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出宗门的第五年》 第1章 不许偷拿我们家东西 今天我久违的起了个大早。 天还蒙蒙亮,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慢吞吞地去院子里打了一盆冷水洗脸。 做吃食生意的就是这样,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有事没事还得应付两个难缠的客人。 好在阿婆的小摊子这两年生意一直很不错。 之前她一个人经营的时候,不免会碰到那种“上门找不痛快的”,比如赖账的,有事没事占点小便宜的,偷偷把老太太的调料往家里拿的。 常来我们家摊位的都是左邻右舍,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太太也不好当面说什么。自从我来了之后,这种现象虽说少了很多,但也还是会有那么两条漏网之鱼。 昨天又有小孩抓了我们家一把虾皮拔腿就跑,被我发现了,还嘻嘻哈哈地扭头冲我做鬼脸。 要不是王川拦着,我非要上去把那熊孩子丢进河里去。 归根结底,他们还是觉得我们摊位小,再加上彼此都认识,占点小便宜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我们就把馄饨铺子开起来好了。 开到镇上去,开到最繁华的街道上去,让那群人连进去买东西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带没带够钱。 我刻薄地想着,等到那时,我们也学群英楼弄个梅兰竹菊的文人雅间,卖的东西多了,档次上来了,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偷拿东西。 留下两碗馄饨在锅里,我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迎着清晨雾蒙蒙的天推着小推车来到村口。 嘴里哼着小曲,我把昨天剁好的玉米鲜肉馅拿出来,好在现在天气比较冷,即便是提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馅料也不会变味。 熟练地抄起调羹,我把馄饨皮握在手心,一挖,一按,一捏,一个饱满白胖的馄饨就出来了。 记得五年前我刚来到村子里的时候不吃不喝不笑还不和任何人说话,村民们都在背后嚼舌根说老太太捡了个傻子回来。 老太太却总是好脾气地笑笑不说话,依然耐心地照顾着我。 在又一次看到有人趁她不注意偷偷拿她的碗筷时,我才忍无可忍地指着那个青年的鼻子破口大骂,骇了周围的人一大跳。 那时候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喜悦,像是庆幸。 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我。 没一会,摊位前就来了不少人,我笑着和周围认识的人寒暄。 卖小玩具的货郎腆着脸冲我讨好地笑了笑,说:“十六姑娘,再多放一把虾皮儿呗。” 这小子一天到晚招猫逗狗的,也不好好卖货,回家净气他老娘,我才懒得理他。 我皮笑肉不笑,摇了摇脑袋,“不行。” 他这张嘴打街串巷的,都已经练成了金刚不烂之舌,跟谁都能调侃两句。 面对小媳妇儿能把人家说的面红耳赤,面对老大爷又能把老头子哄的一愣一愣的。 但是对我没用。 老娘不吃他这一套。 还没等他张嘴继续扯皮,我把手上的活计一丢,努力憋气,没一会眼眶就红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捂着脸就开始假哭。 期期艾艾的,肩膀不时耸动两下,一副难受得无法自已的模样,“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了爹娘……” 语带哽咽,几乎连不成完整的句子,活脱脱一个完美受害人的形象。 货郎:…… 货郎的表情一言难尽。 卖可怜这招,别人使还行,十六姑娘使,怎么看怎么违和。 有一种恶人卖惨的违和感。 他可是看到过她彪悍的样子的。 十六曾经拉着王川一起去采买,结果被一个卖胭脂地暗戳戳嘲讽说这都买不起,买不起还来看。 十六脸色立马就变了,叉着腰和他对骂,“你有钱你来这儿卖,你出来卖!” 那小流氓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当场给他没脸,被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眼看着货郎的表情越来越古怪,我抽抽搭搭的声音放轻了不少。 这倒确实没有骗他,我从小没爹没娘,是个孤儿,被人捡回家养大,对那对生而不养的夫妇其实没什么太多的感情。 至于因为被抛弃了而感到伤心,那更是天方夜谭。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庸人才会自扰,我只活在当下。 看到货郎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我实在没办法继续装模作样地演下去,索性抹了把脸,面无表情,“一对狗男女,抛弃我就跑,我巴不得他们被野狼叼走。” “那咋了?” “那就能改变得了我是个可怜人的事实吗?” 货郎被我噎的哑口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卖惨只对善人有用,对没有什么道德底线的我来说,并不适用。 和我侃大山唠了半天,货郎还是没拗得过我,忍痛从背后的匣子里掏出了两个小玩具。 我把玩着手里的陶瓷哨子,心里想着拿回家正好一个给十五一个给王川,对于货郎狠狠抓了我一大把榨菜和虾皮儿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王川来找我的时候正是晌午,吃馄饨的只有早上和晚上的人比较多,所以现在我格外清净。 溜着边喝着隔壁大娘送的山楂酸梅汤时,一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芝兰玉树的青衫少年。 那少年背着书箱,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左眼下有颗殷红的小痣。 他整个人汗津津的,像是赶时间一般,衣袂翻飞,脸上还沾了点灰,不知道是从哪里蹭到的。 看到我,王川脸上绽放出出一个大大的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少年意气尽显,俊朗又可爱的模样。 我笑着招呼他来树荫下坐。 王川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跟着王婶子来到村子里生活的时间和老太太在这里定居的时间差不多长。 婶子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是富足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了,带着儿子来到了这里过上了避世的生活。 对于王川的父亲,她只字不提,我们也默契地没再问。 有很多事,不知道也是一种尊重。 由于是邻居,我们两家基本上就并成一家来过了。 我刚来村子里时曾经听到过她劝老太太等我伤好了就把我送走,看我的脸和穿戴不像是什么普通女孩,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的,估计伤好了也就走了。 老太太却笑眯眯地跟她打太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一点都没听进去,把王婶气的不行,越看我越不顺眼。 王婶子生怕我过段时间一痊愈拍拍屁股就走人,特意准备了一个账本帮老太太记账:第一年我吃了她三百个梅干菜烧饼,五十个猪头肉,土豆若干,第二年吃了她一百多碗小馄饨,五十多条鱼…… 我无意中看到她压箱底的小本子的时候都被气笑了,心想着我哪有那么能吃? 可是眼看着她罗列出来的一条条又顿时哑口无言,心想好吧,也许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能吃的。 王婶子其实人不坏,从我很喜欢跟她儿子玩就能看出来这一点。 但她看不上我一开始刚到村子里时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 用她的话来说,我就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 直到她把我从院子里薅出来让我下地干活,又是插秧又是放羊,中午就扔给我两个馍馍,还是杂粮的。 累了一天的我坐在门口怀疑人生,脑袋上还顶着一根野草,活脱脱像是逃难回来的。 王婶问我:“还成天作天作地吗?” 我摇头。 王婶:“那以后还闷在屋子里不出门吗?” 我依旧摇头。 王婶心满意足地拍拍我的脑袋,“明天早点起,我带你去帮老太太看摊。” 下地干了活才知道,这世界上难受的事那么多,身体上的苦比心里的苦苦太多了。 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也不知道我之前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到底是在干什么。 正是晌午,我招呼着王川一起过来喝汤。 王川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份蛋炒饭配着两小碟子清蒸鲈鱼和几个咸鸭蛋。 我舀起蛋炒饭放到嘴里尝了一口,果不其然又是淡的。 可能是早些年我在外漂泊的时候下馆子下多了,口味也变重了,总觉得王婶子做的饭越来越清淡。 我曾经愤愤不平地跟她抗议过,王婶子似笑非笑地捏捏我的脸,说你个要饭的还嫌饭馊。 王川从食盒最下层拿出课本,一边喝酸梅汤一边在角落里安静地温习功课。 这孩子向来懂事,无论做什么都不需要别人操心。 在我们的鼓励下,他打算今年下场试一试,刚过十五岁,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如果真的祖坟冒青烟,他一把就能够考中进士的话,想来我们这个馄饨铺子也会跟着沾光。 我分了一小碟子鲈鱼给他,扒拉了几下蛋炒饭,觉得实在没有味道,突发奇想,把咸鸭蛋剥开了一个,捣碎混到蛋炒饭里咬了一口。 香的嘞。 那味道简直惊为天人。 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舀起一勺混着咸蛋黄的蛋炒饭喂进王川的嘴里,“你尝尝,是不是很好吃?” 王川嚼吧嚼吧,眼睛也亮了,“是诶。” 王婶子她做的菜味道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现在我们两家吃的都是精盐,精盐在农村里本来就少见,每次买到盐之后她也都不舍得放。 但是有了咸鸭蛋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第2章 咸蛋黄蛋炒饭会大卖嘛 咸鸭蛋都是用粗盐腌制的,所以味道非常鲜,尤其是蛋白,把蛋白和蛋黄捣碎混在一起,再配上过了油的蛋炒饭,跟酒楼里大厨做的在味道上来说没什么两样。 