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万人迷男配互掐后》 第1章 第一章 三更子时,夜色浓郁,如水月华穿透纸窗,一声突兀短促的哨声后,屋中出现了窸窸窣窣的掀被穿衣动静。 终于来了。 脸压着枕头背对门口睡的陆祉澄在哨声响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静待着那人收拾好,又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这才假作翻身抬腿探了下隔壁被窝。 很好,无人。 她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捞过外衣穿上,没像平时师太们耳提面命那样把头发全拢进帽中,随手扎起来,很快便也出了门。 陆祉澄在这座尼姑庵已有两月,走在前头的那位是她同屋的小尼姑,据说是被家中送来清修的,比她早来一月,因此和她一样还留着长发。 每一旬都有位贵妇人特意来庵中见她,说不了两句话便用帕子拭泪,眉眼与她相似有个七八分,应是她娘。 陆祉澄留心打量过,那妇人衣着华贵,想必是哪个高官的夫人。 至于妇人与小尼姑的谈话,陆祉澄倒是有心偷听,但无奈那妇人说话跟幼猫喵喵叫一样,怕被人发现她又不敢再多靠近,是以一个字都听不清。 但从小尼姑面庞上显露的无语表情来猜测,无非是说教一类的话。 但没过几日,陆祉澄就知道说教的缘由了。 尼姑庵生活清苦,每餐饭全是素的且不论,还都是定量。陆祉澄是身无分文被收留在这里的,师太们交代得用做活来换吃用。 她每天都要砍柴,吃进去还不够砍柴消耗的,这里的人又都睡得早,陆祉澄作息没调过来加上饿得抓心挠肝,即便是闻着小尼姑在屋中点燃的安神香,也仍是夜夜难眠。 发现端倪的那夜也是一样,陆祉澄腹中空空,瞪眼看房梁看到子时,突然听见了对暗号似的哨声,她数夜难眠,这哨声却是第一次响起,再然后就听见小尼姑起身的动静。 小尼姑素日里话不多,整日愁容满面,陆祉澄好几次想找她搭话都被她自怨自艾的车轱辘话挡了回来。到后来小尼姑说上句她就能在心中接下句,只能被迫放弃和她聊天套话。 陆祉澄为免遭精神荼毒减少和小尼姑接触,于是听到小尼姑唤她时果断选择闭眼假寐。 “阿澄?阿澄你睡了吗?” 陆祉澄没回应,小尼姑便自顾自地收拾起来,她故意放轻动作,但速度不慢,很快出了房门。她好奇跟上去,没想到看到一场俏尼姑夜会情郎。 多了几次陆祉澄就摸清了规律,小尼姑与她那小情郎也是一旬一见,每回都在夜里,风雨无阻,每次出去她都会换一身衣裙,再带一身草木腥气回来。 尼姑庵中不允私藏,还有统一着装要求,外人一见就能分辨出身份,陆祉澄想离开,但她若穿着庵里的衣裳跑路,分分钟被人发现遣返,回来少不得被师太们一天喂三顿思想教育课,得不偿失。 陆祉澄没有其他衣裳,但她知道小尼姑有。不过小尼姑平日里藏得深,人又像是长在屋中的苔藓植物,没有下手的机会,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她会情郎的夜里,趁情人相会**无暇顾及外界时悄悄偷走。 尼姑庵后有一片密林,杂草比人高,林中只剩清冷月影,洒落在男人裸露宽阔的肩背,女子的十指在肌肤上按出凹陷,口中不断溢出破碎的音节。 陆祉澄屏息凝气,悄悄捡走被二人扔远的衣裙,将自己的外衣留下后拔腿就跑。 此举实在缺德,但陆祉澄实在没办法了,再留在尼姑庵,她是真的会饿死。 林中**初歇,少女香汗淋漓,伏在男人肩头,没什么力气地拍拍他:“衣裙拿给我,我得走了,阿澄若是突然醒了瞧见我不在屋中,去寻师太就不好了。” 男人低头蹭了蹭她蒸腾热气的脸颊:“不会的,那香足够她睡到天明,今日再陪我一会儿可好?就今日一次,哥哥派我去真州办案,天亮便走,这回要许久不能见了。” “该,”少女却不吃这套,“若你当日小心些,如今又何必这般躲藏,真是被你害惨了。” 男人委屈,皱着张俊脸:“我说去请旨你又不许,你还说。” “衣裙拿来。”少女不与他废话。 男人顺手一捞,将衣裳展开披到少女身上,两人借着月光看见这暗淡的颜色时俱是一愣。 少女先是一愣,再低头细嗅,闻到一缕夹杂异香的微苦草药气味。 尼姑庵内受伤的人就那么一个,这衣裳也只可能是她的,那香是什么时候对她没用的?她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呢? “你先回去,今日就算这座山翻过来,老子也要找到那人活撕了他!” 男人先是替一言不发的少女穿好衣裳,扶着她起身才穿自己身上的,眸中一片冷色,杀气毕露。 少女伸手拉住男人的手,稳住他,另只手将碎发别到耳后,镇定道:“不必,我知道是谁,她还给我留了衣裳,就说明她早知你我之事,若要告发早就去了。眼下想必她也不在山中了,不必费力去寻,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好。”男人点头,看着少女理好衣裳,又目送她离开,直至身影消失。 还不知道自己躲过被活撕命运的陆祉澄已经换好衣裳,拄着树枝走下了山,砍柴的时候她将整座山的路线都摸透了,就为了最快速度下山不被追回。 人饿急了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 “你好,其实我是神仙,下凡来历劫的,现下需要五两银子来渡过眼前难关,待我回到天上就去寻司命星君替你改写命簿,让你有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保佑你的子孙后代。” 大雍王城玉京,某天桥底下,穿一身打着补丁还洗得发白的素色袍子的少年人正捏着根炸毛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口中小声念叨,如瀑黑发全数束在头顶,用一根树枝插着。 瞧他衣着朴素,甚至说得上寒酸,一张娃娃脸却生得明白如玉,似是金玉堆养出来的,十五六岁的年纪,左眼下缀泪痣,眉眼俊俏清俊,雌雄莫辨。 少年带着算命看风水的旗子在这儿桥洞下坐了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不知有多少小娘子假意路过,朝他投去含羞带怯的眼神,但都无一例外被忽略。 “九霄卫来了!快跑啊,是九霄卫的人来了!” 方才还热闹非凡人流如织的坊市瞬时鸡飞狗跳起来,惬意行走的路人瞬间作鸟兽散去,就连路边乞讨的老乞丐也一瘸一拐地拄着树枝拉着小乞丐跑远了。 陆祉澄没注意到身侧兵荒马乱的动静,吹了吹木简上未干的墨汁,这还是她趁师太们不注意偷偷从静心阁桌案上顺出来的墨锭磨成的。 三天前,陆祉澄连夜顺着官道从尼姑庵跑到玉京。 她没有户籍,是个纯黑户,在城门口蹲了半天,用小尼姑那身衣裳从一商队的领头人扈九娘手中换了银钱。 扈九娘仁义,见她眼巴巴望着玉京城门口,还把她顺道捎入了城。 这座城的名字及所处朝代,也是陆祉澄从扈九娘口中知道的,至于其他的,她还不敢鲁莽向人打听,怕被人认为她是敌国间谍给抓起来。 余光里银光闪过,顷刻森冷锋芒便至喉间,若是再近一些,陆祉澄就会被割破喉咙一命呜呼。 “你这妖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胆敢在玉京招摇撞骗,拿下!带回卫所。” 陆祉澄被这场变故吓得脸都白了,僵在原地撅着往木简上吹气的嘴都还没收回:…… * 地牢内惨叫声不绝于耳,阴暗潮湿,唯顶上小窗漏进来几缕光线,让陆祉澄看清这地牢之内的布置。 这并不像是陆祉澄从前在电视剧中看到过的空旷牢房,反而挤得快没处下脚,还好她个子小,比这些膀大腰圆,一看就知道平日里没少骗钱的神棍们好找地方猫着。 “谁放屁了这么臭?” “我也闻到了,别让老子抓到你!” “恁娘的能不能少吃些?” …… 陆祉澄手指捏住鼻子,恨不得学土行孙遁地逃离这里。 这味儿太臭了,像是把在下水道里泡了七七四十九日的体育生袜子扔锅里大火收汁的味道。 这群神棍们比陆祉澄想象中的节目还多,闹完了肚子,又开始游行似的高喊“大人贫道冤枉”。起先声音不齐,稀稀拉拉的左一声右一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跟合唱团似的分了高中低三个声部,缩在角落里无人关注处的陆祉澄听了都觉得热血。 不知死活挑衅地高喊结果显然易见,激怒了看守的守卫们,拖了为首那几个喊得最真情实感的,也是声音最大的出去,没多久牢房中众人就听见比方才高喊时还要高亢嘹亮的惨叫声。 这招是典型的杀鸡给猴看,效果也很显著,吓得牢房里剩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陆祉澄捂住耳朵,遍体生寒,感觉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炸开了,脑子里循环播放bgm:大哥别杀我…… 此后牢房内安静如鸡,无人敢多嘴半句。守卫们也没了动静,陆祉澄庆幸自己出来摆摊前在客栈内吃了三碗阳春面,此刻还能饱着等待命运裁决,在这喘息的间隙里她短暂回想了下从前。 陆祉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来之前她正和朋友们夜爬,爬到半山腰她就坚持不下去放弃了,下山路上腿一软栽向了拉起警戒线的土坡,再醒来就在尼姑庵里了,还带着一身莫名其妙的伤。 她第一时间找到镜子,镜子里照出的脸和她很像,但更像是某音里开了美颜滤镜的自己,左眼眼角还多了颗泪痣。 陆祉澄很快接受了穿越这一事实,但对吃不好这件事接受无能。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选择从尼姑庵逃跑,直至现在她都只后悔选在今天开张做生意,太过倒霉遇上城管扫街。 在牢房里被关了足足一天一夜,陆祉澄饿到头晕眼花之际才被守卫带出了牢房。一起的,还有和她一样在昨天牢房局部地区游行后活下来的神棍们。 从地牢里出来,重见天光时陆祉澄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眼尾沁出些生理性眼泪。 陆祉澄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脑子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 若是今天死在这鬼地方,身后事无非两种情况。 