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偶佳成》 第1章 亡妻 第一章 众星拱月的昭宁公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孤零零地死在一个暴雨夜。 时值暮春,风光大好。 父皇看她成婚后夫妻不睦,争吵不休,不知是心疼还是后悔,主动提起:“江洲春光甚好,我儿不妨去散散心,看看你弟弟。” 昭宁一直记挂着病弱的双生弟弟,应下后乘船自京都一路向南,到弟弟定王的封地江州。 定王有神医灵药调养,病体不说好,至少没再坏,她小住几月,至父皇寿诞将近,适才启程回京。 怎料一路都是顺畅无阻,偏昨儿半夜忽然起了风浪,一场倾盆暴雨接踵而至。 偌大船舫在暴风雨里如浮萍一般无枝可依,摇摇晃晃,船帆被飓风刮落,船底不知撞上什么,裂开豁口,江水一层层蔓延,最终将整艘船吞没。 众人拥护着逃生的昭宁也没能幸免。 她是个娇贵的公主,自幼养尊处优,身体本就柔弱,又不会凫水术,滔天巨浪狠狠掼来,眨眼就将她和随从拍散了。 耳畔喧嚣着尖锐的呼救声,隐约还有一道咒骂传来。 “昭宁你这个该死的倒霉鬼!” “先蛊惑父皇抢了我的如意郎君,眼下不过与你同船,你还要害我性命不成?” 这是昭宁同父异母的姐姐,永庆公主。她们的母亲是死对头,姐妹俩自然也打娘胎里就不对付,凡事总要争高低,别苗头。 那日,永庆在得知昭宁出京赏春后不甘下风,立马收拾行囊下扬州,只因归途走的陆路遇到了劫匪,才上了她的船。 只是永庆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她也快死了,哪里还有心力去害人? 再说,永庆口中的如意郎君是她生平最讨厌的男人,她怎么可能去抢! 罢,多少年的恩怨了…… 昭宁不理会永庆,一手死死抱住浮木,另一手高高扬起欲呼救,怎料巨浪拍来,先被迫呛了一股混浊江水,鼻腔酸疼得厉害,迫使她不受控制地张大口,紧接着,又被灌入无穷无尽的刺骨江水。 呼救再也无法言出,胸腔传来剧烈的撕裂与灼烧感,几乎令人窒息。 暴雨未停,夜幕漆黑。 四周奋力搜寻的侍卫乱如热锅上的蚂蚁,还没找到她,她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被风浪席卷沉入寒沧江中。 秋江水寒凉彻骨,似一张漫无边际的大网,又似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牢牢将她禁锢、吞噬,每往下坠落一分,呼吸便消弱一分,眼前混沌景象逐渐化作一串串水泡掠起的白光。 这是……要死了吗? 难不成真像永庆说的,她是个倒霉鬼,连散心归途都能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昭宁恍惚了一下,才又不甘心地剧烈挣扎起来。 父皇等着她回宫贺寿,弟弟日渐衰弱的身体还需要去寻很多很多仙草灵药来续命……她才二十不到,怎么能孤零零地死在这儿? 可双腿抽筋,怎么也动弹不得,水草缠着她湿透的衣裙,坠入一片仿若无底的阴沉水底。 江上霹雳的惊雷暴雨和狂风呼啸却突然没了声音,她耳畔诡异地安静下来,身体的剧烈痛楚也消失了,她好似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双眸阖上前,却有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逆着光朝她奔来。 昭宁涣散的神志有刹那的清醒,艰难地朝那个朦胧的身影伸出手,“辞玉,是你来救我了吗?” 温辞玉是她自幼相识、一同长大的竹马,出身名门清流,学识渊博,年仅十六便三元及第,惊才绝艳,满朝也难寻出第二个。 更可贵的是,他性情在京都一众世家儿郎里最为谦逊温良,真挚细腻,将她奉若明珠疼护,她因思念亡母噩梦不寐,他宁可守在大雪纷飞的宫墙彻夜,也要为她吹奏宁神静心的曲目,陪着她。 可惜及笄礼后,父皇把她叫去御书房,突然问:“你觉着陆世子如何?” 昭宁意想不到,愣了好一会。 这位陆世子是定远侯的嫡长子,陆绥。 其父手握四十万大军,战功彪炳,是威名远扬的戍边大将。 虎父无犬子,陆绥虽在京中长大,却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自幼习得一身精湛功夫,十八般兵器样样使得出神入化,至十六随军出征,力挽狂澜,一战成名,出巡时还救过父皇性命,父皇曾赞其举世无双,往后必是一员骁勇善战的猛将。 京都贵女如云,茶余饭后谈的最多的便是这位光风霁月的小侯爷。 传闻有回陆绥自长街而过,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街头巷尾硬是堵了两个时辰。 如此天之骄子,自然可与昭宁公主相配。 但昭宁觉得不如何。 一则,定远侯府与她外祖裴家是世仇。母后离世后,除了父皇,外祖一脉便是她与弟弟唯一的亲人与倚仗,她与陆绥身在对立阵营,打小就是仇敌。 再者,这是永庆时常挂在嘴边的如意郎君,非君不嫁。现今永庆母亲封为继后,为这桩婚事筹谋良多,定远侯府显然也与继后母族平南侯府来往更为密切,逢年过节,陆绥会专门送永庆礼物,连带着顺便给她一份。 若被她横插一脚,岂非更被永庆和继后视为眼中钉? 且陆绥为人狂悖恣意,恃才傲物,驯养的烈马吓得她跌倒在地,他非但不诚心道歉,还在背地和一群纨绔笑她是胆小鬼、娇气包! 她讨厌死他了! 奈何父皇问起,旨意已定。 “陆世子文韬武略,年少有为,迟早是要接他父亲爵位与大权的,你安心嫁去,不亏。” 昭宁曾使尽浑身解数做抗争,最后还是万般无奈地舍下辞玉,顶着永庆和继后一族恨不得生啖她肉、豪饮她血的敌视目光,嫁去了本该是永庆的夫家,定远侯府。 亏是不亏,她明白父皇这是为她和弟弟筹谋,父皇一直属意立弟弟为储君。 无奈的是,弟弟早慧却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求学尚且艰难,又怎能肩负江山社稷? 定远侯府担着这样一个扶不上大统的废物皇子,内里多少埋怨与不满,可想而知。 遑论陆绥那样桀骜的人物,良缘被毁,她讨厌他,他同样不喜欢她。 怨偶一双,婚后一个住在公主府,一个住在军营,不是争吵便是冷战。 昭宁不止一次抱憾,若当初嫁的是辞玉,哪怕随夫外放洲县,永不回京,起码日子和美恩爱。 她是女儿身,无力去争那高位,更不忍看着弟弟被逼得吐血以至数次昏死也要强撑,最后身子每况愈下,药石无灵,只落得个被群臣非议远赴江洲的下场。 可惜,晚矣。 无人拉住她拼命求生的手,无人回应她的呢喃,那个模糊的影子也渐行渐远,最终随着死亡彻底消失。 沉甸甸坠落江底的身体却好似忽然轻了起来。 昭宁再有意识,是飘荡在灰蒙蒙的半空。 暴雨初歇,江面一片狼藉。破碎的船木与浮尸随处可见,空气中满是江水散发出的血腥味。 昭宁心悸又茫然,不远处忽有阵阵骏马嘶鸣声踏破浓雾,如雷响起,震撼大地。 她下意识看过去,谁知竟看到了……她那相看两厌的夫君,陆绥。 陆绥穿着黑麟铠甲,凌厉深邃的面庞掩映在冰冷兜鍪里,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披风因疾驰发出飒飒声响,俨然是一得到消息便从军营骑快马赶过来,连戎装都没来得及换。 陆绥身后带了许多人,马蹄踏过快得显现出残影,到了江边,他连随行准备的船只也不用,脱下厚重的铠甲盔帽,挺拔高大的身子便纵身跃入江水。 毫不犹豫,以极快的速度游向混乱浮尸,动作急切的,一个一个翻开来看。 昭宁眸光暗淡,自嘲一笑。 想必能让桀骜不驯的陆世子如此慌乱失态,只能是姐姐永庆了。 她这个碍事的麻烦死了,若永庆能被及时救回,与侯府再续前缘,不失为一段佳话。 很快,宫里也派来了父皇的人马。 随船顷覆共百来口人,尚且存活的多是身强力壮的侍卫,众人齐心协力,被冲到岸边的永庆最先被找到。 太医一番救治,急得满头大汗,好在永庆还有气息,咳嗽着吐出积水,算是捡回一条命。 有人高声问:“昭宁公主呢?” 昭宁本能地回应,却发不出声音,她不断朝他们招手,他们也似根本看不见她一般,她心底恐慌,急忙飘去被抬上岸的尸体里寻找。 可惜没有一个是她。 直到入夜,也没有。 侍卫清点尸首,竟然只剩昭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寒沧江深不见底,狂风暴雨不停愈烈,经过一夜又一日,基本可以断定没有存活的可能了。 