我和王川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一下午,越想越觉得可行,以后还可以在我们的酒楼里买咸鸭蛋拌蛋炒饭,一定能赚不少钱。 太阳渐渐落山,眼看着再没什么客人来了,我带着王川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王婶子最近忙得很,除了卖鱼以外还要去附近的村子里帮忙接生,别管能赚多少钱,她总是想多给儿子攒些底气的。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正好看到十五咿咿呀呀地满地乱爬,老太太坐在藤椅上给她摇着扇子,天边的晚霞泛着淡淡的橘红色,光线温柔,撒在院子里,更显得院中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看得我一阵恍惚。 原来我到桃花村已经这么久了呀。 很多人,很多东西,很多回忆,都仿佛是是上辈子的事了。 老婆婆是个烂好人,对那些无家可依的小可怜总是狠不下心肠,这也就导致了无论什么阿猫阿狗她都会习惯性地往家里捡。 我是第一个,十五是最后一个。 十五是她去年在山脚下捡回来的。 那时候家里本来就穷得揭不开锅了,这老太太身无长物,只会一点绣花,但是在我们这种不识货的小村子里即便是再好的绣功也卖不了多少钱,再加上老板压价,她的帕子啊,团扇啊,鞋子啊什么的,买了半天也就堪堪糊口,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所以我看到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时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和老太太闹了很久,她也只是讨好地笑着,眼巴巴地劝我说:“捡一个是捡,捡两个也是捡,你看今天月亮很圆,是十五,我们就给她取名字叫十五吧。” 我虎着个脸半天没说话。 那一瞬间我甚至有些感同身受当年王婶子劝她把我丢掉,却被她打着哈哈糊弄过去时的心情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婆才后知后觉地问我:“妮儿,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叫你的,还没问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我愣住了。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记忆中,曾经有人背着光,笑着摸摸我的头,声音温柔得不像话:“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以后要跟我最亲,知道吗?” 幼时的我趴在他背上睡得昏天黑地,嗯嗯啊啊地糊弄了他两句什么。 那人也不恼,耐心地把我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男人的长发垂落,不时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却意外的不令人讨厌。 面对着老太太殷切的目光,那时的我沉默了半晌,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婴,想了想,“她叫十五,那我就叫十六吧。” “毕竟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老婆婆却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似乎很欣慰似的。 也许是我的错觉,她的视线又带着几分怜悯,落在我身上没一会儿就移开了,说:“挺好的。” “希望你们都能圆圆满满。” 从遥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我和王川配合着去做饭。 老太太像是想到什么,她把十五打发到一边去玩泥巴,拍拍我的手,让我坐到她跟前来。 她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被洗的干净的旧衣服。 我脸色一变。 这是我落难到桃花村里时穿的衣服。 虽说有些旧了,但是衣衫的料子摸起来光滑细腻,质地上乘,一看就价格不菲。 还有一串平安扣,上面最初沾染着的点点血迹早就被这爱多管闲事的小老太太洗得一干二净了。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老太太被我看得心虚,有些局促地别过视线。 她咂巴咂巴嘴,干巴巴道:“这些东西你当时让我扔了,可我一直没敢扔,我觉得……这些东西毕竟承载着你过去的回忆,还是你留着吧。” 我沉默着不肯接,死咬着后槽牙强硬地压制住身体里那股子想要破坏一切的暴虐内驱力。 多管闲事。 真是多管闲事。 我说了八百遍让她丢掉,为什么不肯? 为什么!为什么! 胸口的空缺似乎又扩大了一些,眼前一阵恍惚。 老太太看我状态不对,想来扶我,被我一巴掌拍开了手。 皱了皱眉,我只觉得心里的烦躁几乎要将我压垮,“这个东西就给您吧,我不会再要了。” 像是看出来我有些不太高兴,她欲言又止,我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提起裙摆就出去给十五洗澡了。 那天晚上直到吃完饭我也没再跟老太太说一句话。 王川心思细腻,似乎看出来了不对,但他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去一边收拾碗筷了。 我知道她也是为了我好,怕我后悔,怕我彻底放弃了过去的一切,更怕我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愿意的啊。 从我默认自己留下来的那天起,我就不会再回头了。 过去的一切,我都不会要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太太这么一闹,那一天夜里我都没怎么能睡好觉。 脑子里走马灯似地把过往的经历和回忆一帧帧的回放,我只觉得心烦意乱。 直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才沉沉睡了过去。 就这么一睡,还让我梦到了自己最不想梦到的东西,醒来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伴随着公鸡的打鸣声,我才微微回了回神。 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 把饭菜给她们留在锅里我就推着小推车出摊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故意躲着老太太。 倒不是真的生她的气了,只是我怕自己一时情绪上头,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伤了她的心。 毕竟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我虽然没心没肺,但也并不想伤害真心对我好的人。 王川又去上学了,我无聊的紧,自从他打算今年去参加考试之后就忙的脚不沾地了,有的时候回家路上都拿着本书在看,也不怕把眼睛看坏。 趁着老太太在屋子里睡午觉,我给她盖了条褥子转身就带着十五去山上去放风了。 十五这小丫头片子运气向来不错。 之前把她带着出门经常会碰到好事,有时候会在街上捡到银钱,有时候会在山上捡到小兔子或者是被打下来的小鸟什么的,带回家里烤着吃或者卖了都算我们捞到了。 我抱着十五在山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一上午,直到把我累的满头大汗了也还是一无所获。 狠狠地拍了拍十五的屁股,十五困得不行,趴在我肩头哼哼唧唧两声似乎是在表示抗议,又撅着屁股睡了过去。 我心想着这小猪崽子真是没心没肺的,正打算抱着孩子回家呢,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下意识回头。 一打眼就看到山下似乎起了争执,仔细一看是两个妙龄少女和一个男人正在起纠缠不清。 也真亏他们就三个人却能吵出这种阵仗。 那个男人护着一个穿浅黄色襦裙的少女,义正言辞地对面前皮肤白的反光的少女说些什么。 那个女子似乎名叫丽娘,正哭着流泪,和他抱怨着什么“自小定下的婚约”,“未婚妻”,“于理不合”,“两情相悦”什么的。 那公子越听越不耐烦,挥手打断她,甚至还想去推搡她。 一旁的黄衣少女在一旁期期艾艾的,眉眼却似乎很是得意,要是有条尾巴的话估计都要撅到天上去了。 我一下子精神了,兴冲冲抱着十五在树上看戏。 那黄衣女子是那男人的新欢,而那丽娘是和那个男人有下婚约的未婚妻。 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在有了未婚妻的情况下还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甚至还想转身就走。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好多管闲事的。 越走感觉胸口的那股郁气越重,耳边隐隐约约出现了很多指责的声音。 “师姐怎么能这样?” “你伤人了!” “师姐是不是在嫉妒小师妹啊?” 一阵又一阵耳鸣震得我摇摇欲坠,那些人的脸扭曲成不同的形状在我面前张牙舞爪,可恨又可惧的模样。 没一会,我就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上全是冷汗,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喘着气。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 还没等楚尧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就被一个浅粉色的身影推了个趔趄,甚至没有看清楚那人是从哪个方向窜出来的。 再回神时,他们三个人已经被我绑的整整齐齐扔到了悬崖边上。 我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真好。 心里舒服了。 耳根子也清净了。 拿着地上的树杈,我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脸,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说:“自宫还是救她们,你自己选一个。” 楚尧愣住。 楚尧不可置信。 他脸上的悠然自得一瞬间变成了惊慌失措,看得我眉头一挑。 呦呵。 这人还有两副面孔呢? 他像是不太理解我为什么会不按套路出牌。 毕竟男主人公在女主角里二选一才是话本子里的常态,怎么到了眼前这个疯女人手里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废话。 