运气差就直接乱葬岗曝尸荒野了,运气好点被人拉去埋了,但别人都不知道在她坟前写什么,毕竟也不知她姓名。 客死异乡,还这种随便的死法,也太惨了吧。 陆祉澄不想就这么死了,好歹她也是穿越的,老天奶真的一点金手指都不给吗? 刚重见天日不过片刻,陆祉澄一行人就又被带进一座黑漆漆的阁楼,楼内气氛沉闷压抑,门沉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作为唯一出口的纸窗只开了半扇,泄漏进的少许明亮天光,尽数落在桌案后的那人身上。 “大人,人都带到了。” 本是和煦的阳春三月,在这儿跪着却感觉像处在隆冬腊月,一缕缕寒气从膝盖钻进骨头里,如附骨之蛆,陆祉澄手臂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也分不清是冷得还是被吓得,反正没过多久冷汗就已经打湿了后背的衣裳。 有人喝道,语气中的浓郁杀气十分有压迫感:“近日玉京城中人心浮动,就是你们这些妖道妖言惑众,说!你们背后是谁指使?” 几个老登哭天抢地的喊着小道冤枉,连连磕头,发出“砰砰”的肉/体撞击地面的闷响,把旁边的陆祉澄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但唯恐自己落在上头那人眼里太过特殊,只得从众,也混在那群人里头滥竽充数,时不时哭嚎一句冤枉。 【怎么还没有人说话,好吓人,额头好疼,能不能给我个痛快?还是算了吧,别给我个痛快了…我不想死的那么没尊严】 【不对,我还不想死…能不能不死啊呜呜呜我还没活够呢】 不知过了多久,陆祉澄感觉头都快磕穿了之时,上首才传来说话的声音。 嗓音清朗而有低沉,将杀人说得漫不经心,宛若随手摘花一般。 “那个假哭的留下,其他的拖下去,杀了。” 陆祉澄只觉眼前发红,耳边不停回荡着“危”字。 【妈妈咪呀,我不想死啊,我还那么年轻,我真的不想死…】 【福生无量天尊妈祖关二爷菩萨佛祖救命救命救命——救我啊!信女愿终身供奉香火!】 【陆祉澄恁说恁爹的蠢话,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我没害过人啊,就算是我想骗人但我不是没骗吗我就想吃个肉有这么罪大恶极吗?】 陆祉澄吓得浑身发僵,喉头发紧说不出一个字来,心脏怦怦跳,就快跳出胸膛,她越紧张脑子就越活泛,在心里疯狂自言自语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人冤枉啊!大人!小道错了!小道知错了,再也不敢招摇撞骗了!” “大人小道错了!小道再也不敢了啊,求大人宽恕!” “大人饶命小道知错了!小道再也不敢了!大人发发慈悲饶了小道吧——” 身侧之人一个个被拖拽离开,哭嚎声震耳欲聋,陆祉澄不知道上头那位说的“假哭的”是谁,也等着被拖走,但等了半天,等到阁楼内再无哭嚎声,都没等到自己被拖走。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恁爹的俺居然是那个假哭的】 【我没假哭啊我是真心实意的我错了我怕了】 【完了完了完了不会是要弄死我了】 【我不想死啊】 【我还那么年轻还没享够福我不想死啊】 “果然是你。” 陆祉澄:……! 第2章 第二章 言情小说害我!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祉澄脑子里居然闪过了无数本从前看过的穿书小说,现实里并没有驯服大魔头在异世界逆袭做大女主的小太阳,只有追着人索命的鬼。 眼前一幕幕,都比鬼片里爬出电视机的贞子更恐怖。 陆祉澄心音乱如麻。 【什么果然是我?不是吧,我第一次来城里啊,不是我吧?我还没骗人呢!我才刚活过来没多久这也能怪我头上?】 【去你的狗官!草菅人命,我可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我啥也没干你就要杀我也不怕遭报应!】 【脑子想办法啊,怎么才能不死呢?这狗官心狠手辣,那么多人说杀就杀,我要怎么从他手里活下去?我去谁能救救我啊?老子想不出招啊!】 把那些聒噪破天的人一个个拖走,卞清容便可以确定,最聒噪的那道就是出自眼前人,应该是她的心声。 卞清容脑子都要被这声儿吵炸了,很久没人在他面前说这么多废话了,情绪还都这么……激烈。 他乜斜了眼堂下毫无反应的天冬和巽淇,心中升起些烦躁,偏偏这聒噪只他一人听得见,只能折磨他。 阁楼里寂静得落针可闻,陆祉澄心里跟听猫挠黑板似的躁动不安,她保持着磕头的姿势趴在地上,恨不得此刻变成一粒尘埃彻底消失。 脚步声响起,陆祉澄的心随着那人走近的步伐越跳越快,快到她自己都能听到。 “抬起头。” 一片浅色的衣角出现在余光里,陆祉澄又是忍不住的身子一抖。 那人方才轻飘飘一句话就要了那些人的命,何其残暴可怖,陆祉澄自然不敢违抗,生怕小命不保,赶忙听话抬起头。 出乎意料的,陆祉澄见到了一张清雅俊丽的面容。 长睫浓密,眼尾稍向上挑,眸子透出类似琥珀的色泽,夹着几分不达眼底的清浅笑意。 青裳勾勒出少年人明朗秀气的轮廓,两鬓长发捋到脑后束起,黑发间白玉簪一如面庞般温润。 【蛇蝎美人】 卞清容将起的话头被少女这扼腕叹息的一句心音堵住,他哼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夹着薄薄一页纸。 “你写的这东西何意?” 先前陆祉澄写的那张纸出现在面前,她看着上面歪七扭八的毛虫虫字体,突然想到一件被她遗忘的事情。 这里的人应该是看不懂她写的简体字,那凭什么断定她就是妖言惑众招摇撞骗的妖道? 好了,都让让,她要开始编了! “大人明鉴,这是表白心意的情信,草民有一心上人,草民欲向他表白心意,这才写下这些,万没有蛊惑人心之意。” “好大的胆子!殿下面前竟还敢胡言乱语,看你是不上刑就不会老实交代了!” 不等少年发话,冰冷剑锋再度抵上喉头,陆祉澄眼睫颤抖,大气不敢出一下,刚恢复血色的脸又霎时变得惨白。 陆祉澄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眼泪也如兜头落下的大雨,从面颊接连不断地滚落,一双眼通红,跟兔子似的:“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说!草民全都说!全部如实交代!草民暂住郊外尼姑庵已有月余,庵内修行枯燥乏味,师太们茹素,草民苦不堪言,此行也是瞒着师太们偷跑进城的,写这些也只为骗些银钱讨口肉吃罢了!” 少年见陆祉澄声泪俱下未有所动,也没开口让那抵住她脖颈的长剑移开分毫,拿起纸,垂眸盯着那些鬼画符,语气淡静:“这字是谁教你写的?” 陆祉澄吸了吸鼻涕,颤颤巍巍带着哭腔道:“两月前草民撞坏了脑袋,从前的事都记不太清了,此事尼姑庵的师太们都知道,大人差人一问便知,草民醒来便在尼姑庵中,是师太们心慈,给草民一口饭吃,收留草民暂住。草民知道的全说了,求大人饶草民一命!草民必当牛做马报答大人恩情!” 陆祉澄嘴上噼里啪啦一顿说,心里也没闲着。 【我真的说实话了,别杀我啊,这人信不信啊,我不想死…千万别杀了,前头都没杀我,现在就别杀了】 【福生无量天尊,天菩萨!不管你们谁,求求显显灵救信女一命!我真的想活下去不想死啊!】 “你是女子?” 执剑者大惊,先前只觉得着这少年人像个小娘子般的秀气,却不想真是个女子,女扮男装当街扮作术士坑蒙拐骗,实在不成体统。 “拖下去。” 真是太吵了。 卞清容抬手揉眉心。 “别杀我,我有用处!”陆祉澄情绪激动,一嗓子喊得卞清容又是一阵阵耳鸣。 要上去拖她的守卫动作一顿,陆祉澄就趁这档口语速飞快噼里啪啦输出一堆话:“大人,别看草民现下狼狈不堪,草民洗干净也是个秀色可餐的美人,草民学东西很快的,无论什么都愿意干,草民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只求大人高抬贵手饶草民一命!” 少女语速虽快,但吐字清晰,再加上那副诚恳表情,让她的话颇具信服力。 如果卞清容听不见她的心音的话。 【狗官一言不合就开杀,你阎王爷投胎转世啊】 少年眸中情绪一滞,略低下头,唇角带起弧度。 老天爷真是眷顾他啊,每每他觉得世间无趣时,就向他奉上有趣之人。 “啊啊啊啊啊!放开偶……” 陆祉澄陡然被掐住脖子,视线中唯见一双毫无生气的平静眼眸,指甲嵌进颈间的皮肤,窒息和火辣辣的疼痛一齐降临,求生的本能促使她使尽浑身解数,踢踹掐咬,不停折腾。 用尽全身力气掐住卞清容的手掌迫使他松手,直至破出一道血口,他也不曾松过一分力道。 卞清容正欲用力将此女掐晕,让她闭上嘴,省得再听到那些聒噪的废话。 却在此时突然感觉有活物刺破皮肤钻入,骤然袭来的手臂痉挛让他眼前一白,紧接着一阵窒息袭来,就好像自己也被人扼住咽喉一般。 几乎是下意识,卞清容觉得又是陆祉澄在搞鬼。 他松开手掌,那股窒息感便也跟着消散,陆祉澄一滩烂泥似的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束发的树枝也在刚才的折腾中被甩开,一头青丝散落下来。 卞清容居高临下盯着少女的脸,耳畔又回荡起她那句“草民洗干净也是个秀色可餐的美人”,难得有句话不是废话。 只不过此女邪门至极,待查清了缘由绝不可留。 卞清容瞥了眼收剑在侧面的巽淇,脸色难看,说话时还能感觉到喉咙上涌的血气:“带回王府,调几个人看着,别让她跑了。” 巽淇拎起陆祉澄的后衣领子,将人拽起来:“是。” * “是南疆国的同心蛊。” 英王府前院,府医宝璐收回把脉的手,她也是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甚少现于人前的南疆秘术。 “同心蛊,也称情人蛊,是南疆一种秘术。小师兄身上这只是子虫,而那小娘子身上的是母虫。这蛊虫是百年前南疆女子为求姻缘顺遂炼制的蛊虫,近些年来倒是甚是现世,我也只在从藏书阁里的药王札记里见过一回。” “中同心蛊者,命系一体。除了子虫能感母虫所感之外,还有一点独特之处——若子虫的宿体死去,子虫则会回归母虫所在宿体,再寻下主。” 卞清容直奔主题道:“解法。” 宝璐摇头道:“药王手扎上并未记录解法,我还得研究一段时日。至于能不能解,我也没把握。” 