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府当牛马》 第1章 进局子是一种什么体验 铁门铁窗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我望外边。 祝平安被拷在侯问室,面无表情地想起这首《铁窗泪》。 外面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何日重返我家园? 外面的生活……祝平安往铁门外看,得,外面的生活也一点不美好,吵吵嚷嚷,简直比地狱还地狱。 “大人,我是被冤枉的!他先动手的!”这是打架斗殴的,正鼻青脸肿地指着对方控诉。 “差爷,我刚刚遭了贼了,我曾孙子刚刚给我烧的钱都被人抢走了!”这是惨遭抢劫的,急的捶胸顿足。 “呜呜,同志,我真是不想跟他过了,嘴上说现在只爱我一个,一到了中元节还是偷偷去看他人间的老婆!这种负心汉你们就应该管管!抓他下十八层地狱!”这是闹夫妻矛盾的,正捂着脸哭个不休。 “前头的让一让让一让,我先给这几个喝醉滋事的找个地方关起来醒醒酒,要不然一会儿吐你们身上,糟践了新衣服!”还时不时有差役提着一长串人招摇过市,往醒酒室去。 当啷一声,铁门打开,一个差役提了个小鸡子般的男孩进侯问室,把他拷在祝平安隔壁:“老实等着,今天我们这儿忙,一会儿再来审你!” 男孩蔫头耷脑,显然吓坏了,看他模样,也就十七八岁,脸色惨白,瘦的像是豆芽菜。 祝平安虽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不免心软。左右等着也是无聊,她跟男孩搭上了话:“犯什么事情进来的?” “没干啥!真没干啥!”男孩很崩溃,“我就是二手出点周边,就被抓进来了!我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这么一说,他长嚎着冲向铁门,可惜刚走一步就被手铐拽倒在地,外面正在调解夫妻矛盾的差役警告地敲敲铁门:“你的事情一会儿会问清楚的,现在给我老实点,不许叫!” 男孩悻悻然起身,乖乖闭上嘴,转而跟祝平安聊天:“你呢,怎么进来的?” 是啊,我是怎么进来的?祝平安眼含热泪,无语问苍天。 她扫视侯问室,除了刚刚被拷进来的男孩,屋里要么是染着红毛绿毛的小太妹,要么是花臂纹身的大哥。 在活着的时候,祝平安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为什么她一个27岁、身家清白、品行端正、年年拿三好学生、大学绩点4.0还保研到名校、目标是进编制、连考三年并最终在3000:1的竞争中上岸一线城市公务员、已经处于公示期的新时代一等青年俊彦,会沦落到局子里啊? 不要说杀人放火抢劫,她连个一毛钱的棒棒糖都没偷过啊! 想到这,她比男孩还悲愤,咣咣咣地用手铐砸铁栏杆:“我冤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嘿嘿!怎么回事儿你们,没完了是不是?”门外差役的调解再次被打断,大怒,“再敢嚷嚷,我们问都不问了,直接拖你们到拘留所去!” 这话当然是唬他们的,地府这两年号称风气改革,公共安全部也提出要注重文明办案、依法办案,怎么也不可能出现不审就拘的情况,但是祝平安不知道,还是闭上了嘴。 虽然她很想大吼一声“出去也是个饿死,你还是送我去吃牢饭吧”,但被拷在局子里还挑衅办案差役,实在不智。再说,差役明显把那个男孩看做她的朋友了,她也不想连累别人。 男孩看她反应这么大,吓得不敢再问了,留祝平安一个人在那里伤心。 侯问室一时间安静下来,显得公共安全部的各类嘈杂声音更加清晰。南腔北调的叫骂声、哭闹声、安慰声、脚步声,铁栅门开合时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除了声音吵,气味也不好闻。醉汉嘴里喷出来的酒味、焚烧后的纸灰味、以及地府那无所不在的硫磺气息,活泼的涌了出来,一切的一切,无不昭示着这里是阴间,死者的地盘,是与阳间截然不同的世界。 堆满了公文的长长的书案上放着个玲珑朱鼎,一股绿火从朱鼎内猛然涌起,火焰腾上半空,又迅速压缩凝成一卷公文,飘落回书案上。 书案旁,负责收发公文的崔书吏拿起检阅一下封面,扯着嗓子对后面的办公室大叫道:“急件!治安组的赵秘书出来签收一下!” “来了来了!”赵秘书匆匆从室内走了出来,“我看看,清源酒厂酒水造假致鬼生病?,要求立刻出个人去酒厂看看?这不是添乱嘛!” “我们正处理昌盛农场以次充好的案子呢,手头哪里还有人,再派,再派我也要上一线去了,这里连签收文件的人手都挤不出来了!” “要我说,干脆这些事情都不用查了,正愁魂多呢,凡是犯事的统统打进十八层地狱就好!” 崔书吏一撇嘴:“嗨,发这没用的牢骚干嘛?实话告诉你,咱们这一直就是严查严办,现在地狱都要塞不下啦!可就是这么严抓,也架不住犯事的连绵不绝呀!尤其今天过节,没有几起乱子才不正常呢。” 