杀了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 今天被太阳晒得有点恶心,本来脾气就不好,还撞上这么个晦气东西。 等了半天,我有点儿不耐烦了,抬腿踹了他一脚,说你选不选? 楚尧哆哆嗦嗦半天,还想跟我讨价还价,我转头就去拿柴刀,他立马被吓住了,“别,别,我,我……” 后面那两个女子一个仿佛笃定了他会救他,眼睛亮晶晶的,另一个被冷落了半天的丽娘满眼挫败,仿佛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楚尧纠结了好久,拿起一边的刀往身下探了探,手臂青筋暴起,最终,刀还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吓尿了。 他能选择谁呢? 当然是他自己了。 我一脸嫌恶,抓起那两个女人再次威胁,“我数三声,一,二,三……” 楚尧脸色灰白,仿佛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那里,即便我数到三,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半晌,他才微微地抬头,“她们俩一起死你真的会放过我吧?” 眼睛湿漉漉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全然没注意到两个女孩一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我翻了个白眼,用眼神示意他把刀拿起来。 楚尧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刚刚要自宫时还手抖得拿不住刀,现在轮到他去伤害别人了就好像一下子有劲了。 正当他要挥刀向丽娘和岁岁时,我掀了掀眼皮,拿着一块石头从他后心砸去。 楚尧闷哼了一声,晕死过去。 带着两个姑娘找到下山的路,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保重。 两个小女孩都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岁岁面如死灰,估计她也没有料到自己千挑万选的男人居然是这么个货色。 一旁的丽娘就更不用说了,除了心碎以外,脸上更多的是难堪,仿佛在质疑自己以前的眼光。 她们也许是在困惑自己怎么就跟被下了降头似的喜欢上这么一个男人,也许在思考这个男人他爱的究竟是谁? 但是毫无疑问的,这个男人,她们谁都不会要了。 我拍了拍手,转身去给十五擦口水,也不再管她们的事。 正要抱着十五下山时,丽娘忽然拿出了自己的钱袋子往我手里塞,她的小脸灰扑扑的,头上的发饰凌乱,举止之间却依然款款大方,冲我露出一个苦笑,“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我回头不经意地瞅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真是上道。 丽娘看到我的脸时却忽然一愣,仿佛是在哪里见过我一样,皱眉认真思索着什么。 丽娘狼狈,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一股贵气,想来应该是哪家的世家小姐。再看她手里的荷包,鼓鼓囊囊的,估计我们这一年都不用发愁吃饭的事了。 我心中暗自欢喜,默默盘算着接下来一年我天天都要吃梅干菜烧饼和酱肘子。 直到走出去好远,丽娘才突然回头叫了我一声:“盛静姝!” 我步伐一顿。 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远处山林里的鸟鸣,风吹树叶的声音,山下货郎的叫卖声,在一瞬间被无限放大,却又在下一秒回归安静。 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我咬了咬舌尖,用痛意让自己保持理智。 手指没收住劲,不经意地掐了一把十五肉嘟嘟的小胳膊,十五嗷得一嗓子把我叫得回了神。 烦死了。 真的是。 烦死了。 怀里的十五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咿咿呀呀地摸了摸我的脸,发出模糊不清的“啊啊”声。 丽娘似乎也被我那一瞬间身上爆发出来的杀气吓了一跳,她哆嗦了两下,岁岁一脸愕然地看看她,又看看我,暗自掐住了她的腋下帮她支撑住身体。 抿了抿唇,丽娘还是强撑着勇气,一字一句道:“有人正在找你,贴了很多告示,山上山下都有,说是你偷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有人找来,但是至少,请你千万保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又找了我多久? “……这不可能,我的脸明明……” 丽娘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摇了摇头,指了指我腰间的紫色小铃铛,说:“是这个铃铛……前不久又有人发布了这个铃铛的画像,说无论是找到盛静姝这个人,还是找到这个铃铛,都可以去找他换取黄金千两。”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姑娘有一副侠义心肠,想必不会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请姑娘务必小心。” 我顿了顿,收敛了身上不经意释放出来的煞气,扯了扯嘴角,“多谢。” 走在回家的路上,十五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情不太好,伸出小手有一下没一下拍拍我的脸,又拍拍我的脑袋。 半晌我才回过神来,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无语,“我都快被你拍成傻子了,你再这样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十五似乎是听懂了我的话,晃了晃她的大脑袋,露出一个憨憨的笑,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我的心顿时一软。 黄金千两,那个人还真是看得起我。 仔细想想也是。 换容术而已。碰上修为比我低的还好,如果是修为比我高的,那就实在没辙了。 咬了咬牙,我摘下了身上的铃铛。 十五伸着小手想够,我按住她的脑袋,轻轻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闭了闭眼,下一秒,毫不犹豫地把引魂铃扔进了万丈悬崖之中。 长风吹起了我的发丝,我垂下眸子,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心里一片荒芜。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 顿了半晌,直到冷风把我的手指吹得冰凉,我才默默地抱起十五往家走。 看到不远处放学归来来接我们的王川,心好像一下子落回到了实处,我笑眯眯地把钱袋扔进了他怀里,“走,咱们今天吃好的。” 第3章 王川骂人可真脏啊 前两天王婶子给十五做了一套新衣裳,老太太让我去他们鱼摊上帮忙看一会儿摊子算是报答,我想也没想地答应了。 今天的日头很足,晒得我有些头晕眼花,默默地坐在一旁不说话。 王川在一边扇扇子,时不时吆喝两声,小脸上带着汗珠,耳廓泛着淡淡的粉。 我们这个村子偏远的厉害,很多京中以及江南的消息都传不到这里来,更别提是仙门的消息了。 所以一队白衣修士匆匆忙忙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时,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从他们的腰牌,以及衣服上的纹路上可以推断出他们大抵是当今第一大宗门——凌霄宗的弟子。 我若有所思。 还没等我想出什么名堂来,那群修士就引起了一阵骚乱。 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我们村子也算是穷乡僻壤,村民们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好不容易遇见了只有在京城和江南才能看到的宗门弟子,各个都想去沾沾仙气。 有个中年男人抱着他虎头虎脑的儿子凑上前去,腆着脸打听他们的事。 有一个小修士被问的有些不耐烦了,瞪着他问他到底想干嘛。 那男人摸了摸鼻子,讨好地笑了笑,想让他帮忙看看自己的孩子有没有修仙的资质。 现在的世道并不安稳,不知道什么时候仗就打过来了,虽然村子里还算安定,可是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即便是作为最平凡的父亲,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乱世之中能有最起码的自保能力。 那白衣修士长了一双丹凤眼,嘴唇薄薄的,显得整个人的面相有些刻薄。小修士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那小孩,嫌弃地嗤笑一声,说:“连灵根都没有,你真以为任何人都可以修仙啊?别做梦了。” 他的话不留情面,一字一句,仿佛是往那男人心口扎。 “修仙是要讲究资质的,有些人即便穷尽一辈子也终究是踏不上仙途。” “龙生龙凤生凤,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孩子就是什么样的人,别白费力气了。” 周围有同门的师兄听不下去,拉了拉那个小修士的衣摆,他才后知后觉,抿着唇不再看那个男人。 男人的儿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在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葡萄眼四处张望,像是对什么都格外好奇。 这一切都尽收入我们眼中。 王川皱了皱眉,打开食盒自言自语,“灵根真的很重要吗?” 我自顾自地分馒头,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灵根又不能决定一切。 那中年男人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抱着儿子的手不经意的紧了紧。 那小少年也不管他什么反应,转身就要和大部队一起离开,却不知被从哪扔来的石子打中了膝盖,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引来周围的一阵哄笑。 王川似有所感,侧头看我。 我不动声色的把手指往裤腿上擦了擦,揩去了上面的灰尘。 那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又是怜爱又是无奈的,贴贴儿子肉嘟嘟的小脸,抱着他匆匆离开了。 背影显得的格外落寞。 我和王川有默契地同时收回视线,就地坐下,一人拿了一块白面馒头大口大口吃着。 