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活寡三年,她掀桌了》 第1章 第 1 章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正是一年中最热之际,闲着不动亦是一身的汗水淋漓。廊下偶然吹来一阵烫人的小风儿,吹得人头脑发胀,昏昏欲睡。 万山雪捧着卷册,虽然不困,却是一个字也入不了眼。外面蝉鸣阵阵,聒噪得人头疼。五脏六腑似乎憋着一团上蹿下跳的火,口干舌燥,旁边摆着丫鬟切好的水果,只是连手都懒得伸一下。 她长叹一声丢开账本,见盆子里的冰块尽消,正要开口唤人,忽见帘栊挑起,丫鬟橘霜带着一丝惊喜说道:“奶奶,二爷回来了。” 话音落下,伴着一阵熏人的酒气,崔明之大步进来了,脸上带着不悦之色。 不问便知,定然是被婆母催促着来的。 万山雪连忙打起精神,走上前去接过他手里的折扇,曼声说道:“怎地喝了这么多酒?二爷先坐会儿,我叫她们打了水来,好歹擦洗一番再睡下,身子也爽利些。” 崔明之将鞋子一蹬,带着衣服便滚到床上去:“我若不来,你便时时去母亲跟前哭眼抹泪。我来了,你又拿乔作势这这那那的,真真先人说的不错,女子难养。” 万山雪性子喜洁,床铺总是收拾得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有,若换旁人如此,定是不许。可谁让他是崔明之呢? 她只好不再言语,怅然立了许久,想要再跟他说两句话。几个字在舌尖翻了两个滚,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见他鼾声大作,只得重新拿起账册,在床边坐下来。 红璎在外面探头看了一下,见崔明之睡得熟透,便小心翼翼走进来,轻声说道:“姑娘怎地不歪一会儿?这么热的天儿枯坐着,白白熬坏了精神。” 万山雪往床上瞥了一眼,连忙摇了摇手示意她不许说话,走到外间才责备道:“你又忘了,二爷最不喜欢你们唤我‘姑娘’,成亲三年了还改不过来,仔细听见又甩脸子了。” 红璎噘着嘴:“那能怪谁?虽说嫁了人,姑娘一点儿……” 橘霜伸手捂住红璎的嘴:“你瞧,奶奶不让你说,你愈发口无遮拦。” 万山雪苦笑一声,说道:“你去吩咐人给二爷煮一碗麦冬芦根水,最是祛暑解热的。这么大热的天儿,中暑了不是闹着玩的。” 红璎不情不愿道:“那奶奶也歪着歇一会儿。” 万山雪点头答应了,见红璎慢吞吞地往廊下走,没奈何地摇摇头,回身拿了把扇子,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今日早膳时,婆母随口问了几个生意上人情往来的问题,崔明之的姨表妹子乌思羽答得头头是道,她却哑口无言,只能在一旁干坐着。连一旁的下人脸上都有遮不住的鄙夷,更不用看婆母的脸色了。 再回想起做姑娘时,乳母春草逼着她早起,跟夫子读书,而她却仗着继母的维护耍赖不起的情形,不觉悔恨交加,恨不能穿回去给当初的自己两巴掌。 再……再好好跟乳母道个歉。 崔明之这一觉好睡,万山雪见桌上汤羹温凉,才柔声唤他起来。崔明之不耐烦地翻个身,一挥手打落了她手里拿着的卷册,掉在地上这才将他惊醒。 他坐起身来一边吩咐丫鬟准备水沐浴,一面瞥了一眼万山雪,奚笑道:“哟,怎地突然知道发奋用功了?识得上面的字么?” 万山雪一噎,她虽算不上什么名门闺秀,可也是诗书传家。 父亲万有善如今是金相国府的主簿。先皇一生励精图治,晚年时却重病缠身,少主年幼,觊觎皇权的权臣蠢蠢欲动,金相国护着幼主,极力周旋,最终不负先皇托付,稳住了江山,说一句功高盖世也不为过。万有善官职虽然不高,可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连那对石狮子都比别处的格外尊贵,何况是人呢? 而崔家虽然财力丰厚,担着皇商之名,到底只是个商人。说句刻薄的,以万家如今的势头,倘若今时今日她来择婿,崔府连做选项的机会都未必有。 他可以说她看不懂账册,怎么能刻薄至此,说她不识字呢? 万山雪不用照镜子,也知道面色有多苍白,她的指尖冰冷冰冷的,蜷起又伸开,勉强笑道:“二爷说得我还能成个人么,家里从前虽然光景一般,爹爹也为我们延请了夫子,难不成我连个字也……” 一语未了,崔明之冷笑一声,径直走进浴室去了,留下她站在原地,尴尬得手足无措,泪水便再也忍不住,汪在了眼眶里。 其实往日更难听的话也不是没有说过,只是不知为何,仿佛直到今日才真正听懂了他话里的轻视,格外刺心。 红璎与橘霜都是她带来的陪嫁丫头,自小跟着长大的,虽为主仆情同手足,听到自家姑娘被姑爷这般轻视,早就气得浑身颤抖。 橘霜是个沉稳的性子,见红璎气得咬牙切齿,生怕她说出什么犯上的话来,连忙使劲将她搂了搂,又进屋里扶着万山雪坐下,斟了一碗茶递至唇边,轻声说道:“二爷喝醉了酒,说几句过头的话,奶奶何必放在心上?喝了茶润润嗓子,歪着略睡一会儿罢。” 万山雪的眼泪一颗一颗坠落到茶盏里,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橘霜也红了眼圈,声音带着哽咽:“奶奶……” 却是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浴室里的水声止住,崔明之不要丫鬟近身侍奉,亦不喜万山雪靠近,小厮牧笛服侍着他走了出来。 万山雪连忙拭去眼泪,拿着帕子替丈夫绞干头发。 这时窗外忽听一声娇笑:“哟,可是我来得不巧了。” 正是表小姐乌思羽,红璎生硬说道:“二爷才刚沐浴,表姑娘请到外间等会儿。” 说话时崔明之已经起身问道:“表妹可有要紧事?请进来吧。” 乌思羽穿着藕粉色的衣衫,愈发显得身姿窈窕,她笑意盈盈,手里摇着一柄画着合欢花的扇子,款款踏进门来:“表哥这话是骂我呢,全京城只怕找不到比我更闲的人了,天天赖在姨母这里,除了吃就是玩,能有什么正经事?” 乌思羽的声音极好听,宛转悠扬,如初出巢穴的乳燕撩拨人心。生得乌发皓齿,桃腮杏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瞥过崔明之,半是娇羞半是大胆,便是同为女子,万山雪也不得不承认,乌思羽的的确确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子。 不光容颜好,同为经商之家出身的她,因父母观念开明,常常四处游玩,见多识广,无论提起什么话题,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崔明之向来喜爱与她谈天说地。 万山雪亦强笑着与乌思羽寒暄。 这时崔母尤夫人身旁的大丫鬟玲珑也来了,一打帘子就笑道:“表姑娘叫我好找,兜了一个大圈子,原来在二奶奶这儿。” 崔明之笑道:“你才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此来必有所谓。” “太太说,乌姑娘来这半个月了,整日忙得丢了扫帚拿起耙儿,心里惦记着要给姑娘做几身时兴的衣服,再添几样首饰,只是挪不开空。今日听大掌柜说起,京城新开了两家首饰坊,可以现画现做的,特特地将人请了来,就在前院儿等着,请姑娘快去呢!奶奶也有好些日子没出去逛了,不妨一道去看看,若有中意的样式,还怕二爷不舍得么?” 最后这两句明显是玲珑怕万山雪下不来台,临时添上去的话。可若是真怕她心里难受,就该扯个幌子将乌思羽叫出去说这事儿。既当着她说了,摆明了就是要看笑话的。 乌思羽脸上有些不自在,摇着万山雪的手,眼睛却望着崔明之道:“嫂子不跟我一起,我是不去的。二哥哥,你得哄嫂子一起。” 崔明之拿脚就往外走,一壁笑道:“我是没工夫陪你们闲闹的,走了。” 他甚至没顺着玲珑劝一句让万山雪也去,她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摇摇头强笑道:“我上个月才添的簇新簇新的镯子,又白花钱做什么?妹妹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 崔明之才走出门,又回身笑道:“得了,思羽,快到前面去吧,又来一个请你的。” 只听廊下有个小丫头脆生生说道:“二爷,表姑娘在这里么?” 玲珑拉着乌思羽就走:“待会儿太太要骂我做事不力了,请个人也请不动的。” 乌思羽冲着万山雪歉意一笑,还要说话时,已经被两个丫鬟连拉带笑拖了出去。 红璎气得鼻孔呼哧呼哧的,脸颊通红:“真不害臊,也有未婚姑娘往嫂子房里闯的道理,活打了脸了!爹生娘养的,天天赖在亲戚这儿算怎么回事?” 橘霜饶是好性儿,也十分不满说道:“是啊,红璎都说了二爷在沐浴,还往里走,真让人膈应。” 万山雪疲惫一笑:“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歇会儿。” 红璎还要说什么,橘霜使了个眼色,将门掩上。 万山雪慢慢坐下来,看着镜子里的人儿。正值韶华,肤色细腻白皙透着微微的红色,若论身姿容颜,她虽然比不得乌思羽妩媚,却胜在端庄清丽。只是乌思羽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奕奕神采,在她这儿只有挡也挡不住的疲倦。 十九岁,人生才开了头,花朵一般的年纪,竟隐隐有了槁木死灰的势头。 想到方才崔明之对她何等厌弃鄙夷,对乌思羽又是那样的彬彬有礼,温声细语,她心头一酸,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喉头酸涩得厉害,泪水将一屋子锦绣都氤氲成模糊的虚像。 她握着手帕紧紧掩住唇,不愿意让别人听了去,可是肩膀剧烈的颤抖却将她纷乱的心情尽数倾泻。 与崔明之成婚三年以来的一幕幕不断浮现在眼前,当初满心欢喜待嫁的少女,跨进门后他日复一日冷淡的模样,还有婆母咄咄逼人的询问,下人们猜疑的眼神,一碗一碗苦咧咧的坐胎药,一夜一夜独守空枕自我怀疑…… 她终于抑制不住,扑在被子里哭出声来,呜呜咽咽之声,透过还留着他气味的薄衾散了出来。 新书开啦,吸取上一本的教训,这本存足了十万字才发的,宝宝们放心食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回不去的娘家 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睡了一程子,忽然觉得有人不住地撼摇她的身子,她睁开眼睛慢慢侧转过来。 来人瞧见她的模样也是吃了一惊:“奶奶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是珊瑚,与玲珑一样,都是尤氏身边的大丫鬟。 万山雪慢慢坐起身来,说道:“方才做了噩梦,正挣扎着醒不过来,幸而你来了。” 珊瑚接过橘霜递过来的帕子帮她擦汗,又斟了一杯茶递过来,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轻声道:“梦由心起,到底是奶奶清醒时想东想西思虑太多所致,宽宽心就好了。” 万山雪点点头笑道:“你这时候怎么来了,是太太吩咐你来的?” 珊瑚拿着扇子帮她扇了一会儿,才轻声慢语说道:“太太的心思,不用说奶奶也知道的。一来抱孙心切,大爷走得早,只有二爷一个独苗,满心满意只盼着人丁兴旺。二来,太太也是希望有了孩子,二爷能够更恋家一些。太太心里是很疼奶奶的……” 万山雪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又请大夫了?这回是哪儿的?” “是太太托晋陵娘家的人推荐的,舅老爷派人专程将老大夫送了来的。奶奶不妨……” 珊瑚话未说完,万山雪便腾地站起身来:“我洗漱一把就过去。” 她方才哭出一身汗,让丫鬟们备了水简单冲洗一下,衣衫尽褪的一刹那,她忽然想起大婚那一夜。 龙凤花烛高照,众人渐渐散去,只有她独坐于满室流光溢彩的喜庆里。 鸾服褪去,换做了一身烟霞般明艳浓烈的寝衣,万山雪的五官本就端庄大气,衬着这身衣服更好似含露微绽的芍药。 直等到三更天,崔明之才醉醺醺地进了房门。 成亲的喜悦与羞怯冲淡了困倦,她双颊绯红,轻唤一声夫君,微微别过头去,静等他的怜爱。 他修长的手指从她乌黑的长发掠过,在白皙的脖颈处略作停留,而后一路向下,剥去衣衫。 她低声呢喃,几乎要醉倒在他的怀里,乍听一声从鼻子里喷出来的轻笑,满腔沸腾的柔情登时冷却,她倏地抬头看去。 对上的,是一双清清冷冷不带丝毫温情的眼眸。 他环抱着手臂,上上下下打量着不着寸缕的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如同审视一只买回来的不甚满意的花瓶。细长的眸子里,漫上来的都是遮不住的不屑轻慢。 之后,就如今日午间,他撇开她不顾,径直睡下,不多会儿就睡得熟透,留下她一个人抱着身子不知所措,瑟瑟发抖。 十六岁的新娘,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来夫君如此嫌弃。 自那一夜之后,便陷入一日甚过一日的自我怀疑里。婆母又在为人处世、见识上处处打压挑刺儿,她愈发自觉卑劣不堪。婚前那个明艳张扬的万山雪,背着崔家二奶奶的头衔,渐渐低到了尘埃里去。 听到橘霜唤红璎取衣服来,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十六岁到十九岁,她居然已生生熬过了三年。 踏过门槛向外走去,她怔怔地想:人生满打满算不过百年光景,十九岁到九十九岁,都要这样过么? 大热的天儿,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跨进婆母屋里,一眼便看见了那位穿着朴素的老大夫。 尤氏正与老大夫说笑,一见她便转喜为怒:“幸而咱们只是个小门小户的人家,从你院里到我这儿不过几步路而已,请你来都能墨迹半个时辰。我现下能踢腾得动,又是为着你的事儿,请一趟都这么难,明儿我老了指靠着你们时,还不定如何呢!” 婆母早年寡居,大儿去世又早,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儿子过活,养成了一副说一不二的脾气。这三年万山雪多有领教,辩解是万万不能的,只要垂手听着便是。 尤氏撒了火,又换了一副声气对大夫说道:“我们家里的境况,您老是知道的。大儿凋零得早,好容易拉扯得小儿子娶亲,想着终于能够含饴弄孙了,谁知偏偏不能遂愿。唉,真急得我没有法子,惹得一圈儿至亲也跟着操心。幸而老天眷顾,把您给盼来了,不论什么药物,只要得治,您尽管放手开药方。” 夏大夫乐呵呵一笑说道:“太太莫要心急。二爷与奶奶年纪轻轻的人儿,或早或晚罢了,且号了脉再说。” 橘霜连忙取了一方丝帕搭在万山雪腕上,尤氏啐道:“自家长辈跟前,也用得着这样多事……” 玲珑打起帘子正要说话,一见此形连忙退回去,尤氏便起身往外间来。 万山雪不错眼珠地盯着夏大夫,心下冷笑,倒要看看,看这位老神医要如何治疗自己的“病”。 猝不及防撞上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眸,里面竟全是洞察一切之后的了然与悲悯,她只觉得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眼泪便汪了出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尤氏匆匆返回,见诊脉完毕,便急切走上前来想要问询。夏大夫摆摆手笑道:“二奶奶身子康健,子嗣不过是需要机缘,万万急不得的。依我看来,无须服药,只须放宽心即可。” 尤氏有些着急:“那怎么行?调理调理终究是错不了的,您就给她开些强身健体的药也行……” “太太啊,咱们是自己人,我就有话直说了。是药三分毒,好端端的人,补药灌下去不仅无益,反而会给内脏增加负担。二奶奶只须开阔心情,佳音自然徐徐而至。” 夏大夫说着回身告辞,连诊金一并推脱:“委实不敢当,尤老爷已经给过重金酬谢,来往所费皆不消老朽操心,太太若是信我,只令二爷闲暇时多陪陪二奶奶即可,心情舒畅,则万事如意。”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 万山雪瞥见婆母的脸霎时间变了几个颜色。三年来,这是第一次有大夫直面而恳切地说她没有问题无须服药的。她忍了又忍,才将眼泪憋回去。 送走夏大夫,尤氏一言不发走到桌边,喝了一盏茶才徐徐说道:“做妻子的留不住丈夫的心也罢了,连回房都要我这个做娘的人催促。倘若明之是那等浮浪子弟,自然有我打的骂的,为你主持公道。可他在外面从不胡来,洁身自好,众人有目共睹,你让我怎么说?你整日用心梳妆打扮自然是好,只是也要在温柔小意上下下功夫,动不动就一包眼泪给谁看?” 有那么一瞬,万山雪几乎忍不住要说出那个难堪的事实来,可是想到崔明之的眼神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说出来又如何,兜兜转转,所有人还会认定是她的错,是她吸引不了她的夫君。 委屈、不甘、耻辱与痛苦如同汹涌澎拜的暗流,一波一波冲击着她的心口,她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温顺地颔首答应。 “玲珑,嘱咐下去,继续按程老太医的方子给二奶奶服药。”尤氏丢下这一句,再没多看万山雪一眼,径直走了。 橘霜扶着万山雪走到廊下,正瞧见崔明之与乌思羽相对立于庭中,一位是英气逼人,一位是巧笑倩兮。 不知崔明之说了什么,乌思羽笑弯了腰,崔明之神色柔和地看着她,嘴角亦噙着一抹笑意。 这样的崔明之,只有大婚前她悄悄见过几次。 罢了罢了,是她不配。 万山雪惨然一笑,带着橘霜从回廊里走了。 坐胎药被送来了,万山雪第一次没有当着丫鬟的面乖乖喝下去,她冷淡而坚定地说:“且放着吧。” 玲珑似乎料不到她会如此,撑满了笑脸正要劝时,万山雪忽地冷了脸:“怎么?我方才的话没说清楚?” 玲珑诺诺退下。 她推开后窗,利索地将那碗药泼了出去,落在草叶上,惊起一阵虫鸣。 大约是心烦意乱的缘故,缩回手时,不小心碰在窗棂上,碗翻了个过儿,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她穿着大口薄缎鞋,有一片砸在脚背上,划出一道血痕,却一点儿不觉得疼。 橘霜听到动静进来收拾,瞥见她脚上的伤口,连忙扶着坐下来,细细清理。想要劝什么,终究是无话可说,欲言又止。 “橘霜,你去派人给家里传个话,就说我连日来身子不爽快,想要回家住些日子,请爹爹明日派人来接。” 橘霜正愁肠百结,不知如何安慰主子,一听此话倒如同乌云里泄下几缕阳光,眉开眼笑道:“正是,奶奶回去疏散疏散心情也好。我这就去找刘嬷嬷。只是……奶奶,咱们得先回禀太太吧?” “不必,直接让刘嬷嬷去传话就好。” 刘嬷嬷是陪嫁过来的家人,相比崔府的人,自然更信得过。 晚膳时分忽地起了狂风,满院花草树木被狂风吹得左摇右摆,发出齐刷刷的响声,一道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伴随着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万山雪从前最怕雷雨天,这会子却固执地站在廊下,仰头看着摇摇欲坠的灯笼。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落了下来,激起一阵泥土的腥味儿。又是一阵狂风卷着雨滴袭来,逼得她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雨点很快就连成了一条条密集的粗线,鞭子一般没头没脑地甩下来,院子里的青石板霎时就被淹没,水花四溅。有几只雀儿被惊得扑棱着翅膀,躲在角落里啾啾鸣叫。 万山雪很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大雨里,再一路冲出崔家大院,冲到外面的自由天地里,哪怕雷霆万钧,哪怕暴雨如注,都不要紧。 一直站到天色黑透,忽听红璎惊喜地喊出声:“是刘嬷嬷!” 她不顾暴雨,撑着伞冲下去接迎淋成了落汤鸡的刘嬷嬷。 万山雪急切问道:“爹爹怎么说?” 刘嬷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支支吾吾说道:“夫人说,不方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回不去的娘家 第3章 你给我个孩子 “并没见到老爷夫人的面。这是夫人身边的秋禾传的话。说如今二公子正在全力准备秋闱,老爷夫人早就吩咐了府里一概要清净,大事小事能免则免。连给二姑娘提亲的来了,都不敢大喘气儿,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出嫁了的姑娘无事无非想要回娘家这等小事。 万山雪淡淡笑了一声:“继续说下去。” 刘嬷嬷起初还吞吞吐吐,见万山雪神色不似平日随和,知道不好扯谎,索性一口气全都说出来:“秋禾还说,过日子哪有碟子碗儿不磕着碰着的,叫二奶奶耐着性子,别像在娘家那般任性。若是想要吃的玩的用的都使得,奶奶列了单子,夫人随后叫人送来就是。只是这会子不为什么,突然回娘家,一来怕亲家太太误会,再者也恐旁人猜测议论。原是奶奶一时兴起,惹出许多是非来,倒是不便。”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轰轰烈烈的大雨像是一场梦,只剩下屋檐上的流水泠泠作响,万山雪不知不觉退了两步,一串水珠恰好落入脖颈,直凉到心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自己凉凉问道:“爹爹有没有什么话?” “秋禾传老爷的话说,姑爷是当初奶奶亲自选定的如意夫婿,让奶奶不要……没事找事,惹了姑爷不快活。老爷还说,”刘嬷嬷的声音低了下来,“成婚三年无所出已经很对不起崔家了,凡事要更勤勉小心才是,勿要让人拿了错处。” 说完,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刘嬷嬷的衣服湿得透透的,夏日虽然不冷,贴在身上也是难受得紧,急着回了话就想要回房去换掉的,见万山雪只是发怔,便赔笑道:“奶奶若是无事,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万山雪微微颔首,刘嬷嬷便一溜烟儿往下人房去了。 她觉得乏透了,浑身的筋骨似乎都被轰隆隆的雷声抽走了,软塌塌地坐在廊下的圈椅里,静静地看着院里崭露头角的小荷,一言不发。 当初出嫁时,继母可不是这样说的。 她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哭得难舍难分,执着万山雪的手对前来接亲的崔明之道:“我的儿,自打进了这个家,人人说我偏疼她。她是我的外甥女,又因缘成了我的女儿,如今说一声出嫁,真比剜我的心还痛。往后这就是你们的家,随时回来,我与爹爹日日盼着等着……” 说一声哭一声,情真意切,惹得许多妇人纷纷落泪,竟都是假的么? 成亲之后,万山雪起初回去很频繁,后来因为婆母严厉,夫君不喜,回娘家次数渐渐稀少。算起来,除了元宵回去一趟,已经四五个月不曾见面联络了,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复。 过了许久她站起身来,红璎拦住她说:“奶奶要去哪儿?虽说雨停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有什么吩咐我去就是。” “我去找刘嬷嬷问两句话。”万山雪驻足道,“是了,她方才冒雨而归多有辛苦,抓一把散钱给她打酒吃。”说完便径直往下走去。 慌得红璎抓了一把钱就小跑着跟上。 这会子正是饭点儿,因尤氏注重保养肠胃,晚间不食,万山雪不必去侍奉,下人们晚上也乐得吃一顿自在饭。这时候一整排下人房里黑魆魆的,唯有中间那间亮着灯。 红璎正要喊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万山雪示意她噤声。 说话的是当初与刘嬷嬷一同跟着来到崔家的江嬷嬷,只听她说道:“女孩儿家年轻不知世事,咱们生养过的人有什么看不透的?甭说先夫人和继夫人是嫡庶姊妹,隔了一层肚皮,就是一母同胞的姊妹,生儿育女,自己的还疼爱不过来,哪里有精力去疼对方的?那些年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只可怜这俩孩子幼年丧母,都当了真,把她当作亲娘那般依赖。” 刘嬷嬷叹道:“可不正是这话?偏又寻不出错来,人家只是一味地疼爱,一味袒护,硬生生将两个孩子娇纵得不成样子。我听他们说,大公子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玩得满头都是鸡毛,老爷眼睛一瞪,还没呵斥一声,夫人早冲过去护在头里了。而二公子呢?读书稍有松懈,夫人就会下死手责打,你道延请的夫子是谁?曾得先皇钦点的状元郎!” “那可不少花钱,老爷对二儿子真舍得啊!二姑娘也到该说亲的年龄了吧?” “可不是,佳婿未定,夫人已经将二姑娘的嫁妆准备得色色齐备了。听说单是珠宝这一项,就用去了将近三千两银子,小门小户勤勤恳恳一年不吃不喝,能挣二十两都算烧高香。素日来教习琴棋书画的夫子不算,还另外请了宫嬷来教习礼仪。” “哟,这阵仗可比大姑娘出嫁时用心多了。可是大公子岁数也不小了,整日在家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这般用功,还能沉得住气,整日不务一点儿正事?” “嘁,”刘嬷嬷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他要是能有这个横心,龙也下蛋了。转过年就是十八岁的人了,已经定了亲事,整日还只知吃喝玩乐。依我看呐,老爷如今根本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了,满心扑在二公子和二姑娘身上。” “唉,想想当年大夫人是何等聪慧果决,再看看她的孩子,当真叫人不好受……” “不好受又有什么法子?想想春草的下场。