个清闲不了的人,总琢磨着给自己找些事干,便想着把绣工重拾起来,不过她已经好几年没摸过针了。 “鲤裳,你手艺怎么样?” 发现她在做女红,鲤裳雀跃道:“娘娘怎么不找语之呢,奴婢经常看见她给家里人绣衣裳,她的绣工顶顶好。” “是吗?”徐意润张望着问到:“她人呢?” “我去把她找过来。” 她出去找了一趟,结果却仍是独自回的,“敬绾说她们取绸衣回来的路上语之被仇公公叫走了。” 听她的话,徐意润隐隐觉得不妙。 鲤裳也奇怪:“仇公公找她什么事呢?” 徐意润没说什么,继续做她的针线活。 “嘶……”然而一不小心,指尖出了血。 “娘娘!”鲤裳紧张地捧起她的手,却被她抽走了。“没事,不用担心。” “您还是搁下吧,这些本就是奴婢的活。” 她默许了她移走针线的动作,因为现在她的确做不进去。 语之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掺和到了这些肮脏事里。她琢磨着,胸口一阵发紧。 徐意润数着功夫,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语之才回来,再晚一步她就要派人去寻了。 见着她的身影赶紧站起来,拉着她的手,问:“仇氓把你叫走做什么去了?” “啊,”她眨眨眼睛,“回娘娘的话,仇公公是在半路上碰见我和敬绾的,他把我叫去给清凉殿搬花。” “搬花?那么多男子不用,却让你们小女郎做这体力活?” 她又回到:“圣上说了,那个花叫……叫什么、夜见兰,只能女子来侍弄,男人的手碰了就不香了。” 这话说出来,语之自己都笑了。“反正奴婢没听说过,皇后娘娘,您听说过这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