侍卫长正斟酌该如何回宫向皇帝禀告。 昭宁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若是尸首始终找不到,她岂非要永远在此处做孤魂野鬼? 又过一夜,留下搜寻的侍卫们毫无所获,只好换了一批水军继续。 为首副将看着江里不眠不休翻找的青年,劝道:“世子爷,您已经在水里找了两天两夜,再强健的身子也熬不住,不如先上来用膳休歇吧?” 昭宁闻言一怔,自永庆被救走后她就飘来飘去地忙着找自己的尸体,再没关注过陆绥去向,不想视线一转,他竟然还在! 他怎么还在? 他在找什么? 总不能是她吧…… 昭宁有自知之明。 此番离京前他们才大吵一架,不知第几次闹得不欢而散。 可接下来的一个日夜,昭宁飘在陆绥身边,开始不确定了。 无论谁人来劝,陆绥都没离开过寒沧江。 狂风巨浪席卷下的江面凶险万分,阴霾天日就没亮过,那暴雨一场一场的砸下来,冷似刀剑。他盔甲内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冲得破烂不堪,索性脱了丢下,健硕分明的胸膛**着投入寒江。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不知疲倦。 那股偏执叫人心惊又不忍。 终于在意外发生后的第四个清晨,陆绥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具尸体上了岸。 他宽大的手掌因长期泡在水里,一片青紫,指腹也遍布皱纹,抚上怀中没了气息的妻子时,甚至克制不住的颤抖。 “令令?” 他声音沙哑得不像样,轻轻唤着昭宁的乳名,有种她从未见过的缱绻爱惜。 昭宁震惊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去看自己的尸体,肿胀苍白,遍布污物,只一眼,倒吸一口冷气。 精致高贵了一辈子的昭宁公主,死时竟是如此丑陋肮脏,不堪入目! 可陆绥拨走她脸上的水草砂石,抚顺她杂乱的鬓发,吻落在她眉心,除了懊悔与痛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这,这当真是她那相看两厌的夫君吗? 昭宁仍旧不敢置信。 她的尸体最终被陆绥亲自抱了回去,灵堂设在定远侯府。 前来吊唁的人无数,陆绥一身丧服,额束白巾,一言不发地跪坐在棺椁前,烧完纸钱,便擦拭他的长剑。 剑光冰冷,在灵堂里有种莫名的阴森。 昭宁不明所以,直到七日后,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被侯府暗卫压进来的。 陆绥这才缓缓起身,提剑而去。他面容冷厉,眼中的怒与恨有种要毁灭一切的厌世肃杀。 来者正是昭宁临死前都还在抱憾错过的竹马,温辞玉。 若是从前,昭宁见到此等情形必然急得立马去阻拦,此刻她虽无法,但对温辞玉却也淡了许多,心中只剩疑团。 陆绥这是为何? 温辞玉畅快淋漓地大笑,低吼声给了她答案。 “昭宁一死,定王惊猝,皇帝暴毙,我背负整整二十四年的亡国之恨——” “噗呲!” 话音未落,磅礴剑气凛然生风,冷光乍现的瞬间,鲜血四溅,惊得火盆里燃成灰烬的纸钱四处纷飞。 昭宁亦陡然一震,明白过来什么,错愕望向倒地后血流不止的温辞玉,他竟还在笑! 那笑瞬间刺痛昭宁双眸,她又惊又怒,悔不当初,拼命飘过去,可惜这一缕幽魂无声无息地穿过温辞玉的身体,竟烟消云散了。 不,她才十九岁! 她死得不明不白! 她不甘就此消失! 陆绥似有所觉,幽暗的眸子凝视半空许久,然而四周一片死寂,什么都不剩了。 最终他颓然丢下剑,擦拭干净手背的脏血,转身回了灵堂。 “令令,若你得知放在心头如珠似玉维护的竹马被我杀了,该生气了吧?” 陆绥推开棺材盖,拉起昭宁遍布尸斑的手,轻轻放在他轮廓深邃的侧脸贴了贴。他动作自然而温情,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棺材里躺着的,也只是一个没睡醒的人。 “你怎么还不起来,同我大吵一架?” 秋风呜咽,丧幡飘摇。 至夜,只有一抹纸钱燃烧的火光掠过陆绥指尖。 酥麻刺痛,挠在心间。 他顿了顿,将手伸过去,火舌果然瞬间热烈缠绕上来。 侍奉在侧的下人看得心惊胆战,正想硬着头皮劝一句,怎料世子爷扯唇笑了。 “这还是令令头一回拉我的手呢。” 天空一声巨响,新文闪亮登场[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希望令令和小陆陪大家过一个温暖美好的秋冬~ 欢迎大家多多留评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亡妻 第2章 复生 第二章 黑暗漫无边际,也不知过了多久,昭宁才猛地睁开双眼,有了意识,却发现自己已不在定远侯府的灵堂。 她愣了愣神,迷茫地望向前方。 时下虽入夜,然十二章纹八角宫灯高悬各宫廊下,灿如繁星,映照出巍峨皇城,不远处的汉白玉台基上,两座麒麟兽石雕塑雄伟静立,殿宇高阔,灯火通明,其间隐约传来觥筹交错的宴饮及丝弦管竹乐。 天边蓦然响起“砰”的一声。 昭宁吓了一跳,抬目望去,原是一簇簇盛大烟火在夜空绽开,五光十色的,衬得那伦满月愈发明亮皎洁,“砰砰”的巨响里,鼻尖拂来木樨淡香。 此情此景,倒像是中秋佳节,父皇于长乐殿宴请王孙贵族,文武大臣。 可她不是死在了那个狂风暴雨的中秋夜,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又怎么会到这儿来? 昭宁弄不明白,本能起身,想四处看看,怎料刚转头就撞进一个硬邦邦的胸膛,疼得她“嘶”了声,不禁捂着额头嗔视过去。 是一个身量异常高大的郎君负手立于漫天华彩。 他穿着一袭海青色暗绣云雷纹的锦袍,墨发高束却未戴冠,最惹人注目的是他那英武的身姿,挺拔颀长,既如山岳,又似松柏,是个放在泱泱人群里也能一眼捕捉到的矜贵人物。 只周身气息格外冰寒,那张轮廓深邃显得冷厉的脸庞,在烟火落幕后,竟无端透出压抑的愠怒和暴戾,仿佛一场狂风暴雨就要来袭。 以至昭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陆绥?” 陆绥冰寒的目光在看到她被撞红的额角时,微微一动,但很快,余光扫到她不断后退躲避的珍珠绣鞋,语调又沉下来:“我不是他,令公主失望了。” 这话好耳熟。 昭宁皱眉打量着跟前这个既熟悉又透出些陌生的陆绥,此时有一簇花火炸在天边,光彩金黄璀璨,明晃晃地映照出男人侧脸上慢慢浮现痕迹的巴掌印。 等等,巴掌印? 昭宁乌黑的瞳仁一闪,不敢置信地歪头去细看,待看清,心尖一颤,攥紧的手心后知后觉的疼起来。 这,这怕不是宣德十五年的中秋,她与陆绥成亲的第一年,一同进宫赴宴那晚吧! 中秋本是阖家团圆的欢庆日子,可这一年,昭宁的双生弟弟定王病得最重,太医院束手无策,继后一族趁势上奏,请宣德帝免去定王入朝听政之权,立安王为储。 宣德帝向来属意发妻所生的定王,对此不予理睬,然这份偏爱却叫立储之争愈演愈烈,众臣不好直言批判皇帝偏心,一道道折子便直指定王,要定王审时度势,勿因一己贪欲使江山社稷走向危路,成为千古罪人。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定王又待如何?一边是寄予厚望的父皇,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安王与继后,他欲进,可身体日渐衰败,连起身行步都艰难,他欲退,可双生姐姐在定远侯府孤立无援,待父皇老去,安王上位,绝容不下她们。 此等进退两难的紧要关头,朝中除了外祖裴家,只有温辞玉站出来,为定王说话。他入仕不过两年,官居五品根基尚且不稳,却毅然如此,倾尽心血拉拢祖父温老的故旧门生,极力化解立储争端。 可惜,一月不到,就被安王设计,被迫停职,又大病一场,眼看似锦前途就要毁于一旦。 于公,定王缠绵病榻,自顾不暇,昭宁这个当姐姐的要代为笼络上下部属,不至于叫人寒心。 于私,温辞玉是她自幼长大的竹马,在她另嫁他人后,他还能为定王做到如此地步,她该携礼物与良药登门探望。 是以宫宴过半,她便道不胜酒力,向父皇请辞出宫,没曾想才出长乐殿,就被陆绥拦了下来。 