赵秘书大吐苦水:“别说是过节了,就是平常日子也忙不过来呀!” “阳间出生率低,人口负增长,搞得投胎名额锐减,地府游魂是一天比一天多,可是干活的人就没怎么涨过!” “我们治安组算上我,拢共就七十几个人,管羊城这么大一个片区,这合理吗?” “是呀是呀,缺人的也不光是咱们公共安全部,水务部、市监部、坊市营缮部、道路运输部、应急处理部……哪个不是闹人慌?”崔书吏也跟着帮腔。 他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上头说,马上咱们地府又要扩招一波了……” 赵秘书大喜:“这才对嘛,再不加派人手,我们这些办事的实在是顶不住了。上头这些领导真是……” 显然,赵秘书再说下去,肯定就不是什么好话了。这时,大门一响,一个高大男子牵着一长串儿醉鬼从门外走了进来。 崔书吏赶紧一推赵秘书,对方会意,连忙把话咽回去。崔书吏换上面对领导的专用笑脸:“哟!张部长回来了!” “是啊,你们辛苦了。”被称为张部长的男子笑笑,礼貌颔首。 他小麦肤色,牙齿雪白,身高有一米八还多,蜂腰猿背,长腿窄胯,短袖下露出的肌肉线条,像是豹子一样流畅优雅,带着动物般的野性力量。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一张俊朗面孔上的亲和力,微扬的唇角,弯弯的月牙眼睛,不笑都带着三分笑意。 崔书吏一看到这张脸,刚刚那些酸话都咽回去了,不得不说,人长得帅,真占便宜。 当然,这位张松鹤张部长其他方面也一向做的不错,工作能力强,待人亲切温和,尤其在亲下一线这方面,人家从不含糊。 今天中元节,是游魂们的盛大节日,大多游魂都会收到人间亲人的供奉,这也就导致矛盾纠纷特别多,不是喝酒闹事,就是打架斗殴。 张部长能在这种日子亲自去外面逮人,而不是把活都推给下属干,就算其他方面做的不好,崔书吏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了。 “这一串带去醒酒。”张松鹤把身后的醉汉们交到醒酒室,问道:“我刚刚抓回来的那一男一女呢?” “还在侯问室拷着呢。”崔书吏答道。 “提出来吧,我这会儿有空,正好审一审。” “您亲自审?”崔书吏震惊了,即使是亲近基层,这是不是也太基层了,要知道审讯都是小差役的活,怎么能让部长干呢? “首问责任制,我抓的人,当然我要负责到底。”张松鹤似乎不觉得这是掉身份的事情,转头喝了杯水润润喉,便吩咐道:“我在一号审讯室等,把我今天抓的那两个提出来!” “先提哪个?” “男的吧。”张松鹤选完了人,迈开长腿风一样进入了一号审讯室。 很快,侯问室的大门就被打开,一个差役站在门口问:“白子欣是哪个?” 豆芽菜男孩颤巍巍举起没被拷住的手,差役上来解开他手铐:“走,提审你了。” 白子欣试探地问:“审完了我就能走了?” “那要看你问题交代的清不清楚了。”差役一拽他手铐,“走!” “我真没做坏事!我冤枉!” “行了行了别喊冤了,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真冤枉的话,话说清楚就可以出去了,不会留案底的,你急个啥!” 差役将白子欣提走,侯问室更是死一样寂静,祝平安看出来了,其余的人明显是几进宫的老油条,没一个把进局子当回事,只有她跟白子欣这种第一次进来的良民才跟天塌了似的。 话说,白子欣都被提走了,也很快要提审她了吧?祝平安不禁抖了一下,心中的挫败感就别提了:要是一会儿回答的不对劲,她会不会留案底啊? 本来就是个黑户找不到工作,要是再留了案底,真的就没法活了!祝平安恨恨咬牙,在心里思考:要不要一会儿被提审的时候,伺机把审讯差役打几拳,袭击公务人员,吃上几年牢饭? 不过,她一想到刚刚抓自己的那个差役,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 她个子就不矮了,有一米七五,可抓她的差役个子快到一米九,健壮剽悍,胳膊比她腰还粗,一只手就能抓住她两手腕。 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还几天没吃饭了,就是两个绑一块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打不过事小,对方要是正当防卫起来,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掰骨折,她可没钱看病。 既然这样,就要认真地想想口供了,祝平安不禁哀叹: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诚心造成骚乱的! 第2章 审讯室的差役 古人云,不问而取即为偷。 祝平安上了十几年学,这个道理还是知道的,但是也有好多事,是学校学不到的。 比如说,为什么人死了还会变游魂啊?而且都成为游魂了,为什么还是要穿衣、要睡觉、要喝水,一顿不吃饿得慌? 这科学吗?这不科学!要是这样的话,人活着跟死了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啊,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变成游魂之后,普通人类看不到她了,除非是那些有阴阳眼的,或者是和尚道士修仙者。 