天冬吃惊出声:“那殿下岂不是……” 卞清容很多年都没有命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了,他合上密函,压在肘下,竟勾唇笑起来。 “南疆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陆祉澄被带到了英王府的偏院,从醒来开始屋中就她一个人,她尝试开门,意料之中已经从外锁上,就连窗子也给封得死死的,整间屋子就像个铁桶,连只苍蝇都钻不出去。 陆祉澄在屋中踱步许久,最后还是回到了榻上,盘腿坐着盯着门口,她倒要看看这人要做什么,刚才一副要掐死她的架势,半道又松开手改主意了,她晕过去之后也没让下属一刀砍了她,反而把她关在个这么大的屋子里。 看屋中陈设,几乎都是古董级别的,她看过电视剧,而且刚跟牢房相亲相爱过一天一夜,牢房不长这样。 陆祉澄一开始还警觉地盯着门口,怕有人突然窜出来给她一刀,但过了无事发生的一个时辰后,就逐渐放松下来,最后怎么倒在榻上睡着的都不知道。 再醒来,是被饿醒的。 陆祉澄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即便不被掐死,也要被饿死了。 她翻了个身,就看到有个人坐在床边,心里一惊。 那人靠着床头,冷白的手指捏了本书,封面的竖排文字弯弯绕绕,跟盘在一起的长虫似的。 不知何时点了灯,屋内被照得亮堂堂,因此陆祉澄轻而易举就能看清床头那张美人面,然后在瞬间如坠冰窖。 下意识一个连滚带爬,陆祉澄卷着被子爬到了离卞清容距离最远的床尾,她不说话还不知道,一开口才知道嗓子都被他给掐哑了,听起来像拉破风箱,滑稽得很。 “你来干什么?是又要掐我了吗?” 卞清容将书本放在腿上,掀起眼皮看向床尾,黑漆漆的含情眼中浮现起一抹笑意。 陆祉澄吞了吞口水,刚才要掐她脖子之前也是这么笑的,这人长这么好看,怎么做人这么阴! 卞清容本以为经那一遭后她会吓得神志错乱,没想到竟还能睡得下去。 这真是让人嫉妒的能力。 少女刚睡过一觉,脸颊上还留着道微红的压痕,一头青丝散落在颊边肩膀,淡淡的皂角香气在空气中浮动,全然是警惕防备的一眼,落在眼中也浑然是女儿家娇憨情态,没多少威慑力。 这样倒是比方才的样子顺眼不少。 卞清容将书搁在膝头,朝陆祉澄投去含笑的一眼道:“你不是也掐我了?扯平了。” “扯不平!你掐我脖子我是会死的!我掐你手腕你会死吗?这是能等量代换的吗?” 隔着大半张床榻,陆祉澄双眸满含火气地瞪着他。 就算是要死,她也绝对不让这个人好过,别以为她是好欺负的,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 “那你要如何才算扯平?我让你掐回来好不好?” 少年容色清澈,眸光雪亮,含笑投来的一眼带着无边艳色。 【这人精神分裂吗?被第二人格顶号了?刚才还要掐死我,这会儿就笑吟吟的说要跟我扯平,他肯定是想哄着我过去,再伸手把我掐死,以为我是傻子吗?我才不过去任他摆布!】 【好烦】 【你去死了我们就扯平】 【白长这么张好脸,王八蛋真想一脚踹死他】 又在胡言乱语了。 卞清容笑意敛了几分,但面色看上去依旧柔软温和,抬眸看她:“过来。” 【隔这儿叫狗呢?你叫我我就过去,天底下哪儿这么好的事儿?】 【长得好看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就算是死,我这辈子也不会三观跟着五官跑了!】 卞清容耐心不过两句话,直身握住陆祉澄的脚踝往床边拽,她就像被水草缠上脚踝的溺水之人,疯狂扑腾着,腿也无规律的胡乱蹬着。 卞清容恰好在她的乱蹬扫射范围内,短短几息之间挨了好几脚结实的踹。 溺水之人越扑腾沉得越深,陆祉澄也是一样,很快就被卞清容拽到了床边。 “啊啊啊——你放开我!” 陆祉澄被拽着衣襟拉起来,跪立在床榻上,坐着的卞清容仅到她鼻尖的位置,骤然缩短到鼻息可闻的非安全距离让她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半个音节都喊不出来。 在诡异的安静氛围中,陆祉澄睁圆了眼睛,盯着卞清容的,从那双黝黑的眼珠中清晰看见自己的样子。 黑发蓬乱,哭过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狼狈不堪。 卞清容的手压在陆祉澄的手背,干燥而温暖,一点都不像他给人那种阴恻恻的感觉。 陆祉澄感觉到卞清容的喉结顶在虎口,指腹也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感受到其下跳动的规律脉搏。 紧接着,在陆祉澄毫无防备之时,压在手背上的手却在骤然间收紧,她看见近在咫尺的卞清容脸色一下变了。 再没人比陆祉澄更清楚卞清容的力道有多大,远超他掐自己时。她感觉指骨都要被他捏碎了,遑论掌心握住的脆弱脖颈。 “松手…松开!我让你松手!你是疯了吗?” 陆祉澄拼命挣扎,最后还是用脑袋狠撞了下卞清容才让他吃痛松了力道夺回了自己的手。 陆祉澄又是一个连滚带爬准备跑,却被早有预料的卞清容扯住胳膊捞了回来卡在身前动弹不得,他脸色还是窒息所致的青白,唇却似血一般红,像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这疯子…虽然不是她想掐他的,但她的手就握在他的脖子上,他要是窒息死了,刚才这一幕幕都会成为她一辈子的阴影,直到把她逼疯。 陆祉澄被掐住双颊,强迫看向卞清容的眼睛,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她现在特别想尖叫,但被极力压制着,生怕叫了之后再刺激到他,声音都后怕的发颤。 “你…到底想干什么?咱们好好说,你别这样,我真的害怕……” 卞清容嗓音也哑了,眼中毫无温度地笑着问她:“扯平了吗?” 【坏了…真遇上神经病了】 【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坏啊】 【好吓人…差点我就杀人了…】 【扯平个鬼!我不想原谅!但要是不说扯平他再来一次怎么办?不…不行的,我承受不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当攒人品,阿弥陀佛】 少女哆哆嗦嗦道:“扯平了…我不跟你计较了…你别这样了。” 【要死你就自己死,别带上我,我没活够】 下一秒,卞清容耳边就响起陆祉澄的真心话,他勾唇,还是真心话悦耳。 “饿了吗?” 话题的突然跳转,让陆祉澄措手不及,她眨了眨眼睛。 “……蛤?” 第3章 第三章 “不合胃口?” 从阶下囚,摇身一变座上宾,陆祉澄咬着筷头看着满桌丰盛菜肴,实在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到眼下这种局面来的。 【他不会下毒了吧?掐不死我换下毒了?】 【这哥们儿不是个好人,菩萨面蛇蝎心,打一巴掌给颗甜枣,现在请我吃饭,不用动脑子就知道有诈】 【但是真的好饿,这菜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 【他是个当官的,家里厨子肯定手艺不差】 “怕本王给你下毒?要是想杀你,方才就掐死你了,少操些没用的心。” 少年捧着杯热茶,桌上没设他的碗筷,他只是坐在桌边陪着。 他光看不吃,这也是陆祉澄怀疑下毒的参考之一。 【妈呀…真让我遇上活阎王了】 【不对……听他自称,居然还真是个王爷】 【怪不得必杀技是掐脖】 “呵…呵呵……” 陆祉澄苦笑,嘴角抽搐两下,终是忍不住伸筷子夹了块肉送到嘴里,肉肥而不腻,酱香浓郁,入口即化。 【哦一西】 【太好吃了,厨子上大分!】 卞清容在旁喝茶,同心蛊的共感让他能感受到陆祉澄腹中那一股烧心的饥饿感以及此刻饥饿感稍解后的愉悦。 他垂眸看向饭桌。 真有这么好吃? 卞清容静静观察着陆祉澄的反应,她的心音跳脱活泼,时不时掺杂几句听不懂意思的胡言乱语,想来不是个沉默内向的性格。 怕死、怕杀人、乐观、戒心不高、好满足。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泠泠的。 干净的让人讨厌。 “你多大了?” 陆祉澄想起自己刚给他们打过的预防针,于是放心大胆地摇头装莽:“不记得了。” 卞清容语气淡淡:“你记得多少?” 陆祉澄看着淡定喝茶的某人,总觉得他挖了坑等自己往里面跳,搞得她难受的都有些吃不下去了,最终还是看在肉的份上敷衍了句:“一点都不记得。” 【他到底要干嘛?】 【让不让人吃饭了?不想让我吃饭就直说,非在吃饭的时候问问题】 【这人怎么这么坏啊?】 【王八蛋,狗官!】 卞清容抬眸瞥了陆祉澄一眼,果然见到她肩膀一抖。 除了话多和爱骂他之外,其他都挺表里不一的。 “既然如此,成亲吧。” “噗——咳咳咳……” 陆祉澄被一口汤呛到,扶着桌子咳得撕心裂肺,实在不知道自己那句话后面是怎么转到成亲上面的。 【互掐完就跟我求婚?】 【你们杀人狂花招这么多的吗?】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没诚意,说要送我下地狱可信度还高一点】 “明日开始会有人过来教你,好好学,你自己说的,本王饶你一命,你什么都愿意做。” 卞清容看起来像是心情大好,还从袖中拿出方手帕,屈尊纡贵替陆祉澄擦了擦脸,临走前,不忘对她笑笑,“别让本王对你失望。” 陆祉澄:……! 【求婚还挑衅我?】 【老子真是被回旋镖扎透了!】 【这是正常人的思维?我是说效力,他怎么听成我卖身了?】 【我天真了…杀人狂怎么能是正常人呢?】 【妈呀他不会真看上我了吧?一见钟情好老土,现在都不流行写这个了】 卞清容刚走出屋子,巽淇就带着从尼姑庵查到的事回来复命了,他查到的和陆祉澄说的出入不大,那些人以为巽淇是陆祉澄的家里人,临走之前还嘱咐他照顾好她,别再让她流落山间了。 “属下还带回了那女子从前穿的旧衣……” 卞清容看着巽淇拿出的那身藕荷色衣裙,不止衣裙,还有些染血的钗环首饰,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证明陆祉澄的身份不简单。 “拿下去查,查清了再来回话,别声张。” “是,属下这就去办!”巽淇快步离开。 巽淇离开后卞清容也未急着离开,走到了院落中那架红漆木秋千旁,伸手握了握新扎的秋千绳,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不远处的合欢花树发出异响,一人从粗壮树枝上跃下,轻袍缓带,朗如玉树,片刻便掠至卞清容身边,笑时露出虎牙的尖:“不是哥哥派我去真州吗?