那时陆绥肃容冷面,直邦邦地杵在她跟前,高大凶悍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中秋夜市通宵达旦,街巷鱼龙混杂,澄庆坊不宜再去,请公主回府。” 温宅正是在澄庆坊。 昭宁怎么会听不懂这番话的深意。 她当时就生气了,她是公主,他有什么资格约束她?尤其想起宫宴前去看望弟弟时,听说陆绥送了一套功法来,叫弟弟务必每日练习。 病得连身都起不来的人,病得咳两下便会吐血昏倒的人,怎么能练武功? 陆绥怕不是想逼死她唯一的弟弟,好叫昔日心头好永庆的兄长安王上位! 这年,夫妻俩一个十九,一个十七,都年轻气盛,争执起来哪还有理智可言?吵到激烈处,昭宁一怒之下,扬手给了陆绥一巴掌。 此后本就形同陌路的夫妻,再见已是剑拔弩张的仇敌。 饶是如此,陆绥听闻她坠江的噩耗,还是第一时间率领心腹从军营赶过来,暴雨寒江里不眠不休,捞了她三天三夜,为她血刃仇敌,给了她死后的尊荣与体面。 如今,她竟然又回到这个糟糕的节骨眼…… 事情太过离奇,昭宁有点懵,心里也乱糟糟的,整个人都陷在死后重生的纷乱思绪里。 眼看她突然从激烈的争吵安静下来,陆绥也静了一瞬,余光注意到长乐殿走出来赏月的一群人,以宣德帝与永庆公主赵皇后为首,王孙贵族文武大臣随后。 陆绥剑眉微蹙,垂眸看了眼呆怔的昭宁。他行事向来果决,眼下却有片刻迟疑,但片刻之后,明知会惹来昭宁的厌恶,还是伸手拉住了她。 陆绥自幼习武,臂膀健硕有力,掌心也布满粗粝的茧子,此刻因料想到昭宁心生抗拒,会再度大闹动手,钳制的力道比寻常还要重三分。 但这一次很奇怪,昭宁回过神,既没有挣扎抗拒,也没有凶巴巴的斥责。她只是略有些茫然地仰头看他一眼,声音很轻地抱怨了句:“好疼……” 陆绥眸底划过一抹异样,紧攥住她的掌心蓦然一松,却也没有完全放开,他拉着她转身,她竟不问也不疑,就这么乖乖地跟着。 陆绥眸光又暗了暗,径直拉昭宁步入假山。 嶙峋山石很快将她们的身影完全遮掩。 宣德帝一行人正是此时走到木樨园。 永庆公主盯着山石嘀咕:“我方才好像看见昭宁和陆世子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不知道又吵什么。” 提起这二位,人群就神色各异了。 其中尤属定远侯脸色最难看——他儿子三岁习武,七岁将兵书倒背如流,及至十五参加武举,破了他的先例在严苛残酷的比试里夺得头筹,成为大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武状元,十六便已是边关破阵杀敌战功显赫的少将军了,如此天之骄子,偏偏猪油蒙了心,千方百计,不择手段,非要娶那个刁蛮娇纵的昭宁公主! 一个京都多少端庄淑贤的名门贵女尚且高攀不上的铮铮儿郎啊,竟被公主嫌恶得连地上最低贱的尘土也不如,简直叫他这个父亲抬不起头来! 永庆见状却是乐了,肚子里憋着坏水,脚步轻快地绕到假山后,势必要叫死对头昭宁在文武众臣面前出一回丑! 可她绕过来,附近连鬼影都不见一个! 身后的宣德帝皱了眉,沉声道:“昭宁身体不适,早就回府休歇了,你此话是何居心啊?” 永庆正欲叫人提宫灯来仔细照一照那山石暗处,闻言霎时止住脚步,变了脸色。 …… 窄小的山洞里,月光透过奇石缝隙倾洒,映照出一双相对无言的璧人。 昭宁贴着陆绥而立,秋风拂来,腰间桃粉的宫绦不听话地缠住他袍角,她不自在地想拽回来,谁知风倏而变得又急又冷,反将丝绦吹得凌乱飞舞,余光里,木犀树小小的花瓣也被打落,枯黄叶片打着转儿飘零到地上。 昭宁拉拽宫绦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不知怎的,想起了前世定远侯府凄冷的灵堂。 也是这样的中秋,祭奠的纸钱就是落叶枯黄的颜色,夜风一阵又一阵,吹得林立白幡簌簌作响,吹得火盆里堆满的灰烬溢出纷飞,更吹得,满堂的纸扎人似要泣泪般哀婉沉寂。 那时陆绥提着淌血的长剑,如修罗恶煞,掩映在跳跃火光里的面庞却是苍白无力,再不复往昔的意气风发。 昭宁忽然觉得鼻子很酸,咬唇强咽下酸楚,但双眸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上两汪水盈盈的泪光。 ——“啪嗒。” 陆绥一怔,眼睫轻垂,入目即是昭宁泛红的眼,晶莹的泪,咬肿的唇……仿若一朵晨间含苞待放的娇芙蓉在疾风骤雨里,摇曳无依。 硕大的泪珠不断砸在他手背,冰凉入骨,他心口跟着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昭宁公主向来高傲娇纵,像个小凤凰,每每见了他,都要昂首挺胸,摆足了公主高不可攀的冷淡姿态,这还是头一回,她头一回在他跟前示弱地掉了泪。 可在温辞玉面前,她曾无数次这般哽咽软语地诉说委屈和难过。 今夜他拦了她去往温府的路,她为病重闲赋的温辞玉委屈得哪怕在他面前落泪示弱也不在乎了,是吗? 嫉妒和不甘如同墨水打翻在心上,等陆绥反应过来,他的手却已经情不自禁伸到昭宁面前,心疼地想要为她拭去脸颊的泪水。 意识在这一刻清醒,陆绥猛地收回手,负在身后攥紧成拳。 外边皇帝一行人已经走远,他艰难地挪开视线,语气严肃,对昭宁说道理。 “暂避于此不过权宜之法,今夜满朝文武重臣,皇亲贵戚皆在,若瞧见你我这般失了分寸的大吵大闹,被有心之人利用挑唆,麻烦只多不少。” 陆绥也不想再听父亲抱怨这桩婚事是多么不合适与不应该,只是此话没对昭宁说,他顿了顿,继续道:“再则,如今温辞玉已是安王的眼中钉,病重不过是以退为进的借口。今夜你前脚登门,后脚就有赵皇后及永庆差人写上几道折子,即便清白,言官的嘴也能给你罗列无数污名,毁你声誉。” 昭宁万分窘迫地别开脸,抬袖揉了揉眼睛,蹭去面颊湿润,没吭声。 前世还真是这样。 他们吵得天翻地裂,什么都顾不上了,正叫永庆得了时机,于是本该赏月的众人意外看了一出怨偶决裂的大戏。 赐下这门婚事的宣德帝脸上挂不住。 赵皇后幸灾乐祸的拱火。 位高权重的定远侯瞧着儿子脸上的巴掌印,脸色黑如锅底。 翌日早朝,言官一连五道折子,痛批昭宁公主娇纵跋扈,肆意妄为,侯府是开国功臣,战功赫赫,又掌兵权,根基深厚,附庸者众,连带着,又扯出定王及立储一事。 总之这事既害她出了丑,又受了好一通奚落。 话落半响,陆绥见昭宁没有回应,不知听没听进去,又或是还惦记着昔日竹马,他眉眼染了一层冰霜,加重语气冷冰冰道:“楚令仪,你已经嫁给我了!” 昭宁一怔,倏而回神,蹙眉抬起头——敢这么连名带姓唤她,陆绥是第一个。 这话他一年也说过好几次,无外乎警告她,别坏了侯府和他陆世子的名声。 可她是公主,自幼便是宣德帝的掌上明珠,娇宠长大,哪怕出嫁仍旧代表皇家的“君”,侯府再权势滔天也是臣,遑论公主不是“嫁”,是他这个臣子有幸尚公主,凭什么他每次都板着脸,语气居高临下又冷冰冰地凶她? 昭宁垮着张脸,不高兴地呛道:“随便别人怎么说,谣传而已,本公主不在乎!” 陆绥看她这副倔强执拗的模样,便知不管说再多也无用,他抿唇沉默下来,一颗心像是被烈火烹过又被无情地丢进冰川里,既恼怒悲怆又心寒无力。 她们已经成亲了,为什么就不能放下过去,回头看看他? 两厢沉默。 昭宁不想吵架,刚重生回来心里正乱着,只想回府静静。她用力地从陆绥掌心抽回手,拨开他走出山洞。 岂料没两步,身子忽然一轻,视线天旋地转,她居然像只小猫一样被陆绥轻而易举的抗了起来! 昭宁:“……诶???” 昭宁拍了拍陆绥宽阔的背:“你做什么?我会自己走。” 走?走去哪?温府吗? 陆绥薄唇压成一道冰冷的直线,一言不发。 但昭宁明显感觉眼下光景飞快变换,好似下一瞬就要飞起来,她脑袋晕乎乎的,柔软的腰腹被陆绥硬邦邦的肩头顶着,陌生的颠簸疼感令她既羞恼又不适,使劲儿拍打着陆绥,叫他快放自己下来。 可那点挠痒痒的力道除了把自己折腾得够呛,根本无法撼动体魄过于健硕挺拔的男人。 陆绥眉眼冷厉,充耳不闻,她挣扎得越激烈,他脸色就越阴沉,脚步也越快,扛着她径直来到含元殿前停放车马的厩库。 昭宁公主四驾并驱的华盖香车十分醒目,他走过去,靠在车旁打盹的大太监映竹瞧见这架势几乎一愣,反应过来赶忙拉开车帘。 陆绥一手护着昭宁的头,避免她被车顶磕到,另一手则抱着她放进车里。盛怒过后,他一双深不见底的漆眸异常幽冷,定定看着气得美目瞪圆雪颊通红的公主。 她的手气势汹汹地抬起来,陆绥脸色微沉,却不躲不避,狭长凤眸无可奈何地阖上。 