还有,死了之后也不会再变老了,会一直维持死去时候的相貌,即使过上千百年也不会变。 还有,游魂们虽然也能行男女之事,但没有生育能力,只有肉身结合才能诞育新生命。这倒是一件好事,意味着祝平安可以摆脱陪伴她十几年的痛经了。 除此之外,做人和做游魂的区别确实不大,做游魂依然能跟世界交互,拿得起水杯穿得了衣服,可能正因为如此,人死了才会被勾魂使者们立刻带往阴间,省的出现太多灵异事件。 既然能跟世界交互,那么吃多了就会撑,生病了就会痛,被刀戳了就会死。祝平安倾向于认为,游魂只是异样的生命形态,阴间只是一个有别于阳间的异空间,二者平日互不相干,但仍然紧密相连。 尤其是生活要吃饭,吃饭就要钱这一点,阴间阳间是一模一样。 祝平安就是因为没钱,才睡马路钻桥洞,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今天是中元节,有人祭祀的游魂自然拿到好吃好喝。 而祝平安这没人祭祀的,只能尝试去拾取公共福利,也就是生人给那些孤魂野鬼们做的水陆大会。 在这之前,祝平安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那叫一个饿得两眼发花。跟其他孤魂野鬼不一样,祝平安是孤魂野鬼中的倒霉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阴间居然是个黑户! 也不知道她下来的时候出什么问题了,她对自己的死亡过程非常模糊不清,只记得上一秒还在旅游团的大巴车上睡觉,下一秒就在阴间的一个海滩上醒过来了,连个死亡证明都没有,根本做不了身份登记。 可想而知,一个没身份的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更谈不上找工作了。祝平安下来三个多月了,愿意接受她的地方只有按摩店、洗头房、夜总会,可想而知,都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怎么说也是良民出身,祝平安接受不了干这些工作。所以饥一顿饱一顿的混着,就希望能有转机找到个正经职业,哪怕是洗碗扫厕所也行。 但是这个转机始终没出现,加之近来祝平安运气不顺,没有好心的餐饮店老板施舍她剩饭,所以当参加水陆大会时,看到有那么多食物可以免费拿免费吃的时候,她一下就疯了。 后面的事情她不想回忆,简直是一场噩梦。参加水陆大会的人本来就多,她怕自己抢不到,更是发了一股子蛮劲,那叫一个左推右挡,东撞西搡,拼命往前挤。 也不知道几天没吃饭的身板哪来那么大力气,推搡中,有人被祝平安不慎撞个趔趄,带倒了供桌,现场瞬间就骚乱起来,险些酿成踩踏事故。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个子差役从天而降,先是一声大喝斥退众人,接着又一手一个把倒地者拉起来,然后又整顿了秩序,监督大家必须排队领取福利,不准哄抢…… 最后,他拷走了祝平安,罪名是扰乱公共秩序。 冤啊! 从结果来看,也许人家没冤枉她,可祝平安就是觉得很冤枉,她一个好端端的人,难道是她愿意占这点便宜?不是没饭吃了,谁要来这里啊!她也是有自尊的! 罢罢罢,这么说了估计人家也不相信。祝平安一阵意冷心灰,自暴自弃地想:今夜之后,八成又要背个案底,找工作是没希望了,不如还是回去看看按摩店的工作吧。 她也不想的,都是世道逼得,不想下海也得下了。 正这没想着,忽然见白子欣喜笑颜开从铁门前路过,祝平安看他这么高兴,难道说是被放出去了? 她招手询问:“他们放你出去了?” 白子欣心情正好,闻言笑着点点头:“是啊,本来就没什么大事,说清楚就好。本来他们以为我是倒卖黄色书刊的,我给他们证明了,那真的只是游戏周边而已,尺度跟原作是一模一样的!” “审我的差役挺好说话的,看我年纪不大,就教育为主、批评为辅,只是让我保证以后这种东西只能自己收藏,不能拿出来卖二手,就把我放出来了。” 看不出是个二次元宅,同为二次元爱好者,祝平安对白子欣的好感立刻上升了:“什么周边,尺度那么大?你哪里搞来的?” “我妈烧给我的啊。”白子欣一扬眉毛,“我妈很疼我的,她知道我喜欢这些东西,我下来之后,她还坚持每个月给我烧一批新的游戏、漫画、周边什么的,我就是这么搞到的。” 祝平安闻言羡慕的要死。她生前父母已经离婚,早就各自组建家庭了,谁都不愿抚养当时已经十五岁的女儿。 好在当时祝平安生活也能自理了,父母轮流给了三年抚养费,勉勉强强把她养到十八岁,就几乎不再跟她来往,祝平安怀疑自己死了的事情,他们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关心。 要是她也能摊上这么好的父母,还会沦落到今天吗?祝平安不禁思考起这个严肃的命题,当然,还没等她思考出个子午寅卯,就有差役过来开门了:“祝平安,轮到你了,跟我们出来吧。” 祝平安吞吞口水,老天保佑,既然这个差役对白子欣那么好说话,希望对她也能稍微温柔一点…… 一号审讯室,张松鹤写完一份讯问存档,看着差役带来一个女人铐在椅子上。 