王巧衣还特意给我们带了辣椒酱过来,辣椒酱里面都是花生瓜子仁儿。放了很多香油,稍微闻一下都能让人馋的直流口水,再加上剁的有粗有细的辣椒碎儿,一口下去我能吃三个大馒头。 不怪王婶子给我们带的吃的多,半大小子吃垮老子,有时候王川吃饭都得拿盆。不过也正是这样,他的个子长得格外高,直到现在也颇有些丰神俊朗的意思,每每放学来铺子里帮忙都要被一群大姑娘小姑娘打趣一阵子。 我一边嚼嚼嚼,一边跟王川说,“你说这么好吃的东西谁发明出来的呢?” 王川噎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阿娘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盯着那堆人离开的背影半晌,像是想到什么,王川突然笑了笑,像是不经意一般:“他们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人,十分兴师动众,从京城找到江南,又从江南找到这里。” 我把玩着手里的扇子,看着上面的竹子脉络有一搭没一搭回应着他,“哦,是吗?” 还真是大动干戈。 回想起之前在岁岁和丽娘那里探听过来的消息,这次某人似乎是下了血本。 我的心不由得沉了沉。 王川的表情突然凝滞了一瞬,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起来,十六姐姐,你到我们这里已经五年了吧?” “为什么我感觉,你的眉眼,你的身段,一直都没变过?” 我抬了抬眼皮,“你没事儿关注我的脸和身段干什么?” 想到什么,我大惊失色,“天杀的,你不会是那什么……思春了吧?” “你不学好。是不是想学那些富家公子玩儿什么才子佳人的戏码?我这就去告诉王婶子。” 王川格外怕他娘,听到我的打趣,他一口馒头下去差点儿被噎死,有些无语地连忙拉住我,“就是这么一说而已。” 毕竟五年过去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当初刚到村子时还少女怀春的小女孩们现在有的都已为人妇,有的甚至还有了孩子。 可面前的女子却一如当年。 他没法不起疑。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匆匆而过一个清丽的身影,似乎是要去追赶刚刚经过的修士们。 少女带着面纱,小脸精致,眼尾泛着淡淡的粉,让人见了就心生怜爱。 我还想和王川插科打诨几句,王川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个女子,皱了皱眉。 我回过神来,笑着揶揄他:“怎么?真的被我说中了?要不要去……” 还没等我说完,王川回眸看了我一眼,秀气的面容此时此刻却格外严肃,说他们身上的衣服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眨了眨眼。 迅速回忆了过往的种种细节,笑着扬了扬眉,“可不敢胡说,凌霄宗的衣服都是天蚕丝制成的,上面的云锦花纹,我们平头老百姓这辈子都接触不到,你从哪儿看来的?” 王川抿了抿唇不说话,仿佛还在不死心地回忆着什么。 那个女子仿佛若有所感,回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看我,下意识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女子皱了皱眉,没什么表情地收回视线,动作间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在这炎炎夏日竟意外的驱散了人身上的烦闷。 我摸了摸鼻子,心想仙子就是仙子,就连不耐烦的表情都是这么的赏心悦目。 王川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队弟子,像是叹息一般:“总觉得十六姐姐刚来村子里时身上的气质和他们很像呢。” “就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看谁都像是在看废物的感觉。” 我收拾东西的动作猛地一顿。 心想着这小子骂人可真脏。 第4章 那个人他来了 临近太阳下山,终于卖完了所有的鱼,我张罗着帮王川收拾摊子,把他连同特意留下的两条鲤鱼一起先送回了家。 鲤鱼刺多,肉也不太好吃,通常都是我们留下自己吃的。王川现在正是用脑子的时候,多吃点好的补补身体总是没错的。 见到四下无人,我先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群修士奔向的地方,又回忆着山里的地形,心里有了决断。 好久没做这种事了,不知道手生了没有。 想也没想的,我从小路走,绕着山默默晃悠了两圈,顺手在山脚下捡了点柴火。 现在这个时候山上基本上都没有什么人,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又认真地看了看地上的标记,确定没有问题了,我这才提起裙摆回家。 夜色弥漫,有几只萤火虫在空中明明灭灭,发出微弱的光。 走着走着,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有些东西真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比如,我睚眦必报,就算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我也依然不改。 狗咬了我我为什么不能咬回去? 他让我不爽了我就一定会重拳出击。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山脚下就发射了讯号。紫色和绿色的光交错倒映在我的脸上,我面无表情地嗤笑一声。 白天见到的那群白衣修士像是下饺子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我留下的陷阱里,接着整齐划一地爆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差点绷不住,扶着一旁的树笑得一抖一抖的直不起腰来。 不是我说。 这种简单的陷阱我用来抓兔子都不一定能抓到。 这帮傻子是真的没用。 刚刚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再加一层咒法的我真是个笨蛋。 几个少不更事的弟子被吓到,一个个气的脑袋直冒烟,“谁!是谁设的陷阱?!” 这两年凌霄宗的弟子中寒门出身的逐渐占据下风,新入门的弟子里有七八成都是来自江南或是京城的世家子弟,其中傅家和路家占大头。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也不服谁,碰上突发情况第一反应竟然是互相指责和抱怨。 “你怎么带的路?” “你没长眼啊?” “能不能别吵了,现在应该先想办法出去!” “大半夜的。真不怕遭报应!” 我撇了撇嘴,转身离开。 没什么意思。 自命不凡地看不起凡人,可他们现在丑态百出的样子还不如凡人。 毕竟一个人掉进去可以说是他蠢,一群人掉进去就只能说明蠢是会传染的。 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有些恶趣味地放慢了行走速度。 你看,无论是谁,是贩夫走卒亦或者是仙门百家,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恶意时都难以做到体面。 我嘴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只听一阵破空声传来,视线中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手极快,我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 树影绰绰,我心下一沉。 一个紫衣修士御剑而来,长发披散,左耳上缀着一枚小小的耳铛,脚蹬一双鹿皮皂靴,在空中转了一圈才堪堪落地。 男人面无表情,表情绷得紧紧的,显得下颚线更加清晰明了,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与冷淡。 皱眉看了一眼大坑中的少年们,青年眼中不加掩饰的嫌弃,眉头狠狠皱着,平添了几分冷淡与漠然,看起来就带着一股子自命不凡。 我的身体僵硬一瞬。 垂下眸子,我隐匿身形,不动声色地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他一抬手,一张巨大的缚灵网兜头而下,把那群失足掉进陷阱里的年轻弟子们像是打渔一般网了出来。 一群人脸贴脸,肩挨肩的,像是从没这么狼狈过一般,个顶个的脸红脖子粗,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男人像是嫌麻烦,直接一挥袖,缚灵网应声张开,一群白衣修士就这样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 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啊。 一群半大小子虽然对他的做法有些不满,可是出于慕强心理,再考虑到他在宗门的地位和修为,还是怯懦地不敢说什么,在一旁点头哈腰连连道谢。 “路师兄好。” “多谢路师兄。” 路矜白眼皮都懒得抬,只是沉默地盯着陷阱周围残留下来的咒法,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他收回视线,垂眸摆弄袖口,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左手手腕上缠了一条粉色的发带。 面对着少年们的示好并不回应,像是多看他们一眼都嫌烦似的,动了动耳朵,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他猛得抬头,冰冷的眼神直直地看向几里外我的方向。 仅仅是动了动手指,与他相隔几十丈开外的我面前用来遮挡身形的树影与枝叶就被尽数拨到了一边。 即便是我也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的修为似乎进展飞快。 我抠了抠脑袋。 路矜白皱了皱眉,声音冷冽,“你是什么人?” 他向来如此,从不会好好说话。用的最多的就是反问句,让人听了就想抽他。 这种被质问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我摸了摸头上不经意插上去的一片草叶,笑了笑,“这里的村民而已,怎么?这也碍了你们的事儿?” 路矜白似乎是对我的语气感到很不满,狠狠地皱了下眉,声线冷淡,“你应该从哪来的回哪去。”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同样的,你们也应该从哪来回哪去,”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几个年纪小的修士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我的视线如同看一个死人。 