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梦师笔录》 第1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榛州地州长史韦家少爷与商贾之家的长女李彩欣喜结连理,喜事日子定下后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南街北巷。 才子佳人,众人皆贺为之道喜。 可新婚当日,本是浓情密切的洞房花烛夜,韦家却出了事,婚房走水倒是无人伤亡,但是从那一夜起,韦家少爷一病不起,韦府上下忙着四处寻医找药。 与此同时,榛州来了个大人物,姜蕖从韦府出来又恰巧碰上。 彼时已是午后,她看着手上的几两碎银,不禁心里感慨,不愧是高门大户的人家,出手阔绰。许是天气阴蒙,她心情低沉不如进门前般热心快肠,失神间走路时不小心撞到了人。 “是谁这么不长眼!”被撞的人是个地头蛇,经身边的人提醒,他才知道她的身份,不禁大声嘲笑道。“呸!什么绘梦师!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 三月开春,榛州山间雪化了些,冷冽地寒风越过城墙来到了城内,马车驶过潮湿的青石板上,卷起地上残叶扑面而来一番冷意。姜蕖裙摆沾了春泥,稍略几分狼狈,但她恍若未见,弯身拾起刚刚被撞落在地上已然湿透的古书。 地头蛇见她窘迫甚是得意,加上无人敢贸然出头。他一把拽住她刚的书并扔到地上,这下书彻底浸了水,姜蕖也因受力不稳往后打了几个踉跄。 未料,本猖獗至极的人下一瞬便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倒在地。 众人望去,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停滞在此,来人身份显贵。 丁郝怒不可竭,还好出手够快,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竟有这种情况发生。他指了指马车轿上,说:“车上的是刚到任的刺史大人!尔等竟敢当众做出欺负弱民的事!” 一听到刺史大人,众人脑袋一转想起了昨日榛州长史一排人在州府前迎接的人,今日便在街上遇到,顿时大家战战兢兢,鞠躬无话。 “榛州这阵子热闹,前脚亶州赴任而来的刺史刚踏进城门,后脚来了个从未听过的绘什么……绘梦师。”闲客看了一眼楼下发生争执的场面,轻笑着小声窃窃:“新官上任,听闻是亶州有名的迂夫子?唐砚知?” 定和廿十一年初春,榛州山间积雪尚未化尽,由城外带着雪的寒凛来势汹汹,惊落了城内茶楼园里的红梅,红梅顺势辗转飘落进了雕刻着精致花格的窗柩,又随轻风拂到案上,可无人注意到它。 只因案桌前的闲客们正津津乐道地旁观近来城里发生的热闹事。 一个月之前,在亶都中红墙瓦砾的宫墙之内。当是时本该是合宫欢宴之喜,但宫宴并未随着预期而完美落幕,竟演变成心惊胆战的宫变,即废太子莫名病重,其罪证皆指向七皇子,故七皇子锒铛入狱,其党羽也被贬或是被流放。 一时间,亶都大乱。 而都察院左都御史唐砚知本牵连不深,却主动承了罪成为被贬人员之一,他于梅月上旬奉旨来到榛州上任。 “嘘!小点声,人家再是迂腐,归来仍是个官,说话小心着点。”旁人告诫道,“还是当个看客,涂个乐子罢了。” 闲客撇撇嘴,不以为意。顺着他的话垂眼往下,一支覆雪红梅探身而来,他用力拍开,碎雪顺势落进楼下正骂得起劲的人脖颈里,激得他破口大骂。闲客避也不避,得见楼下一抹苍蓝绝色。 女子面生一眼便知不是榛州人,不知从何而来,落脚在这家茗品楼里。又不知从何学来的活计,绘梦师,很新鲜也很少见。 但谁会没事花钱去画这种并无意义的画卷,由此可见,她的生意并不好做。 谁知今日又不幸招惹到了当地有名难缠的地头蛇,经常欺负弱小无辜民众,也因跟着有权势的人做事,所以官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女子眉眼清丽,虽被骂不还嘴,但气质坚韧似乎不惧混混。 片刻,果真从马车上走下一人,空青色衣衫,一支竹簪半束着发,明目朗星气质出尘。看着实在引人瞩目,也实在年轻。 姜蕖对这位“迂夫子”早有耳名,毕竟现下在榛州,他是那些“热闹事”中主人公。 她也见过他,在韦家的婚宴上,之所以有印象,出于自己职业习惯,观察到那日见他衣带沾了酒味却眉角恹恹的模样,看着心情不佳。 当下她仅仅遥看一眼,从对方身上散发的儒雅温和的气息里,便知这位刺史大人不是放任不管的人。 现下插手,兴许也是碍着新官到任的缘故。 其实并非是姜蕖多虑,唐砚知此番出手,不仅是新官上任的缘故,重要的是,他看见地上沾了湿泥的书。 唐砚知爱书入魔,众人皆知。 不过他既然选择出手管了,自然要将“新官上任三把火”名声落实。 “常言道,不学礼无以立。”唐砚知移步走近,看了一眼姜蕖又转向旁边的混混,沉着眼说,“尔等此番作为,实在妄为大丈夫。” 唐砚知瞥见地上的书,目光流露着心疼,只见他弯腰拾起,毫不吝啬自己洁净衣裳,顺手就擦拭沾泥的书,随即递还给姜蕖。 见此一幕的姜蕖惊诧之后惊喜,微皱的眉稍弯了些,她也不扭捏客气,接过书谢道:“多谢大人。” 唐砚知垂眼看她,对方虽身着素衣,双颊梨涡微现,未施粉黛却也气质如兰,这种独特的朝气与这个市井生活格格不入,尤其湛湛有神的双目不笑的时候透着隐隐的神秘,像薄雾后的疏离,一眼觉得很近,再细看却隔着远山。 唐砚知不是个贪图美色之徒,但此刻却显得有些失礼,他回神后轻咳一声避开,说:“《传习录》此书,近年来集市少卖,看着姑娘并不像喜好看书之人。” “闲时看看罢了。”姜蕖应付他道。 不知唐砚知信没信,只是又说:“难得的书,需得细细去品的同时可要爱惜才行。” 如此重视书籍甚过其他,唐砚知是第一个,即便这话听着似乎有些不解风情。 姜蕖倒是觉得这人新奇有趣。 地头蛇害怕自己被当众开涮,也不敢再生事,连忙毕恭毕敬地掏了一包银两赔付摊主。丁郝让人带回了衙门打二十大板以作惩戒。戏剧现场结束,众人被丁郝遣散离开。 唐砚知上了车,须臾,车内主人才缓缓出声。 “绘梦师?倒是从未听过。” 如此便也没了下文,不知何意。 随即轻扣窗牖,马蹄又踏风而起,幽远的车铃随着缥缈的风声徐徐离开,倒真像个从远方风尘仆仆而来的过客闲人,看完一场戏便离开。 才是春三月,榛州还是烟雨蒙蒙,群山夹在散不尽的雾中,偶有风袭来不仅没有春的暖意,倒是刺骨的凉。彼时姜蕖站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被这阵风吹得不禁打了个冷颤。她抬头看了一眼茫茫大雾,只一瞬又收回目光,寥寥离开。 姜蕖收起心绪,拎着小匣子回了茶楼,辗转回廊走到后院,又进了偏院房里。 回到自己房间的姜蕖松了口气,姜蕖本不是姜蕖,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姜蕖本人,却也记不清一点往事 ,半年前她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是伤的躺在灌木丛里。还好当时凑巧遇到寺庙的来山里抬水的小和尚,这才得救。 她前事不记也没有地方可去,就在寺庙里做了一段时间的义工,以自己劳动换食宿。庙里忙完了就去城里找活干,花了些时日研究原身的谋生活计一一给人绘梦 ,幸得学过一些作画,如此一来重操旧业也没人怀疑她的身份,去市集里贩卖,后来又结识茶楼楼主,她拜别寺庙师傅们,借住在这茶楼里。 楼主允许她在此做生意,因为来者自会喝茶,这于他而言也并非坏事。她闲时也会化身店里伙计帮忙收拾,以作报答。 可她没想到,这新奇活计生意并不好做,兴许大家觉得这活计就是费钱的没什么用,别看大街上大家各走各的,不知拐了个角就说多少闲话。 姜蕖赚钱生存,捉襟见肘。 翌日,天气仍是不佳,街道上来往行人倒是不少。各种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市井气息也足够浓重。 姜蕖早起去了集市,天气飘着微雨,她用纸伞为自己撑起了一方天地。凉风浸骨,她来到一处摊位前,买了点胭脂水粉,欲转身之际,一人的到来让她停下脚步。 来人是那日在韦家缔婚见到的书生,那日青衫书生垂头丧气地环顾着寻找什么,那映着冷清月光的眼眸里的几层波纹,好似常年冰封的雪岭化了一角,加上衣摆粘有干涸泥印,眉宇间皆是慌乱,大雨全然扑到他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足足添了几分狼狈。 此次出嫁的李家小姐李彩欣,便是他口中心上人李彩嫣的同胞妹妹。 今日见他,神情呆滞又似乎有些恍惚,他撑着伞赶来,长衫脚下沾了湿泥,头发有些凌乱,有几分狼狈。 姜蕖猜到他来的目的,于是她回去后便当晚掌灯给他重画了一份,她从众多画卷里翻出一幅,仔细看过后确认没有弄脏后将它递给他,“宋公子,你看看这张跟之前那幅几乎一样,你看看。” “这……劳烦姑娘了!”宋和泯甚为讶异,他没想到她会重新给他画了一副。想到昨日的狼狈场面被看见,他脸上滑过一阵尴尬,抬手抹掉额间的雨珠又擦干自己的手后接过,随即他又给了一些银两,姜蕖没收。 她转了话题:“宋公子,说句实在话,这画对你有用吗?” 宋和泯挠头笑笑:“左不过慰藉,也是有用的。对了姑娘今日可有空?我想再找你帮我画一幅画。” “自然可以。”姜蕖自是不会拒绝,欠身行礼道,“请吧。” 两人来到茗品楼,却意外般地在这遇到唐砚知。 宋和泯反应迅速,行礼道:“唐大人安好。” 唐砚知颔首回礼,看了一眼姜蕖,想起昨日,问道:“姑娘是……绘梦师?” 第2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是的。” “如此新鲜。姑娘这是要绘梦?唐某甚感兴趣,不知可否旁观?” 唐砚知此人,长期居高位且为人老实规矩,面容儒雅温隽,说起话来一点也没有架子。除了读书,他对什么都是比较寡淡,但听闻他们对话,倒是也来了兴致,他突然想看看这个独特谋生活计到底是个什么差事。所以当他主动提出是否可以旁观时,吃惊的是姜蕖和宋和泯。 姜蕖一时猜测不透唐砚知心思,许是因为唐砚知身份的缘故,她觉得有些拘谨,婉拒的话辗转嘴边没有开口,她只能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宋和泯,毕竟这可能会涉及他的私事。 没想到宋和泯爽快答应:“没关系,大人觉得新奇也想看看,左不过是多一杯茶的事。” 唐砚知随即转身欠身行礼,说:“天寒,进屋吧,请你们喝茶。” 传闻没错,唐砚知真真是礼仪刻在骨子里,即便他身处官位。宋和泯心里震撼却又心里佩服,连忙应声道:“多谢大人。” “不在朝堂不在公堂,我也只是同你们一般的百姓,唤我姓名就好,唐砚知。” 厢房里,屏风之后一盏清茶,雾气袅袅而上,茶香溢满整个屋子,姜蕖没有喝茶的习惯,此时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品茶。隔着朦胧仙帐,唐砚知眉目像是被这茶气润了下来,似有几分谪仙的影子。 这人,感觉温和近人,这股温和落到深邃眼底反倒看不清意味。姜蕖如是想。 “在下书生宋和泯。” 姜蕖也跟着作辑,道:“姓姜,单名一个蕖字。” 唐砚知了然,一瞬后又疑问道:“姑娘不是榛州本地人?” 料到会有人问到这个,姜蕖镇定自若地回答:“不是,我是来自外地。” 唐砚知话至嘴边却没有再追问,恰时下人将纸和颜料摆开。案桌上的茶被移放一角,姜蕖摆开颜料,细笔蘸下开始调色。嘴角浅浅一笑,说:“宋公子,可以开始了。” “我除了思念家人,还有一位重要的人。”宋和泯目眺窗外却落不到实处,许是想起悲伤的事,眼底全是怆然,“可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宋和泯本不是榛州人,他来自临县的汜城。 李彩鄢,宋和泯口中重要的人。两人为青梅竹马,年幼相识长大互生情愫,本该是一段美好佳话却在两年前戛然而止。 宋和泯是普通的书生,两次参加会试,先后落榜,女子哪怕年轻也等不了几年的岁月蹉跎,纵使情深也抗不过父母催促,李家父母以家世相差太大为由让李彩鄢与他断了关系,并且举家一起来到榛州。 此后,宋和泯再没见过李彩鄢。 在两年前他第二次参加会试落榜,回城的路上时运不济遇上山体滑坡,连车带人一起滚下了山坡。 车夫当场故去,他侥幸活了下来。但腿也断了,将养了数月才慢慢痊愈,可要紧的是,他把脑子撞坏了,醒来之后的每一天,他都记不清人。 “脸盲?不是忘记过往的事,而是忘记人的模样,通常只能通过声音或是对方某个特征来辨认。”姜蕖听到他描述,根据之前所淘到的医书,说出自己的推测。 宋和泯觉得这个说法完全契合,他说:“对,当时大夫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被撞伤了脑子,很难治愈。” “姜姑娘,你懂得真多。” 这时姜蕖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然后又移开,没有敌意也没有探究,但莫名让她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就像,只是单纯的好奇但又多了别的意味,什么意味?她猜不透。 她故作镇定地将继续将话题引下去:“所以,你也因此找不到她了吗?” 宋和泯点头:“说来也可笑,若不是记得你的摊位位置,单凭相貌我怕是也认不出你。” 宋和泯出事后养病的那些日子里,父母外出做活,他则在家读书,打算来年再去参加会试。因为李彩鄢离开了汜城,走前一天,李彩鄢来看了他。 彼时是秋高夕沉时,宋和泯家屋前的白玉兰已到花谢时期,满院子落了一地,清雅如树下的人,他看着她,既陌生又熟悉。 两人相互缄默,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 风起时头上又飘飘然落下残花,李彩鄢接住,指尖抚摸着花瓣,良久才开口:“我要走了,离开汜城。” 听到这个消息,宋和泯先是震惊再是理解最后是失落,但他仍是笑着看她,一如曾经许多次一般:“有些意外,但没关系,彩鄢你先去,等我考取功名就去榛州找你,这期间我会给你写信,你……” “和泯。”李彩鄢打断他,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深吸一口气,说,“我来就是告诉你,不要去找我了,缘分至此,该散就散吧。” “若你非要揪个原因,那我只能说是,有缘无分。” 字字冰冷,仿佛这青梅竹马之情的交好都是错觉。 宋和泯愣了很久,等回神时对方已要离开,他后知后觉急忙喊住她:“彩鄢,能不能……能不能别走……” 站在玉兰树的人是背着他的,一袭洁衣的她似乎有所动容,但也只是踌躇一瞬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滴答”一声,将唐砚知思绪拉回,他侧头,竟看到宋和泯流了一脸泪。将视线转到右边的姜蕖身上,对方也专心致致地作画,稍稍移动身子,看见画上一树一人,那人因腿伤坐在椅子上,俨然就是宋和泯。 许是觉得有些失态,宋和泯抹了一把泪,语气还是哽咽的。 唐砚知轻抿了一口茶,他依旧当作一个透明旁观者,静观默察。 姜蕖抬起笔又放下,实在没有思绪,思虑一番最终还是决定问出口:“除了面部,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例如黑痣这种明显特征。” 宋和泯目光沉沉盯着杯中茶水,又说,“对了你说特征?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她手腕上有一颗红似朱砂的痣,因为很特别很好看所以我一直记得。” 姜蕖并不怎么满意这过少的描述,因为这根本对画出面部没什么用。她单脚撑起手臂,笔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脑袋,这是她一贯作画思考时的习惯,一时间竟忘了还有其他两人在场。 其他两人颇为惊讶,因为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这般姿态,倒也说不上不雅,只是觉得这种随心自在的样子不太像她平日般热诚端庄。 宋和泯不出声打扰,唐砚知嘴角轻轻上扬,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玩味。 姜蕖浑然不觉地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最后想了想,决定好之后画笔落下。一刻钟时间,桌上换了新茶,姜蕖落笔完成。 “好了。” 将画一转,唐砚知得以看全整幅画。 画上很简单,一屋一树两人。一人坐在椅上,一人立于他身前。女子似白玉兰,洁而美,一双芊芊玉手朝男子方向伸出,手上落了一朵花,腕上的红痣刺眼又夺目。 只是,画上女子没有脸。 “像,太像了。”宋和泯看着画震撼不已,他颤着手触碰画中女子,从脸部下滑直到那颗红痣上,不禁潸然泪下。“不瞒你们说,我也找人画过,但没有谁能真正将我梦里的场景画得如此逼真。自我们分别后,父亲怕我多思便将家里曾给她画的像全烧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样子。虽是记不清模样可过往历历在目,那一天,她就是这么站在我面前,手里捻着花香。” 未见其容却仍悲恸不已。 “后来也因为这件事,我深受打击,连发多日高烧,加上我病的原因,双亲果断变卖家当带我来榛州医治,所幸也遇到医术好的大夫,我身上的病逐渐变好,只是这易忘症难以根治。于是就在此安家,我也虔心准备今年秋闱。” “那你来到此地,可有见到她?” 谈及此,宋和泯眼睛发酸流泪,他哽咽着说:“她已经不在了。听闻她一家刚到榛州,她体弱加上水土不服,不久病逝。” 这个结果着实是姜蕖和唐砚知没想到的,原以为只是两情相悦的无奈分别,没想到竟是天人永隔的无缘,两人都惊讶久久没有缓过来。 “宋公子抱歉……逝者已逝已为过往。” 宋和泯摇头表示不介意,只是他辞别时仍旧目光苍凉,抱着画卷消失在雨幕中。 清冽见底的清茶倒映白檀随性容颜,她指尖磨蹭杯身荡起一层涟漪。 桌上的茶又凉了,唐砚知欲想再给她换一杯热茶却被姜蕖谢绝了。她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多谢大人今日请喝茶,我看时候也不早了,大人该回去了。” 下雨天最难辩天色早晚,如今听完一个故事作完一幅画已然到酉时了。 唐砚知也不留人,潇洒起身走出茶楼,分离之际他突然问道:“姜蕖姑娘,在下可否冒昧问一句,你这个活计叫绘梦师?唐某纵使读过许多书,也鲜少听过,今日也是头次见到,着实有些好奇,为人作画的作用是?” 唐砚知说话温和态度赤诚,没有如他人般嘲讽意味,倒真像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故此,姜蕖眼含笑意地答他:“想来是,再赠他一场梦吧,一场空有幻想的美梦,是疗愈他自己的梦。” 唐砚知目光闪烁,似懂非懂。 “是否仿若庄生晓梦?” “大抵也如那般。”姜蕖答道,见他颇为兴趣,又问:“大人您需要吗?” 唐砚知侧过脸,不知想到什么,轻笑出声:“多谢姑娘好意,唐某暂不需要。” 姜蕖了然,随即辞别。 “主子,回府上?” 雾中的人逐渐走远,唐砚知抬头看见天边浓雾愈来愈大,久雨大雾必晴,明日兴许是个好天气。 “嗯。”唐砚知应声。 第3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州府。 “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已备好宴席恭候多时。”杨相瞿作辑说着话,目光若有似无地打探着唐砚知的态度,可对方眉目淡淡,猜测不透其心绪。 听闻唐砚知是从高位被贬来到榛州,年纪不过二十有五却早有一番作为,自小便喜好读书,出口成章不是夸谈,但后面像是入了书魔,成了“书呆子”,说话全是文绉刻板的礼仪说教,平日里也爱书如命。即便这样,他仍凭着能力,做到了都察院左御史,才华过人且手中有权有名,听闻此人老实为官但也薄情,既不爱酒也不贪美色。 可惜的是,在朝堂之中的皇位之争里,他竟也牵扯其中,鲜少有人知道真实缘由,只知罪不至死却被贬至此地。 虽曾经是高官如今已被贬,今非昔比,许是因为被贬的缘故,传闻中他变得比之前更“痴呆”了,来到此地竟还如此心甘淡定。 杨相瞿倒不禁有些敬佩,人来了自然要接应,可晚宴一事对方迟迟不应,他心里没底,欲再次开口,坐在主位上的人放下了茶杯。 杨相瞿警觉,抬眼刚好撞上一双眼睛,眸色淡淡似有风雪般凛冽,但面容清隽又嘴角带笑如熠熠白雪,两股气势中和,最后似温润如玉,透着清朗之气。 唐砚知抬眼看他,说道:“有劳杨长史费心,但唐某此次是被贬任职,接尘礼不必风光,晚宴就免了吧,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为妙。” 既如此,杨相瞿也没打算再多事,随即谄着笑将唐砚知送到城南的府邸上后恭敬退下。 数日之后,茗品楼。 这日没有客人的姜蕖,正犯愁时有人来到茶楼寻她,是韦家少夫人身边的丫鬟。 “今日小姐不便出门,想劳烦姑娘跟我去府上一趟,为她作幅画。” 姜蕖先前并未拒绝,这次也答应下来:“当然可以。” 语毕,姜蕖跟着丫鬟绕过繁闹大街,最后来到城南一所府邸前,府前的杨柳发了新芽,葱葱郁郁地垂挂着,新意与红墙瓦砾相互趁得相得益彰。几经绕弯,她们来到了一个偏院,刚踏进院子里,迎面而来的风中都夹掺着花香,果然,一眼望去,院子里种了各式各样的花。 姜蕖小心地跟上,穿过青石板后抵达一处凉亭。有一人背对着坐在亭子中央,姜蕖只得看见随风吹开的山矾色的衣裙。 “小姐,姜姑娘来了。” 圈椅上的人缓缓抬手,丫鬟得了命令后默默退下,随即那人起身转了过来。 眉目灼灼,面容艳丽,是个美人。 “姜蕖姑娘,久仰,这次劳烦您跑这一趟了。”女子将圈椅转过来后又坐下。 丫鬟送来了画架,她准备好之后,问椅子上的人:“少夫人,您这次想画什么?” 李彩欣凝眸浅笑道,而后将头仰靠着,闭眸听着头顶青柳树上的三两玄鸟的脆耳啼叫声,纤指漫不经心的垂在一侧,她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嘴唇张合几次最终说了一句:“我做了一场梦,是场令我很难过的梦。” 姜蕖出来时彼时已是日暮西山,水面因斜阳余影荡出几波水纹,迎面而来的惬意吹干她额间的细汗,她眼眸发酸,抚开眼前青柳向茶楼走去。 城南至城北并不算多远,几条马路的距离,倒是未料到,会遇见唐砚知。 车轮压着青石路发出“轱辘”地响声,从很远处就不断传来,直到马车驶到她面前。 “姜蕖姑娘?”丁郝先是认出了她,“竟是这么巧,又碰到你了。” “事办得晚了些,正要回家去。”姜蕖走上前去,看见马车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被烛火光芒润化的侧脸,她行礼道,“大人安康。” 极淡的月色穿过树梢,肆意倾泻,倒影落到地上得了一片婆娑树影。唐砚知侧脸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轻轻地应声。 目光落向虚空处,竟有一瞬间的出神,而落寞闪过之后便又蓦然想起那日,他从旁边小架子上抽出一本,递给姜蕖。 “上次看你喜欢《传习录》,我这恰好有一本相似难得的古书,市面上想来很难买到,可借与你看看。” 姜蕖没想到他会记得,并大方到借与自己。虽然她确实很想找这本书,但她又不想与达官显贵来往过密,这要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今后借还总避不开往来,她犹豫了。 唐砚知见她这模样心里能猜到几分,轻笑道:“拿去吧,等你看完了再还我。” 话至如此,再拒绝就略显刻意了,于是姜蕖接受并许诺三日之后归还。 唐砚知并不在意归期,只是嘴角上扬,似乎心情不错地朝丁郝使了眼色,随即车轱辘声又响起,直至渐渐走远。 韦家少爷大病,全城无人不知,大夫进出韦府一拨又一拨,可始终没听到好消息传来。 过些时日再听到消息时,却是瞬息万变,有传言说,韦昱自病下之后性情大变,新婚燕尔不久,几次三番对妻子冷脸或谩骂,一开始大家是不相信的,毕竟韦少爷与李家小姐情投意合,怎会待她不好?加上家丑不可外扬,没亲眼见到更是不会有人相信,直到众人在茶楼看到两人争吵,这才坐实了这传言。 “你几次三番来此茶楼,敢情是为了这小白脸!”怒骂声忽起,惊得堂中台上说书声音戛然而止,众人循声看去,在二楼回廊尽头,靠近堂中处,一张桌椅对坐两人,而一身形纤瘦男子站在旁边,正怒目而视两人。 “不要在这闹!”见韦昱又要破口大骂,李彩欣连忙制止道,瞥见众多视线看过来,她蹙着眉压低声音说,“有什么事回家说。” 闻言韦昱气没消反而更甚,他颤身抬起手指向旁边白衣男子,质问李彩欣:“我偏在这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命不久矣,私下背着我找别人了?” 白衣男子对他无礼的话并不在意,欠身行礼后淡然回道:“韦公子多思了,言某与令夫人是点头之交,不过今日得闲,走出后院来这堂间看看,恰巧见夫人在此听书,故而请她喝了杯茶,如此而已,并未有何越矩之举。” “呸!谁信呢……”嘲讽的话未说出口便被打断。 “韦昱!” 眼见她是真的动怒,韦昱脸上嚣张跋扈瞬间转为委屈,加上那病态而苍白的神情,李彩欣没忍心多说,她向言靖行礼辞别后拉着韦昱走。 韦昱竟也没再反抗,任由她拉着下楼,因行事匆匆而差点撞上进门的姜蕖。 姜蕖先行礼致歉,李彩欣认出她来浅笑应和后移步而去。与她擦身之际,姜蕖瞧见韦昱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不知何意。 这一幕落在二楼角落处的唐砚知眼里,他像个闲人,听书看戏一场又一场,仅是身外人不容市井事。 韦家人走后,茶楼又恢复平静,姜蕖也掀开布帘往后院走去。唐砚知真想起身离去,一人却出声留住他。 “刺史大人,难得光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唐砚知回头,得见刚刚那白衣男子向自己走来,他回礼道:“店主客气了。” 言靖并不意外唐砚知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他走近看了桌上已无热气的茶杯,侧身吩咐下人又上了一壶新茶,见唐砚知有推脱之意,连忙说道:“大人不必客气,天色尚早,若不嫌弃,再与在下喝杯茶?” 如此,唐砚知没有再推脱掀衣落座。 两人在此之前并不相识,但唐砚知时书众多,博览书群,而言靖曾是江湖游人,知晓世间众多奇事,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说话间,姜蕖换了身素旧衣裳在一楼堂间忙活起来,唐砚知觉得她身份多重,好奇般问起:“敢问店主,堂下那女子是?” “哦你是说姜蕖?她是无家的可怜人,幸得绘梦师手艺,我给她吃住,她可在我店里绘梦谋生,为我招来一些茶水生意,闲时便做些杂活。”言靖说。 唐砚知点头了然。 又一杯茶尽已是戌初时,唐砚知起身辞别言靖回了公廨。 “主子,将是天黑,何不先去用膳,明日再看?”丁郝见主子看卷宗看得仔细,忍不住轻声提醒,而后又有些恍然大悟,“难道主子今日去了一趟茶楼,有了新线索?” 唐砚知不由轻笑:“这些卷宗都有些年头了,怎会是去一趟茶楼就轻易得到线索的?还需些时日细细调查才是。” “是。”丁郝敬佩,又去点了一根烛火。 姜渠没想到,韦昱晚间便又来了茶楼。 榛州夜市繁荣,饶是天色尽黑,长街上仍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茗品楼中,韦昱定了间厢房如约而来。许是夜凉风大,韦昱身体未愈披了件厚实的大氅,又许是为掩人耳目,他将帽子立起,低着头走进厢房。 “韦公子,您来了。”姜渠见来人,伸手示意请坐,“公子找我,可是为了作画?” 韦昱解了大氅撩衣坐下,身边小斯接过后并合上了窗,将街上一切喧闹隔绝在外,徒留一抹花香散在鲜茶里。 “近些日子,我久病难愈,时常也不能安寐,睡梦中皆是光怪陆离的梦境。”韦昱像是回想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他微微喘了口气,擦了额头细汗,又说,“梦里……我梦到了我的夫人。” “我与夫人彩欣五年前相识,我对她一见倾心,夫人性子活泼灵动,我主动示好,花了些心思和时间终于让她动心,我知她最喜爱球根秋海棠,便在后院种满球根秋海棠,满院的花香让我时刻记起她的美好。” “我见她站在花丛里,白色兼绿色中她朝我笑,面容姣好。”韦昱说着说着像是浸入梦里,他也笑着,却是眼中带泪。 “公子是想画下那些过往?” 韦昱点头,没再说下去,只等姜蕖作画结束。 不过一炷香时间,姜蕖便已作好画,将画交给他时,虽心中有些不解但还是宽慰道:“公子这是病久了的缘故,而今夫人在侧,不必感伤梦中,听闻夫人为您四处寻医,还亲自去寻走山客帮忙寻找草药,可见她对你真心,你也会病好的。公子还需宽心才是。” 许是姜蕖的话触动到他,韦昱低头看着手中画卷,画中人栩栩如生像是犹如梦中人要活跃到纸上,他犹豫一瞬后又说:“我梦见她站在花中,看见她的笑容越来越深,进而面容越来越扭曲,然后又在一瞬间恢复自然,可那张熟悉的脸不再带笑,淡漠得……像是看着陌人。她身旁的花尽数枯萎,香气全无。” “我知道她是彩欣,可变脸的那瞬间我觉得她不是彩欣,这样的噩梦我几乎每晚都在做。”韦昱瞪大双眼,惊恐地揪着画卷像个无措的孩童。 “公子?公子!” 姜蕖见他沉迷梦中像是入魔,正想高声喊醒他,“怦”地一声,门被猛地推开,是李彩欣。 第4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韦夫人……” 李彩欣走近扶住快要昏厥的韦昱,看见他手里紧攥着的画,眉间闪烁一丝情绪而后又恢复淡然,她如数次见到的那般温婉,别的没有多问只是向姜蕖道谢后命人将韦昱带回家。 人走后姜蕖打开了轩窗,看轿子消失在巷子尽头,她转头看向桌上的银两,默默将笔砚收进匣子里。 有了银两,姜蕖次日趁着得空去了集市。 姜蕖喜书也爱花,她先是去了花店,倒意外地碰见了宋和泯。 “没想到,宋公子你竟也是爱花之人。” 宋和泯挠头有些尴尬,他说:“家里缺些活气,想着现在正是百花齐放之季,于是便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姜蕖了然:“那公子找到喜欢的了吗?” 宋和泯指着摆放较高位置的盆栽,是一盆大红的玉茗花。 “劳烦店家帮我拿一下。” 店主从里间走出来,是一个年轻女子,看身形气质如兰,但却是戴着面巾,也不说话,拿着个梯子轻车熟路地将花盆拿下来。 见姜蕖疑惑,宋和泯解释道:“杨姑娘在这开了许久的店,每每她店里的花种最齐全也最鲜艳,生意最好,可惜的是,她如今已哑声,面容也从未示人。” “竟是如此。”姜蕖不禁惋惜感慨。 两人说话间,一道清脆声音从身后传来。 “杨姑娘,可还有玉茗花?” 姜蕖转头,竟是李彩欣。 看见店里的人,李彩欣惊喜道:“姜姑娘也在此?可要买什么花?” “闲时便来看看。”姜蕖笑着回应道。 李彩欣走近店里,看见一直背着她们的人,问道:“这位是?” 姜蕖向她介绍:“这位是宋和泯宋公子。” 宋和泯转头看李彩欣,神情有些不自在,许是因为这张与李彩嫣相似的脸的缘故,虽然他脸盲但知道对方长相跟李彩嫣一样,他还是强装不在意地客气行礼。 “可是来自汜城的宋和泯宋公子?”李彩欣不由地恍然大悟,扬着笑说,“我曾听阿姊提起过您,不过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说起过往事,大家脸上都挂着难以忽视的尴尬。 姜蕖见状连忙换了话题,“少夫人您也买玉茗花吗?” 李彩欣闻言尴尬笑笑:“嗯……是的,买来送人的。” 一旁的哑女摇摇头并指着宋和泯怀里的那盆,以表示,那是最后一盆了。 宋和泯怀抱着花,花香细细浸入他肺息里,他被这股香刺激得打了个哆嗦,再看李彩欣时,人更清醒了些,他将花盆递给她,说:“既如此,少夫人您拿着吧。” “宋公子真是客气!不过还是多谢了,我也不是非要这花,店家可还有球根秋海棠?”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往花架上移步,“那我就买球根秋海棠吧。” 韦家少夫人钟爱球根秋海棠,这几家花铺都知晓。 姜蕖挑了一盆春兰,见天色尚早,便又拐个弯去了隔壁的书铺。行路间,竟被一匆忙之人撞了一下,怀中花盆顺势落地并撒了一地黑土。 刚想抬头看那匆忙离去的人时,那人已消失在人群中。 姜蕖只得自认倒霉,又去寻了个新花盆。用布袋将花包起并走进书铺,迎面撞上唐砚知。 能在这碰上他,姜蕖并不意外。 “唐大人……” “不在朝堂又有过数次相遇之缘,即是朋友,叫我砚之便好。”唐砚知说道,见她拿了一本志怪读物,不禁意外道,“姑娘喜欢这类读物?” 传闻中唐砚知是读万卷书的才子,如今怕是看不上这等杂书,但姜蕖依然坦荡,并不觉得看这类书会低人一等。她当这他面翻了几页,目露浅浅光芒,又仰着头看他,说:“圣贤书我读得不多,但这种志怪杂物我却喜欢得紧,里面的故事甚为有趣。” 姜蕖也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带笑充满自信活力,让人很难不被之感染触动。 唐砚知也不例外,他看向她的视线都充满赞赏:“我与姑娘所见略同。” “嗯?” “志怪杂物涵盖各种新奇故事,里面所描述的世界有趣而多样,为这枯燥乏味的日子增添许多趣味,姑娘喜欢的话,你手中这本就当我送你,权当咱们有缘。” “不必……”姜蕖见他又大方客气,想出口谢绝又被打断。 “姑娘是不想认我这个朋友?”唐砚知一句话就拿捏她,见她没再推脱便拿过书递给丁郝,吩咐他去结账。 “如此,先谢过了。” “无妨,既是朋友了,唤你姓名?” 姜蕖点头。 唐砚知见她提着花盆,又吩咐丁郝送人回到茶楼。姜蕖受宠若惊,欲请他喝茶寥表谢意,可唐砚知回绝并先行一步回府。 夜深浓重时,姜蕖还未就寝,她点着灯还在读杂书,忽然听见窗外一阵喧哗声,好奇之心驱使之下,她透过窗口往声音处看去,好像是医馆的大夫,看这方向,是去韦府。 这么晚了,人又如此慌张,相必是出了事。 果然,第二天,传来韦昱病重的消息。 身为长史之子的韦昱病重,唐砚知午后办完公事便前往韦府探望。由下人带路,经过后院回廊时,闻见风中皆是球根秋海棠的味道,再往里走,拐进内室时又被药味取代,浓得有些令人反胃。 唐砚知没有表现任何不适,他走近室里,得见韦昱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整个人颓靡许多。 见来人,韦昱下意识想行礼被唐砚知提前拦下:“不必行礼,好生躺着休息便是。” “多谢大人。” 见他这样憔悴,唐砚知不禁悲悯,宽慰几句之后便退出了内室。命人将一些上好药材和补品送给长史。 “大人一番好意,但……怕是……”长史韦抻几次欲言又止,话未说几句便泪流满面,“怕是…怕白白浪费这些好东西。” 话没说明却意味明了,唐砚知也深知这悲观的想法背后的残酷现实,他没说过多的安慰话语,只是问到:“听闻令郎也试过不少极好药材,可这病却愈发严重,大夫可有说这病因何而起?” 韦抻擦拭了泪,说道:“说是心病而起,却不知病因从何而来啊!因此无法对症下药,纵使再多好药喝下去也无济于事。我们也曾问过昱儿,可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确实像件怪事,唐砚知敛眸思索,拜别之时他又去了趟韦昱内室,这次没有进门,只是透过窗看见榻上的人已经半坐起来,手里拿了一张纸,不知纸上有何物,见他看得入迷。 “令郎再看什么呢?” “一幅画罢了,前些日子,他身边的小厮说他去找了茗品楼的绘梦师作了此画,回来时心情愉悦了不少,只是这两天病重,他整日又痴痴地看画。”韦抻解释道。 “敢问,是何画?”听到是姜蕖作画,唐砚知心生好奇。 “这画也无特别之处,就是儿媳李彩欣的画像而已,难道这是他的心病?”韦抻不禁恍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明白,“可是他二人已成婚,他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对此唐砚知也同样感到不解,没等两人沉思过多,下人领着姜蕖走过来了了。 下人上前行礼说明:“老爷,少夫人近日心神不安,噩梦频发,故而让小的特意去找了绘梦师前来作画。” 姜蕖与唐砚知相视点头,没有说话。韦抻上下打量她,想起儿子那久久没好的心病,他有些质疑便问道:“就是你给我儿作的画?该不会是坑蒙拐骗的玩意儿吧!” 对于这种质疑姜蕖经历多了,便也能从容应对,她回道:“韦少爷的画作的确是我所作,但小女扪心自问,做的是良心买卖,绝无坑骗之意,若丝毫没有效果,何故少夫人又再次找我?” 提到李彩欣,韦抻面色缓和下来,他也体谅这段时间儿媳的不易,如今身子不爽也应该迁就多一些,想到此,韦抻没再为难姜蕖,摆手让她过去。 “虽绘梦师一职确实少见,但朗朗乾坤之下,想来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做坑骗买卖的,至于说是效果,许是因人而异,吉人自有天相。”唐砚知说。 意识到刚刚说的话欠妥,韦抻行礼道:“大人说得有理,也多谢大人今日亲自登门看望犬子。” “您老客气了。”唐砚知见姜蕖走进临院,他向韦抻道别辞别,转身之际他注意到,墙角一处角落的球根秋海棠已然是枯败之际,与过道两旁的鲜艳,一片黑土之上,相距不过数尺,竟差别如此之大。 心里有此疑虑,唐砚知便开口问了,韦抻苦笑道:“儿媳彩欣极为喜爱球根秋海棠,故而这院中的球根秋海棠本是由她亲自照料,兴许是这段时间我儿病着的缘故,她没有太多精力打理,漏掉了卡卡角角的这一盆。” 原始如此,唐砚知知晓并表示谅解,离开韦府后他没回公邂,直奔酒楼而去。 “主子不回去看看卷宗吗?”丁郝不解,明明是主子让自己搬来些卷宗,现下有空闲却不去查阅,每每到夜深才点灯去看。 唐砚知笑他:“这你就不懂了吧,所谓树大招风,低调做人,我此番左迁至此,若表现矜矜业业,岂不是又要招来麻烦。” 丁郝茅塞顿开:“是小的愚钝了。” 第5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韦府。 姜蕖来到偏院,如上次那般,见李彩欣靠坐着圈椅等她,不过数日,由李府变成韦府,由李彩欣变成了韦家少夫人。 但身份的变换似乎让她更憔悴了些,姜蕖内心感慨着世事变迁,表面笑着上前去:“少夫人。” 李彩欣抬起眼,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姜姑娘请坐,今日找你,并不是为了作画。” “不是为了作画?那是?” “随意聊聊而已,姑娘别紧张。”李彩欣立起身来,吩咐丫鬟沏茶,“绘梦师,鲜少听闻,我于书中看到过,但在书里叫祝由师,这两者好像有异曲同工之处,通过祝由,去其执着,心病于是就有转机。而绘梦师,通过绘梦,画出病人心中事,了却遗憾。” 姜蕖不知李彩欣此番为何意,因自己过往来路不清,她有些担心,怕是李彩欣知道些什么,故意来此套话。她表面装作淡然地回话:“少夫人说得有道理,两者确实有相似之处。” “效果的话,还是有的,上次你帮我画的那副,我很喜欢,跟你说了一番话,心里也得到宽慰继而极少做梦了。” “如此便好。” 茶雾飘上来,被一只纤手轻轻扫开,李彩欣五指又落在杯沿处,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意味:“我相公韦昱之前去找过你作画,除了那幅画……他可有说些其他东西?” 原来她此番目的是为了问这个,姜蕖知晓她意图之后反而放松下来,可一般这种有关雇主的私密事,不得轻易告知旁人,但李彩欣是他妻子也算不上外人,因此她有些犹豫。 李彩欣似乎看出她的为难,又说:“大夫说他是心病,我们问他他也不肯如实告知,我身为他的夫人,尽我所能地去做,实在没办法,只能问问你,知晓病根所在才能找办法医治,你说是不是姜姑娘?” 说者语气悲切,泪眼婆娑,姜蕖看得动容,于是她没了顾虑,将那日所述如实告知。 “他最近生病了,身子不爽难免夜里睡不好,噩梦缠身亦是正常不过,大夫说是心病,可依着那画也不过心理作用,好了几日并未药到病除。”李彩欣听完皱眉叹息,愁容满面地又问,“姜姑娘可还有其他办法?” “恕我直言,绘梦疗愈确实只是心理慰藉作用,确实是有人通过这个方式得到治愈自己自己心中缺憾之事,只是……”对上李彩欣急切的目光,姜蕖狠心点明现状,“只是韦少爷如今病重如此,若想治疗,得先知道他的心病所在,才可对症下药。” 李彩欣又如何不知,只是这所谓的心病,没人知道是什么,故此才会拖到如今病入膏肓之际。 李彩欣向姜蕖道谢,让丫鬟送她出府时还给了银两,姜蕖再三婉拒却被塞进怀里。 “姜姑娘拿着吧,今日虽未作画,但也理应按时辰付工钱。” 如此,姜蕖没再推脱。 夜深月沉时,韦府下人们伺候完主子们睡下后寂静得很,偶有值班家丁来回走便再无声响。 唯有内室依然亮着烛火,李彩欣坐在案桌旁,桌上摆放着韦昱的那张画,她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子时,她听见韦昱苏醒的声音。 韦昱昏睡了许久,再睁眼时眼睛酸涩无比,醒来第一时间伸手摸了摸枕边,发现找不到画他急得颤颤巍巍撑起身子,转头看见走过来的李彩欣。 李彩欣将他的急切看在眼里,她心里莫名不舒服,还是将画递给他,问:“你是在找它吗?” 韦昱一把夺过画卷,爱惜地抱在怀里。 就这么一瞬间,李彩欣觉得可笑无比,她笑他,她也笑自己。 “韦昱,我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却如此对我,羞辱我很有趣?” 韦昱没说话,甚至没看她,于是也看不到她眼中的悲恨。 得不到回应的自顾自说甚是无趣,李彩欣自嘲一声便走出内室。 韦府乱成一团,可外面世界和谐安宁得很。 榛州下了好大的雨,雨幕一片连着一片,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街道上来往行人骤少,因着天气的缘故,茶楼的生意也略显清冷了些。 姜蕖整天都没出门,忙活完了闲活,得了空闲后她回了后院屋内。 屋外滴答声不曾间断,屋内寂静无声,姜蕖坐在案桌后,她右手提着笔,几次想落笔却又都落不下,她凝神回想至出神,思绪不知飘了多远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传了一声呼唤将她拉回神,惊觉一瞬,笔尖墨汇聚成团,滴落在宣纸上。 惊得姜蕖一身冷汗。 来不及多想,呼唤声由远及近,到门口。 姜蕖将笔置好,起身去开门,是堂前小二李岐。 “李哥,唤我有何事?” 李岐是个跛脚的人,而今是不惑之龄却没有成家,因着腿脚不变的缘故,得了楼主应允在此谋生。 “小蕖,前堂有人找你。” 许是来得匆促,李岐额头上都起了些细汗,他是本地人,说话却夹掺着外地人的口音,闲聊时,姜蕖得知,他曾在外地呆过一段日子,沾了那地方的口音。 “就是那日来过馆里喝茶的宋公子。”除了宋和泯,她想不到会有谁来找自己。 宋和泯还会再找自己,是姜蕖意料之外的事,如他本人所述,因着往事作茧自缚,这种情况作再多的画意义不大,他需要靠自己走出来。 姜蕖到前堂时,宋和泯坐在堂中右侧,见姗姗而来的姜蕖连忙起身行礼,来者诚意满满。 许是见的次数多了,两人渐渐熟络,像极了朋友的气氛。 “宋公子今日怎会来此?寻我可有要事?” “倒是无事,不过雨天闲着也是闲着,想着你也不会太忙,便来叨扰你了。”说着,宋和泯倾身沏茶,面带歉意,“还请姑娘莫怪。” “无碍。”姜蕖笑着回道,又问,“公子今日来是需要作画吗?” “近来可安睡,不画了。”他答道,随即转头将目光落到窗外,像是远眺又像是近看,他喃喃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又一年过去了。” 姜蕖对他突然其来的感伤不知所以,但仍笑着附和他:“是啊,过往已是过往,公子也该走出来了。” 宋和泯苦涩一笑后摆手,像是并不大碍的意思。不知想到什么,他问道:“听说姑娘去过韦家,是为李……韦少夫人作过画?” 姜蕖生意与人往来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除了上次韦昱在茶楼闹的动静稍微大一点之外,她从未跟旁人提起过与李彩欣作画一事。 虽然没有刻意隐瞒,有心之人一查便知的事,但姜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她抬眼看宋和泯,试图从他神情中发现些什么,但没有,他不像那故意打探的有心之人,倒是像无意间提及而已。 “确有此事。”姜蕖说道,并不意外他的好奇心。 “可有说是,什么缘故吗?”