她是先夫人的陪嫁丫鬟,又是大姑娘的乳母,苦口婆心劝大姑娘好好儿读书识字学习持家之道,反而招来她疏远怨恨。” 刘嬷嬷的声音低了下去,“当初要许给崔家,春草多温和的一个人,敢跳起来跟老爷夫人对吵,奈何大姑娘只听继母的话,执意要嫁过来,谁也没法子。气得春草连亲生女儿红璎也不管了,剪了头发去当姑子。哎哟……不说闲话了,你帮我瞧瞧脖子后面这一块怎么回事,疼得厉害。” 万山雪赶来原就是想要追问一句弟弟近况的,不料竟听到这些话,登时如坠冰窟,半晌动弹不得。 红璎情知俩婆子虽然议论主子可恨,可是所言句句属实,且并不过分,自然发作不得,又恐别人瞧见这情形到尤氏面前弄嘴,便推了推万山雪轻声道:“奶奶别听这些混账话,咱们回去吧。” 万山雪明白她的用意,走过月亮门忽然顿住,轻轻笑了一声:“好大一盘棋,可恨我如今才知晓。” 那一年她三岁,弟弟万山毓才一岁半,母亲兰蘅重病不治,撒手西去。两个月后,父亲万有善便娶了兰蘅的庶妹兰芬进门,次年诞下一对龙凤胎,儿子万山锦,女儿万山绣。 那时候她虽小,却也常被祖母抱在膝头怜惜,说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若兰芬没有子嗣还好,偏偏儿女双全,只怕往后俩孩子要受薄待了。旁人亦是明里暗里叹息。 没想到,兰芬竟是个痴心的,更加怜惜他们姐弟,真真是含在嘴里捧在手里,重话也从不曾说过一句,亲生的双生儿倒撇在一旁。 起先还有人说她装腔作势,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兰芬始终对两个孩子呵护备至。 别说万有善和府里上上下下赞不绝口,连万老太太也叹服不已。大限将至时,将兰芬叫到跟前,直说娶她进门是万家之幸,知道她不会薄待俩孩子,手头积攒尽数给了兰芬。 唯有兰蘅的陪嫁丫鬟兼万山雪的乳母春草十分不乐意,每每苦口婆心地管教万山雪和弟弟万山毓。只是她与弟弟都听不进去,更喜欢温柔可亲、对他们百依百顺的继母,反而与乳母疏远了。 好在兰蘅临终前留有遗言,万山雪和万山毓须以母礼敬春草。往后万府有一口饭吃,就有春草一口。万有善与兰蘅夫妻缘分虽然短,却很敬重这个妻子,故而纵然春草多次因为俩孩子以下犯上,却还是得到了包容。 后来,万山雪执意嫁给崔明之,兰芬满口答应,说姻缘之事,最要紧的就是心悦,喜欢比什么都要紧。而春草坚决不许。 春草说,她不了解崔氏母子,可她知道寡母拉扯独子的艰难,生活会逼着这样的女人刚硬严苛。虽然不敢说绝对,可是十之**,会对儿媳妇高标准严要求,却对儿子娇纵放任。 而儿子自然心疼母亲守寡的不易,转头要求妻子事事处处予以孝顺。自家姑娘娇生惯养,嫁过去定然要吃苦,故而坚决拦阻,不惜以绝食抗议。 奈何万山雪心意已定,而兰芬又予以支持,这桩亲事到底是成了。 春草大闹一场无果后,留下女儿红璎,又挑选了忠厚的橘霜给万山雪做陪嫁丫鬟,在她出嫁前一日,剃了满头青丝,到青檀寺出家为尼。 人心都是肉长的,万山雪虽然从小惧怕乳母,却也知道她对自己的好,婚后再三去青檀寺求乳母回心转意,都不得见,终于作罢。 她思绪烦乱,念及乳母更是心如刀绞,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砖石,猛一歪栽倒在了地上。 红璎连忙去搀扶她,她却摇摇头,将脸埋在红璎肩头,带着哭腔说道:“红璎,你也很想娘吧?我们一起去看阿母好不好,我好想她。” 崔明之回到卧房时,万山雪脚脖上敷了厚厚的红花油,正倚靠着枕头怔怔出神。 他皱了皱鼻子,蹙眉问道:“昨儿去母亲那儿哭诉近来常做噩梦,要我回房。今儿个是扭伤了脚,明儿又是什么把戏?你家祖上也不是搭台子唱大戏的,怎么一出连着一出不消停呢?” 万山雪早就听到橘霜和红璎嘁嘁嚓嚓地商量,要将她扭伤脚之事告诉崔明之,好让他这个做夫君的来关心关心妻子。她原本想出声阻拦的,奈何心境太糟,实在疲于开口,便没有作声。 不料崔明之竟以为她是故意伤了自己,来博取他的关注,她怒极反笑。 见她不作声,崔明之扭头就往外走。 “等一下。” 万山雪将要说的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打了无数遍草稿,好容易鼓足了勇气,一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又觉得底下的字都有千斤重似的,压得舌尖翻不了过,怎么也说不出来。 崔明之微微眯了眼睛:“怎么?戏还没完?” 这一句就够了。 万山雪坐起身来,仰脸看着他,未语泪先流,哽咽道:“崔明之,看在咱们成亲三年的份上,请你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与我同房?” 崔明之方才不耐的神色淡去,走近前来微微俯身看着她,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还是那个眼神,似笑非笑,与大婚之夜一模一样。 万山雪忍不住浑身颤抖,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将嘴唇都咬破了,滴出血来也没有察觉,逼着自己一字一句说道:“崔明之,咱们做个交易吧。你给我个孩子,我给你自由。” “凭什么?” 冷冷的三个字,堵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倾诉。 沉默片刻后,她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不顾脚上的疼痛,下了地,直直地站在他面前,压在心底三年的不满与绝望终于彻底爆发。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的妻子,就凭你三书六礼娶我进门,你不该这样对我不管不问,连个陌生人也不如。这三年没有孩子,不是我的过错,压力却是我一个人承受的,一碗一碗的坐胎药,而你却可以置身事外,好像这件事与你毫无关系。我到底有多冤,崔明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越说声音越大,泪水在眼里打转,却倔强得不肯落下,呼吸急促而紊乱,声音嘶哑。 “你确定,是我要娶你进门的?” 崔明之呵呵一笑,带着无尽的嘲弄。 他施施然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端起茶盏不疾不徐喝了一口,才缓缓说道,“万山雪,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嫁给我的,甚至连乳母绝食都可以弃之不顾,可真是用情至深啊!你乳母气得落发为尼,至今还孤身在寺里呢,你就忘了当初要死要活非我不嫁的情形了?” 崔明之的薄唇一张一合,如同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一刀一刀专拣她心尖处捅。 万山雪紧紧攥着帐杆,整个人摇摇欲坠。 “是,就算当初是我情愿的,你就是被逼的么?一件接一件首饰礼物,一封一封的书信往我家里送,我才渐渐动了心的,便是娶亲,不也是你欢欢喜喜去迎我进门的么?” 崔明之神色凌厉,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自庙里相遇至今时今日,我崔明之从未给你写过一字一句。除了聘礼,也从未送过你任何礼物。” “还有,我从来都没有欢欢喜喜迎你进门。我压根儿就看不上你。” 万山雪如遭雷击,愕然睁大了双眼:“你在胡说什么?” 第4章 我们和离吧 崔明之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含着不屑的冷笑。 万山雪挣扎起来,扑向嫁妆箱子。 大婚前她专门找人定制了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来盛放来往书信和礼物。内层置有香料,年深日久连木纹里都沁着香味儿。少女的心思藏在匣底,那里暗雕着一句诗: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含了两个人的名字。 她犹记得将信笺一一抚平时放入匣子时的心情,信笺按着时序叠放,每一封都系着精巧的同心结,是她亲手编织而成。 那时痴痴想着,婚后二人共坐西窗下,一一拆开相阅,回味暧昧时期的美好,定然温情而有趣。 没想到大婚之夜他忽地变了脸,自此,她再也没有打开那个匣子的勇气。 她一直以为,原因定然出在自己身上。长相、身材或是行事作风,不能入夫君的眼,才招致婚前婚后他这样大的反差。将自己拆开来剖析反省了千遍万遍,却从未想过,他居然说,他从来都没有看上过她。 也从来没有什么书信礼物。 她不愿相信,亦不敢相信。 她一迭声唤橘霜拿来钥匙,哆哆嗦嗦开了匣子,迫不及待地展示给崔明之,却在打开的那一瞬愣住了。 匣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那些绮丽而美好的回忆,她视若珍宝,字字句句皆烂熟于心,到头来,却是她自酿的一坛酒。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万山雪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一团乱麻,她只觉得全然不对,一切都不对。 曾经明晰的记忆忽然像沸水一般翻腾起来,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太阳穴突突作痛。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摁着头。 崔明之蹲下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场戏你演了四年了,还不觉得累么,我的夫人?” 他起身便要走,万山雪忽地站起身来,抓住他的衣袖:“把话说清楚了。你既然从未看上我,为什么要娶我?就算是我死皮赖脸贴上去的,你完全可以不答应,谁又能逼迫你?” “谣言漫天飞,你万家不要脸,我崔家的脸面却是丢不起的。既然一心促成了这桩姻缘,你总算是心想事成,从此消停些吧。” 崔明之一甩衣袖转身就走,却带得一个杯子咕噜咕噜掉在了地上,散作一地碎片。 那是他们大婚时候的合卺杯。 万山雪极喜爱这个杯子,胎骨薄得透光,在烛光之下,釉下暗刻的鸳鸯交颈之姿便清晰可见。 她整日将它放在桌上,闲时细细抚摸,满心盼着有朝一日夫妻感情好起来时,用这个杯子弥补上新婚夜里未完的合卺礼。 清脆的碎片声,反而让她心里明晰了一些。 她定了定神,站在门前挡住崔明之的道路,平心静气地说道:“崔明之,这其中定是有误会。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纠缠你,只是希望你今日能帮我把谜题解开,你究竟是为什么答应娶我的?” 见崔明之懒懒的不愿意回应,她又诚恳说道:“当年庙里避雨初见,我只觉得你看起来很正派,却并未多加注意。再后来便不断地从丫鬟那儿收到你的信笺,这才慢慢……我一直以为,你我姻缘是水到渠成之事,这中间定然是出了什么岔子,我恳求你,将你知道的告诉我。” “背着父母与人私相授受,不辨真伪,这等下作事体都做得出来,你也算是官家小姐。即便不是我,换做别的随便什么男人,你也会上钩的,是不是?” 万山雪竭力压着心底的愤怒,温声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明之,请你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谣言迫不得已娶了我,我委实不知道。” “好,那我就告诉你。那日庙里大雨归来,我生病卧床些日子,期间流言四起,说我崔明之对你一见倾心,相思入魔,说得那样真,有头有尾,连母亲都相信了。三人成虎的是你们,骑虎难下的是我崔家。 母亲以为,你万家诗礼传家,后母名声又极好,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不会差,便上门提了亲。至于你说婚前鸿雁传书,鬼知道你跟哪个野男人传的。” 万山雪惨白着脸,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彻底相信了崔明之的话不会有假。“野男人”三个字都说得出来,她在他心里的形象也就不问而知。 婚前跟她在心里倾吐情意、你侬我侬的人,决不会是他。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勉强笑道:“既是如此,真真委屈了你。崔明之,我们和离吧。” 崔明之不料她会说出这话来,怔了怔而后说道:“行。牧笛,进来。告诉你二奶奶,依照我大鄢律令,女子向夫君提出和离,需要做什么。” 牧笛低垂着头进来,小声却清晰地说道:“女子若提和离,则须在夫家同意后,先受五十杖刑。再赔男方一半聘礼以示惩戒。” 万山雪颤声问道:“若男子提呢?” “女方娘家须在十日之内将其女接回。” “就这样?” “就这样。” 万山雪笑得满脸是泪,她问道:“算算吧,崔二爷,你给我的聘礼是多少?” “牧笛,取账本来。” 不多会儿牧笛便回来了,奉上账册又关紧房门,崔明之将账册摔在她身上:“你自己看看。” 上面写着的大婚开销,第一页便是聘礼,其中仅仅银钱一项,便赫然写着:三千两。 万山雪惊愕抬头,她虽从来不管不问家中俗务,却也大概知道,按京城风气,京城士大夫之家娶亲亦不过花费千两银子,而崔明之迎娶她的总花销竟然高达五千两! 而这件事,她从未听继母和父亲提过。 崔明之嗤之以鼻:“五千两,你知道意味着什么?是了,你是官家娇小姐,知道什么民间疾苦。这么说吧,我买一百个绝色丫鬟伺候我一辈子,都花不完这五千两!你看看你自己,值这个数么?” 万山雪难以置信,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从未听过什么三千两五千两的话……” 崔明之轻蔑地笑,不顾她脚上有伤,恶狠狠地将她掼倒在地上,扬长而去。 她跌坐在地上,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这三年来,夜夜目睹她辗转反侧的枕头,仿佛将眼泪都已经吸干了。眼睛涩痛,心口闷得像是压着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脑子里千百个念头飞速旋转,往事铺天盖地浮现在眼前。 十五岁随继母礼佛时为大雨困在寺里,恰遇陪母同来的崔明之。两位妇人闲来无事,互相攀谈。 她是尽态极妍的明媚少女,任谁路过都要频频回头,崔明之陪在母亲旁,却是目不斜视,未曾向她多看一眼。她那时便从心里认定,这是一位正人君子。 却也仅限于此而已,并未多加注意。 兰芬对崔明之母子赞不绝口。再后来,兰芬身边的丫鬟花露便悄悄送来一封表明心意的短笺,署名是崔郎。 万山雪脸热心跳,连忙焚毁,心里噗通噗通跳了好几日,并没有予以回应,且告诉花露万万不可再做此有悖闺范之事。 书信和礼物纷至沓来,花露一脸为难:“若是不收,又恐人发现告诉老爷夫人,将事情闹大了去。思来想去还是交给姑娘妥当。” 信上的话是那样情深意切,说些生意路上所见所闻以及对她的牵念,所送礼物的分寸感也恰到好处:小小巧巧却款式新颖而精致的首饰,京城见不到的奇花异草制作的信笺,形状奇异特别的摆件,总是美到女子心里去。 起初半个月一封,后来三五日一封,偶然中断十来日,万山雪竟失魂落魄,十分不适应。少女的心里,一遍遍描摹那人的身影,不知不觉已经牵肠挂肚。 而这些信笺,竟偶然被春草发现了。她怒不可遏,逼问出是花露所为,气冲冲找到了兰芬房里去。 身为一家主母,兰芬自然是大发雷霆,问清楚起始缘由后,狠狠责罚了花露,打得她半个月都下不来床。 万山雪心里惴惴不安,等来的却是兰芬的和风细雨:“好孩子,少女怀春藏心事,我不怪你。可气的是,你不该瞒着我们私相授受,幸而是我发觉了,若是被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婆子散扬出去,咱们全家人的脸面要也不要?我知道,我是后娘,到底比不得亲娘让你信赖。” 说着便流下泪来:“可你怎能拿我比寻常后母?我本就是你的姨母,与你娘同父同根,你与我的孩子有何异?” 此话一出,万山雪自是悔恨交加,母女抱头痛哭。 “崔家儿郎我也看了,确实是个好孩子,只是他们家底虽丰厚,到底只是从商之家,我与你父亲都不愿意委屈了你。如今你既然真心属意于他,我便与你父亲相商,私下找人探探他母亲的口风,咱们正正派派把事情办了岂不好?” 这一番话堂皇正大,又慈爱柔情,万山雪扑在继母怀里感激不尽。乳母春草的激烈反对,将她越推越远。 她欢欢喜喜准备嫁给心上人,其它一应事务都全凭继母作主,什么聘礼,嫁妆,一概不闻不问,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 若不是崔明之今日说出真相,她此生此世都不会想到,看似和蔼可亲的继母,她的姨母,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十五岁起就编织的郎情妾意白头到老的美梦,如水晶坠地,覆水难收。 她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剧烈地呕吐。 几乎将肠子都翻过来,吐得干干净净,几近虚脱的她,将手边物什一样一样摔在地上,声嘶力竭道:“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 红璎在外面紧紧守着房门,橘霜冲进来死死地抱着她,泪如雨下。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她拥有令人歆羡的一切。娘家慈蔼,婆家殷实,夫妻恩爱,如今才发现,其实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墙上的自鸣钟不懂人间疾苦,滴滴答答不眠不休,执着地将黑夜变成白天。 晨光大好,阳光炽热而明亮,笼罩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昨夜女主人的崩溃,都只是一个噩梦。 石缸里的金鱼自在地游来游去,莲叶圆润如盘,有几朵荷花玉立其中,粉白相间,引来了几只蜻蜓,翅膀微微颤动。 万山雪立在水缸旁出了会儿神,哑着嗓子冲红璎笑道:“你还记得么?阿母的绣工极好,曾经教我绣荷花蜻蜓。可我怎么也绣不好蜻蜓,最后胡乱绣出一只蛾子,气得她哭笑不得。” 红璎眼里闪烁着泪光,笑道:“是啊,其实那只蛾子,姑娘……奶奶当初也绣得活灵活现的。娘背地里爱不释手,夸了又夸。” 万山雪伸手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红璎,以后想唤我什么便唤什么,不必再有任何顾忌。” 红璎愣了一下,继而用力点点头,笑意满满。 第5章 夫君光环褪去 昨夜一场大吵,自然避不过尤氏的耳朵。不知道待会儿见了又会有怎样一番说教,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虽然心里乱纷纷,接下来的路仍是一团混沌,可是经过昨夜,崔明之以及崔家的一切,分量都轻了许多。 放下竭力讨好他们母子的念头,万山雪陡然觉得浑身轻松。 橘霜快步走来了,见四下无旁人,微微抬了抬袖子说道:“奶奶,我将嫁妆单子上要紧的几样都誊抄好了。” 万山雪点点头,携着两鬟缓缓往尤氏院子里去。 红璎惴惴不安地问道:“姑娘,咱们真能征得太太的同意,去青檀寺看我娘么?” 万山雪眨了眨眼睛,笑道:“事在人为,总有法子的。” 才刚走到崔母门前阶下,便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呵斥:“给我站住!” 珊瑚在门外守着,见万山雪来了,急步迎下台阶,冲着她摇了摇手轻声道:“太太跟二爷发火呢,奶奶且等一等再进去。” 若是搁在往常遇见这样的情形,万山雪定然会急急忙忙进去,想要跟夫君站在一起,起码缓和下氛围,让他少受点儿委屈。 这会子想想,人家是亲母子,她一个外人算得了什么?便感激地冲珊瑚笑了笑,回身走到院子西南角,仰头欣赏凌霄花。 尤氏十分喜欢凌霄花,只是这花朵极容易招虫子,便命人在院子角落搭了竹架子,这时节开得正好。翠绿的叶子重重叠叠,橘红色的花朵如火焰一般层层舒展,向着人们摇曳身姿。一簇簇一串串,蓬蓬勃勃,绚烂极了。 她此前每每来婆母房里都紧绷着神经,全副身心都放在如何取悦婆母上,竟连开得这般烂漫夺目的花朵都视而不见。 她伸手摘了一朵把玩,忽而又有些奇怪,按理说人喜欢的东西最能反应其内心,尤氏那样整肃严谨、天天规矩不离口的人,怎么也跟眼前热烈的花朵联系不到一起。 正沉思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崔明之急急忙忙从里面出来,一边大步匆匆地走,一边喊道:“牧笛,备马!” 尤氏追了出来,一眼瞧见万山雪,没好气地说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跟明之一起去!” 崔明之如被火烫,驻足说道:“她去做什么?四十多里路,她又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白耽搁时间。” 院里一众下人并乌思羽都在听着,万山雪不像从前那样羞愧难当,只是默不作声地立着,看这娘俩拉锯式地将她推来推去。 尤氏不理儿子,吩咐婆子去给万山雪准备车子。 崔明之没了法子,便冲着万山雪说道:“别耽误时间,快走快走!” 尤氏难得地为万山雪说了句话:“事情已经出了,你就是这会子插上翅膀飞过去,也于事无补。我不过跟你媳妇交代两句话,急什么!” 崔明之无奈地一跺脚,转身出了院子。 万山雪与乌思羽一左一右扶着尤氏进了屋子,柔声问道:“母亲和二爷这样着急忙慌的,不知所为何事?” 尤氏叹了口气说道:“萧慎出事了。” 万山雪知道萧慎,他与崔明之是至交好友,自小一同长大。 萧家与崔家都是先皇亲口封的“十二皇商”之家,萧家主管药材生意,而崔家的生意则杂一些,茶叶、棉布、运输铜矿之事,都有所涉及。 人都说生意场上尔虞我诈,防不胜防。他俩却始终同心同德,彼此相让,甚为难得。 前些日子,太后凤体抱恙。萧家奉皇上之命前往南边采购野生灵芝和铁皮石斛,这些都是千金不换的延年益寿之药材。东西难得,皇上又催得紧。萧慎不放心,亲自跑了一趟。 哪料到回程中竟遇到了强盗,这些人明显是冲着药材而来,财物一概不取。萧家一行人自然是以性命相搏,打斗之中萧慎伤到了头部,昏迷不醒。 所幸危急时刻遇到了回京给祖母庆祝七十大寿的黎偃松将军出手相助,这才堪堪保住了药材和众人性命。 “母亲何必生气,二爷与萧家公子感情甚笃,着急是自然的。只是不知母亲为何要我同去?确如二爷所言,我什么也不会,去了帮不上忙,反而添乱。”万山雪心里有事,不愿意掺和崔明之的事打乱计划。 “萧慎此次接了他的长姐一同回京小住,有女眷在,明之一个人去多有不便。好了,他怕是都等急了,你去吧,有什么不懂的多问明之,别不懂装懂,闹出笑话来。” 尤氏说得轻描淡写,万山雪心里愈发起了疑。 崔明之与萧慎一同长大,亲如手足,跟他的姊妹们自然也陌生不到哪里去,而且彼此都成了家的人,又是这种危急关头,有什么可讲究避讳的? 尤氏一向极欣赏萧慎,总是称赞他年少有为。想来得知萧慎受了重伤,只有慌张担忧的,可万山雪分明看到,她此时脸上神色极复杂,有担心害怕,有抵触,还有一闪而过的厌恶。这就很稀奇了。 隔着帘子,她瞧见崔明之折回身来等在阶前,想催又不敢,欲言又止。 万山雪有意拖延时间,找了两个话题磨蹭了一会儿,听红璎说打点齐备,这才告辞尤氏,起身出来了。 才走出七八里路,马车便倏地停住。崔明之掀起车帘不客气地说:“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哪儿也不准乱跑,待我返回时一道家去。” 万山雪对萧家的遭遇虽然唏嘘同情,但彼此不熟,也并没有多关心,去与不去都在两可之间。得了这个机缘,正好去查一查她的嫁妆单子。 正要答应时,瞧见崔明之那副颐指气使的神气,不知怎么陡然生出一股叛逆之心,偏偏不想让他如意,非拗着来不可。 “好啊,不过晚上回去,母亲若是问起来,我要如实相告。我不懂如何撒谎,万一漏了馅儿我可圆不回来。”她直视着崔明之,好整以暇道。 说也奇怪,昨夜闹开来,得知那些曾经牵动心肠的情意,很可能是继母兰芬深谙闺中女子心里设下的骗局后,崔明之在她心里的光环倏然消失了。 从前只是想到他,心就怦怦直跳,总愿意想尽法子看他笑脸。这会儿跳出来再仔细看,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不过家底厚些,长得好一些。 京城里可不缺这样的男子。 崔明之气急败坏:“不劳你费心,回来我自然会教你一套说辞,你就按我说的回复母亲就好。” 万山雪牵动嘴角,不发一言。 崔明之咬牙道:“你聋了还是哑了?还是我说的话你听不懂?” “我是奉婆母之命而来,用不着你对我大呼小叫的。崔二爷若真是有骨气,就该当着母亲的面把我关在你崔府门内,而不是撂在这荒郊野外。”万山雪反唇相讥道。 崔明之大概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她会如此反抗,便发狠道:“好,你既存心跟我作对,那就受着吧。牧笛,滚去骑马,我来赶车!” 万山雪立刻攥住了车窗,对红缨和橘霜说道:“抓紧了!” 话音才落,伴着马儿一声长鸣,蹄声如雷响起,车子便如离弦之箭飞速前行。 车轮碾过碎石坑洼,每一块木头都咯咯吱吱地响,如同汹涌浪涛里的小舟,仿佛随时要散架。帘子被风卷起,路旁行人树木飞速向后退去,模糊成了影子。 风声在耳边呼啸,间或传来一两声马儿的嘶鸣与路人骂声惊叫。 万山雪一手紧紧地抓着座凳边缘,一只手臂张开,与红璎和橘霜死死抱在一起,身体却仍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头不时撞上车壁,发出沉闷的声音。 离京城愈远,路况便愈差,昨夜暴雨留下的积水带着泥从车窗里溅落,红璎与橘霜一左一右为万山雪挡住这些泥点子。