就在他以为又有一个巴掌要落在脸上,她打完解了气,还是要想方设法,不顾一切地奔向心心念念的竹马时—— 昭宁抬起的手飞快扶住了发髻上快要掉下来的华冠与金簪,又压住被揉皱得露出一片雪肤的衣襟,气鼓鼓地控诉道: “陆绥!你这个粗鲁的莽夫!你大胆!居然敢像扛麻袋一样扛本公主!尚撵局在你眼中是摆设吗?好歹也要像戏文话本那样勾住腰肢和腿弯,打横抱在怀里吧!” 陆绥猛地睁眼,眸底翻涌着惊诧和意外。 昭宁还在整理皱巴巴的裙摆,没注意到男人异样的脸色,越控诉就越郁闷:“现在好了,本公主的衣裙被你弄乱了,发髻松散了……如此不雅,如此狼狈!这一路不知有多少来往的宫人与官宦贵眷瞧见,你方才不是还言之凿凿说什么大庭广众下吵闹有失颜面,哼!你的颜面要紧,那本公主就不要面子了吗?” 说着才发现,居然连珍珠绣鞋都蹬掉了一只! 昭宁顿时恼得抬眸瞪了陆绥一眼。 却见黯淡月光下,男人眉骨冷硬,轮廓深邃,那双黑曜石般乌灵的漆眸正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幽深似海。 昭宁没有防备,险些被吞没进去,心跳都漏了一拍,同时又情不自禁想起,就是这个冷得跟冰块石头一样的凶男人,不管不顾地在寒江捞她三天三夜。 心酸了下,蓦地软下来。 羞恼也似泄了气的皮球。 罢了罢了,公主不计莽夫过。 昭宁抿抿唇,不自在地别开脸,在陆绥探究又古怪的眼神里,嗡声吩咐映竹:“回府!” 昭宁是公主封号,名字是楚令仪,因为一开始我先定好了封号,但名字想了几个迟迟没定,正文第三人称就先用“昭宁”写着,就写习惯了,有感觉了,试着改回名字来叙述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遂不改了,在此备注一下,晚六点还有一章[猫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复生 第3章 古怪 第三章 回,回公主府? 陆绥牢牢掌在车辕的力道莫名一松,隐在暗影里的冷峻脸庞带了几分莫测。 就连映竹都愣了下才回过神,忙应声。 其实赴宴前公主的交代是提前离席,去澄庆坊探望温郎君,但眼下驸马高高大大地立在一旁,长眉如剑锐眸似锋,跟个修罗武神似的。 映竹自然不敢在这种时候多吱声,匆匆朝陆绥作揖一礼,又给近身随侍公主的双灵双慧两个丫头递个眼神,让二双上车,这才跳上车辕,攥着缰绳驱车掉头。 宣德帝一行还在赏月,长乐殿宴席亦未结束,出宫一路尤为清冷。 马车辘辘行至宫门,后头却有一个小太监追上来,连声喊:“映竹公公留步!” 映竹“吁”一声勒停骏马。 车厢内刚饮下两大盏凉茶降火的昭宁听着那声音耳熟,也挑开车帘,认出那面容清秀的小太监是近身伺候定王起居的,名映山。 昭宁神色一紧,忙问:“可是……”一句定王就要脱口而出时,猛地想起此时弟弟还未封王,她顿了顿,“可是四皇子身体有异?” 映山气喘吁吁地停在马车旁,朝她拱手见礼,摇头说不是,又从身后同伴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恭敬奉上,解释道:“殿下服药便安歇了,嘱咐奴婢给您送中秋贺礼呢。” 昭宁松了一口气,想起前世确实有这么一回,只是那时她同陆绥闹得正凶,后又去温府走了趟,翌日才拆了锦盒,她记得好像是座嫦娥奔月的玉雕? 适时随从接过锦盒呈上来。 昭宁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嫦娥奔向的月亮,这竟是一颗硕大夺目的夜明珠! 夜明珠于昭宁而言虽不是稀罕物,但如此巧思,实在令人称奇,明珠璀璨的光泽与质地顶尖的羊脂白玉相得益彰,映衬出栩栩如生的仙女嫦娥,纹路细腻而莹润,没有几十年功底的老师傅怕是雕不出,便是手艺精湛的老师傅,这样大的玉雕也得精心刻上三五月吧? 想来弟弟为这份礼物花了不少心思。 可他重病,每日清醒至多两个时辰而已…… 昭宁那股堵在胸口的烦闷,就这么在明珠与玉石交相辉映的光泽里,化作了蚀骨钻心的哀伤与愧疚。 犹记前世离开江州时,因常年病弱而身形过分单薄的青年坚持送她到渡口。 湿寒的江风一吹,他脸色愈显苍白,却笑容满面,像个兄长一样叮嘱她:“令令,你安心回京,与陆世子的夫妻情缘也不必强求,过好你的日子便是了,不要总跟他吵架置气,气多伤身,我这儿什么都妥当,长命百岁不在话下。” 她眼眶发热,鼻尖酸楚,最终还是笑着应好,在心里暗暗保证,等她回京都,一定叫父皇派更多的人去找仙草灵药。 谁知,她那么突然地死在了寒沧江,死在了那个暴雨夜,再也回不到父皇身边了。 她的死讯传到江洲,甚至连他也一并带走。 他自娘胎里带的弱症,也是因为她。 她……实在对不住这个一母同胞仅差一个时辰的弟弟。 双灵双慧原本一个在给公主梳理发髻和首饰,一个从箱笼里取了双云锦绣鞋为公主换上,不想公主忽地低声抽噎了下,二人脸色微变,忙拥过来宽慰道:“您别难过,前些日子皇上不是派了许多暗卫去寻陈院首的师父,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等神医进京,殿下的身体一准就好了!” 提起神医,昭宁纤长的羽睫微微一颤,片刻却低垂下来,在泛红的眼尾落下一道化不开的阴霾。 陈院首的师父茂老是妙手回春的神医不假,可茂老志在尝百草,编医书,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加之赵皇后与安王一党暗中阻扰,以至父皇的心腹屡受误导。 再一则也是因为尝百草,药效各异,茂老面容与陈院首记忆中判若两人,前世好一番曲折才寻到人,茂老进宫已是次年冬末了。 那时茂老把过弟弟的脉,直摇头:“若能早些,还有希望,如今……哪怕有不死仙草入药,殿下这身子也勉强支撑几年光景罢了。” 早些,若能早些。上苍开眼,叫她重活一世,岂不正是扭转乾坤的良机? 昭宁心神一振,飞快揉去眼角的湿润,再珍重地合上锦盒,交给双灵妥善放置在一旁,吩咐双慧取纸笔研墨。 双慧闻言,麻利地将紫檀小案挪至主位正中,打开柜阁取出文房四宝陈列其上。 双灵放好锦盒,无需公主吩咐,回头新点两盏灯,添上灯罩,一面掀帘让映竹驱车再稳当些。 “好嘞。”映竹应声缓了车速。 实则昭宁公主的马车用料上乘,构造精良,并驾的四匹宝驹再温良不过,即使在道上急驰,也是坚实稳当的。 此刻明烛如昼,不偏不倚,照亮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落于宣纸上的笔画娴熟而流畅。 二双素来知晓她们公主的书画师承裴家外祖老肃国公,尤擅花鸟山水自然之景,平时公主也常说,作画可静心。 可这会子两人凑过来一看,公主却画了个老头! 长脸小眼,面颊瘦削生斑,留着一把山羊胡,十分潦草。 待绘出最后一笔,昭宁略停,执起宣纸交给双慧晾干墨迹,并不解释什么,便继续蘸取墨水,在下一张空白宣纸上勾勒出一株三羽叶片形同翡翠的草植,下书娟秀灵巧的三字—— 不死草。 笔墨晾干后,两张宣纸被昭宁折叠装进信封。她思索片刻,撩开一侧车帘,马车后随行护卫的两列队伍里立刻有一骑在马上的年轻侍卫上前。 来人身形高挑,腰胯横刀,俊俏面容乍一看像个玉面书生,实则身怀绝技,武功高强,正是昭宁的侍卫长,淩霜。 前世回京那时,淩霜与一众精锐被昭宁派去为定王寻找续命灵药了,若淩霜在船上,她或许不会丧命寒江,但重来一回,昭宁还是决定把寻找神医的重任交托给他。 淩霜神情肃然,领命接下信封,拱手退下。 约莫两刻钟后,昭宁的马车停在一座恢宏华丽的府邸前。因是中秋,屋檐廊下各处都挂着羊角琉璃灯,灯光璀璨绚丽,煞是好看,映照出朱漆大门正中那块匾额,上书烫金飘逸的两字——“芙园”。 正是昭宁的公主府。 角门开了一侧,留候府中的杜嬷嬷和玉娘并两个小婢在木樨树下的石凳聊天,突然听见车声,几人回头,见是公主回了,具是惊讶,匆匆迎上来,簇拥着公主下车。 杜嬷嬷不禁问:“您不是特地准备了礼物,说要去澄庆坊探望温郎君,怎的回这样早?连鞋都换了双!” 这一路上,昭宁捋清思绪,正为重活一世而感到庆幸,生出几分好心情,刚下车那瞬看到阔别一世生死的心腹们也是十分想念,不料骤然听得一个“温”字,秀眉顿时拧紧,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眸一冷,便有一股子滔天火气自眼底迸出来。 知情的映竹赶忙给杜嬷嬷使眼色。 