宋和泯急促问道,察觉到自己失态,又补充道,“抱歉,我只是……毕竟她是彩嫣的亲人,我习惯性……” 姜蕖对他苍白而又无力的解释并不作何表态,她只是说:“韦少爷病重,当妻子的难免心焦难眠,如此而已。” “那她……”还想追问些什么却被走进茶楼的人打断了。 “小二,来一壶热茶!” 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姜蕖侧身看去,还真是丁郝,自然还有唐砚知。 “得嘞!天气微凉,大人是需要去楼上开个厢房?”唐砚知来的次数多了,李岐自然认识,于是问道。 刚想说上楼,却有人唤到:“唐大人!若不嫌弃,在下请吃茶!” 唐砚知环顾四周,看到了角落的姜蕖两人,应约而上。姜蕖还没反应过来,唐砚知便坐下来了。 “大人政事不忙?竟有空来茶楼喝茶?”许是见过几次,觉得唐砚知平易近人,宋和泯说话并不拘谨,但手上不忘沏茶。 唐砚知眼眸微抬,笑意浅浅:“我一介闲官,何事哪有吃喝重要?” 这话放旁的官说,旁人都只会觉得谦虚谨慎,但落在唐砚知口中说出,还真有点,贪图享乐的意味。 但宋和泯说这话,不合规矩。 他说出这话时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轻抿了口茶水,出人意料地反问宋和泯:“这雨看着难停,宋公子这天气不在家中读书备考,怎么也来茶楼吃茶?” 这话姜蕖只觉得唐砚知是好奇反问,并无什么轻蔑之意,但落在宋和泯耳中算是难听了。 只见他脸色难看,又不在意地笑着说:“学久了也难免闷得慌,便出来走走,路过茶楼,想着姜姑娘在此,便想着进来看看。” “是么?”唐砚知拾起一杯热茶一饮而尽,并不再多言。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来那日姜蕖给他作的画,也他之前的一些过往经历,想起他也是挑灯夜读的众多学子之一。 又联想到去年尚在亶都时,那次会试的时务策考题新颖又难解,他好奇地提起并问了同为读书学子的看法。 未料宋和泯一脸茫然的神情让唐砚知惊疑:“宋公子这是……不记得了?” 宋和泯抿嘴地惭愧笑道:“时务……嗯……真是抱歉,兴许是之前生病后的后遗症,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因此大人提到的考试策问内容,更是模模糊糊,具体都记不清了。” 唐砚知虽心中疑虑,但对此表示同情和理解,也不再追问。 第6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唐砚知出现在茶楼里,姜蕖猜不透唐砚知出现的原因,她也自知身份悬殊,不该问的她识趣地不会问。 依着职业习惯,她却能敏感地察觉到不太对劲,但具体是哪不对劲,她没有想透。 场面有些尴尬,姜蕖觉得坐立难安,正想着什么借口走开一道熟悉声音从楼下传来。 “没想到这湿冷天气,我这茶楼竟坐满了常客啊!”是言靖。 只见他从楼梯拐角处走下来,一身白衣欣欣而立,腰间玉佩随步伐而摆动。 他走近,朝唐砚知行了个礼,随即大手一挥,道:“今日相聚在此便是缘,各位若不嫌弃,请上楼,言某存有佳酿几壶,请各位赏脸。” “美酒佳酿,听着着实令人心动,但今日怕是要辜负言老板的美意了,唐某不胜酒力便谢绝好意了。”唐砚知说道。 宋和泯紧跟着说:“对啊,在下晚些回去还得温书,不便饮酒,言老板多有得罪了。” 在场另外的两个男子都谢绝,姜蕖更不用说了,她不喝酒。 言靖甚感遗憾,一脸惋惜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强人所难了,那各位今日的茶水我包了,这可不能拒绝了。” 大家都没有意见,其坐一堂喝茶。 不过半刻钟,屋外的雨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很快,青石板上底凹处开始积水,小小水潭印着天方一脚,忽然被人一脚踏入,将水潭四面溅开,淋湿裙角或是撒在无人在意的草木上。 “砰”地一声,一衣衫褴褛地女子倒进门内,众人望去,只见那女子衣裙破旧,头发糟糟眼神怯怯。摔的这一跤使得膝盖出血发红,但她似乎不觉得疼,连忙朝着李岐跪着磕头,乞讨一些吃食。 其凄惨程度我见犹怜。 没有楼主的允许,店里的人不能随意接济乞讨的人,姜蕖不忍直视刚想上去扶起她,倒是身为客人的宋和泯先走上前去将人扶起。 “姑娘请起。”宋和泯将人扶起后,转头问言靖,“请问楼主店里可有米饭菜食?” 言靖负手走近,笑道:“小店是茶楼。”言外之意,主卖是茶水。 “真是心急了,抱歉我给忘了。”宋和泯面色尴尬,转头对女子说,“姑娘在此等会,我去隔壁街买点吃食过来。” 如此至情至性,令在场之人无不诧异。 姜蕖眼观场面,见唐砚知从头至尾一言不发,静静喝茶仿佛只身在外,而言靖突然噗嗤一声,笑得意味深长,“没有米饭菜食,只有小吃甜点。外头雨大,宋公子既好心,可付些许碎银即可,包这位姑娘吃饱。” 宋和泯松了口气,笑答道:“好。” “你来自哪里?”言靖走上前去,负手踱步,语气温和却给人一种上位者地压迫感,“可是榛州本地人?看你有几分眼熟?” 许是穿着单薄,女子浑身发抖纯色泛紫,她朝着言靖磕头,言语凄凄:“小女名唤丹翠,不是榛州本地人,年幼时村庄遭遇山洪,双亲不在故流落到此,此前在酒楼打扫做活,但被冤枉偷窃被赶了出来,至今无所归去。楼主看我觉得眼熟,兴许面容大众。” 言靖抬眼看了一眼一直从未发话的唐砚知,而后又看向宋和泯,他付思一瞬,道:“听起来是个可怜人,正好我店里少一位下人,你若愿意,可留此以劳作换吃食。” 丹翠听此惊喜万分,连忙磕头致谢。 除了丹翠,宋和泯也欣喜,连叹言靖大好人。 “那今后,你与姜蕖住后院。”言靖说道,转头跟姜蕖说,“你隔壁有间空房,你带她去屋里换一身衣裳。” “好。” 姜蕖起身搀扶丹翠走向后院,她挑了自己一身衣裳给她穿,丹翠双手伸过来接着,破烂衣袖顺势滑落一些,交手之际,姜蕖意外地看清了纤细手腕上,有一颗鲜红的痣。 姜蕖心中震撼面上无异,她这才认真端详眼前的人,又意外地发现,丹翠眉眼有三分像李彩欣! 那刚刚宋和泯所做会不会与这个有关系?这是巧合? 姜蕖暂无定论,只是忽然觉得这一切不简单,看似水平如镜的一切,暗里却杂乱如麻,并不简单。 自此后,丹翠便在茗品楼住下了,而宋和泯往茶楼跑的次数也多了,这来回几次,两人关系不一般,旁人都看在眼里。 在一次月明星稀的夜晚,已是寅时,周遭静得针落可闻。忽地,隔壁传来门合上的声音,尽管很轻但睡眠机浅的姜蕖却听到了,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姜蕖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披了衣裳也跟随而去。 从后面出去,姜蕖跟着丹翠走了一路,直到来到一个转角的巷子里,隔着晦暗朦胧的烛火,她看见两个人站在那,稍微高一点男子正深情与丹翠相视。 姜蕖隔了很远看不清对方神情但顿时还是慌了神连忙侧身躲在石柱后面,惊慌不已地放慢了呼吸。 那男子是宋和泯,他与丹翠好上了。 事情朝难以想象地方向发展了,不过几天时间,那个因旧爱离世而恋恋不忘地人如今另有佳人在怀,到底是真心还是只是几分相像的假意,没人知道。 姜蕖披着淡白月光往茶楼方向走去,夜深人静,她却意外地碰见了唐砚知。 “唐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会在此?” 唐砚知没想到能在此遇见姜蕖,他笑道:“夜里难寐,想着近来无事便想去趟这里夜市,听说很热闹,还没去过呢,就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姜蕖了然道:“这个时候的夜市最是热闹,大人的确可以去逛逛。” “姑娘你呢?也是出来散步?” 总不能说,出来偷窥别人幽会。姜蕖脑子一转,说道:“是啊,白日午时无事时睡了会,晚上睡意少了,就想出来走走。” 丁郝口直心快,邀约道:“既如此,姑娘跟我们一起吧,你一个人多不安全。” 见唐砚知并未出言反驳,姜蕖倒没了拒绝的理由。 夜风习习,轻轻扬起裙摆,出门时随意披的发从肩上撒落下来。长发随风飘荡,越过纤细的肩似有若无地扫到身旁人的手臂,好在身边人注意力在夜市上,并不察觉这缱绻氛围。 丁郝提着灯走在前面,微黄的烛光映着他们的脸,唐砚知双手交叉相抱,他看了一眼旁边一脸素净的人,问道:“姑娘住在城里,想来是来过夜市的吧?可有什么有趣的事物?” 姜蕖不是爱热闹的性子,自醒来后在榛州,倒是从没来过这夜市。 如此,她摇摇头。 唐砚知笑笑,不知信没信。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过一会儿,便到达夜市门口。 皓月当空,自大门口遥望而去,街市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各个商铺小摊皆张灯火,浓郁的烟火气铺满整个街市。 “夜市千灯照碧云,看来今夜是没有白来!”唐砚知见此景不由感叹。 姜蕖有些意外,问道:“按理说,亶都城大,又是都城,夜市该是更繁华热闹才是,大人看着对这小城地方更加欣喜呢?” “亶都的确是要繁华热闹许多,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乐趣,自由又惬意。” 后半句姜蕖似懂非懂,但她并不纠结这个。看着这闹市,姜蕖倒是心生一计,她可以晚上来此摆摊,说不定有生意呢! 唐砚知不知她所想,他只顾着这长街,负着手穿梭在人群中,到一旧书摊上停了下来。 书摊不算大,由四方一块的木板简易搭建而成,木板上摆满了许多书,这些书都泛黄着旧,有些还破烂发霉。 摊主是个七旬老人,他将发霉的挑出来放置一旁,将好的书摆好。 唐砚知不在意书的新旧,他反而很兴奋,因为在这种小摊上能淘到罕见而又古老的旧书,即便很旧了,但这也是市面上难得买到的。 因此他买了近一半书摊的书,摊主见是笔大生意,笑得眉眼弯弯。姜蕖见他痴迷的模样,确实有传言中“书呆”的样子。 见他难掩欣喜,她忍不住问道:“大人买这么多,何日能看完?” “古书难得,看完这些不过花些时日,可不能错失了。” 身为到任新官,怎会有空闲看这么多书?姜蕖在心里想着但没说出口。 跟唐砚知并肩而行,姜蕖好几次都想找借口离开自行逛逛,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话实在太多!因职业习惯,她对外人向来热情相待也不会扫兴,但时间长了就会很累。 譬如今夜,她听了一路的话。 这位唐大人不仅是爱书,还是个话多的人。往前说到历代文人,往后说到市井文化,这一路听来,姜蕖更加觉得,他不愧是名噪一时的才子,满腹知识。 但她还是想逃离,令人发笑的是,唐砚知看出她的心思,但仿若看不懂,自顾自地说,大概近来日子有些闲了,想找些乐趣,他想看看这位绘梦师忍耐的极限在哪。 可他低估了她,他说啥姜蕖就附和啥,丝毫看不出假意。 职业素养还是相当不错的,唐砚知心里敬佩,头顶上落下婆娑光影,他侧头看身边的人,刚准备放过她却无意间瞥见两个人。 那两人在桥下河边,身旁是放灯游玩的人,周边尽是嬉笑逐闹,他们紧紧相拥,像是坚定而勇敢。 姜蕖根据唐砚知的目光往下看,果真见两人,是宋和泯和丹翠,没想到他们也来夜市了。 “我记得初次见他,神情落寞,而后又听了你给他作画的过程,知晓了他的故事,当时他哭得可怜,如今有新人在侧,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呢。”唐砚知笑着说,“许是我不懂风月之事,觉得这场面似乎有些……别扭。你觉得呢,姜姑娘?” 时间不到一个月,似乎的确是有点快了。姜蕖也不懂,但她不懂的是,人心的变换之快。 她不说话心里五味杂陈,收回目光后向唐砚知辞别,转身融入人群。 丹翠有问题,宋和泯似乎也不纯粹,姜蕖心里这样觉得。 第7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宋和珉家世不扬钱财不多,若是丹翠这种曾在酒楼做活的人来说,理应是见过各式各样有钱有才之人,找上宋和珉,难道单是,相中这个人了? 兴许还真是,姜蕖不敢深想。 姜蕖有这想法并不是随意揣测,实在是丹翠出现得突兀,觉得怪异又找不出疑点之处。 唐砚知并未看远去的姜蕖,他轻摇折扇,神情悠哉目光淡然,似是对河边的两人视若无睹,转身离去。 “公子,今夜约你在此,还以为你不会来呢。”丹翠眼中带光,是河中烛光摇曳着光落在她眼中,像天上星光,璀璨夺目。 “佳人有约,岂有不赴之理?”宋和泯牵着她的手,面露难色又犹豫着说,“今夜氛围极好,本不想提及过去伤怀事,但小生还是想跟姑娘说说清楚,免得姑娘日后心生悔意。” “何事?” “上次跟你提过的,我曾有位相恋了多年的心上人。”又提及往事,宋和泯眉眼黯然,又说,“后来造物弄人,我与她和平分开,后来再听到她的消息,是离世而去,而她便是李府大小姐,她有个同胞妹妹,如今已加入韦昱家,我与李家此生不再有任何瓜葛。” 丹翠知他情深,轻声安慰道:“故人已去,你也不必再伤感,往前看才是。” “而这次跟你再提起,是想再次跟你表明,过去的已经过去,担心你介怀,加上我们相识相恋时间略显仓促了些,怕是少不了旁人闲活,而我想与你有一个好的结果,仔细想来,想表明我的心意。”宋和泯说得深情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眼中含泪。 “我知道你是重情之人,当然不会介意。” 夜风习习,吹荡着河中烛光又连带着水面扬起波纹,泛起涟漪。 宋和泯和丹翠像是做了某种约定,隔天姜蕖便看到两人在茶楼里同进同出,分别是中午和黄昏,丹翠闲暇之际。 宋和泯见到姜蕖,也大方承认这段感情,完全没有前些日子为情颓废的一点影子。 看样子,是真的走出来了。 宋和泯这边逐渐好了起来,但韦昱家情况却日渐式微。 韦昱自上次病倒之后,喝下多少药汤和补品,依旧没能让他身体恢复健朗。 许是心病难医的缘故。 于是,李彩欣又来找姜蕖了,不过这次,她带着韦昱一起来的。 见到来人姜蕖心下一惊,一晃不过数日,韦昱消瘦得厉害,从一开始有神的眼睛如今竟生气全无。 李彩欣进了厢房,将下人遣散出去,她一脸忧愁问道:“姜姑娘,你也看到了,该寻的医都寻了,该吃的药也吃了,但就是没有成效,你身为懂心理梦境的绘梦师,还有什么法子吗?” 姜蕖看向韦昱,见他神情木讷,并不说话。她想起了之前韦昱找过自己作画一事,那件事她也曾告知过李彩欣,但这次加上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她看了一眼韦昱,见他眼神微动但什么也没说,她继续说道:“因此,恕我直言,少夫人您与韦昱少爷……” 话未说尽,意味却已明了。 众人皆知,李彩欣与韦昱,是两情相悦而定下终生,但婚后短短几月里,偶有传闻,说两人感情变质,再也不是婚前年少时般恩爱。 李彩欣倒不介意她的直白,环着茶杯的指尖沾了一点湿润,口吻十分淡然处之,回道:“我与韦昱感情甚好,那些传闻半真半假,恩爱为真,变质为假。他自病后,猜忌变多因此常有争吵,但这并不代表,曾经的一切都是假的。” 语毕,李彩欣侧头看身边人,见他神色淡淡,便擦干指尖后伸过去,纤手握住他的手,天气稍凉,连带着她的手都是冰凉的,身边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了一下,眸光闪烁,也并未推开。 姜蕖身为局外人,将一切看入眼中,她说道:“根据上次韦昱公子的梦境,心病许是大婚那夜的争吵而引发的胡思乱想,虽然我并不知道争吵内容,如果少夫人您也不便告知,您两回去可以私下细细复盘那场矛盾,如果能说开并解开心结那是最好不过了。” 李彩欣点头了然,临了之际,姜蕖还拉着她说了一些体己话。 “今日看,韦昱公子还是在意你们的过往,回去多多提及并宽慰他,让他心态转好,噩梦少了,精气神会更好的。” 李彩欣听此话后轻轻点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往前走去时想牵着韦昱的手,却被悄然避开。 幸得动作迅速,无人察觉。 将人送走之后,姜蕖又忙起了手中活。不出几日后,韦昱府传来好消息,说是韦昱少爷病有好转,气色好了许多,两人并在一个日暖风和的午后来到茶楼特此感谢。 李彩欣说上次便是听了姜蕖的建议,两人回去后好好聊了一番,话说开了便没有猜忌,关系和好如初。 姜蕖受宠若惊也真心替他们高兴。 因着姜蕖的缘故,加上韦昱家先后多次来访茶楼,有细品茶香之人进店,亦有秉着随听八卦的心思之人落座于堂,一时间,茶楼热闹得很,客人多了,下人便忙碌起来,接连两日未出门相会的丹翠更是脱不开身。 于是,宋和珉来寻她了。 好巧不巧的是,宋和珉和正在下楼的李彩欣一群人撞上了。 见到熟悉的面孔,宋和珉失神也只是瞬间,再抬眼时再无悸动,他拱手行礼道:“韦昱少爷,少夫人,午后安好。” 韦昱心情尚佳,自病以来,这次难得地给人好脸色。且他知道宋和珉和李彩嫣的往事,出于问候便道:“宋公子,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宋和泯许是没有料到韦昱会跟他讲话,他摆弄着自己衣角,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回道:“近来安好,承蒙韦少爷关怀。” “宋公子今日来这茶楼喝茶?”李彩欣问道。 宋和泯摇摇头,“我是来找人的。” 姜蕖接话道:“找丹翠?她在楼上忙呢,兴许这一时半会儿也没空下来呢。” 还未等宋和泯说话,一阵急促脚步声逐渐靠近。 众人回头,得见一素衣丫鬟打扮的女子跑下楼来,少女怀春脸颊红红,很是青春动人,她一路小跑直直往宋和泯方向去,待回过神发现客人多得很,她不禁羞红脸,怯怯地行礼。 而韦昱竟是看得入迷,并非是见色起意,相反,他被惊出一身虚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旁的李彩欣眸光上下扫视,带着打探意味,见两人关系暧昧,她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宋和泯果敢,他不顾四下窥视,大方承认道:“她是我的心上人。” 是了,谁说旧人已故不能寻新人在怀,故在场所有人除了惊诧一时也并无其他反应。 姜蕖不语,却将一切收进眼底。但她没想到,不出几日,便听到韦昱府传来韦昱病情加重的消息。 姜蕖得知情况后,连忙向楼主告假,前往韦昱府探望。与她同时间踏入韦昱府的,还有唐砚知。 来往韦昱家的人不少,进进出出地来了好几波人。 姜蕖直到见到人,心下大惊,前几日还容光焕发的样子今日鸠形皓面,生气全无。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韦昱大势已去,面上皆是悲伤。 病人不宜吹风,因此来访者都聚在大堂之中,先后进卧房探视。姜蕖站在人群之后,以为今日见不到韦昱了,没想到一丫鬟穿过人群朝她走来,原是来传话的,韦昱要单独见她。 众目睽睽之下,已成婚的韦昱少爷指名道姓只见姜蕖,且只让她一人进屋,这落在谁的耳中难免心思不纯。前有私下找姜蕖作画,现又不避嫌地单独见她,在场之人面色难看。 姜蕖察觉到了这怪异的氛围,她尬笑着说:“这……会不会不太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姜姑娘大方去就行,我看谁会有闲话。”人群之后有清脆声音传来,是李彩欣。 众人纷纷不解,连身为少夫人,竟也不在意家风名声。 姜蕖清者自清,自然不惧流言,只不过,她心生不安,这不安感从大堂之后的卧房传来,她犹豫了。 正当她踌躇不肯进时,坐在大堂左侧椅子上的唐砚知发话了。 “这样吧,我同姜姑娘一起进去,只是不知,韦昱公子是否愿意。” 丫鬟连忙去传话,不多时,韦昱同意了。 姜蕖不知唐砚知真正用意,权当他是替自己解围,心里记下这人情。 蒲月的天还是湿冷,许是加上心情沉重的缘故,明明是花草茂密的后院却显得几分荒凉。 由丫鬟带路,转后院两个角便可直达卧房。 都说,人到绝境无计可施之时总是将希望寄托于神明,亦或是鬼神。韦昱家每日派人前往城外寺庙供奉,而现卧房门上,床榻顶上,随处可见的符咒。 浓重的药味弥漫整个房间,尽管点了多盏烛火,但房间依旧昏暗,带着一股来自令人窒息的沉闷感。姜蕖一进门便被这股味道充斥,像是置身于荒山坟场中。 韦昱靠坐在床榻上,不远处摇曳着烛火,原本虚弱的身形隐在床帘之后,像是融于暗里,直到丫鬟将帘子掀开。 姜蕖见人这般模样,不由得心中惊讶。 “咳咳咳!”韦昱捂嘴轻咳几声,他原意是想让丫鬟扶他起来行礼,但唐砚知摆手示意不必,这才作罢。 唐砚知先行一步摆明位置,道:“我此番来,是探望公子,而虽同与姜姑娘进来,你们可畅聊,我在旁静静喝茶即可。” 她问道:“韦昱少爷,您找我?” “对,实在抱歉,刚刚没有考虑周到,让你尴尬了。”韦昱让丫鬟搬来凳椅,请他们落座,道:“听说姜姑娘今日也在,巧了,最近也打算请姑娘来一趟。” 姜蕖浅笑道:“公子可有要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请姑娘再帮我画两幅画。” “那当然可以。” 韦昱轻轻一笑,满是疲惫的脸颊硬生生挤出一个微笑,突然,他的目光移向窗边的一盆花,那是一盆已经枯萎的球根秋海棠。 “那便帮我画一幅画吧,生机盎然的花,在我梦里。” 第8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韦昱跟李彩欣年少就已相识,韦昱专情她多年,相知又有两小无猜之情,加上两家是官家与商贾,也算一种门当户对。 当男加冠女及笄之日,便是婚约定下之时。 婚前本再往前一些,但是后来李彩嫣的到来,李彩欣想与这位见面次数寥寥可数的姐姐多待一段时间,于是婚约延后,不定期。 李彩欣与李彩嫣虽是同胞姐妹,但母亲早早病逝,父亲前往榛州做生意并结识现在的李夫人。李彩嫣不愿离开汜城,跟着祖母留在小城里,而李彩欣被带到了榛州。 后来李父生意做大,几次想接李彩欣去榛州,尤其是听到李彩嫣与宋和泯的事,说什么也不同意,于是举家全都到了榛州。 李彩嫣体弱,来了好了一段时间便病逝。 “彩嫣我接触不多,只觉得是个内敛、沉稳大气的女子。而彩欣则相反,活泼、生动,一举一动都很鲜活。” 姜蕖认真听着,脑子里浮现几次见到李彩欣的模样,与韦昱的说的不一样,倒是很像李彩嫣的性子。 提及爱人,韦昱粲然,随即又皱眉,“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姐姐病故的原因,彩欣性子变得很怪,时而如姐姐沉稳,时而又像她本人。” “我以为时间会冲淡她悲伤,可渐渐的,她脾气愈发燥,跟我就没有好好说超过两句话就生气,人前懂事贤惠,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在我面前撒娇大笑。”说到哀伤处,韦昱两行清泪顺着凹陷的脸颊滑落,滴答在里衣上形成一个印记。 “世人不是都想知道新婚那夜为何会走火吗?是因为她提出分房睡我不同意,于是又争吵,她一气之下随手搬起窗台的花砸碎一地。” 花是李彩欣最喜爱的花,那一盆花长势极好,是韦昱精心照料的成果。看到长势喜人的花苞被如此对待,韦昱胸口闷疼,是为这花,也是为自己。他蹲下想拾起,却被李彩欣一把拉开,一不小心撞到桌上的烛火。 “这就是走火的原因。”韦昱说。 难怪刚刚不让李彩欣跟着来,姜蕖听得震悚,浑然忘了一旁看透一切的唐砚知。 “少夫人性格变幻如此之大,会不会是病了?可有找大夫瞧瞧?”姜蕖问道。 “找过,并未看出什么病,只是说,兴许就是姐姐去世打击太大,等过段时间便会恢复,可是我等不到了。” 姜蕖缄默,她想起了之前李彩欣找她作过的画,第一幅其实是双生姐妹幼童时一起玩耍的画面,那样美好却回不去的时光成了她的心病,第二幅就奇怪些,是李彩欣做的噩梦,梦里她见到了宋和泯跟姐姐一起的画面,幻境一转那两人竟变成了韦昱和自己,李彩欣被噩梦惊醒。 从这些不难判断,李彩欣许是真的病了,也是心病,因着姐姐的离世,她因太过思念而性子大变,时而是“姐姐”,时而才是自己。 兴许李彩欣自己都不知道,这两种不同状态其实是种人格分裂。姜蕖曾看过一本古书《列异传》,里面曾有记载的刘子疑病般的人格分裂,而新婚当夜与韦昱发生争执的,是身为“姐姐”的李彩欣。 球根秋海棠?突然想起这花,姜蕖转头看向窗台的那盆花,那是一盆即将枯萎、毫无生机的花。 李彩嫣喜欢玉茗花,而李彩欣喜欢球根秋海棠,随着时间越久,副人格也就是“姐姐”占据的身体时间越长,这也大概能解释,为什么庭院是生机盎然的玉茗花,而十分难养的球根秋海棠却照料不周直至枯萎死亡。 像是料到姜蕖要说什么,韦昱开口先说:“那盆就是那夜被砸坏的花,后来大火熄灭之后,我又拾起来了,换了个花盆,但现在,我也养不好它了,我也等不到她恢复了。” “公子,现在还做噩梦吗?” “每夜都有,各式各样的,不是被鬼怪追着跑就是梦到已逝之人,更有的时候,还会梦到,那些已故的人经常会喊我一起走。” 不用问,“一起走”是什么意思。 姜蕖忽然觉得,韦昱这一难怕是难过了。纵使身为医者,但依然心中酸涩,她轻轻问道;“那这次,您是想让我给您画什么呢?” 这个问题像是难到了韦昱,他低头皱眉,思付良久。 姜蕖以为他会想着画与李彩欣的过往,亦或是,像上次那般的噩梦场景。 可等了许久,她听到他说:“就画一幅花吧。” 李彩欣家以商贾发家,而李彩欣自幼便跟在其父身边,在谈价这方面,技能点满。 韦昱初见她时,就是在花市里与老板讨价还价。李彩欣家不缺钱,但她从小知道节俭的道理。 “老板,看我是常客,你就少一点银两嘛!” 声音脆甜又礼貌讲礼,让人于心不忍拒绝,花铺老板十分难为情,笑道:“当然知道李小姐您是常客,但这球根秋海棠实属难得且不易养活,这价实在是少不了了的。” 韦昱遥遥望去,见少女怀里揣着一盆花,花瓣娇嫩甚是可人。而少女正值妙龄,肤比水润,眼比星亮。 韦昱认得她,李家小姐,生动活泼,他突然心生想逗逗她的冲动,于是走上前去,轻笑着搭赸:“此花难得,店家不肯降价也是情理之中,姑娘若是喜欢,多些银两又何妨?” 李彩欣闻声转头,见来人,知道是韦昱家纨绔公子,不由得嗤笑道:“韦昱少爷此话差矣,就算是难得也不可借机抬高物价,商人重利但也不能无原则。” 韦昱笑她天真:“姑娘出生商贾之家,难怪如此计较,既如此,那这盆花我原价买了!” 话落,韦昱旁边的小厮弯腰道了句“得罪”便上前从丫鬟怀里夺过花盆,李彩欣没想到韦昱如此豪横,气得脸蛋扑红。 “韦昱,别太过分!这花是我先看上的!” “你又不买!” “谁说我不买!”李彩欣眉头紧锁,唇角上扬,眼中透着愤怒给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上前去跟小厮抢。 小厮力大,两人拉扯间手心起汗,“咣当”一声,花盆连着黑土撒了一地。 “这下你满意了吗?”李彩欣更气了,嘴唇颤抖着,眼中闪烁着怒火,仿佛下一刻便烧到韦昱身上。但这怒火只烧了一瞬间,不知是因为心虚的缘故,韦昱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动,愣在那无话可说直到看见她蹲下,想伸手拾起地上的花株,却被破碎的花盆划伤,一抹鲜红灼痛了他的眼。 韦昱此番并无恶意,却没有料到事态如此严重,他想作些解释却不知怎么说,只能让小厮付了账之后,带着歉意说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盆花等我找个新花盆,弄好拿来送你向你赔罪。” 李彩欣没说话,也没正眼看他,转身便离开了。 隔了几日,韦昱真的带着那盆花登门道歉了。 韦昱特意寻了一个新的花盆,官窑海棠式花盆此花盆素净端丽,其釉色青灰,莹澈温润,釉厚若堆脂,触之凝滑如丝,观之赏心悦目。 李彩欣看着看着入了迷,韦昱就知道没有送错。 于是两人冰释前嫌,渐为知友。 “就画你送给她的那盆花吗?”姜蕖问道。 韦昱点头,道:“送过她许多东西,还是那盆花最有意义。” 根据描述,笔尖触着纸张发出轻轻声响,姜蕖专心致志,唐砚知站在暗里,看到光落在她身上,再细看,能看到她睫下投射的阴影。 不到一刻钟,画作便完成。 姜蕖完成了他的诉求,临别时,她站在门边,余光瞥见那盆已经枯萎的花,一时间心情复杂。 不知怎么的,募地转身,向那位坐在床榻上捧着画卷伤神的人说:“春天快来了,花会重开,万物复苏,一切都还有希望,少爷您说是不是?” 然而,床上的人没回话,只是朝她笑了笑,十分苦涩。 姜蕖心下微凉,单单是为他的病况。 直到踏出房门,姜蕖一直心不在焉。唐砚知轻摇折扇,看着满院的花,感慨着说:“少夫人不愧是爱花之人,连如此难以养活的花都养活了,可见其如此用心,如今是春季将临,可有一番美景了。” 李彩欣能将满院的花种得如此好,为何唯独屋里那一盆却养不活? 想必是无能为力,或者说,不在意了吧。 姜蕖唏嘘,但仍感谢唐砚知的陪同:“多谢大人此番陪同。”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回到大堂,所有人都好奇姜蕖和唐砚知进去干了些什么,毕竟时间那么久,但碍着唐砚知身份,也不敢仗着胆子去问,一个个只能眼神打量着。 直到韦昱府下人拦住了快出门的姜蕖,呈给她一包碎银,引得众人窃窃私语。 姜蕖婉拒却被一再压下,推脱不过她下意识地将求救眼神递给唐砚知。 唐砚知领悟,替她解围:“姜姑娘施不望报,此番也算一件好事,一个心意,韦昱少爷就收下这份心意吧。” 如此,姜蕖终是没拿那包碎银,佛佛衣袖携了一股花香回去。 翌日,出门采购回来的小二跌跌撞撞跑回茶楼,说是丹翠出事了。 丹翠死了,尸身沉于城西塘中,直到午后才被人发现。 第9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才是四月,池塘里的水依旧刺骨,沦为死水的水面上散发的雾气带着一股凛冽的气息随风拂面而来,本是清风的味道,风里却有烂泥和腐臭的味道。 宋和泯惊魂未定,脸色苍白。 丹翠没有亲人,楼主言靖身为她的雇主,出面替她收尸安葬。姜蕖跟着去池塘边看的时候,仵作和衙门的人也到场了。 丹翠走得狼狈,头发凌乱衣裙缠绕着脚,皮肤因水泡而变得发白,衬得手腕上的痣格外刺眼。 片刻,经衙门人仔细勘察,仵作验完尸,得出结果,丹翠死于头天夜里丑时过半,溺水身亡也无中毒迹象。 丹翠为何半夜来此?恐怕宋和泯知道答案。 宋和泯被带到案发现场时,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惊恐样,始终不敢看地上的人。 “我……不是我。”宋和泯哽咽着说,“昨晚她一如之前一样来与我赴约,我们之间有约定,最晚也得丑时回家,所以她在丑时之前便回去了,还是我送她回到茶楼门口。” “可有人证?”宋连追问道。宋连是地州司马,跟随唐砚知来查看现场。 “夜深人静,哪有人证!” 经衙役仔细查看,除了发现池塘边的滑塌迹象,再无别的有用线索,看着像是一场意外。宋连看向一旁沉思不语的唐砚知,试问道:“大人?如何断案?” 唐砚知闻言斜睨看他,依旧不语,明明脸色无怒气却让人感到巨大压力。 姜蕖却能看出来他此刻在生气,许是因为观察人多了,能及时捕捉到他微蹙而又抚平的眉头。 所有人都在等唐砚知发话,只见他环绕了尸体看了一圈,然后又去滑塌的位置看了一下,最后他走到姜蕖身前,问道:“昨夜丑时,姜姑娘有听到丹翠出门或回来的声音吗?” 姜蕖想起了昨天晚上,傍晚时宋和泯将她送回之后,直到子时又出门。基本每天晚上丹翠都会不同时间点的出去,直到深夜才归来,于此,姜蕖即便知道也没有放在心上,她没想到,这次就出事了。 她摇头,如实说:“约莫子时左右听到出门的声音,大概过了半刻钟我便睡下,但直至我睡着之前,没有听到回来的声音。”她睡眠浅,但现下不敢保证,又补充道:“如果后面回来了,许是我没听到。” 那便没有人知道丹翠为何在回来之后又出门,且来这城西的池塘。 唐砚知隐约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他命人将丹翠尸身带回义庄,又派人下水去捞,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等仵作重新验尸并记录在册之后再入土为安。 事情尚未善结,宋和泯这边又病了,心症所致,药开了许多,画也画了不少,不见效果。 而韦昱愈发病重,李彩欣几次三番派人去药店抓药,也没有听到好消息传来。 这日,前来作画的宋和泯与李彩欣遇见了。 恰逢此时,李彩欣刚与言靖商谈之后从客房里出来,场面气氛尴尬。 “李小……哦不,韦少夫人,幸会。”宋和泯神情恹恹但没失分寸。 李彩欣漠然点头,欲侧身而去,只不过身后人喊住了她。 “近日闻言,韦昱少爷身子仍不见好转,但吉人自有天相,少夫人可要放宽心呐。” 听着像是两个可怜人的惺惺相惜,但姜蕖却嗅出了别的味道,更像是,看穿一切的局外人对被困住的局内人的嘲讽。 果然,李彩欣反嘴说道:“不劳宋公子费心,倒是宋公子你,为着这一年一度的秋闱,加上失去挚爱的痛苦,也该振作起来才是呀。” 这下不光姜蕖,就连刚上楼的唐砚知都能听出几分,不过他并未表露于面。因为大家都知道,宋和泯曾经和李彩嫣的事,两人虽是和平分开,但李彩欣见到他,总归是没有好脸色。 但让姜蕖感到奇怪的是,李彩欣大婚前些日子,在长街上遇见,李彩欣并未为难他,怎么到今日却是这边药味儿十足。 “今天,茶楼依旧热闹啊。”唐砚知似乎没察觉到尴尬气氛,朝着众人颌首问好。 宋和泯依旧脸上带笑,只是略显憔悴的脸显得格外可怜,他问道:“唐大人,您今日又来喝茶?” 这几日,除了宋和泯和李彩欣,连唐砚知都来的次数渐多,难免引起猜忌。都说唐砚知官场之上潦草至极,如今看来,确像是真的。 对此唐砚知从来不在意别人看法,因此也不会把旁人私下的议论话语放在心上。 “今日衙门无事,想着来此一趟,不过不是来喝茶的。” “那是?” 唐砚知看向姜蕖,浅笑道:“我是来找姜姑娘的。” 姜蕖惊诧,因为她觉得,唐砚知并非是需要作画的人。 “哦!是来找姜姑娘作画的吧?”宋和泯恍然大悟,随即知趣离开。 李彩欣也相继下楼离去。 唐砚知与姜蕖进了一处厢房。 “大人,您找我,是需要作画?”姜蕖将本收好的花架拿出来,准备摆好却被唐砚知打断。 “此番特意找姜姑娘,是为了作画但严格来说,不全是因为我。” 姜蕖抬头疑惑,等待对方继续说。 唐砚知开门见山,问道:“自丹翠故去之后,宋和泯是不是经常来找你作画?” “确是如此,基本每日都来,算起来也有四五天了。”姜蕖知道丹翠的死还有疑点,而唐砚知不像是放任不管的人,因为对他并没有什么隐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几天好像也看见大人时长来茶楼,是为了宋和泯?” 唐砚知也坦诚相待:“对,这些日子借着喝茶的名义,看他好几天了。但没发现什么比较有价值的线索,加上丹翠人际简单,排查不出来什么,但我派人私底下去宋和泯的老家查探,暂未有消息传来。” 丹翠之死一案中,宋和泯表面是受害人一方,但他也有一定嫌疑。可他动机是什么呢?姜蕖没想明白,但她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需要我做什么?” “画画。” “画什么?” “把这几日给他作的画,再复刻一遍,然后……。”唐砚知说着突然卡顿,他本想让姜蕖通过画将宋和泯心理反射说出来,但转念一想,想来绘梦只是给人心里安慰的噱头,并不会有什么用处。只不过,他需要这些画,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嗯?”姜蕖正纳闷。 怀着小人之心的唐砚知脸上闪过一丝无所适从的笑,说道:“没什么,那请姑娘开始吧。” 须臾,姜蕖便复刻出了三张画。 第一张是宋和泯第一次见丹翠的时候,也就是当时丹翠刚到茶楼的那天,衣衫破烂楚楚可怜的模样。第二张是他们初次定情的时候,丹翠捧着他写的情笺,眸中润水脸上带笑的模样。第三张很简单,就是一张那夜他们幽会结束之后,他送她回到茶楼后门,丹翠离去的背影。 三张画在唐砚知手中来回翻看,犹良久,将第一张画卷推至姜蕖身前,问道:“这张画,你能看出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姜蕖低头聚精会神地看,指尖触着画上人物,从发上缓缓向下。因太过专注而忽视了正前方一双审视的目光。 唐砚知上身是往前倾着,双臂交叉放在膝上,他目光从一双长睫往下,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手美丽得少见,修长白暂,指甲圆润干净,柔和而带珠泽。 这双手的确是,适合作画。 姜蕖指尖往下,停到了画上人的手臂上,画上人手腕上的红痣格外刺眼。 姜蕖突然想起什么,紧忙抬起头,于是便撞进那双浅似琉璃的瞳孔,明明并不凶厉,不知怎么她有点慌张,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我……我觉得……” 唐砚知收回目光,适时调整坐姿,整个人放松下来,上身往后靠,减少了一些上位者的压迫感,多了一些平和从容。 他看见姜蕖指的位置,说道:“你也觉得,这颗痣很怪,是吧?” 姜蕖点头,继续说道:“这颗痣,跟李彩欣的那颗实在太像,这太过于巧合。” “而且,你之前给宋和泯作画时,当时听他描述,画的是已故的李彩嫣,我若没有记错的话,那张画上的人,手腕上也同样有这颗痣。” 当时作为看客的唐砚知,只见过那画一面却至今记得,可见记忆力超群。 姜蕖心中赞佩,随机又陷入困惑:“李彩嫣和李彩欣二人是双生姐妹,有同样的痣倒也不奇怪,但丹翠的出现,显得更突兀了些,像是……像是有意而为。” 唐砚知对此猜测表示赞同,又说着:“姜姑娘你可以再将这些日子给李彩欣和韦昱作的画复刻一遍吗?”转念意识到不对,抱有歉意地说:“不过这好像是涉及到客人**,姑娘你身为“医者”,这么做可能会让你为难。” 姜蕖也算生意人,有自己的行业要求,不泄露客人**是其中之一,但在律法面前,也应以人命关天为重。如果她的画能帮助到唐砚知,岂有不帮之理。 “不会让我为难,于公我可以毫无保留的协助大人你破案。只是……我比较想问,大人就这么信任我?” 唐砚知对于她的坦荡投来更以赞赏的目光,他眉眼带笑,道:“可能,是一种直觉,它告诉我,姑娘你值得信任。” 许是被人信任,姜蕖也笑笑,随即提笔开始作画。 时间缓缓流逝,待姜蕖完成画之后已是黄昏,正当她松一口气,门外传来急促叩门声,是。 他进来一脸严肃,带来一个坏消息。 韦昱病逝,在两炷香之前的事。 第10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此消息瞬间席卷全城,众人不禁唏嘘,叹天妒英才叹世事无常。 唐砚知命将画收好,而姜蕖听到消息决定去韦昱府一趟,去之前她得跟楼主说一声。 姜蕖以为唐砚知离开了,没想到从楼主房间出来之后在前堂还见到他。 “我顺道也去趟韦昱府,一起吧。”他说。 姜蕖点点头,两人齐步而行,迎面匆匆走来一个人。此人黑布蒙着脸,只漏出一双眼睛,身着靛蓝色衣裳,破旧而凌乱。他一路低头,只是走到姜蕖面前时,朝她和唐砚知轻轻颔首行礼随之又往后院走去。 唐砚知与他眼神交汇瞬间,看见一双很亮的眼睛。 “他是?”唐砚知问道。 “走山客,是来找楼主的。” 所谓“走山客”,算是个特殊活计,他们常年行走于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中为雇主办事或是采药贩卖,行踪飘忽不定。因着言靖的缘故,得以见他时常出现在这茶楼。 如今再出现,想是因为李彩欣高价寻药才找上了言靖,言靖人际广,四海皆有朋友,找个走山客进山寻药不是难事。 两人说话间,言靖声音从后面传来,“唐大人,我也要去韦昱府一趟,可否一道?” 李彩欣曾多次来找言靖帮忙,如今韦昱逝去,他怎么说,也合该去看看。 姜蕖和唐砚知赶到韦昱家的时候,韦昱府大门已挂起了丧幡。白色的布条随风而扬,与漆色的府宅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加上天空未放晴,乌蒙蒙的天笼罩着,纵使才在府门之外,却隐约能听见府中断断续续地哭声,更显阴阳两隔的凄凉。 李彩欣面上不显但眼眶红肿,而韦昱家二老更是一夜白头。姜蕖和唐砚知走进大堂,堂中央放置着棺木,而棺木里躺着年轻的人,前几日都还在相互说话的人如今也没了气息。 虽然当时看韦昱的状态,姜蕖心里隐约不安,如今看到真的发生了,反而更加感慨,果真是,世事难料。 她救不了人,她的画也帮不了他。 这是姜蕖“重生”之后从事这个职业以来的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职业能力。 她目光垂落在棺木前的那盆花,那盆已经枯萎的花摆在供桌之上,因干枯而几近要融化掉的叶垂吊在那,像是亡者瘦弱的躯干却仍旧毅力不倒的灵魂。可下一秒,风吹落香灰,将它压倒,彻底融于土里。 见过供香供茶供花,唯独没有见过供着一盆枯萎的花,唯一解释,想必是其主人生前最爱。 姜蕖暗自神伤,直到身前递过来三支香,她抬头,唐砚知见她愣着,又用眼神示意她。她才反应过来,接过之后去上香。 李彩欣听闻唐砚知等人也来到韦昱府,连忙擦拭着泪走出来接客待礼。她头戴孝布,神情憔悴面容苍白,她快步走来,行礼道:“大人好意前来吊唁,恕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亡者为大,少夫人操心忙碌人之常情,理解。”唐砚知见她悲恸,安慰道。 “韦昱少爷与您怎么说也是言某茶楼的熟客,这些日子托走山客找来的药材也没能帮得上忙,已是惭愧。”言靖惋惜道。 “您们别这么说,韦昱一事算是命中有此一劫,纵使用尽全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李彩欣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忍不住抽泣一声,不知为何姜蕖看她模样,莫名想起了丹翠初来茶楼时的模样,但无论是李彩欣还是丹翠,两人脸上的悲伤,情真意切。 姜蕖游神间,下人来报,说是宋和泯前来吊唁,人已在门外。 出人意料地,李彩欣不准宋和泯进门,虽没说原因但大家都能猜测几分,多半是因为李彩嫣的缘故。 姜蕖踏出韦昱府大门的时候,宋和泯还在那等着,冷风之下他穿着单薄,更显凄凉。 “回去吧,别等了。”姜蕖劝道。 许是久等无望,宋和泯听进去了,整个人灰溜溜地回去了。 当夜,姜蕖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披着披风坐在檐下,看细雨霏霏。 夜浓露重,回廊上虽然点着灯却依旧昏暗,姜蕖靠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有乱得解不开的结。 “怎么?在想事情?” 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把姜蕖吓一跳,她猛地转头,看到在二楼长廊上的人,是言靖。 “楼主?这么晚了您还未歇息?”姜蕖有些惊讶,右边回廊的灯坏了,见他走下来从暗里走到灯光下。 言靖眉目清冷,但因这橘黄灯光的原因被衬得几分柔和,他掀衣坐下,说道:“你不也没歇息,这些日子,忙坏了吧?” 听这话姜蕖第一反应便是言靖因自己忙着作画却疏忽了店里生意而怪罪自己,毕竟在这吃住,最近也没干太多活,一时觉得惭愧不已,紧忙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楼主,我……” 刚说话却被打断:“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啊?” “坐下说吧。” 姜蕖心里还是忐忑,不明白言靖是和何用意。 “楼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你来店里,我包你吃住,你作画的同时可带动茶水生意,闲时帮忙打扫收拾,但最近特殊,你没时间帮忙也没关系。” “谢谢理解,但……为什么呢?”为什么如此帮我? “因为我们不是主仆关系,是朋友关系啊,所以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身为朋友,怎会阻止呢!”言靖笑着说,他转着脸过来,一半置于光下一半隐于暗里,姜蕖分不清真假。 但她还是笑着回答:“多谢!” “遇到什么困难就跟我说,说不定我能帮到你。”语毕,言靖适时站起身来准备转身离开,他转头环顾庭院,目光越过银杏直达暗处的后门,不经意间说道,“灯坏了,可以让李找人来修,否则起夜不方便。” “好。” 言靖来了又走,庭院除了雨水滴答声再无其他声响,静得有些令人发慌。 姜蕖半躺在椅子上,沉着眼并未睡着,脑子里全是这些日子所做的画,从宋和泯开始,到李彩欣,再到韦昱,最后又以宋和泯为终。 那些画卷在她脑海里一一展示,她试图从那些画中找出线索。 宋和泯……丹翠……李彩欣…… 红痣…… 所有片段交织一起,最后因言靖的一句话点醒,姜蕖猛然睁眼看向后门再看向漆黑的右边回廊,她因这发现而紧张不已,额头都出了密密地细汗。 她知道了。 唐砚知的疑心是放在宋和泯身上,倘若宋和泯真有问题,为何在丹翠死后表现心如死灰,完全看不出虚假,像个实实在在的受害者,还因做噩梦先后几次来作画。 