怎又突然让人叫我回玉京来?” “舅舅来信问起你,正好我有事同舅舅说,你替我走一趟扬州送信,”卞清容拿出早已写好的书信交给上官子舒,余光瞥到他为难的表情,哼笑一声,“敢做还不敢认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早便提醒过你,那家是个扎手的。” 上官子舒攥着书信,憋屈得很,丧气道:“哥哥是第一日认识我?是我不想认吗?是人家里不想我认,瞧不上我。” 卞清容看向屋子的方向,心中涌起一阵阵不属于自己的愉悦,便知又给陆祉澄吃美了。 右相之女也在尼姑庵中,还跟她是同屋,这天下还真是小,这么巧的事情都能碰上。 上官子舒与谢今宵是在一年前南山猎场围猎时相识,谢今宵自小便是当作太子妃培养,琴棋书画无不出众,在玉京素有美名,只待先太子冠礼后嫁入东宫。 但冠礼前先帝急病驾崩,先太子悲怆太过引得旧疾复发于次日薨逝,由皇三子端王继位。 端王乃继后高氏所出,高氏之父乃前朝宰相,先帝兵临城下时举族而降。右相为新朝股肱,与高氏一族素来不睦,无论高太后如何暗示,都以女儿年幼为由不谈婚事,绝口不提谢今宵入宫一事。 直至去年瑞雪宴,新帝再度提起谢今宵婚事,当夜便闹出上官子舒和谢今宵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的丑事。 即便及时封锁消息,但该知道的人家都知道了,此时若想体面收场,只能让上官子舒娶了谢今宵。 先帝在位时金口玉言,朝堂与江湖互不相干,而江湖正派又唯扬州万剑山庄马首是瞻,上官子舒便是万剑山庄庄主上官镇的长子。 万剑山庄即便江湖地位高,但上官子舒仍是一介白身,文官之首的右相怎会让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最重要的是,右相最瞧不上九霄卫之流,然上官镇是卞清容的舅父,上官子舒与他是表兄弟。 九霄卫臭名远扬,由先帝所设且独立六部外,专司抄家灭族窥探窃密,是皇帝鹰犬,不择手段,但凡讲究清名的官员都耻与为伍。 右相宁愿将谢今宵送去尼姑庵清修,也不愿松口结亲,可见决心。 “瞧不上你,你不也巴巴地往人家面前跑,行了,休整片刻便上路。” 卞清容抬手拍了下上官子舒,抬腿往前院去了。 上官子舒将书信揣进怀里,对着卞清容的背影高喊一声:“知道了,不会耽误事的。” * 天色蒙蒙亮,陆祉澄的屋子里就涌入一群侍女,把她从床上挖起来之后各司其职,等她彻底醒过神来时,已经穿完衣裳梳好头,嘴里还塞了个半个包子了。 侍女们统一着绯色,一字排开跟花园里的牡丹花似的,年轻鲜妍,让人眼前一亮了又一亮。 “娘子妆安,婢子们是福伯派来伺候娘子的,娘子尽管吩咐。” 陆祉澄点头,嘴里塞着包子不好说话,努力咀嚼,便又听侍女说道:“福伯交代了婢子们,说今日娘子要上武学课,霍先生一刻钟后便到,娘子用完早膳去院中等霍先生便可。” 学什么玩意儿? “武学课?” 她什么时候说要学这个了? 不对……她想起来了,这是那王八蛋要她学的。 这么一回想,陆祉澄又感受了一遍他临走前那个阴恻恻的笑,瞬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陆祉澄点头,抓紧时间吃早饭,最后还是像赶羊入圈似的,被侍女们赶到了院中开始上课。 霍冲是个目测一米九的大高个,站陆祉澄面前完全是一堵墙。四十来岁,眉心川字纹深刻,肤色一看就很健康,说话中气十足,五十斤的石锁他抡起来跟玩塑料袋一样轻松。 “你来试试看。” 霍冲示范完抡石锁,就招呼陆祉澄过去亲自上手感受。 陆祉澄唇瓣紧抿,她想说自己根本不用试,绝对拎不起来的。 片刻后,霍冲看着脸色涨红换了八百个姿势,仍是让石锁在地面上纹丝不动的陆祉澄挠了挠头。 小丫头学习态度很认真,动作也足够标准。 这是哪里出了问题? 若是陆祉澄能听见霍冲的心声,她一定大喊:这哪哪儿都是问题! 抡石锁不行,霍冲就给陆祉澄换成负重跑,让她绕着整个王府跑圈,他在旁陪着监督。 卞清容从九霄卫卫所赶回府时见到的就是汗如雨下抱着门柱不撒手,喊着死也不再跑一步的陆祉澄。 少女不仅身上挂着沙袋,手脚也都捆着,她脸色潮红,眼神都开始涣散了,可见被霍冲折腾得不轻。 卞清容能共感陆祉澄,只不过他比较能忍,只要陆祉澄不晕死过去,他就能像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做自己的事。 但从半个时辰前,陆祉澄越来越不对劲,连带着他也快要喘不过气,连提笔写字的力气都没了,他只好放下手中的事赶回。 “谁叫霍叔来教的?” 慢一步进府的天冬和巽淇闻言皆肩膀一抖,两人伺候多年,当然知道这是卞清容不高兴的语气,再然后不约而同想到同心蛊,这才反应过来不爽是因为什么。 两人打着眼神官司,最后还是天冬开口:“是霍统领知道了殿下要找人教小娘子学功夫,自请来的,霍统领许是练兵惯了,一时没把握住分寸,有些过头了,属下这就去提醒霍统领。” “不用了,换人。” 卞清容下令,言简意赅。 天冬:“是。” 陆祉澄这一天下来,除了吃饭的半个时辰,霍冲一直拽着她练,扎完马步就跑步,她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罢工。 看见卞清容出现的一刻,满心的委屈和愤怒爆发,但敢怒不敢言,她现在只是累,若惹他发火,自己就得翘辫子了,她庆幸自己此刻脑子还能转。 【他怎么这么坏啊?】 【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他要这么折磨我?我真的要死了,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喉咙干得要喷血了,老子出生都没这么努力过】 卞清容不意外陆祉澄在心里骂自己了,她也就这点杀伤力了。走上前,抬起手径直扯下她身上的沙袋往地上扔,抬眸对上那双包着泡眼泪的眼睛:“你要哭?” 【嘲讽我?】 【谁要在你面前哭?老子回去对着镜子哭都不哭给你看】 【把我整这么惨还来嘲讽我,啊啊啊真气死我了】 心音还挺有精神,看来还晕不了。 卞清容扯完手臂上最后一个沙袋,再去看陆祉澄的时候恰好看见她在对自己瞪眼,抬手掐住她的腮边,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瞪人呢?” 【妈呀这人脑袋顶上长眼睛吗?】 【神了真是这也能看见?】 【掐得我好痛好想扇他】 【这人怎么这么坏?】 陆祉澄道:“欧木有。” 卞清容松手,又在陆祉澄小臂的布料上揩了揩掌心蹭上的她的汗水。 【自己要掐我脸还敢嫌弃我?】 【我还没嫌弃你没洗手就上脸呢?】 【这王八蛋是懂怎么气人的!】 卞清容道:“再在心里骂我,晚饭别吃了。” 陆祉澄面露错愕,心音频繁响起。 【我去这是小说情节吧?他真能听见我骂他呢】 【不能吧,看我这遭遇也不像啥有光环的女主啊】 【不会真能听见吧?】 【不对啊,他要是听见我骂他,我还能好好站在这儿?肯定是在那儿诈我,小样儿,以为这点伎俩就能骗过我,可显得你聪明了】 卞清容:…… 第4章 第四章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一连半个多月,陆祉澄都被逼着上武学课,自从第一日后就没见过霍冲了,给她上课的变成了用剑吓唬她的那个少年,据说是卞清容身边最受信赖的亲卫,名叫巽淇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巽淇和卞清容是一挂的,长着张萌萌哒的小白脸,下手却比谁都更果断更狠。剑架颈侧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陆祉澄对上巽淇总不自觉地流露出害怕,生怕他一个发怒就要拔剑劈人。 陆祉澄天刚亮就得起,天黑了才能歇,期间还得警惕巽淇对自己动手,身心俱疲,有时候她觉得还不如那天被卞清容给掐死,一了百了。 每日治愈时刻,莫过于晚膳。 除了要上这该死的武学课以外,陆祉澄的衣食住行一切都令她舒心。汤泉沐浴解乏,美貌侍女为她端茶倒水,但有一点很是惊悚,便是自从第一日自我介绍后,这些侍女们都像锯了嘴的葫芦,即便开口说话,也不超过三句,活像设计精密的傀儡人。 陆祉澄也从此绝了打听消息的心。 这个大宅子还不如尼姑庵,她在尼姑庵还能每天出去打打野看看青山绿水呢,在这儿整日就只能看方寸大的天空,唯一解闷途径是去院子里荡秋千,看看花。 但此地与尼姑庵也有相似之处,就是同样对外界三缄其口,像是多透露一个字就会挨雷劈一般。陆祉澄至今穿了快三个月,对这个世界知道的东西太少了,这点实在令她焦躁。 【烦】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天天都被拉练我真的要疯了,每天都睡不够,我真要爆炸了!】 【话说这人怎么还不走?都几点了,还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他不走我都不能睡了,我明天还要早起练武,他不是当官的吗?没有公务要做吗?看看看,又在看那些弯弯绕绕的长虫】 临窗而坐的卞清容将陆祉澄的心音尽收于耳,这些日子他也试探出了能听到她心音的范围,只要二人距离在十步以内,她所有的想法都瞒不过他,只不过这些想法大部分都是废话,没有听的必要。 卞清容合上书本,这是本用南疆文字写成的典籍,他试探过多次,陆祉澄对此没丝毫反应,甚至称呼故国的文字为长虫,实在好笑。 更好笑的是今日九霄卫收到从鸿胪寺递来的消息,南疆王下旨明年和亲大雍的公主换成了三公主夏侯瑶英,据说是因原定的二公主夏侯姮猝然病逝。 【他怎么又突然看我?】 【这眼神真是让人压力山大】 【他又要我干嘛?牛也不能这么使啊,我白天够累了,求别派活】 “巽淇教你的招式都学会了吗?” 陆祉澄肩膀抖了下,卞清容这话颇像平时放养却在考试后突然关心成绩的家长,更何况她现在是个吊车尾的差生,心里完全没底。 陆祉澄晚膳后就已经沐浴完了,此时正躺着在晾头发,闻言将擦头发的巾帕盖到脸上掩饰心虚,瓮声瓮气道:“练武哪能一蹴而就?” 【我要怎么用优美的中国话告诉他我连剑都拔不出来?】 【这是我的问题吗?谁让他给的那把剑这么重的!】 【要不直接招了吧,坦白说我肌无力什么的,让他别寄希望于让我练成神功,但他要是问了巽淇之后来找我钓鱼执法的,那我现在岂不是处境很糟糕?】 