我不避不让,直直地与他四目相对。 路矜白却意外的没有发怒,身体却微微战栗。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缎带,笑意却不达眼底,“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回到哪里去呢?” 有轻微的威压从他身上释放出来,周围的人默默给我们让出了一圈空间,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孬种。 我都说了我是凡人。 对凡人施压,路矜白,你可真有本事。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们每个人身上都佩戴着剑,我记得有个放很多剑的地方,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 众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我对他们的困惑视若无睹,佯装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月光斜斜地照了下来,撒了我们满身满脸。 装模作样地思考了半天,恍然大悟似的,我猛的拍了拍手,“哦,剑冢。” 周围霎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恍若未闻,对他甜甜一笑,露出左边脸颊一个浅浅的梨涡,“你说的呀,从哪来,回哪去。” “村民就应该回到村子里去,那你们就应该……” 路矜白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了。 傻子都听出来了。 我在拐弯抹角骂他们是一帮子贱人。 贱人就应该回到剑冢里去。 几个沉不住气的少年气得不行,一个两个的想冲上前来跟我理论,却见他手指微微蜷了蜷,看向我的目光沉沉,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我和他对视良久,还是率先移开了视线。 也不管他什么反应,无论他这人再怎么没品,也总不会对凡人动手。 除非他想被宗门通报训斥。 怎么可能呢? 他这种人最要面子。 我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施施然离开,把身后一帮脸黑如碳的人甩到身后。 刚刚那几个想要冲上前来跟我理论的少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小心翼翼地觑着路矜白的脸色,却看到他们这位一向不近人情的二师兄脸上居然少见的出现了一瞬的放松。 带着些庆幸,带着些释然,甚至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只是那异样就好像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快得仿佛是他们的错觉。 几个少年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 他们向来是不敢惹这位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拿人练手出气的二师兄的。可偏偏这次大师兄外出执行任务,他们只能靠路矜白来带。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已经离开一段距离的浅粉色身影。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直到走出很长一段距离我才有些麻木地收起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笑。 我垂眸,鼓着腮帮子吹了吹手心因为紧张而被吓出的冷汗。 有时候真的很感谢我的体质,越是紧张,越是手足无措,反而脸上就越是平静 还是太冲动了,不应该和他们正面对上的。 可问题在于路矜白他当时的速度太快了,我根本就躲闪不及。 不管怎么样,这个村子是不能再待了。 沉下眉眼,只觉得心里一片荒芜。 他们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又莫名其妙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是为了引出什么人。 眼看着家里的灯火离我越来越近,我提起裙摆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往回跑。 周围的风景一帧帧掠过,过往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伴随着我的心跳声一一呈现。 过去了。 都过去了。 我现在是十六。 东躲西藏是没有用的,无论未来如何,过去如何。我至少要把握住我所能拥有的。 刚触碰到木门,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婆婆,我回来了”,就被一阵大力拽进了一个清冷又熟悉的怀抱之中。 我的笑容戛然而止。 桃花村里的人休息的都早,我今天回来得已经算是比较晚的了,四周一片漆黑,环境静谧无比。 能够听到我猛然加速的心跳声。 这怀抱令我汗毛倒竖。 没有气息,没有灵力波动,我甚至来不及分析他是不是一早就守在这里的。 我早该想到的。 故人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面前,那个人早晚也会来。 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到的,又为什么会认出我? 越想越心惊,我死死咬住嘴唇把灵力聚集在右手狠狠往后一击。 居然打中了。 那人被我打的闷哼一声,却依然不肯松手。 男人的手臂箍得我生疼,像是铁钳一般掐住我的腰,无论我怎么扯他都纹丝不动。 有淡淡的冷香萦绕在我的鼻尖。 这味道太过熟悉,让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像是察觉到了我想做什么。 他并不言语,只是微微用力,把我按在了墙壁上,接着从后面完全地覆盖住了我。 是一个绝对掌控的姿势。 我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打在我的耳垂,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后颈,激得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让我想起了年少时一个人去山上采药,结果遇到了一条巨大的黑蛇。黑蛇也是“嘶嘶”地吐着信子,金色的竖瞳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那种气味伴随着巨大的阴暗,潮湿和密不透风的黏腻感,就如同现在。 我张嘴想喊人,却被一双干净修长的大手捂住了嘴。那只手上带着薄茧,指腹和掌心粗糙,是常年拿剑导致的。 视线里能看到地上两道交缠的人影,他的影子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把我牢牢地包裹住,带着十足十的不管不顾。 过往的痴缠再次在我脑海中一阵阵浮现,直到现在,我能想到的,关于他的样子,竟然还都是微笑的模样。 隐隐约约感觉到眼眶有些酸涩,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暗骂自己没出息。 仿佛是在压抑什么极大的痛苦,他的喘息骤然粗重起来,手指轻轻落在我的唇上,缓慢摩挲。 好羞耻。 好羞耻。 他一手捂住我的眼睛,迫使我抬起头来,另一只手缓慢抚摸着我的脖颈,我不得不仰起头来,是一个索吻的姿势。 在他要倾身下来时,我动了动手指,把灵力注入右手,试图反手给他一巴掌,却眼前一花,脚步踉跄地再次跌进他的怀里。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他轻轻抱住了我,不同于刚刚的强硬,这次带着些安抚的意味,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 半晌,我觉得身体一轻。 他终于放开了我。 迫不及待地扭过头去,却发现四下无人。微弱的月光下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飞虫扑闪扑闪,一遍一遍地绕着屋檐下的灯笼没头没脑地转着。 如果不是空气中还残存着那人留下的松柏香,我甚至会以为刚刚是我的幻觉。 整个街道落针可闻,只能听到我一个人有些凌乱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 我静默半晌。 在这一片漆黑中绝望地捂住了脸。 第5章 王川他爹来了 直到听说那队修士气势汹汹地回蓬莱去了,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回到家里时我确实是打算带着东西就跑路的,可是看到咿呀学语的十五和一旁半瞎的老太太时又缓慢地止住了动作。 我有做错什么吗? 没有吧。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要逃?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累了,一次又一次,如果每次一听到风吹草动就要走,那我这辈子都将永无宁日。 再者,我有预感,我离不开这里了。 我离不开桃花村了。 十六是桃花村的十六。 是十五的姐姐,老太太的孙女。 说来也好笑。 一开始冷待她们的是我。 现在舍不得的也是我。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 不应该瞎取名字的。 取了名字就有了羁绊,人也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我对这里,对他们都必然地有了感情。 情不自禁地抚摸上胸口。 那里从五年前开始就好像缺了一块,从那天起,我似乎对那些爱恨嗔痴就都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体会了。 就好像心脏被人硬生生地扯下来一块皮,从那以后,别人的喜怒哀乐都与我无关,我体会不到,也懒得去猜。 可是现在,那里却又缓慢地带来了一种酸涩感。 是那种缓慢的,一阵一阵的,好像手指上的倒刺,是一种让人如鲠在喉的难受。 原来还是会痛呀。 所以,我不打算走了。 如果还有什么恩恩怨怨,在五年前的那一天我也已经偿还清了。 永不相见是我和他们能够给彼此的最大的体面。 王川的父亲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还是在状况外的,坐在小马扎上,抱着海碗里的猪肘子大快朵颐,只是微微出神,默默盘算着什么。 