杜嬷嬷一脸费解,又看向双灵双慧,眼神询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二双支支吾吾,一个劲儿地用下巴示意身后。 身后是空旷寂寥的长街,那自枣红马翻身而下的挺拔郎君便格外夺目。 只见他一袭海青色锦袍掩映在浓稠夜色里,长腿阔步,愈发衬得身形伟岸,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西北悍将威严冷肃的气质,更别提那双清凌锐利的眸子,真似一柄利剑直直朝她们公主刺来! 杜嬷嬷瞧见这位恶煞般的驸马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二位祖宗一定是又在宫宴吵起来了!瞧这架势,该是闹得很凶! 不然公主怎么气得咬牙切齿? 气氛就此沉寂,苍穹间浓云遮月,一片阴沉沉的夜色如泼墨般笼罩在众人头顶,一时皆是噤声不敢多言。 陆绥将缰绳在掌心缠绕几圈,牵马行至距院墙十步的距离。 他是昭宁的夫君,却无权靠近她的公主府。 十步,是她定的规矩。 方才在含元殿外,见她怒火莫名消失,又反常地改变心意吩咐回府,他心中闪过几分诧异,眼下见此,总算明了。 女为悦己者容,她又是从头发丝精致到鞋面每根针脚纹样的挑剔性子,被他弄乱了衣裙妆发,可不得急急赶回来,换一身更漂亮得体的,好去私会心心念念的竹马么? 说不准临去前还要再肆意辱骂他一番泄气! 陆绥攥着缰绳,微微阖眸,强压下眉眼间那股子翻涌的燥郁和阴鸷。 怎料这回更奇怪,他阻拦劝解的话语还未出口,先听一道打破凝滞气息的冷哼,预想之中变着花样的谩骂嘲讽并没有传来。 昭宁双手叉腰,确实气鼓鼓的,却说出一句叫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本公主为何要去探望温辞玉?” 昭宁永远也忘不了温辞玉害她惨死寒江,她尸骨未寒,他却在灵堂大笑,冷血刻薄地说着她听闻噩耗猝死的弟弟、承受不住一双儿女相继离开而暴病薨逝的父亲。 她们六岁相识,同窗整整十年啊!甚至她出嫁后,他还当众立下此生不娶的誓言,惹得京都万千闺阁少女将其奉为良人典范。 谁知,他竟是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何其可恶!何其阴险! 只稍一想,她就觉得胸口有股翻涌升腾的热血要怄出来。 温辞玉这个心怀不轨的敌国奸佞,她眼下不冲去温府杀了他泄愤,就已是仅剩的最后一分理智在维持。 至于登门探望,给他送药? “随他病死最好!” 昭宁咬牙切齿地说罢,头也不回,径直回府,斜插云髻的青鸾点翠步摇随着她气哼哼的步伐晃出一道轻波,可她是公主,优雅和端庄自幼就刻在骨子里,再愤怒,仪态也从未有失。 偏偏就是这一道轻得不能再轻的波浪,隔着夜色与秋风,悠悠晃到了陆绥沉寂的心,如石投入一汪死水,霎那掀起惊涛巨浪。 他狠狠怔在原地,表情怪异地看着杜嬷嬷等一众心腹簇拥哄着昭宁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余下侍卫驾车从角门进。 很快,府门大阖,周遭陷入寂静,独他孑然一身,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心里细细回味着昭宁那句,“随温辞玉病死最好”。 秋风拂来,阴云散去,重现的月光如薄雾般温柔洒落,他含怒的冷硬面庞也似霜雪消融般,透出一抹微不可察的愉悦来。 须臾,剑眉又不禁轻蹙。 今夜的令令,为何如此古怪? 小陆:[柠檬][愤怒][问号][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古怪 第4章 生气 第四章 芙园的对门,一街之隔,便是定远侯府。 侯府庄严肃穆,与张灯结彩的芙园不同,朱漆大门前只有两座雄伟威严的麒麟神兽静矗,檐下两盏明角灯还是今岁除夕挂的,昏黄灯纸经过大半年的风吹雨打,有些褪色了,倒不是侯府势衰,相反,正是因为侯府如日中天,权势鼎盛,才不作高调奢华之举。 加之侯夫人容氏久郁成病,不理中馈,定远侯又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素来不在意这些花里胡哨的细枝末节。 今夜中秋,守门的小厮只有两个,不过得了双倍赏钱,倒也精神抖擞,听见外头的动静知是世子爷也回了,一人开门迎出来。 陆绥回神转身间,面色恢复一如既往的沉静。缰绳交给小厮后,他从马鞍套索取下一个雕花食盒,边回府边问:“母亲呢?” 小厮牵马走在他身后,闻言面色讪讪:“夫人天没黑就歇了,特意交代等您和侯爷回府,不必往她那儿去,省得搅扰清净。” 陆绥迈步上阶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将手中食盒递过去,低沉嗓音听不出异常:“送去母亲院里。” 食盒上下两层,一层装着六枚酥黄流心月饼,一层是桂花白玉团,都是容氏素来喜爱的,宫廷御膳房的师傅们手艺也比府上的厨子精巧,他离席前吩咐宫婢装了些捎带回来。 小厮却不敢接,一味把头埋得低低的,“夫人还说,吃食更不必往她那儿送,免得作呕……” 此话落下,周遭气息瞬间凝滞了片刻。 但小厮也没办法,这是侯夫人的原话,好在还有一桩要事,他不等世子爷开口,急忙说:“方才李郎中来了,急着要见您呢。” 这位李郎中是库部司的主事,李重。 库部司隶属兵部,掌管兵器甲胄一类事宜,两年前西北战事平定,陆绥凯旋受封威远大将军,当时兵部左侍郎一职空缺已久,宣德帝道是无战时文武兼修,方不辱没他一身惊才绝艳的本领,便将这职位交给了他,分管库部司与职方司两大要部。 是以陆绥是李重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若非事出有因,李重不会漏夜前来。 既母亲已言明其意,中秋夜也格外特殊,陆绥不再多说什么,问小厮得知李重在东院前厅候着,便径直过去了。 小厮顿时松口气,可一想待会侯爷回来,这话还要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又感头皮发麻。 那李重心里头揣着事,在前厅也是坐立难安,几次想先斩后奏,这会子总算远远地瞧见一道英武如山的身影掠过花圃树影走来,忙拄着拐杖迎出去。 李重自知中秋夜登门已是冒昧叨扰,抱拳一礼便要先请罪,岂料抬眸那瞬间,张着嘴,硬是愣住了。 陆绥已阔步行至前厅,厅内灯芒明亮,映照出他侧脸的巴掌印,如美玉生瑕,异常突兀,任谁瞧了也要一惊,想,究竟谁敢在这样一张俊美凌厉惊为天人的脸上动手? 陆绥对上李重怪异又惊诧的眼神,神色却无波无澜,抬手将食盒放在一旁,示意李重落座,又斟了两杯茶,“出了何事?” 李重回神,连忙收回探究的目光,接过茶盏道谢,一面落座将事情道来:“申时初,军器监的线人来报,说收到上峰指令,要将工坊一批矿渣拉去外头处理掉。可今儿是中秋大节气,各部衙署尚在休沐,区区矿渣,按惯例无非筑路填地、转手窑子制砖瓦,何故赶着入夜处理?” 李重觉着不对,当即乔装去了趟,“到了方知,陆陆续续的竟有十车拉出来,首尾四车是矿渣无疑,但中间六车可是万里挑一的精铁!俺的娘嘞!他们真是狗胆包天啊!眼下就差您一道命令了,今夜非得将那群狂徒连人带货摁住,砍了他们狗头!” 说罢豪饮一口茶水降心火。 陆绥摩挲着拇指上玉扳指细腻的纹路,并不急于下令,而是回到李重说的第一句话,沉声问:“那位上峰是?” “监正王荣。” 区区监正,不过一八品小职罢了。 陆绥哂笑一声。 李重见他反应如此风平浪静,不免心急起身,“世子,兵贵神速的道理您不是不知,待他们偷运走远,恐怕脱离掌控。那样大的量,那样好的成色,可制上千弓弩箭矢,不管流入何方,于我们上阵杀敌的战士都是隐患啊!” 陆绥神情不变,执起青釉竹节炳壶往他杯里续了一盏茶,幽幽道:“你忘了漓东一战的教训了么?” 此话一出,李重只觉被炮火轰炸过的残腿又泛起锥心剧痛来! 五年前,戎狄举兵进犯西北边关,打头阵的先锋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抬出大晋特制的弩炮,炮火连天,炸得同袍血肉模糊,更打了定远军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偏那时正值隆冬,塞外鹅毛大雪,凛冽冰寒,定远侯双膝旧疾复发,疼痛难忍以至无法站立。 