【难保巽淇没去找他汇报,怎么办?不会又要掐我了吧,上次的淤青才好了没几天!】 “今夜早些休息,明日要带你去个地方。” 卞清容突然起身,没再追问陆祉澄练武的进度,扔下句话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倒是走的潇洒,留下句话让她惴惴不安。 【又要去哪儿?不会直接抓我去拜堂了吧?】 卞清容还没跨出门就听到陆祉澄这一句纳闷的心音,他脚步未停,唇角勾动。 猜得倒是挺准。 * 次日陆祉澄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一夜没怎么睡,现在对她来说换地图是个很恐怖的事情,尤其是被她目前戒备的头号人物带着换地图。 毕竟这王八蛋的身份怕是不简单,在那黑漆漆的阁楼里神棍们哭着喊着叫他大人,巽淇和侍女们等人又唤他作殿下,流露出的恭敬不似作伪,这座宅子想必就是王府了,她心中隐隐已经有猜测,但怕去证实,若真是她猜的那样,想要翻身就难了。 这次外出对陆祉澄来说是个瞌睡上头枕头就来的机会,若能寻机逃跑,成功了就是天高任鸟飞。 陆祉澄苦恼了一夜是否赌一把,毕竟目前看来,这王八蛋没有要她命的打算,但留在他身边未来少不得被使唤干更多的活,不管愿不愿意都不能拒绝,否则就是死亡威胁。 待遇太差,还是得辞职。 又躺了一会儿,发现还是未有一丝睡意。陆祉澄掀开厚重的帐子下床,除了第一日被侍女们从床上薅起来那次,剩下的日子里都是她自己梳洗。 陆祉澄不习惯被人伺候,但让她更难受的是她每次条件反射说谢谢的时候侍女们露出来的难掩惊愕的眼神,这都在提醒着她现在的处境。 侍女们会将第二日要穿的衣裳放在屋中的架子上,陆祉澄走过去,发现不是往日穿的便于活动的劲装,而是条芽绿色的裙子,与小尼姑的那套又有区别,制式类似于唐代的齐胸襦裙,但细微处又有不同。 最重要的一点是—— 这种裙子她根本不会穿。 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时,陆祉澄正在跟裙子较劲,她下意识以为是侍女,毕竟会在这时候进屋的也只会是来叫她起床的侍女了。 【这什么裙子怎么这么难穿?】 脚步声突然停下了,陆祉澄捏着裙子看向来人,眉毛立起,烦躁地皱了下眉头:“看什么?没见过不会穿裙子的?” 卞清容要带陆祉澄去扬州,为免引人注目得轻装简行,没想到刚走入屋中就见到她在换衣,或者说……在研究怎么穿衣。 少女身上象牙白的寝衣领口大开,侧边系带松开了,露出内里素色肚兜,即便如此那张脸上也未见丝毫羞怯,反倒出现了对他看见她不会穿衣裳时的恼羞成怒。 【好丢人】 【这厮肯定在心里嘲笑我】 【居然让他看了笑话,哇我心里这个难受啊】 【我算是懂了什么叫比杀了我还难受了】 “先穿架子上另一件。” 卞清容走上前去,拿下架上被陆祉澄忽略的那件姜黄色上衫,闭眼递过去,“先换上。” 陆祉澄放下裙子,先接过卞清容递来的上衫,也不怕他看,毕竟里面还穿了件吊带,该遮住的地方都好好遮着,她迅速穿好上衫,然后拿起裙子向他谦虚求教:“大人,这裙子要怎么穿?” “只教一遍,自己记住。”卞清容接走裙子,翻面后展开替陆祉澄穿。 晨光熹微,透过纸窗投入屋中的光线微弱,影影绰绰间陆祉澄抬头看着少年的脸,清雅秀气,其他暂且不论,这张脸是实实在在地踩在她审美点上长的,尤其是眉心靠下的那粒小痣,神来之笔。 【他今日心情不错啊,居然还给自己编了小辫子】 【这件蓝色的衣裳好看,还扎了红发带,真骚包啊】 “嘶……”陆祉澄被勒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还没来得及眼神谴责卞清容,就被他突然一凛的眼神吓得咽了咽口水。 【这又怎么了?不是自己说给我穿的吗?】 【自己答应的也能生气?】 【阴晴不定的这王八蛋,刚才差点没给我勒死,我没生气他还敢生气!】 卞清容不发一言,手上不停,他穿衣速度很快,动作娴熟,陆祉澄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的,判定自己属于眼睛看会了,也看废了的类型,最后在他系披帛时彻底放弃,决定日后将这种衣裙排除在衣柜之外,永不录用。 “谢谢。” 陆祉澄朝卞清容勾起抹勉强的笑。 【妈呀终于结束了,再久一点我就要心跳过速去见阎王了】 【太煎熬了】 “殿下,早膳已备好了。” 门口传来侍女的声音,陆祉澄探头看了眼,果然看见了侍女脸上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八卦表情。 【完了,我彻底不清白了】 【我去解释只是帮我穿了条裙子,那姑娘会信我吗?】 【说不定她们早就把我当这王八蛋在外头养的狐狸精了,我可真是冤枉,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已经被他搞臭了名声】 【摊上这么一人,我可真是太惨了】 “传。” 卞清容惜字如金。 “是,奴婢这就去传膳。” 待侍女退下后,陆祉澄走向妆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怀真,我的名字。” 【怎么突然说名字了?那我是不是也要说名字?】 【不然说个假名算了,反正我也是要走的,说真名以后要是被通缉怎么办?】 【我要再继续待在他身边,迟早有一天被吓死】 卞清容盯着少女黑乎乎的后脑勺,她头发睡得乱糟糟,还有几缕往房梁方向上翘的,看得人手痒痒。 少女回过头,暗淡的天光映在那张秀美的面容上,黝黑的圆眼浮现出几分笑意:“我记不得自己叫什么了,不过我自己取了一个,路人嘉,你要是记不住就叫我小路。” 【路人嘉,路人甲,路人假,多音字真好用,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啊】 【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路】 【假,就是假】 【不过也不算骗人了,我本来就姓陆,只不过不是这个路而已】 卞清容莞尔:“这名字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陆祉澄的错觉,她总觉卞清容的笑怎么越来越奇怪了,看起来温柔,实则令人毛骨悚然。 陆祉澄嘴角抽搐。 她想尖叫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第5章 第五章 今日是个好天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运河河面风平浪静,河水无比清亮透彻,在阳光照耀下泛起粼粼波光,码头和偌大城池在视线中逐渐远去,变成微小如沙粒的一个小点,商船上下两层船舱中人来人往,衣着各不相同,喧嚷嘈杂。 商船二层的某间客舱内,陆祉澄半边身子都趴在往外延伸的窗台上,听着渐歇的鸣笛声伸出五指,穿透指缝的光在脸上落下阴影。 她的逃跑梦碎了一半。 千算万算没算到怀真带她走水路,她是个旱鸭子,想钻空子跑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早知道有今日,小时候就让她妈给她报个学游泳的兴趣班了。 用完早膳临上马车前,陆祉澄都还在庆幸除了她之外怀真带的人手之中没有女子,这样一来,她便多了许多借口能撇开他们独行,逃走的机会也就成倍增多。 哪知道怀真那小子跟她来这招! 到码头的那一刻陆祉澄就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主动要求带个侍女来了,不然此刻至少有人陪她说话,她也不至于无聊到开始光合作用。 自上船起怀真身边的护卫便不见人影了,客舱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独处。 客舱纵然宽敞,但跟他待在一起陆祉澄总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于是她假意好奇两岸风光,跟怀真拉开距离躲在窗口看了半个时辰的水面。 连只鸭子都没有,无聊至极。 陆祉澄撑着脸回头看,一道山水屏风将客舱隔成两半,透过屏风依稀可见床榻上倚靠着凭几看书的人影。 他怎么就能呆得住呢? 屏风阻隔大半天光,纱幔笼罩床榻,让此处光线暗淡。 为了这趟扬州之行,卞清容一连好几日都没睡过整觉,都在九霄卫卫所处理公务。 卞清容手中的南疆典籍没有译本,全是南疆文,文字弯弯绕绕,很像陆祉澄比喻的的长虫。 他没看两页就睁不开眼睛了,不想在睡着后被陆祉澄叫嚷着无事可做的聒噪心声吵醒,他掐准十步的距离往床榻里挪了挪,直到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才拥着被子躺下。 然刚入梦,卞清容就又被拖入了自先帝和先太子接连崩逝后开始反复出现梦中的场景里,发生的一幕幕都陌生,但却给他一种经历过的实感。 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皓月当空,月色朦胧,卞清容望向空旷的宫道,尽头处青瓦红墙,入夜后的皇宫静谧肃穆,连风声都轻而缓。 身侧拎着宫灯引路的小太监面容清秀,十七八岁的年纪,卞清容识得他,他是新帝身边最受信赖的吴公公的义子灵巧,从前是在先太子身边伺候的近侍,新帝登基后就被提拔到了御前。 “殿下?” 灵巧躬身看向突然停住脚步的卞清容,自勤政殿出来才走了短短一截路而已,渗出来的冷汗就已经打湿内衫。 少年今日进宫并未着亲王蟒袍,而是一身九霄卫的官袍,轻而易举融入夜色的墨黑,猛禽纹绣张牙舞爪,仿佛下一秒便会狰狞着扑来咬掉他的头。 九霄卫恶名在外,灵巧想到自己做的事,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高相好孝心,三天两头入宫为太后娘娘抚琴解闷。” 卞清容瞥向身侧岔路,讥讽了一句。 自阴影中走出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怀中抱琴,肩披月色,一袭白袍出尘清绝,如不染纤尘的谪仙。 正是高太后亲侄,左相高斐。 卞清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每一条宫道都了如指掌,又怎会不认识出宫的路,灵巧故意带错路,目的便是引他来见高斐。 