王川蹲在我旁边,不时的往我盘子里夹两块儿青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到什么,他皱了皱眉,“对了,周屠户家的儿子好像这两天就要娶亲了,你知道吗?” 我的手顿了顿,“嗯,我知道,我还给随了份子钱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吃席啊。” 说起来周屠户的身份其实是有些尴尬的,因为他曾经想过和王婶儿搭伙过日子,但是被王婶拒绝了。 倒也不是什么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王婶封心锁爱,被男人伤透了心,以后更希望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所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好在周屠户是个大度的,知道我们两家都是一屋子的老弱妇孺,平常里也多多关照,没有因为王婶的拒绝就对我们不假辞色,相反,他对我们非常好。 王川看我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少年人俊俏的小脸被憋的有些涨红,“我记得他儿子好像喜欢你的吧?”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反正他现在都要成婚了,跟我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王川似乎是怕我难过,狠了狠心,痛心疾首地把他碗里的两只鸭腿也都夹给我了。 我乐得小小欢呼了一声。 王川还在一边儿替我愤愤不平,读书人哪懂什么特别粗鄙的骂人话,只能一直在那里嘀嘀咕咕的,车轱辘话来回说:“怎么会这样呢?周屠户他虽然有时候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来逗你,但是我记得他是挺喜欢你的呀……” 我不置可否。 周屠户的儿子名字叫做周今朝,名字和本人格格不入,他长得膀大腰圆,用村子里的人的话来说就是一副踏实能干的样子。 周今朝继承了家里的肉铺摊子,经常和他父亲一起上山打猎,猎下来的野味儿有时候会拿出来售卖,有时候会直接送到我家这儿来。 我对他跟对别人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是他确实是为数不多的,在五年前我刚刚到村子里就明确对我表达善意的人之一。 倒不是别的,从他一盘盘端到我面前来的孜然野猪肉里就能够看出来。 就算再迟钝,我也多多少少能够感受到他的心意,所以明确拒绝过他。 他那个时候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强扯起一个笑容来,后来也没怎么再多纠缠,只是偶尔得了什么新鲜的肉,也还是会送来我家里。 你看,他们父子都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 周今朝每次看到我的时候都会笑着露出一排大白牙,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上时不时有汗水划过,看起来憨厚又老实。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在想,如果我真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好了。 如果我真的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十六的话,我想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跟他在一起会有吃不完的肉,他每次一看到我就会笑得很幸福,看起来也不是那种会花心的人,无论如何,两个人也是能够把日子过好的。 我打了个嗝,咂吧咂吧嘴。 “喜欢是一回事儿,愿意让他儿子娶我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王川闻言愣了愣,叹了口气。 周屠户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前几年我刚来村子的时候,吃饭太叼嘴,一点儿青菜都不吃,只吃肉。老太太养我养的没办法,她没多少钱,但是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周屠户的肉摊子,这也就导致了周屠户有很长一段时间对我印象都不是很好。 觉得我啃老,是坏孩子。 那时候没什么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我心里难受,整个人也没什么精气神,更别说要我走出院子了。 那时候觉得只有把自己蜷缩进角落里,不听不看不说,给自己筑巢,把所有人都屏蔽在外才能获得一隅安心。 后来在王婶和婆婆日复一日的照顾之下,我也终于愿意尝试接受和其他人相处了。 刚在王婶子那里借宿的第一晚就有心怀不轨的人要去撬她的门。婶子是个寡妇,据说她丈夫死了,带着儿子一个人来到我们这个村子里,相依为命的母子俩,日子过得很不容易。 我已经很久没有起过杀心了,在那听到响动的时候,我刚想动手,周屠户就从天而降,把那个人打跑了。 他一直都没有歇了和王婶子喜结连理的心思,所以他对我和王川还有老太太和十五都特别好,看到我初次上山就打了不少猎物下来时,他眼里第一次露出了赞赏之色。 后来我们走的越来越频繁,他和王婶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虽然为人处事都糙里糙气的,但是对待我们这些小辈真的没话说。 也是他,让我第一次有了被父亲呵护的感觉。 所以前一段时间知道周屠户和周今朝因为娶亲的事儿大闹了一场时我并不意外。 只是有些难过,以后都吃不到他炒的野猪肉了。 据说当时周今朝说什么也不愿意娶妻,他爹急了,不知怎么处理的,半个月之后,周今朝还是答应了。 估计是真的是把周屠户吓坏了,生怕我真的跟他儿子有什么,火急火燎的把周今朝和隔壁村子里的一个姑娘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毕竟我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孩儿要养,平日里我也是不着四六地到处乱溜达,吃饭一堆忌口,女红刺绣什么都不会,他能让他儿子娶我才真实见了鬼。 无论怎么想,我都不是那种适合成婚过日子的最优对象。 农村人过日子图的就是一个安安稳稳,踏踏实实。他虽然平日里能够给予我们帮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打算让自己儿子一辈子养着我们一大家子人。 而且即便他同意,我和周今朝也是没有可能的。 一个丧失了爱人能力的人,要怎么给一个满腔赤诚的少年以承诺呢? 我大概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 所以当我看到莫名其妙出现在院子里的猪肉和一张请柬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心情波动。 周屠户还是觉得自己拆散了我和周今朝的姻缘吧。愧疚到一直到现在他都不敢见我,即便是来送请柬也是躲着我的。 他大概是觉得愧疚的,尽管他把我当成亲生女儿对待,尽管他也很喜欢我。但是他总归不愿意让我嫁给他的儿子。 不知怎么的,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我很难过。 王婶子在跟我熟了之后也总是别扭地拉着我的手说不要成婚,一个女人你要是稀里糊涂地成婚就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我乐的嘎嘎叫,“那你不是还是成婚了,还有了王川。” 王婶子被我气的拿着笤帚追了我好几条街。 思绪回笼,注意到王川一直用那种很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被他气笑了,很想给他一巴掌,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响声。 这个桃花村仿佛总是有着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无论是我还是王婶子亦或是那个老太太。 还有走进门来的人。 来人派头很足,带了不少家丁护院,看起来不是寻仇就是找事。 几个小厮在推开门看到院子里的情形时都下意识地露出了惊讶之色,在看到一旁的王川时才都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收回视线。 王川把我拦在身后,我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把他推进灶房里让他把碗洗了。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男人信步走入。 他看起来和周屠户差不多岁数,脚步有些虚浮,像是生过一场重病,身上却带着专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即便状态不好也依然透露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来。 把他从头打量到尾,只发现男人穿着打扮都很考究,玉佩,腰封,发冠,无一不揭示着他这些年的养尊处优,是十分典型的有钱人家的老爷。 我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想把他挡在门外。 男人不语,抿唇,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冰冷,尤其是从那双他和王川极为相似的眼中投射出来时,更让我有一瞬间的愣神。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堪堪收回了要拦他的手。 男人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 还好刚刚把王川打发走了。 王川是个聪明孩子,他从刚刚的阵仗中大概已经猜到了什么。 这种情况下,还是避免他和这男人碰面的好。 看着男人旁若无人地四下打量的模样,我皱了皱眉,心道来者不善。 第6章 王婶子的过去 如同我意料之中的那般,男人目光沉沉地环视了一圈,像是打量着什么垃圾一般,毫不掩饰眼里的嫌弃。 我也都不是那种爱说话的性子,就默默地任由他打量着家里的布置。 如果可以,我不太想和他起冲突。 毕竟他的身份实在特殊。 我可以不管自己,毕竟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打了人我就跑。 可毕竟还有这一大家子人。 尤其是王婶。 这几年风吹日晒的,她苍老了不少。 一方面要操心王川上学的事儿,另一方面又要为着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谋划,属实难为了她。