如果……一切都是装的?姜蕖被自己的猜测惊吓出一身冷汗,但她觉得这一切皆有迹可循。 州府。 唐砚知也整夜未眠,掌灯而坐,案桌上铺满了画卷,还有仵作交上来的丹翠验尸的记录。 其他的他无法保证,但有一件事,他确信自己的猜测不会出错。 宋和泯,唐砚知记得与他初相识便是在长街上,第一次受邀旁听了一场故事,也第一次看姜蕖作画。 那时候宋和泯说自己已备考三年皆落榜,但今年又将参加会试。 知道宋和泯参加过会试,那时唐砚知便想起去年的时务策考题十分难解,一众难倒许多考生。同为读书人,于是后来一次喝茶中,主动提及那次考试,想听听他在考场的答题内容。 可宋和泯出乎意料地答不出来,像是记不得了,但唐砚知却从看得出来他当时闪躲的眼神,那表现并非是忘记,很有可能是,根本没参加。 宋和泯能在这一件事撒谎,那在其他事上撒谎便不足为奇了。李彩嫣病逝后,他来到榛州,在三年时间内都没能忘记她,怎么会转头就喜欢上了丹翠,仅仅几面之缘。 难道只是因为,面容有几分相似?亦或是那手腕上相同的红痣?可仵作的验尸格上也标写了:手腕红痣并非天生,是后天点上的。 这条足以说明,丹翠来历蹊跷。 所以唐砚知早就派人查清楚了。如丹翠所言,出自花柳巷的店小二,但后面却是不同。在她衣衫褴褛来到茗品楼之前,她就已经是言靖的店里人了,但为什么要再演这么一出,其目的,怕是为了引宋和泯上钩。 言靖……这个茶楼楼主也不单纯。 但他、丹翠与宋和泯又有何关系,唐砚知还没想明白,现在他只能在这些仅有的物证中寻找蛛丝马迹。 看着这些画,他想听听姜蕖的想法。 次日,唐砚知早早出门,却没想到看到了在府邸门口的姜蕖。 同为着这事,姜蕖整晚没睡着,次日天亮便赶往唐砚知府邸。她心急如焚地来到府前,彼时还未到辰时,担心时辰过早而打扰到他。 “外面风大,姜姑娘来了为何不敲门?”唐砚知诧异,不知道她在这等了多久。 “嗯……怕打扰到您。没关系我也刚来不久。” 唐砚知话不多说,连忙请人进府,“外头冷,快请进。” 唐砚知将她带到了书房,已经烧好了炭火,十分暖和。 “我刚刚准备出门去茶楼找你,没想到姑娘你也来了,这可巧了,姑娘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叫我姜蕖便好。”姜蕖看到案桌上的画,又说,“今日找您,是想说,我发现了一些线索。” “说说看。” “宋和泯,他真的有杀人的嫌疑。” 第11章 你看我像不像她 唐砚知本想喊姜蕖先烤暖些再谈正事,谁知她见案桌上的画卷,直奔案桌去了。 他见一双微红的纤手覆上画卷,低眉沉思着说:“你看这幅画,宋和泯说的是临近丑时送丹翠回到茶楼后门时见她背影置于光影之下甚为动人,那天晚上的相见成为最后一面,因此他每每梦回都难以忘怀。从他的描述中我将场景画下来,当时没觉得奇怪,直到昨夜,实在难眠的我出来门口静思,这才发现,后院右侧回廊上的灯,恰巧在丹翠出事前一天便坏了,店里忙着也还没找人来修,我也是昨夜才发现的。由此看见,他在说谎。” 唐砚知很快便领悟到姜蕖的意思,后门右侧的灯坏了,如宋和泯所述,那天晚上就不会出现“整个人置于光影之下”。 唐砚知本想也将自己的推测和查出的线索说出来,但眸珠一转,还是选择缄默。 姜蕖不觉有异,继续说:“而且通过他的画来看,刚开始我只当他是被过往缠身因此心中郁结,现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场虚假的自我救赎。” “姜姑……姜蕖,今日多谢你将这重要线索告知于我,这对案件有很大帮助,若之后还有其他新的线索,劳烦告知。”唐砚知再次道谢。 两人又相互聊了会儿,全程姜蕖将自己所知全盘脱出,显得十分热情上心,反观唐砚知,因为心里有所保留故而大多时候只是倾听。 时辰不早后,唐砚知将她送至门外后,并吩咐道:“丁郝,差人送姜姑娘回去。” “不用……”姜蕖下意识拒绝,奈何不过唐砚知坚持。 待姜蕖背影渐远,一旁的丁郝忍不住问道:“主子,您信不过姜姑娘?” 不然连丹翠与言靖的关系也没有跟她说,再加上,唐砚知多少觉得绘梦师这一职业,有些噱头的意味,并无实际效果。 唐砚知看向远处的目光收回,说道:“我信她本人纯善,也谢她慷慨帮忙,但不信她背后的言靖,还是多些心眼较好。” 不彻底信任是真,尊重也是真,但这与他杜微慎防并不冲突。 “对了,我让你私下查的事怎么样了?” “查出来了。”丁郝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件,递给唐砚知。 片刻之后,唐砚知将密件扔在案桌上,事情如他猜测,看来得请宋和泯来一趟衙门了。 未料宋和泯反倒先行一步来衙门告状了。 宋和泯整个人形销骨立,面色极为不好,他跪在衙门大堂之中,一边嚎哭一边诉苦。 “大人可要为我做主,我年少读书一心考取功名,青梅竹马病逝而去,而后又遇良缘,谁知又红颜薄命离我而去,我自认已经很苦却还是要遭到谋害。” “谋害?此话怎讲?”唐砚知问道。 “是韦昱家少夫人,李彩欣!”宋和泯大声告状道,“只因我曾与她亲姊相恋,而后因为世俗现实分开,彩嫣病逝她心里对我有怨,故而每次见我都没有好脸色,这不,昨晚竟派人装神弄鬼吓我!” 这一指控,可不是小事,衙门前不一会儿便围满了人。事关重大,唐砚知让人去韦昱家请了李彩欣,又去茶楼请了姜蕖。 这一案,他要今天结了。 唐砚知坐在高堂之上,俯视着堂下众人,敛容屏气,看了一眼风尘仆仆赶来的李彩欣,侧头问宋和泯:“人已经到了,你详细说说,韦少夫人是如何谋害你的,她又为何谋害你?” 闻言的李彩欣更是怒不可遏,她没想到宋和泯将她告到了衙门。 姜蕖更是没想到,他牵动了所有关系人进了公堂之上。 “可能大家都觉得我喜欢上丹翠是因为她与彩嫣相似,但并非如此,虽然我承认,刚开始吸引我的的确是她与彩嫣神似的样貌,但喜欢上她,完全是她纯真善良的性子。”宋和泯眼神中透露出迷茫和恍惚,仿佛陷入回忆中无法自拔,“可我后来才知道,丹翠明明就是李彩欣派来接近我的!” “你胡说!”李彩欣忍不住出口反驳,然后便被唐砚知出手制止并示意宋和泯继续说下去。 “而丹翠接近我的目的,是为了报复我。” “为何报复你?”唐砚知问。 “当初我与彩嫣分开,是对方提出的,兴许是因为我没有考上功名是两人分手的导火索,而彩嫣也因此事郁郁寡欢直至病逝,彩欣便认为是我的过错,特意找了丹翠想报复我,昨夜又找人装神弄鬼吓唬我。” 被指控的李彩欣眉头紧锁,嘴角微微下垂,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而丹翠的死,说不定就是她干的!因为丹翠被我发现了身份,她没有完成任务加上刚好可以嫁祸于我。” 此话一出,众人心惊,堂下议论纷纷。 唐砚知手指夹住醒木,轻轻举起又重重拍于案上,发出“啪”地巨大声响,堂下瞬间静下来。 “韦少夫人,对于宋和泯的控诉,你有什么要辩解的?” 李彩欣咬牙忿恨,许是被气到极致让她浑身颤抖,紧紧握成拳的双手似乎在压抑着怒火,然而又仅过一霎间,双手松开后整个人似乎放松下来,不急不慢地说:“对,没错,丹翠是我找的,为此还特意找了与姐姐有几分相似的人,也故意点了红痣,将她安置在茗品楼中,目的是接近宋和泯。” “姐姐离开后,我总能梦见与她曾在一起的日子。可后来分开后就难见到,从父亲口中得知,姐姐与一个穷酸书生相爱了,这个书生几年光景都未考上会元,父亲自然不同意他们之间的感情,于是强行让姐姐搬到榛州。” 李彩嫣来到榛州不久,李父便给她寻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姻缘,奈何李彩嫣不愿,加上对宋和泯念念不忘,时间久了便心生郁结,加上从小身体不好便积了病,就再也没好过。 李彩嫣生病期间,与她朝夕相处的李彩欣知道了一些事,便是,当时李彩嫣迫于家里压力跟宋和泯分手,这本不会让她心病加重。而她始终没好,根本原因是,她与宋和泯分开那日,宋和泯对她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譬如“薄情寡义”“朝情慕楚”等,并恶语诅咒她所遇皆非人。 一直温婉恬静的李彩嫣瞬间心里像是背负了道德枷锁,整日郁郁寡欢直至病逝。 “她咎由自取!谁都可以嘲笑我考不上功名就她不可以!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种话嘲讽我!”提起过往,宋和泯像是被撕开了面具,满目狰狞地脸不再见以往的虚弱可怜,现下更像是绝境中的困兽,四处挣扎着。 “我姐姐从未说过这种话,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撒谎。”李彩欣看他,眼中含泪又掺着恨意。 姐姐走后,李彩欣整日闷闷不乐,她觉得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宋和泯,因此后来见他并无好脸色。 “我的确恨他,但私下又听到他找人作画至今没有忘记姐姐时,我又有所触动以为他起码没有忘记姐姐,没想到都是他装的,我只不过是找了丹翠去试探,没想到素日深情的人转头便见异思迁!” “如大家所见,丹翠并没有惩罚到他,反而还丢了性命,这是我对不住丹翠的地方,但丹翠,不是我害死的。” 唐砚知派人去汜城查了宋和泯和李彩嫣的过往,的确如李彩欣所说般别无二致,他又问:“你派人去吓唬宋和泯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丹翠吧,还有你相公韦昱。” 此话一出,姜蕖便懂了,因为李彩欣性情阴晴不定,而身为丈夫的韦昱整日水深火热却不明真相,他只知道,自李彩嫣死后,他的爱人性格大变,时常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于是痛苦、纠结,这才是他的心病所在。 而大夫至多只能判断,说是因为失去至亲而性情变化,恢复日期不定。 李彩欣承认道:“对,没错,上次听了姜姑娘的话,我私下找了韦昱谈话,我跟他说,我可能病了才会对他忽冷忽热,希望他给我时间慢慢恢复变好,他也听进去了,本来有恢复的迹象,可就是那天看见宋和泯与丹翠在一起的画面刺激到他。” 李彩欣心痛至极,泪眼婆娑:“是宋和泯故意出面刺激他,但实际始作俑者,是我。” 李彩欣的目的,是想让丹翠去伤害宋和泯,但却忽略了,丹翠像李彩嫣,也像她自己。韦昱本就在病中,在李彩欣变成“姐姐”的时候,晃神错乱间觉得丹翠是李彩欣,与别的男人浓情蜜意。所以宋和泯钻了空子,借刀杀人。 韦昱病逝,李彩欣无法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宋和泯,这是后来李彩欣找人半夜装作丹翠的鬼魂吓唬他的原因。 见李彩欣抖落了一切,宋和泯面露心慌,连忙又指控道:“我曾对彩嫣用情至深,是她不懂珍惜,后来对丹翠亦是真,谁说人这一生只能钟情一个人?” 的确不能。 “再说了,我找姜姑娘作的画都能看出我的心境,那些悲伤岂能有假?你说是吧姜姑娘?” 姜蕖看着曾经多次来找自己作画的人格外陌生,那些泣下沾襟的模样如今看来更像是惺惺作态,她嘴边张合几下,决定揭开他的谎言,将最后一幅画所发现的线索说出来。 宋和泯对此愣住一下又狡辩:“对……对,好像是没有右边的光,我送她回来那么多晚上,之前是有灯的,只不过我记混了。” “你说,那夜的场景你至死难忘。”姜蕖步步紧逼,追问道:“你说你每天晚上都送她回来,那是从哪个晚上右侧的灯坏了?” 没想到姜蕖会问这么细,宋和泯一下子慌了神:“这……我哪记得住,好像是事发的前几天吧。” “不,就刚好从那一晚开始坏的。” 宋和泯这下彻底破防了,指着李彩欣大声说道:“她也承认了,丹翠是她的人,接近我是有目的的,而我待丹翠真心,又有何杀害她的理由?” “因为你从一开始便知道丹翠的目的,于是将计就计,想让李彩欣自讨苦吃,丹翠既伤不了你,你又可以风流一场。”唐砚知将密件展开,继续说道,“你出身微寒,寒窗苦读数年,好不容易考到乡试,但会试屡屡落榜,你心态渐崩。与李彩嫣曾有情不假,但后来她提出与你分开,你开始试图攀上李家但李彩嫣拒绝,你便用最难听的话骂她,她执意离开。” “后来你来到榛州,李彩嫣病逝,你痛恨李家人,但仍编造过往故作深情,无心再参考整日“假深情”,博人同情。后来丹翠出现,相似的面孔和红痣让你心生怀疑,于是你故意“落网”,在后来的甜言蜜语中,丹翠沦陷并说出真相。” “事发的那天晚上,你与丹翠发生争执,她劝你放下过去,她去向李彩欣表明心意希望能全身而退与你相守,未料气火攻心的你推了她一把,见她落入水中你不肯施救,直到见水面无水花之后才冷静下来,思虑一番决定嫁祸给李彩欣,所以后来又去姜蕖处作画,以虚假的心碎和深情洗脱嫌疑。” “今日你前来主动告状,想的是先发制人,嫁祸李彩欣。”唐砚知说完,将密件合上,又说,“我派人去查了你和李彩嫣的过往,而后半部分,是丹翠“告诉”我的。” 仵作验尸那天,从丹翠的落水的地方,衙门在水底捞到了一个钱袋,钱袋里装了一很小的信笺,是写给李彩欣的。信中先是感谢李彩欣将她从花柳巷里带出来,给她吃住,后是未完成任务而羞愧,最后是告别,她说想与宋和泯回汜城。 “接近你是我的任务,我早知你过往,也知你薄情,但仍背弃主人陷入你的甜言蜜语中。”夜晚下的池塘水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月光,波光粼粼中又显得格外静谧,在这十分适合幽会的地方,丹翠却泪如泉涌,她伸手拽着宋和泯衣袖,几近恳求道,“我相信你与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的开心是真的,所以能不能看在这段难得的时光的份上,别再怨恨,我们回汜城,重新开始,好吗?” 宋和泯使劲掰开她的手,讥笑道:“重新开始?凭什么?凭什么李家能攀上韦家,一路风生水起,而我为了考上会试用尽力气也够不着一星半点!” 丹翠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甘和嫉恨,她沉着呼吸,试探的问道:“所以,你知道一切仍将计就计,也是为了报复他们?那我呢?” 宋和泯终于没有耐心,看向她手腕后,用力甩她一个踉跄,“对!没错!至于你,不过是颗棋子罢了!被你主子利用又被我玩弄的棋子!” 月下静得可怕,丹翠心如死灰,她蓦然想起了,那些被训练模仿李彩嫣的神情和姿态的无数个日夜,她嗤笑一声,像是笑自己。 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继而用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轻轻抬眼看他。 “和泯,你看我像不像她?” 不过是一句话,或许是月光令人恍惚,宋和泯被眼前人吓到,惊恐间用力推了她一把,“扑通”一声,不一会儿,又归于平静。 事情明了,宋和泯自作聪明,再狡辩无用。 第12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宋和泯事情告一段落,他因犯了律法被关押大牢,许是承受不住牢狱之苦,他病重,想来也是命不久矣。 唐砚知在提笔写结案笔录,思来想去又不知从而落,索性放弃。 倒是丁郝急得不行,好几次上茶时都是硬生生憋住自己。后面多次看自家主子悠闲自在地丝毫不受影响,实在忍不住问了心中困惑。 “着急?为什么着急?”唐砚知反问,后知道他心急所在之后,又说,“光芒太盛?不过一案而已,想来也不至于,一时间习惯了,沉迷于破案了却忘了藏拙了,下次注意。” 丁郝完全懵了,他以为这是主子运筹帷幄,故意的呢,说不定连后招都想好了,谁知道竟也是误打误撞! 丁郝知道唐砚知为何会来榛州,以及平日有多低调,表面整日当了一个“闲官”又是为了什么,这刚来榛州不久又参与案件又顺利破案,不得引不怀好意的人啊! 这么一想,丁郝更慌了,“这要是让有心人知道,怕是给您带来麻烦。” 唐砚知却不以为意,他看着窗外天色尚早,道:“有段时间没去集市了,难得今天天好,去闲逛一圈。” “啪”地一声,书本合上,唐砚知从躺椅上起身,惊落一旁的海棠,霎那间,花随风起,沾了他一身香。 三月过半,正是姹紫嫣红的季节,艳阳高照间,街道的河边一排排垂吊的青柳和细弱下垂的粉红色海棠。 逢人走过,都携着花香而走。 结了一个案子,榛州里外都好不热闹,闲人居多,议论也多,所有源头都来自于唐砚知。 阴了半月之久的榛州终于是放晴,大人孩童皆出门逛着晒太阳,街上人山人海。 唐砚知摇扇一脸闲然自得。 韦家一事过去之后,榛州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闲时,茶楼依旧门庭若市。 茗品楼今日客多,姜蕖前前后后忙了许久 这几日找她作画的人少了许多,但好在日常开销不大,也并不会像之前那般困难。 “小蕖,二楼右手间包厢内,一壶茶。” “诶好。”姜蕖应声,从后厨端了一壶茶往楼上走去。 得了应声,姜蕖进了厢房,绕过屏风,见茶桌上坐着两人,因为礼节缘故,姜蕖全程低着头以表恭敬,沏茶间隙,她听到左边女子开口玩笑道:“公子这么盯着人姑娘看,不太合适吧?” 姜蕖以为说的不是自己,未料一旁男子像是被戳破心事心虚地嗤笑一声,“不过卑贱小奴,怎抵得过姑娘美貌?” 姜蕖这才知道,卑贱小奴说的是自己,但她并不打算理会。 倒是女子闻言笑得更大声,不用细听便知道是笑他。 “公子赴约之前,媒人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 “我也是出身卑贱,不过是村里小小商贩之女,怎配得上贵为坐拥几家家产店铺的你呢?” 听闻此,姜蕖忍不住抬头看这女子,女子正值芳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透亮,身着杏红衣裳一如窗外垂丝海棠,身上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察觉到有人看自己,女子转头朝她笑笑。 男子似乎被她吸引,又不懂她的话外之音,身子往前倾了些,一股汗臭味扑鼻而来,但他不自知,目光**而放肆地紧盯着女子说道:“没关系,我家中不介意,只要你贤良淑德,把家中顾好即可。” 茶沏好了,姜蕖没理由再待,行了礼便退下。 谁知男子见闲余之人已走,手就放肆地拉住女子的手,姜蕖未到门边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警告声:“你注意分寸!” “刘善!不可无礼,你也曾是读书之人,岂能光天化日之下强人所难!” 没想到姜蕖折返而回,刘善肉眼可见地心虚了,他松开手后又觉得在两人憎恶的眼光中无地自容,干脆挺直腰,一脸不屑地指着姜蕖说:“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下等人而已,这里有你什么事!端茶送水才是你的活!给我滚出去!” 说着又转向被吓得后退靠窗的女子,嘲讽道:“若不是你母亲为我嫂子梳妆梳得好,嫂子中间做媒,你因此得到一个与我相会的好机会,否则凭你家底,有什么资格与我见面!别给脸不要脸!” 窗外海棠花枝探窗而入,一股花香也趁机探入房中,许是这香味过于魅力,让刘善一时冲昏了头脑,竟让他更加越矩地走上前去抱住女子。 女子奋力挣扎,姜蕖见此,连忙上前去拉住刘善,三人拉扯声、呼叫声惊落头顶海棠,也惊到楼下来往过客,一时间,众人皆抬头仰视,众人指点咒骂。 唐砚知刚从市集出来,好巧不巧,正瞧见茶楼二楼上一幕。 三尺长的窗沿,女子被压得腰往后弯,发簪松动坠下,随之墨发倾下犹如墨布。 见状,丁郝看向主子,得到对方点头时立马冲向茶楼。 女子力不如男,姜蕖用尽力气都没拉住刘善,反而还被刘善用力一甩倒在地上,慌乱间,姜蕖大喊一声:“用膝盖顶他!” 女子瞬间会意,连忙照做,奋力抬起腿,用力屈膝。 随之惨叫声掩盖所有杂乱声响,众人一瞬沉默而后又欢呼叫好。 丁郝箭步而行到楼上时,只见如释重负地两人和一旁疼得哇叫的男子。 姜蕖将女子扶起来,言靖也闻声赶来,明了事前因果,他怒不可遏,“怎么说刘家在榛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会干出如此丢人现眼的事?” 刘善从疼痛中缓和过来,脑子清醒了才后知后觉自己干了蠢事,连忙爬着过来向女子磕头认错。 女子抚平心绪,只是摆手说道:“今日多亏了姜姑娘,算了,我可以不追究,但今后不想再见到你。” 女子不追究,不代表姜蕖会作罢,她见进门的唐砚知,故意扬声道:“这怎么行,犯了错就应该受惩罚,否则,来日定会再犯,这可是公开场合,他都能如此,更别谈私下了。” 这下,在场人都将目光落到唐砚知身上,丁郝知道这事,别说姜蕖不会善了,自家主子不通过律法也可以私下教训,加上前不久因“秉公执法”引入注目的一场的唐砚知,此刻心里有多为难,只有他知晓,他看向自己主子,面露难色。 “姜姑娘说的有理。”未料自家主子依旧是面不改色,十分淡定地吩咐道,“丁郝,将他带回衙门,惩戒二十大板。” 丁郝得令,拖着嚷嚷不止的刘善退下。 言靖没别的表现,似乎知道唐砚知会这么做,他只是命人将女子的发簪捡了回来。 “姑娘发簪,请收好。” 女子从刚刚惊险之中平静下来,但轻抬着的手还是微微颤抖,她抬头看人,露出纤细的脖子上明显的於痕,加上眼中尚有余泪,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小女子谢过楼主,也谢过唐大人。”女子接过,继而又转头跟问姜蕖,“我叫何晓念,你呢?” “姜蕖。” “今日多谢你了,改日再来谢你。”语毕,不等旁人多说,便一一谢过后离开。 事情已了,唐砚知没有在待下去的必要,也陆续退场。 “楼主,您不是出门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事发突然,临时取消了。”言靖低头看她,见她裙摆沾灰,头发有些凌乱,不由得叹气道,“幸亏我回来,世代为商有些资产的势力小人比比皆是,下次若是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是寻求帮助而不是莽撞单打独面。我不在店里,还有其他伙计。” 顺着言靖目光,姜蕖心虚地拍了拍裙摆,应声笑道:“好,我知道了。” “我过几日还要出趟远门。”言靖负手走向窗边,目眺远方迭起的山峰,赤金色的阳光直射着他,晃得他几近睁不开眼,“还有唐砚知,你平时尽量与他减少往来。” 姜蕖不解道:“为什么?” “他身份特殊,虽是被贬而来,但此人身上奇怪的地方太多,外界皆说他“闲”“迂夫子”,不一定是真,宋和泯的案子初露锋芒,如此刻意作假隐瞒,许是为了隐藏什么,不真实不真诚,不建议你与官家有来往。”言靖说。“上次的案子中,他其实对我存有疑虑,觉得我不仅帮李彩欣收留丹翠,还帮她找走山客寻药,想必是,背后不简单。” 姜蕖向来不以最大恶意揣摩别人,在她眼里,唐砚知好官坏官也罢,她都不会太在意。 所以当知道唐砚知对她隐瞒的事时,她并没有太多触动,权当他是身为一个官家人而有的警惕罢了。 见姜蕖无话,言靖笑了笑,似乎是意料之外:“这些,他没跟你说?怎么说,你的画也帮了他大忙,身为朋友,这也没有瞒的必要,我还以为,他会劝你小心我呢!” “我交友是随心、随缘而定,来去皆是缘,向来不受拘束和影响。” 言靖闻言,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默然后,轻声道:“如此也好。” 第13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何晓念回到家时候,天已黑尽。进门之前,她特意用脂粉遮盖了脖颈,然后深呼吸地调整表情后才入门。 刚踏进院门,院门吱呀声引来狗叫,大白汪汪叫两声得见来人后又兴奋地朝她摇尾巴,何晓念两手捧着狗头摸摸。 她得见父亲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劈开竹子,父亲临近五十,已是知命之年,劳作讲他磨得背驼,手指粗糙。 何晓念的父亲是一名篾匠,一位靠手艺存活的穷人,年少逝母,凭着自身努力翻新了房子,有了个圆满的家庭,亦是周边邻居皆称赞的好人。 篾匠不好做,需要将竹子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剖出来的篾片,要粗细均匀,青白分明,这样才能编出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具。 见到回来的人,何吏放下柴刀,头也不抬地问道:“回来了?吃饭吧。” “好。”何晓念应声道。 “姐姐好。”少年声音稍有低沉沙哑,是何铭,何晓念的弟弟。 “嗯,小铭乖。”何晓念看向灶房还亮着光,想着母亲柳音兰肯定还在忙活,她转身去将饭菜端上桌。 一家四口,吃饭时都安安静静,全家人都不是热闹的性子。 没人问她今日相门户的情况,仿佛已经知道结果一般。倒是何晓念主动提及自己的想法。 “下次我不想再去了。”没具体说去哪里,但旁人都懂。 何吏抬起碗扒拉几下,将饭刮干净后起身盛饭,何晓念看着他背影,听到他说:“今天那人,我这边实在推脱不过了,今后你不想去便不去了。” 何晓念清楚父亲性子,对外人都是老实好说话,也不太会拒绝别人,甚至很多时候,有些维诺。其实不光何吏,全家人几近一样的性子,弟弟内敛,基本不喜欢说话,母亲是梳妆师,不算温婉但话不多。 除了何晓念自己,稍微活泼些。 此次与媒人介绍的对象相约,柳音兰推脱几次没推掉,才让何晓念去这一趟。 “看你自己意愿,你的婚事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主,怎么选择都是你的命。”柳音兰伸手用力拍了一下大白钻进来的狗头。 大白轻呜一声而后又绕至后方,从何晓念手腕边钻出来,她摸了摸狗头,头也没抬的说:“好。” 姜蕖结识了一个新朋友,因为一次意外。 何晓念是个豁达开朗的性子,前些日子发生的不愉快今日似乎都忘却了。 何晓念起了个大早去山里摘了一些红树莓,顺道摘了一捧花。一进茶楼,她见那人在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便安静地坐在角落等她。 “姑娘请慢用。”姜蕖忙活着上茶,没顾得客座坐了谁,听到声音才抬头看,是她。“何姑娘,今日怎的有空来这?” 何晓念莞尔一笑,朝柜台脆生喊道:“管事的,我找姜姑娘有些话聊,耽误一会儿活。” 管事的知道姜蕖身份,自不会为难她,故而轻松点头。 姜蕖将茶放好,掀衣坐在何晓念身旁,小心打量着她脖颈,发现淤青淡到几乎没有,这才欣慰道:“何姑娘这是有话跟我说?” “叫我晓念吧。”何晓念将果子和花推至姜蕖面前,笑吟吟地说,“这些小东西赠你,了表上次姑娘帮过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收下。” “你太客气啦,其实我也只是尽一点绵薄之力,不必……” “收下吧,你收下的话就当承认我这个朋友了。” 姜蕖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她的东西。 “小蕖?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得到应允,何晓念又兴致勃勃道,“听闻你是绘梦师?这是做什么的呀?听说前些日子,有个案子你也参与其中,并通过画找到了凶手?这么厉害啊……” “不不不,破案还是衙门的功劳……”姜蕖被她的热情冲击,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回答,她只是好奇问,“晓念你不是榛州城里人吧?感觉你面生,好似没见过。” “我是城外不远处的山村里的人,偶尔会进城玩玩。” “原是如此。”姜蕖了然道。 何晓念手撑着下巴,环顾了四周,看人来来往往,觉得热闹十分有趣,“你在这做活?是不是什么人都能遇到?” “差不多,见的人多了感觉大家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晓念你年纪看着还小呀,家里怎么想到给您找婆家了?” 何晓念的确年轻,彼时刚过及笄,朝气蓬勃中又带着明媚,身上无畏的气质像是富养出来的闺女。大抵是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她有几分无奈,道:“无聊呗,介绍的人无聊,去应约的我也无聊。” 何晓念没注意到似懂非懂的姜蕖,思绪飞不知飞到何处,眼神更加迷离了些,她自顾自地说:“去应约见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还是不如他呀!” 姜蕖嗅到不寻常的讯息,立马回神看她,不禁笑道:“他?是谁?” 被察觉心事的何晓念眼神闪躲,眉眼带羞,不用明说便知道,此人在她心里不一般。果然,何晓念支支吾吾道:“他的眼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清冽如冰,微微闪烁时候像极了夜空里的星光。” 姜蕖第一次听到这么个形容,觉得十分好奇,想追问对方是谁。却见刚刚激动到眼里放光的人又瞬间颓丧,她手指卷着发尾不停绕圈,说道:“可惜我不知道他是谁,来自哪,又去了何处。” “没关系,有缘自会再见的。”姜蕖宽慰她道。 “我是个经常做梦的人,各种各样的梦,你是绘梦师,可以帮我画一幅吗?我还从来没见过将梦境画下来时什么样子呢!” “当然可以。” 几盏茶时间过去,姜蕖给何晓念画了三幅画,令她十分惊讶的是,三幅画风格迥异,全然不一样。 第一幅是在一座老屋前,庭院前有一颗紫玉兰开得最好,高挺的树干直升而上天空,枝丫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紫色花苞,树下有一背挺腰直的中年男子,又有坐在石凳上低头顺眉缝补衣裳的女子,在他们身前,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的孩童在嬉戏。 全篇是带有生动形象的五彩颜色,从颜色和人物来看,可看出何晓念做这个梦时心静定是感到美满和幸福的。 但是第二幅……有点奇怪,相比第一幅来说,第二幅是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有棺材有鬼怪的出现。 相比前两幅,第三幅颜色调变成了黑白色,且画面上没有人物,只有翻滚汹涌的河水。 据何晓念所述,平时做的梦多,但三个梦境尤为记得清楚,且三个梦是前后发生的,前两个是几个月之前,最后一个是最近。 何晓念看着乐观从容,唯有第一幅画才是符合她心境的写照,阴暗恐怖的画风实在诡异,与她并不相配。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吗? 出于关心,姜蕖本想问问她近期有什么烦恼,但还来不及开口,何晓念因时辰过晚先回去了。 眼看那抹浅红渐渐融于人海,姜蕖久久没有回神。 趁天色尚早,姜蕖想着去东市买些东西,便出门往东市去。 榛州的东市很是繁华,街道上人头攒动,即便已过申时,喧闹声仍然不绝于耳。姜蕖刚踏入市集大门下,措不及防地被一位匆匆而过的人撞了手部,不知是何锋利的东西将她衣袖划开,一阵吃痛让她抬头看去,对方留下一句抱歉后潦草而去。 姜蕖没看到他面孔,只觉得眼熟,仔细回想竟觉得那人有点像何晓念第一幅画里的那个男子,身形六尺,肩背稍弯,本是担子挑着的竹编品,此刻却是用双手提着走,数十个竹编品被拎在两侧,因此才撞到了她。突然间,石街上一抹殷弘映入眼帘,她看着点滴状的血迹随男子方向延申而去,她猜想那人受伤了。 顾不得多想,姜蕖疾步跟了上去,男子虽伤,但脚步却快,姜蕖一路跟随,到了城门口才追上对方。 “伯父?” 许是男子误认为姜蕖是来追索赔偿的,便装作没听到呼喊声,辆拖着竹编品快步走那么久都没能将对方甩掉,只能任命似的停下脚步,将东西往地上扔下,转过身低头致歉。 “撞着你真是对不住,姑娘莫怪,若是要赔偿……”男子语气微颤,布满老茧的手往怀里揣,然后拿出零零散散的碎银,“今日生意不好……” 姜蕖这才看清他的脸,与她所料一致,这男子正是何晓念画上的人,即何晓念的父亲,但眼前人是比画上的苍老许多,此刻看着男子,脸上稍黑皱纹遍布,眉眼间全是疲态。揣着钱的碎银的手,除了深深浅浅的陈年疤痕,还有新鲜的血迹。 这让姜蕖心里十分难受,她急忙解释道:“伯父您误会了,我不是找您要赔偿,我是看到您受伤了,故而想问您需要帮忙吗?” “这点伤,小伤,多谢姑娘关心。”何吏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然后满不在乎地擦了手臂上的血,即便擦了又流新的。 “我……” “大白!” “汪!汪!汪!” 狗吠声由远至近传来,姜蕖听到熟悉的声音,侧身而看,见从远处奔跑来一只大白狗,后面紧跟着架着马车的何晓念。 第14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狗跑近了,对着姜蕖呲着牙,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大白!不得无礼!”何吏怒斥一声,大白轻呜一声往后挪。 “闺女,你怎么来了?”何吏看着气喘吁吁的何晓念,问道。 何晓念平复呼吸之后,说:“村里来赶集的姜蕖将事情原委说明,何晓念便想邀请她回村用个晚膳,姜蕖婉拒了。 “走吧走吧,借此机会答谢你。”何晓念很是热情,挽着姜蕖的手,就连刚刚凶巴巴的大白此刻察觉主人心情,也十分懂事的朝姜蕖摇尾巴。 姜蕖盛情难却,答应了。 刚走几步,迎面走来一轿子,轿子前走着丁郝,姜蕖便知道,车上人是谁。大伯跟我说,你被欺负了,我这就跑来看看。”她既而看到姜蕖,十分惊讶。 “唐大人。”姜蕖行礼,何吏许是没反应过来,一旁的何晓念轻扯了他衣角后连忙扶着他行礼。 车帘被掀开,唐砚知从里探出头,见是姜蕖,问道:“这是要出城去?” 姜蕖点头。 “天色已晚,早日归城。”唐砚知语气淡淡,似乎听不出关心,但好似有几分烦闷。 随即,帘子放下,车轮又缓缓驶向城里。 姜蕖细细品味着他说的话,但何晓念不容她思虑过多,忙拽着她上车,“不要怕,用完晚膳我送你回城。” 何晓念的家住在离城里三公里之外的小村庄,小河村。 黄昏与夜幕交接之时,天空呈橘红的绸缎平铺在大地上,又如丝丝缕缕般挂在深沉的树梢上,马车车轮驶过静谧的树林,再绕了一座山峰,最后直达一座小山村。 抵达何晓念家门口时,姜蕖才发现,她的家跟第一幅画上的房屋有所不同。画上的玉兰花树依然存在,但显得更高了些。画里的土胚房稍简陋且只是一层楼,但眼前这栋,房子采用石砖砌成两层,革新不少,看起来更坚固、干净一些。 这样的房子,在村里,算得上好房子了。 “何铭,这位是姜蕖姐姐。” 何铭扭捏不安,细声细语地喊了她。 “别愣着,快进屋。”何晓念招呼姜蕖进屋,大白也摇着尾巴跟着,到饭桌前被柳音兰撵出去,又悄悄夹着溜进来。 何晓念家里算不上富裕,甚至只能说是有吃有喝,客堂之内一方四角桌置于中央,几个凳子放置四方,屋内一尘不染,整整齐齐。 “姑娘先坐着。”柳音兰招呼姜蕖落座,看到何吏的伤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去找草药和纱布,这反应像是习以为常。 何晓念很是热情,招呼着她:“来此不必拘谨,当作自家一样自在就好。” 柳音兰给何吏包扎上药,伴随着喋喋不休的念叨声,何吏皱眉忍痛之后终于忍不住出声呵斥道:“话多!不嫌丢人!” 这才安静下来,但静不过一会儿,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突然从竹窗口探出头,咧嘴笑道:“小吏哥!” 姜蕖被措不及防吓了一跳,何晓念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后转头怒斥他:“凯叔小声点,家里有客人呢!” 何凯进门后见坐在一旁在专心看书而安静无话的何铭,粗糙的手掌伸过去摸了他的头,然后呆傻的笑着喊“铭铭”。 说是叔,但其实并不比何晓念大多少,因为辈分的原因,所以合该何晓念以侄女的身份称呼他,也正因为年龄相差不大,何晓念与他的关系,也跟同龄人差不多,也不会存在严格的长辈礼教。 后来姜蕖通过何晓念才知道,何凯家里就只剩他和年迈的父亲了,他人老实经常被欺被骗,整日无所事事,不是去河边钓鱼就是躺在家里睡觉,家里的活也偷奸耍滑地不干,从某些角度来看,他整个人人谈不上坏种,但的确并非什么实在的好人。 因此,柳音兰时常不待见他,也经常告诫何铭,不许跟他往来。 但不知是不是憨傻,他从未听懂别人的话外之音,还是经常厚着脸皮过来相约何吏去钓鱼。 “用过晚膳了吗?”何晓念问他,见他摇头又起身去添双碗筷。 姜蕖不动神色地环顾着客堂,何铭将书卷收了起来,乖巧的等吃饭,何凯落座动作一气呵成,柳音兰脸色由难看渐渐转为漠然, 何吏起身去里屋不知去拿什么东西,何晓念主动给她夹菜,怕她不自在又不停跟她说话。 不一会儿,何吏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壶酒,柳音兰又瞬间面如土色,许是碍着姜蕖在的缘故,也没有再多少什么。 男人们之间的聊天中,姜蕖这才知道,何吏受伤以及伤后没有报官却选择狼狈回家的原因,在城门前与唐砚知相遇时,何吏的反应不是假的,他是真的讨厌唐砚知,严格来说,讨厌所有当官的。 今日何吏被打伤,其实是被东市上的地头蛇给欺负的,但自从上次唐砚知恰好路过并惩戒了一番,倒是有立威和警告的作用,但现在突然又犯,怕是背后有人指使。 回想近期得罪了些什么人,何吏唯一能想到的,除了刘善,没有其他。但具体的却想不清楚怎么得罪对方了,于是问自家闺女,但何晓念支支吾吾,姜蕖见状替她解围,只说了看不上对方导致对方恼羞成怒。 何吏叹气道:“这种小人,不嫁最好!” 随即话题又转到唐砚知身上。 “就仗着有官位,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整日不作为,案子、民生从未亲历亲为去做,又是贪官一个!”何吏愤恨不已,执起酒杯一饮而尽,浑然不在乎有外人在场,愤愤发言。倒是一旁的柳音兰还顾忌着,连忙用筷敲了几次他碗,以示警告他慎言,但何吏当作没看到,不耐烦了还怒斥回去。 “对啊!得亏小吏哥今日也没去报案,否则又是一场空,怕是又找来麻烦。”何凯懂他的嫉恨,也喝酒吃菜附和着他。 “你们别说这个行不行!好好用膳吧!还有客人在呢!”何晓念面露烦躁的同时,又有些羞愧,她对姜蕖说,“小蕖,真抱歉,想请你吃饭答谢你来着,没想到……” 姜蕖看出她的为难,笑道:“没关系的,我不介意的。” 姜蕖是真的不介意,这顿饭她也吃的开心,主要是结识了一位好朋友而开心。眼看天色已深,用完晚膳之后姜蕖不便多留,向何晓念辞别,何晓念再三向她表示歉意,尽管姜蕖没有怪她的意思。 屋内依旧有谈话声传来,屋外却是一片静谧。夜风习习吹来,风里有甜香的味道,是即将绽放的木棉花,姜蕖抬头仰望树梢,心里感慨这棵树坚韧的生命力。继而她感觉手指湿润,低头看,是大白摇着尾巴舔舐她手指,她心都差点被舔化了,蹲下来摸摸狗头。 “小蕖姐,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你一会还要一个人回来,不安全。”姜蕖想着夜路难走,便出言婉拒道。 “他们喝了酒,我看是指望不上了,没事,这条路我经常走,我喊何铭一起,你等着,我去牵马。”语罢,何晓念去马圈牵马。 姜蕖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何铭,才是十几岁的年纪,脸上都还未褪去稚嫩,因整日看书而沾了文人书生的气息。想起刚刚何吏讨厌官吏的脸色,她不由得产生好奇,问道:“铭铭,这么刻苦读书呀?想必将来是要考取功名的吧?” 何铭点头。 “如果你考上了,那之后会去当官吗?但,似乎你爹地不喜官吏。” 何铭想都没想地说:“爹地不喜欢现在的官,但仍希望我考上,这不冲突。” 姜蕖思付一瞬,明了他意思,不由得欣慰道:“的确是不冲突,总有一天,你会考上的。” 少年似乎也对此说法表示肯定,并未问为什么这么说。 说话间,何晓念将马牵了过来,她拉着马缰轻轻一跃便上了马,然后她弯下身子朝姜蕖伸手,月光下她的笑明媚而自信张扬,“我从小就会骑马,你不要怕。” 姜蕖当然相信她,将手递过去,借力一跃,三人上马之后大白有跟随的意思,被何晓念呵斥几声便乖乖回家。 马儿的踢踏声溅起春泥甩在路边,蒙蒙月色下黑马似一阵疾风呼啸而过,惊落山间残叶,引起林间鸟蹄叫,显得格外空静。 突然,马儿行至山路过半,一群手握利剑的黑衣人拦住了去路,惊得何晓念用力拉着缰绳,马嘶声划破黑夜。 何晓念毕竟也算个孩子,兴许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坐在她身后的姜蕖明显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但语气上还是强装淡定。 “你们是谁?为何拦路?” 蒙面人不说话,手腕一转,利剑顺势即出。 何铭被吓得大哭,何晓念手更抖了,连拉直想让马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姜蕖见状连忙贴她更近,双手握着她的手用力拉扯缰绳,马儿转了方向却发现身后也有黑衣人,这下怕是寸步难行。 正当姜蕖无计可施之际,有马蹄声伴随大喊声逐渐靠近。 “衙门官吏在此,尔等休得放肆!” 听这声音,是丁郝。 第15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姜蕖没想到丁郝会出现在这里,他同黑衣人一样蒙着面,驾着马车而来,趁风起瞬间,她下意识地往车厢里看去,似乎是空的,没有那人的身影。 唐砚知没有在,也对,夜黑风高的,他来这里不合理。 丁郝坐在马车前鞍上,无视周围黑衣人,笑着对姜蕖说:“姜姑娘,我主子知道您回来得晚,怕您路上不安全,身为朋友的他倍感担忧,因此让我来接您。” 姜蕖缄默一瞬,然后说:“劳烦你跑这一趟,替我多谢唐……你主子。” “姑娘客气!”丁郝爽朗一笑,指着黑衣人说,“我不管你们是谁,欺负姑娘家算什么本事,有种跟我单挑啊!” “你们都得死!”领头黑衣人怒吼一声后朝丁郝发起攻击。 丁郝见机行事,朝姜蕖使了使眼色,姜蕖会意,轻声告诉何晓念“抱紧铭铭”,然后用力扯着缰绳,马儿授意急忙抬首扬蹄,趁乱往原路返回,黑衣人见目标已跑且跟不上马跑的速度,加之又被丁郝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溜走,黑衣人怒不可遏势必要杀了扰乱事的人。 丁郝当然不会如他所愿,见姜蕖已脱离危险后也顺势脱身。 夜才过半,何家一家人因突如其来的偷袭而均无睡意,柳音兰因后怕而哭啼抹泪,何吏酒醒了些,弓着身子坐在门槛处,沉默着一言不发。 何晓念三人都没有受伤,但一直猜不出到底是谁要对他们下死手,更不知道,得罪了谁。 一家人因此事而被笼罩在阴霾之中,姜蕖站在二楼客房窗口处,夜深了风更凉了些,她不知道要怎么帮助何晓念一家,也不知道丁郝是否脱离危险,她甚至开始怀疑,今夜答应来何家做客,是一场错误。 “爹爹,要么……报官吧?”何晓念将一件氅衣披在何吏身上,然后同他一起坐在门前小凳上,见父亲满目愁容,何晓念心里酸涩无比,“新上任的的那个唐大人,听说上次的案子就是他破的,而且上次在茶楼,也是他出面惩戒了刘善,看出也是个负责的人,定不会放任这种欺凌不管的。” 何吏思虑着,眼里闪烁的光只亮了一下然后又恢复暗淡,他叹气道:“算了。” 不等何晓念继续说,他抬起粗粝的手,轻轻擦拭着闺女眼角的泪,疼惜地说道:“我家念念长大了,知道为爹爹分忧了,不过我家念念从小就懂事,弟弟那么顽皮你也从没动手打过他,事事都帮着家里分担。刘善一事,的确也算是爹对不住你,没有强硬拒绝,这前后发生的事,想必是与他拖不了干系,若是有一天……” “有一天……老天有不测风云,爹爹真叫老天收了去,那都是命,都是命……你们要好好活着。” “呸呸呸!”何晓念听不得这话,连忙扑到父亲怀里,委屈落泪,“不许你说这种话。” “好好好!不说不说。”何吏明明眼角含泪,嘴角却是上扬的,“长大的念念还是个哭包呢!” 大白也坐在旁边,它将狗头靠在何吏腿上,黑如耀石的眼珠此时有些无神,耳朵趴着,乖巧地任摸。 这一夜,所有人皆无眠。 次日,何晓念起了个大早,又骑着马将姜蕖送回县城,途径昨夜遇到蒙面人的地方,看到零散落地的枝叶便知道这里曾发生激烈的打斗。突然,姜蕖似乎看见地上有殷红血迹,她下马前去查看,见血渍滴落稀散,看着量不少,但却未见尸体。 回到茶楼时,姜蕖看着一夜没睡而眼角发青的何晓念,说了句:“念念,抱歉。” 何晓念一如往常般弯起眉眼,说道:“小蕖姐,咱们是朋友啦,你不必说抱歉,昨夜的事又不怪你,倒是我家招待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的事。”姜蕖解释道,“谢谢你送我回来,你一个人回去……” “白日青天的,不怕,那我回去了,改日再来找你。” “好,注意安全啊!”姜蕖忍不住叮嘱着,直到看到人走远,她才进去。 