灵巧悄然退去,宫道上只剩二人身影,高斐放缓脚步兀自走近,俊美的面庞在月色中半明半暗,他扬唇轻笑,一派温文尔雅:“若怀真不弃,某也愿为怀真抚琴,一解君愁。” 卞清容听过这句话无数遍,连恶心都恶心不动了,在下一刻熟练躲开高斐伸来碰他的手:“本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闲谈,高相若有闲情,自去寻同好,想来朝中不缺愿听高相抚琴之人,本王一介俗人就不打扰了。” 错身的刹那,卞清容感觉到蛇皮一般冷腻的触感刮过手背,夜风穿过宫道撩起肩背黑发,高斐抬手捻住他一缕发丝,垂眸柔声道:“姑母属意殿下,某也期盼与殿下成为一家人,届时殿下改唤某兄长可好?” 刀光如练,清澈透亮若山涧清泉,卞清容握住匕首手起刀落,那缕被高斐碰过的发丝缓缓坠地,他一句嘲弄都不愿浪费在此,抬腿便走。 卞清容在拔腿的一瞬间,眼前骤然变黑,再睁开眼睛时,宫道又出现在眼前,青瓦延伸处悬挂一轮圆满的皎月,清辉洒落若薄如蝉翼的轻纱。 灵巧的轻唤在耳畔响起,让他回过神:“殿下?” 卞清容不发一言,抬手解开衣袖暗扣,一把匕首便出现在手中。 杀意如疯长的藤蔓,缠绕住卞清容的四肢百骸,他要动手时一道女声响起。 【他真睡假睡?】 【我就知道他是装的,这破书没人能看下去!亏我还以为他多爱看书一人,结果还不是看睡了】 【他什么时候醒?不会我要一直等到他自己醒吧,我快要饿死了】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让他自己醒过来,要是我吵醒他,他有起床气的话岂不是又要遭殃了】 “殿下?” 在梦中,灵巧又唤了一声。 手中的匕首折射清亮的芒光,卞清容低头在刃面看见自己的倒影,耳畔比灵巧声音更近的,是陆祉澄的心音。 她的心音向来乱七八糟的,除了个别听不懂的词语,剩下来的都与吃喝拉撒相关。 【啧还真别说,这张脸是真美人】 【只可惜不是睡美人,是拿着毒苹果的皇后】 【睫毛好长】 【就是人太讨厌了,最近几天虽然不讨厌吧,但我预感不好,他肯定又要折腾我,这些都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怎么才能让他自己醒呢?】 卞清容将陆祉澄放在自己的地盘里观察了数日,监视她的人日日上报,那些记录他都一一看过,这小姑娘虽然无能了些,但好在有点小聪明,类似动物的警觉,懂得趋利避害,这也正让她这个人还有些用武之地。 卞清容忽然回想起初见那日,近来陆祉澄任他揉圆搓扁的,逆来顺受像完全没脾气似的,但想来过不了多久他就又能看见兔子咬人了。 卞清容这样想着,眼前的月亮、宫道和灵巧便很快一齐消散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轻易的从梦中抽离出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少女凑近的面庞,近到能看见细小绒毛。 “砰” 陆祉澄吓得心脏快从胸口蹦出去了,一屁股跌坐在榻面上,身子严丝合缝地靠在凭几上,在沉默的空气中开口:“呵…呵呵大人睡得好吗?民女怕大人着凉,来给大人盖被子的。” 【我艹突然睁眼吓死我了】 【不是我吵醒他的吧?我啥也没干啊】 【要是敢掐我我就跟他拼了】 卞清容的视线越过陆祉澄肩头,瞧见纸窗上映出一人的轮廓,眯了眯眼,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倒在床上。 少年贴住手腕的掌心温热,他往前睡了点,陆祉澄视线里的俊脸骤然放大,长睫毛几乎快要戳到她的脸上,鼻尖萦绕着一缕自他身上飘来的浅淡檀香,很熟悉,这是王府里常用熏衣的香料。 怀真刚睡醒,说话时还带着疲倦的鼻音:“真话?” 【这么累了还要试探我是不是有二心,到底有多少人要整他啊?】 【别这么疑心病好吗?】 【哥们儿别睡了,你再睡下去这房间就会多一具貌美如花的女尸】 【死因是没吃午饭饿死了】 “自然,比黄金还真。”陆祉澄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有多真心,她还用力反握了把怀真的手,力求在自证的同时把他也给捏清醒。 卞清容抬起手指拍拍陆祉澄的手背,她这点力道就像给他挠痒,依旧眼也不睁:“我要再睡一会儿,你若是闷了,便拿上这个出去玩,记得叫上天冬陪你。” 话音刚落,陆祉澄手心就被塞入一块玉佩,玉质温润,还带着少年的体温,暖意烙印在掌心。 她疑惑道:“这是什么?” 少年嗓音清凌凌的,吐字清晰。 “定亲的信物,你我虽未成礼,但你拿着玉佩,便不会有不长眼的撞上来,阿澄如此合本王心意,本王岂容他人觊觎。” ***** 【太可怕了】 【那我用假名的事情一开始不就暴露了?他居然一直没戳穿我,好可怕这人!】 【他到底知道多少?早知道我就不该说尼姑庵的事!啊啊啊啊啊——】 【险恶的古代人,上辈子是蜂窝煤吧心眼一抹多】 陆祉澄踏出客舱,合上门之后还未抽离的手中捏着那块暖玉,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的打着寒战。 从前玩梗穿到电视剧里活不过第一集,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太乐观了,要不是运气好,她在那天的阁楼里就直接被怀真露头秒了。 【不是,他到底图我什么?】 【不会真是见色起意吧?我给他科普水仙能逃过一劫吗?】 “小娘子,想先去哪儿玩?” 一张娃娃脸突然出现在眼前,陆祉澄见过他,怀真的左右护法之一,她武学课老师巽铁面的同僚—— 天冬。 陆祉澄注意到天冬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神一亮:“天冬大人……” 天冬赶忙抬手,急慌慌道:“小娘子千万别,与公子一样唤属下天冬便是,小娘子与公子喜事将近,眼下已是属下半个主子,属下可受不起小娘子如此称呼。” “半个主子啊,”陆祉澄摸了摸下巴,她就算要跑路,也得先薅点盘缠当她精神损失费,太明目张胆的直接拿惹人注目不好,但做假账这方面她有经验和心得,大学的生活费可不是白拿的,于是对天冬摊开手心,“那你给我点银子,公子允我四处走走,我饿了要去吃东西需要银子。” 天冬先是看了眼屋子的方向,再看向陆祉澄时爽快地扯下腰带上的钱袋,弯腰恭敬的双手奉上:“小娘子大可尽兴,公子自会为小娘子托底,小娘子不必为这些身外之物忧虑。” 陆祉澄掂了掂,这份量真是扎实,银子将钱袋撑出不规则的轮廓,看着就喜人。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问:“天冬,你可知道船上何处有好玩的?” 天冬笑起来,侧身展臂:“属下早已为小娘子打听到了好玩的去处,这便为小娘子带路。” 这业务能力杠杠的,够贴心! 陆祉澄对天冬竖大拇指,往前走了两步后突然停下来。 天冬注意到陆祉澄的停顿,视线扫过她身后拐角处,脸上笑意不变:“小娘子怎么了?” “总感觉有人在盯着我,背后凉飕飕的,算了,许是我第一次在有这么多人的地方,有些不习惯。” 少女耸了耸肩,低头将玉佩拴在绑好的披帛上,似是不懂这样做有多引人注目,做完这一切,她好心情地勾起唇角,眼角泪痣显得格外明媚生动。 “走吧,我可是很期待去玩呢。” 第6章 第六章 虽然陆祉澄在码头就感叹过这商船规模太大,算得上缩小版的游轮,但落后天冬半步从船舱内走出,看见在开阔甲板上扎堆卖货的摊贩时她还是没忍住感叹壕无人性,在尼姑庵的两个月完全没想过她这等底层屁民居然还能享受到这种生活。 这大船太犯规了,历史渣陆某人更加确认了这里一定是个架空朝代。 陆祉澄三两步蹿下通向甲板的木梯,如鱼入水,灵巧地挤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让天冬体验了一把何为撒手没。 紧靠着船杆处摆了一方小桌两张凳,摊主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伯,随他手起刀落,案板上便层叠堆起厚薄均一的晶莹鱼片,腿旁的小炉后蹲着个小男孩,手握烂洞的蒲扇在看炉火,眼神却飘向热闹的另一头,俨然身在曹营心在汉。 烧得红火的小炉中翻滚着牛奶色的汤,热气袅袅,升腾在这方寸,鲜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老伯见有人停在摊位前,很快放下刀,手在腰间绑着的巾帕上擦了擦,黝黑的面庞露出爽朗的笑,眼角堆起几道褶子,招呼陆祉澄道:“小娘子来一碟鱼脍?” 陆祉澄大方递出一块碎银子,另只手指了指小炉:“老伯我要一份,但请帮我煮熟,若是再扔一把面一起就更好了。” 老伯一听要煮熟便急了,指着绑在船杆上的绳子道:“小娘子,老头子虽是小本生意,但都是用今晨采买的活鱼,这不,没宰的都泡河里养着。” “还真是玉京来的贵人哩,舌头真娇气。” 一句奚落响在耳畔,女声洒脱爽朗,与怀真和小尼姑她们的官话说得又有不同,似乎带着乡音。 陆祉澄余光里出现一抹醒目的大红色,袖口用皮护腕扎紧,视线往上,护肩和腰带一同束缚在女子柔韧的身体上,腰身窄背薄,似一张绷紧弦的长弓,可见勃发之势。 小麦色肌肤,面颊透出气血充足的绯红,高扎马尾,一丝乱发都无,结实扛住了光明顶,额头光洁饱满,长眉如浓墨,双目莹润明亮,漂亮精神的模样实在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此女定是个武林高手,但高手在跟踪上显得像蹒跚学步的孩童,实在不高明。 在码头陆祉澄就发现了这女子的存在,毕竟此女盯着她的那双眼睛就像发光二极管,她做了好大努力才逼自己忽略掉那道存在感极强的注视,保持平常心。 “老伯给我来一份鱼脍,就、在、这、吃。”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女子都是偏头咬着陆祉澄的视线说的,将点单说得像给她下战书。 陆祉澄像是没听到挑衅,仍是笑颜相对,将碎银交到小男孩手中,顺手还捏了捏小男孩没几两肉的脸颊:“老伯,劳烦替我煮熟,我也在这儿吃。” “阿爷,是银子!”小男孩兴奋地举起手。 老伯叹了口气,还是顺了陆祉澄煮熟鱼脍的意思:“客官请稍坐。” 陆祉澄笑吟吟地抬手:“不急不急。” 