车内放置的东西散落一地,叮叮当当。 她只觉得浑身都是疼的,头发乱蓬蓬的,胃里一阵阵的抽搐,翻江倒海一般,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生怕一张口就会吐出来。 红璎气得破口大骂,没说几句便被颠簸得失了声,破碎不成声的“不是人”“混蛋”也被车轮辗在了车辙里,一丝威力也没有。 橘霜是个老道的,虽然惊惧不已,见素日胆小的万山雪咬紧牙关,知道这时节不能给主子丢脸,也紧紧抿着唇,决不肯尖叫求饶。 四十里路,对这三个女子而言简直是一场浩劫。 待马车停下时,红璎不顾自己浑身疼痛,先爬起来看万山雪:“姑娘,姑娘你怎样了?” 万山雪正要说话,忽然觉得一股酸水从胃里往上窜涌,她猛地捂住嘴巴,飞快冲下马车,腰身撞到把手,一阵尖锐的疼痛,但她已经顾不得了,揽起衣裙,直吐得昏天暗地,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万山雪才勉力站起身子,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模糊辨出崔明之站在客栈门前,与一位年轻男子交谈。她微微喘着气,接过橘霜递过来的水漱口。 忽听身后一个柔柔的声音说道:“夫人可是晕车难受?我家姑娘让我送两颗晕车药给夫人,很有效的。” 第6章 初遇 万山雪扭头看去,好俊俏的一个丫鬟! 两道浓眉,一双杏眼,通身伶俐活泼,看起来顶多十二三岁,说话带着三分笑,令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我叫眺月,我家姑娘是江将军的女儿,就是驻守边疆的江咏大将军。”大约是怕万山雪信不过,她自报家门,手里用帕子托着两粒褐色的药丸,“我总是晕车,姑娘特意找军医给我配的。吃下去一刻钟就会舒服不少,夫人可以试试。” 看着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满是热情,万山雪含笑接过来,就水吞了下去:“谢谢你,眺月,也谢谢你家姑娘。” 牧笛打来水,橘霜和红璎手脚麻利地给万山雪擦拭梳洗一番,橘霜低声道:“幸而没有脏污衣裙。” 红璎咬牙切齿:“狼心狗肺!” 万山雪看了看满身泥点的两个丫鬟,心疼道:“回头给你们多做几身新衣服,你俩别出去了,就在车里歇息歇息,回去路上咱们自己走,不跟他受这活罪了。” 她下车撒眼望去,面前是一家小客栈,外面黑压压地捆着三十来个匪徒。虽然已经被擒,脸上犹带着狠戾的神色。 崔明之陪着一位年轻男子说话,只见那人身形挺拔如松,肩宽背阔,站姿沉稳,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能感觉到此人周身散发出来的威严与果决。想必就是黎偃松了。 旁边还有一队亲卫按刀而立,虽只有不足二十人,也不是在校场上,可他们个个屏声静气。这会子烈日高照,在外面略站一站便觉得犹如火炙,能清楚看见他们眉棱上滚滚淌下的汗,他们却纹丝不动。 万山雪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不觉肃然起敬,一时看得失了神。 黎偃松的大名在京城可谓家喻户晓,他出生于将军世家。几代人为国尽忠,他的祖父、大伯、二伯均战死沙场,他的父亲黎玄因受伤瘫痪被护送回京时,连先皇都不忍了,动容落泪,赐予黎府几代人花不完的钱财以及世袭罔替的尊荣,且下令黎家男丁从此不得再从武。 黎偃松十三岁那一年,边疆大乱,他主动请缨,要与江咏将军一道守住疆域。先皇断然拒绝,他便日日于宫门外长跪不起,直到先皇点头。 如今单看着这支队伍,也可知这位少年将军治军严谨。堪堪二十岁,就取得如此大的成就。 万山雪暗暗赞叹的同时,不由有些自惭形秽。 一样的年龄,人家已经能领兵打仗奋勇杀敌,自己却困在深宅大院里,整日苦心琢磨如何讨夫君和婆母欢心,大好的年华真真是浪费了。 崔明之咳嗽两声,说道:“黎将军真是治军有方,难怪能够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又冲着万山雪不耐烦地喊道:“还不快过来见过黎将军!” 万山雪回过神来,急趋向前福了福身,黎偃松朗声道:“夫人不必多礼。” 嗓音温润儒雅,与他一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声颇不相称。 崔明之还要说什么时,听到屋内突然爆出一阵哭声,紧接着一个年轻姑娘跑出来喊道:“黎将军黎将军……崔大哥,你来了,我哥哥又昏过去了。” 崔明之拔腿便向里面跑去。万山雪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漫上一抹苦涩。 哪有什么冷面冷心的人,只是他关心的人,不是你万山雪。这样急切的关心,他从不曾给予过她,哪怕千分之一。 而她,要与他共度一生。 她想起那日牧笛关于和离的说法,不觉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随即又犹豫了。 漫说不知道嫁妆折算了够不够和离,就算和离成功了,娘家还能回去么? 到时候天下之大,她该何去何从? 萧将客栈包了下来,伙计掌柜一概赶往后院。屋里萧家下人来来往往,取药的端水的夹杂着哭声呼唤声,乱成一团。 万山雪愣愣地站着,想着接下来的路,只觉得像是站在大雾里,迷迷蒙蒙,毫无头绪。 这时候只听到二楼一个女声说道:“你去打水,你两个分头去买药,你过来帮大夫搭把手,还有你们两个,扶着萧姑娘到厅堂坐着。其余的人全部到楼下待命,没有吩咐不许上来。” 声如冷玉,干脆清澈,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甜美,却极好听。 万山雪看过去,只见一位约莫同龄的女子站在楼梯口指挥,穿着一身素色衣衫,剪裁得体,腰间束着深色革带,透着英气。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一举一动都极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觉得今日算是开了眼,见了威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和队伍已经大饱眼福,没想到还有如此潇洒的女子。 眺月凑在她身边小声说道:“夫人,这就是我家姑娘。” 方才那个哭着呼唤的姑娘下楼了,万山雪知道这是萧慎的妹妹萧湘,递上尤氏准备的滋补药物,彼此见了礼。 她看见萧湘的衣衫上斑斑驳驳都是血迹,关切几句,忽地想起临出门前婆母的话,环视屋内,不见萧慎的姐姐,便关切问道:“令姐也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不问犹可,这一问,萧湘几乎是嚎啕大哭。 夏日炽热的阳光蓬勃地洒向每一个角落,照得屋里屋外一片透亮,却唯独安抚不了这个悲伤的姑娘。 她哭一阵,说一阵,说一阵,又哭一阵,断断续续,万山雪好容易才听明白。 “这原是家丑,不可外扬之事。不过将军和江姑娘是救命恩人,崔家嫂嫂与我家又是至交,我也实在忍不得了。” 原来萧慎动身离京之前,收到了姐姐萧泠的来信。才得知婚后这四年,萧泠一直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日子十分难过。夫君不顾她怀有身孕,时时将歌姬舞妓带回家里胡混,稍有不顺便动辄打骂于她。 兄妹俩怕父母担忧,私下商量了主意,回京时路过秀州佯装探望,伺机将萧泠接回娘家。 没想到才走到半道,便被姐夫发觉追上来,强行将萧泠抢了回去。萧泠怀着身孕,他们投鼠忌器,不敢拉扯,只能等回来再想办法。 祸不单行,快到京城时,偏偏又遇见了匪盗。 萧湘泪眼模糊看向屋内昏睡不醒的哥哥,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哭得好不凄惨。 江心澜好奇道:“你这位姐夫什么来头,怎地这样无法无天?” 萧湘咬牙切齿道:“正是昭勇侯吴迎之孙,吴阻。” 江心澜倒吸一口冷气:“怪不得。” 万山雪却是不懂的,便以问询的目光看向江心澜。 “江姐姐也知道他的恶名吧?”萧湘抽噎道。 江心澜支吾着说:“那倒不是,只是从小就知道定国公与昭勇侯的英勇事迹,想来子孙后辈何其多也,依仗祖辈功劳胡作非为也是常有的,谁又敢指责呢?” “正是如此。”萧湘幽幽叹息一声,便讲起了缘由。 秀州虽离京城偏远,却是鱼米之乡,自古繁华。只是先朝末年动荡不安,世家大族你争我夺,以致民不聊生。到了先帝时,又有一众旧朝势力聚集在此,煽动闹事。 按下葫芦浮起瓢,真闹得皇上也做不安宁。先帝正束手无策时,德高望重的吴达,不顾自身已经年过六旬,带领堂弟吴迎以及世家子孙们奋力抵抗,平定了叛乱,守得一方平安。 圣心大悦,封吴达为定国公,世袭罔替,食邑三千户。封吴迎为昭勇侯,食邑一千五百户,世袭。如今吴达之孙吴险承袭定国公之位,而吴迎之孙吴阻则承袭昭勇侯之位。 这原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佳话,吴达与吴迎终其一生都兄友弟恭,十分和睦。奈何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他们故去之后,吴阻十二分为祖父鸣不平,他认为吴迎作战英勇,若非他冒死相救,只会布局筹谋的文弱书生吴达根本不可能有命回来,还活到七十有余。 而吴迎因为战伤累累,平定叛乱仅仅五年后,就去世了。 他便到处宣扬,吴达世代占据的是他祖父的功劳。 一来二去,两家子孙便有了嫌隙,争闹不休。 偏是事有凑巧,两年前太后寿辰那日,他们一同进京贺寿,在京城流连些日子。吴险因缘巧合,撞见了萧泠,惊为天人,念念不忘。 可是待他打探明白萧泠身份时,吴阻已经抢先一步找皇上赐了婚。自此,两家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说到这儿,江心澜按捺不住问道:“既然是他自己看中令姐,又求了皇上准允赐婚,怎地不珍惜呢?” 萧湘拿帕子拭着眼泪说道:“他此前并没有见过我姐姐,他求皇上赐婚,只是不愿意让定国公如愿以偿罢了。” “就算如此,到底成了夫妻,又怀了他的孩子,怎能如此狠心?” “姐姐信中说,吴阻婚后埋怨她不过是商人之后,于他毫无助益。又说她不守闺范,未婚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勾引男人,可那时太后大寿,皇上宣布与民同乐,我姐姐不过是正常在街上走……姐姐略辩解几句,他就使性子打骂……” 萧湘说着又哭起来:“这次被抓回去,还不知姐姐要受怎样的磋磨……” 江心澜愤愤然道:“你们当时就应该硬碰硬,彻底让令姐跟这畜生分开。顾忌什么孩子,说句不中听的,留着孩子成两人的羁绊,只怕这辈子都没法儿安宁。” 一直不作声的黎偃松忽然出声制止:“心澜。” 江心澜无奈地摊摊手:“得,又要说我口无遮拦,可是人家好端端的女儿,凭什么由着他折磨一辈子?” 萧湘长叹一声:“江姑娘说得很对,只是这孩子到底也是我姐姐的血脉,终究是不忍心。” “孩子也是他的,人家都不心疼。多少女子都为孩子所困,被夫家任意揉捏。面对这样的男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他一世。” 江心澜侃侃而谈,“别指望任何人撑腰,到底还是要自己硬气才行,泼上你死我亡的架势,就算打不倒对方,起码让他有三分敬畏。” 萧湘兀自落泪,只是摇头。 这句话却让万山雪浑身一震。 她从前就是这么想的。 在娘家时整日盼着要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将来庇护自己一生无忧。 出嫁之后,受了委屈,自己不会处理,就想着要回娘家去,指望爹爹和继母训斥崔明之,让他改过。 现下又满心盼着生一个孩子,能让自己直起腰来,在崔家过得硬气些。 不止是她,天下多少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却从没想过,最可以倚靠的人,竟是自己。 第7章 他老盯着人家夫人 萧湘正要说话,无意往万山雪身后瞥了一眼,忽然站起身来问道:“崔大哥,我哥哥怎样了?” 万山雪这才发现崔明之在她背后站着,也不知立了多久,面色阴沉如晦,仿佛受了重伤的不是萧慎,而是他。 崔明之还未开口,只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正是萧家父母,身后跟着四位京城有名的大夫。 萧湘扑到萧母怀里,才止住的悲泣复又爆发。 萧父强撑着见过众人,拉着黎偃松千恩万谢。 黎偃松谦道:“路见不平拔刀相救,何况晚辈虚负将名,保护百姓乃是职责所在,老世翁何必客气?” 寒暄片刻,一位大夫出来回禀道:“令郎身上中了十二刀,最要紧的一处在头部,一处在心口,所幸将军第一时间请了大夫,及时止住了血。据脉象看来,应是不至于累及性命,待缝合完伤口再作观察。” 众人听着都略觉安慰,萧母亦慢慢止住哭声,对众人不住地言谢,十分客气。唯独对崔明之亲近极了,几乎当成半个儿子在用,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先与他商量。 而崔明之也是字字句句有回应,耐心细致。黎偃松有萧父陪着,萧湘明显更喜欢江心澜,两人聊着方才共同经历的恶战,唯有万山雪独自坐于一旁干看着,十分尴尬。 过了一会子,见众人谈话渐止,她便起身向萧父萧母告辞道:“贵府出这样大的事,原应留下一起照应的,奈何在这儿不仅帮不上什么,反而累得伯父伯母忙上加忙。临出门时,婆母百般放心不下,我赶回去报一声平安,好教她老人家也宽慰些。” 萧母握着她的手只管客套,又忙着喊崔明之。 万山雪连忙阻拦道:“夫君与令郎的深情厚谊,咱们都是知道的,寻常人家的亲兄弟也比不得他们好,这会子说一声走,只怕他回去也是坐立难安,就留在这里照应吧,有什么事也可以帮忙出出主意。” 萧母说什么也不放心:“好孩子,京城脚下出这样的歹事,我再放你独自回去,我成了什么人。明之,明之你别忙了,先送媳妇回去……” 崔明之却只是干答应着,身子一动不动。 当着众人,万山雪丢脸又难堪,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起来。 “夫人跟着我们一道走吧,”江心澜说道,“我们随行人多,又要押这些匪徒进京,顺道护送夫人一程。” 万山雪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而崔明之连送都没出来送一下。 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着众人被他这样轻慢,她仍觉羞臊难当,好像她是天下最不堪之人,做丈夫的连起码的面子都不肯稍稍顾及。 风动车帘,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恰好此时,黎偃松催动马儿走近两步,她猝不及防,连忙转过头去狼狈地擦去眼泪。 那人却没有看她,只是压低声音问道:“方才忘了问,夫人家在哪里?许多年不在京城,不大熟悉。” “就在六块玉胡同。”万山雪匆匆答道。 黎偃松答应一声,便催马去前面领路了。 江心澜骑在马上,向身后的男子低声说道:“看见了吧,又是怀着身孕被打,又是夫君爱答不理当着众人也不给脸的。明洲,下次我爹娘再要催我嫁人,你俩记得给我做个铁证,成亲有什么好的。” “别人家事你引以为教训,自家父母感情那样水乳,你倒视而不见。”景明洲笑道。 “你懂什么,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好运气的,我不痴心妄想。” 江心澜说着白了他一眼,“听你这语气倒是很神往成家似的,趁着这次回京多多相亲,没看见景叔愁得头发都白了。还有黎偃松,次次回京都拿我挡媒人,这些年也不知受了别人多少白眼,窦娥都没我冤。” “你们这是互相帮助,互惠互利。” 黎偃松打马走在前面,不似往常那样,参与二人说笑。 江心澜凑近景明洲低声道:“哎,你发现没,这家伙今日很不对,怎么老盯着人家万夫人看?看着也不像旧相识啊。” 景明洲吓得要捂她的嘴:“姑奶奶你别说话了,这可是京城脚下,约束女子的规矩能写满十卷书,让别人听去怎么得了?” “嘁,我知道。你细想想,他往常正眼看过谁?今日你在外面没看到,他的眼神时不时地飘向人家,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别想瞒过我去。” “别胡说了,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眼里只有保家卫国四个字。顶多就是同情万夫人的遭遇罢了。” 江心澜蹙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也有可能。不过以咱们的交情,你俩只要不叛国,别的事情我都能站你们这边。” “得,我谢谢你。” 两人正值青春年少,一个俊朗无双,一个清丽脱俗,并辔而行说说笑笑,一路上不知引来了多少歆羡赞赏的目光,连拂过的风都温柔了几分。 万山雪上车便看到橘霜和红璎都换了干净的衣服,一问方知是江心澜让眺月拿来的。 她满心感激打起帘子,看着江心澜骑在马上的模样,不知怎地想起话本子里说的越女剑,不染纤尘锋芒毕露,又有女儿家特有的柔美,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只觉得神往不已,揽镜自照,又不由得黯然神伤。 如果说江心澜是自由展翅的鹰,她就是那笼中鸟儿,日日打扮光鲜亮丽,枯坐等着主人的爱怜。 红璎知道她心里难过,便有意拿话岔开,指着外面的风景闲话。 万山雪的眼神却始终流连在江心澜身上,喃喃道:“你们看江姑娘,活得多么快活,真使我羡慕。” “江姑娘自小随着父母在边疆长大,无拘无束,自然比京城中女子洒脱自由一些。”橘霜说道。 红璎不愿意往下说,打岔道:“听说这位江姑娘跟黎将军是实打实的青梅竹马呢,黎将军对她父母也是以师父师母相称,这可是亲上加亲了。” 这话却是对着橘霜说的,橘霜白净的脸盘唰得红透了:“关我什么事,空口白牙的巴巴说起这个。” 红璎坏笑道:“谁让你一直盯着黎将军看的,眼睛都快黏人家背上了。” “好看的人儿,人人爱看,你没看萧老爷和夫人,知道自家儿子没有性命之忧后,也不住地看黎将军呢!”橘霜见被发觉,索性理直气壮道。 “哟,到底大我两岁,饶是无理也能辩三分。那这么着,我瞧着江姑娘心地良善,将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决不会亏待你,再不然她旁边那位景副将也很好……” 橘霜扑过来作势要撕她的嘴:“当着姑娘,你愈发疯了!” 万山雪知道她们有心逗自己乐,微微笑着。 主仆三人正说着闲话,车子缓缓停住了。 万山雪打起帘子,只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厮朝这边过来,是方才跟在黎偃松身边的,叫青鲤。 他恭恭敬敬朝着万山雪行了一礼说道:“将军担忧夫人不惯长途奔波,吩咐停下来歇息片刻。” 万山雪想起来时路的狼狈不堪,心底涌上来一股暖意,问道:“有劳你辛苦传话,我倒不觉得怎样累。请问前面是何处?” 青鲤笑道:“已经到了青檀山下。” 万山雪一听此话,蓦地一下子站起身,不防头撞到了车顶,顾不得疼痛,急急忙忙下了车。 晨间原就打算去跟婆母编个幌子出来一趟看望乳母的,顺道查一查嫁妆上的产业,没想到逢上萧家之事,心绪烦乱,差点给忘了。这会子听见青檀山三个字,真是惊喜异常。 她快步走到黎偃松和江心澜跟前说道:“多谢将军和姑娘一行辛苦护送,待回了京里一定好好登门感谢。我乳母在这山上青檀寺清修,恰好路过,想去看望看望她老人家。就此与将军和姑娘别过。” 她满心为能见到春草、解开两人的心结而欢喜不已,说话时神采飞扬,完全不同于此前那个神色郁郁的小妇人。 江心澜说道:“青檀山距离京城也不算太远,夫人若是想来,回头跟着家丁一起过来也很方便。方才那些匪徒穷凶极恶,实在令人不放心。” 万山雪见她处处为自己着想,十分感动,却也知道回去想要出来,可就太难了,便坚持道:“我夫家是生意人,整日忙碌不休,没有闲暇陪我出来。实不相瞒,我自嫁进崔家,就再也没有见过乳母。” 黎偃松沉吟片刻,说道:“明洲,青鲤,你俩负责护送崔夫人。” 江心澜兀自不答应:“那怎么行?两个人保护三个人,怎么看都让人不放心。夫人若是想来,今日押送匪徒安稳回了城,明日我们再送你来此看望乳母,也不费什么事。” 景明洲说道:“哎哎哎,什么叫那怎么行,我堂堂副将,以一当百,打几个小蟊贼那不是手到擒来。” 江心澜翻了个白眼道:“你等我回去,把你方才打蟊贼的‘英勇’样子画下来,你看了再吹牛。”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拌起嘴来,万山雪有些为难,只得向黎偃松说道:“我知道江姑娘是为了我好,只是……我若是这会子回去,再想要出来是很难很难的……” 黎偃松点点头,眸色沉沉,半晌说道:“夫人当心。” 待万山雪一行上了山,黎偃松唤过金鲤来:“你回去客栈跟崔公子说一声,万夫人行程有变,让他知晓。” 江心澜嗤之以鼻:“得了吧,你看他对妻子那副冷漠的样子,他关心她的行程么?就不告诉他,找不到才好,急死他,我看他还那么无动于衷。” 黎偃松摇摇头:“别说傻话了。京城不比边疆,人心复杂,无风也能起三尺浪。他们夫妻关系本就不好,若是找不到人,又得知是跟我一个外男走的,不知道会被别人编排成什么样子。” 江心澜嘴里恨恨地嚼着一根草,气咻咻说道:“呸!白瞎了那副人模狗样!真想仗剑走天下,手刃那些负心汉!” 说着无精打采地夹了一下马肚子嘚嘚前行,黎偃松亦是不语,缓缓行进。 约莫走出半里地,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突兀的呼哨声。 第8章 春草惨死 黎偃松与江心澜对视一眼,立即调转马头,低声吩咐亲兵队长道:“怕有后援,给他们灌软骨散,留意信号。” 说完扬鞭往回疾驰,江心澜紧随其后。 迎面撞见方才留在原地看管马车的牧笛驾车而来,他神色焦急说道:“将军,姑娘,后山有捷径可走,请随我来。” 三人骑行一段,瞧见一株长在山坳里的野石榴树,牧笛翻身下马说道:“就是这里。” 拨开石榴花枝,面前是一人多高密不透风的荆棘丛,如同吃人的野兽长着獠牙。牧笛伸手一推,一扇荆棘门缓缓打开,带着金属簧片弹开的轻响。眼前显现出一条清晰却陡峭的山路,直往山巅而去。 江心澜奇道:“这样隐蔽的小路你如何会发现?” 牧笛跟着崔明之学过自保防身之术,到底比不得常年练武之人的身子强健,一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一步也不肯落后,喘着粗气说道:“我经常……经常替红璎姑娘来看……看她的娘亲,怕撞见别人,所以……” 他意识到失言,不再往下说了。 三人一路向山顶奔去,腐木的潮气涌入鼻息,黎偃松手握长剑,脚下如飞,吩咐江心澜:“老规矩,你躲远点儿,护好自己。” 又冲着牧笛道:“你也是。” 江心澜道:“何消吩咐,你才经过鏖战,万事当心。” 天色已晚,暮色如温热的琥珀从天边漫入山林间,溪水驮着金色碎片流淌,石苔泛着暗绿的幽光,蝉鸣逐渐稀薄,归鸟掠过时煽动的翅膀,带入丝丝缕缕的墨色。寂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接近青檀山的后院时,忽地前方树影一动,伴随着寒光闪动,一个黑影如鬼魅般从天而降,手持长刀,直指黎偃松咽喉。 他眼神一凛,身形骤然一偏,长剑顺势横扫,兵刃相接,发出刺耳的金属之声。 对方个头不高,可是孔武有力,一望而知是武功高强之人。黎偃松余光瞥见江心澜拉着牧笛利索地爬上了一旁的大树,略觉安心,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逼得对方不住后退。 忽听江心澜大喊:“明洲当心身后!” 他深知江心澜的性子,看起来脾气暴躁,其实遇到事情时很能沉得住气,景明洲又是一等一的高手,非危急情况她不会出声。心下更是焦急,出手又快又急,丝毫不给对方喘息之机,终于瞅准机会,趁那人趔趄之际,一剑刺入胸口,不敢耽搁,飞快往山顶奔去。 江心澜与牧笛快步跟上,语气十分焦急:“他们人数不少,从衣着身手来看,与方才那帮人似是不相干。明洲肩头有伤。” 说话时又跃下两名粗衣打扮的男子,直冲江心澜而来,黎偃松将她护在身后,直冲向前,三人战作一团。 剑光刀影之间,只听青鲤喊道:“将军,这几个人武功高强,救了人就走,不要恋战!” 景明洲一面交战一面回应:“不能走,这矮冬瓜砍了我一刀,我得砍足他一百刀才能走!” 江心澜气急:“你个碎嘴子,能不能专心打架!” “用词准确点儿,亏你读了一肚子的书,我这是伸张正义之战!” 黎偃松极力周旋着往寺前奔来,只见青檀寺大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香客们惊恐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 他心下暗暗吃惊,不知里面的人平安无虞还是被劫持了。余光瞥见青鲤和景明洲都在奋力搏杀,一身是血。红璎被捆缚着身子绑在树上,橘霜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万山雪则被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劫持着。 身后一人纠缠而上,三十来个回合对方仍是杀气腾腾,必要至他于死地的架势。他心下生疑,这些年战事频仍,凡是高手若不在军中效力,就在宫里护驾,俸禄丰厚惠及家属,绝无卖命当匪徒的道理,这伙人究竟是何来头? 江心澜大喊道:“癞蛤蟆!” 黎偃松余光扫过去,只见一个满脸麻子的正在与青鲤打得难舍难分,立即会意,避开对手的长刀,借势跃上一旁的巨石,一剑劈开那人,随即向那个满脸麻子的人飞起一脚,正中太阳穴。 那人身子晃了两晃快要倒下,挣扎时随即被黎偃松踩在脚下,他一剑挑开橘霜身上的束缚,随即绑住了此人。 