李哥见来人,放下手中抹布,颤颤巍巍走过来,面上激动不已,语气稍有些责备:“小蕖,你终于回来啦,一夜不归,你是去哪里了?让我们担心受怕!” “抱歉,昨日应朋友相约,去了她家,只是夜色过晚便没有回来,多谢李哥挂念了。”姜蕖见他真心挂念,心里有些感动。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对了,楼主也很挂念,你待会去找他一下,报个平安。” “好。”姜蕖看了一眼后院楼上,应声道。 姜蕖又想起昨夜赶来的丁郝,又欠了唐砚知一个人情。 州府。 “主子,那群人应该是被灭口了,但尸体不知何处。”丁郝向唐砚知禀告着,“昨夜我全身而退的时候皆是活口,许是后面发生的事,现场处理的并不干净,还有些许血迹。” 昨日时,唐砚知受一旧友相邀,前去了距离城里几公里之外的凉亭,回来时恰好遇到将要出发的姜蕖等人,彼时天色稍暗,于是让丁郝暗中留意一下,没想到姜蕖真要行夜路回去,身为朋友,唐砚知便派了丁郝去接她。 没想到半路杀出一群蒙面人。 丁郝是驾着马车的,很难不让人怀疑车上有人,唐砚知不确定是冲着行踪暴露的丁郝去的,还是姜蕖?亦或是那个女子。 如今蒙面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无从查起。 “主子,不知道是谁下的杀手,手段凌厉而专业。” 唐砚知指尖轻叩着桌上书简,闭目冥想着,一忽儿,双捷之下的眼眶缓缓睁开,漏出那双淡然的眼睛,声音也如他此刻状态般从容,“这幕后人,很有可能是茗品楼楼主。” “啊?是那言靖?这是为什么?”丁郝十分诧异,但转念一想到,姜蕖这层关系的缘故,这样也许能说得通了,“竟担着被暴露的风险,可见这楼主对姜姑娘,可真非同一般啊!” 唐砚知嘴角上扬,似乎对这说法早已猜透,并不惊奇。 茗品楼。 姜蕖前往后院茶室处,轻叩着房门,听到里面应允后推开了门。 她见一袭白衣正在沏茶的人,缓缓走上前去,行礼道:“楼主,我回来了,昨夜因为其他原因没有回来,让您担忧感到抱歉。” 言靖有些无奈,笑道:“说多少次了,我们是朋友,叫我姓名便好。来,过来坐,最近新进的品种,你试试。” 姜蕖好意难却,接了他递过来的茶,轻抿了一口,有点儿不同于普通茶叶,味更香更浓。 “对了,小蕖,你昨夜前去做客的人家,是你新交的朋友吗?”言靖并未看着她,执杯喝着茶像是不经意间随意提及的话。 “对,就是上次在茶楼遇到的那女子,你见过的。”姜蕖侧头看他,嘴上如实说着,却在考量着要不要将心里疑虑问出来。 “哦,这样啊。不过下次还是早些回来,你在别人家怕是呆不惯。” 好奇还是战胜谨言,姜蕖将昨夜发生的事说出来了,看着言靖由震惊转为意外,她忍不住问道:“我们当时撤回的时候,虽然有丁郝断后,但我直觉,他身为官家人,是不会杀那么多人的,不是他杀的,会是谁呢?你行走江湖多年,能否推断出来呢?” 言靖是的确没想到,唐砚知会派人去接姜蕖,他轻笑道:“按你所说,丁郝蒙面,想必就是行事不便让人知道,如此说来,杀人也不会有人发现,也算是合情合理。” 这种推测倒也不是没有原由所来,虽然姜蕖心里始终不太相信这一推测,但她也并没有再追问。 “那,可否请你帮我查个事?” “查黑衣人后面主使人?”言靖一眼猜透她心思,并爽朗答应,“可以查,只不过比较难,毕竟可能已没有活口能问了,你怕是得多等些时日,兴许也没有答案。” “那无妨。”姜蕖再次谢过言靖,心里盘算着找个时间去感谢唐砚知。 姜蕖心里这么想的,人也开始行动,傍晚饭点过后,她便出门前去唐砚知府邸。 唐砚知是在家的,由小厮带路,将姜蕖带到了后院书房,她见到了捧着书的人。 她想起上次说是朋友之间的称呼,两个字在嘴里转圜几次也没喊出口,反倒让一旁的丁郝笑出声:“姑娘不必拘谨,既是主子的朋友,可直接唤他字即可,主子很是平易近人的。” “砚……砚之。”这两个字,莫名烫嘴,姜蕖说出口时候竟感觉很是忸怩,为化解尴尬,她连忙说道,“昨夜多谢您派丁郝来接应我,否则面对那些人,我们怕是会凶多吉少。恰逢茶楼新进了新品种的茶叶,您以此聊表谢意,还望收下。” 说罢,将手中瓷罐放置桌上,抬眼看他。 唐砚知将书合上,笑容十分惬意,道:“既是朋友,不必如此客气,平安便好。” “也幸得丁郝全身而退并未受伤,否则,还真叫我自责。” “完全无碍,昨夜看你们成功脱离,我便也顺势溜走了。”丁郝说道。 “那……怎么说,后来的事,你不知道了吗?” 见丁郝摇头,姜蕖将今早的发现说出来,唐砚知眉间微皱,似乎有些吃惊。 “那定不会是我杀的,我听主子所安排,绝不会平白无故杀人的。”察觉两双打探的目光盯着自己,丁郝连忙解释道。 唐砚知心里门清,他负手而立,语气淡然自若道:“会不会是,茶楼楼主见你迟迟不归,因为担忧而也派人去寻你,只不过晚了一步,刚好撞上了那群黑衣人?” 姜蕖没有答话,无从说起。 言靖怀疑唐砚知,唐砚知反之亦然,站在中间的姜蕖心中疑虑更甚却得不到解答,两个人揣八百个心眼,她心中有些烦闷,辞别唐砚知之后回了茶楼。 第16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何吏病了,是肺积,姜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清明将至。 寒食节的天,山峦之中全是层层大雾,满山新绿之间夹着或紫或红的映山红,格外显眼夺目,漫山遍野地甚是好看。 近来榛州太平,且再没听到事关人命的风雨,往来商客更是多了些,茶楼自会繁忙些,直到清明前夕。 寒食节时候,店里客人少了,想必是都回乡祭祖去了,言靖也有事远行,就连店里的李哥都回老家去。 于是姜蕖便寻思着,找个时间去探望何吏。 这么想着,姜蕖跟掌柜的说明去处之后,去市集买了些礼品,便一人前往何晓念的家。 好巧不巧的是,姜蕖又碰上正准备出城的唐砚知。 依旧是丁郝坐前面赶着马车,唐砚知坐在轿子里,听到丁郝惊讶地声音,唐砚知掀开帘子。 唐砚知身着一袭浅云色衣裳,似雾似云的颜色若是身置高山之中,定会融于其中。 不知是此刻时节的令人伤感,还是这天气让人低落的缘故,姜蕖发现眉中藏着倦意,眉下眸子里的漠然如四月山中的雾,散也散不开。 姜蕖知分寸,察觉到唐砚知心绪不佳后便婉拒了对方提出乘坐轿子同走一段路的邀请。 丁郝像是看不懂她的为难,见主子发话了就十分热情,“没事儿的姜姑娘,这得顺一半路程呢!你走着不知道要走多久,上车吧!” “上来吧,一个人走山路,不安全。”唐砚知又再次说道。 两主仆一唱一和,如此,姜蕖没法,只能上车。 一上车她便后悔了,因为心情不佳的唐砚知不如往日般和煦从容,不会像之前一般会主动谈笑风生,他似乎有着心事,敛着眉不语。 干坐着有些许尴尬,姜蕖脑子里想着,要不要寻一些话题聊聊,又怕打扰到对方。 正当姜蕖坐立不安时,唐砚知睁眼,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着一旁的礼品。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姜蕖心里松了口气,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她回道:“不多,也就买了些寻常物件聊表心意。” 唐砚知了然点头,姜蕖客套着反问道:“那……您是要去哪里呢?” “去见一位故人。”适时有风吹进来,卷起帘子,从这小小一方视角能看到外面远山不停后退,清风不重却犹如千金,将唐砚知心绪压到底,寥寥瞬间,他更添了许多惆怅。 姜蕖观他神绪后了然,他所说的“故人”兴许是天人两隔的“已故之人”。 除了职业必要,她并没有探究别人秘密的习惯。因此,她没再主动找话,唯恐言语不慎又提及伤心之事。 于是两人相互缄默,谁也没有再开口。 约莫一炷香时间,到岔路口时便是分别之际,下车后姜蕖再次向车上的两人表示谢意,唐砚知依旧是一幅淡淡的样子,但想起上次的事,身为朋友的他还是开口嘱咐她:“若是时辰晚了,便不要行夜路回来了。” 姜蕖震惊他的细心,回道:“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槐月的时节,山间的雾还未散尽,玉兰花开得正好,尤其是何晓念家院子里的黄玉兰格外美丽,与房屋后的映山红争奇斗艳。 隔着一座木桥,姜蕖能清楚地看见那棵黄玉兰,那座属于独家存的房子,属于何晓念的家。 姜蕖提着东西慢慢踩着木桥过河去,大白隔着很远大叫两声,立着尾巴往前走近步才认出她,狗子心虚得朝她哼哼摇尾巴。 姜蕖蹲下摸了摸它,恰逢何晓念走出院门,看见了她,很是惊讶:“小蕖姐你怎么来了?” “想着这两天店里歇息,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便来看看伯父,听说伯父生病了,有好转吗?” “你人来就好了,还买这么多东西,破费。”何晓念愣了一下既而笑了,从她手中接过礼品之后牵着她进门。“走一路累了吧,快进屋坐着,我娘亲做了香藤粑和糕点呢,待会你尝尝。” 姜蕖同何晓念进屋,面对新鲜出炉热腾腾的吃食,她内心感到十分温暖,毕竟这是她来到榛州以来,第一次刚到家的感觉。 “闺女你买这些东西太贵贵重了,这怎么使得?”柳音兰看着姜蕖所带来的礼品,多是较好的补品药材,觉得这孩子颇为实在和懂事,忍不住称她跟自家闺女一样。 “伯母客气,我不知道伯父具体病因,也不敢随意买药,想着这些补品能帮他调养一下身子,再者说,我这不请自来这蹭饭了嘛!”姜蕖说笑着,才发现何吏不在家,问了才知道,原来跟着何凯出门钓鱼去了。 “他就爱这个,也拦不住他,索性让他去了。”柳音兰似乎是习惯了。 “原是这样啊!”姜蕖了然道。 “小蕖姐,来尝尝我娘的手艺。”何晓念招呼姜蕖坐下,并端来热腾腾的糕点。 不一会儿,何吏和何凯回来了,两人提着木桶漫步悠哉回来,大家都以为他们满载而归,但其实只有几条巴掌大的小鱼。 柳音兰对此情况已经见怪不怪,嘴上念叨着虚度光阴去钓鱼还冒着着凉的风险,但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地提着鱼去灶房。 姜蕖站在门边处看坐在黄玉兰树下的他们,何吏躺在圈椅上,何晓念将一条厚厚的毯子盖在他身上,他笑看着院里的一切。何凯一手吃着糕点一手逗着大白,惹得大白一直追着他,他傻笑着像是孩童时般天真。 何铭将书卷平铺在石桌上,认真到玉兰花落到头顶上也不曾发觉。 从某些角度来看,何晓念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姜蕖在此前从未感到孤独,直到柳音兰一句不轻易地问候才让她有些无措和迷茫。 “小蕖,你家是哪里的?清明节需要回去祭祖吗?” “啊……我……”姜蕖愣了一下,随即脑海里莫名蹦出两个字,回道,“我在亶都,较远了,且家中无人,也就没回去了。” “噢,竟是如此。没关系,今后你可以随时来找晓念,这里你可以当作是家。” “对呀对呀,你可以随时过来玩。”何晓念更高兴了些。 “多谢伯母。”姜蕖心里感激不尽。 晚膳过后,姜蕖本想趁着天黑之前回城,但耐不住何家人热情挽留,她又一次在何家留宿了。 一家人围着火堆坐着聊天,柴火堆起来的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何凯何吏两人在谈论着哪里可以询到山间野味,柳音兰洗净了手便又端来一些蜜饯,招呼着正被拉着说话的姜蕖食用。 姜蕖回头之时目光刚好落在柳音兰挽着袖的手臂上,女子常年做活使得手臂纤细而粗糙,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几条狰狞的伤疤。 庄稼人做活,难免磕磕碰碰,似乎有伤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 姜蕖这样想着。 何晓念接过雪桃蜜饯,塞了一些到姜蕖手里,又拉着她训我亶都的风景。 别说亶都的风景了,姜蕖至多也就出过榛州来到这个村,因此她只能映着头皮仿照曾看过的书中向她描绘。 后来姜蕖才知道,原来何晓念的姥姥家也是隶属亶都人,家住亶都城外不远处的小城中,只是从她记事起,就再没回去过。 路途遥远,舟车劳顿。 但她一直很想看看那边的风景,因此拉着姜蕖说个不停。 到入睡时候,何晓念也拉着姜蕖一同睡在一张床上。 “上次你来,怕你介意,因此让你睡客房,但这次不同,我们是能睡在一张床上的好朋友了。” 透着月光,姜蕖能看清何晓念眼里闪烁着似烛火的光,她真的能感受到身边这个人是真的开心。 如此,姜蕖同她所乐,也希望她一直如此。 但在随后两人的夜谈中,姜蕖知道了一些事,是一些不愉快的事。 柳音兰家住亶都,家中谈不上富户但吃穿不愁,她一次南下游玩时来到此地,意外结识了何吏,两人结缘后不顾家中反对,执意嫁给无母的何吏。 彼时,柳音兰刚是及笄之年,同如今的何晓念一般大。 何吏自小无母,全靠身为篾师的父亲拉扯长大,而婚后他也继承衣钵,靠这养起来家。柳音兰是周围小有名气的梳妆师,且手艺绝不输于城里专业的梳妆师,经常会为出阁的女子梳妆打扮迎接喜事,亦或是大户人家花钱请她上门为小姐梳妆。 夫妻俩也陆续有了孩子。 何晓念从小便懂事听话,深得何吏宠爱。但弟弟何铭小时候与她截然相反,调皮捣蛋闹腾得很。 不久,爷爷年迈终寝,因为弟弟时常生病的缘故,这个家日子也依旧清贫。 “万般皆是命啊!”谈及过往,向来乐观的何晓念竟也叹了气。 不知怎的,姜蕖不太喜欢这句话,让人感到十分无力但似乎又无从驳起。她莫名想到柳音兰手臂上的伤痕,犹豫着要不要追问一下,刚转头,看见已闭眼沉睡的面容。 她看向窗外摇曳的玉兰花,仍然没有睡意。 第17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翌日,正值寒食时节,姜蕖为避免打扰何家人,她不顾劝留执意早起辞别,回了榛州城内。 茶楼无客关店,姜蕖闲着无事打算闭门谢客,将从书铺上买回来的书简看完。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两天光阴很快过去,言靖回来了,茶楼也正常开张。 这天,有人亲自上门来找姜蕖。姜蕖不认识对方,到了才知道,是刘善家。 刘善见是姜蕖,脸上漏出讥讽的笑。姜蕖恨不得转身就走,但此行她是来赚钱的,想到此,还能忍受一番。 这一趟是刘善的哥哥刘德,差人找来姜蕖,是为了自己的妻子。 刘德家产有多家布铺,生意兴隆之际他又是以“善人”出名,时常施粥给过往乞丐,落得一个大好人的美誉。 刘家人热情接待姜蕖,在客堂中请姜蕖落座又请她喝茶,和刘善性子形成强烈对比。 甚至让姜蕖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坐立不安。 “前些日子,我们才知道小弟刘善在贵店闹的事,一直没有机会登门致歉,恰好今日您也来到,我会让小弟赔礼道歉,姜姑娘看在他已受惩罚的面子上,原谅他一回。”刘德陪着笑说着,又示意刘善过来道歉。 姜蕖摇着头,说:“他最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刘德立马心领神会,拍脯承诺道:“放心,这个我知道,我会亲自带着小弟前往何家,道歉的。” 如此,姜蕖不想耽搁时间,不说废话,开门见山地问对方的目的。 “这位是我夫人,陈婉月,是这样的,我夫人前些日子请了大夫来请脉,发现刚有两月身孕,但最近却是噩梦连连,睡不踏实,这休息不好自然没有精神气来孕育孩子。”刘德向姜蕖说明情况道。“也去药铺抓了安神补气的药,但效果不佳,听闻你是绘梦师,特来请你看看。” 姜蕖看了一眼坐在右边主位的陈婉月,人如其名,温婉贤淑气质如月,但仔细看,能看清她眼底微青,尽显疲态。 “敢问,刘夫人,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陈婉月用手帕掩面,轻咳一声,回道:“天凉,并不怎么出门,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有那么一两次去首饰店逛逛散心之外,便没再出过门。” “古有庄生晓梦,亦有黄粱一梦之说,两种例子我觉得都有意思,所谓梦境,其反应的也许不仅仅是当事人的身体状况,将梦与阴阳五行、五脏内腹联系起来,对症下药即可。”姜蕖轻抿一口清茶,瞥见一旁一脸不屑的刘善,她无动于衷地继续说道,“但夫人却是已经用过药疗,效果不佳,那很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哦?”刘德听得认真。 “梦境反应心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话有一定道理。既是噩梦,想必夫人心中时常焦虑不安、烦躁、有心结至今未解。”姜蕖看向陈婉月,并没有在她神情中看到心虚的蛛丝马迹。“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猜测,并无其他意思,您二位莫怪。” “无碍,但我夫人为人和善,从未与人结怨,待人极好也并未有什么心结,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可先落笔作画,我听听夫人的梦。” “好,那姜姑娘,我这就准备。”刘德立即差人准备着。 家中并无外人,刘德以客堂为室,搭起画架以便姜蕖使用。 姜蕖将随身携带的小匣子打开,找出画笔,说道:“刘夫人,可以了,您开始说吧。” “就以昨晚的梦为例,具体细枝末节我是记不清了,就梦到我站在大路中间,看到远处有一个人站那,本是背对我的,但她突然转身朝我看过来,于是……于是……” 回忆起恐怖的画面,陈婉月面似肝色,眼瞳放大,“于是我看到那一种可怖的脸,眼不对眼,嘴不对嘴,着实把我吓一跳,在梦里我就转身就跑,一直跑一直跑,心跳加速间我逐渐从梦里醒来,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狂跳的心脏还未平息又加速跳动。” “却全身动弹不得,余光瞥见有人走近房门,坐到了我身边,我竭力想扭头看清对方,四目相对时我被恐吓到,这人就是在梦里追我的那个怪物!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对方拽着棉被朝我扑过来,将我摁住,无法动弹呼吸不了。呼吸不过来的下一瞬间,我便又醒了。”陈婉月说完,用手帕擦了擦额间细汗,刘德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背,让她缓和心绪。 不光夫妻俩,就连旁听的刘善后背都起了汗。 “梦中梦。”姜蕖看着夫妻俩,心觉两人感情不错,执笔又继续蘸墨,黑白落在宣纸上,“像这种恐怖级别的噩梦,长期如此,确是会伤神的。” 笔尖触纸沙沙作响,姜蕖又继续问道:“夫人在梦境中看到的那怪物,有觉得眼熟吗?或者说,像你认识的哪个人吗?神似也行。” 陈婉月凝眉付思,既而摇了摇头。 最后一笔,一幅画落笔而出,但笔墨未干透,姜蕖说:“画好了,刘夫人请移步。” 随即,刘家人围观画卷,整幅画分为上下两部分,皆只有一人,便是陈婉月口中的“怪物”,上部分是怪物站在大路中央的背影,下面一幅便是怪物转过身的样子。 突然,看了一眼画卷的刘善被吓得大叫一声差点瘫软在地,下人讲他扶起坐在一旁。 许是画卷人物太生动,陈婉月只看一眼便心有余悸,匆匆撇开。 “姜姑娘不愧是绘梦师,画得如此之逼真相像。” “夫人过誉。” “那敢问,姜姑娘可从此画中看出何与我夫人病因有关的蛛丝马迹?”刘德并不明白其间关系,连忙问道。 姜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刘善,又看着“怪物”说道:“心里有些猜测,但不知道准不准。” “姑娘请讲。” “敢问,夫人是否认识或见过一位妙龄女子?其貌不扬身材矮小?” 陈婉月猛地摇头。 “那夫人具体是从何时起开始做的噩梦?梦到这个“怪物”的次数有几次?”姜蕖又问。 陈婉月喝了一口热茶,待心情缓和些后又回答:“大致……是去年腊月间开始,具体哪天实在记不清了,噩梦各式各样,梦到这个“怪物”次数其实不多,昨夜才是第二次。” 姜蕖闻言,并没有再追问,只是说:“梦境一般会照应心境,我猜想这种梦境一定有所缘由才会再三出现,刘夫人可依此思路去查查,从腊月到现在,城中是否有一位女子,且与您有过关系的女子出现。找出源头,解决问题,才是终结噩梦的唯一方式。” “这……怕是有些难找。”刘德皱眉回想,道:“印象中,并未记起有这么一个女子出现过。” 一旁的刘善揶揄道:“所谓绘梦师就这水平?拿着一张破画糊弄谁呢!还让去查什么女子,你骗钱的手段也太拙劣了些吧!” 随即,掏出一黑布金丝制成的钱袋子,扔了几两碎银到姜蕖身前,像是施舍。 “善儿!休得无礼!”刘德斥骂道。 对于刘善讥笑,姜蕖并未放在心上,看他的眼神也淡然自若,仿佛他是跳梁小丑。 “觉得我骗钱的话,今日这幅画便当我赠与刘夫人了,想烧掉或撕毁请自便。但身为医者,我还是负责任地说一句,若想解决频繁噩梦问题,就得找到缘由,否则,喝再多安神药都是无用。”语毕,姜蕖掀衣而去,不顾身后刘夫人等人的挽留。 刘家有问题,客堂宽敞太阳却落不到堂中,连风吹来都还是阴凉的,这种阴凉并非是天气的缘故,这股凉像是从裙摆钻上后背,使得后背发凉,是悚人的凉意。 这一点,姜蕖从进刘家时便发现了的,那股气息让她感到压抑,因此当走出刘家时,她才松了口气。 该说的她说了,剩下的看刘家人重不重视了。 只不过,耽误了大半天时间来此受白眼。姜蕖抬头看斜阳,如丝线般垂下的青柳随风飘扬,隔着一条宽宽河道,她看见了对面驶过石桥上的马车。 唐砚知回来了。 “主子,去衙门?” 唐砚知掀开疲态的眼,揉了揉眉心,说道:“回府邸。” 自出发去亶都,到又回到榛州,一路颠簸让唐砚知感到有些无精打采,眉头都快皱成虫了,尽管如此,丁郝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又去买些好书呈上来给他。 唐砚知此刻完全没有看书的心情,他让丁郝将之前的案子搬出来。 “主子,这些陈年积案,现在看了也没法翻案呀!您被贬来此不久,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了,树大招风。” “无碍,看看也行,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思路解决眼下困境。”唐砚知半躺着,指尖勾卷起纸张,眉头紧蹙。 案件卷宗记载:定和廿十腊冬,小河村一女子失踪,其因病所致长相奇特,其貌不扬矮小不堪,至今杳无音讯。 第18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怎么了主子?”丁郝见唐砚知凝眉沉默,挥手示意放置好佳梨的丫鬟退下,“可是有什么发现?” 唐砚知将案卷扔到案桌上,怫然不悦道:“这么新的案子竟也搁置到如今,榛州果真是如外界所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主子,那……从何查起?” 明面上定是行不通,暗里的话,不好调用人手。 唐砚知望着亭外池面,他两手搭在圈椅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敛眸不知所想。 茗品楼。 去了刘家一趟,姜蕖本不再想过多插手他家的事,但脑海里不停浮现那张画,冥冥之中像是提醒着她,这事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她向李哥有意无意地提起此事,只不过,她换了个问法。 “李哥,你在榛州待得时间长,有没有见过一个矮小寝陋的女子?” 李岐放下抹布,单手扶额回想,姜蕖本不报什么希望,但还真是给问着了一点线索。 “啊我有点印象,但不晓得是不是你所问的那个人,我曾去集市时恰巧碰到过,那时她是在刘家商铺前,好似被指认说偷了东西,围观的人很多,我也凑上去看了一眼。那女子身高不足四尺半,长相……极为难看,身穿橘红色衣裳甚为好看,但听围观人说,她出身微寒,怕是一身好衣裳都是靠偷摸来的,这次也才被抓了现行。” “后来呢?”姜蕖追问。 “后来那女子被刘家人赶出商铺,众人指点之后散去,自那以后,便再无音讯。” “再无音讯?无人报官?” 提及此,李岐瞄了几眼门外而又压低声音说道:“隔了几日,确实有人报官了,但最终跟以往案子一样悬而未决,成为了压箱底的卷宗罢了。” 姜蕖震惊不已:“难道,官吏中人,无人接手查案?不会引起民愤吗?” “自古官官相互,这种事已见怪不怪了。”李岐叹气着,又拿起抹布擦着灶台,“民愤?干不过银子的。” 擦着擦着,不知想到什么,李岐笑道:“不过现在不是来了个新官嘛!虽然外界对他颇多微词,上次他就起了一个很好的开头,想来今后,榛州会慢慢变好的。” 姜蕖同他笑笑,只是不说话,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女子,忍不住又问:“对了李哥,你知道那女子,是哪里的人吗?” “小河村人,好像就是你新交的朋友他们村里的。” 竟如此巧合,那女子因偷盗与刘家有仇,刘善又与何晓念因媒妁之言见面相亲过,但那日,刘家人却表现出,不记得这个女子的样子。 是真不记得?还是有人在撒谎? 姜蕖一时不得而知,若想知道有关那女子的事,除了身为本村的何晓念,兴许能调动卷宗的唐砚知也知道。 于是姜蕖趁着手上无事,她擦净了手便匆匆往唐砚知的府邸赶去。 唐府大门敞开,姜蕖一路畅通,由官家引路直达后院,见唐砚知半躺在亭子中央,好不悠哉。 “主子,姜姑娘来了。”丁郝提醒道。 唐砚知将书卷折起放置一旁,悠然自得地起身,身着单薄,但眉眼没有清明前时看到的疲惫,一如往常般温雅,请她落座间,问道:“小蕖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姜蕖余光撇了一眼茶杯旁的书卷,是杂文轶事。目光撤回时对上他的眼睛,她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开门见山地问道:“您这里应该能调到那些案件的卷宗,是吧?” “嗯?”唐砚知抬眼,带着疑惑。 姜蕖心里有些紧张,明明跟唐砚知不算陌生人,但此次前来找他,似乎是有些大胆了,之所以大胆,是因为她并不想在非必要的时候过多与官吏之人有所往来,尤其是唐砚知这样深不可测的人物。 “我遇到了一个问题,这可能说出来多少有点冒昧了些,但想着您这里能查到更详细的线索,所以,来打扰你了。” 闻此,唐砚知眉尾轻轻上挑,问:“调用卷宗?” 看到姜蕖点头,他眼中掺了些许玩味,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个执政为民的好官?” 姜蕖不明他所意。 “我被贬至此,做个闲官再好不过,怎会浪费时间去翻阅那些搁置的案子?无论你指的是哪桩案子,我既不是那想插手生事的人,怕是这趟你白跑了,找错了人。”唐砚知继续说。 姜蕖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但她心里隐隐觉得,他不是如传言般的人,单从上次的事多少能看出些。 “可是,你帮过别人也帮过我。” 见姜蕖一脸不信的样子,唐砚知继续添油加醋地说:“迫于压力罢了。” 得此回答的姜蕖,心里是难以置信的,她莫名想到了何吏一家人,对为官者的态度,一时之间,竟不知有难处的是谁,可怜的人是谁。 但姜蕖这个人,很多时候能做到站在每个人的立场,理解每个人的难处。 她深知身为底层人的艰难,也懂上位者的步步为营,只要没有直接证据触及无辜人的利益,她向来不屑于去争论角度所带来的纷争 因此,她不会指着唐砚知鼻子大骂他不仁,也不会质问他身为父母官不为民着想。 她抬起头,目光淡淡再无惊诧,对上他眼睛,朝他浅笑和煦,道:“那此次前来,多有叨扰。” 语毕,行礼后将要转身离开,才行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请留步。” 转头见唐砚知言笑晏晏,与刚刚神态大有不同,只见他负手靠近,与姜蕖擦肩之时,又说:“既与小蕖是朋友,这点小忙怎么说也得帮的,是什么案子?” 姜蕖猜不透唐砚知突然转变的原因,但此刻机不可失,便说:“去年腊冬,一个女子失踪的案子。” 唐砚知知道是哪一个案子,立即吩咐丁郝去找。 不一会儿,丁郝将卷宗带来了。 亭边岸上的海棠花因风簌簌,花瓣从池面延至亭中,花与茶香混合,香味新奇,尤其好闻。 但姜蕖却顾不上这香气,也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她一心专注这卷宗,低头细看。 唐砚知又坐在圈椅上,见她铺开卷宗,眉头松开又紧锁,完全不藏匿的情绪全写在脸上。他就这么看着她,从她眉眼看到纤手,从打探到欣赏,渐渐地,他心生一计。 卷宗上的信息其实并未很详细,从家人报官到写下卷宗,几行字寥寥概括这女子的失踪一案。 “这案子就这么搁置不管?”虽然线索少,但姜蕖从卷宗里知道了那女子的住址等基本信息。 唐砚知目光转为淡然,朝她两手一摊,没说话却明了一切。 他是闲官,是来混日子的。 姜蕖觉得自己就不该问,随即将卷宗合上,还给唐砚知,“我已经看完了,在此谢过。” “你从何处知道这一起案子?是要替什么人翻案?” 姜蕖抬眼看了一眼唐砚知,心想:这人不是不关心案子嘛,怎么又问这个? 许是察觉姜蕖的疑虑,唐砚知两肩一耸,无奈笑道:“你找我查看卷宗,就不许我好奇一番?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 姜蕖转身缓步走向亭子围柱旁,脚底碾烂了的花瓣香气更足,她这时才发现,唐砚知府上种了好多垂丝海棠。 她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全盘托出,唐砚知听完不语,反应淡淡。倒是一旁的丁郝惊呼不已:“难道,这女子失踪与刘家有关!” “就目前来说,只是猜测,并无直接证据。”姜蕖说。 唐砚知不由赞叹:“小蕖倒是真性情,真是毫不隐瞒!” “你是官,既是从你这里看的卷宗,告诉你也无妨,再者,万一你知道些什么,能告诉我,我多些线索,不是吗?” “我既是不插事的闲官,就算我知道其他线索,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帮你?再者说,查案是当官的事,你何故掺进来?” 此话一出,气氛降至冰点,尽管唐砚知面上依然一副如沐春风的笑意,但这笑却一点不真诚,带了些揶揄。 姜蕖不会因这话感到难堪,她略过后面个问题,只是同他一般带笑,目光直视、丝毫不怯地回答他:“因为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啊,你会帮助朋友的,是吧?毕竟你曾多次帮过我。” “噗嗤”一声,唐砚知忍不住笑出声,连连点头:“对,你说得对,我们是朋友。” “既如此,还望砚知多多帮忙了。”姜蕖朝他行了谢礼,而后辞别,转身之际,笑意转瞬即逝,眼里一如来时般清明。 而唐砚知,笑意始终如一。 丁郝不明,觉得是主子交到了好朋友而高兴,他兴冲冲问道:“那,主子,这案子,要插手查吗?” 唐砚知摇头,说道:“我们不查,自有人去查。” “姜姑娘?她一个人……需要我们暗中派人帮忙吗?” 唐砚知又摇头。 丁郝不明所以:“不帮?主子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有意思。”唐砚知嘴里咀嚼着两个字,既而笑了,“兴许只有你觉得她把我们当朋友。” 丁郝满脸问号,觉得感情太过复杂,便不打算细想和纠结,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第19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姜蕖之所以要查此案,不过是知道了开始,若是没有善终她便不得自在。从唐砚知处探得了线索之后,预备着找个时间去小河村。 意外的是,她在东市里看到了何晓念。 其实也谈不上意外,只是姜蕖多日没来东市,故而不知道罢了。 自从何吏病后,何晓念就没再让他编竹具,但剩下的这些需要卖了换钱买药。何吏放心不下她一个人来,于是父女俩就寻了街尾处摆卖。 姜蕖经过的时候还是大白先行一步认出了她,小狗穿越人群来到她摇着尾巴,她四下张望着,见到了人。 不过数日不见,何吏又消瘦了些,他比之前面色发黄,身形清瘦,稍稍弯着的背坐在一棵竹凳上,显得小小一个。 姜蕖走上前去,出声喊了他,一旁的何晓念也回头,两人都很惊讶。 “小蕖姐,你怎么来这了?店里不忙吗?” 尽管何晓念依旧是眼里带笑,但眉眼处难掩的疲惫还是被姜蕖发现了,心里心疼之际,并不揭穿,一如往常般同她说笑:“今日得闲,出来转转,没想到遇到你们了。” 姜蕖看了一眼身前的竹编品,还有旁边何晓念支起的刺绣品,她心酸更甚,走到何吏面前,蹲下来轻声问道:“伯父,身子可好些?” “好多了,好多了。”何吏笑答两声,下一瞬却咳个不停。 何晓念急忙过来给他拍背,待咳嗽缓和些才一脸歉意地跟姜蕖说:“自从病后就时不时会发热伤风,咳嗽也没怎么好全。” “既如此,该是在家歇着才是,一会儿又吹着凉风了,可怎么好。” “爹爹放下不下我。” 姜蕖明了,许是担心又出上次的事,晓念一个姑娘家,怕她受欺负了。 人生百味,最难言的是苦,最难吃的也是苦。姜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本想向她打听那失踪女子的想法也被扼杀,此刻只剩心疼和无助。 她摸摸大白的头让它乖乖坐着不要乱跑,然后去集市逛了一圈,回来时候手里多了些东西,她将东西硬塞到何晓念手里。 “小蕖姐,这些我们真不能要。”何晓念一个劲儿的拒绝。 “我没有什么好的东西送你,拿着吧,不贵的。”姜蕖不听她拒绝,将东西放下趁机又摸了大白一下,向何吏辞别然后转身匆匆离去。“改日再登门探望!” 何晓念看着融于人海的那人,此刻她脸上不再挂着笑,手里沉甸甸的东西还残留余温,从手上暖到她心里。直到拆开东西,见到一包银两时,她再也忍不住,留下了泪。 大白似乎察觉主人心绪,它没再出去晃悠,坐在何吏身边,将狗头靠在他膝上,乖巧地任由抚摸。 姜蕖将这些日子靠绘梦赚的钱,基本上都给了何晓念,不多,但希望能解她的燃眉之急。在灶房忙活时,她看见李哥提着篮子进来,想到什么,就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李哥,这篮子用了也有些时日了吧,还有竹蒸架、竹筷笼什么的,我看着蛮旧了,是不是该换个新的呢?” 李岐思虑一瞬,觉得有道理,于是去跟掌柜的说了,得了准允,摘了褕衣便往集市前去。 “李哥!东市尽头有一小摊,那家的最好!”姜蕖在后面大声喊道。 “知道了!”李岐应道。回来时果然手中拎了大大小小的竹编品,见姜蕖面上高兴,他心里才回过神,“你是故意的?” 姜蕖大方承认,“对呀,反正你也是要换新的,何不如帮帮我朋友呢?” 李岐笑得宠溺又无奈:“你个丫头。” 能帮一点是一点了,姜蕖心里这样想着。 不能有其他事打扰何家了,看来,剩下的线索,只得靠自己去查了, 还是得从刘家和失踪女子家中入手。 姜蕖按卷宗上记载的地址,找到了那失踪女子的家。 女子名叫何暮秋,双亲健在但家境一般。为人天真时而愚笨,加之长相不讨喜,故而被四处嫌弃,时常孤身一人没有朋友。 即便女儿愚笨,但何暮秋双亲还是心疼不已,时隔几月再次提及仍会泪流满面。据他们所说,何暮秋失踪前不久,在城里结识了一个好朋友,她每日都会进城去找他,然后又披着月光而归。 最后一次见女儿,是在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彼时晨阳才铺满大地,将她脸蛋晒得红扑扑的,她弯着眉眼笑道:“爹!娘!我出门咯,今日可能会晚些回来,他要带我去看榛州最美的夜景。” “她时常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夜归,当时我们就如往常般叮嘱她几声便由着她去了。”何母掩面而泣,又说,“谁知道……这一去就没再见到。” 后来何家人去报官,却被衙门敷衍草草了事,至今生死未可知,饶是姜蕖这个外人都觉得悲愤。 “伯母,何姑娘有跟您提过她口中的那个朋友吗?” 何母沉思,仔细回想一番,说道:“没有,只说是城里的人,好像,蛮有钱的。” 榛州城里有钱人太多,并不能一一排除。 “冒昧地问一下您,我可以看看令爱的闺房吗? 何母犹豫一下,随即答应了。 何暮秋的闺房不大,且干净整洁,梳妆台上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往左边,是一个漆木衣箱,得了准许,姜蕖打开了箱子。 普通衣裙之下,姜蕖翻到了一件衣裳。 是一件棠梨色的衣裳,之所以姜蕖会注意到它,是因为这件衣裳的色调、材质乃至刺绣手法不同于普通衣裳,单凭布料,她能猜出,这件衣裳价格不低。 于是姜蕖就这件衣裳问了何母,何母很坚定的摇头并表示,从未给女儿买过且也没有那么多银两给她买过这样的衣裳。 姜蕖猜测,许是与何暮秋的朋友有关。 如此一想,姜蕖告别何母,匆匆赶回城里,走时还将那件衣裳一同带走。 姜蕖又去了东市,她逛遍全市的所有布铺,只在三家布铺里找到了这种素色丝绸,而巧合的是,这三家布铺都是刘家名下的。 姜蕖心里有疑虑,于是朝刘家店铺走去。 没想到的是,唐砚知竟也在这。 姜蕖一踏进布铺,走上前来迎客的陈婉月不由得楞了一下,既而干笑道:“姜姑娘,是你呀?今日怎的想起来光临寒舍?” 不远处的唐砚知闻声遥望过来,与姜蕖四目相对。 刘家的丫头兴致勃勃地指着一匹匹丝绸,极力地推荐道:“大人,这些皆是我们铺里卖得最好的料子,其材质和手工很是难得,您可看看。” 唐砚知收回目光,嘴角上扬,道:“有素色丝绸吗?我想看看。” 唐砚知的出现还是让姜蕖多少感到意外,但她面上不显,礼貌回应陈婉月,“今日无事,便来逛逛。” “哦哦来者便是客,那需要我给您推荐吗?” “谢谢,先不用,我且再看看。” 如此,打发了陈婉月,姜蕖仔细地查找着,绕了一圈也没看到,直到走到唐砚知身后,听他提到素色两字,她才凑上去看。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再看看。”唐砚知打发丫鬟走开,手掌覆上精致华丽的丝绸,像是自顾自地说话,“来榛州还没给自己做件衣裳呢,这素色布料看起来不错,质量上乘。” 姜蕖被这丝绸吸引,并没怎么注意到他说的话。 “逛遍整个东市,也只有刘家才有这等的素色丝绸,今日不枉来此一遭。”唐砚知又说。 只有刘家有,那说明,何暮秋的朋友是刘家的人?还是给她买布裁衣的有钱人?姜蕖一时猜不透,她心底没底,仅凭猜测也没办法去报官翻案。 正当姜蕖一筹莫展时,刘德来了,他主要是来与唐砚知说些体己话。看到唐砚知身旁的姜蕖,他吃惊道:“原来姜姑娘是唐大人的朋友?幸会幸会,上次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唐砚知挑了眉头,看到姜蕖假笑模样,瞬时心知肚明。 说是假笑,其实只是微微勾了唇角,姜蕖并不在意那天发生的事,反倒是陈婉月……她现在才发现,陈婉月眼底青色更重了。 看来,他们那天没把她的话当真。 但为什么本该好好歇息的,还要来铺里忙活? 这倒是让姜蕖看不懂,同样有这疑惑的唐砚知直接开口问了她。 “啊?哦,近来做着噩梦,夜里休息不太好。”陈婉月脸色更难堪了,她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不过……都是小事,过段时间,胎像稳定了就好了。” “诶,那可不能耽误。”唐砚知一脸严肃,很是认真的说,“前期胎像很是重要,不能因为大人而影响了孩子,得趁早调理才是,既是为胎儿,更是为大人呀!” “多……多谢大人关心,但实不相瞒,草药也喝了许多总不见好……” “兴许不是生理病状,很有可能是心理问题!”唐砚知拍手说着,又将姜蕖推上去几步,隆重介绍道,“姜姑娘是我唐某朋友,身为绘梦师的她兴许能帮上刘夫人你,可让她为你做一幅画试试。” 第20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现场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刘家夫妇脸色灰青,尤为难看,反观姜蕖,一脸淡然从容。 唐砚知像是不明所以,又故意追着问缘由。 刘德这才将事情始终全盘说出。 这人,怎么也不像是看不懂脸色的人,今儿怎么有些反常?姜蕖突然间有些看不懂他。 “哎!这兴许是误会!想必刘掌柜您也听说了前些日子榛州发生的案子,这破案全靠姜姑娘的画提供线索呢!既帮助了韦少夫人解了梦境困扰之苦,又能助衙门破一桩奇案,可见,绘梦还是有一定用处,何不再试试?” 话说到如此地步,刘家夫妇再想推辞就是不给唐大人面子了。 何暮秋的案子一直没什么新的线索,正好借此机会再去刘家一趟,姜蕖对此提议自然没意见。 于是,刘德命店里丫鬟看好店铺之后,扶着陈婉月走在前,领着唐砚知和姜蕖一同拐进后方胡同里的刘家。 刘善见来人,面如土色,饶是当着众人的面破口大骂:“你怎么又来了?上次为了坑钱胡说八道还不够?” “善儿!不得无礼!”刘德连忙制止道。 “还真不好意思了,刘公子,今日是受唐大人之托而来。”姜蕖笑容依旧,目光紧盯着刘善,见他目光闪躲又鬓角出汗,她知道自己这趟是来对了,“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既如此,咱也不耽误时间,现在就开始吧。”唐砚知缓和着气氛说完,后落座,安静地做个看客。 姜蕖执笔蘸墨,问道:“刘夫人,这些个晚上,是又做了些什么噩梦呢?” 陈婉月目光瞥了一眼刘善,后知后觉有多双眼睛盯着自己,连忙坐直了身子看向姜蕖,可两腿之间的细微抖动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 “刘夫人不必紧张,只是同那天一般,做一幅画而已,你只需把记得的画面如实告知我就好。” 陈婉月沉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前些个晚上,我梦见一个家里的丫鬟,她在清理院里池塘时不小心失足落水,恰时我刚好路过,怪异的是,当时家中空无其他人,我听着她的呼救声是又慌又乱,想着救人重要,于是顾不得多想便走向池边。” “丫鬟掉的位置离岸边不远,我在旁边找了根木棍,想以此将她拉上来,可不知是不是她力气太大的缘故,竟将我用力往下拉扯,我来不及松开时候就被拉入水里。” “池水灌进我嘴里,将要窒息时,丈夫将我摇醒。”许是回想都后怕,陈婉月身子抖得更狠了,刘德倒了杯热水给她缓和情绪。 “所以,这就是你虽然是孕期两月,不在家休息但仍跟着丈夫来到店铺的缘故吧?你不敢一个人待在家,可二公子刘善不是在家吗?” “刘善贪玩,很多时候不在家的。”刘德替陈婉月解释道。 姜蕖点头了然,又继续作画,问道:“在梦里,您记得那丫鬟的样貌吗?比如,长什么样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陈婉月垂眼回忆,继而摇头:“好像是……好像是,月白色的衣裳,长相……太模糊,看不清了。” 姜蕖纸笔的手顿了一下,说道:“刘夫人,你确定是月白色衣裳?可我从贵店到家里的丫鬟们,穿的都是淡黄色的衣服,并未见你所说的,穿着月白色衣裳的丫鬟。” 此话一出,陈婉月眉头皱得更紧了,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此时更是难看,额头瞬间布满了细汗,她突然弯着腰捂着肚子。 “夫人?你没事吧?”刘德见状不对,将她抱起来并命人去喊大夫。 刘善这时站出来,义正言辞地指着姜蕖鼻子咒骂道:“都说了是梦了,跟现实有差距不是很正常嘛!为什么要咄咄逼人?若是我嫂子有什么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的确,梦境跟现实有所出入再是正常不过的事,姜蕖只是没想到,陈婉月身子如此之差,受不了一点压力,她自觉这事理亏,便收了笔,不再说话。 “你害得我嫂子腹痛,给我立即滚出我家!”刘善开始撵人。 唐砚知适时站了出来,道:“本官倒是认为,身为在场之人,得确保刘夫人平安方可离开,否则,若有其他谣言定是不好说了,你说呢?刘公子?” “在我嫂子确定无事之前,你不许离开我家!”刘善想了想,冷冷放话后去了后院。 客堂瞬时静下来。 姜蕖倒是不怕担责,她只是犹豫了。思虑间,她站起身来,还未动作就被一旁的小厮拦下,得了丁郝的眼神警告后,小厮才轻声说道:“抱歉姜姑娘,二少爷让您在此候着,待大夫人无事便可放你离开。” 姜蕖冷眼回道:“刘家二少爷是何人?有何资格干涉我?” 其他的话到嘴边,她思量一瞬,终是没有说出口,她不想再多生事端,妥协道:“罢了,我且候着吧,贵府可允许去□□院子?” 小厮正想开口回绝,哪知一直沉默的唐砚知起身说道:“想来也无事,那我也陪着姜姑娘再等等,坐着也是坐着,贵府可允许去□□院子?” 唐大人发话,小厮无从拒绝。 于是姜蕖跟着唐砚知来到刘家的后院,站在池子旁边的回廊上,看着如死水般平静的水面,姜蕖的心绪也静了下来。 