这女人是他刚刚在水陆大会抓的,当时人多混乱他也没细看,现在,在审讯室的冷光下,他才发现,这女子不说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也可以叫面黄肌瘦、灰头土脸,一头短发都打绺了,露出来手腕细的跟芦柴棒一样,袖口在胳膊上直打晃,只一双眼睛亮亮的,不过也可能是饿出来的绿光。 张松鹤一看就知道,估计又是个有难处的,心中不免带了三分怜悯。他把这女子拷回来,是为了杀一儆百,以免现场继续出现哄抢事故,倒没想真把她怎么样。 既这么着,他口气也温和了不少:“我是羊城公共安全部的差役张松鹤,现在依法对你进行询问。你的姓名?” “祝平安。” “亡龄?” “27岁。” “死因?” “这连我也闹不清楚。” “究竟怎么回事?” “唔,大概就是旅游的时候坐大巴车经过了跨海大桥,然后我就看见桥面突然断了,接着我感觉到自己飞起来撞上了车顶,又做了一会自由落体运动,然后再一睁眼,就已经到阴间了。” 这样看来,是桥梁断裂导致的车祸,很难界定到底是撞击受伤而死,还是落入海中溺死,张松鹤笔下顿了一顿,到底还是写了一个“溺亡”,又接着问下去。 “现在住哪里?” “羊城立交桥下的桥洞。” “没房子住?你家人没给你烧房子下来吗?” “他们早就离婚了,都没人想养我,哪有闲心管我的事情。” 再怎么不关心,也是亲生女儿,这做父母的也真不像话,张松鹤心里批评了一句,问道:“你就没有其他的亲人吗?” 祝平安翻个白眼:“我这人倒霉,天煞孤星命,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早就没了,再说了,亲爹亲妈都不管我,还指望谁多管闲事?” 这还真是可怜,张松鹤暗想,接着问道:“你的鬼民证编号?” “没有。” “没有?你是没做过鬼民登记的黑户?” “就是黑户那又怎么样啊!” 祝平安腾地一下站起来,对着张松鹤就开始输出情绪了:“是我不愿意做鬼民登记吗?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去做鬼民登记,你知道那个登记员怎么说吗?她说我没有死亡证明,所以不能给我登记!” “我说可以去查阳间的死亡证明,她说我在人间的籍贯是寒江市,属于漠北片区,不归羊城片区管辖,她没有权限核验我的资料,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做鬼民登记,必须回原籍登记!” “老天爷呀,这里是羊城,我坐飞机从寒江飞过来,都飞了四个半小时呀!回原籍登记!而且我身上连一点钱都没有,连个电瓶车都坐不了,回原籍?我走着回去吗?还没走到半路上,我就饿死了!” “你知道那个登记员说什么吗?她说,你们可以先这里打零工赚点路费嘛,赚到了再回去不就行了?” “哼,她说得轻巧,我们既没有钱又没有鬼民证,除非是去坑蒙拐骗,否则哪个正经工作不要看鬼民证的?没有鬼民证也得有个人担保才能找到工作呀,我家的亲戚朋友都在原籍,在羊城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人给我担保呀?” 祝平安说的口沫飞溅激动不已,张松鹤适时递上一杯凉茶,祝平安接过去咕咚咚牛饮,这才稍微气平了一些。 “怪不得你那样瘦,下来以后都没吃什么东西吧?” 祝平安捧着茶水:“三天没吃过了,刚刚吃了几个贡品,其他的就没了。” “因为太饿才哄抢贡品?” “怎么能叫哄抢?这是公共福利,凭什么我就不能拿?” “拿是可以,但是不能抢啊!” “大哥呀,我拜托你!”祝平安用控诉的眼神看他,“那些东西才一点点而已,你没看到刚刚路边有多少游魂吗?不抢?不抢我哪里轮得到?” 她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也有点心虚:“后面造成骚乱我是没想到,不过,看其他人的样子也不缺那么一点吃的,但是我再吃不到东西就要饿死了……” “那你知道造成骚乱会有什么结果吗?” “什么结果?” 看着这女子张大的眼睛,张松鹤不知道怎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月牙眼眯了起来:“骚乱踩踏,如造成人员伤亡,属于重大公共安全事故,肇事者要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天空一道惊雷,祝平安被劈傻了。 啥?打入十八层地狱? 第3章 为鬼民服务 十八层地狱?是她想的那个十八层地狱吗?会把人舌头拔出来的那种?或者上刀山下油锅,被刀劈被腰斩的那种? 凭什么啊!有没有王法了!有没有天理了!这是胡乱断案!这是滥用职权! 祝平安毛都炸起来了,这是什么世界啊!让不让人活了!非把人往死里逼是吧! “凭什么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祝平安一仰脖子,豁出去了,反正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下十八层地狱更惨了,干脆把想说的都说个痛快! “要我说,我生前是清清白白的良民,下来了也是规规矩矩的好鬼,是我不想遵纪守法吗?