景明洲大笑:“妙哉,擒贼先擒王!只是江姑娘,麻烦你下次起个好听点儿的名字,你知道我笑点太低,很容易影响我发挥武力的。” 劫持万山雪的那人,一手勒紧万山雪的脖子,往寺门的院墙退去,大喝一声:“放开我大哥,否则我杀了她!”听口音是京城附近人氏。 暮色四合,寺院里有灯光渐次亮起,想来里面的人是安全的,只是主持为护着香客才紧闭了大门,黎偃松心里宽慰些许。 再看万山雪,被拖行至墙根儿,长刀闪着寒光横在她的咽喉处,殷红的血汩汩而下,他看得清楚,她满脸眼泪,浑身都在哆嗦,却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黎偃松持剑与那人对峙,却不敢逼近,万山雪含泪对他笑了笑,用口型说着“谢谢”。 他忽地明白过来,她不喊疼不尖叫,是怕一出声就引来了一墙之隔的乳母。 万山雪眼珠不错地看着眼前这群素不相识的人,为了救她的命奋不顾身,又感激又羞愧,又是难过,若是生命到此而止,要如何去报答他们? 江心澜处变不惊的模样更是让她折服,在她之前,万山雪不知道原来女子面对危险时也可如此镇定,大将风度不是男子的专属形容。 这十九年,真真是白活了。 她闭上双眼,等待着最后的凌迟。 相持不下时,忽听半空中传来一声棍棒呼啸:“放开我儿!” 墙头上忽地现出一个人来,拿着木杖对着黑衣人打去,却因为离万山雪太近,怕伤了她,始终有所顾忌。 万山雪和红璎几乎是同时惊叫:“阿母回去!”“娘,当心!” 陡然生变,黎偃松趁那人分心,飞身向这边奔来。 谁知那人反应奇速,电光石火之间,他一手抓住木杖拉下春草,在黎偃松救出万山雪并将长剑刺入他脖颈的时候,他也一刀扎进了春草的心口,长刀穿心而过。 万山雪只觉得眼前漫天漫地都是猩红的血。 她跪在地上,喉咙呜呜咽咽却发不出一个字,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心仿佛被用手撕开了,疼得没有办法呼吸。 她哆哆嗦嗦地去摸春草心口的那把刀子,却不敢碰,绝望地唤着:“阿母,阿母……” 红璎更是疯了一般,扑在春草身旁大哭:“娘,娘!快来人啊,救救我的娘啊!” 黎偃松将剩下的人一并绑了,由景明洲押到山下,又命青鲤将受伤昏迷的橘霜背下去救治,这才回过身来,缓缓地将长剑擦拭干净。 佛门重地恢复了往日的素净,夕照温柔恬静地为山林蒙上一层柔纱,就好像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从来没有发生过。只余两个伤心欲绝的姑娘。 江心澜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黎偃松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人命如草芥,慢慢地,心肠就硬了,硬到自己都以为,腔子里跳动的不是心,是个冰冷冷的石块。 此刻听着万山雪和红璎一声声的呼唤,眼前忽然浮现出白幡如浪的灵堂,棺盖上御赐的明黄绢帛刺得人眼睛生疼,太监宣旨的声音更是尖利如刀:“以身献国,赐谥忠烈,配享太庙……” 最初是祖父,后来是大伯,二伯…… 那个小小的男孩,惊恐地看着一副副被拉进大门的上好棺木,百官素服相迎,无上荣光也抵消不了半分痛楚。 再后来,是黎偃松的父亲黎玄,被人从战场上拉回来,终身瘫痪。好在保住了一条命。 黎家在京城是独特另类的存在,满门忠烈备受尊崇,却无人艳羡。更无别的世家大族里熙熙攘攘热闹繁华的景象。光耀门楣的背后,是心碎的女眷和孩子们。 她们比任何妇人都盼望能够生下女儿,好让孩子能远离战场平安无虞度过一生。奈何命运作弄,三家都是儿子,三位妯娌不约而同再不敢生育。 天意弄人的是,偏偏黎家儿郎,个个都是打小就流露出卓越的军事才能,掩也掩不住的光芒。 黎玄身残归来第二日,大伯娘便拿药毒哑了儿子黎偃成。 众人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所致,唯有黎偃松清清楚楚地目睹了整个过程。 哑了的黎偃成一封一封的家书里只有一句话:吾弟安好? 二哥黎偃钟则是个病秧子,几乎拿药当饭吃。究竟是身子弱,还是二伯娘所为,他不愿意深究。 只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天赋与热爱,起初为了府里的哀伤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十三岁那一年,边疆大乱,将士们节节败退,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那段时间,祖母与母亲恨不得将他捆在屋里。 爹爹黎玄于深夜手足并行,亲手打开书房的门:“我儿去吧。” “若是我……” 黎玄却只是含泪微笑。 他冲着父亲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只身入宫求见天子,要求前往北疆,上阵杀敌。 先皇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你是黎家最大的希望,朕不能答应。” 黎偃松挺直脊梁:“正因如此,臣更不能退缩。” “你不怕死?” “怕。可是臣更怕,怕这一生畏手畏脚,连心底热爱都不敢正视,亦怕黎家自此无人能从先人倒下的地方爬起。” 先皇不许,他便长跪不起。终于在家人的眼泪中,赶赴北疆,皇上命江咏将军倾力培养,这一去便是整整七年。 七年时间,他从羸弱的少年长成独当一面的将军,赞誉满天下,原以为从前那些伤痛都已随着时光流逝变得浅淡,可是再次面对骨肉别离,那些压在心底的回忆又卷土重来,只觉得心痛如绞。 春草剧烈咳嗽一声,缓缓抬了抬手。万山雪和红璎立即止住了哭声,屏住呼吸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春草惨死 第9章 有人下毒 春草苍白而微弱地笑了笑:“别哭,孩子们。” 除了在万山雪姐弟的事情上不肯让步以外,她从来都不肯凭着兰蘅临终遗言摆长辈架子,称呼行事上更是主仆分明。这是她第一次呼唤万山雪“孩子”。 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万山雪的眼泪又决了堤:“阿母,你原不必……” 那会子红璎已经安然无恙,她原不必如此拼命的。她不是阿母生的,还曾经那样伤过她的心。 “阿母,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她握着春草的手,一个劲儿地叩头。 春草艰难地制止了她,轻声说道:“我的姑娘,我从来不曾怪过你……只是心疼。女子的清醒,总是要……伴随着很深很深的痛。可是你能够明白过来,就不晚。” “你永远不必心有愧疚,你不欠我任何,我不过是在报答你母亲的恩情。” 春草说到这儿,慢慢转向红璎,眼神温柔而伤感。 这件事儿,万山雪听祖母讲过一嘴。 春草是兰蘅的陪嫁丫头,当年与万家一个叫陈粮的小厮私下约定终身。 兰蘅经过多方打听,得知陈粮貌似忠厚,却有个戒不掉的恶习——赌博,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个游手好闲的弟弟,她料定春草嫁过去定然会受委屈,坚决不肯。 而春草一如当初的万山雪,死心塌地要嫁。认为自己就是那个例外,可以让对方为了她改过自新。 兰蘅各种法子都用了,怎么也拗不过,最后无奈答应了。不仅以义妹之名将她嫁出,给了丰厚的陪嫁,还托人给陈粮觅了一份手艺活,想让他有一技之长养家糊口,春草跟着他亦能体体面面生活。 过了浓情蜜意的那段时日,陈粮本性便藏不住了。春草生下红璎正是需要补养身体的时候,不仅无人伺候月子,就连家里米缸也是底朝天。她才知道,丈夫已经瞒着她将家中财物赌输得精光。 走投无路时,她抱着襁褓里的孩子跪在万家门前。兰蘅一句重话都没舍得说她,当时还怀着万山毓,挺着大肚子去恳求婆母同意,将她母女接回府里照顾。 “走错了路……不要紧,你还年轻,万万不要委屈自己。这是你娘当初对我说的话。” “你娘给了我回头的路,我却没有……只恨我当时不该……不该意气用事,该好好儿地跟你将利害分说清楚,都是我不好。” 春草的眼泪滑落下来,气息微弱:“往后,你和红璎好好儿的,还有橘霜那丫头,心地良善,也是我特地挑出来的……” “我没能照顾好你,我愧对……我死后,你们好歹,好歹让我和她离近些……” 春草的眼角的泪水成串坠地,带着无尽的遗憾。 寺庙的门开了,里面的香客们得知化险为夷,劫后重生,都不敢再作停留,脚步纷纷往山下逃去。住持带着一众姑子出来围着春草站定,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有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往这边看了一眼,见有伤者,便过来伸手把脉,姿势甚是熟练,一看便是从医多年的大夫。 万山雪和红璎如溺水之人获得生还希望,带着希冀求救的眼神看着他。 那人的眉头越蹙越紧,两只手轮流号脉过后,翻看了口唇和眼睛,将伤口附近的血沾在手上嗅了又嗅,疑惑道:“这位师父在寺里清修,怎会有人对她下毒?” 下毒? 万山雪和红璎睁大了眼睛,那人肯定道:“千真万确是中了慢性毒药,已经深及脏腑,经年日久,决非一日两日的事儿。” 春草面上现出愕然之色,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 过了片刻,她缓缓笑了,说道:“如此也好,姑娘就不必为我的死内疚了。你们,你们好好儿的……” 她的头蓦地偏向一旁,嘴角残留着一抹欣慰的笑容。 红璎扑在春草身上恸哭,万山雪跪在旁边,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在血迹斑驳的裙摆上晕开一大片的水渍。 她如迷失的孩童,一声一声呼唤着:“阿母回来……阿母回来……” 红璎哭了一刻猛然止住,她扑上去厮打住持:“说,你们为何要害我娘?我娘在此清修,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众人纷纷上前劝解,住持好不容易脱了身,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施主伤心过度,有此质疑乃是理所当然。只是一来确如施主所言,我们无冤无仇,二来智清踏入佛门那日,我们便是住在一屋吃在一锅,如何能做到长年累月单独给她下毒?” 红璎眼睛血红,忽地想起了什么,她转身抓住牧笛的领口,咬牙切齿道:“是你!一定是你!你崔家记恨我娘当初不同意婚事,知道我求你帮忙看望我娘,便在药里下毒,是也不是?” 牧笛急得说话都结巴了:“怎么可能?我尊敬还来不及……你说嬷嬷胃不好,我便隔段时间去买一大包养胃的药送过来,因住持说庙里规矩森严,并不敢夹带别的吃食。你说我受崔家指使更不可能,我怕二爷发觉了生气,都是偷偷从后山上来的……是了,找的大夫是那个治胃病很出名的王明信老大夫,药方我都收着,姑娘若是不信,咱们可以去找他对质……” 说到后面,急得差点哭出来。 这时主持说道:“除了他,另有一人上山给智清送过东西,眉目与这位施主差相仿佛。” 万山雪见她指着自己,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讷讷问道:“是一位年轻男子么?约莫十七八岁?” 住持点点头。 万山锦和万山绣的长相跟她都不像,唯有万山毓,与她的眉目几乎一模一样。 她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说什么好,对着春草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又转身对着红璎跪下去,被红璎哭着一把搀住:“姑娘,你要折煞我么?” 万山雪执意伏在地上,一字一顿说道:“红璎,我一定查到水落石出,给阿母报仇。” 惟其如此,她才能稍解内心汹涌的悔恨。 住持俯身问询道:“智清在此修行,依礼丧事就由寺里经办。不过你们到底是骨肉情分,她先因红尘中事而亡故,后有遗言要葬于尘世之中,还是要问问你们的意思。” 红璎看着万山雪,她拭泪道:“按着俗礼办吧。多谢住持和各位师父庇佑我阿母这些日子,待事情了了,我们一并来感谢。” 住持颔首道:“分内之事罢了。今日已晚,便先停放在寺里,待施主家人明日前来相迎。” 此话一出,万山雪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她如今已经入了崔家门,而春草虽是乳母,当初并没有跟着她一起到崔家来。按理说,春草仍是属于万家所管。可是有了出家这个前提,祖母又撒手西去,如今管家的权力落在继母身上,她未必能答应安葬春草。 崔家那边的态度,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根本不必去碰钉子。 念及此,心里不由一片惶然,娘家与婆家皆不是归宿,那么,何以为家? 看着伏在春草身边哀哀痛哭的红璎,她心里忽地坚定下来。便是娘家婆家都不管,她就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阿母的遗愿么? 她擦干眼泪,请住持暂时看管春草,与江心澜一起搀着哭到瘫软的红璎,随着黎偃松一道下了山。 临上马车时,红璎却站住了:“姑娘,娘那会儿是糊涂了,不知道给你出了多么大的难题。有我做主呢,不拘哪一处坟地埋了就是,咱们不去求人。” 万山雪眼神却亮极了,她不容置疑地说道:“阿母一生就跟我张过这一次嘴,拼着跟他们大闹一场,我也必须完成。” 一直沉默不语的黎偃松忽然说道:“大闹一场固然解气,只怕于事无济。夫人还是要冷静下来,找到破解之道,才是上策。” 万山雪惊愕地看着他,他已经翻身上马,往前面去了。 离京城约莫只有半里地时,前方骤然亮起数十只火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火把之下,是一个个盔甲鲜明的侍卫。 刑部侍郎陈坪立于当中,语气恭谨地说道:“黎将军辛苦了。金相国听说黎将军回京路上英勇救人,大加赞誉,恐劳累将军太甚,令我等将匪徒押回大牢审问。” 景明洲一听此话瞬间跳起来,拉动肩头的伤,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 陈坪挑了挑眉:“景副将受了伤,来人,去回禀相国,速速延请太医诊治,不得耽误。” 江心澜担忧万山雪主仆伤心过度,一直骑马跟在马车旁,这时咬牙切齿轻声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饶是万山雪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模模糊糊猜到,黎将军和属下这场苦战,恐怕是要给他人做嫁衣裳了。 她将帘子微微掀开一道缝儿,瞧见黎偃松的侧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咬肌微微隆起,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脖颈上淡青的血管跳了两跳,静默片刻,他朗声说道:“那便辛苦金相国了,有劳诸位将犯人带回,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去拜谢相国好意体恤。” 他退后两步,命金鲤青鲤将人带上来。转身的一瞬,万山雪看见他面庞沉静如水毫无波澜,想起他方才叮嘱她的话,反复咀嚼,若有所悟。 待陈坪带队走后,黎偃松命属下先回去歇息,他与江心澜一道,将万山雪送到了六块玉胡同附近,便要告辞。 他们是救命恩人,于情于理都应该奉为座上宾好好招待一番,只是一来乍然逢变,毫无心情,二来这是崔家,她已经从心底划清了界限。救命之恩,是她万山雪要铭记于心,一生报答的,与崔家无关。 她执着江心澜的手,语无伦次地客套着。 黎偃松洞若观火,指将她支吾出口的话堵住:“远道回京,家人挂念得紧,夫人保重,我们先行告辞。” 江心澜亦点头道:“我此次回家就借住黎家,夫人若是有空,托人捎个话就是,咱们相约到城里城外逛逛。” 万山雪感念不已,送走他们,牧笛正要往里面走,却被万山雪一把拉住:“牧笛,去城郊的梅溪村。” 牧笛不解道:“奶奶,这会子有些晚了……” “想不想尽快洗掉你身上的嫌疑?想了就走。” 牧笛不再犹豫,调转马头向城外驶去。 第10章 婆母罚跪 梅溪村离京城很近,万山雪却是头一次来。 牧笛将车停在村口,问道:“二奶奶,这有个岔路口,是往东还是往西?” 这会子黑魆魆的,万山雪探头一看,别说东南西北了,连一条宽阔的路都找不到。 她只后悔,从前心思都放在梳妆打扮讨好夫君上面,成亲三年有余,这才想着要理一理陪嫁的产业。 所幸有牧笛跟着,他跳下车去摸黑儿四下找人打听,折腾半天,总算是找到了。 管理万家田庄的一家子姓梅,因为夫妻俩勤勉老实,很得万有善重用。这会子才刚端起碗筷,听说万家来了人,连忙迎着出来。 寒暄片刻之后,梅东笑道:“姑奶奶此来,是看望二姑娘的吧?” 万山雪很意外,万山绣怎会在此呢? 此前也没有听刘嬷嬷说起,她便含混点点头,脸上并不流露出来:“有些日子没回娘家,听说她在这边,有些放心不下。” 梅东家的笑道:“平日里姑奶奶忙着一大家子不得闲儿,今日既来了,就多住几日。一来姊妹们好亲香亲香,再者这几日天热,桃子岭上消暑是最好不过的。我说老爷见多识广,寻来的工匠一个个竟跟神仙似的会变戏法,不知用的什么巧宗儿,冬天下着雪,进屋热烘烘的能冒汗,夏日甭管外面太阳多大,进去都是凉森森的。” 梅东笑道:“姑奶奶别听她说,解释一百遍都记不住。动工的时候我去看过,工匠在屋子地板下暗藏了陶制的水管,夏日引来山泉活水昼夜流动,故而屋子凉快。到了冬日里就命人烧水引入水管,使屋子增温。” 万家竟然在桃子岭上建了一座别业! 她不动声色问道:“既是大费周章建造了,自然要弄得舒服些才是。我记得别业开工的时候,我还没出阁呢!” 梅东微微眯起眼睛掰着手指一算:“可不是,正是姑奶奶出阁那个月动的土。” 万山雪面上笑得和煦,心里却一寸一寸沉下去。 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一无所知! 梅东家的往门边一张望,脸便板了起来:“还不赶紧端过来!” 又满脸堆笑向万山雪说道:“姑奶奶别见怪,我们小门小户家的孩子,到底没见过世面,怵场得很。” 万山雪这才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怯生生地走了过来,看起来顶多不过十岁,口里说着:“给姑奶奶请安,姑奶奶请用果子。” 女孩捧着一个碧绿的荷叶盘,里面盛放着雪白的鲜藕,鲜核桃鲜菱角、切好的西瓜还有一把蜜饯,红的红白的白,衬着新鲜的绿色,分外清爽。 男孩捧着的是一大碗大大小小大约七八个蛋,却是从未见过的。 梅东见她看着新鲜,便说道:“这个是太太特意交代的,说二姑娘身子怯弱,一向容易生热,听老大夫说了一个方子,用卤肉的料子来腌蛇蛋,吃了不仅明目祛湿,还能免生恶痱毒疮。前儿寻了一两百枚来,每日给二姑娘卤一些送去,姑奶奶也尝尝。” 红璎连忙给了俩孩子赏钱。 万山雪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推说才用过膳,只尝了一二,又闲谈几句,佯装老练地问起今夏庄子收成。 梅东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将庄子经营所得一一说与她听。 万山雪在心里默默计算着,除去礼品不算,光是银钱进项就有三千多两。均摊到她的嫁妆上,总也不少于三百两。 “这里面有我的陪嫁,你怎么不说给我单独送一份过去?”万山雪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半是玩笑半是严肃,叫人拿不准她的用意。 夫妻俩面面相觑,支吾半天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那妇人鼓足勇气说道:“这田产,这庄子……太太交代过,虽为陪嫁,可是每年所得都归母家所有,太太再从中拨出十两银子给姑奶奶……” 万山雪心里冰凉一片。 梅东见她不接话,忙说道:“正是正是,我们不敢胡说,都有凭据的。” 他回屋不多会儿就拿着一张纸出来了,万山雪接过一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陪嫁梅溪村东头桑田八亩,田租收成由母家所有,岁末拨银十两给予万氏长女。庄内佃户悉皆听命于母家。若万氏长女身故,田庄归还万府本家,不得转赠或卖予外姓。 陪嫁家族风水林木二百株,采伐须经母家同意方可进行。 …… 其余的陪嫁大概也不用看了。 前尘后事在脑海里来回翻滚,好半天才如沸水渐渐止住,前几日脑海里影影绰绰的怀疑,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她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无所依靠。 片刻,她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说道:“瞧你们,开个玩笑也吓得这样。我听太太几次夸嘴说,你们夫妻做事最为用心,满京城也寻不来几个这样得力的。原先我还不信,故意试探试探。果然这样勤勉,回头定然告诉太太奖赏你们。” 梅东夫妇这才恍然,又说笑一阵,万山雪便起身告辞,暗暗给红璎使了个眼色。 梅东殷勤地提着灯笼,要引着他们往桃子岭去。 红璎驻足迟疑道:“依我说,奶奶别去了吧。” 万山雪故作生气道:“瞧瞧,我的日子愈发好过,个个都来当我的家了。” “不是这个话,奶奶和二爷拌几句嘴,就赌气不回去,到时候让咱们太太知道了,又添出多少闲气来,连带二姑娘也有了不是。” 万山雪执拗道:“我偏不回去,就在桃子岭住个十天半月的,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梅东家的一听此话,直向万山雪脸上看,犹豫着笑道:“我说姑奶奶怎么这么晚跑了来,原来是为拌嘴。年轻轻的夫妻,拌嘴是常有的事儿,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可不能太较真儿。若不是姑娘说了出来,我们定不放心让姑奶奶这么晚回去,可崔二爷和亲家老太太这会子不定急成什么样子,姑奶奶还是改日再来吧。” 半真半假,万山雪装作不情不愿被他们哄着劝着上了车,三人往回赶去。 快到京城时,红璎叮嘱牧笛说道:“今日来梅溪村的事情,不许你跟二爷提一个字。” 牧笛连声答应着。 回到崔府,已近三更。 万山雪顾不得歇息,先去看了橘霜,得知她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回房洗漱一番正要躺下,却听见珊瑚来了。 只听她隔着窗子说道:“奶奶睡下了么?太太听橘霜说了今日之事,心惊肉跳,现下还没合眼,请奶奶过去回个话吧。” 万山雪嘱咐红璎睡下,只身跟着珊瑚往前面来。 珊瑚悄声嘱咐道:“太太在气头上,奶奶无论多委屈都权且忍一忍,若是闹开了,吃亏的还是奶奶。” 这一路上她已经来来回回盘算过了,以她今时今日的处境能力,无论对崔家还是万家,硬碰硬都是不行的。 她想到黎偃松的嘱咐,又想到处变不惊的江心澜,心里慢慢定了下来。 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萍水相逢之人,竟有这样的魔力。 月至中天,尤氏还没有睡下,披衣坐在中庭,乌思羽陪在她的身边。 见万山雪前来,她一拍桌子:“跪下!” 万山雪忍气吞声,跪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母亲息怒。” “息怒?我倒要请教请教,我如何能息怒!早起去时,我分明叮嘱过你,时时处处陪着明之。你呢,抛开丈夫不管,私下跑到青檀山去,闯出这么大的祸事来,到头来为外男所救。你置我崔家的脸面何在?” 尤氏大发雷霆,乌思羽在一旁柔声劝解:“姨母别生气,且容嫂嫂慢慢解释。” 万山雪细细地将白日发生之事,拣要紧的禀告给尤氏。 若是往常,她定然不愿意当着乌思羽说出崔明之冷待她的事情,可是现下说得十分坦然:“明之气我一路上跟得紧,将马车赶得飞快,险些将我们甩出车子去。他要守着萧公子,话里话外赶着我走,母亲细想,当着众人的面,我再待下去也是没脸……” “你还狡辩!那你便直奔家里而来,我难道会赶你出去么?半道上去青檀山,害死乳母伤了婢女,到头来还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这笔账别人只会记在我崔家头上。莽莽撞撞,害人害己,这就是我崔家的当家主母干出来的好事儿!” 雷霆暴雨一般,足足数落了两刻钟才歇住,万山雪这一日受气受惊,又经历伤心,满怀悲凉,膝盖所受的这点子疼痛和婆母的责骂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默默地跪着,脊背挺得直直的,任由婆母发泄。 许久之后,她才慢慢说道:“太太教训的很是。若是能够预见后事,今日说什么我也不会去青檀山的。都是我害死了阿母。” 尤氏泄了怒气,凉凉地说道:“你知道就好。在院里跪一夜,接下来一个月不许出家门半步。” 万山雪急切膝行几步哀求道:“母亲生气,怎样罚我都好,可是乳母是为了救我而亡,她的丧事我没法子袖手不管……” “胡说!如今你是崔家媳,不是万家女。安葬乳母一事,说什么也轮不到你出嫁的姑娘做主。若是真心知错,就跪在这里好好忏悔吧!”尤氏拂袖而去。 第11章 遥想当年初见 马蹄嘚嘚踏破夜间寂静,带起一阵风摇晃着屋檐下的铜铃。 黎偃松翻身下马,仰头看去,宫灯散着暖黄色的光,将“大将军府”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添上一层柔和。 江心澜偏头看了看他:“近乡情更怯?” 他微微颔首,无数次深夜梦回的家,近在眼前时,却有些愣怔。 