唐砚知察觉到身边人心情不佳,也是第一次见她这副失落的模样,猜测她是受了影响了,故而开口安慰道:“别担心,她会没事的。” 春风袭来,扑打着姜蕖的脸,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说道:“我知道。” 两人并肩慢悠走在回廊上,都在各自思虑,共同不语。 回廊尽头拐进有一处小道,走进可看见一处假山,而假山背后是能触及水面的堤岸。姜蕖站在岸边,低头看,水中池水并不清澈,但能依稀见肥大的鱼儿游来游去,往前看,能将这四方水池一览无余,是个观景的绝佳地点,但,有点不安全。 靠近水边却没有护栏,很容易一不小心失足掉下去。姜蕖才往前一步,脚底一滑差点掉进水中,还好旁边的唐砚知及时地拉了她一把。 “小心点,别靠太近。” “多谢。” 回退了几步,心有余悸之时,姜蕖脑海莫名闯进刚刚绘画的梦境,她如画中人一般,也是在这个地方,可脑海中的画面,无人拉她,只得任由沉入水中,她如画中人一般因呛水而逐渐感到窒息。 脑中嗡嗡之际,一个想法猛地闯入姜蕖脑海。往前而看,能看到这池子并不大,且四面都是回廊围绕,唯一缺的角便是这个位置,若大胆的假设,陈婉月的梦是映射现实,之前梦见的“怪物”就是长相缺陷的何暮秋,再对上这次的梦,身穿月白色的衣裳,不就是何暮秋家中那家素色丝绸制成的衣裳? 那这个位置……说不定就是何暮秋出事的地方?加上刘善和陈婉月反应异常,姜蕖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可猜测仅仅只是猜测,没有证据。 姜蕖激动之后又落了失望,她垂着眼紧盯着脚下水面,试图从中探出一些线索,可惜,没有。 水面平静如死水,别说线索,就是一点波纹都未起。 “你说要查那失踪女子的下落,如今可有线索?”唐砚知问道,见姜蕖没有说话的意思,又追问,“还是说,你打算放弃,不查了?” 姜蕖摇头,他分不清是何意思。 “不想说也罢,反正若是有需要,可随时来衙门找我。”唐砚知不打算再跟她猜哑谜,说道,“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姜蕖听着这话,有了反应,反问道:“找你,你会帮我?” 唐砚知点头:“会啊。” “为什么?你说过不想插手案子的。”姜蕖愈发看不懂他了。 “我是不想插手啊,但这和帮你并不冲突。” “为什么帮我?” “因为,咱们是朋友啊!”唐砚知答得顺溜,仿佛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真心话。 但这话在姜蕖听起来,更像是对方故意学着上次她说的语气,毫无诚心可言。但她并不恼,倒是觉得这人有些“记仇”很有意思,又追问:“那你打算怎么帮我?” “怎么帮取决于你,登门敲鼓、大闹衙门皆随你。” 姜蕖不知所以,还未等她问明白,刘家小厮来传话了,说陈婉月已无大碍,在卧房歇息,请他们前往客堂,刘德有话相告。 到了客堂,刘德一脸沉重,再无开始的和睦,但身为主家的他知礼懂是非,先行谢礼再告知缘由。 “唐大人,姜姑娘,今日光临寒舍,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贱内实在身子不爽,加之怀有身孕又饱受噩梦折磨,实在无解,无奈之余,只能暂时好吃好喝地养着吧,等胎相稳固些再来究其缘由彻底根治,如今更是一点刺激都不能让她再受了。” 言外之意,不能再通过绘梦去追寻噩梦根源,以免刺激太过伤及母体和胎儿。 “好。”姜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更不会再勉强作画。 正当她以为,查案一时会因此搁置时,有人主动送上了门,让此事有了突破口。 第21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时过半月,山间仍是满山新叶,映山红仍常开不败,红的粉的交辉相应。山路上并不下雨,可空蒙的山中翠色仿佛能打湿过路人的衣裳,新叶的香气会透人心脾。 姜蕖去小河村探望何晓念家人,彼时的何吏没有再出门钓鱼,只是如往常般独坐在院子树下,看着满地残败的黄玉兰发呆。而柳音兰得了邀约,每日都去城里富贵人家做梳妆师赚取银两。 相比上次,何晓念消瘦了些,兴许是比之前更加操心忙碌的缘故,见到她,虽仍是带笑,但神态间还是有难掩的疲惫。 但她对姜蕖的热情不减分毫,见姜蕖又是拎着东西来,她挽着袖在灶房里忙前忙后给她做好吃的。 姜蕖突然想起她曾提到的那个眼睛好看的人,想起那描述,莫名地想起曾给她画过的那副画。 那个眼神光十分特别的人,拥有那双眼的人,她倒是曾见到过一个,便是来找过言靖的那神秘走山客。 “晓念,你在榛州,后来还有遇到那个人吗?” 何晓念也不意外她突然间的提起,有些失落地摇头。 也对,那走山客鲜少来到城里,没有遇到也正常不过,再者,说不定不是同一个人。 如此想着,姜蕖便不再提,她见何晓念将吃食递到身前,擦了擦手,捻起一个尝尝,果真味道独特。 何晓念见姜蕖吃得眉头舒展,知道适合她胃口便也开心,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事,问道:“对了小蕖姐,我听何凯说,你前些日子来我们村了?” “嗯,确有此事,他怎么知道的?”姜蕖回想着,印象中并不记得遇见过何凯。 “他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是说,村里的人看见你去何暮秋家了?” 姜蕖了然道:“是的,去问了点事。” “怎么了?她失踪的事有了消息吗?”何晓念又往灶里添了把火,火势顺势将她的脸映得红扑扑地,眼瞳里闪着烛火光。 “暂时没有。”姜蕖如实道。 “那你怎么不直接问我,说不定我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 “嗯?你跟她很熟吗?” “倒不是很熟,但好歹是同村的,曾经也与她有过往来。”何晓念边回想边说道。 何暮秋兴许是觉得笑着会显得人更亲切友好,因此她总是逢人都是以笑示人,可因天生长相问题,挤出的笑并不讨喜甚至有些瘆人,所以同龄的孩子也都不怎么喜欢与她往来,久而久之,她心里开始自馁,性格逐渐变得冷漠而怪异。 那时候,只有何晓念不介意她的长相,觉得她心地善良会与她有所往来,但时间久了问题显现,直到后面,何暮秋逐渐变得极端,身为朋友有极强的占有欲,开始限制何晓念的交友往来,几次三番地捣乱让何晓念感到害怕,与她逐渐走远。 加上何晓念的家住在独家村,离村里有点距离,何晓念便很少去找她。 再次听到与她有关的消息,是在听到她失踪的前的几天。 “那日,我与爹爹在集市卖竹编品,巧的是,刚好看见她进了刘家店铺,不过一会儿又见她出来,不过似乎是被赶出来的,摔倒的模样极为狼狈。” “你确定是,刘家的布铺?” 从何晓念处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前断掉的线索如今又浮现了,若此事为真,那刘家必定有人在说谎,她有些激动,连忙追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被赶出来吗?” “具体原因不清楚,闲人说什么的都有。” “后来呢?” “后来,大概……隔了几日吧,我便听到她失踪的消息。她双亲去报了官,我本想将这个消息提供衙门,但父亲不想我插入是非,加上衙门结案极快,后便不了了之。” 身为底层小市民且为局外人,姜蕖理解他们的选择。 今日能得到此线索她也知足了,“晓念,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小蕖姐,我都当你是我亲姐姐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何晓念从火堆下的灰土里掏出刚刚埋下的红薯,拍了拍土再吹吹,趁着热乎着掰开一半,分给姜蕖,“对了,你怎么突然间要查她的事?” “意外之事,想着顺便问问罢了。”姜蕖不打算告知太多,不是不信任,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怕将她们牵扯进来。 “好吧,那我不多问。”何晓念又端来一碗蒸糕,总想着给她好吃的。 姜蕖回去的时候,天色尚早,她走在山间路上并不觉得害怕,因为白日青天之下,过往商客居多。 只是走着走着,身后多了一个人。乡间马路上有人走动不足为奇,但直觉告诉她,此人出现得并不纯粹,因为她试探着往左他也往左,往右靠他也往右靠。 姜蕖装作随意见往后看,见了此人模样,身高八尺浓眉强壮,他带着斗笠低着头,面容陌生,不像是榛州人。 尤其是与对方对视一瞬间,带着杀气的气息让她背后犹如被蚂蚁爬着的难受。 趁着路上还有其他赶路人,她心里盘算着将他甩掉。 可来到一个岔路口时,那些商客撇开主路朝另一条走去,与姜蕖要回城里的路不同。 她心下一紧,迈开腿才跑几步,身后人一个轻步而跃到她身前。 “果真是朝着我来的。”姜蕖见他眼里不加掩饰的杀意,装作淡定地问,“谁派你来的?” 杀手不语,只是右手袖中亮出一把尖刀,眼神一狠准备朝她刺过来,姜蕖见状连忙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就听到风中被划破而后一股凌厉入股的声音,随即又听到身后人倒下的“砰”地一声。 不知是何人出手,姜蕖环顾四周也没见人影,转身只见刚才恶狠狠地人已经倒地不起,见人没了动静她颤抖着走近,看见这人胸口处掉出一个钱袋,拿出来看,钱袋的样式有一些眼熟,黑布镶嵌着金丝花纹。 姜蕖仔细回想,终于在杂乱无序的记忆力找到这个钱袋子的踪影。 这不是第一次去刘家作画,刘善掏出的钱袋子嘛! 但是,是谁在暗中救我?姜蕖脑海里闪过言靖的身影,除了他,想不到其他人了。 但这个问题不是姜蕖当下需要考虑的,这个杀手的死说不定就是这个失踪案的转机,想起唐砚知说过的话,她思付一瞬,果断地拿着钱袋子跑回城里,直奔衙门,扬起堂鼓用力敲打。 “咚咚咚”地敲鼓声响彻县衙,引来路人观看。 过一会儿,姜蕖被带进了县衙大堂。 唐砚知坐宇高堂之上,在他正上方,悬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庄严而肃静。 “堂下何人?击鼓所为何事?”唐砚知问道。 姜蕖弯腰行礼,拿出钱袋子,道出来由和始末。 “你是说,有人要杀你?且杀你的人已死,你怀疑杀手是受刘家雇佣而来? “正是。” “可有证据?”唐砚知问道,见她递上来的钱袋子,随即明了,并吩咐两拨人兵分两路,一路去杀手尸体带回,一路去请被指控的一方,即刘家之人。 约莫一刻钟,杀手尸体被带回,经仵作验尸,是毒针一击致命。刘家人也到场了,见到姜蕖,刘善怒不可遏开口破骂。 “公堂之上,禁止喧哗。”唐砚知抬起惊堂木,“啪”地一声,全场才静下来。 “大人,我们绝对是被冤枉啊!”刘善哭诉道。“我大哥是这城中众人皆知的大善人,怎么会做出买凶杀人的事呢?再说,我们图什么呀!” “是的大人,我刘某扪心自问,做的事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任何人,绝不会做出此事。”刘德相比于刘善,镇定许多,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 “敢问姜姑娘,有何证据?” “刘掌柜的,可记得我曾上门给你夫人作画时所说,梦境有时候反应当事人心理,尊夫人孕期多梦且汤药无用,□□与心事有关,尤其是第二次作画,从尊夫人的描述中,我大胆猜想,有个女子,长相如“怪物”,身着素色衣裳身材矮小的女子,在你们的生活中出现过。” “你胡说!”刘善急红了脸,指着她骂到,“你靠两张破画坑蒙人钱也就罢了,现在还污蔑人!你有什么证据,仅凭你自以为是的猜测?” 姜蕖指着钱袋子说:“那钱袋子可是二公子之物?” “不……”刘善神情闪过一瞬肉眼可见的慌张,他下意识地拒绝承认却又被兄长严厉地目光镇压,后又改口道:“是我的,怎样?” “这钱袋子是在要刺杀姜姑娘的杀手身上找到的。”唐砚知解释道,又指了指一旁的尸体,“姜姑娘认为,是她发现了你刘家隐藏的秘密,所以你们才雇凶杀人。” “此事不可胡诌,敢问姜姑娘,你发现了所谓的刘家的秘密,是什么?能让我们花此代价去杀你。”刘德问道。 “去年寒冬,小河村何暮秋失踪一案。” 此话一出,堂下众人哗然,没人想到,过了如今,还有人特此翻案。 第22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碍着尊夫人怀有身孕且近来身子不爽,故今日未到公堂之上。我便来说说,小女一点大胆猜想。”姜蕖将所有发现的事情始末款款而谈,“曾有人看见,何暮秋曾来过刘家布铺,却被驱赶而出,在这之后的几天后失踪不见踪影,后来我去了趟何暮秋的家,在她卧房里发现了一件品质极好的素色丝绸做成的衣裳,巧的是,我走遍整个集市,只有刘家布铺能买到这种丝绸,若派人去查,是哪家裁缝制的衣,应该不难查出吧?” “再者,我之前来过刘家府上,却皆口否认见过何暮秋,岂不怪事?刘夫人梦中的怪物和掉入水中的人,究竟是真不认识?还是另有所蛮?我想她应该最为清楚。” “你胡说,我们刘家分明不认识什么何暮秋,这一切都是你胡诌的,你有什么证据?”刘善反驳道。 “那这个钱袋子,作何解释?” “我……天下钱袋子那么多,凭什么就觉得这是我刘家的!也说不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的确,漏洞太多,任何一条线索单拎出来都能轻易被推翻。 一时间,姜蕖陷入沉思,她思索着,如何扭转局面。 正在这时,久坐堂上一言不发的唐砚知终于发话了,他说道:“既是姜姑娘提出的疑点并如今对峙公堂,本官自会派人去核实,刘家二位公子,可有实情相告?若等查出来,结果可是不太一样的。” 刘德闻言,脸色分毫没变,朝着堂上作缉:“还望大人明查,还我刘家一个清白。” 恰逢此时,堂外传来熙熙攘攘地声音,刘家丫鬟跌跌撞撞地闯进公堂之中,给刘德带来了噩耗。 刘夫人小产了! 今日有暖阳,陈婉月午间在院里歇息,忽觉有些凉意便让贴身丫鬟去屋里拿条蜀褥,丫鬟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到“扑通”一声,急忙从屋里跑出来便见到落水的陈婉月。 知此噩耗,刘德顾不得太多,连忙往家里跑去。 堂下人群散了不少,过一会儿,刘家丫鬟又来了,这次,是找姜蕖的。 姜蕖应约而去,因为牵扯着案子,唐砚知也同往。 刘家后院,丫鬟们前前后后出入卧房,端水收拾。姜蕖站在门外等着,直到丫鬟全退出来,里面静了下来,她得以进屋。 屋内似乎烧了艾草,一股清香与药香弥漫开来,姜蕖绕至屏风来到床前。 刘德紧握陈婉月的手,压抑的哭声抽抽搭搭。 陈婉月刚小产,整个人脸色苍白无力,发间也全是汗,兴许巨大的疲倦让她无力动弹半分,连抬起眉眼都显得十分吃力。 姜蕖见状,心下不忍,道:“刘夫人,先养好身子,有什么话,等身子好了再说不迟。” “这是报应,是我的报应。”陈婉月固执地摇头,泪眼婆娑道,“我说谎了,梦里的人我见过的,我早该说出来的,说不定这样,她……她就能放过我,放过我的孩子,是我的错。” “院里……院里的池塘……”话音未尽,陈婉月因体力不支而昏厥过去。 刘德传了大夫,姜蕖适时退出门外,得了陈婉月的提示,她找到唐砚知,说明情况并希望通过他的权利,能强行搜查刘家院内池塘。 刘德心焦于夫人病况,顾不上此事,倒是刘善先行一步阻止姜蕖,并明言道:“没有任何证据就要强行搜查,这怕是不太合理吧唐大人?” 未等唐砚知发话,姜蕖又上前一步朝唐砚知作缉,并高声道:“若搜查一无所获,所造成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此案是我翻案的,借此机会,我想彻底替何暮秋翻案。” 唐砚知听见刘家门外嘈杂人声,客堂中低头不语的下人,在众人皆知的情况下,身为刺史的他被一个女子给了压力,且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唐砚知眉头一挑,目光有些赞赏地看着姜蕖,应声道:“既是姜姑娘胆敢担保,本官岂能置之不理。” 随即不顾刘善反对,一面吩咐人立即进入后院池边调查,一面差人去通知刘德,不需要他同意,只需要他知晓。 不出半刻钟,两个好消息同时传来,刘夫人情况好转并已安睡,另一个则是,派出在池边的人发现了岸边有踩踏滑开的烂泥痕迹。 有次发现,唐砚知乘胜追击,又派人下水去捞。 等待空隙,姜蕖对着刚从卧房里出来的刘德问道:“刘公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刘德刚从惊险之中缓和过来,心绪未平又被掀起波浪,他苦不堪言道:“我是真不知道!只知道夫人近来噩梦居多,却不知,竟牵扯到这么多!” 提及此事,刘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去踹了刘善一脚,谩骂道:“你个败家子!你和婉月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快如实告知!” 这话意味不明,听着实在难听。刘德和陈婉月同为枕边人,姜蕖并未信也不没啥不信,她连忙上前劝解道:“刘少爷冷静,我看刘夫人不会是那样的人,问清楚便好了。” “我自然相信夫人,她与刘善并无私情,只是夫人时常心软,定是这败家子做了什么亏心事,让夫人帮他兜底,而夫人又胆小心事重,这几次三番的,没有心病不做噩梦才是怪事!” “哥,我……我没有做坏事!是他们诬陷我!” 话音刚落,打脸就来。 再过一刻钟,后院的搜查的人又来传话。 在刘家池塘里打捞到一具尸体。 严格来说,并不算得上一具完整的尸体。经几个月池水浸泡,尸体早已只剩骸骨,肉身烂成泥被鱼虾啃食漏出白骨。 凭着池底泥中的破烂衣裳才勉强认出是谁。 但因尸体现状难以验明死因,现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活人身上,望能说出所有真相。 听到捞出尸体的那一刻,刘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击破,被带到尸体旁的他当场被吓到瘫软,不停地作呕大哭。 众人一看,事情真相有了很明显的头绪。 唐砚知将人带回了衙门,升堂再审。 这一次,刘善全都招了。 何暮秋口中的朋友,的确是刘善,但却是单方面的朋友,也就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何暮秋因为长相问题,朋友不多,后来性格古怪与何晓念走远。郁闷之际进城,来到烟花场所,无意间遇见了刘善。 不过当时何暮秋是带着斗笠面纱,丑陋面容被遮住时柔光之下竟透露着神秘而朦胧之美。 刘善被吸引了,纵使对方身材矮小,却在那时的美酒上头之时,他几次三番靠近撩拨。 何暮秋难得遇到如此主动之人,她先后几次在那与他邂逅,两人渐为熟络,但她始终不肯在他面前揭开面纱。这种神秘感一直吊着刘善,让他这么暴躁的一个人变得十分有耐心,也甘愿沦为裙下鬼,什么好听的话都说,也甘愿拿出自家上好的绸缎为她裁一身衣裳,只为博佳人一笑。 直到有一天晚上,夜已黑尽,何暮秋要赶在城门落下之时赶回家,但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且逐渐没有耐心的刘善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执意想留下她。 两人拉扯之间,何暮秋的面纱不小心被扯了下来,下一瞬,刘善像是见鬼了一样大叫跑开,自此,他没在去过那家店。 他人没去,不代表何暮秋不会上门去寻。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何暮秋如此慷慨如此耐心,她心里早已沦陷,于是即便多次被侮辱贱骂她仍厚着脸皮去刘善家里找他。 是不甘还是蠢笨亦或执拗,无人知晓她的心思。 刘善开始躲她,她先是去刘家门口等,等不到又去布铺守。但因长相太过张扬而影响到布铺生意,所以每次都是被撵出来。 而恰好有一次,被何晓念撞见了,那一次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现。 刘德那阵子都南下未归,陈婉月知晓此事,怒不可遏,要求刘善尽快处理妥当,勿要再影响生意。加上担心兄长归来会打骂,刘善便想息事宁人。 于是他将人约到了家中。 刘善忍着作呕的胃跟何暮秋划清界限,表明当初风月不过一场虚假,希望对方早日放下不再纠缠,还拿出银两作为补偿。 但他没想到何暮秋顽固不化,当场将银两甩开,表明自己心意不肯让步。 刘善怒从中来,想着一不做二不休,解决不了事便解决人。他支开下人,找了事先准备的**药掺入水中,哄她喝下,之后又引她前往后院池塘边的假山处,让她产生幻觉失足落水。 一切都按刘善的预想实现了,不过出了意外,因身子不爽在午睡的陈婉月醒来,听见有人说笑,朝着声音处走来,接着“扑通”一声落水声将她惊醒,身边丫鬟看见远处的落水之人,指引她看。 陈婉月在何暮秋落水处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她被吓得差点昏厥,她刚想让丫鬟去救人却被闻声赶来的刘善跪地挡住。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扑通落水之人渐渐没有生息,直到又被一颗石头压着,沉入池底。 第23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陈婉月性格温婉,心软又好说话,在刘善磕破了头的时候,她终于点头答应隐瞒。 但这也成了她的心魔,每日每夜的噩梦使她夜不能安寐,此次小产亦是她的惩罚。 “我一开始没想杀她,是她……是她丑人多作怪!”刘善哭诉着说,却被闻讯赶来的刘德一脚踹到在地。 “刘家竟出了你这等恶人!枉为先父苦心教导!” “那这么说,这次路边雇人暗杀我的人真的是你?”姜蕖问道。 “谁让你多管闲事!” 得此答案的姜蕖并未有太多情绪,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又问道:“何吏在集市摆摊,是不是你找人去捣乱,打伤了他?还有一次晚上,拦住我们的那群黑衣人,也是你雇的?” 刘善没回答,算是默认。 “为什么?针对我?” 刘善撇嘴摇头。 “那是,何晓念?” 刘善点头:“谁让她不识好歹,让我挨了二十大板。” “是我让你挨那板子的,为何要牵连他们!”姜蕖满脸鄙夷,没想到这人心胸如此狭隘,让人生厌。 是了,他也是想要她命的。 事情真相已明了,衙门的人去通知了何暮秋的家人,同时,将对刘善关押后判审。 在公堂之上,唐砚知着重赞扬了姜蕖,同时将提供线索的功劳全附加到姜蕖身上,亦是姜蕖推动案件进展才得以破案。 姜蕖顿感胜之不武,却又抵挡不住承了这荣誉。 公堂散后,姜蕖看见唐砚知神情惬意地摇扇走过,投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她看不懂,也不想深究。 了了一桩事,她回茶楼的路上听到闲人们谈论,消息散得快,全城都在传着,此次小河村何暮秋失踪一案全靠茗品楼的绘梦师。 如此一传,慕名而来的人愈发的多,不一会儿,茶楼挤满了人,不过大多是凑热闹的。 姜蕖无心作画,一一回绝。 直到日落之际,何晓念来了。 “晓念?你怎么来了?”姜蕖放下手中抹布,上前迎她,“怎么还带了东西?留着家里吃吧。” “小蕖姐,听说你的事了,你真厉害。”何晓念笑着说道。“没想到暮秋真的出事了,如果不是你,怕是至今连尸体都找不到。” “是传言夸张了,我并没有很厉害,只是赌一把试试。”姜蕖将事情所有经过都与她讲,包括那次返程城里遭遇黑衣人的埋伏。 何晓念很是惊讶:“真没想到他这么小心眼!还好我们逃出来了。” 姜蕖见她眼底微青,定是没有休息好,“怎么这时候赶过来?近来夜里可还睡得好?” 何晓念面露难色,但依旧笑答:“也就那样,只是最近经常做噩梦,许是压力太大的原因。” “哦?做了些什么梦?我给你画画。” 何晓念神情迟疑,似乎有些犹豫,姜蕖热情地拉着她往后院走去,“走吧走吧。” 如此,何晓念没再拒绝。 “很奇怪,最近老是梦到自己出现在一些已故之人的葬礼上。环境阴郁,天气暗沉,来来往往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场面很是渗人。”何晓念说着,头抬起看这四方庭院,目光呆滞陷入回忆中。“在梦里,我清楚地知道是哪位故人的葬礼,却全程看不到棺木。”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了我爹地,他躺在床上,再没了回应。” 闻言姜蕖不小心将笔完全浸透了墨,面上镇定却内心开始有了波动,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给何晓念作的画,但她只是说:“梦境有时候是相反的,加之你最近兴许是太过担忧和操心才会夜有所梦,你不要太过拘泥于梦境。” 何晓念转过头,看向正落最后一笔的人,浅笑道:“好,我听小蕖姐的。” 清明已过,天气逐渐回温,何晓念穿得单薄,反而衬得她愈发清瘦的身子。姜蕖是真的心疼她,从屋里拿出刚买的蜜饯,塞到她怀里,又问道:“还有梦到其他什么吗?” 何晓念皱眉,回想片刻,说:“梦到的蛮多的,就连烧着水的茶壶咕噜咕噜的冒泡这种毫不起眼的小事都能梦到。” 姜蕖对此没回话,只是收起画的手不动声色地在颤抖,她故意侧着身,不让她发现。 “对了,小蕖姐,我此次来你这,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你我之间,不必太过客气,什么事我能帮你的?” “我问了大夫,大夫告诉我,有一味中药材,对治疗肺积效果极好,但就是极为罕见难得,怕是深山之中才能找到,可深山老林里危险重重,我这种不专业的人怕是进去出不来。” 姜蕖抓了几颗糖果给她,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听说之前有个走山客会出入这家茶楼,不知你是否知道?你认识他吗?可否帮我引荐一下?” 走山客?姜蕖还真见过,但不熟。 “他们说的,应该是这家茶楼主人的一位朋友,早些时候我也见过他几次,但不知姓名不知归处,你需要的话,我帮你问问。” 何晓念眼睛亮了些,看起来跟初相识一样的吸引人,她立即从怀里衣襟处掏出一袋碎银,从里面拿出两颗递给姜蕖。 “晓念,这幅画是我给你画的,不收钱。” 双方来回拉扯之后,在姜蕖的再三拒绝之下,何晓念终是妥协了。 “伯父生病中需要花钱,如果找到走山客,价肯定也不便宜,所以,你的钱还有大用呢。”姜蕖让她把钱收好,见她钱袋子鼓囊得很,她忍不住问道,“晓念,是哪来的这么多钱?” 何晓念低头顾左右而言他:“天色不早了,那我先回家了小蕖姐。” “好。”姜蕖没有追问。 两人走出庭院时,从茶楼大堂门口走进一个人,此人衣着朴素颜色暗沉,背着斗笠大步走过来,他戴着面衣,漏出的浓眉之下,一双眼瞳冷如山间冰泉,显得此人极为高冷难以接近,光是靠近,便迎面扑来一股独属山间风的凛冽。 这样的人,很难不吸引人注意。 何晓念就是其中之一,她顿在原地,瞳孔因太过震撼而放大,身子微微颤抖表明着她此刻激动的心情。 直到那男子擦肩而过,身边的姜蕖摇了摇她,这才回神。 “啊?” “晓念,你怎么了?刚刚那人,就是来过这里的走山客。你不是需要请他进山找药嘛,机会难得,我带你去。”说着拉着何晓念也往后院走。 走山客径直走向言靖的住处,姜蕖带着何晓念也跟随其后,敲门而进。 得了应允,他们也进去了。 “小蕖,你来找我是有何事?”言靖问道。 走山客依旧戴着面衣,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姜蕖将何晓念的需求道出,并恳请走山客帮这个忙,走此一遭。 言靖明了,向她们说道:“蒲城虽是我结识的朋友,此事还得看他的意愿,但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对吧蒲城?” 原来他叫蒲城,名字特别,人也特别。 何晓念将怀里的钱袋子掏出来,向他恳求道明用意。 蒲城不语,直到何晓念几近跪下他才松口,但银两他只取一两。 没想到这么便宜,许是碍着言靖的缘故。 “三日后午时,来此处取药。” 惜字如金后离去,便再没了话。 明明是蒲城走了,反倒是留在原地的何晓念像是失了魂一般,姜蕖连拍她几下才将人喊醒。 “怎么了?你认识?” “小蕖姐,他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人。” 那个与何晓念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她仍记到如今。 “是他呀?这么巧,看来是缘分。”姜蕖也很惊讶,说道。 见那人消失在长廊尽头,何晓念才收回眼,喃喃道:“原来他叫蒲城。很特别的名字。” 三日之后,蒲城带着药材如期而至,可等了一刻钟却迟迟等不到人,欲离开之际,何晓念才匆匆赶来。许是跑着来的,她额间细发全湿透了。 她气喘吁吁地说:“抱歉,路上耽搁了,让你久等了。” 对此蒲城并未多说什么,连一个责备的眼神也不曾有,他只是将东西递给她,收下银两之后又提步而去。 “蒲……”可惜的是,何晓念也没能开口喊住他。 “怎么不喊出口?你不想跟他多说说几句话吗?”姜蕖问道。 何晓念手提沉甸甸的药材,药效散开了些,刺激着她的鼻腔,使得她更清醒了些。 “想的,可不知道跟他说什么。”说什么话才能让如风一般的人停驻,何晓念不知道,所以她只能与他交错。 季月多雨,院里墙角的紫薇仍盛开不败。 饶是山高路远,姜蕖也执意先后两次去小河村探望何吏,那次返程之时,在何晓念忸怩之下,她才知道,家里的马儿被卖了,而她有些难为情,是因为没办法再送姜蕖回城。 原来那日买药材的钱是这么来的,姜蕖这才心里明了。 “没关系,我走一会儿就到了,不必担心我。”姜蕖说着又安慰她。 第24章 她才是纯善之人 六月十五,夏至前日,烈日高照,将人闷得一身汗,光是坐在屋内也是莫名焦灼,做什么都静不下心,像是暴风来的前奏。 直到戌时,临近夜幕之时,太阳早已沉山,当天空渐渐染上墨色,不知何处吹来一股狂风,开始席卷整个榛州城,落叶、柳絮被风卷上空中,肆无忌惮地吹打行人的面庞,差点迷了过路人的眼,行人纷纷赶路回家。 眼见狂风将路边树干挂断,姜蕖这才意识到,今晚势必有一场大雨。 她收了院里衣服,闲了下来却莫名坐不住,莫名心焦的她有预感,定有大事发生,但找不明源头。 这股焦躁一直持续,直到半夜被轰隆隆地雷声惊醒,电闪雷鸣时院里的紫薇也终是撑不住倒了,姜蕖整夜无眠,睁眼到天亮。 翌日,天气恢复如昨,朝阳一如往常升起,若非满院狼藉,根本看不出来昨夜的惊心动魄的恐慌。 蒲城按照约定,又送来了药材,但这次他没有等到雇主,等了两刻钟没见到人他放下东西便离去。 反正姜蕖也打算今日去何晓念家,顺道带着药材出门。 来到村口,她走到桥上时,见何晓念家门口熙熙攘攘地围了许多人,她心下一惊,加快步伐,靠近了些,能听见此起彼伏地啜泣声。 姜蕖从人群中走过,进了院子,才得见门上挂起的白幡,长满新叶的玉兰树断了一段,旁边邻居男人们收拾狼藉又抬来了棺木,女人们在灶房里进出忙碌。大堂之中,许多人不知围着什么,个个掩面而泣。 晨阳将尽数的光都投在身上,可姜蕖却为感到一丝温暖,甚至觉得浑身冰冷,手像是没了力,药材掉在地上,一时顾不上,她四下想找寻何晓念的身影。 来到堂屋,众人围着的地方,是因久病被折磨地瘦弱干瘪的何吏,面容谈不上安详,甚至还能看到隐隐没擦干净的血迹,跪在一旁哭到昏厥的是柳音兰,而何晓念低着头在为何吏擦拭面容,整理刚换好的寿衣。 全程没听到她的一声哭泣,一句呢喃。 姜蕖没出声喊她,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她。直到何吏入棺,何晓念才注意到她,她放下手里的活,朝她努力扯了嘴角,笑道:“小蕖姐,你来了。” 何晓念不如往常般穿着,此时的她头戴孝布素面朝天,孝服之下隐约得见青白色衣裳,虽未见眼泪但眉眼发红微肿。 不知昨夜的她,经历了些什么,姜蕖不敢想也不敢问,只能一言不发地将她抱入怀里,心疼地轻拍她的背以作安慰。 何晓念被这拥抱一时镇住,虽一言不发但胜似千言万语,她眼睛逐渐气雾,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气。 “小蕖姐,我没事。” 姜蕖并未去验证此话的真假,她摸了摸她头,见站在一旁发呆的何铭,她招手喊他过来,用手给他擦了眼角的泪。 村里的葬礼一般都是几天时间,何吏的葬礼正常进行,柳音兰因打击过大发热一病不起,姜蕖在何家待了几日,她同何晓念挽着衣袖上上下下地忙碌,帮着洗碗帮着收拾。 才过及笄之年的何晓念像是在那夜里便成长为大人模样,白日里,她前后主理着事宜、招呼着来往客人,夜晚守灵时,跪在棺木前,烧着纸钱,通红映着她的脸,而她眼底满是倦意。 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怎么睡了,姜蕖劝她也无用。 大白坐在角落里,朝着何吏的方向看,黑色的眼瞳水润水润的。 直到第二天,旧物烧尽,逝者入土,众客人帮完忙吃完最后一顿饭离去之后,满院清净下来,躺在玉兰树下的何晓念终于沉睡过去。 姜蕖寻了一件大氅给她盖上,顺便轻轻给她擦拭未干的泪痕。见将院里最后一颗凳子搬进屋里出来的何凯,走出院门在那踌躇不肯离去时,她走近了,问道:“怎么了呢?” 何凯摇头,目光却越过姜蕖看向院内,唯有白幡在风中簌簌作响,当众人皆散,徒留下的,只是生者的心中难以磨灭的寂寥。 姜蕖见他面容沧桑,衣角破烂沾灰,想起这几日,所有外亲邻居中,唯他做事一声不吭,干着抬棺、搬泥的活却从不喊累,兴许于外人而言,他呆笨无趣,而于何吏来说,是他哥哥亦是唯一朋友。 “这些天累坏了吧?回去早些歇息吧,歇息好了日后再来串门吃饭。”姜蕖说。 何凯嘴角轻勾,仍是默不作声,然后转身离去。 姜蕖觉得,可能他再也不会来了。 发呆瞬间,何铭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姜蕖察觉身后来人,瞬间回神。 她摸摸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铭铭,还有娘亲和姐姐陪着你呢,今后安心读书,以后考取功名了,就可以寻一些不用干体力的活,挣钱也轻松一点。” 何铭垂眼一瞬后又抬起头,说:“我一定会考上的,我日后一定是个好官。” 眼神坚定得如最初一般,初心从未改变。 事情临了之时,姜蕖回了城里,她换了衣裳,本想去后院找言靖,可言靖不在,于是她想起了唐砚知,于是前往州府,敲了他的府门。 唐砚知未料到姜蕖会主动找自己,而且是为借钱一事。 “要这么多?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没有,只是一时急需而已,不知能否借与我?” “当然可以,所谓雪中送炭三冬暖,视如无睹腊冬寒。钱虽是身外之物,但却能解决大部分问题,若这十两黄金能解朋友之忧,身为朋友,岂有不借之理?”唐砚知脆声应着,并招呼丁郝去拿钱。 姜蕖听着他文绉绉的话语,让人莫名想逃离,“迂夫子”果不是传言。但除了言靖和唐砚知,她想不到能一下借给她这么多钱且不要求尽快归还的人了。 “我尽快归还,多谢你了。”拿了钱,姜蕖立马辞别。 姜蕖借这钱并非自己用,而是给何晓念。 何晓念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她跟姜蕖说:“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前阵子变卖了家禽,那些钱其实没用多少,办了葬礼之后还剩一些,足够路费了。” “离开?去哪里?”姜蕖从未听她说过。 何晓念看向远山,眼神清明,大白钻进她怀里,将头搭在她腿上,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说:“娘亲身体病好了,但心有戚戚,说是想去亶都,去外祖母家。加上那里离亶都近,生意也好做些,以便供铭铭参考。” “决定好了吗?” 何晓念点头,而后又笑着说:“小蕖姐,不用担心我们,这段时间谢谢你了,认识你是我最大的幸运,真的。” “可我并没有帮到你什么。” “你帮的够多了,真的。”何晓念眼睛亮亮的,一如初见时般生动,即便掺杂了许多因素,但姜蕖仍相信,坚韧美好的她,也会越来越好的。 “其实那些梦,是不是代表了某种变动的征兆?小蕖姐你身为绘梦师,当时是不是有预料?” “啊?”姜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并非是有预料,所有未来变动很难说的,也不一定是灾难的征兆,正因为没十足把握,才没跟你说。” 何晓念若有所思道:“竟是如此啊。” “这阵子,睡得还好吗?” “挺好的,噩梦少了些,倒是经常梦到我爹地,在梦里,他就像还活着的时候跟我们一起生活。” 其实何吏的去世,谁都想到有这么一天,毕竟肺积至今没有痊愈一说,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何晓念一家出发的前一天,她特意来到茗品楼跟姜蕖道别,两人闲谈之际,姜蕖见她时不时张望,便知道她的心思。 “他已经许久没有来这里了,今日你大概也等不到他的。” “我没有等他,我只是……想跟他说声谢谢。” “若下次见他来,我替你转达。” “谢谢小蕖姐。”何晓念抱了姜蕖一下,之后才摆手再见。 看着远去的背影,姜蕖由衷地希望这个姑娘今后能顺利些,过得顺心如意。 有人说何吏是好人,也有人说刘德是好人,而在姜蕖心里,只有一个人能称得上纯善,便是何晓念。 何吏跟柳音兰相遇之后,两情相悦之下有了何晓念,但碍于距离和家境区别,柳家不同意但架不住闺女情愿,执意嫁与何吏。 因着两人家境相差过大,何吏自年幼无母,这些因素成了他的自卑的心结,后来何晓念出生,为博生计,柳音兰去了有钱家中当起了梳妆师,这是个体面活,何吏心里的自卑愈发重,于是两个争吵逐渐变多,她身上的伤痕便是来自两个相互殴打之时造成的。 何吏父亲重男轻女,不待见何晓念的同时更是对柳音兰颇有微词,这也导致了,柳音兰将所有怨气只能撒在何晓念身上,母女情分疏远。 何吏对何晓念这个闺女却是十分喜爱和心疼,因此何晓念的童年有人伤害有人治愈,从小也养成了乐观开朗的性子。直到弟弟的出生,全家都欣喜地迎接他的到来,过分的溺爱使何铭性子顽劣,何晓念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可娘亲仍不曾给过她好脸色,直到爷爷去世,何吏双方调解之下,她与娘亲各退一步,关系逐渐被修复,何吏夫妻之间争吵变少,日子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走。 而何铭的性子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化,便得不爱说话,变得很是乖巧。 “他是个好父亲,但不是一个好丈夫。”何晓念曾这么评价过何吏,她理解母亲的怨气何来,她心疼变化之大的弟弟。 可她却忘了心疼自己。 这些事,是姜蕖与何晓念夜谈之时,听何晓念娓娓道来的故事。 但姜蕖所不知道的事,还有一件事。 何吏身患重病,但其实真正死因并非肺积,而是超负荷身体所带来的突发疾病。因着这病,何吏一直咳嗽,且总不见好,每天深夜总是能听到咳个不停。 出事的那天晚上,临近寅时,何吏一如往常般咳嗽,但许是太过用力,咳出了许多血,且一发不可收拾,他倒在床上,嘴里不停地涌出鲜血。 同一时间,窗外的雷鸣声将何晓念惊醒,她听见娘亲的哭叫声,立即下楼看见如此画面,心慌得不行,眼见血一直止不住,她冒着雨开门,想去寻求帮助,可因为家住得偏,最近的邻居也还在河的对面,雨声和雷声交织不齐,根本没人听到她的呼声,大雨将她全身淋湿,河水泛涨也过不去。 “救命……救…谁来帮帮我?谁来帮帮我……求求……谁能帮……” 她站在雨里,眼泪与雨水交织泊泊流淌,只觉冰冷又无助。 求助无果,她又返回家里,刚刚还有反应的父亲已经昏厥,她咬着牙又踏进雨里,可才走出两步,院里的玉兰树被刮断倒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从来不会在下大雨时候跑出去的大白,这时候反常地不顾何铭的喊声钻洞跑出去,狂风暴雨里,没人听到这家人绝望的哭喊声,所有的眼泪和心血全融进雨水里,没人发现。 何晓念顾不上大白,又再次返回屋里,而这一次,何吏才是彻底没了生息,母亲哭到几近昏厥,她同何铭跪在床前。 天光微亮之时,大白回来了,它回来时仍是全身湿透,许是跑得远了累了,它乖巧地坐在角落朝着床上看。 何晓念像是一夜之间成长,再累的她也咬牙坚持,坚韧如同之前每一次摔倒,因为她始终相信,父亲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即便在梦里,她会被重复播放的那天晚上的场景惊醒,即便她总是梦见他依旧如以前一般生活,这是见到他唯一的方式。 兴许终有一天,她会释怀。 第25章 君自山中来 姜蕖面热心冷,逢人面上七分笑,转头笑意只剩三两分。 这是唐砚知数次发现并总结的特点。 譬如此时将刚借去不久的十两银子原封不动地换回来的样子,那脸臭得,不知道的,以为欠钱的是他。 唐砚知忍俊不禁,转着扇子,笑问道:“哟,这是何时得罪了你?脸色竟是如此难看?” 不知是不是与他来往多了,关系稍近的缘故,姜蕖对他,敬畏少了些,反倒是,相处放松了许多,因此,真实性子一不小心显露出来。 但并未像他说的那般,面上难看。 只是私下习惯淡漠着脸,加上一进门见他悠然自得地看书,莫名想起那些因执法不公而过得艰难的底层人民,她就起了一股无名火。 连礼都没行。 她心里有些不满,直接将钱袋子扔给丁郝,并未回答唐砚知的问题,只是淡淡说道:“这钱暂时用不上,原封不动还给你,多谢了。” 语毕,转身就走。 留下一脸石化的丁郝,他绕绕头,十分不解:“姜姑娘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哈哈哈!”倒是一旁的唐砚知忍不住笑出声,后道出了事实:“看不惯我呗!” “怎么会?主子你们不是朋友嘛!再者,感觉姜姑娘也不是这样的人。” 她还真是。唐砚知心道。 大笑之后有些惆怅,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性子太像了,难免错乱。 姜蕖心情寡淡但面上不显,她匆匆回了茶楼,发现出门半月之余的言靖回来了。 “近日,茶楼无事发生吧?”言靖邀她说话。 “一切太平。” “可我听说,榛州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姜蕖疑惑抬头。 “尘封数月的小河村失踪女子一案,听闻,是因为我茗品楼的坐客坚持探查还险些丧命,最终将压力顶到衙门,才得以沉冤。” 没想到,言靖人不在榛州却知晓分明,可见他的眼线,不仅仅是这茶楼。姜蕖对于他的暗中势力感到一丝心慌,若是说,唐砚知是假面虎,那他言靖便能称作笑面狐,深藏不露。 “这你都知道了?” “我总担忧你的安全,便让楼里人仔细注意了些。”言靖直言坦白,并未觉得有丝毫的不妥,随即又拿出一方木盒,推至到姜蕖身前,说道,“此次去亶都闲逛集市时,无意间见此书甚为有趣,想着你会喜欢,特意买来送与你。” 《杨家-捡骨人笔录》,单看封面是遒劲有力的字迹,书页泛黄已有年头,若猜得没错,这并非什么可供传阅的书籍,而是归私人所有。 果不然,当指尖轻轻掀开纸张,得见里面记载的条条捡骨实录,这字迹……怎会有几分熟悉,姜蕖莫名心悸,以致指尖颤抖到撑不住纸张轻重,滑落后合并起来。 “怎么了?”言靖见她似乎不太舒服,关心地问道,“是这书内容让你感到不适吗?若是如此,便不看了。” 说着便将盒子合上,在他欲收走之际,被姜蕖拦下。 “没有……没有不适,只是觉得,里面描述太过大胆,的确是一本非常难得的实录。” 言靖见她眉头松开,也终是放下心来,谈及此次案件和唐砚知,他嗤笑道:“我说他心机深沉,果真是没错的。” “此话怎讲?” “小蕖你是没发现吗?整个案件全是你主导去查,他坐收渔翁之利,既结了案又不沾美誉。” 姜蕖更懵了,她不懂唐砚知如此的用意。 “那个杀手,你觉得会是谁背后指使?” “我以为是你。” “并非是我。”言靖却点到为止,没有再多说。“算了,你日后尽量别跟他往来,会被利用。” 言靖负手而去,徒留一头雾水的姜蕖。 黄昏之时,姜蕖以为不再有客,满脑子都因言靖的话浑浑噩噩,本想早些回房歇息,谁知迎面走来一个姑娘。 该姑娘玉貌花容,眉眼弯弯像月牙,她款步走来,姿态纤弱却因玉芙蓉花般的衣裙衬得难掩贵气。 她朝姜蕖走近,问道:“请问您是绘梦师,姜姑娘吗?” “正是在下,请问您是?” “我叫扶雪,今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作画的。” 