若非世子奔袭千里远赴边关,率五百轻骑孤军深入敌军腹地百里,生擒戎狄第一猛将回营,定了军心,鼓舞士气,随后接下侯爷帅旗与重担,调整进击策略,率精锐二进敌军大营,捣毁后方武库,落了下风的战局这才扭转回来,此后有世子在,便如有神助,捷报频传。 可鏖战三年,纵是得胜回京,弩炮一事不管怎么查,还是断了线索,宣德帝为了给几十万将士一个交代,不得不严厉问责军器监及兵部,撤了几人职位,到底还是不痛不痒。 今夜呢,不过是发现几车尚未制成军械的精铁,铁矿开采运送到工坊,又涉及工部,用途繁多,便是当场人赃并获,幕后主使也有诸多推脱之法,退一步说,对方逼那小小监正背下黑锅,他们又能奈何? 李重反应慢半拍地想明白这层弯弯绕绕,猛拍大腿,扼腕一叹:“侯爷没说错,俺真是个性情急躁的莽夫!” 某位刚被公主嗔骂的“莽夫”不免嘴角微抽,脸色倏地冷下来。 李重讪讪,刚要请罪,但仅是片刻,陆绥就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问:“你的人可还跟着?” 李重忙点头:“两年前您说要留意军器监,俺就安插了线人,今夜他正是运送工匠之一。” 军器监隶属少府监,并不归兵部管,按职权其长官还要比库部司高上一阶,但各地甲胄武器军械的用量样式等皆是库部司制定下发,军器监自生产到出库还要由库部司审核验收,因而库部司有监察之权,两部相互制衡,来往紧密,但这里头关系千丝万缕,也常有矛盾,不好直接插手。 陆绥接任兵部侍郎这两年,早将两部历年来的军械进出账目彻查了遍,可惜前人做得干净,如今露出的这个马脚,其实不算坏事。 “今夜切勿打草惊蛇,探清这批铁石的去向便足矣。” 李重定了定心神,当即应下来。 外人皆说他们世子狂妄肆意,行事张扬不计后果,但他深知世子凡事沉稳有方,胸藏沟壑,惯来谋定而后动。 这厢既已拿定主意,李重便要拄杖告退了。 陆绥将桌上食盒一并给他,道如若不嫌,带回去给妻女。左不过放在这也无人享用。 提及妻女,李重粗犷的面庞多了分温情,哪里会嫌,几番道谢方收下。 陆绥在庭院静默地目送往日健步如飞的虎将一瘸一拐地慢步离去,直至夜幕雨丝倾斜,方才拾起眼底黯然,回了书房。 他的书房位于侯府西北角,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三层阁楼,琉璃碧瓦,丹楹刻桷,掩映在一片葱茏古树间,明明是两年前新建而成,却因过分的清幽而显得冷寂。 一楼是处理公务及会见要客下属的地方,布置得端庄大气又不失肃穆,二楼作日常起居休歇所用。 陆绥踩着木梯掠过这两层,径直来到三楼。 此间盈满温软绵长的花香,入内点灯,只见一幅幅保存良好的山水花鸟画作装裱在四周墙壁上,画技由青涩到精湛,四时风景如身临其境,栩栩如生。 至东西两面,有两座与人齐高的博古架,上置清一色的人偶娃娃,由玉或陶瓷或良木精雕细琢而成,眉眼五官出奇的精致漂亮。 陆绥的目光缓缓睃巡过这些,眉眼间疲惫稍缓,天生显得冷峻凉薄的脸庞也随之柔和几分。 北面是一临窗而置的紫檀长案,案上整齐陈设一套刀具、一支笔架、一摞蓝皮封面的书籍,上书遒劲有力的三字——《撼昆仑》 陆绥落座于案后圈椅,先拉开长案下的柜阁将怀中捡回来的绣鞋放进锦盒,这才如往常那般,推开案前的方格纹窗棂,漆眸凝神看向芙园方向。 距此十余丈的一处院落清晰入目。 已近子时,夜色迷蒙,往日早该漆黑一片的地方,此刻却灯火通明。 纤薄窗棂透出一道窈窕身影,时不时起身来回踱步,手里还似拿了柄菱花小铜镜,一照,便微微耷拉了脑袋,长长一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如此心烦意乱,难以入眠。 陆绥刚舒展的眉宇渐渐紧蹙。 那满室灯烛亮了一夜,他也一夜未眠,至卯初,才放下纂刻小刀与初具模型的玉雕娃娃,如常换了身武袍下楼晨练。 这日是八月十六,各部官员尚在中秋休期,心腹江平照例捧来各地传回的邸报与军务册子,到了演武场,看着手握长枪招式凶猛的主子,禀道:“世子,公主昨夜应是烦心多思以至不寐,太医瞧过,并无大碍。一刻钟前,公主去护国寺了。” 先皇后在护国寺供有长明灯,昭宁公主自小就常去给母亲上香祭拜,说说体己话。 这原本没什么,但江平还有一句没说完,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才继续说:“澄庆坊来信,温郎君也——” “铮!” 话未说完,只见他们世子爷掌中的长.枪以一道威猛不可阻挡之势刺.入假山。 顷刻,山石四分五裂,草丛里觅食的麻雀群乱惊飞,饶是见惯了此等惨况的江平,也不禁在心里暗暗道一句:幸好躲得快! 陆绥脸上却是阴云密布。 随着长枪失控刺出,他手背青筋虬结凸起,狰狞蜿蜒至线条明显的小臂,寒潭般的漆眸无声垂下来,一股阴鸷沉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剧场 江平:嘿嘿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陆绥:………… 假山:冒昧的人类,没惹你们任何人![害怕] 惊慌逃窜翅膀快扑棱出火星子的麻雀们:花生!谁能为我们花生啊[愤怒][愤怒] (这本依旧感情流,剧情为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生气 第5章 红痣 第五章 秋晨微凉,霜染红叶。 坐落于天墉山的护国寺被一片雾霭缭绕着,朦朦胧胧叫人看不真切,层叠交错的庑殿顶上却有数道飞檐翘角探出云雾绿茵,迎着朝霞,碧瓦生辉,衬得整座寺阁如仙境琼楼,灵秀出世。 宏伟的寺门前亦是清幽,零星几个小沙弥正洒扫落叶,浇花弄草。 须臾,不远处传来车轮滚过青石路面的粼粼声,伴着几道金铃轻晃的脆响入耳。 原是一辆四驾并驱的华盖马车迎面驶来,车后跟随两列着甲胄配横刀的卫兵,观之阵仗非凡,及至车架在广坪停下,黛紫门帘掀开,先有两个模样秀气的绿衣宫婢下来,一左一右接住车内伸出来的一双纤长玉手。 玉手的主人穿着一袭素雅的雪色宫装,外罩一件水云色披风,身姿绰约,清致无双,就这么步履优雅而端庄地踏着熹微薄雾而来,旭日金光倾洒在她身上,恍惚间如九天云庭的仙子,叫人想一窥其真容是何等风华。 可惜,覆于云髻间的幂篱轻纱将那方面容衬得朦胧迷离。 闻声抬头的小沙弥正疑惑这是哪位贵人大驾光临,寺门内便匆匆走出了个身着金襕衣、手持佛珠的老衲,老衲身后跟随几位着青袍的高僧,几人径直朝那幂篱覆面的贵人行去,垂首行礼,尤为恭敬:“见过昭宁公主。” 来人正是一夜辗转难眠的昭宁。 她上前两步,对跟前这老衲抬了抬手,示意他免礼:“悟善大师快请起。” 悟善年过古稀,曾官居二品重臣,是宣德帝的夫子之一,后因亲人相继离世,看破红尘,遂辞官入佛,钻研经法,这些年来,先皇后的祝祷颂法也都是他亲力亲为,因而昭宁待其十分敬重。 悟善却从不以这份敬重而自傲失礼,起身后,那双仿佛能洞察世事的眼睛复又看了看公主殿下极少佩戴的幂篱,心下有所思量,也不在此多问,转身行在一侧,领昭宁入寺内静室说话。 至静室,檀香袅袅,心腹随从掩门退至门外,昭宁落座长叹一声,熬了彻夜的嗓音终于透出几分沙哑,苦恼道:“我今日急急前来,实是因一桩怪事,请大师看看。” 说着,她取下覆面的幂篱,一张未施粉黛的面颊映在秋晨和煦的日光下,眉裁春山,眼横秋水,雪肌玉肤,吹弹可破,哪怕彻夜不眠在眼下泛起的两团淡青也丝毫不能影响其绝色风华。 但这一切都只是寻常,毕竟俗世也流传着一句:昭宁公主天生丽质,姿容倾城。 异常的是,她眉心竟生了颗原本没有的朱砂痣! 只有丁点儿小,却艳若桃李,攥人心神,使得那张本就出尘脱俗的精致面孔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性。 悟善定睛一瞧,心中微惊,为免乌龙,谨慎问了句:“您惯来喜欢描的花钿可褪干净了?” 提起这个,昭宁就苦恼一叹。 昨夜进宫赴宴,她眉心确实描着华丽的花钿,也正是因此,才一时不察生此异象,待回院里沐浴梳洗,双灵双慧最先发现,当时也疑是花钿未褪干净,反复擦拭清洗,哪知眉心搓红了,这颗红痣反倒愈显靡艳。 杜嬷嬷又疑是她身体不适,匆匆叫了府上的太医来看诊,熟料也并无异常。 于是昭宁一下想起死而复生这桩匪夷所思的事,那会子当真是惊出一身冷汗,既怕如今一切是黄粱一梦,又怕突生的红痣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因而一夜胡思乱想,好不容易挨到天灰蒙蒙亮,立即赶来护国寺。 