我要是诚心做坏事,早就去当流氓小偷了,还犯得上在这里抢贡品?” “我已经尽力在法规允许的范围里生活了,如果我还是侵犯了高贵的秩序,那不是因为我太坏了,而是因为法律给我留下的生存空间太少了!” 这话刚一出口,祝平安头顶的灯光突然应声熄灭,房间似乎突然滋长起来一股漆黑的潮水,那些嘈杂的声音、硫磺的气味似乎也一齐从世界上消失了。 整个房间只剩下她,一个弱小、饥饿、也许再过几个昼夜就会湮灭为聻的游魂,还有那个神情莫测的差吏。一盏微弱的灯光还停留在张松鹤脸颊旁边,让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入黑暗,祝平安只能看见他肩胛上起伏的肌肉线条,和缩紧的可怕竖瞳。他用着一种古怪的口气,缓缓地追问道: “你是说,是法规有问题,而不是你有问题,是吗?” 危险,极度地危险,可怕地像是蟑螂腿拂过肌肤带起的战栗,祝平安全身发抖,喉咙像是被人一把掐住,让她说不出一个字。 “刚刚,你听到了我对那个白子欣的处理了是吧?也许我对他的慈悲,似乎让你对我有了一种——误解。” “你觉得,我是一个心软的滥好人,你可以肆意地对我大放厥词却不会被惩罚,只要你极力声明不是你的错而是世界的错,我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蒙混过关,是吗?” 张松鹤的脸缓缓像她伸过来,依然是笑着的,依然是那么一口白牙,亲切的笑容,“来,再说一次,是法规的错,不是你的错。” 不,不能说……生存本能剧烈的摇晃着祝平安,让她识时务地闭嘴。但是,与此同时,祝平安感到一种无法被恐惧压制的、暴烈的感情,在她的血脉里闷烧起来,越来越旺。 凭什么?凭什么世界上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 因为她一时兴起,决定跑去旅游,最后意外身亡? 因为她倒霉死在了一个不是她家的地方,还决定本本分分做鬼,不偷不抢不骗,不从事三俗工作,所以才只能忍饥挨饿,甚至今天还要因为一句话而打下十八层地狱吗? 为什么不是法规的错呢? 诚然,这些法规诞生的本意不是为了难为她这样的倒霉蛋,那个登记员也只是照章办事,不愿惹麻烦上身而已…… 但是,她,还有她暂时还不认识的,有一样遭遇的成百上千的游魂,确确实实都因为这个法规,感到了不适。 他当然掌握了我的生死。她想着,如果还活着,我一定会闭嘴的。可是我已经死了,原来死也不过如此,痛是痛的,可——也就是如此而已。 她讽刺地一笑。 她从娘胎里,就带出来一副直脾气倔性子硬骨头,幼时因此挨了不少教训,父母都觉得她不讨喜。 后来她懂事了,人人都说“吃亏是福”,于是她也跟着学,把倔强收起,戴上老好人面具。 她开始习惯牺牲当下,换取将来。她学会收起脾气,融入群体。 于是,为了绩点,为了学位,为了和气,她得对势利眼的班主任逆来顺受,被无良导师压榨的死去活来,对使唤她的室友忍气吞声。 退一步海阔天空,幸福的未来等着她,况且也没有人给她撑腰,所以要忍耐忍耐再忍耐,即使这样做了之后,她并不快乐。但,这些付出是值得的。 然后,无尽的生命与幸福没有来,降临的是突如其来的死亡,她的一生猝不及防的收了个尾,丑小鸭还没变天鹅,灰姑娘也依然是灰姑娘,承诺的幸福没兑现,她的墓志铭上只好写:窝窝囊囊地活,憋憋屈屈地死。 现在看来,那是多么、多么地荒诞啊。 我一辈子从没有说过我真正想说的话,她想,那血脉中激荡的感情化成一口气,一口她生前从不敢吐出来的气,现在这口气从她的胸腔涌上来,逐渐冲开了那被卡住的喉咙。 所以,为、什、么、不、是、法、规、的、错、呢?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句话,有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从祝平安心里消失了,她好像被割裂为两半,一半高高地漂浮在天花板上,俯视着这个只有一点幽光的房间,看着那个还坐在椅子上的自己也向前探头,几乎都快碰上那差吏的鼻尖—— 她听见自己面无表情地、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 “是的,不是我们的错,就是法规的错。” “作为一部普适性的法规,却从没考虑过异地死亡、无可投靠者的安置问题,制造了大量黑户,扰乱了地府秩序,这样的法规,难道没有错吗?” 这句话说完,她突然感到浑身一轻,她的灵魂再次合二为一,那黑色的潮水退却了,所有的灯火再次亮起,书吏的大嗓门、醉汉呕吐物的气味也都回来了。 她茫然地紧盯着眼前那张脸,青年男子轮廓优美的五官,狡黠晶亮的眼神,直到惊觉这个距离太近了,才猛然往后一仰,几乎是瘫在了椅子上。 “不错,不错,祝平安小姐,您真是有几分胆色,更难得的是,还有一些脑子。” 