榛州扶家仅有一家,姜蕖来得晚也知道,扶家,是当地有名的商贾之家,其家底之厚难以想象,可叹的是,其独女扶雪从小体弱多病,金贵得很。 “那,姑娘请上楼,此处人多,我们换个地方。” 姜蕖将人带上了楼上厢房,门一合上,将所有喧嚣隔绝,整个屋内静下来。 “不知姑娘所做何梦?又作何画?” “我之前遇见了一个人,至此梦里皆是他。” 身为榛州中有名商贾女儿的扶雪,依着两人的身份差距,她本不会遇见他。 不过他们还是相遇了,彼时她来到市集里,途经一家草药店,撞见一场买卖。 一个身着靛青色衣衫的少年,他束着发背对着扶雪。单看背影,她便知道他身姿挺拔且是个颇有气质的人。 “吴老板,咱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就是那个价怎么现在突然降低了呢?” 声音温润干净,扶雪走近了些。 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吴掌柜脸色难看,他轻咳两声随即大声说道:“市场就是这么变化无常,昨日的价已是昨日,今日的价就当今日谈!” “你!” 这下大家多少都知道了争执的原因。吴掌柜的这家草药店作为榛州最大的草药店,依着他的人脉早就几乎将草药垄断,形成了一家独大,时常翻脸变价也是常有的事。 而大家都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故在场也没有人会为少年说话。 扶雪向来爱恶分明,她想都没想就扬声喊道:“吴掌柜。” 吴掌柜侧头,见来人后转了笑脸,向前迎道:“这不是扶雪小姐嘛!今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近来身子可好?” 扶雪身子孱弱,受不得多少风寒。如今已是槐月,但她还是穿得厚实,出门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哪怕如此,别人也能认得是她。 “今日天好,父亲允许我出门。”扶雪答道,余光瞥见少年抿着唇,拎着药篮子准备离开,她下意识地拉住了他,对方似乎受惊,抬眸看她。 于是一双清列如冰的眼撞进她眼里,她被这惊艳到有些不知所措地收回手,定了定神,她对吴掌柜说:“他是我故友,吴掌柜可否给我个面子?” 扶家在榛州少不了人巴结,如今扶小姐为一个籍籍无名之徒发话,吴掌柜自然会给这个面子:“小姐都这么说了,那老夫也不好拒绝,那就按当初谈的价格吧。” 扶雪淡笑:“多谢。” 随即,少年带来的草药被原价收下。 但似乎他并不开心,扶雪不知原因,跟着他一直走到城门口,对方终于停下来,转头看她。 恰时夕阳落下,他一半隐于暗里一半铺了红霞,一只眼睛落了云霞一只眼睛盛满星光。 她记了很久。 “自那以后,时隔一年了,我极少见到他,但梦里每每回想,心中难平。”扶雪面上遗憾,十分惆怅。 在扶雪描述完,姜蕖也落下了最后一笔。 听时只觉有几分熟悉,当梦境化为纸上实物时,姜蕖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竟与蒲城有八分像! 会不会扶雪心心念念之人,与心念的是同一个人?若真是,那榛州之大又如此之小。 难怪蒲城头戴斗笠面带纱,他不定期地来到茶楼寻找言靖,可按扶雪所说,已是一年未见,却怎么也想不到,其实他曾数次来过,只是隐藏极好罢了。 因为顾虑重重,姜蕖并未直接把蒲城的消息道出,但见她思念成疾,忍不住问道:“你……念他那么久,只是因为一双眼睛吗?” 扶雪点头而后又摇头,莞尔一笑道:“因为他很特别呀!不仅因为他长相,还有他职业,走山客,很少听过是吧?是一个超厉害的职业呢!” “只可惜,走山客来去无踪,我找不到他。”扶雪叹道,看了画作,十分赞叹,“你画的真像!” “伏小姐过誉。”姜蕖收下她递过来的银两,话到嘴边犹豫几分,在她离去之际出口劝诫道,“小姐家世不凡,人又生得美,日后必会再遇良人,不必执着于一个来去无踪的走山客,以便心生执念,思念成疾。” 扶雪愣了愣,对这话似乎并无太多触动,许是听过太多次了吧。 但她知礼又温柔,明白姜蕖用意,特向她道谢:“多谢姜姑娘好意,只是我虽暂时拘泥于那次偶遇,但终有一天,我会慢慢放下的。” “还有,这幅画我很喜欢,多谢。” 扶雪走了,厢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正当姜蕖收拾东西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听闻你在这里,于是我便来此寻你,没有事先约定就贸然前来,小蕖不会怪罪我吧?” 听着声音……姜蕖猛然回头,竟是唐砚知。 唐砚知的到来让姜蕖十分意外,尤其是对方提出要作画时更是惊讶不已。 “很意外吗?”唐砚知掀衣而坐,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古书上说,梦境反应心境,近来做梦颇多,实在导致翌日精神不佳,故而来请你帮忙帮忙。” 第26章 君自山中来 姜蕖第一反应是,他是来找茬的,却没想到他一副认真并未玩笑的模样。 “近夜梦中,反复着曾在亶都的日子,彼时潇洒时光一去不返,如今回想,很是惆怅。” “如今您也一样潇洒,却为何对那段时光念念不忘?是因为当时位比如今高而导致如今的落差吗?” 唐砚知没想到向来和气的人也会说这种话,他抬眼盯着,却未见她脸上展现出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不耐烦。 他隐隐觉得从上次之后,姜蕖待她不如以前客气,不知是两人关系渐好让她“胆大妄为”,还是这才是她本性。 无论是何,唐砚知心里升起逗乐她的心思,故而说道:“此前从未见过小蕖这副伶牙俐齿的模样,可是在下何处得罪了你?” 察觉到若有所思的审视,姜蕖停笔抬眼,对上他的眼,反盯回去,嘴上换了话题:“过往已是过往,应该专注当下,以免扰乱心境。” 唐砚知并未揪着那话不放,也随着她的话回答。 姜蕖身前的茶换了一杯又一杯,打开话匣子的唐砚知竟拉着她畅谈了两刻钟,说是畅谈,其实是唐砚知一个人的畅叙,他从古书谈到今朝,又从读书谈及到风月。 姜蕖小瞧了他说话的能力,竟孜孜不倦,但身为绘梦师的她只能假笑陪同,职业素养不是一般的强。 待唐砚知终于意识到累了的时候,窗外暮色已尽。案桌上堆满了画纸,各式各样的都有,从喧闹长街到偌大府邸,没有一张重复的。 姜蕖不自觉按了按手臂,暗想终于结束了,她从没觉得一个男子如此难缠过。 对面的唐砚知看了她一眼,眼珠一转,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轻抬手示意丁郝将话收好,说:“饭点已过,今天着实是多有打扰,烦请小蕖赏脸跟我一起用膳了。” “楼里并未卖有膳食。” 话音一落,收好画的丁郝悄然退下,随即,有人将饭菜陆续送进房间,大大小小盘子摆放整齐,皆是色香味俱全的好饭菜。 “这里没有,外面多的是,想必你也饿了,多吃些。”唐砚知说。 姜蕖并没有推辞,拿起竹筷便开始婉约进餐,她不喜胡葱,将胡葱丢进渣斗中,明明是一个正常不过的举措,却让对面的人看迷了眼。 再次察觉别样的目光审视,姜蕖疑惑地抬头,见刚刚喋喋不休而神采奕奕的人此刻竟神情暧昧目露哀恸,一言不发。 是自己不文雅?可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此想来,姜蕖心中底气十足,仰头挺胸地看向他,故意说道:“都说唐大人不善风月,可我看传闻并不真实。” 不善风月之人却善于用眼神蛊惑人心。 她做好了被反叽的准备,却只等来他仓促离去的背影。 人散饭凉,姜蕖吃了几口便再无胃口。 初伏那日,姜蕖意外地又见到了蒲城,但他依旧冷眼蒙面行事匆匆。蒲城解了斗笠,露出剑眉星目,眼里冷气像是携了山中的雾,有些冷峻。 姜蕖一下子就联想到扶雪的画,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伏小姐要找的人?蒲落?” “小蕖,他现在叫蒲城。”言靖似乎不意外姜蕖的敏锐,并不反驳她的猜测,只是解答道。 果然,如此之像的两个人,故意改名,是为了躲她吧。 小二递上一碗热汤,给蒲落驱散了一些寒意。 言靖将下人遣走,又见蒲落警惕的眼神,说:“小蕖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就说吧。” “大事。”喝完热汤的蒲落说,“我在深山寒洞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已是白骨状,看衣裳可辨认出,是名女子。” 言靖追问道:“报官了吗?” 女子一身红色嫁衣躺在寒洞里,红与白交织相映十分醒目又有些渗人,饶是行走山野从中多年的蒲落也不禁感到汗毛站立。 回想起这个画面蒲城依旧难忘,他摇头道:“没有,不过下山路上看到有人上山,迟早会发现,快些的话,兴许明日就有结果了。” 果不其然,翌日,官府张贴了公告。 城中行人八卦,就连说书人因这无名女尸也编造出一段荒唐传闻。有人从茶馆里出来,仍是乐此不疲地谈论着,这倒勾起了姜蕖的兴趣,于是她也点了杯茶,掀衣而坐。 说书人拍案醒目,开始谈起街头上的公告,说起那深山里的冤魂。她开始只当作是闲杂趣事,可越听越觉得蹊跷,心里莫名升起一种不安,她的思绪被带了很远。 直到说书人拍案声起,她才回神。 “嫁衣做工细致且是难得的好料子,头戴上好的凤冠,可见其身份不一般!”此言一出,令座下哗然。 一时间各种猜测就凭空捏造,议论纷纷,还有人提到了池州发生的事。“前阵子池州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张家小姐不是在大婚前夜莫名失踪嘛!听这描述真是像极了!说不定就是她呢!” “可这不对劲啊!这尸身发现在寒洞里,怎么会那么快化为白骨?着实蹊跷!” “谁说不是呢!真吓人!” 说话间,官府把公告撤了,随之便有消息传来:尸源确定了,正是池州张长史的女儿张亦柔。 不过一月,竟是天人两隔,张家得知此消息一时没受住,双双病倒,只能派人来将尸身带回去。仵作验尸后,查出尸骨里有剧毒残留,可见是毒身而亡。 死因既定,凶手却迟迟没有下落,据说当时张家出事时,张亦柔后院下人全被昏迷,等前堂的人发现不对时人已不见了,竟有人潜入张家未曾被发现,又有那么多人遭毒昏亦无人察觉,还是在堂堂长史家中出事,何其荒谬!事后更是查不到一点行踪,恍若从未有过张亦柔此人。 逝者已逝,当下要紧的还是需入土为安。 当地有习俗,凡是在外非命的人,需得请捡骨人将尸骨规整拾起,并装金坛中从横死之地一并迁回故土。 传闻中古老而又神秘的谋生活计——捡骨人,而捡骨这一活动也被称为“二次葬”,顾名思义,就是在人故去后,在若干年后,把骨头依照从头到脚的顺序取出,擦净,再按从脚到头的顺序放入金坛中立式贮存,又重新埋葬的一种葬法。 但绝大多数是挖坟取骨,且是有缘由才会如此,多是为了“除祟”而另择吉地。这种横死野外的,极少会请捡骨人。 姜蕖曾在家中看杂书古籍时曾看到过,她对这种带着神秘色彩的东西是即敬仰又畏惧,如今机缘巧合之下有幸得见此场面,可让她开了眼界。 姜蕖同众人一般顺着方向看过去,果然得见那具女尸,白骨红衣,颔下之处的衣领上似乎曾经染过鲜血,将原本的红浸得更深更暗。即便不见真容却因那独特的凤冠和嫁衣首饰,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张亦柔的尸身。 生前张亦柔不算什么纨绔子弟,既没有与谁结仇,更不屑于巴结旁人,倒是时常避开众人邀约,向来独来独往,久而久之名声便被打上了“孤僻高傲”、“脾性较差”等难听之词。但这也不至于招来仇恨而在大婚之时被人谋杀,到底是谁? 这是隶属池州的案子,尸身发现在池、榛州两界交际之处,自有池州的衙门来接手办案。 见尸骨已处理好,唐砚知预备着下山回府,转身间,见姜蕖站在不远处盯着寒洞沉思不知所想,他犹豫着想起了那天的情景,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经百草山发现尸身这一小插曲之后,榛州又恢复了以往平静。 与以往不同的是,扶雪来茗品楼的次数更多了些,她来一次就问姜蕖一次。 “之前是不是总有一个走山客来此?他何时再来?他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这些问题,姜蕖都知道答案,但蒲落曾请求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真实身份,此时她也不能如实相告,只能轻轻摇头,以表遗憾。 扶雪也不气馁,日复一日前来,却没想到,还真让她守到了。 彼时蒲落带着面纱,将面容全部遮住声音又嘶哑,故而,她没有认出他。 “你是……时常来这的走山客?” “我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想劳烦你帮我去找一找。” 男子抬眼,得见一人立于他身前,身着素衣双眸似水,她像是来得匆忙不顾仪表,连额间细发散乱了些都毫不在意。 见他不应,扶雪更急了,手不可控制的颤抖,她从袖里掏出一包银锭掉在地上又慌张地拾起,递给他后说:“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待我回府去取。” 男子目光微动,似乎有所动容,但依旧没接,嘴唇张合几次终于发出声音,像极了啼鸟被攥紧了喉咙般沙哑,扶雪靠近一步后才听清。 “不……不接。”他说。 所谓“走山客”,算是个特殊活计,他们常年行走于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中,行踪飘忽不定。但与其他走山客不同的是,蒲落的行踪相对固定些,他进山回来之后不定期会来这茶楼里。 若谁有需要,只要来这里就能找到他。 一般走山客不开价不还价,给多少是雇主意愿,他们只需要回答“接”或“不接”。 扶雪不解,追问道:“为什么不接?是银两不够吗?” 男子摇头,意味不明,不管扶雪怎么纠缠,他始终不愿松口。 见软硬都无用,扶雪只能兀自叹气:“我知道,山中深而密,是各种虫兽出没之地,很危险,但除了找你,我也不知道该找谁了。” 见她神情哀伤,男子倒了一杯茶放置她身前,而后又转身摆弄着从山上拾来的药材。缄默片刻后开口问她:“你……丢了什么?” 扶雪见他终于主动问话了,一看就知道此事有戏,她紧忙回道:“找一个人,他叫蒲落,也同你一样,是个走山客。” “但他是榛州本地人,只不过他来去无踪,是个实实在在的走山客。” 第27章 君自山中来 两人交谈之际,引来客人侧目旁观。 清风拂过面纱却扬不起任何波澜,蒲落的面容始终隐于面纱之后,没人看清他是何神情。他微微低头,将眼前少女眼里的焦灼一览无余。 “为什么……要找他?”他问。 谁知少女直白而大胆,说道:“我想见他。” 余下的话,蒲落没再接下去,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 正当旁人看客立起耳朵时,蒲城丢下一句话便侧身而过,冷漠如山间冰雪。 “不接。” 这是他的答案。 扶雪嘴角下垂,肉眼可见的低落。她想拉住擦肩而过的人,却连衣摆一角都捞不到。 围观了整场“好戏”的姜蕖连忙拉住扶雪,说道:“扶小姐为何要指定他给你去找人?有银两什么样的人雇不到,何况他只是一个走山客。” “百草山中,有峡谷峭壁危险重重,寻常的雇客一般不愿接这种活,恰恰正因为他是走山客,熟悉山中地形才能更有把握找到。” “可……”可是他不会答应的,余下的话,姜蕖没再说出口,她心里心生同情。 “算了,我改日再来,一次不行就两次,我总能说服他的!”扶雪一扫刚刚的失意,眸里全是星光。 这一幕,让姜蕖想起来了何晓念,她们两这一点很像。 许是故意躲避扶雪,亦或是事多缠身,自那之后,扶雪再没见过偶尔会来茶楼的走山客。 但她时常在靠窗的位置坐着,一等又是一天。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也跟姜蕖熟络,她也听到了关于他们的故事。 “是一见钟情?”姜蕖见她眉眼含着羞怯,便问道。 扶雪点头,脸更红了,“算……是吧。” 冷若冰霜的蒲落定怎么也想不到,有人念他至此。姜蕖若有所思。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两人说话。 是店里的李哥。 “小蕖,唐大人来访,说是要找你,已在隔壁厢房等候多时。” 唐砚知?为何近来他多次找自己,姜蕖自觉与他关系没有要好到隔三差五要说话谈心的地步,真的只是单纯的绘梦作画?直觉告诉她,似乎没那么简单。 姜蕖自醒来前事不记,难道……是被他察觉了什么? 她不敢多想,连忙回道:“我这还有客,烦请李哥转告,请他稍等片刻。” “唐大人?是从亶都来的那位?”一旁的扶雪说着,有些感慨,“想不到他一介文人墨客,书读万卷,内心必是充盈有趣,竟也需要绘梦作画以慰寂寥。” “又或许,是闲来无事,找我说话罢了。”姜蕖附和道。 “也罢,今日也跟你聊了许多,就不耽误你时间了,我改日再来。”语罢,留下银两,拂袖而去。 扶雪踏出房门之际,恰好与站在隔壁门口的唐砚知打了个照面,唐砚知轻轻颔首,待一阵薰衣花香消散之后,他进了厢房,得见正在收拾东西的姜蕖,他从容而熟练地行至案前,见她神色淡淡,不由得失笑道:“小蕖见我,似乎不怎么高兴呢!是……不待见我?” 姜蕖并未抬眼看他,依旧神色不变,回道:“并非不待见你,你多思了。” “并非我多思,只是犹记初相识,小蕖虽算不上热情似火但也脸上带笑温柔和煦,耐心倒是一如既往地强,但似乎觉得,好像你有点不开心似的。” “若非要这么说的话,上次在百草山,砚知见我,似乎也是这般漠然。”姜蕖掀起眼皮看他,预料他会说什么,她又补充道:“这并非是记恨于你,我只是想说,你所想和我所想并不一样罢了。” 唐砚知被这话一时堵上了嘴,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之后笑出了声,随即一只手搭在膝尚,另一只手撑地,往前俯身,目光如炬又掺和柔意,“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轰隆”一声,姜蕖心里像是打了响雷。该不会……自己真与他那位故人有什么关系吧?但转念一想,若是真有,唐砚知怎么可能没有认出来,毕竟长相又不会变。 如此一想,姜蕖淡定了许多,她浅笑道:“是么?那可真有缘。” 唐砚知在一刹那间,捕捉到她闪躲的目光,他敛起笑意,收回身子,坐得正经招呼人上茶。 “相似之人多了,我只那么随口一说,刚刚多有唐突请见谅。小蕖,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请说。” “时常梦到一个已故的人,是亡魂有憾故而入梦扰之?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征兆?古有周公解梦一书,但说法颇多,身为绘梦师,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 姜蕖没问已故的是何人,只是说:“正如周公解梦里所述,原因不一,有亡者心愿未了而入梦所求,但更多的是生者因暂未走出失去之痛而落了心病,成了疾便念念不忘。” “心愿未了?她从未在梦里向我索求什么。”唐砚知眼底薄薄的悲凉慢慢浮现出来,只一瞬,又消散不见。 “无论是何种,斯人已逝,生者应该往前看才是。” “小蕖说得有理。”唐砚知面上释然,嘴角勾勒起一抹温和的笑。“那我便与你讲讲,我这位故友。” 半刻钟时间一过,案桌上茶水已尽,多了一张画。 画里,一身着山矾色衣裳的女子立于街上人群之中却额外显眼,她身背着一小匣子,逆着光站得笔直,微微侧着头,线条流利的侧脸上,黑瞳与高挺的鼻梁比例优越,其气质,难得一遇,风扬起散发,若隐若现间,得见她瞳中与常人不同的清冽和孤独。 画中人是唐砚知的故友,故友,故友,是已故的好友。 名唤,江千衿。 明明画是自己作的,且画面唯美女子好看,但组合起来的画面让姜蕖感到莫名的心悸,说不出的难受。 为避免唐砚知发现异常,她压抑了情绪,问道:“她也是一名捡骨人?” 唐砚知点头:“怎么,小蕖也知道捡骨人?” “你忘了上次在百草山中,我们亲眼所见了一场,捡骨仪式?后来我回来,特意去查阅了有关捡骨人的信息,发现现在做这行业的人越来越少了。” “是啊,尤为可惜。” “这位……江姑娘既是你的好友,去得如此年轻,可否方便告知原因?” 听到此话,唐砚知从惋惜情绪中清醒过来,他笑笑:“受了一些牵连所致,来日有机会再告诉你,今日多谢你了。” 语毕,放下银两,拿着画卷潇洒离席。 人走茶尽,留下姜蕖一人发怔,她想起了言靖说过的话,唐砚知并非表面般闲散,前两次的案子似乎也是他在背后推动而进展,尤其是何暮秋一案,看似与他无关,却隐隐间觉得,有人在背后助自己。 言靖是江湖中人,尽量不与朝廷打交道,那除了唐砚知,她想不到第二人。 唐砚知明面上想当闲官,但却放不下在位之事,可见传言,只是传言,不可全信。 就像近来多次来找自己作画,许是作画是假,怕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姜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唐砚知耗费精力来打探的秘密,也不怕被发现自己失忆的事。 她只是觉得,还是尽量不要深交的好,以免招来麻烦。 送走一位难缠客,谁知又迎来另一位。 言靖差人来找姜蕖前去后院,说是带了南下的荔枝,新鲜难得,邀她一同共赏。 “小蕖,你来了?”言靖见她走过来,甚为开心,连忙招呼她坐下,“快快,尝一下,这南城的荔枝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可遇不可求啊!” 荔枝壳微红,却是香甜味道弥漫四周,姜蕖本不太喜欢如此甜腻的东西,但架不住言靖热情,尝了一颗。 不得不说,味道清爽不腻,的确难得。 “我说的没错吧?味道还是很诱人的。”言靖大笑道,旁边丫鬟端来一碗已经剥好壳的荔枝往他面前奉上,他手势示意一下,丫鬟弓腰朝姜蕖面前送来,姜蕖惶恐连忙摇头拒绝。 “小蕖,你与我同是朋友,不必客气。” 姜蕖淡笑不语。 言靖让丫鬟将荔枝放下后退出亭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雪白荔枝,姜蕖此时听到身旁人传来低沉硬朗的声音。 “听下人说,今日唐砚知又来找你了?” 姜蕖目光从那碗荔枝往上,最后落在他脸上,挑着眉带着笑,一如从一开始认识他一般,性子温雅,儒雅风姿。 但她内心有一种感觉,言靖并非如他表面般和煦,从他的眼睛来看,并不纯粹的善意。 他与唐砚知都善于伪装,一个喜欢试探,一个喜欢利用。 “是的,他找我谈心。” “哦?谈心?”似乎觉得是件新奇无比的事,言靖立起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姜蕖不动声色地说:“他诉说了一堆令他苦闷的事,左不过是他被贬之事。”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姜蕖点头。 “那你可别信他,他这个人不值得信任。”言靖说道,见她疑惑,又说,“你忘了吗?之前他利用你查案,他自己却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姜蕖还是装糊涂,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唐砚知此人,曾经在亶都可是风云人物,即便被贬至此,肯定还有不少仇家在暗里盯着,他现在要做的,肯定是藏茁。” 竟是如此!姜蕖的确是没想到这一层关系。 “没想到,你知道的蛮多。” “江湖走多了,自然就知道得多了。” 第28章 君自山中来 日坛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姜蕖见桌上颗颗饱满的荔枝,不由得想起这首诗,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拿了一颗递到嘴里,轻轻一口,一股甘甜便在口中四溢。 然后她便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你为何从一开始帮我?”供吃住,还待朋友般友好。 言靖对此问题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她问过数次,他的回答很有耐心且一如既往:“因为我们有缘,就是有做朋友的缘分。” 经此之后,姜蕖没再问过这个问题,真假于她已不重要,她要做的,首先是能好好活下去。 茶楼的大堂之中,有一说书人,隔三差五地便来此说书,说的基本都是些奇闻异事,当然也少不了民间传闻。 姜蕖闲时会听,正如此时,她听到了一件特别的事。 就是上次百草山中离奇死亡的女子,说书人将这个故事改编成志怪故事,娓娓道来。 台下众人听得入迷,如痴如醉。 当醒木落下,姜蕖也从这场虚梦中醒来,遥看天色,已过午后。 看见庭院已败落的苦楝花,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春已过,屋里没什么生气,是该添点别的花了,于是她去了一趟花市。 从排排坐的花店之中,她停在了上次买过花的店门口,眼前的人身材娇小,穿着素朴,许是忙碌着额间细发都散下来,似有若无地遮住她眼睛,风吹开,她有一双好看的含情眼。店主是个美人,且对方认出了她。 老板娘哑声,她比划着手势问:“您需要买些什么?” “店主有什么推荐吗?” “玉簪堕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店主从后方搬出一个花盆,绿叶之中的花苞色白如玉,花香清淡优雅,凝神静气最好。“这花很适合你。” 姜蕖欣然接受,“我很喜欢,多谢你。” “姜姑娘不必客气,唤我名字就好,裴姝儿。” “你知道我?” “当然,不知姜姑娘明日可有空?我想找你作画。”裴姝儿说着,又补充道,“但店里不能离人,你能否……来此一趟?” “这没问题,明日午后,我再来叨扰。”姜蕖应了她,说话间,有人立于门口,朝里面喊话。 “姝儿!” 姜蕖同裴姝儿一同回头,得见店铺门口站着一个少年。高束着发,一身雪白绸缎,细长温和的双眼里澄澈亮堂,少年朝气散着张扬。他大步跨进来,朝店里喊:“姝儿!” 原来是裴姝儿的相识,姜蕖不便多扰,拿了花付钱之后便离去。 第二天,她赴约再次来到裴姝儿的店时,听她说起才知道,原来昨天的那个男子,是扶家少爷,扶昭。 裴姝儿与他,是青梅竹马,只不过在她幼时,便家道中落,双亲逝去之后她一人消失了几年之后回来开了花铺至今,两人重逢之后虽然没有形同陌人,但关系不再似从前般深厚。 “他隔三差五地就过来送我吃食或救济银两,但我从未收过。”裴姝儿比划着手势说。 “你在故意疏远他?是因为你觉得现在的你,没有什么与他往来的必要了吗?” 裴姝儿眼瞳亮了几分,似乎很是意外姜蕖如此精准的猜测。 “不难猜,我懂你心思。”姜蕖笑笑,见她将案桌上的盆栽挪了地方,又问,“今日特邀我来,只是谈心吗?” “当然不是,邀你来此,是想请你帮我作幅画。” “这是我的荣幸,请说。” 许多年前的裴家是城外茶园山庄的园主,满山的茶叶皆是上品,每每新春之际就会产出最鲜最香的茶叶,商贾云集之间,裴家与扶家因此相识交好。 然好景不长,裴家风光了几年不知招惹哪家小人,在暖阳末冬之日,一把火烧了所有。 冬日的晴天最为干燥,天边本是映了一片红,如今火光冲天之后,绯红逐渐加深,像是夺人心魄的魅红色,只看一眼便会被迷了眼睛。 裴家上下数十口人皆丧命于山中,而裴姝儿被管家竭力送出火海之后便从此哑声。 “这些年我一个人,很想他们。”裴姝儿掩面而泣,尤为可怜。 一幅翠绿的茶园在纸上浮跃,仿佛隔着画卷便能闻到那山间的萃茶香。这是裴姝儿口中的家,亦是记忆里最重要的过往。 “你一个人能坚强努力活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如果能再这么活下去,那将是世间毅力最强之人,你亲人们在天之灵一定会祝福你的。”姜蕖将画递给她,又掏出手绢给她擦泪,“若是今后有难处,可来茗品楼找我,我竭力帮你。” “谢谢,从没有人会耐心听我讲这些早已无人在意的陈年往事,今日有你认真听且给我作画,我已经很开心了,真的。” 姜蕖怜惜她,摸摸她的头以示慰藉,离开时也并未收下银钱。 将要踏出花铺,余光瞥见角落里一盆花,相比店里众多花卉而言显得朴素又不起眼,但还是被照料得极好,姜蕖不识便问道:“这是什么花?” “哦,那是玄参,一种清热解毒的草药。” 姜蕖了然,离开时,天降暮色,她却意外撞上匆匆赶来的扶昭。 “抱歉!”对方匆匆而过,连头都没有抬,大步跨进花铺,想着他们是相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姜蕖没在意便离去。 过了几日,姜蕖去集市经过裴姝儿花铺时,见大门禁闭,问了邻居才知道,她的店已经有三日未开张了。 夏季多雨,在难得的一天天好时,裴姝儿出了门,她背着篓子上了山。 古籍里有记载,一些珍贵药材或是稀缺花卉在山上,她想去寻一些回来。因为天好的缘故,上山的人也不少,不是樵夫就是采药人。 在傍晚时分,裴姝儿循着来时的路返回,途径后山的半山腰时,听见不远处传来熙熙攘攘地说话声。她走近了看,看见几人围在一棵树下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其中一位樵夫裴姝儿是认识的,她唤了声,几人回头连忙拦住她。 “别过去了,怕吓着你!”李伯说。 “怎么了?” 旁边一人像是被吓掉了魂,脸色泛白额头流淌着汗珠,他不停地抚顺自己胸口,似乎是跑急了气都还没捋顺。 “在那发现了一个头颅!已经化为白骨了!”李伯后怕地擦干汗,又说,“我以前时常上山也没看见,近来因为天气不好,也有段时间没上山了,也不知道这头颅是何时放这的,说不定是桩命案,看来得去报官!” “会不会有野狗什么的从那边的乱葬岗叼过来的?”一人说。 “不可能吧乱葬岗离这还有好远距离呢!”李伯满脸惊愕又转变为恐慌,“我们赶紧下山吧,去官府里报官。” 几人达成一致,也将裴姝儿一同拉着下山,回到城里之后,此事被传得很快,什么野尸冤魂案等等谣言都闹得满城风雨。 官府派了人前去勘查,除了一个白骨头颅也一无所获,依仵作判断,这副头颅起码得有五年之久,这难免会涉及到一些陈年旧案,官府查案受到阻碍不得不另辟蹊径,重金寻人像师,能根据头颅复原出死者生前模样。 可三日过去,无人接下这重任。直到第四日,有人分毫不取地接下,也不太算意外,这人就是扶昭。 众人皆知,扶昭擅作画,且画人能画骨,但没想到他画技能高超到这地步,愿意接下这件事,令人惊叹不止。 其实这事扶昭接得并不顺利,因为许青黛觉得做这种冤案一般都不太吉利,但最终仍是没能阻止儿子,只好随他去。 扶昭也不是提笔就能画出,画人他擅长,但前提是人有血有肉,像这种皮肉都没有的他还是头次接触。他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停地翻找古书,尝试了许多不同方式都没有一些进展,正当他眉头都快拧成毛虫时裴姝儿来了。 自从裴姝儿回来之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扶府。 得了下人的通报,不等人走到后院,扶昭兴奋得跑去迎接。 隔着不远就唤她,在对面回廊里的裴姝儿闻声遥望,见那人笑意晏晏地招手,然后下一刻便踩着细风而来,旁边树叶轻轻随他的奔跑而落,漫天落叶又拐个弯飘进回廊里落到她头上,她浑然不觉。 “姝儿,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下次要来让小桃告知我,我去接你。”扶昭迎面靠近,目光一如往常许多次那般炙热,他抬手为她拂去落叶又不自觉地靠近跟她说话。 裴姝儿感到一些不自在,不知是因为他有些越矩的行为还是这心血来潮的登门拜访。 她比划着说:“也没什么,听说你这几日都苦心钻研画技,就过来看看是否能帮忙。” 她说着又转了话题,问道,“你怎么想到要接下这事?” 扶昭侧身伸手,指引着路,说道:“本来父亲和娘亲都不让我碰这件事,但悬赏挂了几日都没人接,我也想尝试一下以骨画面,所以就接下了。” 第29章 君自山中来 说话间,两人来到书房,下人得令退下,合上的门将花香隔绝在房门之外。 扶昭的书房很大,书案后方全堆满的书籍,一旁的墙壁上还挂了许多画作,有他自己作的也有其他名家的真迹。 目光流转间,裴姝儿看见了位于书案左侧的那幅画,是扶昭那天给她画的。 没想到他给挂书房了。 顺着裴姝儿的视线,扶昭也不解释为什么挂着她的画像,淡然如寻常事一般,只是如那日般问道:“怎么样?很好看是吧,这些年画技有些长进,除了家人我没画过其他人,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将你画下,然后就挂在我时常能看见的地方。” 听着话,裴姝儿思绪复杂,她故意转移视线,说了此行目的。 “我于前些日子结识了一位朋友,她亦是作画高手,不过她所从事职业与你不同,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字,茗品楼里住着的绘梦师,姜蕖。” “这人我的确听过,听闻她帮衙门破了一些案子。怎么了姝儿?何故提及她?” “你现在仅凭头骨要画出人面,怕是很难,你去找她,说不定有所帮助,尽快将这案子破了。” 扶昭低眉付思,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建议,思虑一会,许是觉得此法可行,他抬眼看面前的姑娘,见她眉头紧蹙,按捺住自己想伸手帮她抚平的冲动,只是淡笑着说:“姝儿此行,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裴姝儿点头。 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要着急,扶昭这样告诉自己。 “好,那便听姝儿的,那我去见见这位绘梦师。” 姜蕖这边,开始倒是并未关注此案,但奈何有个人隔三差五地找自己,她的耐心被磨了又磨,终于忍不住问道:“唐大人,你来我这,是没有任何线索的。” “其实不然,觉得你会给我提供灵感。” “那你有灵感了吗?有线索了吗?” 唐砚知摇头,并没有觉得自己冒昧且多事,他淡定自若到并不会因此羞愧脸红。 “此案尸体已白骨,是个陈年积案,越是这种案子,越难查。” 姜蕖看他揉着眉心,想起他前阵子时常多梦,睡得不好,于是问道:“近来睡眠可好?” 似乎是没有料到姜蕖会问这个,唐砚知愣了一下后说:“托你的福,睡得不错,只是最近这案子,实在令人头疼。” 姜蕖刚想说话,却有人敲门打断。 “小蕖,扶家少爷找你。” 是李岐。 因着唐砚知这个“客”还在场的缘故,姜蕖本想就此回绝了扶昭,谁想唐砚知先行一步说道:“若扶公子不介意,可否让唐某旁观?” 随即门外有人接话,声音清越轻咏:“当然不介意,有大人在场,说不定对案件进展有所帮助。” 姜蕖等人循声而看,从门口处进来两人,男子个高身材欣长玉带束腰,浓眉目亮意气风发,而在他身后,走过来一个女子,是裴姝儿。 “唐大人、姜姑娘安好,在下扶昭,这位是我朋友,裴姝儿。” 姜蕖虽不参与此案,但也听闻,是这位扶家少爷接下以骨画面的任务,这下才后知后觉他们此行来的目的,也明白了唐砚知为何想旁观。 但她的确是没想到,裴姝儿也会来此。 “姜姑娘。”裴姝儿上前,比划着手,表明此来目的。“是我向扶公子推荐的你,你作画如此厉害,高手相互交流,说不定有不一样的思路来攻破此案。” “高手,小女不敢当,但也会竭力。”姜蕖说着,请他们落座。 听完扶昭的描述,姜蕖若有所思,想到什么,她起身去了后院屋里,过一会儿回来时还带了几本书。 她掏出一本杂书,摊开给他看。 “这书是我在集市的小摊上找到的,上面有记载,说是可以通过陶土捏出面容模样,进而可通过捏出的模样进行画面,你看看是否于你有用。” 扶昭接过仔细查看,然后咧嘴笑开,很惊喜她带来的这个方法。 “这可有用多了,我翻遍多少古书都没找到,看来今日这趟没有白来!” “我大致看过这本书,上面有相关方式,你可尝试去还原一下。”姜蕖说着,察觉有三道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说,“闲着无事,什么书都会看一点,也正常。” “我就说小蕖见多识广,原是书读得多的缘故!” 姜蕖听着唐砚知这话,竟没有听出任何讥讽意味,倒像是实实在在的夸赞,让她一时无话可说。 “大人爱书,天下尽知,要我说,也难怪姜姑娘和唐大人能成为朋友,原来是志趣相投的缘分。”扶昭说着,还不忘将话抛给一旁的裴姝儿,“你说是吧?姝儿。” 裴姝儿莞尔,轻轻点头。 夏风从轩窗外吹进来,将茶香吹散,却没法将一股奇异的氛围吹散,向来察言观色惯了的姜蕖从这氛围中嗅到一丝情意。 是扶昭对裴姝儿的情意,丝丝缕缕,不易察觉。 姜蕖也并未戳破,几人就着作画展开细谈,扶昭恍然大悟,“之前早闻绘梦师名声,只是琐事居多并未上门拜访,如今听来,这份职业还是蛮有意思的。” 一旁的唐砚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姜蕖,待对方觉察后又收回目光,轻抿了一口茶,也不发话。 在旁听了许久,唐砚知也没怎么说话,他喝着茶像是喝醉了,眼神尽显疲态,他起身辞别时,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唐大人安好。” 唐砚知抬头,来人一袭锦衣长裙,体态婀娜气质万分,一眼而看就是出身富贵。听到身后的人起身走来,原来扶昭认识。 “亭欢?你怎么来了?” 苏亭欢眼波流动着秀气,她浅浅行礼,显得格外温婉有礼。 “近日家中新上了一批新茶叶,父亲念着令尊便想着送去两盒,又恰好想着许久不见你便由自己去了你家寻你,你不在,听闻你在此,便过来了。” “那就在此谢过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曾跟你提起过的朋友,裴姝儿,还有唐大人、姜姑娘。”扶昭回过头,对着裴姝儿粲然一笑,“这是苏家的小姐,你兴许不记得了。” 苏亭欢,是茶州里有名的商贾女儿,家里做着茶叶生意如火如荼,只不过她家生意是在裴姝儿离开茶州的几年后才发展迅速起来。 众人温和笑着回礼。 “你寻我可是有要事?” “并无,只是想见你了。”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明了,唐砚知没什么反应,抬脚就走。裴姝儿也随后而去,姜蕖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就说:“公子日后需要帮忙,我能帮的,来此寻我即可,若无事,我先下去忙了。” 最后剩下两人,扶昭对她无意,也婉拒要走。 苏亭欢见众人散去,扶昭也没有搭话的意思,有些悻悻然,本想就此离去,但一旁的丫鬟拦住了她。 “小姐,您不是一直都夜晚不能安寐?也难得此次来茗品楼,要不要……找那绘梦师看一看?” 苏亭欢本不相信绘梦一说,更不觉得一个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绘梦能带来什么特别的效果,不然也不会噩梦许久至今未来这儿。但今日听闻画手扶昭特意来此找姜蕖,想必她多少是有点本事的。 于是她改变了主意,想要会会这个小有名气的绘梦师。姜蕖听明了对方来意,本来有些疲乏的身体想婉拒此单生意,但对方一直坚持且自己想多赚点钱,因此便答应了。 可一坐下来,对方开口说话后姜蕖感觉不对劲,来者不善。 “听闻姜姑娘靠着绘梦,协助衙门破了几个案子?” “判案一事多亏衙门,我只是一介平民,尽一点微薄之力罢了,绘梦在案件中,不过起了个巧合的作用。”姜蕖慢条斯理地说。 “姜姑娘谦虚了。”苏亭欢嘴上说着,但她眼中并未漏出赞扬的光,反倒是令人不安的审视。 姜蕖不打算跟她瞎掰扯,也不理会她,将宣纸铺开后,笔尖沾着墨问道:“苏小姐近来梦魇?梦到些什么可还记得?需要画什么呢?” 苏亭欢见她如此,心生不满,她眼珠一转,只一句话描述了一些场景。 “梦见家中着火,被困火场之中逃不出来。” “然后呢?” “没了。” 她以为只要给出的信息少,姜蕖就没法作画,这样可以借机嘲讽她一番。 谁料姜蕖并未对此信息表示任何不满,依旧从容淡定地落笔,不到半刻钟,一副赤红的火海便呈现出来。 火海里,烧断的残桓,四下惊跑的人。 苏亭欢面上不显却内心大为震惊,这幅画在技巧上虽比不过专业画师,但单凭寥寥一句就能画出她所描述的场景,即便是粗糙了些,但依旧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发生过。 但为了不让姜蕖得意,苏亭欢面上装作淡然,在俯身往前时一不小心将茶打翻,刚刚新起的画被浸湿,算是毁了。 “啊!真不好意思!” 第30章 君自山中来 姜蕖抬眼看她,见她受惊委屈模样,竟不知真假。 “既然……” “既然毁了,那也不便再让姜姑娘重新画一副,就此作罢吧,今日有劳了。”苏亭欢抢先一步说着便起身要离去。 “苏小姐,工钱还未付呢。” 苏亭欢回头,大眼闪烁着无辜之意:“工钱?你我交谈不过几句话,作的画又用不了,何来工钱一说呢?” 苏亭欢是大户人家千金,不存在缺这几两碎银一说,此番果真验证了姜蕖的想法,她真的是来找茬的。 姜蕖刚准备出言,却在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银货两讫,今日是苏小姐你主动来作画,但也是因自己而毁了画,因果皆在你,姜姑娘付了时间精力,总该有所回报吧。” 唐砚知,他还没走。 姜蕖等人讶然回头,见摇着折扇悠然进屋的人,眉目清朗,并无先前的倦意。 不知他在门口站了多久,也听了多久,姜蕖懵然竟忘了本要说的话。 “唐大人。”欲出门的苏亭欢面上闪过几瞬不自在,她问道:“大人您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唐某并未故意偷听,不过是下楼之后,想起漏掉什么话没有留,故而才折返,行至门口,恰巧听了苏小姐说的那话,觉得不太妥当。”唐砚知说着大步走近案桌,看了桌上被浸烂的画卷,心生可惜。 “可……”苏亭欢下意识便想反驳,但在转头间又见唐砚知对画毫不掩饰地在意,对画的在意,对作画人的在意,她心中一惊,连忙转口,承了这错,“大人教训得对。” 随即吩咐丫鬟留下银钱,草草行礼辞别。 人走了,房间瞬间静下来,薄雾微风袭来,将在座人的衣摆扬起,飘飘衣带牵动人心。画卷上笔墨未干,被茶水浸透之后又化成一滩红水,茶香与墨香,生出一股宁静致远的氛围。 “砚池边畔书香浓,壶中乾坤茶香融。”唐砚知掀起眼帘,目若秋水,柔意又含情,“可惜了。” 他指尖轻触着画卷,抬起时滴落红水,“滴答”一声,惊得姜蕖刹那间回神,抬眼便对上他的眼,如此惊心动魄场景,她心里很难保持绝对的平静。 传言有误,唐砚知此人,竟真的是一个风月老手。 姜蕖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有些慌乱地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折返回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唐砚知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越界,他甩掉指尖的水滴,坐直了身子,回答道:“此次无名尸骨一事,我需要你的帮忙。” “哦?需要我的帮忙?我无权无势,能为你做什么?” 唐砚知瞥眼示意后方的丁郝,丁郝授意,将门合上后,他才缓缓道来:“现无名尸骨案件毫无进展,即便暗中派人去查,因尸骨身份未定,线索极少,效果甚微,因此我想请你帮我私下多接触裴姝儿。” “裴姝儿?” “对,我查出,裴姝儿跟扶昭是青梅竹马,且扶昭对她有意,此次扶昭来找你也是授了她的意,你间接去助扶昭画出尸骨身份,也顺便推动案件进展。” “等等……我怎么听着这流程有些耳熟。”姜蕖见他说得认真,忍不住回想前个案件,“这不就是你上次让我入局案件的方式?这次竟这么直白的道出来,为什么?” “我承认,上次算是间接“利用”了你,向你表示歉意,但这次我选择坦白说出来,是不想再瞒你,同时真心希望你能帮助我。” 言靖果然说的没错,但姜蕖此刻并没有被骗的气愤,只是觉得有些无语想笑,“你之前不信任我所以利用我,现在怎么又信任我了?” “因为越来越了解你之后,觉得你值得信任,且我在榛州,需要一个人在明面上帮我。” “你有官职在身,大可以利用权利去查,没人能拦得住你。” 闻言,唐砚知噗嗤笑出声,不知何意。 “言靖没跟你说,我特殊的身份?” 是了,唐砚知就是在藏拙。 姜蕖心里震惊他的坦诚,又想笑他的天真,“你就不怕我回头将这些事告诉言靖?” “你不会。”