不仅要看护着老太太那个老的,还有十五这个小的,花支什么的都得精打细算的来。 其实她大可以不管我们的,但是她实在看不过去我们一家三口没一个能顶事的。 老太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十五会嗷嗷待哺和满地乱爬,我还是个不中用的,动不动就能够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要死要活的。 我有点心疼她。 就在气氛一阵僵持之际,王婶回来了,标志性的大嗓门,喜气洋洋拎了一只兔子招呼着我:“十六,川儿,晚上叫婆婆和十五一起来家里,我给你们做麻辣兔头吃。” 她本来据说是江南人士,按理来说更爱清淡饮食才对,可自从带着我们一群人单独生活后,她给我们做饭依然少油少盐,自己吃的口味却越来越重,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辣的吃着有劲。 直至进入院子,看到里面的场景,王婶脸色一变。 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无论是再怎么样风姿绰约的美人,脸上依然会留下岁月的痕迹。 男人看到她的样子时也有些愣神,仿佛花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来她一般,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 王婶不经意地抬头,就和男人四目相对。 她的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 周围的小厮和家丁识相退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房间里把懵懵的王川往胳肢窝底下一夹,带着他就跑了出去。 想了想,我把他扔回我们家院子陪着十五和老太太,又快步跑了回去,拿起板凳蹲在王婶子门边,准备着只要一听到异响,我就拿着板凳冲进去。 虽然现在我没有什么灵力,和凡人无异。 但是没关系,本姑娘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刚刚的男人像是大病初愈,眼下乌黑,脸上有些苍白,说话也有点儿有气无力的,看起来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我默默比较了一下自己和他,提了提裤腰带,觉得这把稳了。 安静地地蹲在墙边半晌屋里也没什么动静,我越等越心焦,周围的小草都被我薅秃了一块。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男人终于大步走了出来。 他的面上却有些隐隐的不快,我与男人对视了一眼,他锐利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男人却只是冷笑一声,“长着这样一张脸,定是卖可怜的一把好手,怪不得能哄得她心甘情愿地养着你们。” 我愣了愣,条件反射地呲牙冲他那么一笑。 趁着男人愣神期间,我凑上前去。 下一秒,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下垂眼招你惹你了? 男人被我打的一个趔趄,不可置信地抬头,扬手就想打回来。 我瞪着他,心想着当时没把天命一起带走就是失策。 和我倔强的眼神对上,男人冷笑不止,“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刚想阴阳怪气地骂回去,就见王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眼神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不知是回想到了什么,男人被气得浑身颤抖,被一旁的家丁扶了回去。 整条街道终于恢复了寂静。 王婶似乎非常疲惫,也没看我一眼,转身就回房间了。 她很少这样的。 用王川的话来说,他娘格外高能量,连卖鱼带给人接生,时不时还能帮忙看护十五一会,就这样一天下来也依旧很有精神。 我在外面沉默了半晌,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哭声,犹豫了一下,我回家里把十五和王川一起捡了回来,重新回到了王婶家里。 王家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安静过。 迟疑着把刚刚随手编了一个的草蚂蚱连带着正在“啊呜啊呜”啃手手的十五一起扔进她怀里,我略带拘谨地看着她,咬了咬唇不说话。 王婶子看着手里的小蚂蚱愣了愣,半晌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亲亲十五的小脸,说:“算了,今天不吃兔子了,今天我们下馆子去。” 我眼睛亮了亮,这多不好意思啊。 下一秒拔腿就往家里跑问老太太想吃什么我们给她带回来。 老太太岁数大了,有点走不动路了,渐渐的也不愿意走出院子了。 我们后来也养成了习惯,如果是太远的地方的话就让老太太自己呆在家里,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喝的都给她装在食盒里打包回来。 一路上王婶子的表情都很平静,平静的有些不太正常。 我隐隐约约猜到了那个男人和她的关系。 因为在听墙角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什么正妻,什么嫡子之类的话。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王川的父亲,王婶子的丈夫。 一到饭馆,王婶子拉着我们坐下抬手就点了一大桌子的菜,还要了两坛好酒。 我和王川都有点儿受宠若惊,一个两个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酒过三巡,王婶子才终于捂着脸,期期艾艾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从来没下过这么憋屈的一次馆子。 王婶点了不少好酒好菜,她自己倒没怎么吃,只是抱着酒坛子,一边喝一边哭。 我不管。 夹了一块子卤牛肉。 嚼嚼嚼。 嘿嘿,饭馆味儿。 酒过三巡,她才目光迷离地吐露出了她的身世。 是个非常俗套的故事。 类似于富家千金爱上穷书生这种故事。 王婶子原名王静怡,虽然出身商贾,但是父母对她都格外疼爱,给她置办了丰厚的嫁妆,打算给她招个上门女婿,不求有多大富大贵的家世,又或者是凌云之志的抱负,只要对待王静怡一心一意就好。 可当时年纪太小,不懂情爱,王静怡一头栽进了王川的父亲——当朝御史大夫沈修远的温柔陷阱里。 沈修远在当年还只是个穷秀才,笔墨纸砚都买不起,但是好在他有一张好脸,还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把少不更事的王静怡哄得心花怒放的。 沈修远承诺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绝无二心,不纳二妾。 在现在的这个时代里哪有几个男人能做到,哪有几个夫人敢相信,可偏偏王静怡就信了。 结果就在她生下王川没多久,沈修远就把他的表妹纳进了府。 当朝的官员是有着严格的纳妾要求的,每升一级官,就可以多纳两个妾室,所以在沈修远第一次升官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他的表妹纳进了府里。 我夹口水鸡,嚼嚼嚼。 王静怡当时跟他大吵了一架,说你既然做不到,当初又为何许诺? 沈修远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说:“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你究竟在闹什么?” “更何况你现在孩子也生了,家产也基本都交给我了,你还有什么权利跟我叫板?” “再者,我也没有要了你的当家主母的身份,你依旧是这偌大府邸的女主人,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吃不下去了,绝望地闭了闭眼。 天杀的。 这都造的什么孽哦。 王静怡抱着酒坛子哭个不停。 “他最后甚至还想把我的川儿带走,我怎么可能如他的愿?” 她狠狠地唾了一口,表情一瞬间变得扭曲起来,“川儿是我的儿子,我死也不会让他抢走我的儿子。” 王川在一旁看的心碎,眼眶红红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指尖微微发白,仿佛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他大概是知道的吧,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自己的母亲受到了怎样的委屈。 所以他在书院里受的那些苦,被人嘲讽,被人指指点点穿着寒酸,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卖鱼佬的儿子时,他才都能够一一忍下来。 因为他知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娘给的,他娘为了他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应该报答阿娘。 王婶子愤愤地抹了一把脸。 沈修远那个表妹也不是个安分的。 她越是得到沈修远的宠爱,越是看王静怡母子不顺眼,想要把她从当家主母的位置上拉下来。 俗话说,不想当主母的妾室不是好妾室。 在多次设计下,王静怡在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再加上她本来就是商贾出身,在府里她成为了一个格外尴尬的存在。后来索性各府之间的交谈走动也不给王静怡下帖子了。 即便到了这步田地,王静怡也还是不想离开沈家。她的想法很简单,这些都是她陪着沈修远打拼出来的,也是她把沈修远扶到了如今的这个位置,她凭什么退位让贤,让那对狗男女逍遥快活? 这府中的一切都应该是她和她儿子的! 越是不甘心,她出的纰漏越多。 无论是府中中馈还是人际往来,都被她搞得一团糟。 时间长了,京中只知道沈修远府上有一位沈姨娘,却不知道真正的当家主母是王静怡。 王静怡想过争取的,主动去赴了几次宴,却都闹出了不小的笑话。 其实这几次笑话有一半都是沈修远那个表妹一手策划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在故意使坏。 可那又怎么样呢? 当家主母却上不得台面,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 第7章 情爱真不是个好东西 说到底,还是她父母把她养的太好了。 前十几年长在深闺,后十几年被人为地困在这信息茧房里,她上哪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在又一次不小心触到了宴会主人家的眉头时,王静怡终于认命。 有很多事,不是单纯只靠努力就可以的。 