张松鹤又掏出了小本子,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一边写一边笑道:“感谢您指出了我们现行法规的弊病,您反馈的问题我都知道了,现在就让我为鬼民服务,把您的困难解决掉吧。” “当然啦,修改法规不归我管,但是嘛,我还是可以在权限范围内帮您一个小小的忙。” 张松鹤拉开门,大吼一声:“老崔,帮我调个档案!叫祝平安的女人,漠北片区寒江市的,给我看下她还有什么亲戚!” 外面的崔书吏应命而去,过一会儿,他回应道:“这个祝平安的档案查不到啊!” 张松鹤挠了挠头,真奇怪,这种情况他也第一次见,于是他转向祝平安:“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名字呢?都说出来,我来帮你找找,就不信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祝平安于是扳着手指头,开始报名号:“爸爸叫祝长海,妈妈叫关婷婷……” 那个差役还真一一记了下来,并把这些名字都送出去给崔书吏查找。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儿,祝平安知道自己大概不会有事情了,这才有闲心仔细看张松鹤的脸。 这男人长着一双月牙眼,微笑唇,五官俊朗,脖颈颀长,身姿健硕,及肩头发用剑形发簪挽了个小髻,一个古朴的银色耳饰在脸颊侧面闪着光,给他端正的面孔增添了几份不羁的气息。 虽然……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她还是要尊重客观事实:这男人长得比明星还好看。 祝平安忽然有点不敢再看他,连忙掩饰地开始喝水。就在她喝水喝到第三杯的时候,那个叫老崔的书吏终于捧着一沓纸进来了。 张松鹤草草翻阅一番,从中抽出一张放到了祝平安面前。 “巧了,正好你有这么一个亲戚居住在羊城,一个人住着一栋大房子,想必不会拒绝你借住,一会我会送你过去。鬼民登记我也会帮你办好,到时候记得来领。” “有了鬼民证和固定住址,你就可以正常务工生活了,怎么样,这位鬼民朋友,您对公共安全部部的贴心服务还满意吗?” 纸上是一个叫陆婉珍的女人的姓名资料,这个姓名祝平安从没听过,她疑惑地抬头看着张松鹤和老崔,“谢谢你,可是……这人是我们家亲戚?我不认识。” “您不认识?我看看……哦,您不认识很正常嘛,按照辈分,她是你的曾外太婆。”老崔瞟了一眼解释道,看她还是一脸茫然,又说:“就是您姥姥的姥姥。” “啊?可是我姥姥的姥姥都死了快100年了吧,她还没去投胎?” “嗨,这年头,投胎哪有那么容易呀,阳间出生率太低了,投胎都得排长队,普遍都得排个近百年才能投胎呢,而且也有孽债未完不愿投胎的、太有能力被地府留用的、就不知道她是哪种,你去了之后自己问她吧。” 老崔调整了一下手上的扳指,把它贴在纸上,纸上立刻多了一个古朴的图案,祝平安悄悄地瞄了一眼张松鹤的耳朵,这个图案似乎跟他的耳饰花纹一模一样。 “拿着,有了这个,就可以证明您跟陆婉珍的亲缘关系了。”老崔叮嘱道:“可别丢了,这种证明我们一般都是不会给开的,今天是张部长开口才有特例,遗失不补的。” “好啦好啦,别说的好像替我卖人情一样,我这是分内的事情,为鬼民服务嘛。”张松鹤对祝平安眨眨眼,“祝平安小姐,您可以走了,来来来,我送您出门。” 第4章 传说中的曾外太婆 祝平安生前谨小慎微,规行矩步,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先保研后考编,步步都是力求稳定、绝不出头。可是在死后,她那谨小慎微的生活戒律一破再破,终于在今天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手里攥着证明,跟在张松鹤的身后穿过大厅,还是恍恍惚惚,不敢相信今晚自己先是带头引发了大骚乱,然后又指着地府官员的鼻子咆哮一顿,最后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就这么放出来了? 就这么恍惚着走出了门,一抬头发现,张松鹤带着她来到后院,那里有一排雨棚,并一颗巨大的槐树,树干遮云蔽日,浓密的枝叶简直像是一重绿云。 绿云间栖息着无数金黄羽毛的鸟儿,那鸟儿双翼展开足有两米,身形如鹤,朱顶蓝喙,两道长长的雪白眉毛几可垂地,是人间见不到的奇妙生物。 “这就是送魂鸟,很漂亮吧?这是完全节能低碳的交通工具,一只鸟最多能承载十个游魂,百公里只消耗一碗练实,以后你也会经常接触。” 张松鹤轻轻吹了个口哨,一只尾巴较短的鸟儿便飞下来,在他身边挨挨蹭蹭。 张松鹤摸摸它的头,从树下棚子里掏出来一套鞍具披挂在鸟儿身上,那鞍具后面,居然有一个大大的笼子,祝平安看着这个笼子,囧囧地发现,这玩意儿似乎更加符合“囚车”这个概念。 张松鹤似乎丝毫不觉有问题,利落地一个翻身,便骑上鸟背,扯过那两道鸟儿的长眉毛当做缰绳挽在手里,轻轻一捏。 鸟儿得到信号,欢叫一声,展翅而飞,笼子从它尾巴垂下来,笼门打开,悬停在祝平安面前。 “上来吧,还愣着干嘛?” “张部长,我非得坐着这个招摇过市吗?”祝平安弱弱地请求,“我是说,就没有一些稍微不那么显眼的交通工具吗?” “有啊,你自己走着去。”