唐砚知斩钉截铁地说,目光盯着她,炽热又坚定,仿佛认定了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我有几分像你故友?” 唐砚知没说话,目落远方,不知所想。 姜蕖心里默认这猜测,她又问:“你为什么会认定我会帮你?做这些事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于我有什么好处?而且若我们来往频繁,定会起疑。” “来往频繁无碍,我可派人暗中护你周全,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唐砚知反问。 要什么?除了银两,姜蕖想不到自己能要什么。 “钱。” “好,随便开价,绝不还口。” “五百两。” 一旁的丁郝不动声色地倒吸一口凉气,他惊叹姜蕖的狮子大开口。反倒是唐砚知毫无反应,就好像这些钱只是他家产的九牛一毛。 “一言为定。”唐砚知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这单生意他赚了。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之前那么多次来找我绘梦作画,是出自何意?” 唐砚知目光闪烁,避而不谈,“这个问题,以后再告诉你,若是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若遇到什么困难,可随时来府里找我。” “对了,以后若再遇到今天这种事,拿我搬出来仗势,我不会介意的。” “为什么?” “我们是朋友了,不是吗?” 这话姜蕖听过数次,却唯独这次,听到了真情实意。 当下姜蕖最需要的就是钱,她想多存些银钱,说不定哪榛州待腻了可以去远一点地方游玩,譬如数次听闻的亶都。 因此她同意了与唐砚知的合作。 这日,扶雪又来了,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只需转头往窗下看去,就能将底下来往行人尽收眼底。 她在等,可每天从朝阳等到夕暮,一盏温茶等到冰凉,都没等到她想见的人。 扶雪是个羸弱多病的人,再这么下去,姜蕖真觉得她会相思成疾。 出于好意,她走上前去跟她搭话,问出了自己十分好奇的问题。 “他的眼睛很亮,像……”扶雪皱眉斟酌,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眸光微亮,“像夜阑后的曙光。” 姜蕖背对着她,听到此话正在拾掇东西的手停顿了一下,想起蒲落,他的眼睛的确很亮,但并没有像她描述那般程度,然后又继续动作。 “他是你什么人?”姜蕖问。 扶雪回答得干脆利落:“我的心上人!” 大抵是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倒让姜蕖有些无所适从:“他去了哪里?按扶家的人脉和势力,找一人并不难,为何要找我?” 一回到这个初始问题,扶雪面色变得凝重。 自那次分别之后,扶雪只问到他的名字,多的少年不愿多说。于是她又差人私下去打听他的身份,知道他是榛州里远近闻名的走山客。偶尔带来山中名贵药材贩卖,常年隐于山里,像是与外界隔绝的独特少年,来去如风。 这新鲜的身份让扶雪对他更加好奇,因此,她出门的次数更多了,为着避风她坐在中草店对面的茶楼上,她一直在等,只是一直没等到。 除此之外,姜蕖还听到了有关他们的故事。 那日,榛州下起了细雨,层层乌云也压在上空久久不散,因天气骤变的缘故,母亲不让扶雪出门,于是她只能待在家里,听檐下雨水滴落闻院中花香。 约莫午时,苏延来了。 苏延家中也是生意人,为人张扬纨绔,幼时便结识扶雪,但扶雪与他爱玩闹性子不同,圈子不同关系自然达不到两小无猜之情,只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如今各自长大,儿女情长的心思逐渐显露,即便扶雪以身子不爽等借口明里暗里避开他多次,但对方像是看不懂一样,一有时间便到府里找她,给她带各种贵重玩意儿,都被扶雪一一推拒。 扶雪本想差人将他打发走,却拦不住他。扶沈两家往常有生意往来,家里也是待他如客,若不是顾及面子,她定会直接撵人。 扶雪心里烦躁,说话都不带礼数还略有不悦:“你来干什么?” 苏延也不恼,他带了一小匣子,神秘兮兮地向她卖弄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扶雪一点都不感兴趣,转头不搭理他。 “你看看就知道啦!”苏延将匣子打开,是一株花,但不是寻常的花。这花花朵小巧玲珑,尤似荷花却洁白如玉,更重要的是,花瓣遇水会变得透明似水晶,也因此得名“大山精灵”。此花可做观赏又可做药用,喜阴且生长于深山灌木里,很是难得。 看见扶雪略带惊喜的目光,苏延就知道这东西算是送对了,他又说:“这花罕见得很,若是直接栽种定是不活,所以得配上那里的泥土方能养活。” 对于扶雪这种爱花之人,对这花的确有难掩的赞叹,她问道:“你从哪弄来的?” “自然有我的路子!怎么样喜欢吗?改日我再找人寻一些回来!” 扶雪婉拒了他,连同这株奇花,苏延无法,只得带回去转送给其他人。 再次见到蒲落,是在半月之后的花市里。 第31章 君自山中来 临近六月的花市,鲜花上了一批又一批,每家花店都是琳琅满目的品种,总让人看花了眼。扶雪是跟随娘亲一同来的,却在一家店里遇见了蒲落,也看见他手中的花珠,和苏延送她的那珠一样,这下她总知道,苏延去哪弄来的了。 那花她查过,虽是价值连城但来自危险之地,不知怎么,只要联想到少年为着生计奔波于危险之中,她就感到心疼。她轻轻唤他:“蒲落。” 蒲落闻声回头,眼中闪过一瞬即逝的诧异,但随即又转头不理,像是没听见。他装作不认识,但旁边的店家可是熟知得很,她出声招呼着扶夫人,自然也认识扶雪。 蒲落一手交物又一手拿着银两准备离开,不想突然被扶雪攥住了衣角,他沉了一口气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转头看见她开始气雾的眼睛,嘴唇张合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行人见状觉得新奇停下来围观,扶夫人也不明其中缘由,只当蒲落是女儿的好友,但大庭广众之下拉扯也有损颜面,试图将扶雪拉过来。 “蒲落。”扶雪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手因用力攥着而发白都熟视无睹,她跨步到他身前,仰着头看他,“蒲落,先前见你几次喊你也不应,如今被我抓住了,可不能当作看不见了。” 面前的人许是久病的缘故,小脸略显苍白,但眼底却是带笑,从她的眼里,蒲落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全都容纳在那小小一方天地里。 蒲落常年在外又来自山中,除了平时需要做生意的雇主,他鲜少与人交往,与雇主至多也是几句话就结束离开,他像深山里的风,沉寂而寂寥,来时不会掀起谁的衣角,走时更不会带有一丝留恋。 他就是这样独来独往的人,不善表达不善交际,可如今却有这么一个人,他怎么避都避不开,一次又一次相遇到她,对方竟也不怕他,肆意大胆地说:“你被我抓住了。” 很有意思,却也没有意义。 有些话还是直说比较好。蒲落敛眸,欠身说道:“劳烦姑娘惦记,小的不过山中匹夫,手上沾泥脚下无定处,无论是知友或是其他,小的自知配不上,故此,再劳烦姑娘一事,将小的忘了吧。” 语罢便侧身要走,扶雪眼疾手快地又拉住了他,单凭力气她肯定留不住他,但也许是顾及她的身子,蒲落没有蛮力甩开。 似乎得了某种应允,扶雪笑意更深了,并没有提及刚刚他说的那些话,她故意转了话题,问道:“山荷叶花是苏延雇你找来的吗?” “嗯。”他应声。 “你那还有吗?我想要。” 注意力成功被转移的蒲落有些意外,他问:“不是有人送你了吗?” 扶雪定定地看他,笑面如花地答:“我没收他的,我想要你的。” * “自那次之后,你与他开始有所往来?” 扶雪笑着点头,“是的,也是从那次之后,我们交集才愈发多了起来。” 故事刚准备往下,但见暮色渐浓,丫鬟附耳告知,扶雪有些失落并跟姜蕖约定来日再谈,起身准备回府,还未踏出阁楼,迎面走来一人,来人一袭锦衣步履生风走近,像是很着急的样子。 “太好了蕖儿!我还以为你回府了呢!我这着急赶来,还好赶得上。” 来人是苏延。 察觉对方靠得有点近,扶雪往后退了几步,语气淡淡:“苏延?寻我何事?” 苏延恍若未觉,他咧着嘴笑道:“这几日我去你府上数次都没见到你,打听了才知道你在这,这不,今日我那边事忙完就急着过来了,你来这作甚?” 扶雪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深觉时候不早了该回府了,她稍稍行礼后侧身便要走。 “闲着无事,就来此喝茶。若你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去了。” “那我送你回去。”苏延跟在她身后,不知疲倦地讲述这些天不见的想念。扶雪因为等了些日子没等到人心情不爽,脸色难看也没仔细听他说话。 下了茶楼一阵凉风呼过,扶雪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她拢了拢风衣继续走,这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分熟悉的声音,她愣了一瞬然后转身。 那人站在草药店前,头顶昏黄灯光尽数落在他身上,暖光却没有驱赶掉他身上的冷清感,反而有种更说不清的孤傲和独特。 扶雪神色刹那间变得欣喜,朝他喊道:“蒲落!” 远处的人听到声音转头看过来,隔着人群他看见了茶楼下的她,他唇线抿紧没有回应,相望也不过是片刻的事,收回目光后又背道而走,仿佛刚刚被喊的不是他。 “蒲……”扶雪见他要走,急着想追上去却被身边人拉住,她急红了眼只能看那人消失在夜色里,“苏延你干嘛拦我?” 苏延未听过扶雪有什么其他的知己好友,更没听过蒲落这个人,质问道:“你喊谁?” 扶雪不想跟他说话,甩开他的手想继续追上去却发现并无人影,难不成是幻觉?扶雪狠狠瞪了苏延一眼后转身回府。 姜蕖走过后院时,见李哥去开了后门,蒲落疾步闯进,他摘了面纱,大口地喘着气,沉重的喘气声如同在喉咙里翻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 “这是怎么了?”李岐第一次见他如此着急,担心地问道。 “无……无碍。”蒲落神情低落,面上有着不想说明的为难。 李岐看懂他脸色,于是说道:“楼主在二楼等你。” 语毕,蒲落便朝楼上走去,经过院里树下,得见长廊处站着的姜蕖,只露出几分慌乱,也并未开口说话。 按着扶雪离去的时间推断,两人许是撞上面了,但他戴着面纱,按理说不用仓皇逃走,想必是一时心乱造就的缘故。 蒲落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又看见姜蕖坐在右偏房门口,他有种预感,对方好像是在等自己。 在楼下拐角处,蒲落内心徘徊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去求证一番。 “你……在等我?” 声音像是被抹了沙子一般嘶哑,姜蕖转头看他,面容僵硬,眸里有微光但并不明亮,跟扶雪所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姜蕖收起打探的目光,请他落座。 “对,但没想到,你会来。” “你找我,是为了扶雪?” “果真是聪明人。”姜蕖笑道,“也并非全是因为她,我只是不太忍心,看她如此痴等你。” 七月的庭院池塘中,碧波荡漾,莲叶轻摇,荷花已打了花苞,粉嫩的苞尖上停着蜻蜓,惬意自在,可他的心却不及它半分从容。 “缘分不足,算作是过客罢了。” 自那次之后,扶雪和蒲落来往多了些,尽管一开始只是她单方面的靠近,但每月仅有那么一两次才会出现在城里的蒲落也终究狠不下心拒绝,他不再故意躲避她,出山时也会带一些稀奇玩意儿给她解闷。 可蒲落作为走山客,在他们约定之前时常归期不定,后来他承诺,会如期归来。因为天气和心情近来不错,扶雪的身子愈发稳健,脸上也逐渐变得红润精神,眼看着越来越好。家里人也随她心意,于是她总是掐着时间在约好的茶馆里等他。 “去年六月雨季,她跟苏延一同被带到百草山中,那时我进山救了他们,却从此背上骂名。” 夜里的深山静谧无声,天亮时开始有飞虫走兽的经过的声音,除了黑天白夜,根本分不清时辰,直到黑白相转,又来到夜晚。 因为许久未进食的扶雪,身子逐渐变得虚弱,她坐靠在石壁上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她于朦胧意识中听到窸窸窣窣地声音以及熟悉的呼唤声。 “是谁?”先是身旁的苏延惊呼,但他并没有回应的意思。扶雪用尽力气撑起身子,从胀痛的喉咙中发出微弱的声音。 “阿……落!”一声一声,直到上面人的回应。 蒲落听到声响来到洞口上,往下看,竟真的看到两人。 “好啊你这小子还敢来呢!等本少回去不整死你!”苏延气愤至极。 蒲落不搭理他,转身拿了根粗绳,扔了下来。他顺着绳子下来,看到那气息微弱的人,手上沾血满脸是泪,他心脏一阵阵抽疼,单膝跪下来,颤着手将她扶起又放到背上,柔声说道:“抓紧了,我带你回家。” 扶雪刚靠上他背上,听到一身吸气声,以为是自己太重压着他,刚想退开又被拉手贴上。许是靠在心安的地方,她昏睡过去。做了一个浅梦,梦里蒲落执意离开,她哭喊着醒来,已身在家中。 蒲落跪在扶雪门前,已有两个时辰。因为丫鬟的证词加上苏延的指控,尽管他矢口否认但仍脱不了嫌疑。 按蒲落自述,那日他本该按时赴约,但来的途中竟遭到莫名袭击,几个蒙面人合力将他推滚下山坡,他身上被磕出一身伤,感到事情不妙的他还是拖着伤赴约,可一进城便被扶府人拦住。因为他对山里熟悉,所以才换得去寻找扶雪的机会。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如今又得跪着请罪。扶雪得知后不顾地上冰凉,赤脚跑出去同他一起跪,她拖着病体也要护着蒲落,最后因为扶雪的原因扶家决定不再深究。 但因为这次,扶雪不出意料地病倒了,本来看不上蒲落的父亲无可奈何恰巧又急需治病草药。所需草药很是难得罕见,城中药铺基本皆已售光,于是扶家提出,只要蒲落进山带回并治好扶雪,就考虑接受他。 蒲落答应了,连夜进山寻药。 第32章 君自山中来 “此后,你就没再回去?那后面发生了什么?”姜蕖着急地追问道。 蒲落没回答,见风动之时,蜻蜓飞走,他从回忆中回神,语气带了几分自嘲:“你既然好奇,告诉你这些也无妨,但后面的,恕我不便告知了。” 见他要走的意思,姜蕖连忙拦住他:“我曾答应过你,不跟她说明你的身份,但可否有个理由?来日我好侧面劝解她,别再让她苦等了。” 理由?蒲落自己也没想过,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神情哀恸,丢下一句便又潇洒离去。 “就说蒲落已经死了,死在深山里。” 姜蕖并未如蒲落所说般告知扶雪,她觉得蒲落所说的故事并未全面,疑点太多,因此她决定去扶家一趟。 扶雪单纯心善,姜蕖由衷希望她能放下,不再拘于这执念。 “我是姜蕖,我找贵府小姐,劳烦通告一声。” 扶家小厮明了前去通传,片刻之后,小厮前来将她带往客堂。 “姜姑娘,今日怎的有空来此?” 今天下了一场雨,虽是盛夏但傍晚时仍有丝丝凉意入身,扶雪一不小心之际又染了风寒,姜蕖数日未见她来茶楼,于是主动来看望她。 “咳……我没事,多谢姑娘挂念。”扶雪本就肤白,此时因病唇色苍白,显得格外虚弱而可怜。 “近来,可能安睡?” “你是不知道,家里人不让我提及那些往事,我一个人都快被憋死了,因此前几次跟姑娘说话之后,心情好多了,自然睡得香甜些。” 扶家人不让她说那些事,看来是很介意蒲落的存在。姜蕖心下了然,本不打算再细探,但扶雪却笑眯着眼,小声地靠近,声音又清又甜:“不过我们可以悄悄地说。” 于是姜蕖就被她带到后院亭子里,邀她坐下后又将下人遣走,只留下一个贴身丫鬟。 “在这说就没人听到了。” 少女带病,却仍是灵动,若是康健,定是可人伶俐。 “上次我们似乎故事未说尽,我此番前来,还是想继续听听。” 巧的是,这次扶雪说的,刚好是蒲落未说完的事。 因是六月雨季,天气变幻极快,午时还是艳阳天不过几刻钟,天空就变成黑压压地一片,狂风从城外山林翻过城墙席卷着城里,吹落商铺挂着的灯笼,不一会儿雷声闪电齐发,雨幕将街道两旁的花打得凄惨,它刚落到尘土上又被行人捻在脚底下,轰隆隆地雷声震着人心惶惶。 还未将他等来扶雪不愿回府,直到暴雨渐大时间过去,担心家人惦念的她终于在雨势小了些的时候走出茶馆。街上没什么人,一辆马车却缓缓驶来,停在她们身前,是苏延。 苏延从车里探出头说:“雨还下着呢!我来接你!上来吧蕖儿。” “不必……” “伯母见你迟迟未归,恰逢我也要来寻你,她让我护送你一同回去。”苏延补充道。 如此,扶雪便不好再拒绝,只是男女有别,苏延倒是大方地坐到车头处,把轿子里位置让给她。 丫鬟为她撑伞将她送上马车,行至街巷拐角处,车轱辘停止了前进,走在一旁的丫鬟刚想质问车夫却抬眼看见不远处朦胧雾色中站着一人。 那人披着蓑衣背着身的,跟在小姐身边久了自然知道那人是谁,顿时欣喜地告知轿子里的人:“小姐,蒲公子来了!” 话刚落,扶雪来不及高兴便听到一声凌厉划过空气而来,随之是入骨的沉闷声,她急着掀帘而看,只见倒地的丫鬟,再钻出车轿只得见昏迷一旁的车夫和苏延。扶雪感到事情不妙刚想出声呼救,身后靠近一股陌生气息,随之一只大手从身后挽过来捂住口鼻,再然后意识消散,昏迷过去。 再次睁眼而来,是在一处犹如井底的山洞里。 * 原来如此,果然站在不同的视角下才能看清全貌。姜蕖心中大惊,问道:“所以,他进山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他回来了,但他又进去了。” * 约莫半月有余,蒲落带着稀珍草药回来了,这比他往常花的时间短了些,但却是携了一身伤回来。 无人知道他在山中经历了什么,扶雪不敢多问,只是含着泪将那些苦药喝得干干净净。 扶雪的病眼见有好转,扶家欲兑现承诺,但在关键之际,那些因滚烫高烧而烧红的脸颊却没有恢复如初。本如凝脂的皮肤长了一些燎泡之后发红不止,直到她身体康健后依旧没有消下,如此,扶雪算是毁了容。 消息一经传出,满城哗然,加上流言传出未出阁的扶雪跟苏公子孤男寡女同处一夜,一时间议论纷纷。如今又出这事,无人不为她感到惋惜,但她却只在意一个人的看法。 扶雪看见蒲落侧过脸,以为自己的丑貌吓到了他,急忙拉住他衣摆,试探着说:“我……” 话未说完,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蒲落蹲下身,目光虔诚无比,他说:“我找人打听了,你的脸能治,但需要极为罕见的白及,而这榛州里仅有的白及已被收购去了京城,也不知再等下一批是什么时候,你乖些在家,我前去山里寻,兴许还有。” 蒲落伸手想抚摸她的脸,接触那一瞬间被扶雪握住,她拒绝道:“不行!山里那么危险,你别再为我涉险,再说了,若有的话也早就被挖走了,你……” 蒲落目光柔和下来,他笑笑:“别怕,山里更偏的地方没人去过,你只管在家里等着就行。” “不……” “信我,我会回来的。” 语毕,蒲落眼神变得坚定,他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滴答”一声,姜蕖听见水滴落的声音,她猛地转头看见她满脸是泪。她踌躇一番,问道:“他就这么走了?没再回来吗?” 扶雪惊觉自己失态,擦拭了泪,说:“是的,我等了他十日,最后还是没有等到。我的脸之所以恢复,是那时苏延先行一步从草药店买了新一批的药材,他们瞒着我才喝下治好了脸。” 男子垂眸,不知所想。 “你相信,那件事不是他做的?”姜蕖试探着问。 扶雪点头。 “那……你与苏公子?” 她强颜欢笑道:“因为我用了苏延拿的药,他便觉得我接受他了,那日来上门提亲,被我撵走了,我觉得那次的事的幕后人多半是他,因为他有势力且最后只有他获利,只可惜没有证据。” 竟是如此……蒲落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姜蕖大概能理解为什么他不愿再与扶雪相认,除了两人之间跨不过的阶级鸿沟,还有难以磨灭的自卑心理。 一切的始作俑者并非他两,苏延这人,的确有很大嫌疑。 对于苏延,姜蕖刚想开口问更多,却余光瞥见了裴姝儿,只见她在小厮地带领下往后院屋内走去。 “裴姝儿?” 扶雪回神,擦拭了泪,问:“姝儿姐姐?你也认识她?” 姜蕖点头:“有幸去她店里买过花,为她作过一幅画。” “哦~原是如此。他们从小便认识,我哥哥喜欢她,只是,自从她从外地回来之后便很少来我们家,这次好像是……第二次,许是她心里已经放下芥蒂,开始接受我哥哥了吧。” “芥蒂?” “对呀,她家道中落,兴许是觉得与我家悬殊过大,前阵子一直不肯见我哥呢。” 想着此番也刚好来到扶府,顺便可以去看看扶昭的画作得怎么样了,故此,她将来意说明且表达出是否可以见扶昭一面,事关命案,扶雪定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自然是可以的,你且等我让人去传话一声。”随后吩咐丫鬟去传话。 在此间隙中,姜蕖问到了苏延此人的身份,他是苏亭欢的兄长。 这怎么能说不是一种巧合呢!姜蕖心道。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了,扶昭同意见她,扶雪好奇,也跟着一同前去。 不知怎的,姜蕖等人刚踏进书房,一旁的裴姝儿便起身要走。 “这么快就回去?”扶昭不明所以,放下笔将她拦下,“姜姑娘也才到,这里没有外人,姝儿你不必拘谨,再留一会儿,我待会送你回去。” “是呀姝儿姐姐,你才来怎么就要回去,是因为我跟小蕖姐的缘故吗?” 裴姝儿紧张地摇头:“不……当然不是……” 扶昭拉着她到椅子前,双手按下她双肩让她坐下,动作看似粗鲁却没有用力,还柔声说道:“那就不着急回去。” 以头骨为标本,用陶土还原面容,这个难度还是蛮大的,不过几日光景,扶昭便已将大致轮廓还原出来,可见他也花费了不少功夫。 “不出两日,我便可全部还原出来,届时,作画可就快多了。” 所有人都对此信心满满,姜蕖觉得来扶家这一趟,没有白来。 回去之际,裴姝儿也起身要同行,又被扶昭拉住。 “姝儿你许久没来我家了,你不知后院里娘亲种了许多花和你种得一样好,我带你去看看?”见裴姝儿又想推脱又急忙说,“现在天色还早,你难得来一次别急着回家嘛!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在场旁观人沉默不语,都默默地看着这场“离别戏”。当事人裴姝儿害臊得不行,被他温言细语磨得快要答应,谁知一人的到来让她打消了念头,是苏亭欢。 第33章 君自山中来 提起苏亭欢,榛州街上的传闻里还有说两家欲结亲,不知真假,若是真的,那自己在这岂不是有些碍眼了,这般想后裴姝儿更是识趣地要起身辞别,在回廊上与苏亭欢相遇,两人像是互不相识也未行礼后又各自走远。 姜蕖默然不语,同裴姝儿一起走出扶府。 刚出扶府不远处的裴姝儿听到背后的呼喊声,回头了发现扶昭跟了上来。 “你跟来做什么?” “送你回家啊。”扶昭大步跨到她身边,嬉笑着脸,心里踌躇一番又解释道,“我也不知道她会来,你……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裴姝儿如是回答。 “没生气就好。”扶昭瞳孔微沉,有些手足无措,“我也没有跟她结亲。” 见他这副模样,扶昭对她,许是真意。在一旁的姜蕖不便打扰,便轻笑着寻了个借口往另一方向走,没曾想,裴姝儿咿呀声喊住了她。 看了她手势表达,姜蕖明了她意思。 “作画?” 裴姝儿点头,一旁的扶昭有些惊讶:“姝儿你怎么了?是近来睡不好吗?” 裴姝儿没答他,只是看着姜蕖,眼里期待着她的答复。 “当然可以。” 如此,两人跟着姜蕖回了茶楼,一进茶楼李岐便迎面走来,到她身边,轻声说道:“唐大人在楼上拐角厢房等着你。” 唐砚知怎么又来了……这人是有些“难缠”,姜蕖猜不透他心思,当下索性不管。 先为裴姝儿作画。 “连着两夜,我老是梦到榛州城内外皆是狂风大雨,乌云层层压着城墙,狂风席卷半空,大雨噼里啪啦地打着屋檐,怎么都没有停止,这种感觉令人心悸,夜里难眠。”许是心有余悸,裴姝儿描述的时候身子都在颤抖。 扶昭见她额间出汗,丝毫不在意旁人眼光,连忙从怀里揣出一张手绢,上手为她擦拭,她躲了一下没躲掉,于是任由他越界。 姜蕖将这些看进眼里,并未多说什么,提笔就画。 裴姝儿追问:“我私下看了有关周公解梦之类的书,说是,这种梦境可能预示着不幸,是真的吗?” “也不全是,因为每个人的梦境都独特,需要结合自身的情况来分析,据我对裴姑娘你仅有的一点浅显的了解,你近来生活安定无多大波澜,为人温柔,想来亦不会跟谁结仇结怨,此次梦境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因为多年前的家中琐事而至今难以忘怀,过于焦虑罢了。” 闻此,裴姝儿并没有说话,垂眸不知所想。 扶昭也附和着安慰道:“对啊,姝儿,定是你思虑过多,不要害怕,你很安全,加上还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 裴姝儿仍然不语,良久,她才抬起头,浅然一笑,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身为绘梦师,姜蕖每次对于梦境的解读都更偏美好方向,她不知道这是否正确,但绝大多数的梦境都是受心理作用影响,裴姝儿不愿再过多透露她的私事,她也只能根据仅有的信息进行判断。 “又或许,裴姑娘,你还有什么事被困扰,方便告知吗?” 裴姝儿先是沉默,然后摇头。 绘梦结束,画已作好,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屋外天已黑尽,犹如一幅深邃的画卷铺开,渲染成令人恐惧的黑色。 待人走远,姜蕖才恍然,唐砚知还在等她。 她小跑上楼,推开门时,见那人坐在轩窗的案桌前,斜靠着圈椅任由晚风拂面,目眺窗外,悠然自在。 听闻来人,他缓缓转身,眼中盛着未散尽的柔意,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 “你来了。”他说,“等你许久了。” 不知为何,姜蕖听着这话心里竟又被触动,进而这股触动从胸膛蔓延至鼻尖,莫名酸楚。 她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察觉到不对劲的唐砚知起身走上前去,轻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一股茶香扑面而来,将姜蕖拉回神,她抬眼见近在咫尺的人,一下子镇定了,刚刚的莫名情绪一扫而光。 “没事。” 唐砚知不知信没信,他邀她坐下。 “怎么了?突然间又找我?”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见你了。” 唐砚知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了姜蕖毫不掩饰地震惊,除了难以置信之外还有一丝讥刺。 “唐大人越来越会说话了,但这话,是故意在揶揄我、拿我取乐吗?” “并非如此,我只是……” 唐砚知其实这次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来找姜蕖,甚至连理由都没有想好,午睡醒来之时心里满是怅然,那一刻他无比的想见她,与其说是想见她,倒不如说是想见江千衿。 因为在跟姜蕖相处的过程中,曾有许多次,他在她身上看到江千衿的身影。 这么说似乎有些过分,说是替身?似乎也不全是,他知道姜蕖有许多秘密,派人私下去查,除了之前卖饰品为生的人在那次受袭击昏迷醒来之后转变做了绘梦师,现当下她的认知跟学识并非像一个单纯的小贩,除此之外,他却查不出其他异样。 他还在找,试图从两人的巧合之中查出相似的蛛丝马迹。 是的没错,唐砚知猜测,姜蕖与江千衿,似乎有所关联,尽管似乎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就当下,姜蕖暴露了。 姜蕖身为绘梦师,平时接待客人时面上热诚耐心人情练达,可私下并非这样。刚开始面对他时,她的确热情且有耐心懂礼知分寸,她忍着性子耐心地听唐砚知的长篇大论。但经他数次刻意的上门“叨扰”,她终于忍不住了。 譬如此刻,姜蕖眉头紧锁,眼里闪烁着不悦的光芒,额间跳动的青筋和紧揪着袖口的手种种表现又似乎在压抑着,显然此刻她快要失去了耐心。 从察觉到对方伪装的热心,这股熟悉的反差和这些动作细节让唐砚知内心雀跃,与江千衿别无二致,这句话他一点都不后悔说出,但他点到为止见此,连忙道歉安抚对方:“抱歉,若是那句话让你感到不悦你尽可随意骂我,我绝不反驳。但是想见你,的确是真话,你可以理解为,身为朋友的想念。” 听了这话,姜蕖果真平息了不满,眼神略有缓和:“骂人我不会,但请你下次说明白些,别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 唐砚知压住了眼底的潋滟光华,他将海棠酥推至她身前,说着:“尝尝这个。” “我不太喜欢甜腻的吃食。” “这是我特意差人做的,保证不甜腻,你试试。” 唐砚知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带笑,姜蕖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块,一口咬开海棠花香瞬间弥漫嘴里,的确不腻,很对她胃口。 看到姜蕖眸光微亮,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江千衿很喜欢吃海棠酥,且只有亶都那一家的海棠酥,其根据不同品种的海棠制出的海棠酥味道就略有不同,西府海棠制出的口感酸涩带香,贴梗海棠甜中带着酸味,木瓜海棠香气浓烈,味道独特又不甜腻,想起这个,唐砚知连夜让人去亶都高价买来秘方,再差人做好。 可江千衿不太喜欢木瓜海棠味,姜蕖亦是如此,只见她拿起尝了一口又放下。现下看来,巧合还真是多呢。 唐砚知悄悄地笑了笑,心中涌起一种难以掩饰的窃喜。他遥望窗外,从远处朦朦月色之中,身边人在窸窸窣窣地吃着点心,似乎让他感觉回到从前。 “其实我以前,的确是个迂夫子。” 完全没想到唐砚知会说这话,感觉这样子,是要谈及他的过往?姜蕖原本对别人的过往不敢兴趣,但她内心其实也很好奇,他在自己身上寻找的别人的影子,那个别人的,故事。 唐砚知从小读书天赋极强,家里的书房堆砌的书一摞又一摞,考上状元也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他也是出了名了的不善风月,从不参与风月活动,加上说话繁琐又耿直,时常也不招人喜欢,但好在有官位傍身,即便有人不喜也耐他不何。 后来遇到了江千衿。 “因为她,“迂夫子”变得不再是迂腐的书呆子,他能说会道却不招人厌,懂人情世故却不世故。” “但也因为她的离去,又恢复原状,甚至变得更“痴呆”了。” 没想到这女子给他带了这么大的影响,也难怪仍对她念念不忘。 姜蕖见他神色黯淡,试探着问道:“那她……是去了哪里?” “死了。”轻飘飘地两个字,像是满不在意却让唐砚知心下颤抖,失去这件事从未在他心里释怀。 “啊……抱歉。” “没关系,你不必道歉。”唐砚知看向她,目光又重新柔和起来。 因为江千衿以另一种方式又回来了。 回到府上时候,夜半已过,唐砚知命人点了一盏香后又吩咐丁郝:“挑个可靠的人,从亶都到榛州两地,重新仔细再查一遍,江千衿和姜蕖的身世。还有,找人暗里护住姜蕖。” 这一次,他一定要查明原委。 第34章 君自山中来 从裴姝儿家中出来时候,天已黑尽。 “少爷,您是回书房?”小厮提着灯走在前恭敬问道,扶昭在后,夜风卷起寒意阵阵,他拢了拢氅衣回府。 “嗯。” 扶昭本想挑灯试试,未料苏亭欢竟还在府上。刚踏进府上便有下人来传话,他不得以只能前去客堂,许青黛都在,她们似乎在等他。 “娘亲,亭欢。” “昭儿你终于回来了,亭欢可等了你许久,我就不在此打扰你们说话了。”许青黛见他来,起身就要走,意味之意已经很明了。 许青黛走后,客堂安静下来。 扶昭没有要坐下畅谈的打算,他只是问道:“你等我可是有要事?” 苏亭欢微步走近,轻声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听闻夫人说您长待书房许久,有时候连膳食都顾不得吃点,有些担忧便过来看看你。” “多谢亭欢你惦念而跑这一趟,我很好。”察觉她的靠近,扶昭自觉退了些,知礼又懂分寸,“天色已晚,想必令尊也担忧,早些回去吧。” 语毕转身就要走。 “扶昭?”身前人的衣角因风掠起,苏亭欢想伸手拉住又犹豫停留,直到那人要远走,她终于问出了口,“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在疏远我?” 扶昭停下脚步,嗓音淡淡:“亭欢,自年少时与你相交,从始至终都当你是朋友。扪心自问我从未对你做出什么越矩举动,若仍给你带来误会我在此向你道歉。但我确是有意疏远,因为近来传言颇多,我不想被误会,这样对你我都不好。” “传言?可扶夫人亦有此意,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其他感情吗?” “并无。”扶昭斩钉截铁地说,他转过身看她,月光披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冷清,“我娘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明,这点你可放心,但,希望你能明白,我心有所属。” “可……” “小九,找人送苏小姐回府。”扶昭留下一句话后离开。 苏亭欢只能眼睁睁看他走远,如同曾经的许多次一样,心酸至极而泪流满面。 夜半子时,扶府万籁俱寂,深夜的风将窗边的月桂吹落进唯一有着光亮的轩窗内,携了清香搭在书籍上,下一刻又被一只手臂压住,在底下的宣纸留了一朵花印。书案前的人恍若不觉,他正专心按照图纸上的头颅样式将陶土样式完善。 满手淤泥却是无比认真,煤灯点了一盏又一盏,他不觉困倦直到天亮。如此重复一个昼夜,扶昭终于捏出一个完整的头型,图纸上的头颅因这头型而有了灵魂,陶土的每一寸都像是能与头颅契合,开始有了生气。 扶昭满意至极,洗净手之后又铺纸提笔画下这个陶土模子。 约莫一盏茶时间,扶昭完成了,他满意地松了口气又觉得画中人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人他应该见过。 “算了,明日只需要交给父亲去查便能知道了。小九!” “少爷,小的在。”小九推门而入。 “明日将这画交给父亲,告诉他我已经画出来了。” 小九一脸崇羡道:“不愧是少爷,真厉害!” 谈笑间,丫鬟娟儿敲了门,得到应允后端着姜汤进来了。 “少爷,因为夜深天寒,这是夫人吩咐给您准备的姜汤,少爷喝一点吧。” 扶昭面上嫌弃但还是喝了,一股温热的姜味从口下肚,倒是暖和了些,但随之而来的头昏眼花,视线模糊之际他看见娟儿换了一副和善脸。 娟儿趁小九不备,一根银针划过空中直直插向扶昭,一霎间针尖入骨的声音夹掺嘶叫声响彻夜晚。 “少爷?少爷!”小九随即反应过来,朝娟儿扔出暗器,然后惊慌地搀扶扶昭。 娟儿腰部被插中,她眼中流露恨意,猛然用尽力气跑向书案,撞倒了煤灯后自己也倒向火堆中。四下火光燃起,小九顾不得那些画,将扶昭背出书房。 “快来人!快来人!” 扶昭右手肉眼可见地发紫,手上的麻木与头疼使他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周遭全是哭喊声,昏迷前他脑中想起的,是书房的那幅画。 不知道下次,她还愿不愿意,再入我画。 当夜,扶府很不安宁。先是扶昭画出无名头颅画像,随之便被府上丫鬟行刺伤了右手,那幅重要画像也随大火燃为灰烬。不难猜测,娟儿的目的是不仅仅是毁画,还有让扶昭再也不能画。 可娟儿也死于大火中,没人知道她身后主使是谁,衙门大怒,命令彻查。 扶昭醒来之后,已过了两日。 一睁眼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桌子前,那人不同往常地披散着墨发,眉目低垂,正专心地翻阅古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由地眉头紧皱:“姝儿?” 裴姝儿回头道:“你醒了。” 他习惯性地想用右手撑起来,但右手已经没了知觉,还是小九扶着他坐起身,看着自己死气沉沉的手,他苦笑道:“可惜了。” “少爷别担心,大夫说虽然毒来源怪异,此前从未遇过,但给他些时日说不定能找到来源且配好解药,手还是能恢复的。”小九安慰道。 扶昭缄默,神情有些哀伤,但下一刻一双纤手搭上来了,尽管没有知觉但这一举动足以让他喜出望外。 “姝儿……” 裴姝儿仔细检查他手上的针孔,毒素已经被压制在小臂以下,由最初的紫黑转为微青,可若长时间没有解药,怕是要截肢。 目前看来,那无名头颅的确是一桩冤案,不然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盯着这件事,就连扶府上的丫鬟都能收买,说明幕后人的确不简单。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性,裴姝儿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姝儿别担心,大夫那边一定有办法的。” 裴姝儿抬头,撞上他含笑的眼,心里轻叹一声。 其实不光裴姝儿来了,一同到此的,还有唐砚知和姜蕖。 出了这事,完全是意料之外,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有人在这个节点这个地方搞偷袭。 “哥,大夫说你这手,在没有彻底恢复之前,切不可再作画了。”扶雪眉头紧皱,关切地说道。 裴姝儿低眉思虑后,比划着说:“其实你中的毒,也不难解,但是需要的药引难得,市面上怕是难找,若是能找到走山客,花钱请他去深山里寻……” 此话一出,扶雪心里咯噔一声,觉得无比熟悉,这不就是如当初她生病时,所寻的方法嘛! 可惜那人就没再回来,不知生死祸福。 “榛州方圆百里的走山客,现在似乎只有一个了,那便是偶尔会来茗品楼的那位了,许是茶楼楼主的坐客,行踪不定,不知姓名不知过往。”扶雪说着,神情黯淡,“我接连去了几次都没有等到他,对了小蕖姐,你是茶楼里的人,应该认识他吧?” 众人将目光集在姜蕖身上,面对多双充满期望的眼神,她依旧从容淡定地说:“是有这么一位走山客,但他每每来时都不愿与人说话,因此我也不晓得他姓名和来路,若是需要,来日若再遇见他,我定将话转达给他,看他是否愿意接这个活。” “如此,便最好了,那我扶家先谢过姜姑娘了。”扶昭说。 “不必客气,因为案件紧急,既然当下令公子不能作画,若不嫌弃我拙劣画技,可口头转述给我,我代笔画出来。” 扶昭正懊恼自己手不能画,闻言更是眼睛一亮,道:“那当然可以。” 唐砚知在旁见此,俯身靠近姜蕖,轻声问道:“可有难度?” 姜蕖明白他所问何事,无论是找走山客还是当下代笔作画,于她自己而言都不是难事。 “没事。” 语罢,由扶昭口述姜蕖提笔,约莫两盏香的时间,途中画了又改,改了再定,终于将画还原出来。 看到画,反应最激烈的竟是哑声的裴姝儿,她慌乱地比划着手势,眼中含泪还带着呜咽声。 接连着几次,扶昭才看懂她的意思,“姝儿,你是说,这个你认识?” 裴姝儿点头。 “她是谁?” 恰逢许青黛走近屋里,见了此画,大为震惊道:“这不是当年惠心身边的丫鬟梨儿嘛!” 许青黛自然是认识的,加上画得逼真,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连忙朝裴姝儿招手,“姝儿你来看看,我没看错嘛!” 五官相似度很高,这是年轻时的梨儿,梨儿便是苏惠心的贴身丫鬟。 苏雄宏与苏惠心为亲兄妹,七年前,苏家不算富贵,平时也只是靠着一小本生意过活,家中有几亩山林,被种植了许多观赏植物以供官宦家使用,如此,也存了些本钱。 苏父常年奔波劳作,一人拉扯两个孩子,身子渐差,就想把那些地交予儿女,谁知,分歧就在这里产生,苏雄宏野心极大不甘看着这些地就因为这些不值钱的花草而浪费,就想接手之后发展茶业,但满山种满花卉不仅是多年来的生存活计,更是亡妻一生的夙愿,苏父定是不能答应,临了之际选择把土地交给苏惠心。 于是,一场恩怨争夺就此展开,苏雄宏不仅夺了土地,还将苏惠心一家逼赶出榛州。那时苏雄宏不断给苏惠心施压,断她钱财来源,遣走家中照顾她的丫鬟,其中就有梨儿,梨儿跟了苏惠心许多年,消失之前只留下书信一封后再没见到,当时只当她是奔着其他好去处去了,没想到却被遇害了。 “的确是。”即便过了许多年,但裴姝儿从未忘记过。 第35章 君自山中来 “我那晚刚画出来就被娟儿毁掉,而娟儿并无家人归处,兴许是一开始就是被安插在扶府的,而如今知道死者身份,那必定是仇人害怕暴露才连忙让娟儿毁掉,现在看来,能与梨儿有仇的,想来除了苏雄宏,再难想到第二个。”扶昭说。 “也不是没可能,苏家一早就盯上了我们了,目的是想利用联姻得到权势吧!”难怪苏亭欢紧追着扶昭不放,许青黛一直以为她是真心喜欢,现却越想越觉得后怕,“幸好还没答应他们的联姻!” 扶昭把画交给了唐砚知,榛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扶家婚期定下之后又一消息掀起城中大躁,原来是数月前发现的无名头颅已有了进展。 唐砚知命人将画像公示出来,现下确定了身份,虽没有找到身子及其他肢干,死因也能确定,因为在那头颅上有一致命伤,像是石头敲击而亡,而之所以说死于非命,是看到靠近颈部的骨头上有明显的刀砍痕迹,说明是死后被分尸。 夜深之时,街上已无过往来人,只余孤风夹着雨花肆意飞舞。 白日在告示栏上张贴的画像被吹起一角,在寒夜里发出簌簌声响,逐渐地,声响愈来愈大,直至画像被吹开,纸张弯起的弧度像是画上人笑了笑,它与摇曳不止的树枝纠缠一会儿又随风而去。 约莫一会儿,画像越过高墙瓦砾,落到了苏府庭院里,搭在银杏光秃的枝丫上,冷清月光下显得格外冷森,走过树下的丫鬟听见声响环顾四周没发现异常又继续走远。 回到茶楼的姜蕖心事重重,没想到牵扯这么多陈年往事,看似都是线索却杂乱无章,要一一捋清也并非难事。 正当她思绪难解时,言靖回来了,他见姜蕖坐在回廊前发呆,故而又风尘仆仆地走过来,他一如曾经许多次般温柔,问道:“小蕖怎么还未安寝?” 姜蕖转眼看他,见他面容比寻常憔悴,似乎攒了一身疲惫。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事办完了也就回来了。你在这里想些什么?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言靖言辞诚恳,语气轻柔,倒真像个温润而泽的翩翩公子。但姜蕖知道,他不似表面般温和,也不知他今夜去办了什么事,眼中残留的戾气尚未消散便急匆匆赶回来。 从一开始姜蕖便知道言靖身份不简单,但奇怪的是,她却从不惧怕他,所以也才会答应他住在这茶楼里,潜意识里,她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所以姜蕖也识趣地,不会多问。 她反倒想起了另一件事。 “最近有一个人,总想见蒲落,从她口中的蒲落跟现在的蒲落似乎很不一样,而且现在蒲落对她避之不及,我能问问,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吗?” 言靖笑笑:“你竟是为这件事忧愁,大可不必的,若是她实在想知道,让她明日午时,到城外二里外的小木屋处寻找答案。” “蒲落在那里?可他本不愿见她,我们自作主张,会不会不太好?” “无碍,他早该跟她说清楚了的。” 翌日,早膳过后,姜蕖便前往了扶府一趟,将此消息告知了扶雪,她欣喜万分地前往城外。 回到茶楼时,刚好一位客人踏进,吆喝着想喝一壶茶,姜蕖端着过去却被悄悄塞下一张纸条,对方恍若未闻。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给她传递消息,会是谁呢?感觉自己也不是什么刺客,做的什么十分保密的工作。 姜蕖本人也想不到,竟会是唐砚知。 信里唐砚知说,因为言靖回来,他们两人不便经常见面,定不要告知言靖他们已经结盟的事情,以免牵扯太多,同时,信纸多达三页,全都是有关此次案件的线索。 裴姝儿和扶昭算是青梅竹马,扶昭家是官僚世家,而他则是榛州一小官儿子。裴姝儿出身商贾之家,家里是做着花卉生意。两人之所以会有交集,是一次扶昭娘亲带年幼的他来花市里闲逛,正巧碰见手里拿着一朵芍药的裴姝儿。 裴姝儿幼时怕生,被人盯着她赶紧躲到娘亲身后,扶昭胆大上前跟她说话。 突如其来的热情倒是让她有些不知所言,她看了一眼相谈盛欢的两位长辈,又将目光转向与自己差不多同龄的扶昭身后,踌躇一瞬,她将手中的花递给了他。 