陆祉澄和红衣女子对坐在唯一的桌上,她单手托腮看泛起波澜的运河河面,假装没注意到她从头到脚打量自己,恨不得把她也当案板上的鱼给片了的眼神。 江小野从真州查完贪腐案归来,路上快马加鞭一刻不敢歇,就为了在最快的时间里将罪证呈上卞清容的案台,结果人刚披着夜色走进九霄卫卫所要去复命,就迎面遇上卞清容身边的巽淇。 从巽淇口中得知,卞清容上折子要离京去扬州公干,陛下已批了,大半公务也都移交给了副使,明日便要启程。 江小野这一趟远差跑完,上官给她放了一旬假,她无公务在身自然要跟着一道去,不然这许久未见,都怕卞清容将她给忘了。 江小野匆匆回了一趟家收拾包袱,短暂沐浴休整。她生怕错过了,天不亮便离家蹲在码头上等,好不容易等到卞清容出现,却发现他身边突然多了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竟还是个美貌女子,二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实在是刺眼。 她一路尾随一行人买票上船,又见两人挥退护卫,一前一后进了同一间客舱,许久都不曾出来。 江小野按耐不住去偷看,却瞧见二人光天化日同榻而眠。 不都说玉京人讲究规矩体统吗? 那他们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做甚,成何体统,简直是有辱斯文! 江小野在心里将知道的四字成语都用了个遍,却还是难以疏解满腔怨气,她本以为卞清容不似寻常肤浅的男子,没想到竟也是个喜欢庸脂俗粉的! 庸脂俗粉陆祉澄舔舔唇瓣,手放在肚子上,肚子与她心有灵犀,代替她发声。 “咕噜~” 江小野从会走路的那一天就开始练武,耳力超群,自然没忽略掉陆祉澄那一声肚子叫,她抬眸看过去,发现那女子半分羞赧都没有,反倒又对她笑了,一双眼眸弯成新月:“很香吧?我老远都闻到这处的香味了,挤过来可废了老大劲,这不,我的肚子都等不及想大吃一口了。” 她怎么一直笑笑笑! 笑得好看又如何?她又不是那些肤浅的男子,才不吃她这套美人计! 不过这女子倒是比玉京一些行事作风类似傀儡的姑娘家正常些,不会一口一个要淑女,要成体统,听的人一个头两个大。 江小野点头,脸上紧绷着未露丝毫笑意,仍摆着高贵冷艳尔等不配与吾说话的大姐大架子。 她才不对她笑,别搞得像她很待见她一样:“嗯,尚可。” 陆祉澄眼睛在笑,嘴角却在抽搐。 女侠这人劲劲儿的,不太好攻略啊。 “二位娘子慢用!” 老伯很快将鱼脍和鱼片汤面端了上来,分放在二人面前,便又匆匆招呼客人去了。 陆祉澄用勺子喝了口热汤,眯了眯眼睛,对老伯竖起大拇指:“老伯,你这汤简直鲜掉眉毛!” 老伯也跟着眉开眼笑:“娘子喜欢便好。” 江小野佐着蘸料吃鱼脍,一口一片,速度极快,陆祉澄还没吹冷汤面,她就已经下肚了一碟子,结束了进食。 “娘子喜欢吃生食?” 江小野奇怪的看了陆祉澄一眼:“为何不喜欢?我自小在船上长大,船上的人都爱这么吃。” 陆祉澄视线往下,看着江小野的肚子挑起眉头,那到现在岂不是一肚子的寄生虫? 这样都还能活蹦乱跳的,学武看来很有用了。 “我家是山里的,很少吃鱼,”少女一派天真无邪,表情十分真挚道,“船上这么多人,我与娘子同桌而食也是缘分,不如交个朋友,敢问娘子姓名?” 江小野本欲回答,但是视线不由得被陆祉澄拴在披帛上的玉佩吸引,这玉佩再眼熟不过,是卞清容的东西,听闻是他父亲的遗物,自小随身携带。 江小野从领符牌入九霄卫那一日起数次向卞清容复命,跪在下首时视野里最常出现的就是它,玉佩上每一道刻纹她都烂熟于心。 “萍水相逢,娘子在我说留下吃之后硬凑来的同桌缘分,我为何要告诉你姓名?” 江小野讥讽道,说完看见陆祉澄僵住的脸色时有一瞬间不自然,反应过来自己说话太过夹枪带棒,于是径直起身,慌不择路的离去。 陆祉澄叹气,将筷子插入碗中抽出手托腮,另只手在钱袋上敲敲打打。 这女侠不太好处,且很大概率是认识卞清容,对自己有些恶意但只局限于口舌之上,害她倒不至于,但帮她……一定是不可能的。 看来眼下暂时不能寄希望于她带自己跑路。 “小娘子,公子都说了让你带上属下,属下一转眼你就不见了,真是急死人了。” 天冬气喘吁吁地出现,面色潮红,就连头发和衣裳都挤乱了,看起来像是很辛苦的找了她半天。 啧。 走了呛口小辣椒,来了个自导自演的影帝。 你们古代人真难懂啊。 陆祉澄扬起礼貌微笑,招呼天冬道:“这家鱼汤很鲜,天冬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吧?等会儿再给公子带一碗,他一定喜欢。” 管他喜不喜欢,陆祉澄这些天就没见怀真那厮在她面前吃过一口东西,她都怀疑这人每天都靠一口仙气儿吊着才没死。 天冬也笑:“属下不饿,属下等着小娘子吃完便好。” 陆祉澄慢吞吞地吃完,也想她说的那样给怀真打包了一份回去。 “小娘子妆安。” 进门时拎着食盒的巽淇迎面走来,仍是那张欠了他八百万的臭脸,冷冰冰地行了个礼,冻得陆祉澄打了个寒战,她咧开嘴:“嘿嘿…安。” 陆祉澄双手缩在衣袖里捧着碗大踏步走进去,进去便瞧见怀真已经从床榻挪位到了她之前坐着的窗边小榻上,此刻正借着天光在看公文。 “大人,我回来了,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怀真睡醒后应是沐浴过了,换了身素色衣袍,袍子上的暗纹繁复精致,仍染着水汽的黑发披散着,配合着窗外流动的绿意,这一幕拍下来一定是影楼写真的镇楼之作、流量密码。 “嗯,搁下吧,一会儿用。” 陆祉澄也没指望怀真肯吃她带的东西,在一旁圆桌放下碗,状似无意地溜达着去了窗边的小榻,坐在榻尾,指甲刮蹭着竹编的榻面,微微倾身:“大人,我们还要坐几日船啊?” “无事不登三宝殿。” 卞清容略一掀眼皮,眼神斜瞟过圆桌上还在冒热气的碗,复又对上少女为作无辜状而刻意睁圆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评价道:“一碗吃的就想从我这儿要消息,买面的银子还是我的,没诚意。” 【靠!这王八蛋怎么这么敏锐?刚吃完饭他都不晕碳的吗?】 【我哪里没诚意了?好歹我一路亲手捧着、端上二楼送到跟前来的,没功劳也得记我一份苦劳】 【真烦人……要不是你非得给我找了个暗中盯梢的,不然我早自己打听去了,用得着来看你的脸色】 【变脸鬼!】 陆祉澄心里腹诽完,又倾身凑近了些,抬手掩唇小声对卞清容道:“大人,我发现有人跟着我们,我是担心有贼人会对大人图谋不轨,民女能有如今的好日子全仰仗大人,大人的安危就是我的头等要事,所以关于大人的事情我都想要知道。” 【还好本人机智把话圆过来了】 【快快快快看我真诚的眼神,然后被我感动,不仅告诉我所有我想知道的,还哭着喊着要把全副身家送给我,我推脱不过全都笑纳,最后你买船送我远走高飞】 卞清容眸中浮现笑意,这次是真心的。 他斜靠在窗框上,公文搁在大腿上,抬眼认真地看向陆祉澄,想要知道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短短片刻都能给自己编纂出一场白日梦来,说出来的话和心音两相结合,比坊间时兴的傀儡戏都还有趣。 “这样。”卞清容闭眼笑了下,又对陆祉澄赞同的点头,示意她继续。 陆祉澄放下手,故意拉高音量,朝门外道:“民女见识短浅,若非大人垂怜,民女怕是这一生都坐不了这样大的船,连见一面都是奢望,这船如此豪华,民女不由得更期待大人要带民女前往之地,那该是何等仙境啊——” 话音刚落,门外应声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跌碗摔盏声,女子埋怨声响起:“走路当心些,幸而没摔坏,否则要你好看!” 另一人道:“这人怎么回事?撞了人一句抱歉都没有,刚才就该狠狠骂她一顿!” 女声不低,客舱也不隔音,凭这三言两语猜测发生之事足矣。 陆祉澄证明自己的猜想:“大人我没说错吧?看吧,就是有人跟踪,不仅跟踪,她还偷听!” 卞清容点头:“嗯,是没错。” 陆祉澄趁热打铁:“我若为大人抓住这跟踪的贼人,大人可否告知去向和要做何事?” 她都能发现的事情没可能带着一堆护卫的疑心病重度患者不知道,但她现在唱着的这出戏就得装作不知他知道,让他答应自己的要求,待抓到了女侠,再为她求情,消息和好感度她都要。 卞清容垂眸,睫影洒落在白皙面颊,他注意到榻下少女微微抖动的裙摆,面上看够冷静,心音里的计策也够贪婪,只是还青涩,藏不住紧张。 他莞尔道:“行,答应你。” 余光里的抖动停了,陆祉澄猛地凑过来,肩发摇晃,身体挡住大半斜洒的日光,睫毛被照得根根分明。 “成交!” 第7章 第七章 夜幕降临,弦月高悬,漫天星汉灿烂,楼船推开碧波行驶在宽阔运河之上。 二楼横架处的小平台内设桌凳,茶点齐全,唯一的入口处左右分别站了个佩刀守卫,二人皆是面无表情,还通身的骇人杀气,让人远远见了都绕道走。 楼船中恰好有戏班随行,一入夜便在甲板上演了起来,吸引了不少看客前去凑热闹。 傀儡戏自今上登基后才兴起,至今发展不过两年光景,便已经在各州府盛行起来,其中少不了方士的推波助澜,新帝李瑞常召方士入宫长谈,还特设国师一职,允其出入宫禁。 天冬与巽淇随侍卞清容左右,皆是没眼看席地而坐扒着二楼栏杆伸着脑袋去看傀儡戏的陆祉澄,她的视线紧锁着操控傀儡人的长长丝线上,细如蛛丝,高大的屏风后头映出操控者的影子,十指纤纤,灵活飞快地变换,透出的影子宛若翩跹飞过草丛的蝴蝶。 好厉害的手上功夫。 她只在电视剧的特效里见过这种场面,没想到还真有人能在现实中做到! 少女兴致勃勃道:“公子,我想下去看。” 天冬先前便嘱咐过了,在外不能称卞清容大人,而要唤公子,陆祉澄人在屋檐下,自然是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对外仍是一副我很乖巧的无害模样。 卞清容正在吃点心,听到这点了点头,掀起眼皮看向天冬,嗓音含混不清道:“天冬你随阿澄去,莫叫人冲撞了她。” 天冬双手抱拳,清秀的脸上展露笑意,露出小虎牙:“属下领命,这回定不会离开小娘子半步。” 这说的是午后出客舱那次。 陆祉澄拎着裙子起身,屈膝行了个四不像的礼,秀气漂亮的脸上难藏笑意,眼尾泪痣鲜活生动:“公子,那我走啦!” 天冬紧随其后,二人离开后,巽淇这才开口对卞清容道:“不如还是让属下去跟着吧,天冬年纪小,恐招架不住那女子的鬼点子。” 卞清容慢条斯理地擦掉指尖的糕点屑,摇头:“她对天冬无恶意,不必担心。” 