她不得不承认,她早就不适合在京城生活了。 谁家生子,谁家办了喜事,谁家小姐私自与外男私会,谁家公子又为花楼头牌一掷千金,这些事,王静怡都一概不知。 纵然她试图为儿子谋划,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沈修远越发厌恶她,甚至动了停妻再娶的念头,只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才其实没有真正动手。 而他那个表妹正正好好地给王巧衣下了一剂猛药。 就在王川六岁那年,沈修远的表妹怀孕了——或者说,现在应该叫她姨娘。 安姨娘越发看王川是个阻碍,干脆暗自设计了王川,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下了河里差点被淹死。 王静怡那时还在为王川读书的事到处奔走,忙了一天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后知后觉地想要带着自己的嫁妆离开,却发现自己的家底几乎早就已经被掏干了。 她想要想要转身离开,结果沈修远为了不让家丑外扬,直接把她的院子围的水泄不通。 王静怡抱着发高烧王川又哭又笑。 是我错了。 王静怡心想。 是我天真。 是我愚蠢。 是我差点害死了我的孩子。 之前的她想着总能有解决办法的,她不可能一辈子被困死在这座四方宅院里。 可事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在这京城里,万般不由她。 王静怡也想着朝自己的父母,也就是王川的外祖父外祖母求救,可是老两口早就被她用嫁妆补贴夫家的行为伤透了心,回到江南不再见她,她也没有脸再去找他们寻求帮助。 那她能怎么样呢? 那时才刚刚而立之年的王静怡一夜之间长出了很多白发,守了王川一夜,直到他退烧。 然后,抄起一旁的柴刀,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我向来是不太爱喝酒的,看着王婶的模样只觉得心里越发憋闷。 有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从她眼眶中往下掉,王川也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犹豫了一下,我把十五塞进王川怀里让他先回去。 王川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看了看一旁哭的浑身颤抖的娘亲,还是转身离开。 那背影,竟隐隐约约带着些沧桑。 可他明明才十五岁啊。 我叹了口气,还是举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口就当陪她了。 在烛火下,我看到王静怡的面容仿佛更加苍老了,眼尾的皱纹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很苦,很苦。 当时四面楚歌,所以她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方式,她拿着柴刀废了沈修远,让他这辈子都再不能有生育的可能。 带着雇佣的打手,趁着府中大乱,王静怡拽着安姨娘的头发把她按进水里,一下又一下,直到她气若游丝,颤抖着手护住自己的小腹。 王静怡有一瞬间的心软。 安姨娘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刚刚放松,只见下一秒,面前这个犹如罗刹的女人就拿起柴刀狠狠捅向了自己的肚子。 她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王静怡面无表情,眼中隐隐含着些讥讽。 “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放你的孩子一马吧?” “放心,你死不了。” 她突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这一瞬间竟然带上了这少女时的飞扬跋扈。 是了。 王静怡本来就是这种性格。 她是皇商的女儿,家里本就富可敌国,被千娇百宠地长大,如果不是所托非人,她应该是天底下最洒脱肆意的女娘了。 “你凭什么以为,你害了我的儿子,我会对你的孩子心慈手软?” 王静怡笑眯眯,浅紫色的云锦绣鞋上绣鞋并蒂莲,低调却华贵,狠狠地碾上安姨娘的手。 姨娘一瞬间小脸苍白。 “我要的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砸在地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若犯我,我杀你全家。” 那天直到很晚,沈府都灯火通明。 老爷和姨娘的院子里一大帮郎中进进出出,忙的脚不沾地。 王川窝在王静怡怀里睡得迷迷糊糊,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娘”。 王静怡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温柔起来,眉目似水,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儿子稚嫩的小脸。 没人知道那一夜她究竟做了什么。 只知道没过多久,沈府就放出消息说夫人因病去世,小少爷受到惊吓,被送去江南养伤。 事实上呢? 把那一切做完,王静怡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的院子烧的一干二净,带着儿子王川假死出逃。 说是假死倒也不太正确。 毕竟“死”讯是沈家对外声明的,实际上王静怡带着儿子还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了。 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把休书扔到他脸上。 眉眼飞扬,早就褪去了这些年为了迎合京中贵妇人标准而假装出来的贤良淑德。 此时的她,只是王静怡。 “狼心狗肺的东西!吞了我的嫁妆铺就你的青云路是吧?可以啊,就当给你添棺材本了!” 沈修远刚想拦她,听到她的话一脸不可置信,仿佛不明白她怎么能吐出如此粗鄙的话语。 这倒也不奇怪。 王家虽然是皇商,可也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是不折不扣的泥腿子。 早些年也干过走镖之类的活,后来把财富积累下来做了点小买卖,在江南的投资莫名其妙就盈利颇丰,他们家也就属于一夜暴富,因此全家老少连带着仆人骂人都特别脏。 王静怡满脸嫌恶,看他像是看什么脏东西。 “我本来就是这种人,现在受不了了?” “受不了怎么不早点说?在我带着十五里嫁妆嫁进来之前你怎么不说?” 她的笑容嘲讽,“靠女人的垃圾。” 沈修远被气得当场呕了一口血,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他既不敢追究表妹死去的孩子,也不敢把自己被一个女人去势的事公之于众。 无论是哪件事,他都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毕竟,王川是他唯一的血脉了。 桌子上的盘子空了一半,我望着已经昏昏欲睡的王婶发呆。 这是一步好棋。 好在和渣男一刀两断,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用看那对恶心的狗男女你侬我侬。 沈修远不是想享齐人之福吗? 把他废了做太监。 安姨娘不是想母凭子贵吗? 她这辈子都当不成母亲了。 我默默地咬着嘴巴上的死皮。 但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看了一眼远处的万家灯火,又看了一眼王静怡,我若有所思。 其实王婶大可以和王川留在沈家,无论怎样,王川都是家里的嫡长子,即便以后再有什么其他的张姨娘,李姨娘想对他出手也得事先掂量掂量。 没有别的原因。 纯粹是沈修远他没有资本了。 王川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他要是敢苛待他们母子,那就等着绝后吧。 更何况抛弃发妻和残害嫡子他撑死只敢做一次。 但凡他敢继续做什么伤害王婶母子的事,都不用他的政敌出手,御史台就能弹劾死他。 只不过要和一个早就两看相厌的男人互相折磨一辈子而已。 这样一想,带着儿子远离恶心的人和事,她的行为也情有可原。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隐姓埋名、带着儿子在这个偏僻的城镇里生活着,以后王川但凡想要科举入仕,都要费很大的一番功夫。 别的世家子弟两三年能做到的事,王川可能需要花七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时间长了,王川不会心生怨怼? 王川会不会也有一天想要认祖归宗? 这个道理我懂,王巧衣未必不懂。 看着王巧衣有些憔悴的面容,我又望了望窗外的点点星子,微微出神,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们娘俩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会有出路的。 现在沈修远找上门来,也只不过是看王川是个可造之材,在山长的推荐下要去白麓书院读书,将来可能大有造化罢了。 官场上的是是非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想要靠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谈何容易? 要么,有家族在背后做强有力的支撑,要么,就是靠联姻。 我不知道王川会选择哪一条路,但是总归有那么一种可能,王川会选择回去投靠他的父亲。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 把王婶送回家,想了想,我拍了拍王川的肩膀。 王川接过喝的不省人事的王婶,勉强地笑了笑,眼里说不尽的疲惫。 他这个人闷得很,有很多事都憋在心里默默谋划,我是真的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些什么出来。 想了想,我捏捏他的手指,“明天一起去采蘑菇呗?” 王川愣了愣,半晌,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答非所问:“别担心,我很好。” 有微风拂过,吹乱他的头发,却显得少年的眼睛更加亮了。 我心中一动,也笑了。 离开王家,我回到家里伺候着一老一少睡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 直到深夜,村子里最后一抹光亮也消失了,我缓慢地眨了眨眼,轻手轻脚出门,换上夜行衣飞奔在屋檐上。 心想着情爱真不是个好东西。 谁碰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