头顶传来张松鹤的声音:“现在地府的财政是很紧张的,汽车什么的又耗费油气资源,又容易堵在路上,公共安全部只有这种笼车,要是真的不想坐,也随便你啦。” 自己走着去吗……在这样的现实面前,祝平安立刻就屈服了。她硬着头皮上了车,还自动自觉地把笼门给锁上,把自投罗网表现得淋漓尽致。 “坐好了吗?我要出发了!” 祝平安应了一声,赶紧把头埋在膝盖里,祈祷没人能看清她的脸,然而下一秒,随着送魂鸟振翅起飞,她就嗷地一声,在笼子里翻了个跟头,接着是又一个跟头,再一个跟头。 这什么交通工具,怎么没有安!全!带! 祝平安就好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旋转、旋转、再旋转。还好祝平安眼疾手快,在短暂滞空时抓住了笼子的格栅,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祝平安这会儿也顾不上挡着脸了,拼命把脑袋伸出笼子,顶着狂风大吼:“不要这样危险驾驶啊!” “抱歉,路况问题,先忍一下吧!” 头顶传来那可恶的驾驶员的回应,接着又是一个360度的大回旋,祝平安嗯的一声,差点被甩背过气去,满心只剩下一个拉紧笼子的念头,她没心思也看不清,她到底飞翔在一个什么样的城市里—— 多么瑰丽的景色啊,看了多少遍也还是那么美。张松鹤心里暗暗的赞叹,同时一拉送魂鸟的眉毛,闪过前方高大的树人枝丫,向上空飞去。 头顶是一片深蓝的海洋,海洋之上反射着灯火通明的光,那是祝平安熟悉的人间世界的倒影,九道流瀑自那深蓝的海洋流淌而下,注入阴间。流瀑上,无数光点一样的游魂乘坐着各式各样的小纸船,沿着瀑布自阳间倾泄而下,不时有大鱼破水而出,掀起的浪花几乎弄翻纸船。 小船沿着九泉落下,最终停泊在熙熙攘攘的码头处,游魂们上了岸,在差役的管理下进行鬼民登记,随后拿着自己的鬼民证走出码头,或跟早就等在这里的家人拥抱在一起,或是混入街上的人流,半是惊奇半是畏惧地打量着那些羽扇纶巾的儒生、长袍马褂的旗人、学生头中山装的进步青年…… 暖黄的灯光多如周天星斗,一盏接一盏照亮了整个街道。街上人声鼎沸,戴着项圈的猫咪夹声献媚,诱惑路人换取食物;乱窜乱蹦的鸡鸭鹅与一个卷发洋人撞个满怀;拖着大尾巴的蛇妖美人支着一个豆腐脑摊子,正热情地挥着花手绢招徕客人…… 道路中央,没有多少汽车,更多的是平板车,满载着新鲜的瓜果蔬菜,在街道上依次渐行,时而有些猴子灵活地翻上车子,风一般抢去几个水果,又逃入街边民居不见踪影,旁边警戒的狗立刻狂吠着追了上去,惹的车队一阵骚乱。 街道两旁的建筑,更是五颜六色五花八门,更神奇的是房子都如叠罗汉般叠在一起,活像一摞摞堆的高高的碗。明朝的土楼围屋上压着一栋三十层的玻璃大厦,清代的四合院顶上是一溜别墅洋楼,不少地皮上竟一口气叠了十来栋形状迥异的房子,导致越往上越是东倒西歪,只好和邻居互相依靠着,形成一个个拱形的空间。 哗啦一声,大厦里有人打开窗户,向着天空招手,一个身上绑着“出租”绶带的游魂驾驭着送魂鸟急速飞来,载了客人凌风而去,扎入前方鸟群形成的大潮,并不时翻转、急停、旱地拔葱、猛虎落地,施展着种种高难度花式动作,方能够在这鸟来鸟往的拥堵中见缝插针,前往目的地。 张松鹤也是这鸟群中的一员,他娴熟地操纵着鸟儿,以一种不顾祝平安死活的速度,在楼宇缝隙里一路抄近道,七八分钟后,便在一栋洋派建筑门前停下。 “到地方了,准备下车吧!”张松鹤一偏腿,利落地从鸟背上翻下来,拉开了笼门,笼子里,祝平安已经七荤八素地倒在笼车里,两眼都是蚊香圈,只是手还死死拉着栅栏。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张嘴就是一阵干呕。 “晕车了是吧,以后就会慢慢习惯了。”张松鹤非常贴心地把祝平安从笼子里扶下来,安慰道:“以后你们也可以学着怎么驾送魂鸟,会驾车就不晕车了。” 祝平安心说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下次就是放狗咬她都绝不会坐这种鸟了,她扶着张松鹤的手颤巍巍地站直,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亲缘证明还在不在,她还真怕刚刚在车上甩丢了。 张松鹤看她已经定了神,便引着她向建筑里走去。这是一栋非常美丽的西洋风格建筑,红色砖墙,黑色雕花铁艺大门,树影婀娜,环绕着一栋庄严的大宅,绿茵茵的草坪上散落着白色圆桌,花园里绽放着红玫瑰与白蔷薇,大理石喷泉汩汩喷涌,整栋房子就像一段优雅地旧时光。 张松鹤摁了摁老式的电铃,却无人应门,张松鹤坚持不懈地按,许久之后,终于有人不耐烦的回应了: “走开,我家什么都不需要!” 看来曾外太婆脾气不太好啊,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接纳我……祝平安在脑海里想象出了一个严苛的老妇人形象,不禁有点局促。张松鹤笑容不变:“女士,您误会了,我不是推销员!曾曾外孙您要不要?” “曾曾外孙?” 