门环铜兽含着清露,他屈指欲叩,角门却忽地开了,伴随着一声清亮的“三叔”,一个穿着襦裙的小女孩提着灯笼,蹦蹦跳跳跑了出来。 这是黎偃成的女儿庭安,上次他离家时,她才两岁多,一年多不见,竟然跟他毫不生分。 他心头一热蹲下身来,朝着庭安张开双臂,庭安却摇摇晃晃向身后的江心澜扑过去:“姐姐!” “……你这都排的什么辈分?叫姑姑。”黎偃松好笑道。 江心澜哈哈大笑,将庭安举起来转了个圈儿:“小家伙定然是看我年轻呗!” 黎偃成静静地站着,笑笑地望着他们,黎偃松扑上去跟他抱了满怀。 自从成亲有孩子之后,大哥的精气神好多了,府里也一日日有了生机,他心头十分欣慰。也许家才是慰藉失意之人最好的良药。 长辈们是不能出来迎接的,环顾四周不见黎偃钟,还没有询问,庭安就机灵笑道:“二叔练了一手好厨艺,这会子在厨房忙碌,要给三叔和江姑姑接风呢。” 父亲在家信中说过,黎偃钟如今痴迷于下厨,京城里的人都长着双富贵眼,听见的没有不讶异嘲笑的。不过黎家人都很支持。 他暗自叹道,也许只有历经生死大事,看破人生之人,才能有这样的觉悟。 黎偃成接过女儿,对江心澜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一行人进了屋。 久别重逢最是人间欢喜之事,在黎家尤为如此。每次他平安归来,黎家都好似枯树逢春,从内而外焕发光彩。 随着他离开,再度陷入沉寂。如此循环,好在如今有了庭安,随着她平安长大,府里的空气明显活泼多了。又有江心澜跟着,欢声笑语自然胜过愁绪。 黎偃松见过众人,换了衣服,去祠堂里敬告祖宗先人平安归来,就回到祖母处用膳。 晚膳摆在庭院里,青石案上错落摆开十二道彩釉瓷盘。 正中是荷叶糯米鸡,旁边的青花缠枝盘里盛放着樱桃肉,糖色熬得透亮,红玛瑙似的诱人垂涎。又有素燕窝、松仁玉米、翡翠白玉羹、水晶肴肉…… 黎偃松惊喜不已,向二伯娘笑道:“二哥如今的厨艺,只怕御膳房的厨子都要落了下风,一桌子山珍海味了,二哥人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背后结结实实将他抱住了:“嘿,你们听听三弟这嘴灵不灵,前儿康公公才在皇上面前开玩笑,要我去御膳房,今儿他就说出来了。” 祖母笑嗔道:“你瞧人家江姑娘在这儿,也这么没大没小的,还不过来见过心澜妹妹!” 一大桌子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直谈至夜深方散。 黎偃松毫无睡意,推着父亲黎玄在园子里漫步,黎玄方才的笑意收敛了许多,轻声问道:“很辛苦吧?” “父亲问这话,是不是后悔当年放我出来?”他笑问道。 “后悔啊,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我有时候看着小庭安,就想着你要是不去北疆,我和你母亲也就能够含饴弄孙,她也不会因为我当年偷偷放你走,三天两头翻旧账跟我吵架了。” 黎偃松轻轻笑了:“好,那我明日就去找皇上。请求解甲归田,立马娶妻生子。” 黎玄笑道:“赶紧的,臭小子,老拿话来堵我。还去祠堂里坐坐吧。” 他知道,父亲这是要与他谈朝堂之事了。 因着黎玄的腿,樊老太太特地命人在各屋子面前都修了坡道,方便轮椅通行。 黎偃松在轮椅前蹲了下来:“来,我背您上去。” 黎玄愣了一下,方才还说笑的嗓音忽地有些哽咽:“做什么臭小子?” 黎偃松不动,只是坚持着。 他背着黎玄一步一步踏上长长的台阶,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一粒一粒滚落在石阶上。 即便是父亲双腿残废,这些年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威武高大的形象,却没想到,他的分量竟然这样轻。宽大的裤管下,双腿如枯柴一般瘦弱。 黎偃松给各位先人都斟了酒,又捧了一杯给父亲,自己盘腿坐在旁边。 黎玄紧盯着儿子的神色:“今天那帮人有问题?” “嗯,第一伙人审出来了,说是昭勇侯吴阻手下的人。昭勇侯因气愤妻弟私下接走侯夫人,欲要劫走药材,给萧家一个下马威。” “这个吴阻,还真是胆大妄为,他就没想过,萧家奉的是皇上之命,他劫持萧家,就等于违抗皇命。” 黎偃松眼里的笑意消失殆尽:“这正是儿子怀疑的地方。吴阻这些年闹来闹去,也只是责怪吴达当初没有在皇上面前多表一表他祖父吴迎的功劳,多争取些功名。他并没有胆子去违抗皇命,也没有那个力量。跟妻弟置气,抢回其姐也就够了。何必再得罪皇上呢?” “难道说,他跟金弘联手了,故而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黎偃松摇摇头道:“起初儿子也是这么想的,或者说,背后主使人愿意让咱们这样想。第一伙人目的还是直奔药材而去,第二伙人却是下了死手的,尤其是对我,招招都急于要我的命,才让我寻出破绽来还击。若是寻常匪徒,根本不必如此拚命。我想,一来是因为我半路上杀出来,坏了他们的计划,二来,是因为我是黎偃松,是世世代代效忠于皇室的黎家人。” 黎玄慢慢坐直了身子:“所以金弘急着将匪徒抢走,是怕你逼问出真相来。若你猜测为真,他与吴险联手,一则诬陷吴阻,给他安上大逆不道的罪名,置于死地。二则有了把柄在手,可以拿捏吴险,予取予求。那么进一步的目标……” “正是如此,秀州富饶,山高皇帝远,他要想着手做点儿什么准备,也很难被人发觉。” 黎玄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当年是多好的人,一心一意扶持幼主,如今……” “这就是当初爹教给我的道理,对权力保持敬畏之心。这东西一旦沾染就会上瘾,终生难以戒掉。”黎偃松说着看向黎玄,“爹爹,我此次回来,不止是给祖母贺寿,若是我……” 黎玄静静地看着儿子:“儿子,向前走,顺着你的心走。” 黎偃松点点头,将眼泪咽回去,向父亲举起酒杯。 “一年一杯酒,你这将近两年没回来,得陪我喝两杯。” “要不咱们爷俩不醉不归?” “想得美,到时候挨骂的还是你老子。”黎玄忽然问道,“是了,听小景说,你今天救的是万家长女?” 黎偃松垂下眼睫,淡淡道:“是的,可惜没能救下她的乳母。” “你尽力了,问心无愧就好。她爹是金弘府上做事的,夫家是十二皇商之一的崔家,听说跟金弘府里的管家有点亲戚关系。只怕面对这份救命之恩,他们还真有点棘手,不知道如何来还。”黎玄话锋一转,“你还记得么,我受伤回京那一年,咱们就见过这个姑娘。” 黎偃松心里一动,面上若无其事:“是么,不记得了。” “当时我受伤回京,听大夫说再无站起来的希望,正值盛年,很难接受这个现实,整日暴躁易怒,连带你们也小心翼翼,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寒食节前你陪我进宫谢恩,回来时有个兔子跑到了我的脚边。” 黎偃松记得很清楚,他推着父亲从宫里出来,正要登车时,一只雪白的小兔子跑到了父亲脚下,乖顺地卧着,一动不动。 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姑娘紧紧追过来,她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头上双髻绑着草绿色的丝带,在春风卷起的梨花瓣里冲着他们喊道:“伯伯小心,您脚下有个兔子!” 她一面道歉,一面抱起小兔子训斥道:“你这个淘气包呀!” 而后抬起笑脸,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对着黎玄上下打量了一番脆生生地说道:“您一定是威震天下的黎大将军对不对?我夫子说,您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是天底下顶顶厉害的大好人,我家小兔子素日很怕生的,却一点儿都不怕您。” 其实当时天气并不算好,可是多年以后,只要回想起来,他总觉得她带着通身细碎的阳光而来,手腕间的银铃叮叮当当,像是从天宫偷偷溜出来玩耍的小仙子。 他一直以为,像她这样的人,就该永远这么快快乐乐地活着,无忧无虑。 没想到再见面时,他居然眼睁睁看着,娶了她一生的那人,竟那样残忍而冷漠地对待她。 “陈年旧事,怎么让黎大将军惦记这么多年?”黎偃松喝下一口清酒,咽下心头的不适,淡淡问道。 “就是她的出现,我才忽然反省,你们一般大的年龄,你也应该这样天真活泼才对。而我当时沉浸在残疾的伤痛里,自顾自地暴躁,吓得一家子都没有笑脸,尤其是你,不知落下多大的阴影。” 黎玄的语气充满了自责:“她抱着兔子跑去放纸鸢了,你还是愣愣地盯着她看。我就故意说,不想回家,想沿着城河一带走一走。你面上平静得很,可是眼里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从那之后,许是为了孩子,黎玄渐渐从低沉里走了出来。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对他影响重大的插曲,也同样在黎偃松的心底留了很多很多年。 他后来特地打听过她,得知她是万家长女,母亲因病早逝,所幸继母待她和弟弟极好。 再后来,他离开京城,每次回来,还是会刻意关注一下她的事情。 他年少时极想逃离自己的家庭。背着前人用生命换来的荣宠,这个家族的每个人都活得很沉重。他们没法像别人那样畅快地哭,肆意的笑,无论做什么,都覆着厚厚的阴翳。 他甚至曾经想过,他这一生就算是能够功成身退,也决不会娶亲生子,他不想拉着无辜的人活在这样的氛围里。 可是如今想想,他的家庭又有什么不好? 他们只不过将别家大几十年所要遭遇的悲痛,提前遇到了,可也正因此,他们更知道珍惜二字的意义,也更会善待彼此。 若是万山雪生活在他们的家庭,决不会被那样冷待。 他摇摇头,嘲笑自己胡思乱想,将杯子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黎玄说道:“是了,到时候你替我去一下她乳母的葬礼,一来敬重嬷嬷有情有义,再者也算是谢谢万姑娘当年无意中开解我。” 黎偃松知道,父亲也很为没能救下万山雪的乳母而遗憾,他点点头答应下来。 父子又说了许多朝堂与北疆之势,直聊到启明星闪烁,才回房歇息。 而此时,万山雪还跪在婆母门前的台阶上。 第12章 带个心眼回娘家 寅时露水最重,砖缝里的草叶被压弯了腰,衣服吸饱了水汽,湿溻溻地贴在身上。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淌,落入脖颈里又凉又痒,万山雪想要伸手去挠,才发现胳膊已经僵硬得抬不起来。 她索性就着扭脖子的姿势蹭了蹭,继续苦苦思索,究竟要怎样才能使爹爹同意给春草办丧事。 “卖新荷——带露水的并蒂莲嘞——” 卖花老翁的吆喝声带着朝露传过来,惊起了檐角打盹儿的鸽子。 万山雪忽地觉得这一嗓子仿佛将她从重重迷雾里拉了出来,为何总想着求万家给乳母办丧事? 乳母所求的,不过是离兰蘅的坟墓近一些。 万有善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可是这些年,他几乎对继母兰芬的所有要求爽快答应。再恩爱的夫妻,经过琐碎磨砺,也不会如最初那样事事依随,必然跟兰芬的说话方式有很大的关系。 她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记得住的场面,反复琢磨,心里渐渐明朗。 一时又想到春草身上去,不觉又怔怔坠下泪来。 这一生阿母实在不遂,幼时因为家贫被父母卖掉,几经辗转才到了兰蘅身旁,过了几年好日子,哪知道识人不明,跟着陈粮吃了不少苦,回到万府不足两年,兰蘅就撒手西去。轮到自己…… 喉头酸痛难忍,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却抑制不住胸口剧烈地起伏,被强行压下去的哭声在胸腔里左冲右撞,似乎要撞断肋骨奔涌而出。 她再也忍不住,整个佝偻在地上,将脸贴着凉透了的地砖,哀哀而无声地哭了起来。 直到晨曦初露,她终于乏得透透的,支撑不住向地上歪栽过去,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模模糊糊听到婆母的声音:“糊涂东西,不看看家里成什么样子了,还只管往萧家跑!” 是崔明之回来了。 他在尤氏跟前一向好性儿:“萧慎今日要挪到萧家在城外的别院休养了,无需我再帮忙。我是去看看铺子,午饭前必然回来。不知母亲因何事动怒?” “自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究竟是不知,还是不在意?万氏回京半道上去青檀山,结果遇到歹人,死了乳母伤了婢女,还欠了黎将军天大的恩情。你这做丈夫的,还能无动于衷么?” “哦,原来是这事儿,我听说了。” 崔明之毫不在意地说道,“母亲何必大动干戈?那是她的乳母,并没有跟进咱们崔家,又是为了救她而死,丧事自然是她自己回娘家商量。商量妥当时,咱们派几个下人去帮忙,到时候我再露个面,走个过场不落人话柄就是了。至于去将军府道谢一事,至少也要等她乳母头七过了再去,方才显得恭敬。” “可是……”尤氏的声音低下去。 “棋局未终,焉知胜负?与其仓促站队,不如静等风来。” “照你这么说,你这笨媳妇还算有点用?” 屋里半天没了声音,万山雪怕他出来,佯装熟睡,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脚步声进了院子,来人讶然喊道:“呀,嫂嫂怎么还在这儿?快快,你们快给二奶奶搀起来。” 这时候尤氏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万山雪微微眯着眼睫,瞧见崔明之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去,连一丝停留都没有。 只听他对乌思羽笑道:“表妹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这不是担心姨母嘛,赶早来看看。没想到嫂嫂这个实心眼,竟然真的把姨母的气话当了真,瞧这着了凉可怎么好?二哥哥,你快来搭把手,将嫂嫂扶起来。” 崔明之“嘁”了一声,制止了两个丫鬟:“先不管她。” 乌思羽放低了声音婉言劝道:“不是我做妹妹的多管闲事,婚前婚后,真正是此一时彼一时。二哥哥当初娶嫂子时,阖府是多么欢天喜地,虽说日子久了难免平淡,也不能这样冷漠,太伤人心了。” “若不是她与继母联手下套,我绝对不会娶这样的货色。得了,不提这茬子了,晦气得很。”崔明之说道,“我才刚听母亲说,三姨母和表哥不日就到京城,不若你跟我一道去街上逛逛,瞧着缺什么少什么,提前添置了,免得姨母来了不齐全,处处麻烦。” 尤氏恰好走出来,听见了说道:“又劳动你妹妹做什么?我已经吩咐了玲珑去乌家房子里收拾,思羽昨儿跟着我担惊受怕一日,今儿天气阴凉,你带她去铺子里转转,到处玩玩,也是你做哥哥的人。” 崔明之答应着便带了乌思羽一道出去。 万山雪这才慢慢直起身子来,珊瑚连忙下来相搀,轻声道:“二奶奶醒了?” 尤氏嗤笑道:“害死了乳母,还有心思睡觉,真不知这人到底有没有心肝。起来吧,去送你乳母一程。待头七过了,再罚你禁足。” 这已经比预想的局面要好。 万山雪谢过婆母,艰难地起身,膝盖骨缝里似乎插了无数钢针,每一次挪动都痛入骨髓。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回了院子。橘霜与红璎急得团团转,见她一瘸一拐地进来,都哭了。 “你起来做什么?回去躺着好好养伤。”万山雪推了橘霜一把。 “我怎么躺得下?春草嬷嬷出这样的事,奶奶你又……” “红璎,去唤两个丫头帮我打水,沐浴完我要回万家商量阿母的安葬事宜。橘霜安心躺着,等一切定了,去送阿母一程,就是你的一番心意了。这会子起来除了干着急,也帮不上忙。”万山雪不由分说将橘霜赶去休息。 待到了万府门前,那门人见是万山雪,便赔着笑说:“大姑娘回来了,怎么事先一声儿也不知道?姑奶奶稍等,我这就去回禀夫人。” 红璎蛾眉倒竖,发狠道:“这天下竟有女子回娘家让站在外面等的道理,你把门给我打开!” 门房说道:“哎哟好姑娘,您别为难我,上次为着二爷的一个同窗来,我擅自放了进去,还挨了好一顿呲哒呢!” 红璎气噎,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大门,却只能干瞪眼,万山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道:“长姐,你怎么回来了?” 回头一看,正是弟弟万山毓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颇为精致的金丝笼子,里面有一只墨玉似的蛐蛐儿。 一腔子无名火忽地窜起,还不等她发作,东边的角门开了,万山锦从里面缓步出来,一身青色长袍,举手投足优容雅致,含笑望着她,嗓音温润:“长姐回来了。” 万山雪平生第一次代入父亲的视角来看这两个弟弟。 于她而言,自然是一母同胞的万山毓更加亲近,可是对父亲而言,他们都是他的儿子,毫无疑问,稳重上进的万山锦更惹人疼。 万山毓凑近她,又狐疑地看了看红璎,忽然跳起老高:“姐姐的眼睛怎么肿得这样?是不是姐夫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账! ” 说着杀气腾腾转身就要走。 万山雪连忙一把扯住他,嗔怪道:“瞧这火急火燎的性子,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持刀动杖地闹起来。” 她很是自责,母亲去世时,她年龄尚小,不知道心疼弟弟。后来又有继母管着家,弟弟生活起居一应都是继母照料,她更没操心过半分。 如今细细想来,他虽然顽劣不求上进,可是比她这个做姐姐的还要强几分,起码知道维护骨肉,可见没有坏心眼。 对于没娘的孩子,能够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原本恼火的心便温柔了几分。 她掸了掸他身上的碎草,温和道:“瞧你这身上闹的,快回去收拾一番,待会儿我有事跟你商量。” 万山毓迟疑着又问道:“姐姐当真没受欺负?” “没有,有你俩这样好的弟弟,谁敢欺负我?” 万山毓这才放下心来,兴兴头头地进了东角门。 万山锦这才走近两步说道:“母亲这会子在房里,父亲在书房,姐姐是先去……” 一语未了,万山雪笑道:“自然是先去看看娘。娘家娘家,哪个女儿回来不是惦记跟娘絮叨絮叨心里话的?” 她原以为,得知真相之后,再装得像从前那样毫无芥蒂是很难的。可是比起要达成的目的,千难万险都不是事儿,装出一副笑脸又算得了什么? 她亲昵与万山锦并肩而走,很自然地说道:“我听说你这些日子用功得很,陪我走这一程子已经费了不少功夫,快去书房读书吧。天气暑热,路上看见有卖新鲜莲蓬的,我嘱咐红璎买了来给你熬汤喝。” 兰芬正接过丫鬟手里的花壶浇水,听见声音连忙搁下来招手:“雪儿回来了,快来快来。” 万山雪亲亲热热挽着她的手臂说道:“我没遵照您的吩咐,直接进门了,不会怪我吧?” 兰芬笑嗔道:“自家娘们儿,说的什么话?还不是锦儿那个怪脾气,稍有打扰就嚷嚷着烦躁,害得府里上上下下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出。门房被他唬住了,竟连你也慢待起来,回头我给你撑腰。” 万山雪将头挨在她的肩膀上,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道:“可不是得给我撑腰?昨儿险些丢了性命去,再也见不到您了。” 兰芬唬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你这孩子,青天白日的胡说什么,看我撕你的嘴。” 第13章 所求如愿 万山雪依偎在兰芬身边,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她垂泪道:“太太细想,我与阿母虽然不睦,可她辗转到了外祖家,陪嫁给我母亲,给我做乳母,又为我丢掉性命,恩情深重,结草衔环亦难报万一,不管她的身后事是不能。可谁人不知,我是最最百无一用的人,太太若是不教导我,我还能求助谁呢?” 兰芬微微蹙眉道:“我的儿,你能这样想就很好。足见我的大姑娘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心肠。只是不怕你恼,兰草虽然担着个‘须以母待之’的名声,可到底跟你母亲有主仆之别,如何能够埋进万家坟地?” 万山雪见她语气松动,便趁热打铁道:“我听说我娘去时,爹爹因伤心过度,坚持让墓匠们留了个窗子,说是百年之后同穴而眠,隔窗相望,亦可再续前缘。” 万山雪打小就直呼兰芬为母亲,一时没法改口,便只得含糊而过。 她有意顿了顿,见兰芬脸上虽然镇静地听着,眼里却闪过一丝阴翳,又继续说道:“我想着,这再续前缘之事,未必非要是夫妻,主仆又何尝不可?就在过仙桥的方向买一块墓地安葬乳母也很好。九泉之下,她们两人也能有个伴儿。” 兰芬不自在地笑了笑:“你这孩子混说,那过仙桥除了原配夫妻同穴共有,谁有这资格?” “怎地没有?就譬如……倒不是我空口白舌咒你们,只是话赶话说些将来之事。你与我爹爹这些年恩爱和睦,连红脸都是少有的事。总没有道理将来把你孤零零丢在一旁。别说锦儿绣儿,就是我和毓儿,良心上也下不去。这些年为爹爹、为我们兄弟姐妹、为万家呕心沥血的人是你……” 兰芬拿帕子搵了搵眼角,长叹一声说道:“你这孩子,越发没有规矩,不许浑说了。这么着,你与我一道去见你爹爹,这个事儿终究要经过他点头,我才能放手去办。” 万山雪随着兰芬走出来,瞥了一眼兰芬曾经住的院子,暗暗祈祷道:若是母亲和阿母听到我的话,请一定原谅我一时的不得已。 她看着兰芬明显轻快的步伐,暗自冷笑,一两年之后的事尚且没人说得准,更何况几十年后。 只要她万山雪活着,母亲的原配位置,就决不能动摇。 也许母亲并不在乎,可是作为女儿,她没有权力替母亲放弃。 半道上遇见万山毓来寻,万山雪招招手唤到身边来。她知道万山毓对春草的依赖其实远胜于她,忖度着不知如何开口与他说及此事。 犹豫不定时,已经到了书房。 万有善向来不待见这一对儿女,一见面便蹙眉道:“你们两个,一个不在家里好好侍奉夫君,孝顺婆婆,一个整日走鸡斗狗,游手好闲,这会子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兰芬连忙过去为他捶背,一面说道:“你瞧,见了自己孩子,也是这样的没有个亲和气儿,到头来再跟我抱怨孩子们都怕你。” 万有善气鼓鼓道:“那绣儿和锦儿怎地不怕我?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自然底气十足,还怕人说么?” 万山雪连忙跪下来说道:“爹爹消消气,女儿这次回来是有要事相商。” 兰芬连忙接过话茬儿,三言两语将万山雪的遭遇说了,又说道:“要我说,孩子能有这份心,真真是极好的。” 万山雪没想到她会三言两语全盘托出,她更是担忧万山毓毫无心理准备,乍然得知此事接受不了,正忐忑不安时,瞥见万有善脸色不善,连忙说道:“我知道这事儿对爹爹来说,是很难办的。” 万有善从来不曾见过大女儿这一面,怒色稍稍收敛:“哦,你倒是说说,我夹在中间,有何难为?” “爹爹如今深受金相国重用,说句左膀右臂也不为过。家里若是要大张旗鼓地办丧事,别人势必是要来送礼的。阿母于我而言,一有哺乳之情,二有先母托孤之重,三有以命换命之恩。恩重如山,可是在外人眼里,她到底只是一个下人。知道的说咱们万家人有情有义,知道感恩。不知道的,只怕要借此大做文章,有碍爹爹为官清名。” 万山雪抬头看着父亲,又道:“若是爹爹不答应,又怕驳了女儿的面子,伤了父女之情,所以我说爹爹为难。” 她幼年丧母,祖母怜爱,继母纵容,所以养成了任性娇纵的性子,后来又因婚前私相授受,万有善彻底生出了厌弃之心。 这会子见女儿说得熨帖,提到先夫人托孤,不觉又念及女儿自小失母之悲,语气便柔和下来:“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既知我为难,你又巴巴跑来商量什么?” 万山雪坠下泪来:“爹爹,阿母唯有一个心愿,便是离我母亲的坟墓葬得近一些。故而女儿只有这一个请求,至于丧事所有,皆有女儿承办,不敢让父亲和太太出面操心。” 万有善沉吟片刻说道:“当初她执意要出家,就不再是红尘中人,断断没有万家人去给她安葬送终的道理。不过一来于你有大恩,二来你母亲临终留有遗言,我也答应过她,你和毓儿须以母敬春草。这样吧,就在万家墓庐附近买一块地安葬,你和毓儿守全礼便是,也是一个美名。” 说着又转向兰芬道:“买地之事,我叫管家去办。你去另取五十两银子来给雪儿,让她着手去安排丧事,有什么不周到的你多教教她,不要错了礼仪,惹人笑话。” 万山雪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叩头不止:“女儿多谢父亲和太太成全。” 她余光瞥见兰芬的神色有些讶异,而万有善难得的露出了些许慈和的神色,又加了一把火说道:“女儿从前年纪小,不懂事,闯了许多祸事,连累父母蒙羞,如今思之实在悔之无及。往后女儿一定好好做人,让二老省心。” 兰芬一听此话,连忙走下来扶起她,搂在怀里好一通爱抚,含泪冲着万有善说道:“老爷瞧,孩子不懂事时盼着他们懂事,真个贴心贴肺了,又觉得心疼得慌,有咱们在,情愿他们能任性一辈子。” 万山雪紧紧抱着她,上演了一幕母女情深的戏码。 万有善在一旁感慨道:“你能有这样的觉悟就好,往后也好好劝导毓儿。” 其实她从前也模糊知道,父亲就吃这一套,却死活不愿意让他如意。结果遭厌弃的是自己姐弟俩,家里大权和财产都流向了继母和那一双儿女手里,弟弟也荒废了读书的时光,再难弥补了。 “女子的清醒,总是伴随着很深的痛,可是只要醒过来,就不晚。” 阿母的话尚在耳边回荡。 她轻轻拍了拍一旁始终将头埋得很低很低的万山毓,轻声说道:“待诸事就绪,我回来接你,咱们姐俩送阿母一程。” 遂向众人告别。 离开万家,车子直向城外奔去,红璎低低说道:“我娘若是知道,姑娘为了她这样低三下四去求人,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万山雪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是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做成一件事。”