当下她将此种种换了个说法,委婉地与悟善大师道来,才压住心慌,冷静问:“大师见多识广,不知可有什么说法?” 悟善捻着佛珠陷入沉思,忽然间想起老师祖传下来的一道神庙禁术,曰之做法可求来轮回转世。 但此法需两道万分难得的引子入阵,且他是半路出家,不曾亲自聆听师祖传授,百年间,也从未有师兄们将这个秘术灵活施用,一无佐证,二来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对面这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片刻的思量便叫悟善打消这个念头。 又思忖片刻,悟善起身取来签桶和茭杯,“请公主先抽签。” 昭宁只好依言抽了三签,又投了茭杯,万分忐忑紧张地等大师解签。 好在,悟善于此一道很是精通,看那签象不多会便展露出笑容,“此乃上上签,逢凶化吉之兆,公主多行善事本就积了无量福德,有上苍庇佑,得此机缘实是常理之中,不必太过忧虑。” 言罢又宽慰:“红痣亦不是灾邪异像,那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不是也有之?经书有云,经神佛点化者、未了前世缘分者,皆会留此印记。” 昭宁有些怔住,未了的缘分……和陆绥么? 那张冷漠又凌厉的脸庞不期然浮现在眼前,她心尖忽地一颤,思绪不免复杂。 上辈子陆绥给她捞了尸首,报了血仇,她对他有震惊、诧异,也有感激,这辈子会对他好一点,再也不同他争吵。 但这不代表喜欢。 眼下于情爱一事,昭宁也无心多想,既然卦象好,她忐忑不安的心总算稍稍定下来,想起另一要紧事,闲谈般问道:“听闻大师早年在扬州任过州牧,不知可还记得温老一双子女被海匪劫杀一事?” 悟善捻着珠串的动作稍稍一顿,那遍布皱纹的沧桑面容难得露出几分哀叹来,语气惋惜:“记得,怎会不记得。” “当年老衲与他是同僚,一主一副,共同治理漕运海患,那回正逢新春,他一双儿女各携家眷前来扬州探亲,不想被海贼绑了去,要他以十船茶叶、海产、白银来换,他为官清廉,短短时日上哪筹来这些?老衲和他想法子,从四大富商那借,以此设计欲将贼寇一网打尽,谁知人货交换时,他看见那贼子船底还关押着上百个拐来的幼孩,心生不忍,竟大义灭亲,先换回了无辜性命,待官兵按计划赶到,一片混战,他的儿女及尚在襁褓里的幼孙错失救援良机,齐齐坠海……” 这些,昭宁也曾听温辞玉粗略说过,那时她怜惜他父母双亡,身世坎坷,从不多问这些伤心往事,如今得知他真面目,不得不多想。 犹记前世,温辞玉自诩要报亡国之恨,然而他是温老唯一的孙子,温老出身寒门,是正儿八经科举考上来的,为官几十年,高风亮节,大公无私,被世人赞为文臣典范,深受宣德帝器重,晚年间又著书立说无数,是当之无愧的大儒,如今哪怕致仕归隐,登门求问的学子依旧络绎不绝。 甚至昭宁也十分仰慕温老才学。 偏偏,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与温辞玉一脉,竟是潜伏朝中,主导叛国阴谋的奸佞! 只怕是有确凿实证摆出去,文武百官乃至天下学子都不敢信。 遑论昭宁一无所有,更不敢贸然对父皇提起,此事只能慢慢查探,谋定而后动。 她面上不显,只是叹道:“如今温老隐居深山,他唯一的孙儿却因吾弟遭受排挤,病重闲赋,实在可怜。” 悟善一心钻研佛法,两耳不闻朝事,闻言也只能尽心宽慰一二,不过提及温老那个孙子,不由感慨:“温家小郎君是个命大的,当年派出去搜寻的无数官兵整整一年,连老温儿女的尸骨都没寻着,后来老衲调任回京,又过五年,他竟带孙子回京了,说是孙儿顺水飘到一处村落被渔夫捡到,这才奇迹生还,他视宝贝孙儿为命根子,昔日同僚想抱抱小娃娃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 说着,悟善似觉有趣,摇头笑笑。 昭宁却秀眉微挑,不禁追问:“大师可还记得那处村落在何地?” 时隔二十年,悟善倒是记不清楚了,回忆一番才道:“扬州治下,海陵县,老衲隐约记得叫甚什么大渔村?” 昭宁心里有数,这便记下,今日来此的两件要事都已解决,她起身向大师道谢罢,不再多打扰大师清修,只戴上幂篱离去前,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悟善。 悟善世事通达,岂不知公主殿下的忧虑,何况公主待他有大恩,今日事哪怕公主不提点,他也明白旁人问起该怎么说。 “先皇后托梦于您,定是还挂怀这世间事,您放心,老衲会多多祈福诵经的。” * 时已巳正,晨露褪去,外边灿日当空。 昭宁自静室出来,便觉出一股闷热。 双灵立即为她解下披风挽在臂弯,双慧则是撑起一柄烟霞色绣鸾鸟的罗伞,斜斜遮住灼灼日光,边问道:“公主,方才小芙园的关嬷嬷来了,想是有事要禀,您要见吗?” 一夜焦灼不安,清早又食欲不振,舟车劳顿,实则昭宁有些头晕,更感体力不济,但小芙园是她的心血,上辈子她死的那么突兀,还不知那儿会变成什么惨况,眼下既然来了,不如顺道去看看。遂还是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往西殿供奉母后长明灯与灵位的往生堂去上了三炷香。 思索片刻,又叫双慧在此重新给她描上一道花钿遮掩了眉心痣,而后不再佩戴幂篱。 主仆几个相伴下山,谁知刚行至长阶寺门前,就见前方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华发老妇迎面而来。 那老妇身着青碧色织金交错绣有宝相花纹的广袖宽袍,华发盘成高髻,虽只簪了根翠玉簪,然体态雍容,气度华贵,眉眼间尽显长年身居高位的威严。 老妇身侧,有一二九年华的妍丽女郎挽臂搀扶着,但见那女郎穿着一身时兴的赤红色圆领袍,玉簪束发,环佩叮当,虽未全然作男装打扮,然身形高挑纤细,端的是英姿飒爽,明媚张扬。 一老一少说笑间,姿态分外亲昵。 双灵暗道不好:“怎么太后和永庆公主也来了!” 要知晓,太后向来不喜欢公主,永庆公主又是她们公主的死对头,偏今儿不巧,一下撞见俩! 双慧亦担忧地看向主子,如今皇上在宫里,鞭长莫及,正想提议要不先退避静室,等太后一行走过了再下山,昭宁轻轻掠来的一眼却已经将这个“馊主意”给否了。 她那华美无二的座驾正停在寺外呢,太后和永庆又不是瞎的! 再者,这节骨眼太后来护国寺,明面说是宫里待得乏闷积郁,要来寺庙修身养性,实则不满父皇迟迟不立继后赵皇后所出的安王为储,借此向父皇施压。 今儿她躲避一时容易,明儿难免落下个不孝不敬的话柄,岂不叫父皇为难? 须臾间,昭宁就已敛下一应心思,如常提步下阶,二双见状忙收伞跟上。 那厢,太后自然也瞧见了她们,缓缓停下步伐。 太后见这个孙女施施然停下雅步在跟前行礼问安,虽仪态端庄,挑不出丝毫错处,但笑容还是收了,几十年岁月沧桑在面颊留下的皱纹沟壑并没有令这位皇祖母彰显出和蔼可亲,只冷淡一应,目光带着审视和不满。 昭宁习以为常,太后不待见她,她还不喜欢这个势利刻薄的老太太呢,不过是做做面子功夫罢了。 起身抬眸,昭宁对永庆一礼,笑盈盈地唤了声:“皇姐安好。” 永庆重重一哼,那嘴巴撅得能挂俩桶水,她可一点也不好!昨夜要抓昭宁把柄不成反被父皇教训一通,这会子见到死对头,满肚子的气哪里还忍得住! “妹妹昨夜被世子强掳上马车,想必闹得不轻,可见日久生厌,两相怨怼,抢了不该是你的东西,迟早自食恶果!” 昭宁:“……” 又提这茬,又提这茬! 没完了是吧? 心里无语,面上仍是笑:“皇姐这是又听谁乱嚼舌根?昨夜我早早回府休歇,一夜无眠到天亮呢。” 永庆盯着昭宁眼下两抹淡青,暗骂她可真能装!怕不是夫妻俩在宫里大吵一架,回府后又大干一场吧! 永庆紧挽着老靠山,马上扭脸告状:“皇祖母,您看看昭宁,伶牙俐齿的,完全不把我这个皇姐放在眼里!” 按往常,昭宁指定要还一句“皇姐自甘轻贱,关我何事?”好叫永庆知晓什么才是伶牙俐齿,但现在死过一回,方知人生若白驹过隙,她不想在跟永庆针锋相对上花太多心思,遂低眸敛目,端出一派无辜。 大庭广众,诸位德高望重的方丈都在场,太后是何等在意皇家颜面的性子,怎会发作? 果然,太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好了,走罢!” 