看来曾外太婆脾气不太好啊,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接纳我……祝平安在脑海里想象出了一个严苛的老妇人形象,不禁有点局促。张松鹤笑容不变:“女士,您误会了,我不是推销员!曾外孙您要不要?” “曾外孙?” 哗啦一声,门终于被拉开了。祝平安只觉得眼前一亮,开门的居然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子。 她剑眉昂扬,满脸英气,瞧着也就二十几岁,清爽的短发,礼服背心、紧身西裤、手指间夹着细烟卷。她夹着烟疑惑地打量着门前的张松鹤:“你是我曾外孙?” “不不不,我不是,这才是您曾外孙女。”张松鹤把祝平安拉过来,“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传说中的曾外太婆看着这从天上掉下来的曾曾外孙女,沉默了。 祝平安看看曾外太婆陆婉珍那青春挺拔的身姿,一句曾外太婆愣是叫不出口,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尴尬在那里。最终,祝平安只是掏出亲缘关系证明递上去,证明自己曾曾外孙的身份。 其实她不拿证明也没问题,两人从身高身形、到五官轮廓、再到发型气质,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是祝平安洗干净脸再吃胖些,站在一起就像是亲姐妹一样,任谁都不能否认两人的血缘关系。 陆婉珍接过来,看都没看就又塞回去:“我一个人挺好的,不需要什么曾曾外孙女,你们请回吧。”说着,居然就要关门送客。 关键时刻,张松鹤一把顶住大门:“陆婉珍女士,我是羊城片区公共安全部的,您的曾曾外孙女不幸客死异乡,现在无家可归,您是她在羊城唯一的直系亲属,不管怎么说,您有义务对她进行扶助。” “她连张纸钱都没给我烧过,我对他们有什么义务?” “您不能这么说,她没烧过,可是她的姥姥烧过呀,算来算去都是一家人,不看外孙面也要看姥姥面!” “那就让她的姥姥自己过来跟我说!” “我们要是能找到她的姥姥,也不来麻烦您啦。” “那我管不着,反正休想把这义务栽在我头上,我潇洒自在了一辈子,可不想养小孩!” “没让您养小孩,就是给个地方住,给口饭吃,顶多算是养宠物!” 双方一个气势如虹,一个巧舌如簧,针对陆婉珍到底对曾外孙女到底是否负有扶助义务展开了激烈的探讨,最终,还是张松鹤使出绝杀: “这样吧,双方各退一步,您可以不给饭吃,但是住处总是要提供的!您这房子,是不是她们的曾曾外太公,也就是您的爸爸烧给您的?您是您爸爸的后代,他们也是您爸爸的后代,按照遗产继承来说,他们也应该对房子有份额对吧?” 陆婉珍有点被绕晕了,勉强道:“房契上可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因为写房契那会儿他们还没生出来呢,再说了,现在他们也不要求房屋产权,只是想要暂时借住,对不对呀?” 祝平安连忙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一定不给您添麻烦,只要我有钱了马上就搬走!” 张松鹤眼睛一眯:“要是您真的不管,她活不下去,说不得就真想争取一下房屋权益了……您想想,是打官司麻烦,还是让她住进来麻烦呢?” “麻烦”这两个字,算是拿住了陆婉珍的死穴,张松鹤趁热打铁,又经过一番扯皮之后,陆婉珍勉强同意收留祝平安,并把大宅最边缘的一间佣人房给祝平安使用,但是三个月内祝平安必须搬走。 既已说定,陆婉珍也算是干脆利落,这就要送客,她好带祝平安去看房子。祝平安送张松鹤出门,诚心诚意地鞠了个躬:“谢谢张部长,今天要不是您,我肯定还在四处流浪,您的恩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张松鹤翻身上了鸟背,含笑低头看下来,这个女子的脊背跟她的曾外太婆倒是一脉相承,都是那么挺拔坚韧,不肯轻易弯一弯。 “客气的话就别说了,倒是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说句实在话,羊城这里房租不便宜,三个月搬出去,还是有些难度。” 这件事祝平安还来不及想呢,便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活人,啊不,死人总不能又死一次,现在鬼民证也有了,我只管努力做去,总能有点成绩吧。” 张松鹤看着祝平安,见她目光炯炯,即使经历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一夜,眼中也没有一丝忐忑,反而充满对未来的信心,不由得心下暗叹,果然是个好苗子。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迟疑,开口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工作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