万山雪继续说下去,“从前我只会恣意妄为,横冲直撞,只觉得我所要所想,别人通通顺着我才是最好的。没想到,人家就抓着我这一点,给我挖了个大坑。而我,浑然不觉。若不是在崔家日子难熬,我大概还是不会清醒。” 她紧紧揽住红璎的肩膀,发誓般地说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让你和橘霜畅畅快快地活着,再不受半分委屈。” 红璎啜泣着说道:“只要姑娘不受委屈,我们就不委屈。” 万山雪出来时带了刘嬷嬷一道,事情既已说定,便让她去山下高价租了个破落院子用来出殡。收拾妥当之后,她带人去青檀寺将春草接过来安顿。 一番忙碌自不必说,待灵堂安置好,已经入了夜。 红璎突然记起来,当年春草万念俱灰,一身粗布衣服就去了青檀寺。万山雪大婚时,她特地将春草的东西收拾在箱子里带到了崔家,因为不忍相看,一直没有打开过。 “我想请姑娘带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旧时物事,可以放进棺里陪着我娘,好留个念想。” 万山雪便留着红璎守灵,自己回崔家去取。 车子沐浴着清冷的月光辚辚驶过七孔桥时,万山雪忽然瞧见桥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看去,正是黎偃松。 他长身玉立,微微仰头赏月。周围人声暄暄,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与那轮明月遥遥相对。 离得近了,能瞧见他被风拂动的发丝,衬着月光,愈发显得身姿修长,侧颜如玉,如画中仙一般寂寥而清冷。 身负盛名,年少有为,亦会有这样孤寂的时刻么? 万山雪不愿打扰,放下车帘,擦肩往崔府去了。 行军打仗之人,早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远远儿就看清楚她伏在窗边出神。只是她正处于悲怆之中,言语安慰只会显得苍白而聒噪,倒不如假装没看见的好。 车子远去后,他才回身深深地看了一眼。 但愿他们都能所求如愿。 第14章 第 14 章 虽已过了月中,可今夜月色出奇的好。 踏着满地皎洁回府,金鲤迎了上来:“将军回来了。老太太这几日心情大好,今儿个夜里命人搬出了去年酿的葡萄酒,跟老爷和大爷二爷一道喝酒呢,江姑娘也在。” 黎偃松加快步子,来到樊老太太的院里。果然瞧见父亲与黎偃成、黎偃钟伴着老太太说笑,江心澜抱着庭安坐在老太太下首。 一见他来,黎玄起身笑道:“松儿来陪陪老太太吧,母亲且恕儿子不孝,身上实在有些支撑不住。” 众人都知道黎玄的旧伤到了暑热天便会犯,黎偃松连忙上前扶住黎玄。 老太太佯嗔道:“松儿过来,让你爹再疼会儿。摊上个糊涂不知事的娘,不使他多疼会儿我岂不是白白背了这亲生后娘的名声?” 黎玄笑着赔罪道:“都是做儿子的不好,惹母亲生气。” 黎偃钟起来给樊母捶背,笑道:“老太太顺口说句气话容易,回头三叔身子有一丝不爽快,还是老太太自个儿心疼” 老太太气鼓鼓道:“自家娘们儿跟前也这样,你没瞧见我老早赶了三个媳妇回去歇着?还不是心疼她们终日忙碌,不必陪着我这个无事忙的人干坐着。你倒好,还非得撑到你儿子回来你才敢走,花木兰替父从军,你便要你儿替你陪母么?”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黎偃松送父亲回了院子,转头来陪老祖母,见老人家神色伤感,便以目示意黎偃钟,兄弟俩努力找些话来凑趣儿。 樊老太太满脸笑意,将兄弟三个细细打量了一遍,末了伸手攥住黎偃钟的手,爱怜地拍了拍,长叹一声,抹抹眼角说道:“这话我说的不下百回,只怕你们耳朵都起茧子了,可今儿你们三兄弟齐聚,我还是要再絮烦几句。自我来到黎家,男子们刀山火海地闯,我心里也一日未曾真正安宁过,别人眼里千好万好的荣华尊崇,在我眼里半文也不值。我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地活着,那些麻烦死人的繁文缛节,在咱家都可免了。只要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儿,随心所欲就是。记着我的这句话吧,好孩子们。” 黎偃钟举起酒杯说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可我要为三叔剖白一句。三叔守着您老人家并不是出于礼节,是发乎于内心的敬重依恋。” 老太太笑了起来,对江心澜说道:“心澜是知道的,从前你这个二哥哥就如同闷葫芦一般,老半天问不出一个字来,急得我发燥。自从与于家姑娘定下婚事,性情开朗许多,好似将那些年的话都补回来了。” 庭安从江心澜怀里坐起身子,睁大眼睛问:“那接下来是不是该我三叔定婚事了?” 老太太笑吟吟道:“是呀,等二婶三婶过了门,我们小庭安就有更多人疼了。” 黎偃成看了一眼江心澜,连忙招手示意乳母把女儿抱走,庭安踢腾着不肯:“我要姑姑抱,我就要姑姑抱!” 黎偃成忙起身去接她,竟也被小家伙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老太太笑道:“真真是两人的缘法,拢共也没见过心澜两次,黏得这样厉害。” 江心澜笑道:“好好好,姑姑送你回去。”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嘱咐道:“那你就回房歇下吧,这孩子这两日不要爹不要娘的直缠磨你,可够受的了。” 眼见着江心澜一行走远了,老太太话锋一转说道:“心澜这孩子面上笑眯眯的,我瞧着她似乎总有什么心事,背过人时便有些忧愁。” 黎偃松知道内幕,却不愿意说出来,便含混“唔”了一声。 “唔什么唔,一点儿不知道关心人,赶明儿大哥二哥都成家有孩子的,我看你打光棍打到八十岁去。” 黎偃钟笑道:“真个的,要是你们两厢情愿呢,咱们是男方,趁早利利索索定下来,岂不两便?关于你俩的流言沸沸扬扬,众人都认定你们是一对了,咱们倒罢了,江将军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矜贵得跟眼珠子似的,让人家背负这样的名声,将来说亲多不好。” 黎偃松想起流言乍起时,江心澜飞快地去找他,威逼利诱要他不许澄清的样子就暗自好笑。 江咏将军和夫人虽然不急着嫁女儿,可是到底年龄搁这儿,挡不住提亲的多,也时时打探她的心意,心澜烦不胜烦。 恰好那次回京,有好事者提起了他俩,江心澜索性来了个顺水推舟,默而不语,别人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默认罢了,黎家与江家近水楼台,别人也不好再提。 可是祖母显然是当真了,这两日一再地明示暗示于他,黎偃松知道得把话说明白了,便道:“祖母莫信流言,我与心澜彼此都以兄妹看待。至于说亲,国事不太平,晚点儿再罢。” “你别想着我这个老婆子终日在宅里,糊里糊涂的,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她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咱们黎家干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儿,堂堂正正,上天必然会垂怜的,若有心仪的姑娘,千万不要错过。” 他晃了晃祖母的手臂:“我记住了,老太太,您就放心吧。” 老太太睡去了,黎偃钟贼兮兮地说道:“我另外备了下酒菜,咱们哥仨儿再去书房喝两盅?” 自到边关,从来不缺与将士们对酒当歌的豪迈,却少了骨肉手足相聚的宁静温情,黎偃松与偃成对视一眼,当即答应下来。 黎偃成安静地坐着,含笑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黎偃钟看了看大哥,又看看黎偃松,呷了一大口酒,声音里漫上哽咽:“你年龄最小,却是过得最辛苦的。这京城里惯会拜高踩低,若不是三弟你舍身出去,祖上再大的功绩,也只有那帮小人落井下石的。” 黎偃松摇摇头,这点子辛苦算什么,像大哥二哥这样生生被折断翅膀,才是真的难。 黎偃成满眼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背。 黎偃松咽下喉头酸楚,朝着宫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世人皆苦,不独我一人。” 黎偃钟压低了声音,愤愤然道:“若依此看,三弟去了边关虽然辛苦异常,却也比我们憋憋屈屈待在京里好,眼看权臣当道,天子一退再退竟无计可施,真个闷煞人也。” “先皇在时,便将奏折分成几类,标明加急者务必直达天听。金弘起初辅佐时还是勤勉的,日日将紧要奏折拆分开来与皇上讲解,如今权利熏心,所有奏折大事小情,竟全部擅自做主,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三弟有所不知,姜公公带了个百伶百俐的小徒弟,机变灵敏,办事甚是得力,一身好武艺,只因对皇上忠心耿耿,惹来金弘忌惮,找个借口将他杖毙了,这一类的事情真是数不胜数,唉……身为男儿,不能手刃奸臣替天行道,一身好力气困锁在这牢笼里,我……” 黎偃钟再说不下去,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月亮西行,被丝丝缕缕的云彩遮住了光芒,连带屋子里的烛火都暗淡下去。黎偃成转过头去,肩头也微微颤动着。 黎偃松握着酒杯,酸涩难言。 黎偃钟哭了一程子,擦干眼泪笑道:“瞧我,喝点儿酒一时胡言乱语,吃菜吃菜。” “是了,这两日满城都在议论,金相国已经得了皇上允准,着令昭勇侯即日前往京城领罪。吴阻性情急躁,与吴险时起纷争,倘若此次真给他治了大罪,往后秀州晋陵都由定国公吴险一人治理,或许会清静许多。” 黎偃成蘸酒写道:借刀杀人,岂容刀存? 黎偃钟霎时明白,愕然地向两人脸上环视一圈,说道:“这……” 黎偃松心里烦乱,面上却是淡然,举起酒杯说道:“且往后看,咱们先饮酒吧。” * 万山雪进了院子,便瞧见乌思羽和崔明之正相对立着说话。 她看着娇俏如花的乌思羽,心里奇怪,她本可以有许多选择,为何偏偏盯上了崔明之呢? 回头一想自己当初的执拗,苦涩一笑。 乌思羽一见她进来,连忙迎了上去:“二嫂怎样了?都还好吗?” 万山雪此前因为崔明之的态度,在乌思羽面前总是倍感自卑,觉得自身处处不如她。如今既不那么在意崔明之,对乌思羽的行为也就不再关注,他们怎样亲密,心里也不会激起半点涟漪。 她疏离一笑说道:“多谢表妹关心。我先去看看橘霜这丫头,失陪了,妹妹请见谅。” 说着脚步匆匆从崔明之旁边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 橘霜听到声音早下了床,主仆二人相对无言,皆是泪水涟涟,彼此劝慰了好一阵子。 万山雪回到房里,见崔明之坐在那里。 她沉默片刻,觉得嗓子干疼得厉害,见桌上的新茶冒着热气,便斟了一杯慢慢啜饮。 不知过了多久,崔明之淡淡问道:“岳父对于你乳母安葬之事怎么说?” 万山雪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深深的厌恶,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过去那个迷恋他的自己。 “万家来负责此事,二爷无须费心。” 崔明之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用不着跟我赌气。我有事脱不开身,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吊唁那日我必然到场,给你体面。” 万山雪嘲讽地笑了:“二爷是日理万机之人,自去忙碌就是,我不需要什么体面,阿母跟二爷不熟,更无需二爷赏脸。” 她说完便来到外间,坐在橘霜身旁沉吟半晌,唤过一名小丫鬟,请她去喊江嬷嬷来。 她在兰芬跟前儿已经细细讨教过丧仪要注意的事项和花费,心里有了底,安排起来自然也很有条理:“原是咱们太太要说派个老道的人儿过来主办丧礼的,我心想我年纪轻轻,自然比不得太太调理人得当有法,可手里也是有两个稳妥靠谱的人,何必舍近求远?再者阿母与你们都是有交情的,此事交给你与刘嬷嬷,我也放心。” 江嬷嬷自来不曾见过万山雪这一面,满脸意外,稍稍泄露一些惊喜之色赶紧压回去,忙说道:“不敢教奶奶失望,必当尽心尽力。” 万山雪揉了揉双鬓:“这事儿比不得在府里出殡,诸事不齐全。可若是都要买去,事后收回来不是,扔了不是,倒是浪费。你们瞧着,凡能租赁的一律租赁,必需买的亦无需节省。这二十两银子嬷嬷领去,开销事宜你与刘嬷嬷商量着办妥当。” 久不受待见的嬷嬷乍然得了重用,喜得如久旱逢甘霖,只是看主子伤心,不敢喜形于色,喏喏退去。 “人都说厚养礼葬,”伤心自责漫过万山雪的脸庞,她歉疚地垂下头来,“你瞧我,既没能厚养,也没能礼葬。” 橘霜垂泪说道:“最后关头,姑娘跟春草嬷嬷彼此开释心结,已经很好了。” 继而又说道:“我以前听说,那些投机的人最喜帮人治理丧事,总能趁着主人家伤心之时,事事总想着体面为要,不追究多花钱,而趁机捞一笔,要不要……” 万山雪摇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用了人家,对这样的事就该睁只眼闭只眼,手里藏私也是有限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即可。” 第15章 第 15 章 到了第五日吊唁之时,诸事都可算齐备。 为春草送行者,不过万山雪几人,再有万家一些从前得了春草好处的下人悄悄来了一趟。婚丧礼葬之事向来要有人气烘托方可显得隆重的,若是喜事,人少也罢了,丧仪如此,便在凄清之上更显一层惨淡来。 万山雪忙一程子,哭一程子,一想到此生此世再也没办法弥补对乳母的亏欠,便恨透了自己,红璎更是剜心掏肺,哭得死去活来。 一同守丧之人,都明白她们的心头遗憾,劝是劝不了的,只跟着落泪。 正哭得哀哀欲绝之时,却听刘嬷嬷说道:“奶奶,黎将军一行到门外了。” 万山雪连忙强忍住悲戚,环顾四周低声问道:“毓儿怎么还没到?” 说话时外面一行人已经走进院子,万山雪顾不得许多,敛起悲痛上去相迎,是黎偃松、景明洲与江心澜伴着几个随从。 “这怎么敢当?原说待丧期过了,我再上门好好感谢诸位救命之恩的,怎敢劳动你们……” 黎偃松见她素衣如雪,乌发散落,衬得脸色愈发雪白,双眼红肿,仿佛被风霜摧折的花瓣,声音嘶哑,说话时虽极力忍着,还是带出止不住的抽噎,只觉得心头一阵莫名的难受。 他有意避开视线不看她,景明洲轻声说道:“到底也有我们救人不力的因素,来送一送……” 三人在灵前上了香,拜了几拜,万山雪连忙往屋子里相让,上了茶正要说话时忽听门外一声干嚎:“我可怜的大嫂啊,你怎么不言一声就去了!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众人面面相觑,连忙起身出来。 从门外跌跌撞撞奔进来两个大人并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却是素不相识的。 春草在青檀寺修行,怎么可能被这样称呼呢?万山雪拭泪正要问询,忽地明白了七八分。 待要上前,红璎已经挡在了灵位前面,拦住他们冷声说道:“你们是何人?” 正嚎得惊天动地的那妇人抬起头来,满脸是泪,上下打量了一番红璎,扯过一旁的男人说道:“人都说闺女随爹,真真儿不假。他爹你瞧,这孩子长得多像大哥。只可怜大哥早早地去了,若是今时今日能看到女儿,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子……” 来人正是陈粮的弟弟陈糠和弟媳妇宗氏。 红璎甩开手说:“你们认错人了,这是我娘灵前,不许你们在此胡说八道,请出去。” 那妇人一听此言,立时横眉竖眼,向众人看了一眼,又换了副口气哄劝道:“怎能怪这孩子不认得自家人?到底年纪小,又早早失了爹娘,没人说与你听……” 红璎早失了耐性,呵斥道:“你们听不懂人话怎地!谁跟你是自家人,出去,都给我出去!” “你这糊涂丫头,当着众人的面,咱们来评评这个理儿,天下可有亲闺女不认爹的道理。” 妇人扯过一把椅子大喇喇地坐下来,“你爹娘当初不过略拌了几句嘴,我与你叔叔都劝说他不该如此,他也悔之莫及,连忙去街市上买吃食来哄你娘开心,哪知道回来找不到人了。我们沿街寻巷地找,才知道你娘是个气性大的,才出了月子的人,就抱着你去了万府。你们年纪小不晓事,成家过日子,夫妻拌嘴是常有的事,又没有当真散伙。你爹爹前年因为太想你们娘两个,积劳成疾就撒手西去了,你这孩子怎能不认祖归宗呢?” 红缨双目赤红,鼻子呼哧呼哧,双手握拳,那样子恨不能吃了面前的喋喋不休的妇人。 万山雪将红璎拉在身后说道:“今日主事人是我万山雪。我给我的乳母办丧事,不是她。你们与我乳母若是果然曾经相识一场,想要吊唁,在灵前一大哭也就不枉这份情意了。若是有什么话说,请冲我来。” 那妇人又赔上可怜巴巴的笑脸道:“夫人知道,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家,哪里是要闹事来。只不过当初嫂子在时,相处得很是和睦。得知她乍然去了,谁受得了?” 说着又挤出几滴眼泪来。 万山雪点点头:“那就是来吊唁的了,请吧。” 那妇人在坟前哭了一气子,又打着两个孩子哭了两声,这才说道:“我们还是那句话,人总是要认祖归宗的。嫂子生是我陈家人,死是陈家鬼。万万没有做孤魂野鬼的道理,此事夫人花了多少钱,我们可以来出,嫂子必须葬在我陈家祖坟里。” 红璎是个烈性子,一听此话蛾眉倒竖,气得浑身乱颤就要发作。 万山雪从未应对过这等事情,心里难免慌乱,面上却竭力镇定着,稳住红璎问道:“还有呢?” 那妇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盯着红璎:“爹娘都没了,谁是知冷知热的人?可怜这丫头一辈子为奴为仆的,她也得回我陈家来,有亲叔叔婶婶,自然比别人亲近。” 黎偃松等人皆是外人,不知道内情,自然也不好插嘴,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为尴尬。 万山雪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侧身对刘嬷嬷耳语几句,心思渐定,冷冷笑道:“是么?你们怎么证实,你们就是红璎的亲叔叔亲婶婶?” “这还用证实?但凡头上顶着两个眼睛泡子的都能看出来,你瞧瞧,他们长得多像啊,血缘这东西能骗人?” “口说无凭,我还觉着红璎跟我十二分相像呢,你们拿出切实证据来再说。否则我就报官,以扰乱灵堂罪来抓捕你们。” 这完全是瞎扯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灵堂罪,不过说出来吓唬他们。 谁知那妇人根本不吃这一套,她滚在地上嚎啕大哭:“有权有势就能不讲理哇,老天爷这什么世道啊!来抓我啊,把我们全都抓走吧,大哥嫂子,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你们的骨肉手足被欺负成什么样了。你一生伺候他们还不够,还要搭上红璎的一辈子……” 她连说带哭,在地上滚着爬着,那模样只看得人汗毛倒竖。 至此纵然众人不明白,也知晓了他们的目的。 万山雪实在受不了这个哭声,她索性也扑在灵前哭了起来,待妇人哭声稍止,立刻抽了空子哭道:“阿母,我对不起你。你生前交代过,这辈子无论生死,都与陈家人不复相见,可他们不请自来,生前欺负你不算,临了还要作践人……” 红璎也放声大哭:“苦命的娘呵,月子里就被坏良心的丈夫殴打,下着大雪抱着我连跪带爬到了万家,幸而先夫人心善,不然咱们还有命么?你这才刚一走,他们就打算拿我换彩礼钱了,娘呵……” 陈糠起初一直默默站着,一脸的悲苦看着倒是个老实人。这会子听见红璎哭诉如同被蝎子蛰了一样,立即跳起来冲到红璎面前就高高扬起手来,恼羞成怒道:“谁要卖你了,你这死丫头亲疏不分,看我打不死你!” 他行动突然,众人猝不及防,下一刻他的手腕却被黎偃松攥住了。 他挣扎几下,哪里是黎偃松的对手,便蛮横地说:“你算哪根葱,我打我侄女,与你什么相干?” 那妇人见丈夫被拿捏,早爬起来了,擤着鼻涕,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道:“呸,这还用问,这位爷定然是被这主仆俩侍奉惯了,舍不得红璎走。” “啪!”两声清脆的巴掌同时响起,一掌落在陈粮脸上,一掌落在妇人脸上。是黎偃松和万山雪同时出的手。 这下简直捅了马蜂窝,那妇人死命撞向万山雪,被她疾步躲过,一头撞在了桌角,登时头破血流,两个孩子吓得放声大哭,乱作一团。 刘嬷嬷从外面领了两位皂隶来,其中一个拿出张纸抖擞道:“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陈粮与兰春草早已恩断义绝,经双方见证和离,你们在这里吵闹不休,欲要何为?” 陈糠一见这来头,登时便有些怯了,兀自嘴硬说道:“既是这死丫头背祖忘恩,那就当我们好心被狗吃了。还哭什么,走了,走了!” 皂隶们呵斥了几句,领了谢银也就拱手告辞了。 江心澜奇道:“嬷嬷怎地来去这样快,夫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他们有此一闹?” 万山雪摇摇头:“若不是他们出现,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方才我是让嬷嬷使了银子,去附近镇上寻的皂隶。只要穿着官服就行,多少能够震慑他们一下。” 江心澜佩服得点点头:“正是如此,秀才遇见兵,有理难说清,跟他们争辩到明日也辩不明白。” 黎偃松轻声道:“既是如此,晚间我派几个亲兵来此守着。”他看万山雪还要客气,便补充道,“防的是明日下葬时他们闹事。” 经此一事,万山雪觉得心里有了底气。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招数,兰芬如此,陈糠夫妇如此,便是明日再闹起来她也不怕了。可黎偃松到底是好心,一味拒绝倒显得过于执拗,她连连感激。 黎偃松与景、江二人递了个眼色,正要起身告辞,江嬷嬷一路小跑进来说道:“奶奶,二爷来了。” 第16章 第 16 章 萧家城外别院来回二三十里路,难为他日日这样奔波,竟甘之如饴。 天气炎热,万山雪却只觉心底凉意森森,冷冷地瞥了一眼来人,没有挪步。 崔明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信步进来,脸上的神情既没有参加丧事该有的悲伤,也没有表现出对妻子应有的关怀,甚至还带着些许欣喜,大约是因为萧慎日日康复之故。 万山雪暗想,若不是在灵堂前刻意收敛,他只怕都会笑出声来。 崔明之瞧见黎偃松一行,立即热情起来,越过双手举着线香的刘嬷嬷,径直走过去打招呼。 黎偃松已经见识过崔明之与万山雪之间的冷漠,再次目睹仍觉心里一颤:漫漫余生日日夜夜,若都这般,还不如独自一人来得畅快。 景明洲向来是个粗心的,根本没有觉察出眼前形势的微妙,还关切地询问了萧慎的境况。 崔明之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高兴:“托诸位的福,萧公子已经好多了。” 江心澜不动声色地狠狠掐了一把景明洲,他立即噤声。 崔明之这才接过刘嬷嬷手里的线香焚了,在灵前拜了三拜,起身走到万山雪跟前,关切说道:“这两日你受了惊吓,又这般伤心,身子哪里熬得住?我来守着,你去歇息一会儿吧。” 万山雪往旁边挪了两步,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说道:“无妨,二爷有事便去忙吧。” 这会子连粗枝大叶的景明洲也咂摸出味儿了,连忙起身说道:“既然心愿已毕,我们就不在此叨扰了,夫人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崔明之极力挽留,正拉扯不下时,万山毓低垂着脑袋,踢踢踏踏从外头走来了。 万山雪当即冷了脸,厉声问道:“站住!你整日忙什么?这会子都什么时辰了你才来,连你姐夫都比你来得早!” 这是在骂崔明之了。 黎偃松不着痕迹地瞟一眼,见崔明之毫不在意,还饶有兴致地看着姐弟二人。 万山毓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唯唯诺诺解释道:“长姐莫要生气,我原打算一早就来的。结果走到半路遇见那个洪呆子。他上次输给我了,今儿说什么也不放我走,非要一决高下不可……” 话未说完,万山雪已经气得浑身直颤,“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了万山毓脸上。 她从未对弟弟发过火。 从前万山毓再怎么顽劣,她也视而不见。在她眼里,只觉得上有父亲继母,又有乳母严加管教,轮不到她这个做姐姐的人来操心。 “跪下!” 平时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万山雪的性子,虽然娇纵任性,却很好哄。三句好话在她这儿比钱还好使,哄得眉开眼笑,天大的事儿也过去了。责罚打骂都是极少有的事情。谁都没有见过她这样疾言厉色,一时都有些怔仲。 万山毓一向对待长姐也是乖顺的,只是这会子当着这么多人被打嘴巴子,一时下不来台,捂着脸呆了片刻突然跳了起来:“你凭什么打我!该打的人是你万山雪,不是我!” “当年的事情你是忘了,我可都清清楚楚地记着。阿母天天催着逼着让你读书写字,你听了么?阿母求爹爹给你请了嬷嬷教你规矩礼仪,你学了么?阿母软硬兼施求你万万不要嫁到崔家,你是怎么做的?” “是,我在别人眼里是纨绔,是街痞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我愧对万家列祖列宗,可我从来没有跟阿母作对过!