永庆愣住,满脸不敢置信,可太后发话,不得不跟上,与昭宁擦肩而过时还不忘恶狠狠地剜了昭宁一眼。 昭宁没忍住,凶巴巴地回瞪过去。 讨厌的永庆!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匆匆行礼罢,一溜烟跟着太后走了。 待走远了,依稀还能听见太后一改冷淡,慈祥又溺爱地哄着永庆,说着佛门清净之地,何必置一时之气而失了体面,等下回给她做主的好话儿。 昭宁左耳进右耳出,权当自个儿是聋子,面无表情地出了寺门。 这一小插曲她并未往心里去,只想着,待会见完关嬷嬷,到小芙园看看孩子们,得回去好生补一觉—— “公主!昨夜他怎么你了?” 一道焦急担忧,却又万分温柔,如同潺潺春水流淌而过的嗓音毫无预兆地传来。 昭宁思绪戛然而止,猛地抬眸,青年那温雅俊美好似谪仙的面庞就这么映入眼帘。 一袭白袍胜雪,身姿秀挺清隽,真真是道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也不为过。 昭宁耳畔却“嗡”地一下,惨死的那个暴雨夜里所有的惊雷电闪好似又在脑海轰然炸开,以至浑身绷紧,怒火中烧,瞬息之间,滔天恨意并厌恶打心底里蹿了上来。 该死的温辞玉!! 小陆:该死的温辞玉!!!![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 嘿嘿我开了段评,晚八点还有一章[猫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红痣 第6章 窥视 第六章 昭宁这一怒,急火攻心,竟两眼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温辞玉还未从她突然变得疏离又愤怒的态度里回过神,见她娇弱之身摇摇欲坠,本能地伸出手臂欲扶住她。 却不及双灵双慧动作敏捷。 “公主!” 眨眼间,不远处的映竹也带领一众侍卫撞开温辞玉飞奔过来。 寺门前的树荫下有石凳,众人小心翼翼地簇拥着昭宁垫着软绒坐下。 映竹情急顾不上太多,正要去掐她的人中,不妨被她虚虚抬手一拦。 “……无事。” 昭宁缓过那阵子不适,发黑的视线已经恢复清明,只一想到自个儿竟险些被温辞玉气昏倒,心头就多了股无名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顺着双慧递来的茶水抿了口,极力压下情绪,方才抬眸。 映竹注意到公主的目光,忙示意团团围在公主身侧的侍卫们分立两旁。 温辞玉这才得以上前,他手里握着柄烟霞色的罗伞,应是方才双慧急着去扶昭宁而落下的,被他细心捡起了。 他快步来到距昭宁三步远的位置便停了下来,将伞交还双慧,仔细地打量一遍昭宁,满目担忧:“如何?可还有什么不适?” 昭宁敏锐地从这份“关心”里看出几分隐晦的探究。 依理智而言,她不该对温辞玉露出任何一丝愤怒的情绪,以免温辞玉生疑,将两年后的死局提前。 但夺命杀父杀弟之仇不共戴天啊!理智也有被情绪打败的时候。 现在她冷静下来了,却也不会因此去懊悔,去责怪自己,更不会立刻对温辞玉露出以往的依赖和亲近。 要不是这个心怀鬼胎的伪君子藏得太深,害她太惨,她又怎会克制不住怒火呢? 几息之间,昭宁就已经在心里罗列出好几条温辞玉惹她生气的理由。 这不,视线才落到他身上,撇开方才琢磨的不提,已明晃晃有一条。 温辞玉虽是书生文臣,身量清瘦,远远不及武将的高大伟岸,但仍可道一句挺拔若竹。 她坐着看他,竟需要抬头仰视! 岂有公主仰视臣下的规矩? 念头刚起,便见那神清骨秀的白衣青年掀袍上前一步,端方而不失恭敬地屈膝跪下来。 昭宁心下微微一惊,暗叹到底是相识数十年的竹马,只一个眼神,他竟就明白她因何不悦了。 这也是上辈子昭宁格外偏爱温辞玉的缘由。 一个儒雅俊美风度翩翩诗词歌赋信手捏来、且凡事都顺她心意哄着她捧着她的状元郎,与一个杀伐果决只会舞刀弄剑,又总是冷冰冰肃着脸的恶煞夫君,任谁也喜爱前者。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 昭宁愈发谨慎对待。 只见她不动声色敛下思绪,冷眼扫过温辞玉,语气十分不满:“太后和永庆刚进寺,你就这般大庭广众地拦下我,是想叫她们抓住我把柄好诋毁我声誉吗?” 温辞玉讶然,挪动双膝往前跪了一步,俊秀的眉眼透出急切:“我绝非此意!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哼。”昭宁抱臂别开脸,讥讽道,“你倒是说得好听,真担心我也不会装病躲在府里,任由朝堂那群老头儿高高捧着安王却把我弟弟贬到泥尘里,真担心我也不会等我受尽欺负才姗姗来迟!”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不想听!” 昭宁一把拍开温辞玉伸过来的手,生气起身离去。 双灵双慧等人忙忧心跟着。 等温辞玉追过去,她已上了马车,映竹“驾”一声利落驱车,两列侍卫紧随,他只好也上了自己的青棚马车,远远地跟在后边。 昭宁不用掀帘看也知道。 温辞玉了解她,她何尝不了解温辞玉呢。 质问这么一场,起先忍不住愤怒而露出的反常,至少能打消他八分疑心。 因先前应了关嬷嬷要去小芙园一趟,公主没有发话改变心意,映竹便还是驾车往小芙园方向去。 说来也近,护国寺在半山腰,小芙园在山脚下。 马车将要在一座别院停下时,那院门口早已站了个身着褐色宽袍的老嬷嬷,左右整整齐齐地跟着十几个快到她腰身的小姑娘。 老老少少眼巴巴地候着,待马车停稳,昭宁由双慧搀扶下来,一声声欢欣雀跃的“宁姐姐”争相入耳。 昭宁心软了又软,什么怒气都抛到一边了。 她身后,温辞玉跟着下车走来。 眼看着她被一群孩子簇拥环绕着,叽叽喳喳地问她怎么好久不来,她在外人眼中是多么高高在上矜贵娇纵的昭宁公主,可面对这群或痴傻或残疾,或丑陋或重病,再或是单纯因为生而为女就被家人抛弃的可怜孩子,她有无限的耐心和好脾气。 温辞玉心里忽然就闪过一丝异样。 说到底,昭宁也只是一个刚出生就差点被太后丢去护国寺摔死的可怜姑娘罢了。 别人不懂她,一味地指责她仗着皇帝宠爱刁蛮任性,动不动就耍性子、发脾气,可他还不懂吗? 再没有人比他懂昭宁说要给天下所有被抛弃的女孩子们一个家的单纯和善良。 再没有人比他懂昭宁在四皇子屡次病重昏迷时痛恨她为什么不是个男儿,痛恨重病的为什么不是她的脆弱和无助。 今日委实怪不得她发火,先皇后母族后辈无能,若无皇帝提携,早已走下坡路,这世间她还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可他方才竟因为身不由己的苦衷而怀疑她! 他可真该死啊! 怎么就没想,若非陆绥那偷妻贼挑拨离间,昭宁怎会与他有嫌隙? 好在他最擅长哄公主高兴。 温辞玉迅速收拾好情绪,先上前帮昭宁给孩子们解惑。 往常昭宁不便出宫时,小芙园大大小小的事宜都是他代为打理的,孩子们认识他,也喜欢他。 关嬷嬷见状心下为难地思忖一番,笑着对昭宁说:“前几天山里蹿出来两头大老虎,可把咱们吓坏了,幸亏温郎君及时带人来赶走。” 昭宁这才挑剔地瞥了眼温辞玉,好似有所动容消气的模样。 温辞玉看了一阵心安,奈何孩子们热情似火,一时抽不出功夫单独同昭宁说话。 好不容易等到午膳时分,关嬷嬷带孩子们去用膳,四周清静下来,温辞玉来到昭宁身边,还没开口,院外又有长随匆匆赶来。 “公子,祝大人有要事需立即见您!” 温辞玉高中状元后便在翰林院任七品编修,今岁刚擢升从五品试讲学士,祝大人是他顶头上司,也是温老的学生。 眼下传话来,想必是前一阵被安王一党弹劾停职的事情有转圜了。 如此,温辞玉满腹的情话便不好再说,郑重向昭宁承诺道:“你放心,四皇子的事,我责无旁贷。” 言罢作揖离去。 别院门开,昭宁回眸看了眼,手心攥成邦硬的拳头,杀意一点点涌上来,倏地却又感觉浑身凉飕飕的。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院外,明明温辞玉的马车已扬长而去,怎么好似……还有道隐秘又压迫感十足的视线朝自己投来? 似豺狼虎豹睁着幽绿的眼睛窥视猎物,瘆得慌! 下章可能有点高能,怕有的读者宝宝接受不了,在此做个排雷,小陆是一款带点阴暗疯批气质的男主,不伤害女主的前提下稍稍变态(大概) 然后希望我们明晚六点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