陆祉澄对着暴露命脉的他都不敢下手,遑论在天冬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了,天冬的身手远远强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她。 陆祉澄带着天冬下楼走入人群中,挤进去前,她回头看了眼天冬,接收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勾唇一笑:“戏还是得凑近了看。” 天冬伸手隔开朝陆祉澄挤过来的人群道:“小娘子开心便好。” 陆祉澄越过天冬的肩头看向二楼的小平台,那里已经无人了,看来卞清容已经按计划离开了。 她自然地收回眼神,抬脚往人群里去了,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和一边凑热闹看傀儡戏的人没什么两样:“天冬,我们再往里面一点。” 天冬无有不依:“属下都听小娘子的。” 周遭人声嘈杂,混杂台上傀儡戏的唱声,江小野跟着陆祉澄挤入台下的人群中,一边凝神细听她和天冬的对话,一边又在心中偷偷吃味。 殿下还真是宠她,凑热闹看场傀儡戏而已,都让天冬紧跟着,要知道天冬出身万剑山庄,与殿下是同门师兄弟,手下还掌控着殿下父亲传下的穿云楼。 这样的心腹竟被派去给个小丫头使唤! 走神的片刻,变故陡生,只听一道慌乱的叫喊:“抓贼,快抓贼啊!那可是我家公子送我的玉佩,很重要的,天冬!我的玉佩——” 江小野的肩膀被人重重撞开,身子也被带动着往旁边一歪撞到人,余光中一道蓝影刮过,那人手长脚长,身手敏捷,速度极快,眨眼间便跑出去很远。 来不及吃痛,江小野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那可是殿下父亲的玉佩,唯一的遗物,怎能遗失? 那小丫头干啥啥不行,就只会给殿下添乱! “站住,别跑,给我站住!” 陆祉澄回头只见跟着江小野跑走的天冬身影消失在二楼木梯上,她眨眨眼睛,没着急从人群中脱身,而是趁乱从袖中掏出块藏下来的银子,扯过身边的路人,将银子塞到她手中:“娘子,可有时间让我问几个问题,娘子据实以告,银子便归娘子所有。” 感受到掌心的银子可观重量,那小娘子涌上脸的不虞顷刻散去,她握紧银子对陆祉澄扬起笑容道:“小娘子请问,若我知晓,定知无不言。” 陆祉澄时间不多,几个问题结束便匆匆提起裙子挤出人群朝二楼跑去,期间还不忘记扯乱衣裙和发髻,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人群中挤了很久才好不容易脱身追上来的。 “哈、哈……累死我了,”陆祉澄扒住门板气喘吁吁,还泪眼朦胧着,没看清内里景象便喊着告状,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四个大字“矫揉造作”,“大人,有贼偷了我的玉佩,那可是大人送我的护身符,那贼人当真是可恶至极!若让我抓到他我定把他大卸八块——诶?” 熟悉的客舱陈设,屋中安静的落针可闻,圆桌旁卞清容捧着茶杯,热雾氤氲眉眼看不清神情,而他不远处则跪着位红衣女子,黑发如瀑,脊背挺直若一把出鞘利剑。 “哒” 茶杯被搁下的声音,紧接着耳畔响起一道无奈的声音,清朗而又低沉,是卞清容。 “怎么看出戏还把自己弄成这样?过来。” 陆祉澄依言靠近,瞧见了屋中除了天冬巽淇和江小野以外还有一人,就是刚才从自己身上拿走玉佩的人,一身朴素的蓝裳,他是此次随行的护卫之一,只不过眼下易容过后的脸很陌生。 这本就是场钓鱼执法,为的就是钓江小野。 “公子,你与偷我玉佩之人是一伙儿的?怎不早告诉我,真是吓坏我了?” 少女吃惊的声音响在耳畔。 江小野跪着不敢抬头,但依旧在脑海中想象出那女子的表情,毫无城府之人怎能想到这是殿下针对她设下的一场局,她自以为行踪隐蔽,没想到殿下还是发现了她,为了抓她还大费周章派出了穿云楼之人,殿下还是念着她的。 只是不知她自作主张地跟来会不会惹得殿下不快,待船靠岸就被遣回玉京? 不行,她得找个法子留下来,她若不留下来看着,难保这丫头会蛊惑殿下做出什么事来。 “叩、叩” 少年屈指在桌轻敲,江小野回神,听懂这无声的催促,抬头望向那小丫头恭敬道。 “九霄卫校尉江婉瑜见过小娘子,娘子妆安。” “诶,怎么是娘子你?”陆祉澄惊喜道。 斟茶声吸引陆祉澄目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手,将热茶放入掌心,少年眼眸浓黑,清俊面容始终带笑,令人如沐春风。 陆祉澄握住茶杯,被这笑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一边坐下一边把茶杯往嘴边凑。 【他又想整谁了?】 【如果是要吓唬我,那他成功了】 【笑得我好瘆得慌啊,他不会发现了我刚刚干嘛了吧?】 【我去,这人让天冬跟着还不够,怎么还给我派了另外的摄像头,他是多不信我?】 【现在不会是要杀鸡儆猴吧?我不要**啊!】 微凉的触感落在侧脸,陆祉澄肩膀一抖,鼻尖窜入的檀香清浅,为她捋好碎发的少年抱歉一笑:“是我吓到你了吗?” 陆祉澄:…… 【是表演型人格吧?】 【一到人前就变身影帝了】 【突然肢体接触是想干嘛?】 卞清容抬眸看向天冬:“去拿些点心来,多拿些女子爱吃的。” 天冬会意:“是,属下这就去。” 缄默许久的巽淇却在这时突然开口:“江校尉还有何事要说的?” 江小野抬起脸,英气明艳的脸上神色真挚,耳廓慢慢染上漂亮的绯色,话语也变得吞吐起来:“属下绝无二心,只是……只是……” 巽淇冷冷打断道:“只是什么?殿下面前,还敢支吾含糊!江校尉若不肯交代,九霄卫的牢房里有的是法子让校尉肯开口。” 江小野心一横,闭眼快速道:“属下只是想见殿下,真心想要一生跟随殿下。” 陆祉澄眼睛亮了亮。 【哇哦~】 【照怀真给我的人设,现在的情况该是我和女侠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不行,我不能让她恨我】 卞清容摆弄了下少女的手,手指无茧,娇生惯养长大,也那怪尼姑庵里的消息说她砍柴都砍不明白,活儿干得极烂,回回都是捡一些树枝回去凑数,仗着嘴甜哄得管厨的师太为她留一份吃食。 他松开手,冷淡道:“巽淇,你也学会多舌了。” 陆祉澄看着巽淇也跪下了:“属下知错,请殿下责罚。” 江小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匕首刀柄:“一切皆是属下自作主张之错,属下甘愿领罚。” 【该我出场了】 【瞧好了,看姐给你来一招小白花攻略**,就你喝再多茶也学不来的独门绝技】 “大人!” 紧跟着耍宝跳脱心音响起的是一道清脆的女声,少女满脸正气:“大人,我看得出来,江校尉对你也是一片真心,此番都是我不小心才让人有机可乘,拿走了大人送我的玉佩,江校尉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都是因为我,她才会误伤了大人的人。” “照阿澄的意思,”少年清俊的脸上多了几分纠结,“是想让我连你一起罚了?” 陆祉澄瞳孔地震,及时吞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脏话:…… 【哇这混蛋】 【罚罚罚你一天到晚就是罚,回头等我翻身做老大了我罚死你,我照着一天三餐罚你】 【我就说几句过过嘴瘾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这王八蛋怎这较真呢!】 江小野垂下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先前种种反复在脑中闪回,这丫头真傻,不记恨在甲板上出言讥讽她的那回就算了,居然还在这种情况下开口为她求情,真心觉得是因为帮她抢回玉佩才犯下错。 “我怎么舍得阿澄受罚?”少年缓缓补上下一句,俨然打定主意给自己操一个深情男的人设了。 陆祉澄闻言眼神飘忽,卞清容听见她的心音说。 【王八蛋你最好是没想要罚我】 【跟他待一起就跟坐大摆锤没差,这一天天我的小心脏啊】 卞清容:“既有阿澄为你求情,那便免去受罚,此行直至回京前,你都随侍阿澄身侧,将功折罪。” 江小野抱拳:“多谢殿下,属下领命!” 卞清容看了眼巽淇:“都下去吧。” 陆祉澄这下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显然卞清容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让江小野留在她身边,这才在出府前一个侍女都没带,从码头开始就放任江小野跟着,之后又让她出去接触江小野,在提出捉贼时顺势而为。如果她不提,估计他也会有其他办法促成眼下局面。 【可怜女侠一片真心,被这混蛋算计了还得谢谢他】 江小野跟着巽淇起身离开,离开前看了陆祉澄一眼,她脸色发白,应是方才为她求情时心下忐忑所致。 算她欠她一次。 跨出门前,江小野在心中承诺道。 “随我来。”巽淇对江小野道,给她带路去安置的客舱。 就在此处不远,巽淇推开门走进去:“你只需负责照看小娘子,她若是想外出跟着便是,殿下交代,只要不危及性命,一切皆由小娘子自己做主,外人不得干涉。” 江小野卸下匕首,放到屋中的桌上,却没看他:“昨夜你的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吗?” 巽淇不答,这样的态度即是默认。 “也是,”江小野一笑,“若非殿下授意,我又岂能这般轻易得知他的行踪,而且此行去扬州,是要去万剑山庄吧,殿下很喜欢那个女子,不仅给她玉佩,还要带她去山庄。” 巽淇依旧面无表情,冷淡地提醒:“小娘子是重要之人,校尉知晓殿下为人,莫要因一时偏差,辜负了殿下信任。” “我知道分寸,”江小野点头,又问,“你们都叫她小娘子?她叫什么?” 巽淇:“殿下不喜人冒犯多问,校尉只用知道小娘子是需要保护之人即可。” 江小野摆摆手:“行行行,她住哪儿?我都不知道她住哪儿我怎么保护她?此刻还无名无份,小娘子不会就同殿下住一屋吧?” 巽淇不答,径直关门离开了。 江小野拎起水壶让嘴里倒,倾洒出的水打湿前襟,一壶下去才堪堪冷静下来,大步流星走到床榻上呈大字躺下,顶着纱幔的顶发呆。 片刻,左右两侧客舱都听到好几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