我知道她的好。她被你气得万念俱灰执意出家时,你在欢天喜地准备做新娘子,是我苦苦守在阿母身边,求她回心转意!” “也是我,每五日去一趟青檀寺,只为了见见阿母,确认她平安无虞。你呢?你忙着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受了委屈哭哭啼啼回娘家,何曾想起来过阿母此前的劝告?何曾记起阿母这个人?哦不,你兴致来时去过两次,阿母硬着心肠不肯见你,你便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再也不肯去了。可是,跟你给她的比起来,她那点冷脸算得了什么?” 红璎急得跳脚:“我的好爷,你别胡说了!我娘她是因为……” 万山雪慢慢站直了身子,制止红璎:“让他说。” 黎偃松暗自思忖,春草中毒一事里,万山毓想来是脱不开干系的,万山雪不报官不验毒就下葬,大抵也是为了保护这位幼弟。顶难得的是,身为亲生女儿的红璎居然也同意这么做,主仆感情由此可见。 万山毓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地向下说:“如今你在崔家受了冷眼,过得不好了才悔悟。临了阿母不仅没得你一声道歉,还要搭进去她的性命来替你受过!这会子你良心发现了,你该自己跪在阿母灵前自扇耳光,而不是拉着无辜的人跟着你一起忏悔!” 亲近之人,才最知道针戳在哪里痛。 字字句句,都似雷霆万钧,震荡在这个小院里,方才陈糠夫妇的闹腾,跟万山毓的话相比,简直轻飘飘的像是笑话。 万山雪的脸色雪白如纸,身子晃了又晃,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却空洞无神,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喃喃说道:“你说得对,毓儿,是我害死了阿母。我错了,我悔了,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脚步踉跄往灵前走去,带着哭腔唤道:“阿母,阿母,你带我走吧……” 身子软软地倒下,如同一片凋零的花瓣。 耳边响起的惊叫声和脚步声都模糊不清了。 小院里登时乱作一团,万山毓方才梗着脖子吵,见姐姐晕倒也慌了神。 抬头瞧见崔明之闲闲袖手旁观,大吼道:“谁许你来我阿母灵前的,滚!” 黎偃松几人不愿意在此目睹别人家事,再者也忙上加乱,便趁乱告辞了。 走出一段,回头一看,崔明之也晃晃悠悠地出来了,步伐颇为悠然自得。 “呸!”江心澜气愤说道,“这个崔明之忒不是个东西,夫妻之间能有多大的仇,值得他这样子无情。你们瞧见没,方才万夫人的弟弟跟她对峙时,崔明之作壁上观也就罢了,脸上还带着些看热闹的意味。” “瞧瞧,我们江判官又来打抱不平了。”景明洲笑道,“你没听万山毓说,万夫人从前也有许多不是么?别人家事听听得了,恩恩怨怨谁能分说清楚?” 江心澜申辩道:“从前她年纪小啊,打小没了亲生母亲指教,有些事情做不好也可容谅。单看陈氏夫妇来闹事时,她能极快地想到制敌之策,就可知她底子是聪慧的。” “你这话说得有理,可就算你我能看到她的好,她夫君看不到,不也是白搭么?到底是人家两口子过日子。” “啊!”江心澜气得冲着天空大喊一声,“真气人啊,再怎么也是当着外人,连起码的面子都不遮掩一下,私底下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说着说着,忽地想起一事来,压低了声音道:“哎,你们说像万夫人这样的美娇娘,崔明之都不放在心上,反而对萧家公子那样上心,他是不是那个……” 一直沉默不语的黎偃松咳嗽一声,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你一个姑娘家,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师父师娘听见又要骂你。” 江心澜哼了一声:“听见了好,我倒要好好跟他们说说,这些天来我亲眼所见的几个女子婚后都过的什么日子,黄连都没有这么苦。” 青鲤插话道:“真个的,自家夫人的乳母,若换做那大气的男子,就气气派派让她从家门出去,给足了夫人面子,外人那儿也赚了个有情有义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只能说明,比起来夫妻的嫌隙,这点子名声根本算不得什么。”景明洲笑道:“得了得了,青鲤,你别火上浇油了,没看见江姑娘都快把自个儿燃着了么?让她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儿吧,怎么能拿下裴老爷子。” 江心澜咳声叹气:“你要说这个,那真是愁煞人也!我都打听过了,但凡人能想到的东西,都打动不了裴老爷子。” 黎偃松笑道:“饶是神仙也有自己的嗜好,身而为人,怎么可能没有软肋,只是你还没有找到罢了。” “他老人家倒是有嗜好,最爱喝茶,可是旁人将万两黄金换一撮的茶叶送来,也没能敲开门缝。” 景明洲说道:“三个诸葛亮,顶个臭皮匠,咱们想想办法,总会有的。” 江心澜哈哈大笑:“得了吧你,一句俗语都能颠三倒四,我不敢指望你。” 景明洲这才意识到顺口说错了,几人大笑起来,惊起十数只鸟儿,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黎偃松跟在后面,衣袂随风轻扬,眉目淡然。 忽然,他的目光被前方一树繁花吸引。那棵树是从山石的缝隙里长出来的,树身弯弯曲曲,却极力向上伸展。枝头缀满了火红色的花朵,花瓣层层叠叠,如同烈焰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风拂过时,花瓣纷纷坠落,他伸手接过一片轻轻摩挲,质地细腻,清香宜人。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万山雪来。 但愿她能挺过去。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摇摇头,试图将这莫名的思绪抛之脑后,继续向前行去。 第17章 第 17 章 万山雪悠悠醒转,睁开眼看见哭成泪人儿的红璎,还有手足无措的万山毓。 他哭喊着拉着姐姐的手:“姐姐我错了,你打我吧,我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我不是故意要给你难堪的。” 她喝下刘嬷嬷端来的糖水,喘口气,示意万山毓来跟前。 万山毓蹲下身子,抽抽搭搭地说道:“我没有跟别人去玩……我只是没办法面对阿母没有的事实……” 万山雪的眼泪淌了下来。 她一遍一遍地轻抚他的后背:“毓儿不必自责,你说的都是实话。这些年,我没有做好自己,也没有做好姐姐,也确确实实对不起阿母和红璎,还有咱们母亲。” 万山毓想要说话,她贴近些说道:“毓儿,以后姐姐和你一道,咱们将那些不好的都改掉,好不好?” 万山毓呜咽着点点头。 夜色如墨,灵堂里烛火摇曳,映照着姐弟俩并排跪着的身影。 万山雪眼眸低垂,凝视着灵牌,万山毓的啜泣声始终未停过。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将春草的生平展开又带走。 次日天空阴霾,闷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下葬时辰定在了辰时末。 万山毓在前面捧着灵牌,万山雪与红璎并肩走在后面。 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像一只只没有生息的蝴蝶,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万山毓起初呆呆的如同木人,眼珠始终落在棺木上一动不动。待棺木下放墓坑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疯似地怒吼着,一只手牢牢护着怀里的灵牌,另一只手去抓棺木,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阿母拉回来。 众人唬了一跳,拼了命地去拽他,若非身边的两个小厮眼疾手快,他已经掉下去了。 黄土一锨一锨地落在棺木上,也砸在他们心上。 十七岁的少年血红了眼睛,他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嘶吼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吼出来。 新坟隆起,少年瘫软在坟前,双手无助地张开,紧紧抱着黄土,仿佛还是那个依偎在乳母怀里的顽童。 万山雪哭得早已没了力气,她怔怔地望着弟弟,无边无际的悲伤里,忽然漫上来一丝欣慰。 阿母去了,红璎、橘霜、弟弟万山毓还有她自己,日后就是她要守护的全部,她必须要尽快将自己从泥潭里拔出来,才能护着他们。 眼下万山毓若是依旧回到万家,兰芬一味哄着捧着,加之春草离世,他必然要沉沦许久,爹爹心中多年的成见怕是又要加上几分。 若是不回去,又该如何呢? 论读书识字考取功名,弟弟是万万不能的,也委实来不及了。若是学着做生意,爹爹也未必能舍出去这张脸给他争取人脉。 她看了看两旁肃然而立的亲兵,心底忽地一亮。 春草头七过后,万山雪一刻也不敢耽搁,次日清早便拉着万山毓便往黎府去。 万山毓有些不安:“姐姐,要不再等等?” 万山雪停下来看着他:“我打听过了,再过几日就是黎家老太太大寿,黎将军到时候定然没有闲暇。毓儿,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万山毓惴惴不安:“姐姐,你看我身无长物,个头也不算高,名声又不好,黎将军能看得上我么?” 万山雪微笑道:“你别担心,这些都包在我身上。” 她摸了摸手边的包袱,盘算了好几日,发觉手头能变出来的钱不过几十两银子,虽然对于普通之家算是不少的了。可是为弟弟打通一条路子,可是远远不够。 她只恨那些年不知道钱财要紧,但凡京城有时兴的料子和上好的脂粉首饰,不论价钱成堆成筐地买,只为换取崔明之一个点头微笑,就觉心满意足。 她咬咬牙,变卖了几套首饰,凑齐三百两银子,又准备了一车礼物。半为感谢,半为求情,总也算得上是诚意十足了。 万山毓发现了姐姐的动作,立刻紧张道:“你这些事情有没有跟崔……姐夫商量?” 万山雪拍拍他:“放心吧,这点子钱姐姐还是拿得起的,你什么都不用管。” 黎家世代忠良,高祖皇帝赐予的将军府坐落于皇城东侧,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鎏金匾额,上书“定国将军府”。门前铺着青石板路宽阔平整,两旁所植与寻常人家无异,杨柳青翠,为巍峨的将军府平添了一些亲切。 黎家下人进去通报之后,青鲤迎了出来说道:“将军今日一早便被金相国请去了,归期未定。老太太与老爷太太都在静养,不便接待外客,说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请夫人与公子回去吧。” 万山雪不肯走,笑道:“我们就等等将军吧。” 青鲤见再三劝不动,只得笑道:“夫人与公子且随我进来吧。” 迎面而来的巨大影壁吸引了万山雪,上面刻着将军征战沙场的情形,刀光剑影战马嘶鸣,让人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战场的心惊肉跳。此类画卷万山雪也看过不少,多为写意,而这位将军的五官都十分分明,唇角的黑痣更是清晰可见。 相识时间虽然不久,可也算是共渡生死之人了。青鲤待他们比别人更觉亲切,见她看得忘形,便说道:“这正是我们家老太爷,当年那场战争老将军神勇非凡,一战定胜负,高祖皇帝大喜,便命工匠依着老将军的神勇形象做了雕刻。” 万山雪赞叹不已,万山毓则看得血脉贲张:“大丈夫正该如此,才不负来人间走这一遭!” 原本带着笑的青鲤,听了这话却敛了笑意,片刻方道:“很辛苦的。” 绕过影壁,便是一片开阔的前院,院中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错落有致,生机勃勃。桃杏过了花期,叶子葱茏,枝头点缀着青青的果实。一株高大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火红的花朵如烈焰般炽热,映衬着碧绿的叶子,显得格外耀眼。 青鲤引着他们进了正厅,只见厅内陈设古朴典雅,正中悬挂着一幅青绿山水画,画中山峦叠嶂,江河奔流,树木拂动如有风来四面,令人望之神清意爽。 厅中摆放着几张红木太师椅,椅背上雕刻着虎头图案,威严凛然。厅堂两侧陈列着黎家历任将军征战四方时惯用的兵器,以及天子赐予的荣耀。 穿过正厅,万山雪却步道:“再往里去,恐惊扰了将军家人。” 青鲤道:“后院还远着,夫人公子放心随我来。” 又穿过一道门,眼前赫然出现一座练武场,正对着一排三间大屋,才是待客厅。 那练武场里摆放着各式兵器,刀枪剑戟,弓弩盾牌,一应俱全。演武场的四周矗立着几座箭靶,靶心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痕。 万山毓不由得心痒痒,奈何身是客,只得老老实实按捺着。 青鲤看出来了笑道:“公子只要不嫌热,去试试又何妨?” 说着唤来小丫头上了茶水,又送来了冰坛,请万山雪稍坐,他陪着万山毓去了练武场。 正厅南北通透,大门都敞开着,后面是一处池子,有风徐徐而来,拂过身边的冰块,传来丝丝凉意。 偌大一个将军府,竟然如此安静,偶然有丫鬟或者小厮经过,也是敛声屏气脚步匆匆,万山雪暗暗讶异。 她隔着窗子,看万山毓兴致勃勃地在练武场里演练,而青鲤不顾天气炎热,一直耐心地陪在身边,颇觉安慰。 果然老话不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黎将军人品贵重,身边来往密切的人都是一色的沉稳上进,弟弟若是能长久与他们相处,耳濡目染自然不会差。 正出神想着,可巧儿就瞧见江心澜从小路朝着后院走去,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垂头丧气,全然没有那日的飒爽。 万山雪连忙呼唤一声,匆匆出了屋子下来相迎,江心澜原本一脸不高兴,看见她便惊喜笑道:“万夫人,您怎么来了?” 万山雪忙道:“不敢当姑娘这样称呼,我闺名万山雪,姑娘就直呼我名字吧。” 两人客套一番,万山雪不愿意对她有所隐瞒,便直言此次来的目的。 江心澜摆手笑道:“军营中的事务,我向来是不敢插手的,只能等黎将军回来再说。可有一件,你的大礼得拿回去。无论成与不成,他是绝对不会收的。” 又寒暄一会儿,万山雪见她眉心有些疲惫,便说道:“姑娘且去歇息吧,我们再等等。” 江心澜笑道:“你真是个细心人儿。我这会子当真是有点儿烦心事,去处理了就过来陪你,千万见谅。” 说着便起身要走,却从袖筒里掉出来一卷画,是画在绢布上的,经风一吹,摊开在地上。 那是一副苍西地域图。一眼望过去,全貌宛在眼前,州郡县村以及河道山岭明明白白,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瞥见了底下的署名:江心澜。 一个女子竟然能有这般大的能耐么? 在各行各业均被男子挤满时,她竟能长出这般能耐!如同巨石之下的小草,探出头来忽然见识到天高云阔。 万山雪将地图拾起来,掸了又掸,小心地卷好捧给江心澜,眼里全是钦慕:“江姑娘好生厉害。” “这有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了不起之处。”江心澜接过画卷走远了。 万山雪能听到胸腔里噼噼啪啪的火苗声,起初声音细小而执拗,慢慢地,越来越密集,心湖上的篱笆渐次断裂,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熏风越过老槐树,搅碎一树蝉鸣。 黎偃松撂下笔,起身立于窗边向下望去,院中石阶被晒出晃眼的白,芭蕉叶卷着边昏昏欲睡,他抬眼向远处一望:“还在等?” 金鲤端着清茶走过来说道:“是,方才我悄悄去了一趟,青鲤陪着万公子还在练武场。这大热天的,也难为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看来对从军倒是挺痴迷的。将军,用些茶再写吧,都枯坐一晌了。”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嗒嗒的脚步声,金鲤笑道:“听着声音准是江姑娘来书楼了,待会儿读书听见这蝉鸣声该发燥了,我赶紧去赶蝉要紧。” 话音刚落,江心澜果然垂头丧气地推门进来了,瞧见黎偃松吃了一惊,随即问道:“你既是在家,怎地不去接待万夫人姐弟,大热天白白地让人家等着?” 黎偃松呷着茶没有说话,江心澜等了一刻不见回应,急得一跺脚道:“这个不高兴就不理人的毛病一百年也改不了,我看将来谁受得了你这狗脾气!” 说着将手里的地图往桌子上一拍,气咻咻地坐下来:“这可倒好,我呢,被裴元淳老爷子的家里人挡在门外,万夫人被您拒之门外,这倒扯了个平。” 黎偃松见信上墨迹干透,折起来收好,这才问道:“你们撞见了?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么?” 见江心澜不理会,他轻笑道:“这也值得气得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巴巴地坐在那里听人家说千恩万谢的话,有多要命。再说当时若非你的坚持,她们只怕是全都要丢了性命,要感谢也得感谢你江大侠女才对,谢我做什么。” 江心澜摇摇双手:“我不敢抢功,不过万夫人倒是个爽利人,明说了一为谢救命之恩,二则弟弟在家里,父亲忙碌继母溺爱,一天天直往不成器的路上走,只怕对不起先母,想请黎大将军您带他去军营历练一番。” 黎偃松沉默片刻道:“放着正当的招兵流程不去走,却来求我,这不是徇私么?” “得了得了,原来三年一征兵,如今改成五年,前一次去太小,后一次去太大,谁能卡得刚刚好?再说你们遇见人才格外开恩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这会子又当着我这个将门出身的人摆起谱儿了。话我是传到了,我去找书了。” “屋子里热烘烘的,你又找什么要紧书,当心热着了。” “找一本如何拿捏裴老爷子,以及如何替某人治疗间歇性哑巴的法宝书。”江心澜头也不回。 黎偃松哑然失笑。 万山雪左等右等不见黎偃松回来,眼见日将中天,已经快到午膳时分,厚着脸皮叨扰一顿倒不算什么,可青鲤已经提前说了老夫人在静养,这就显得太不懂事了。若是回去吧,明日后日再来,只怕也还是个“等”字。 正左右为难时,青鲤用袖子蹭着汗水走了回来,笑道:“公子对这些武器痴迷得很,个个试演一遍,爱不释手。” 万山雪向他脸上仔细一打量,见他笑吟吟的,没有半分不耐烦,焦灼的心平静了下来。 她暗暗想道,人都说不疯魔不成活,从来除了取闹玩耍,不曾见过弟弟这般认真的一面。说不准这正是他的前途所在,若为自己一时脸皮薄退却了,岂不可惜? 再说为大将者最是惜才,便是退一万步,黎偃松回来看不上弟弟,至少瞧在他认真的份上,语气也会柔软三分,那便有了转圜余地。只要人家不赶自己走,就是日日焊在这儿,又值什么呢? 她连忙向桌上斟茶捧给青鲤:“舍弟就是这般性子,自小便喜欢舞枪弄棒的,一遇上这些便是入魔了一般,辛苦您这半日陪伴。” 青鲤慌不迭推辞:“夫人真真是折煞我了,快休如此。我去换身衣服就来,夫人且请宽坐。” 黎偃松从回廊转出来,迎面撞上青鲤,青鲤急得赶紧拦住他:“我的好爷儿,方才命我去说不在府里,这会子您出去,我该怎么解释?这不是扯谎么?” 黎偃松想了想,点点头:“唔,确实是个问题,你得好好想想。” 青鲤:…… 金鲤一把扯过他:“别跺脚了,你既然看出来这万公子想入伍,怎么不回来报给将军?” “万公子想入伍?他没说啊,他只是一直在研究兵器。” 金鲤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得了,回去躲着吧,回头撞见万夫人了,不好解释。” * 万山雪百无聊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消磨时间时,余光瞥见有人阔步往练武场里走去,那身形,那穿着……黎偃松! 她惊得一下子跳起来,困意顿时无影无踪,却又不敢出声,只是紧紧地盯着黎偃松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拿起一把弓箭连射三靶,虽然距离远看不很清楚,可是单看万山毓跳起来拍手的模样,便可知其箭法精湛。 她难掩激动,双手合十不住摇晃,恨不能将各路神仙都请来助弟弟一臂之力。 黎偃松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只见他满脸诚恳,语无伦次地自荐道:“将军,将军,我今年十七岁了……” 眼里的热诚是那样真挚而熟悉,令黎偃松想到十三岁那年跪在先皇面前的自己。 可眼前的人十七岁了,且不说让他挡在姐姐面前撑起一片天,至少也不该令姐姐为了他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人。这样一想,心里便生出了两分不喜,他将弓箭递过去。 万山毓憋得满脸通红,才将那张弓勉强拉满。 黎偃松闲闲说道:“招兵这事儿是有严格流程的,你既无特别之处,我又如何能为你破格?” 万山毓捧着弓箭结结巴巴:“将军,请将军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好好练习。” “军营不养闲人。”黎偃松转身就走。 万山雪一见弟弟垂头丧气地跟在黎偃松后面,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连忙迎上去笑道:“将军回来了。” 黎偃松看了旁边明显憋笑的金鲤,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万山雪便恳切说道:“我们此来,专是为了拜谢将军之恩。舍弟仰慕将军已久,缠着我带了他一道来。我私心想着,一来了却他的心愿,再者麻烦将军看看他是不是那块料子。若当真有几分可塑之处,将军带他去做个脚力打杂,也强似他在京城四处游荡。至于弟弟日常消耗我来负责出资,不敢耗费公中一分一毫。” 黎偃松不料她竟会如此说,看着万山毓低头站在她背后仍然高出一大截来,不由得怒上心头,冷声道:“令弟已经十七有余,放在寻常百姓家,已是需要独撑门面养家糊口的人了,万夫人准备庇护他到几岁呢?” 万山雪噎住,半晌讪讪说道:“蒙受将军大恩,虽是家丑亦不敢隐瞒丝毫。我们母亲去得早,父亲整日忙碌,继母待我们只有宠的而不能严教,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成器,没有带好头,故而……” 不似初见那日衣衫华丽,她穿着一身素净衣服,浑身装饰不过发间一支白玉簪子,说到委屈处眸子里便漫上一抹雾气,衬得那双杏眼格外摄人心魄。 他定定神说道:“其一,上有父亲继母,还轮不到长姐当母。其二,我方才与令弟说过,军营不养闲人,他目前的表现不足以让我为他破格。金鲤,将那穿云弓拿来赠予万公子。” 又转身对万山雪说道:“在下还有些公务要忙,就不留夫人与公子用膳了。我虚担将军之大名,路见不平乃是理所应当,望夫人休要放在心上,礼物请悉数带回去。” 万山雪说什么也不肯,最后几乎要落下泪来:“将军以救天下为己任是理所应当,我们被救之人表达感激不是一样的么?” 一句话堵得黎偃松无话可驳,有些愣怔,万山雪趁此机会,带着万山毓就告辞:“再谢黎将军赠弓之恩。” 金鲤问道:“将军,要不要我找辆车将这些东西送回去?” 黎偃松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他摇了摇头:“且先放着。” 午膳过后,景明洲从外面进来了,扬了扬手里的帖子:“咱们前儿还说人家两口子不睦,看看,到底还是一家人,来替妻子拜谢黎大将军的救命之恩了。” 接过来一看,底下署名正是崔明之。 江心澜在一旁吃着葡萄,忍不住笑了:“景明洲你这个倒霉催,每次看热闹都跟不上热乎的。” 金鲤也掌不住笑了,将前后经过说与他听。 景明洲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倏地止住:“我说呢,那日撞见万夫人在当铺里,原来是为了筹备这次大礼。” 见众人都瞧着自己,他解释道:“我姨表姐夫不是开了家当铺么,前儿我与他正在楼上闲聊时,瞧见万夫人带了一包东西去当,我见她宁可少兑些钱也要去小铺子,想来是怕撞见熟人没面子,也就没下去打招呼,你们瞧,这不对上了!” 黎偃松将桌上的包袱打开,里面都是簇新簇新的整锭银子,忽地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紧。 江心澜唏嘘道:“崔府可是皇商啊,堂堂当家主母竟会落到如此地步……是了,你看她那娘家弟弟如何,是不是块料子?” 黎偃松垂下眼睫,淡淡说道:“看样子倒是有一股子冲劲,心性后劲儿如何尚未可知。” 第19章 第 19 章 自出了将军府,万山雪便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瞧着窗外出神。 她余光早就瞥见弟弟一直惴惴不安地盯着她,故意装出沉思的模样,等着看他会有何举动。 黎偃松那句话反复在她耳边响起:他已经十七岁了,你要护他到什么时候? 说来惭愧,从小到大,这该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头一次护着他。黎偃松的话确实不好听,可道理是对的,如今都长大了,她就是有心想护,又能护多久呢?余生的风雨,她并不能全都替他遮挡。 一个人若是没有心气儿,旁人无论如何是激发不了的。 就譬如她自己,若是放在从前,她满心满眼只有崔明之的时候,便是江心澜这等人物站在她面前手把手教她如何自立自强,她只怕还会嗤之以鼻,以为这些皆非女子所虑之事,获得夫君心许才是顶顶要紧的。 正沉吟着,忽然感觉袖子动了动,她一扭头对上弟弟的惴惴不安的双眼:“姐姐,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她不觉泛起一阵心疼,忙说道:“你怎会如此想?我只是在考虑,这条路已经是走不通的了,你该何去何从。要么我回去跟你姐夫说说,往后你就跟着他做生意,也是一条出路,崔家这些年深得……” 一语未了便被万山毓倔强打断:“不去!我就是饿死也不跟着他崔明之!” 万山雪欢喜无极,面上却装作懵懂:“那又是为什么?终究是你姐夫,比外人自然是亲近的。” “姐姐,我想过了,黎将军说得很是,我并没有拿得出手的本领,凭什么要求他为我破格?你不用替我想出路了,听青鲤说将军还有半个月离京,我回去就求爹爹给我找个厉害的师傅苦练。” “你没有底子,练武是很辛苦的,若是……” “便是到最后仍得不到将军许可,至少不负姐姐为我蹭这次脸皮。” 万山雪欣慰不已,她伸手拍拍弟弟:“好毓儿,我陪你一起去见爹爹。” 一时无话,快到家时万山雪又嘱咐道:“你在家中凡事要格外留个心,心里话不可轻易吐露给别人。” 万山毓红了眼圈儿,扭头看着窗外。 这句话从前春草掰着口儿劝她,奈何她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 她长叹一声,伸手帮他理了理衣服:“毓儿,从前种种,都是姐姐的错。从今后,咱们姐弟俩齐心协力,杀出一条路来。” 万山毓回握住她的手,坚定地点点头。 * 不出所料,万山毓才一开口就遭到了万有善的呵斥:“作死的孽障,又翻腾什么花样。人家是将门虎子,天赋极强,加之打小苦练,你整日斗鸡走狗,兴之所至舞两下棍棒也想上战场?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不是那成器的料!老老实实滚回去读书,再折腾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万山雪连忙上前给爹爹捶背,笑道:“都是我的不是,想着带弟弟走一趟长长见识的,没想到惹得爹生这么大气。” 万有善没好气地说道:“不许替他说情!他这会子一时兴起不打紧,大张旗鼓请师傅教导,回头练三天两早的又偷懒耍滑,京城就这么大地儿,你们老子也就这一张脸,不够丢的!” 越说越来气,连万山雪也数落上:“还有你,转过年就二十岁的人了,自己的事儿好歹上点心。因着你成亲三年无所出,我在崔家面前越来越矮,那崔明之和我身份倒好似掉了个过儿!” 万山雪连声应诺:“是是是,都是我不好,连带爹爹受气。” 兰芬在一旁嗔怪道:“你瞧瞧,说一千遍也不改。孩子们这般乖顺,敬重你是父亲,遇到事情好好的来与你商量,你不肯给好脸子,回头都不理你,又该失落了。” 万山雪斟了茶分别捧给万有善夫妇,柔声说道:“父亲母亲且听我说两句,毓儿既有这个念头,就随他去。征兵还有两三年呢,如真能坚持下来了也是他的好前程,便是不能如愿,权当让他跟着人家练武,强身健体了,不比他整日晃晃荡荡的好?” “这是第一件。其二,他已经订了亲事,就是叫准亲家看起来,咱们毓儿也是争气向上的,人家心里岂不宽慰?说出去面上也有光彩。其三,二弟秋闱在即,府里自然是越清净越好,毓儿是个不爱读书的,这么大人了终不成整日困在家里?出去吧,您二老又是操心不下。本身两全其美的事情,爹爹何必气得如此?” 万山雪才说三两句,就觉察到兰芬的目光不住地往她脸上逡巡。 她心下冷笑,后母大概也是诧异的,从前那个半句话不顺心就摔摔打打的万山雪到底哪儿去了,她只装看不见,自顾自地说着。 最后两句戳中了兰芬的心窝子,万山雪明显感觉到她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前面说得都好,最后该打,你姐儿四个都是我们的孩子,难道为了锦儿,倒要把他哥哥赶出去不成?” 万有善低头思索片刻:“雪儿这样说,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向兰芬说道:“你别多心,雪儿一向跟你最亲,说起话才肆无忌惮的,你明知道她是好心。” 万山雪只觉心头酸涩,记事以来,万有善极少这样帮她说话。 兰芬笑道:“那自然是,我们娘两个的感情还用你说?你又来充和事佬了。那就这么定了吧,多大个事儿,看急得毓儿一头汗。你们爷俩明日就去一趟,将事情定下来吧。” 到午膳时,万有善问了几句将军府的情况,皱眉说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要谢恩是好事,也应该等明之一道,万一被有心人传出去,崔家人的脸面往哪儿放?” “爹爹顾虑得很是,只是崔郎太忙了,等来等去都不得空。再迟些又是黎家老太太的大寿,合到一起去倒显得咱们拎不清似的。我想着毓儿锦儿都长成大人了,不拘谁有空,陪我一趟都不算失礼。” 万山雪起身替万有善布菜,又笑道:“不过爹爹说的我都记住了,以后有什么事都会提前跟您和母亲商量。” “还说都记住了,我让你跟崔家商量,做姑娘时又何曾跟我们商量过什么!这会子有了夫君婆家,倒巴巴跑回来,小时如此,省了我们多少闲气。” 兰芬连嗔带笑将话头岔过去,吃过饭坚持留万山雪在房里说话。 万山雪知道,是她变化太大引起了兰芬的注意,话里话外都是打探的意味。 她亲昵地靠在兰芬肩上说道:“从前年纪小,对于死亡这事儿没有太大感觉,这次眼睁睁看着乳母为了救我,活生生的人转眼就去了,实在痛心得很。再回想起从前的不懂事,惹得你们操心动怒,真是悔恨交加。以后我要懂事一些,不能再让你和爹爹生气了。” 说到伤心处,便汪了满眼的泪水,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兰芬连忙拿帕子给她擦拭:“唉,好孩子,都是我不好,惹得你难过。” 娘俩亲亲热热用过晚膳,直到夜色浓重如墨,万山雪才告辞。 前几日只顾着伤心,往后弟弟又去了武馆,再见面就难了,关于春草中毒的事,她想慢慢理出头绪来,便扯了个幌子让万山毓送她回崔府。 马儿嘚嘚过了城河,就离崔家近了,万山毓停下车子,姐弟俩下来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先说些毫不相干的事,后便状似无意问起当时弟弟从前多久去看一次春草,拿些什么东西的话。 万山毓努力回想道:“几乎都是隔五六日去一次,见的次数少,不能见的次数多,便是见面阿母也总是不肯与我多说话,不过略待一待就走了。至于带的东西……有时是我在街市上买的斋品,有时逢上家里做了斋品供奉,也会拣些好的送去。” “你说你送去的那些吃食,准能给阿母吃吗?还是众人分掉了?” “我悄悄去问过,寺里的姑子们都知道阿母出家的缘故,佩服她忠心耿耿,待她很好。那小姑子说,带去的斋品在佛前供奉过后,她们会特地分给阿母。” 大抵也是为了暖暖她的心,万山雪一声叹息,不知该难过众人善意的举动伤了春草,还是该庆幸此事没有波及到无辜的人。 “姐姐怎么问起这个话来,有什么问题么?” 万山雪摇摇头:“不过是话赶话多问两句罢了。明儿个你跟爹爹去武馆,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记住咱们的目的就是学武,若遇到那等不讲理的人,少搭理他们,忍让一步也不算什么……” 万山毓起先认真地听着,到后来渐渐哽咽出声:“姐姐,你这语气好像……好像阿母未出家时,我每次出门,她总是这样叮嘱我……” 万山雪满心内疚,陪他在柳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月朗星稀,姐弟俩坐在黑暗里无声地饮泣。 不知过了多久,万山雪拭去眼泪正要说话,抬头看见桥上立着两个人,不知何时来的。 离得虽近,却看不清面目,只能辨认出是一男一女,那女子梳着常见的妇人发髻。 只见她扭身要走,却被男子牢牢抓住笑道:“多少年了还是偷偷摸摸的,老两口许久未见,陪我多说会子话怎么了?” 妇人唾弃一口,笑骂道:“呸,老不正经!” 万山雪却周身一震,那是……婆母的声音。 第20章 第 20 章 万山毓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解,正待张口询问时,被她一把捂住嘴巴。 只见桥上两人亲密地挤挤挨挨,声音渐渐低下去,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只听男子说道:“你这个人呐,真真儿天生的操心命,这些年我亏待你什么了?至少保得你儿孙三辈吃喝不愁吧,还是这般不要命地挣,也心疼心疼自个儿身子。” 妇人长长叹息一声:“我的心事,别人不知,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短命鬼去了多少年了,你还惦记着他家香火问题。既是他们年轻人不中用,那就不指望了。咱俩老蚌努力一把,生个明珠珠也是指日可待……” 一语未了,便被妇人揪住了耳朵,后来的话再听不清楚,不多时,两人说说笑笑上了桥头的马车。 万山雪仔细分辨妇人的每一个动作,加之二人所谈内容,确认是婆母无疑了。 她只觉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窜,牵起一团乱麻,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着手理顺。 万山毓这时才回过味儿来,问道:“姐姐,那是崔明之的母亲?” 万山雪点点头又赶紧否认:“也不一定,看不清楚,只是听声音有三分相似罢了。” “什么三分相似?我虽与她不熟,单是听他们说的话也对得上。你难道还替她遮掩不成?” 他越说越激动,霍地站起身来,拊掌道:“好好好,整日对你挑三拣四,如今她这个完人也有错处捏在咱们手里了,我看她往后还怎么欺负你。走,咱们追上去截住车子,给她来个铁证如山,不怕她不承认。” 这个念头方才也在万山雪心里翻涌过。 如今社会风气较之前略开放些,寡妇再嫁也是常有之事,可是有个条件:必须要经过夫家长辈一致同意后,为其择婿。私自做主嫁人是要遭众人唾骂的,更不用说私会男子了。 嫁进来三年,万山雪也从鸡零狗碎中得知,崔父亡故后,崔家几门近亲都是虎视眈眈,紧盯着尤氏动静。倘若她敢说一声再嫁,崔家立时就会被瓜分得连米粒都不剩。所幸崔父当年早早独立门户,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又有偌大家业,孤儿寡母的日子还好过些。 听他们说话的声气,私会非止三年两年,也难为她,居然没被人发觉,可见是极谨慎的,也是极艰难的了。 万山毓催促道:“快些走啊。” 她想起那日崔明之所说女子提出和离的条件,心底渐渐清明,打定了主意:“毓儿,我非圣人,不敢说没存这个心思。可是,女子在这世间活着已经很难很难了。” “所有她施加于我的不公,将来自有我与她一一算账的那日。可这件事不能拿来要挟她,这事儿跟你我无关,也没有危害到旁人。你只当作从来不知晓,对任何人都不能提及。” “怪道人家说妇人之仁,姐姐,你想好了,在崔家你想要翻身,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万山毓气得跺脚。 “毓儿,这件事听姐姐的。” 怕见面尴尬,姐弟俩多兜了两圈儿才到崔府。 偏是事有凑巧,万山雪一掀帘子,尤氏正好从那辆马车上下来,车夫没作停留旋即离开了。 借着门口的灯笼,她瞧见尤氏的神情闪过一丝惊慌。 看清楚是万山雪后,尤氏垮下脸来,往马车上死盯了一眼,嗤笑道:“瞧瞧,咱们这一家子没一个闲人,甭管有没有正事,个个都是早出晚归的。” 万山雪只当听不出她的讽刺之意,坦荡地笑道:“今儿一早去母亲院里,珊瑚说您大清早起来就去铺子忙碌了,我便跟二爷说了一声要回娘家,想是他忙,忘了告诉太太。” 她说着回身一招手:“毓儿还不下来,见过太太。” 尤氏见是万山毓,又换了一副声气,客客气气往里面让,万山毓敷衍两句就告辞了。 万山雪送尤氏回院子里,尤氏在门口止住步子说道:“说你几句吧,嘴上虽不顶撞,心里又要埋怨我啰唣了。可不说吧,真憋得我难受。这一份家业,跟中等家庭是万万比不了的,可总归也是几代人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产业。明之如今也能撑起一片天了,吃喝嫖赌一个字儿不沾,将来继承给他的儿子总是不成问题的。那你呢?谁指望你做花木兰穆桂英了,连内宅女子的本分都做不好,吃碗汤药还要摔摔打打的,我倒要请教,你这脾气发给谁看的?” 她往乌思羽的院里扬扬下巴:“你看看思羽,为人处世,殷勤小意儿上,是怎样周到,这么大人了,多长点儿心,学学人家的好。” 从前太在意崔明之,进而爱屋及乌忍着怕着婆婆,现在心态完全不一样了,婆婆的几句呲哒亦轻如鸿毛,想要解气回敬几句是轻而易举的,可她还不清楚接下来的路上,婆婆于她会不会是一份助力,逞口舌之快,没有意义。 “母亲说得很是,无怪众人都喜爱思羽,她确实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她目光平静而澄澈地望着尤氏,“母亲知道,我在家时众人都怜我自小丧母,故而宠爱无度,许多事情都不懂。如今既嫁到了崔家,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母亲尽管教导便是,不必顾忌。” 几句软话下来,尤氏反而无话可说了,叹口气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好好的,我难道是那等鸡蛋里挑骨头的人?看在你经历这一场惊吓伤心的份上,禁足之事暂且不提了。只是子嗣一事你要多加上心,我上了岁数的人,还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 最后一句有示弱的意味了。 万山雪回到房里,窝在圈椅里,怔怔地盯着烛火出神。 橘霜在一旁给她打着扇子,红璎端了安神汤进来,直向她脸上看:“太太又说不讲理的话了?” 万山雪牵动嘴角勉强笑笑。 “何必委曲求全?照我说,咱们三个出去过活,我们与橘霜卖红薯也能养得起姑娘,在这儿受这一份子闷气,何年何月是个头?” “别说卖红薯了,咱三个出去讨饭吃也能活。可是,这一口气赌得没有意义。”她爱怜地摸了摸红璎消瘦许多的脸庞。 “你们看这世间对女性好么?经商的做官的……三百六十行放眼望去,全是男性。他们有无穷无尽自力更生的机会,尚且能够坦然地依仗家庭、亲戚朋友,攀附一切能够抓到手的力量,让自己活得更舒服自在。我们女子本就手无寸铁,再将所剩无几的机会扔掉,不是很傻么?” 她细细地剖析着,忽地想起与尤氏私会的男子说“这些年我亏待你什么了”“三辈人花不完”之类的话来,难道她是为了支撑崔家才与之交往的? 见红璎还是气鼓鼓的,万山雪又说道:“别的不说,就看阿母的葬礼,你们也不难知道,女子在外办事有多难。你以为,指望我那点儿小伎俩就能绝了后患?他们真正怕的万家和崔家,倘若现下离开他们,不说其他人的觊觎欺压,就依陈氏夫妇泼皮无赖的性子,咱们日子能安稳么?” 红璎咬牙发狠道:“可是想到这样憋憋屈屈过一辈子,真教人气闷。你看那个表姑娘,这些日子趁着姑娘忙乱,几乎跟二爷整日出双入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崔夫人呢!” 万山雪不在意地笑笑:“什么稀罕物,她喜欢便拿去吧。” 红璎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崔明之,又惊又喜又是心疼:“那……” 她一手握着橘霜,一手握着红璎,暗暗想道:总有一日,我要带着她们挣脱樊笼。 次日晨起差人去打听,万有善果然送了弟弟去武馆,橘霜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万山雪心里静下来,拿出春草曾经给她做的马尾绣背带来细细摩挲,其余物事要么随棺长埋地下,要么给了红璎和万山毓作纪念,她独留了这个背带。 她听祖母说过,兰蘅去世后,她与弟弟有一年多都睡不安稳,赖着春草不许她离开一步。春草心疼她们,怀里抱着万山毓,背上背着万山雪,三岁的孩子已经很有分量了。她一背就是一整晚。 那时祖母说:“幸而红璎极乖巧,不哭闹不争抢,不然真要将春草撕成几瓣了。” 抚摸着正中心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崔明之回房来,蹙眉说道:“我今日在燕楼宴请你的大恩人,快换身衣服跟我走。” 万山雪拭着眼泪说道:“你们男子见面,拉扯我做什么?” 崔明之不耐烦道:“黎将军身旁还有个江姑娘如影随形,若非如此,我可不是疯了,做什么非要带上你?” 万山雪存了要离开崔家的心思,原是不愿与他多打交道的,可是又一想,整日闷在府里更是无头苍蝇一般,况且去了还能见见江心澜。 她才答应着,外间便响起了乌思羽的声音:“二哥二嫂,听姨母说你们今日要去宴请黎将军,我想跟去见见那个很厉害的江姑娘,不知可方便?” 江心澜在京城世家女的口中,堪称传奇。 崔明之还没有说话,万山雪已经爽快答应下来:“好啊,你见了准会很喜欢她。” 崔明之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第21章 第 21 章 乌思羽欢天喜地回房去换衣裳,万山雪亦换了一身莲青色的素净衫裙,头发用一支素银扁绾成低髻,面上薄施脂粉。红璎低声询问首饰,她摇摇头:“如此便罢了。” 橘霜取来一对珍珠耳坠为她戴上:“终究是要见外客,奶奶不可打扮太素了。” 才梳妆罢,崔明之大步跨进门里,冷不丁问道:“说吧,无事献殷勤,有何目的?” 万山雪心下明白,嘴上装傻充愣:“二爷这话好生奇怪,我献什么殷勤,又向谁献殷勤了?” 崔明之嗤笑道:“我说你这人,就不能得个好脸色,多跟你说两句话,你便拿乔起来。你平日总气不过母亲待思羽好,以为我眼瞎看不出来?这会子又充什么好心,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我当哪里做错了,气得二爷来兴师问罪。”万山雪反唇相讥,“这也是走万里路阅人无数说出来的道理。母亲是思羽的亲姨母,待外甥女好,连你做儿子的都只能看着,我做儿媳当嫂子的有什么资格喝干醋?再者你我是夫妻,她是你的表妹便是我表妹,别的忙帮不上,顺手的事儿也要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 崔明之微微撇嘴,一脸“看你装到何时”的鄙夷神情,抱着双臂倚在门边说道:“你不愿说我也知道缘故,近来你外出太多,惹得母亲不快活。兰家大舅舅回京城,你想去看望又不敢说,便上赶着讨好思羽,好让她投桃报李,在母亲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是也不是?” “大舅舅回京了?”万山雪十分惊愕。 大舅舅兰中正与她母亲兰蘅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感情极为浓厚,舅母黄夫人过门后,又与兰蘅极为合得来,来往甚密。 从前兰中正为工部员外郎,同在京城居住,他夫妇怜爱万山雪姐弟年幼失恃,时常过来看望或是接去家中小住。 只可惜,兰家长子十五岁那年初春感染时疫竟终至不治,撒手人寰。自此黄夫人日夜以泪洗面,如槁木死灰一般,若不是膝下还有个小女儿兰雁歌牵扯心肠,只怕已经随长子去矣。 没隔多久,先皇命兰中正到南边儿任职,阖家南迁,搬离了这伤心之地。 山水迢迢,别时容易见时难。这十来年间,只先皇驾崩时,兰中正回过京城,到万家匆匆一面随即作别。再就是万山雪大婚时,舅舅因为公中事务繁忙,实在挪不开身,便早早送黄夫人并兰雁歌回京给万山雪送嫁。 舅家看在手足遗孤的份上,虽十足热忱,奈何长年累月不曾相处,万山雪姐弟与舅母早就不如儿时那般热切,加之她一心沉浸在待嫁崔明之的喜悦里,平日又很依赖继母,凡百样事皆要跟继母讨主意,倒把舅母表妹撇在一旁甚少理会。便是不得已要开口时,也都是说些客气疏离之语。 如今想起,真真悔之无及。 舅母不远千里归来伤心地,只为了给她送嫁,却遭她冷待,那一趟必然伤心极了。 崔明之脸上浮起一抹厌恶:“搭个戏台子就演上了,你才刚从娘家回来,可别告诉我你不知晓此事。得了得了,反正在你乳母的事情上,我确实做的欠周到,算是送你个人情。我已经以你的名义给兰家送去了拜帖,待确定日子,我与母亲说一声携你同去便是,用不着这样处心积虑的,叫人看了恶心。” 万山雪压根儿不曾听父母提起此事,连崔明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万家人岂有不知的? 既知道了,不告诉他们,还马不停蹄送了万山毓去武馆,如此就更彰显她姐弟无礼无情,令兰家人齿冷。 想明白这一关窍,她也顾不得反击崔明之的冷言冷语了,连忙上前两步说道:“是我不好,连日沉湎于伤心,倒将这大事给忘了,多谢二爷提醒我,我还有一事相求。” 她怕崔明之走,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被崔明之冷脸甩开:“有话说话。” 她也不生气:“二爷能不能给我点儿银钱?” 崔明之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愣怔片刻。 她恳切说道:“二爷想,我去看舅舅舅母自然不能空着手,我失礼事小,堂堂崔家媳,丢了崔家脸面总不好。” “母亲不是每个月都给你发月例银子么?你又没有别的开销,怎会没钱用?” 万山雪红着脸自我检讨:“都怪我以往花钱大手大脚,顾前不顾后的,往后我一定改,请二爷看在我悔过的份上,就免提从前吧。” 崔明之不知为何,盯着她看了半晌,那目光不是她熟悉的厌恶抵触,而是一种带着意外的探究。 万山雪正忐忑时,忽见他扭过头去说道:“见面礼物我自会与母亲商量准备,不消你操心。回头我让牧笛给你送一百两银子,你自己掂量着花,若是想另外带些礼物也使得。” 啧……万山雪料不到,向这个夫婿求爱虽难,求钱竟如此容易,银子攥在手里,可比追求虚无缥缈的真心踏实多了。 回禀过尤氏后,见崔明之还有话要说,她便退了出来,静静立在抄手游廊下等待。 前些日子盛放的凌霄花开到荼蘼,立时又有朝气蓬勃的花儿仰着笑脸冲淡这凋零气息,不给人伤悼的机会。 她听到身后一声咳嗽,扭头看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崔明之已经立在她身后。又立了一炷香的功夫,听得环佩叮当,正是乌思羽盛装而来。 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织金缠枝牡丹的云锦衫裙,那红色鲜艳欲滴,上用七彩丝线绣着繁复的鸟雀,在阳光之下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乌黑的秀发梳成华丽的惊鸿髻,插着赤金镶红宝石的华胜,额间贴着雅致花钿,耳坠上是玛瑙滴珠耳珰,顶难得的是,姣好的面容在珠宝衬托下并不逊色,反而愈发皎然生辉。 她亲亲热热地走过来挽住万山雪:“好嫂嫂,咱们就去吧。” 一路上万山雪看得真切,乌思羽人坐在她身旁,目光却如同紧盯猎物的小兽,看似漫不经心,每一次都准确无误地落在崔明之身上。见见江心澜,怕只是她想与崔明之同行的借口,抑或是,见不得他二人夫妇相随出门应酬。 怀春少女的娇羞如同隔在墙外的春光,无论门窗遮得怎样严实,还是会丝丝缕缕泄露出来。 万山雪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的来时路,少女情怀,那样的纯粹热烈,羞怯怯又明晃晃,努力藏起却欲盖弥彰,这样炽热的感情给了崔明之这样的冷面冷心人,当真是可惜。 转念又一想,不由得自嘲道,这不是泥佛心疼金佛么。 崔明之待乌思羽与她简直是云泥之别,又有尤氏宠着,家里人捧着疼着,比她的境遇不知好到哪里去。 * 黎偃松遥遥望见与崔明之并肩而立的万山雪,他忽然有些记不清楚,昨儿怎会应下这张帖子。 他原本没想赴约的,短短两次会面,对崔明之的印象着实不怎样。且崔又是相国府主簿万有善的女婿,自然是没必要有过多交集的。 是了,是明洲说瞧见万山雪去当铺当首饰,他才想借此机会将那些银子还给她。 是心澜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多出来走走,说不定能获取什么有益的消息。” 还有父亲得知后说道:“虽说施恩不图报,可须知还有受恩不忘报这句话。若是拒绝得太严丝合缝,人家心里到底还记挂着这份恩情,日日不得安宁,东西就留下吧,寻个机会将银子还给那姑娘。她既是当东西换来的,想必是不愿婆家娘家知晓,悄悄儿地,切勿伤了她的体面。” 此前未曾留意过崔明之的长相,这会子与万山雪站在一起,男俊女美相得益彰,居然有几分佳偶天成的意味儿。 万山雪朝着他与景明洲福了一福,伸手挽住他身后的江心澜,引入隔墙雅间。 黎偃松一面与崔明之客套寒暄,一面论主宾坐定,才喝了盏清茶,忽地闯进来一个明艳照人的姑娘:“嫂嫂,江姑娘可来了?” 一瞧见屋里人连忙退了出去,牧笛跟出去将她引到隔壁。 “诸位见笑了,这是舍表妹,打小儿姨父姨母宠爱异常,从前带在身边闯南走北的,这两年大了,跟出去多有不便,才送到舍下住着。与内人关系极好,礼数上多有欠缺,请将军莫要怪罪。” 崔明之谈笑自若,就好似此前相见时暴露在睽睽目光之下的夫妻间的龃龉都不存在。 饶是这些年见多识广,黎偃松仍是暗暗惊叹,此人真是交际场中的高手,三言两语轻轻巧巧就能将酒桌上的氛围调动起来。 女子们应该都喜爱崔明之这样的性子。 也是,过日子嘛,说说笑笑的,才有意思。 而他恰好相反,除了领兵作战时慷慨激昂,其余时间总是沉默寡言。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那日江心澜愤愤然指责他不爱说话,说日后没人受得了他的脾气。 再看看游刃有余的崔明之,在沙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黎将军,极不情愿地承认:他平生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叫做“羡慕”抑或是“嫉妒”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