扶昭接过,自此,加上许青黛也喜欢花木,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关系渐好。 直到裴姝儿的父亲因病故去,这裴家的花铺再也没开,扶昭也跑空了几次,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豆蔻那年。 那时裴家举家离开榛州再无消息,遥隔如今,已经有七年之久。 裴姝儿当时离开榛州是怕触景深情,如今又回来,说是因为故乡在此难以放下。 信笺纸还提到,裴姝儿并非天喑之人,她的嗓子是后天受伤造成的,但暂未查到原因。 还有重要一点就是,偶尔会来茗品楼的蒲城,与裴姝儿认识。 看完这封信的姜蕖,心中震惊之余疑惑更多。 她已经知道蒲城其实就是蒲落,但蒲落又是怎么和裴姝儿有所往来的呢?而且裴姝儿通过扶昭,不可能不知道扶雪一直在找蒲落,为何又知而不说呢? 姜蕖想不通,她决定还是得从裴姝儿和蒲落身上打探。 这日,日落而息之时,裴姝儿忙着在后院收拾杂草,等忙完时暮色已浓。回到店铺准备关门时听见旁边似乎有脚步声,她走出来一看,竟是多日未见的扶昭。 彼时扶昭背对着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略有些尴尬,索性厚着脸皮朝她笑。 “你怎会在此?”裴姝儿问。 他不是在家养伤吗?何时跑到这儿了。 “我……”在家待着的扶昭无时无刻不想她,所以让小九给他打掩护然后偷偷溜出来,但如果直说了就显得自己好蠢,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白痴,又不善于撒谎,一时间支支吾吾。 旁边的小九灵机一动,一句话全抖落干净。 “少爷想姑娘您,你又不来府上看他,所以他自己就来了。” 来了在门口徘徊许久都不敢敲门。这句话小九不敢说。 “小九……”扶昭觉得脸都被丢光了,一时气结。 小九委屈低头,退到一旁不再出声。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敲门进来?” 听她的语气没有生气的意思,扶昭稍稍走近了些,能看清朝思暮想的面容。 “主要也是想着大晚上的来找你,对你一个姑娘家名声不太好,但我也只有这个时间有机会溜出来。” 裴姝儿抬头看他,少年生了病后面色稍白,脸庞似乎也消瘦了些,但眸光很亮,一如她每次见到的那样。 他可是扶家少爷,还受着伤,也不知在这门口吹了多久的风也不敢进来,心里泛着酸,什么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算了,来就来了吧。 “进来吧。”裴姝儿说,“下次想来就直接进来唤我就行,别在外面吹风。即便是晚上也没关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扶昭兴冲冲地跟上,扬声应道:“好。” 扶昭来得正是时候,刚好赶上晚膳,裴姝儿简单地弄了些饭菜,他便觉得十分满足。因此这顿饭吃得分外和谐,昏黄的烛火因风摇曳不止,落在她侧脸上呈现一片暖意。 她敛眸沉思,一手翻书,一手执笔记录。烛影的美人如玉,扶昭看得入迷,也不吵她,只是静静看她,不知不觉将她看进了心里。 想起那日给她的画,扶昭试图抬起右手却仍是没有知觉,这让他非常沮丧。 “姝儿。”他轻轻唤她。 “嗯?”裴姝儿抬头看他。 “以前我爹总让我去考取功名,来日可走上仕途,可我无心政事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于是我学了作画,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作画了,可如今我现在成了废物,你……” 余下的话没再说全,裴姝儿却懂他的意思,干脆打断他说:“不会嫌弃。” “可我不能再为你作画了。” 扶昭在她面前从不掩饰喜怒哀乐,就如此刻,她很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委屈。 “你……”她放下笔,原本想问他的话落至嘴边辗转不下,最终没说出口,只是说:“你的手会好的。” “是吗?那我信姝儿的。”这种安慰的话他听太多了,但从裴姝儿口中听到还是很开心,激动之余他想起了从前,那段没有她的日子,每每想起都是心绞痛。 “姝儿……”对上她疑惑的眼,他便什么委屈都说不出口了,就现下,她在身边就已足够。“没事儿。” 因为她在所以心安,直到睡着时梦里都呢喃着她的名字。裴姝儿闻言笔尖一顿,纸上晕开一团黑墨。她看着眼前趴着睡着的人,心绪被扰乱,有人在她平静如波的枯井里丢了一颗石子,惊起阵阵涟漪,久久不散。 其实她刚刚想问,你心悦我? 可她没有问出口,有些事无需挑明。 第36章 君自山中来 青灰色天光漏进窗棂,正巧照在床榻上,扶昭从陌生的床上醒来,说是陌生但房间的淡淡花香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裴姝儿起得早,已经去花市收购一批新鲜花卉回来了。这个店里从里到外,所有事情她一个人亲力亲为事事用心,正搬着一盆栽吃力得出汗,从卧房出来的扶昭见此连忙走上前去帮忙。 “要么我给你找个丫鬟吧,这样平时我不在的时候你搬东西也轻松一点。” 裴姝儿摇头以示拒绝。 又被拒绝的扶昭有些气馁,他刚想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店门口站着的人,嘴边的话被硬生生憋回去。 姜姑娘?裴姝儿擦净了手,走上去迎她。 “我没什么事,便想来找裴姑娘说说话,多有打扰请见谅。”姜蕖装作没看见刚刚扶昭心疼又无奈的举措,也不好奇对方为何一大清早便在这里的原因,她淡然地走近店里,颔首行礼。 扶昭识趣,搬完地上的花之后,大步回家去了。 见人走远,裴姝儿请姜蕖落座,热了一壶蜜水,香甜又暖胃,乘了一杯递到她身前,问道:“姜姑娘今日来此,是有事相告?” “原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想起裴姑娘你前些日子找我作画,就想问问,近来可好?还做梦吗?” “刚好你来,我预备着也去找你呢,这两天睡觉还是会做梦,但奇怪的是,没有半夜惊醒,能一觉到天亮。” “哦?什么梦呢?” “梦见爹地、娘亲他们还在世的时候。”裴姝儿比划着手势,划到一半,许是念起过往,泪如泉涌,“梦里他们不是哭就是笑,可怎么也看不清他们面容……你能为我做幅画吗?” “当然可以。” 裴姝儿抹了泪,立刻跑去里屋,拿了宣纸和笔砚。 “家里只有这些,还请见谅。” “无碍。”姜蕖说着,铺开宣纸便落笔,再根据裴姝儿对双亲的长相描述,她很快画好了。 见裴姝儿见画又流泪,姜蕖又说:“斯人已逝,请节哀。其实梦里见到他们笑,可能是对过往的怀念,他们哭,可能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隐藏的悲伤在困着你,无论是何,生者需得往前看才是。” 裴姝儿擦拭着泪,点了点头。 为避免沉迷悲伤,姜蕖不经意地转了话题,提到:“扶少爷,似乎钟情于你呢?” 裴姝儿轻抿一口蜜水,甜味在口中散开,似乎淡了刚刚的悲伤,她轻轻苦笑并未答话。 “怎么了这是?你不喜欢?” 裴姝儿放置杯子的手顿了顿,摇头,分不清何意。 姜蕖也不为难,又说:“说起来,扶家两兄妹真是如出一辙,都是情种呢,他妹妹扶雪姑娘你也知道吧?她喜欢上一个走山客,至今仍在等他,好像叫什么……蒲落,你认识吗?。” 裴姝儿听到此,垂着眼仍不应答,只是环着杯子的指尖微微颤抖,这一切全都被姜蕖收进眼里。 空气静了一会儿,正当姜蕖以为她不会再回应的时候,她摆着手道:“不认识。” 得了这回答,姜蕖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尽管对方有太明显的异常举动。她也不为难她,起身告辞之际,她突然回头,装作无意地问道:“对了裴姑娘,冒昧地问一下,你的嗓子是……” 裴姝儿怔了怔,答道:“吃错东西,伤到了。” * 扶雪来到木屋已有几个时辰,她从一开始的激动心情到后面的心如死灰,都没能让蒲城松口帮忙。 不知不觉间,天边布满了一片红霞,余晖尽撒下来,远到溪水波光粼粼,近到男子身后。 扶雪看着逆着光的人,仅是那么一瞬间,她突然不念来时的初衷了。 “我不求你帮我找人了,也不求你帮我哥寻药了,山里危险,是我任性了。” 一盏茶已凉透,时辰也不早了,扶雪起身辞别,“今日叨扰你了,抱歉。” 说着转身要走,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身问道:“自他之后我就再没见过走山客,难得有缘,可否问问公子贵姓?来日若是遇见,起码也知道怎么唤你。” 男子抬头,那双眼睛融于暗里,她看不清他神情。 “鄙人姓蒲名城。” 扶雪从未听蒲落说过有胞兄,她还未从这巧合中缓过来,他又说:“姑娘口中的蒲落,是我胞弟。他应该还没跟你提过我,我也是刚回榛州不久,偶尔也听过你与他的事,本来要走的但因为他出事,师父希望我留下来。” “不得否认的是,蒲落他确是对你有心,两次为你寻药只为医治好你,并不是嫌你面容丑陋。那次他进山为你寻草药后失足掉下悬崖,临终之际让我不要将此事告诉你,并让我将草药卖到草药店再放消息出去,届时定会有人买给你用,如此一来顺理成章,只是未料到是沈延拿此去向你示好。” 泪水又悄无声息的流下,再说话时她才察觉自己哽咽到颤抖:“那……为什么现在你又跟我说实情。” “本想以那种方式让你忘记,但如今过去了这么久你还念着,不如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告诉你了,他被我埋在了山里,山路颠簸你也不必去见他。扶雪姑娘,城中不乏少年郎,你就忘了他吧。” 扶雪蹲下掩面大哭,哭了多久旁边人的手就攥紧了多久。 她离开时夜深浓重,仅过了几个时辰她神情憔悴,一步一挪地走出小屋。 浦城放心不下,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看见人平安进府他才离去。 回到木屋里看见凉透的茶水,这木屋他极少回来,恰好今日得空来此一趟,却歪打正着地遇到她了,他知道是谁透露的消息。 此刻,他手指环上去,似乎想着以此能触到那人的余温。 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滴落到杯里,荡起一片涟漪。 他伸出一只左手至右耳处,摸了摸后用力撕下一张假人皮,而人皮之下赫然是那张面容俊朗的少年,稍微有差的是,眉尾至耳边处有两条深浅不一的刀疤。 他就是蒲落,从未有什么胞弟。蒲落作为一个走山客,时常出没在深山里,偶尔为赚银两将草药拿来贩卖偶尔帮人寻物也能赚钱。 他来去孤独早已习惯,却不曾想遇到扶雪,他永远记得那个傻跟在自己身后的姑娘,穿着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披风,一张小脸藏在斗篷下,抬头看自己时,略带薄汗的额头之下,明眸善睐很是动人。 沦陷已是必然,后来哪怕背着绑架的嫌疑都执意跪在扶家,为她深入山中寻药也是心甘情愿。 他想过只要治好她后,他便不再走山,安心陪她。 可世事难料,在最后那一次,他好不容易找了许多名贵药材,刚下山就被打劫,打斗之间不敌对方人多,他的药材被抢走又受了很重的伤,而后对方又怕他报官,走时又灌了一包药,毒哑了他嗓子。得亏言靖及时发现将他带回去养伤,这一养就是一个月。 脸毁加上嗓子废了,身份上本就觉得有差距的他更是自惭,他不想就这么去认她,于是造了张假皮,偶然在城外小屋住下,时常以言靖的坐客身份,进城的次数也多了,他也知道,扶雪时常在茶楼等候,每次都会有意无意地走过扶家门口,他没奢求太多,知道她平安过得好就够了。 没想到今日她寻上门,于是忍痛编了这个谎。 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他心里很矛盾,希望她忘记却又怕她忘记。 扶雪回到府上,不一会儿,有人提着灯前来,扶母走到她身旁,将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说道:“该用晚膳了,一会儿还要喝药呢。” 一提到这药,扶雪难掩悲恸,她问:“现在这药还难买吗?会不会突然就像之前一样断货?” “不会,近月来这药方里的各种药材都供应及时,且依你父亲的关系,再难也不会断了的,你再坚持喝一段时间,等脸彻底好了就不用喝了。” “为什么?有人长期供卖吗?” “是啊,最近榛州不是来了个走山客嘛!” 扶母很高兴,脱口而出后又悔恨自己嘴快,“雪儿……” “他也姓蒲,是吧?” “是,但他不是……” “娘亲我知道。”扶母强颜欢笑道,“这多亏了他。” “是啊,说来也巧,他每次提供的药材都恰好是你所需的。” 闻言扶雪拿起糕点的手不自觉地放下,心中升起莫名情绪,她追问:“娘亲,在上次药材断了之后是谁卖给草药店的?是蒲城吗?” 扶母凝眉回想后说:“不是,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听吴掌柜说,对方来势汹汹像个悍匪,扔了一包草药拿了钱就走了……雪儿你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听完这话,细细回想今日之事,扶雪不禁潸然泪下。 “娘亲,我……也许找到他了。” 她一边丢下这话,一边又让人备马车,她要往城外木屋跑去。 这次,她不能再错过了。 第37章 君自山中来 蒲落将扶雪送到家时,他顺势拐弯去了茗品楼。姜蕖就这样逮着他问,终于知晓了他与扶雪的故事。 “你的声音变成这样,是因为被下了毒?可知是什么毒?” “被灌了哑药,量大难治,我之所以能恢复到这个程度,是因为从小长在山,自行去山里找的药。” “哑药?”哑药一般多是一些中草药,譬如半夏、乌子等草药,生者令人喑,说的便是这种药。 蒲落点头,姜蕖趁机追问,“你认识裴姝儿吗?” 蒲落眼里闪过惊讶,他看了一眼久坐不出声的言靖,然后点了点头。 “你们是怎么相识的?为何她从未在扶雪面前提过你?” “我为谋钱她为谋利,摘采山中稀有的花卖给她,因此相识。至于你问的后面个问题,这你得问她本人。” 说的也是,姜蕖现在脑子乱糟糟的,好在蒲落这边已经明了。那个梨儿既是裴姝儿母亲苏惠心身前的丫鬟,如今横死在外,许是与当时的恩怨脱不开关系,现最可能提供线索的,就是还活着的人,裴姝儿、扶家、苏家。 所以,还是得去接近裴姝儿。 “在你们的故事中,那个苏延,嫌疑很大。” “那……那又如何呢?他有权有势,无凭无据的我是注定争不回一个公道了。”蒲落说。 不怪他消极,事实确实如此,姜蕖也束手无策了。 三人难得一众沉默,言靖一直望着南面高楼,不知所想。 蒲落从后院走出来时候,听见大堂闲客议论纷纷。 “听说扶家千金失踪了?今日天未黑尽时还见扶府的马车急匆匆地出城去呢!” “唉,也就是出城时出的事!眼见天变要下雨,人迟迟不归,扶家派人去寻,只见一辆空马车,丫鬟和小姐不知所踪!” “轰”地一声,带着假皮的蒲落脸上意外地能察觉到僵硬,满眼的不可置信,意识到些什么,他大步朝城外跑去。 只是刚出城门不一会儿便远远地看见木屋处围满了人,在里圈的是衙门的人,众人被拦在外圈窃窃私语着。 蒲落将斗笠往下拉了拉,正大步靠近时却被一人拉住。 一直小跑跟在蒲落身后的姜蕖,她也听到了传言,就料到他肯定会赶回木屋,衙门的人在那,他的确没有作案时间且有自己为他作证人,单凭他好不容易让“蒲落”这个人消失,若现在堂而皇之地趟入这趟浑水,身份被揭发时他有口难辩。 且,这木屋还是他会来的住所,不排除有人会看到。 “嘘!”姜蕖将他拉到桥边的青柳树下,出言制止他,道:“你现在去就是自寻死路!” 蒲落眼神清明了许多,但一刹那间开始慌乱,“我……我明明看到她回府了,为什么……” 为什么又在日落而息之时返回?无人得知。 姜蕖见七尺男儿此刻竟看起来有几分委屈,垂着的手冒着青筋似乎在压抑着他的心急如焚。 尤其是看到苏延在那安排人去四面八方寻找。 蒲落和苏延,恩怨未清。 姜蕖听见有人轻呼,唐砚知来了,她往城门口望去,果见那辆黑楠木制成的结构精巧的马车缓缓驶来。 “你先回茶楼,我去看看,不要贸然行动,有什么消息我会跟你说的。” 将蒲落打发走,姜蕖装作好奇围观的百姓一般,慢慢挤进人群中。 “衙门的唐大人来了。” “真是好大的官威,都报官这么久了人才来……” 旁边的人压低了声音说:“就是就是,就算来了也是做做样子……” “嘘你们小点声,不要命啦!” 唐砚知缓缓下车,神情不慌不忙,似乎看不到众人各异的目光。 扶雪是驾着马车来的,目的地应该是这家破旧的小木屋,但马车还在丫鬟被打晕,但她人却不知去处。 不一会儿,丫鬟被弄醒了,她一醒来便跪地哭诉道:“求大人救救我家小姐!” “你可知,是谁掳走了你家小姐?” “是……是蒲落!” 此言一出,原本喁喁私语的众人瞬间议论声变大。 “奴婢亲眼看到,头戴斗笠身着黑色衣裳,我跟小姐那么久,定不会看错的!” 与扶雪第一次被拐走的描述如出一辙。 “好啊!竟又是那杂碎!”苏延冲冠眦裂,连忙朝唐砚知讨个说法,“大人有所不知,这情况已不是第一次,这次可不能再放过他了!” 唐砚知敛眸,将要说话之际,一道清脆声音插了进来,他转头,见姜蕖从人群中挤进来。 “可我听闻,这位蒲落公子消失已有一年之久,现如今突然出现掳走扶小姐,其目的是为何?” 苏延见姜蕖,眼神毫不掩饰的不屑,道:“还能是为什么,他对雪儿贼心不死,故意要把她带到深山里去!” 苏延高大,眉形杂乱目光锐利,时而脸上露出狰狞的神情让人心悸。 本有些害怕的姜蕖看到他身后站着的唐砚知,平缓如远山的浓眉之下,平静如深潭的目光落在苏延身上,眼角微扬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震慑力。 顿时姜蕖心安,她挺着背气定神闲地走上前去,轻扬着头,说:“当下之际,是需要先派人去寻找扶小姐。至于苏公子所断言,是失踪许久的蒲落,但我认为,疑点颇多,还是先找到人再做定论。” 苏延嗤笑一声:“是这丫鬟亲眼所见的,还能有假?却不知姜姑娘为何言辞之间护着蒲落?且为何扶雪会来此荒郊,该不会是受了你的指示吧?我可听说,前些日子扶雪跟你走得蛮近的。” “与扶小姐来往密切不假,但我行得正站得直,不怕质疑,若要查我大方来查便是。我经得起查,可苏公子你也如此吗?” 苏延似乎被这话恐吓到,他脸色变了又变,眼神极为不自然,说话都带着一股虚张声势地意味,“那是自然!本少爷不跟你计较,当下最紧急地应该去找扶雪,您说呢唐大人?” 刚从姜蕖的巧言说辞中回过神,浅如琉璃的眼底不知不觉晕开一片柔意,笑意不经意间从心底传到嘴角,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他立即吩咐丁郝去安排人,朝四面八方去找。 苏延见此,随即打道回府。 众人皆被遣散,人少了些,月色也降下来,能得见周围山间打着火把想点点火光。 兰月的晚风,柔软而宁静,可姜蕖的心却不似这般平静,她没想到,扶雪在这时候出事了。 唐砚知似乎知她所想,走到她身边,安慰着说道:“别担心,我让人连夜去找,想来很快就有消息的。” 姜蕖轻点着头,因为思虑而垂眸不语,若她抬头,定能撞破唐砚知眼中的莫名情绪。 这种情绪,在后来的某些时间里,唐砚知回想起来自觉称为,情愫。 “茗品楼里的那位茶客,便是蒲落,对吧?”他问。 姜蕖一点不意外唐砚知知道这事,她抬头,点头说道:“对,今日从申时到酉时,他一直在茶楼,因此我敢肯定,那丫鬟要么是说谎要么是看错了。” “如此说来,的确疑点重重,还得细查一番。”唐砚知接过丁郝递过来的灯笼,跨步到姜蕖身前,说道,“天色已晚,我先送你回去吧。” 唐砚知在她身旁,看路看着仔细,嘴上轻声叮嘱着,小心脚下滑石,弄得姜蕖觉得怪异得很。 她觉得,唐砚知待她似乎不似之前那般表面和煦实则虚之,现下,过于有些,暧昧了。 她将这一系列变化,原因归结于,自从上次的坦诚相待之后,对方把她当作故人的替身罢了。 她不生气,也不在意。 姜蕖这么想着。 “为避免言靖对我察觉太多,你我平日少见面,你若有事找我,私下可来府上找我,言靖的茶楼,眼线太多,我不便常来。” “言靖关注你作甚?我上次听他的语气,似乎是不想与朝廷的人有往来,想必也不会干扰到你吧?” “他是商人,自然不会找我麻烦,但他若有其他身份,那可就说不准了。” “其他身份?”姜蕖只知道,言靖身份不似表面单纯,却也没往深处想过。 “他没跟你说过?”唐砚知有些意外,他说,“他是一个组织的杀手,你还记得,之前你与何晓念在城外遭人拦截一事,那些蒙面杀手后面全被灭口,一个活口没留,就是他干的。” 姜蕖其实当初心里有几分猜测是他,因为当时在榛州,除了言靖,似乎没人会这么帮她,可她不想过多了解言靖因此也不会主动问,现如今得到证实,她心里难免还是震惊。 “目前他对你是善意,但往后不一定永远如此,他身份特殊,你还是小心点。”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茶楼前,姜蕖转身看他,眼眸里落了灯笼的光,一闪一闪的,炽热又灵动。 “多谢关心。”只是如此,别的没有多说。 随即转身进入茶楼,在踏门之际,察觉身后人还未离开,她顿了顿,然后又装作不知晓,大步迈进后关门。 第38章 君子山中来 丁郝跟了唐砚知许多年,靠着了解和察言观色,此时怎会不知自家主子对姜蕖态度的变化,他略思一瞬,走上前来,主动将灯笼拎过来,说道:“主子,恕小的直言,在事情还没有定论之前,跟姜姑娘说太多,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明面上姜蕖是在言靖的地盘做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受言靖的庇护才能做生意讨活,所以怎么说,姜蕖也该更加信任言靖才是,怎么会因为唐砚知这个“外人”的几句劝诫就与言靖分心? 言靖身份不简单,万一姜蕖只是假意交好,转头便将所有原委告诉言靖,那唐砚知就得不偿失了。 当下也只是怀疑她便是“重生”之后的江千衿,但真相还未查明。 言多必失,此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派去调查的人怎么说?多久能有结果?”唐砚知不答反问道。 “小的已经催过了,应该快了。” 就凭刚才,唐砚知跟姜蕖说起那次暗杀的事,看她的反应,好像是真的不知道是言靖所做,他由此而心中判论,她不会与言靖交心,自然也不会跟对方全盘托出。 “先回府。”唐砚知说罢转身离去。 茗品楼内,姜蕖刚行至后院,便遇到李岐,对方话,言靖在客堂等她。 她到达客堂时,见蒲落也在。 “小蕖你回来了,坐吧。” 蒲落见人,眼神像是亮了些,他紧张地走上前来,问道:“姜姑娘,你刚刚去了现场,怎么说?有什么发现吗?” 姜蕖如实将事情经过细致道来。 旁听的言靖分析道:“如此听来,这位苏延苏公子嫌疑蛮大,看来得从他身上查起,否则就算派再多人去,也如同大海捞针。原本我可以派人暗里去找,但现在,朝廷的人介入,我不便出手,若是人没找到还招来麻烦,得不偿失,加上扶家家大业大,一出事多少眼睛盯着呢,我猜扶雪定还雇人去找了。” “那这么说,找人这任务已经有人去做了,我们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查找主使一切的人,比如,嫌疑最大的苏延。” “小蕖说的对。”言靖看着姜蕖眼中含笑,带着欣赏,又转头安抚蒲落说,“我们都知道你担心她,在事情查明之前,你最好待在这里,不要轻易出去了,被人发现了传出去,就怕掳走她的人鱼死网破,将人……” “是啊,只有洗清你嫌疑,你才可光明正大地出现,没有证据,你有十张嘴都说不清。”姜蕖附和道。 蒲落垂丧着脸,他心中牵挂却又没有办法。 子夜,姜蕖拖着一身疲惫回房,可她并无睡意,她依着记忆循着过往重新整理了扶雪和裴姝儿作过的画和未落笔的过往。 烛光摇曳着人影的同时勉强支撑着这墨色的夜,约莫两个时辰,整整二十几张画卷,姜蕖画到神情麻木双眼尽显倦意,但脑子里的神经紧绷着让她又清醒着。 待画卷全部还原,她一一铺开,从现有的线索中寻找他们之间关联的蛛丝马迹。 扶雪曾说,一次梦见父亲娘亲认可了蒲落,于是她带他去扶府见了家人,因为兄长钟意裴姝儿,加上从小都相互认识,有着两小无猜之情,因此梦里的场景,裴姝儿也在场。 但后来经扶雪提起,裴姝儿的嗓子并非天生所致,加上那次的打探,见她神色不自然,可以大胆猜测,她的嗓子,很有可能是被人故意害之。 而裴姝儿为什么会认识蒲落呢?姜蕖从另一幅画中找到了答案。 一次裴姝儿描述,她做了个梦中梦,梦里她嗓子是好的,能发出清甜的声音,但最后画面一转她醒来,喉咙发痛再也不能说话,正当她陷入恐慌之中又是一阵眩晕,再睁眼才是真正醒来。 蒲落是走山客,虽隐藏身份为蒲城,但也会从山间寻找名贵花卉卖予花铺,而他的嗓子是被人灌药所致,所以两人相识,会不会也是因此结缘认识? 两人因伤共情彼此,互相帮对方隐瞒互相帮对方成事。 蒲落的目的是应该是与扶雪有关,但裴姝儿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听闻裴姝儿消失几年后又回到榛州,然后似乎与扶家减少了往来,可是什么原因如今她又选择逐渐与扶家往来,仅仅是因为扶昭? 再看裴姝儿的画,她幼时家境不错,过得也算幸福,可自从家道中落之后彻底变天,她的嗓子,应该也是那时候坏的,于是伤心欲绝才离开榛州。 而之后为什么又回来?百草山中发现梨儿尸身,这与她又有什么联系吗? 苏延与苏亭欢为兄妹,妹妹似乎有意嫁到扶家,而哥哥喜欢扶雪。 扶雪之前出事,大概率是苏延一手策划,因为就目前来看,他最获利,目的是赶走蒲落从而得到与扶雪的婚事权,只是缺少证据,而丫鬟到底是说谎还是看错,还需细查。 那这么说,蒲落的嗓子很有可能就是苏延害的! 姜蕖想起,去裴姝儿店里时候,曾看到众多花卉中角落里的一盆很特别的花,花褐紫色,当时觉得特别也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那花叫玄参。 玄参,清热凉血,兼治喉闭肿痛,搭配麦冬、桔梗同用。 若是治喉咙,玄参所解的,就是半夏或附子过量所导致的毒 那这么说,裴姝儿和蒲落所中的,是同一种毒!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裴姝儿也很有可能也是遭苏家暗害? 尽管疑点还很多,但姜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接近真相了,明日她需要再去裴姝儿店里一趟。 为此事心中惦念着,姜蕖整晚都没睡,待太阳初升,她连忙出门去集市,可裴姝儿的店门大敞花卉未摆放出来,她喊了几声仍无人应答。 直到邻居出来,对方才说:“刚刚扶家少爷来过了,他敲了门没人应,硬踹了进去,片刻出来后朝我打听了一下,得知没有消息之后便狂奔县衙,姝儿,好像是出事了!” 一边扶雪未找到,裴姝儿也出了事,一切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姜蕖转身便前往唐砚知府邸,恰逢他因为扶昭报官而去了一趟衙门,现下接连两次女子失踪案弄得榛州百姓人心惶惶,多方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这个“闲官”当得实在心累。 刚下马车,管家趋步走来,语气急切:“主子,姜姑娘求见,已在客堂久等。” 唐砚知闻此,他知姜蕖若没有要紧事是不会轻易来府上找他,当下心下惊喜又不显于面上,疾步走向客堂,果真见她正襟危坐着。 “等了多久?” 姜蕖见来人,连忙起身,“没多久。” 随即瞥见客堂四下都是下人,恐说话不方便,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唐砚知却读懂了她的为难,主动说道:“走,去后院书房。” 整合她意,姜蕖心里有些欣喜。 来到书房,待丁郝将门合上,唐砚知问道:“找我可有要事?” 姜蕖将自己所有的猜测全都告诉唐砚知,并期望能从他这里再获取一些有用的线索,得尽快找出幕后人,否则难以保证扶雪和裴姝儿的安全。 “现下还不能确定带走扶雪和裴姝儿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根据现有的线索,我实在是找不到有谁的嫌疑会比苏家大了。” “你别着急,容我想想。”唐砚知付思一瞬,似乎想起什么,大步走向案桌,从一堆信笺中找到一封褐色的信笺和一卷案件卷宗,展开看了一眼递给姜蕖,“这是我私下差人去查的,本想托人给你,结果被突然其赖的案子打乱,忙忘了,你看看。” 卷宗上记载了,当年裴家惨遭杀害一案,但奇怪的是,此案没有定论,也就是说,当时查不到幕后凶手。 而信笺上却查出来,当年裴家一事,线索均与苏家有关。 当时裴家夫人就是苏惠心,也就是裴姝儿的娘亲,因与其兄长有家产之间的纠纷,故他有重大嫌疑。 假设,裴姝儿是有预谋的,而她离开榛州数年之后又返回,又恰好有人前不久在山中发现梨儿的白骨,以此为开端,若能查出白骨的身份,牵扯出那桩旧案也是在计划之内。 她的目的,是为了翻案和报仇。 而苏延,若之前那次是他一手策划,迟迟未得扶雪芳心,又想故技重施,这才将她掳走,再次上演英雄救美。 “这些仅是猜测,只有找到人当面对峙,才能定夺。”唐砚知见她两鬓出汗,下意识地想为她擦拭却又忍了忍,心里晦涩滋味,道:“你别太担心了,我已经派人暗中去查苏延了,但奇怪的是,这两天苏延老实得很,许是因为避嫌,竟大门未出。苏雄宏那边,想来快有消息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唐砚知喊了声进。 得了应允,丁郝进门,拱手弯腰道:“主子,查出来了,是苏亭欢将人掳走到百草山外一公里的茶园里,我已派人赶过去了。” 第39章 君自山中来 “茶园?”唐砚知说道,“那茶园,可是苏家的?” “正是。” 果真是苏家干的事!终于有了眉目,姜蕖心叹道。 唐砚知见她眉头松了些,心下终于也没那么紧张了,他命人送来糕点,说道:“那便再等等,等将人带回衙门,我们一同去看看。” 姜蕖心情低落时最喜欢吃一点甜食,最好是不甜腻的糕点,可在榛州,合口味的少之又少,不知道唐砚知从哪弄来的,第一次吃就让她喜欢上,像是此前吃过许多次一样。 但实际上,她只吃过这么几次。 糕点的香软入口,从舌尖化到心间,让她焦灼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她正专心致志地吃着,忽觉有一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本来静谧祥和的氛围突然变得有一丝尴尬,她咽了一口糕点,试着找话题,问道:“你……派出去的人,都是衙门里的吗?会不会引人注意呀?” 这话听着像极了关心,唐砚知眸里一闪,脸上微露喜色,“无碍,现在案子紧急,平民百姓都盯着呢,我身为官员不可能一点都不作为,且派出的都是衙门里的人,不会引起坏人注意的。” 姜蕖了然,唐砚知又补充说道:“不过,来日在公堂之上,这个案子,还是得由你来帮我结案。” 突然,唐砚知不合时宜地说出:“何晓念的案子,你在路边遇到的杀手,是我派人杀掉的。” 太过刻意,像是以此向姜蕖献上诚意,姜蕖又怎会不懂。 “目的是保我性命的同时又能帮你查案?” 唐砚知诚然点头,不可否认,当时是抱着利用的一点心态。 姜蕖心叹他的坦诚,也终于诚心结盟。 自从两人坦诚相待,姜蕖自然不会拒绝他这一请求,但她也不会白白帮忙,亲兄弟明算账呢。 “十两银钱。” 银货两讫,这习惯跟江千衿别无二致,唐砚知似乎有所预料,他忍俊不禁道:“二十两。” “好。” 两人达成共识,坐等好消息。 可一个时辰过去,他们只等来了坏消息。 “带人去茶园了,一无所获,看现场杂乱现象,许是在我们前往之前就转移地方了。”丁郝低着头报告,有些战战兢兢,“衙门……恐有奸细。” 唐砚知似乎对这结果毫不意外,他并未气急败坏,只是冷怒道:“这衙门里,真是养了一群废物。” “主子……那接下来怎么办?” “将奸细揪出来。”唐砚知思虑一瞬,又吩咐道,“等,等天亮,说不定就有消息。” 丁郝不明所以,只得依着吩咐去做。 姜蕖本想追问,却见对方眉眼疲态,便选择缄默,一同等待。时过夜半,她因为太过疲倦靠着椅子睡着。 一声鸡鸣响彻静谧的夜,天亮了,姜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一个陌生的环境,她一醒,门外丫鬟便进门来。 “姑娘您醒了?大人在客堂等您。” 姜蕖洗漱之后便去了书房,一踏进门她就预感不对,果然,裴姝儿回来了。 声鸡鸣响彻静谧的夜,天亮了,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开店门做着生意。 但裴姝儿家门迟迟没开,邻居是个大娘,见今日有些反常,她好奇着去敲门没有回应,且门很容易就被推开,她走近一看,顿时被吓得魂都丢了。 跌撞着喊人,然后前去报官。西边花市里裴家出事了!人躺在血泊中! 不过片刻,此消息不胫而走。赶过去的扶昭一路上心都是提着的,他比官府的人来得快一些,裴家门口集满了人,没人敢进去,他一脚踹开大门,跑进庭院看见月桂下的人。 奄奄一息,狼狈至极。 因为失血过多,裴姝儿几度失去意识,心里的执念一直支撑着她,即便气若游丝也要活着。将睡欲睡之际,她终于等来了人,那人以往都是满心欢喜,但此刻满眼是泪。 “姝儿!”扶昭跪在她旁边,伸手想抱住她又怕弄疼她,最终只能颤着手抚摸她脸颊,也不嫌她满脸淤泥就亲吻上去,“我来了。” “小九!把大夫请过来!” “是!”看到满地的血小九也是心惊,得令跑出门。 扶昭泣不成声,他试探着她的伤,确定伤口之后一手抄起她的腿一手揽着背,将她抱起来,“姝儿,你再忍忍,我找大夫来。” 裴姝儿没什么力气,只能靠着他胸膛,听见阵阵跳动。得做什么让自己更清醒,于是她将手搭上去,沾着血的手指浅浅画了一个形状。 扶昭低头,看见自己洁衣上多了个心状,他苦笑道:“其实,你早已经喜欢我了吧。” 裴姝儿没反驳,只是呆呆地仰头看他,看得扶昭心脏剧烈抽疼,他倾身吻了她唇,再往上移落到她眼睛上。 裴家惨案,初步判定为侵财,哪怕裴家不算富贵,但有人传出之所以被盯上是因为裴姝儿手里有名贵药材且有独家药方。实际上,现场的确也被洗劫一空,大到金银首饰小到医书资料都不见踪影。 如此居心叵测,令人唏嘘。 * 扶昭其实昨夜就来过,只不过不一会儿便回去了。 “娘亲,我待会儿出门,可能回来晚些回来,你不必担忧。” 不用多问,许青黛知道他要去哪,想起外面难听的谣言,忍不住劝诫道:“你跟为娘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姝儿?若是真心喜欢那便早日定下日子,去提亲,否则平白无故地经常往人家那跑算什么回事?苏家那边我也好有个体面交待。” 母亲雷厉风行倒让扶昭有些措手不及了,他不禁反思,自己真的有这么明显吗?可他连心意都不敢直说,直接上门提亲会不会太唐突了。“不是吧?你还没跟人家表明啊?” 许青黛不禁扶额,当即就下了通令,“你别跟你爹一样磨磨唧唧的,耽误人家多不好!” 主位上的人默默不说话。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扶昭答应得利落,来到裴姝儿身前时又是支支吾吾,他又是个藏不了心事的人,几次都憋红了脸。很奇怪,他敢于向她诉说思念却不敢明说爱意,合理又矛盾。 裴姝儿正熬着药,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罐子里汤药溢出,她急着伸手去被烫了一下,惊得缩回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握着,轻柔的吹着。 扶昭其实对她做过许多暧昧的举动,但如此近的距离还是少有,这让裴姝儿有些不自在甚至红了脸,几次想缩回都无果。 “扶昭,可……可以了,不疼了。” 扶昭不理会,吹了又吹,最后一吻落下,似乎想为她驱赶这痛意。 裴姝儿震颤不已,十分意外他的举动。一吻之后,指尖仍是残留余温,他目光炙热坦诚,直勾勾地凝视她,眼底浓重的情意没有丝毫掩饰,如暴雨后的河堤般波涛汹涌。 “姝儿,你应该感受得到吧,我喜欢你,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突如其来的爱意让裴姝儿感到不知所以,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身陷他瞳孔,被这深情溺死。 但仅有那一丝理智让她瞬间清醒,连忙抽回自己的手,避开他眼睛。 “怎……怎么突然说这个?” 被避开的扶昭也不恼,他说:“也不突然,想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怕你拒绝怕失去,但我不能克制自己不来找你,所以敞开说比较好,你……” “不行!”裴姝儿厉声道,明明是言辞坚决,但目光像是心虚不敢直视他。“我们家世不对,十分不合,没有这缘分。小九!小九!” 小九匆匆进来,见少爷脸色难看,瞬间心凉半截,他犹豫着问:“裴姑娘,您唤小的有何要事?” 裴姝儿指着灶台上还在沸腾翻涌的药罐子说:“这药,你带回去让你家少爷服下,一会儿来我书房拿药方子,近来我这般有要事不方便招待,你们不必天天跑过来了。” 听这话,似是下了驱客令了! 小九瞥眼看了自家少爷,惊得后背都起了冷汗,只得顺从应着。 “是。” 裴姝儿说完就要走,擦身之际扶昭下意识伸手想拦住她,但衣衫顺滑他手无力,只停留一刹那就溜走。他像是失声一般,连挽留都不敢说出口,他实在懦弱,也实在害怕,害怕看见她更加冷漠的神情。他知道她会的,会用更恶毒的话将他推得更远。 扶昭也不气馁,回去后当众放话,此生非裴姝儿不娶,旁人可不必再花心思。 此言一出,引众人惊叹。 而扶昭还常去裴姝儿店里,裴姝儿干脆装作没看见也不跟他说话,兀自做着自己的事。 扶昭被冷在一旁也甘之如饴,能陪在她身边,对他来说已经很好了,帮她搬东西、修剪花枝也算很知足。 日晚之时,他又兴冲冲地喊她:“姝儿……” 裴姝儿看都没看他一眼,将药材挑出来,又用盒子装好交给小九,“回去按我的药方去煎药,切记,此事不要告知旁人。” 裴姝儿并非是医者,只是上次发现扶昭的身上的毒迟迟未退,私下查了些古书发现有人故意在药方上动了手脚,换了几味重要药材,虽并没有加重毒性但治疗效果甚微,说明幕后人的目的并不是想彻底毁了他的手,只是想让他作不了画。 能将大夫都收买的人,定是不简单。 裴姝儿转眼看到扶昭的神情,怕他误会又干巴巴地解释道:“我翻医书查阅以及让张白青帮我寻药的确是为了你的手,但更多的是因着我们两家曾经的关系我才这么做的,你……你不要多想。” 说完又觉得这番解释又有点欲盖弥彰,裴姝儿被他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了,轻咳了两声又说:“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我要关门了。” 扶昭被推至门外,屋檐雨滴顺势落了一滴到他脸上,雨水是冰冷的,但他却觉得滚烫不已,就这么与他的心融合,酿成很甜的蜜。 小九看出少爷心情好,他将伞偏向另一头,自己被淋湿了也高兴。 约莫两刻钟,敲门声去而复返,裴姝儿以为是扶昭又回来了,随意披了风衣前去开门。门一开还未看清来人便一双强有力的手锁住喉咙,她被用力推向雨中,看清了身前的人,满眼杀意,身披黑衣戴着面巾不认识。 但他身后的人,她认识,是苏亭欢。 伞下的苏亭欢冷着眼,平日的温婉如今在夜里显现地却是瘆人的冷漠,她伸出食指抵唇,说道:“别出声,否则……惊扰到旁人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带走!” 第40章 君自山中来 一群人匆匆离开,裴姝儿被蒙住眼睛捂着嘴,再见到光亮时是在一间木屋里,随着一路颠簸以及雀鸟啼叫声,她猜测,许是被带到了山里。 苏亭欢扯开她嘴里的布条,居高临下地看她:“知道你什么地方惹到我了吗?” 裴姝儿重重喘了几口气后说:“没猜错的话,因为扶昭吧?” 苏家小姐与扶昭青梅竹马,权势与钱财相当互补,若是能联姻,算是双赢。况且苏亭欢没有小姐架子,心仪扶昭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她数次登门看望,明着没说,但她的心思全城皆知。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在将来的不久能看见两家盛大的婚礼时,扶昭却突然向一小商贾裴姝儿表了心意,并昭告所有人,此生非她不娶。 旁人皆笑扶昭无情放着苏家小姐不要,去找那个无钱无权的市井人,但只有苏亭欢明白,她自己被明着暗着拒了多少次,她可以为爱放下自尊一次又一次乞求他,可结果是丢尽了脸面也一无所获。若不是她这双眼睛,估计一开始就接近不了扶昭。 她可喜又可悲的一双眼,与裴姝儿有几分相像。 若不是裴姝儿突然回来……想及此,苏亭欢眼底盛满愤怒,她一把攥着裴姝儿的下巴,怫然道:“你别装作不认识我!装什么清高?对他使用欲拒还迎?不愧是会使用下三滥手段的、一身铜臭味的底层贱人!所以呢你为什么要回来?怎么不直接死在外面!” 手上的劲儿变大,裴姝儿脸上被捏起了红印,哪怕如此,她仍然笑得出来,不为别的,就喜欢看她面目狰狞的丑态。 “也亏了你父亲当年没有痛下杀手,不然我们怎么能活着回来?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他呢!哈哈哈!” “啪”地一声,是极为响亮的巴掌声,裴姝儿被扇倒在地,嘴角都出了血。 她挪动着立起身,然后笑意猖狂地看苏亭欢,明明是处于下位,但她的眼神如同看一只蝼蚁般淡定。 “你以为你又有多清高,你想嫁进扶家是因为喜欢?怕是野心不止吧!” 裴姝儿笑骂她。苏亭欢蔑视着她,突然大笑道:“反正你今夜又活不了了,不光你,你家里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律法严明之下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伪造一个借口而已,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点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苏亭欢眼里的疯狂如同野火,她将这股火燃到裴姝儿身上,将两人一同拉下炼狱里。她将裴姝儿拖到门边,指着一眼看不清也望不到头的茶园说, “怎么样?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茶吧?若不是当初父亲坚持,定不会有如今的成果,若没有你,我嫁与扶昭便是强上加强,届时只需要利用扶家人脉就能将生意扩至京城,前景可观!” 屋外飞了细雨扑到裴姝儿脸上,她仰头看到浓重墨黑的夜空,闻言嗤笑一声:“怎么办呢,本来不想嫁的,你这么说的话,我反而想嫁了。” 苏亭欢气不可揭,一把揪起她衣领,狞笑道:“死了就嫁不了了!”然后一个用力,将裴姝儿从二楼用力翻下去。 扑通一声,因为木屋下是陡坡,裴姝儿就这么一路滚下了茶地里。 而后,因为衙门里有人通风报信,苏亭欢得知消息也来不及多想,立即将裴姝儿转移,伪造成侵财的场面。 没想到,裴姝儿还能活下来。 事发当夜,夜深之时,街上已无过往来人,只余孤风夹着雨花肆意飞舞。白日在告示栏上张贴的画像被吹起一角,在寒夜里发出簌簌声响,逐渐地,声响愈来愈大,直至画像被吹开,纸张弯起的弧度像是画上人笑了笑,它与摇曳不止的树枝纠缠一会儿又随风而去。 约莫一会儿,画像越过高墙瓦砾,落到了苏府庭院里,搭在银杏光秃的枝丫上,冷清月光下显得格外冷森,走过树下的丫鬟听见声响环顾四周没发现异常又继续走远。 主屋里,苏雄宏本来睡得沉稳,突然听见旁边窗柩发出很有节奏的“咚咚”声音,他以为是哪个丫鬟,担心惊醒身旁的夫人,轻轻起身走到窗边,果见窗外的窈窕身姿。 困意全无心痒难耐之际,苏雄宏压低了声音问道:“谁啊!我今晚没有交代吗?今晚不必来找!” 窗外的人似乎被重言吓到,只听见她娇嗔一声:“奴婢这不是想老爷您了嘛!” 娇软美人,这谁能狠心拒绝?苏雄宏更是不能,确认夫人还在熟睡之后他悄悄开了门出去。可刚踏出房门,看向窗柩的位置却是没了身影,正疑惑之际,看见那身影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幽暗的灯光下,女子饶是背着身的,但却能看出其身姿曼妙。 苏雄宏痴笑着穿过庭院走过去,一路小跑一边唤着她:“翠儿,翠儿,是你吗?” “老爷您不记得我了吗?”女子侧过脸,因是逆着光故而他看不清她神情。 就那么一瞬间的事,苏雄宏忽然觉得不对劲,刚刚**熏心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东西,这个声音……好像很熟悉又很陌生。寒风簌簌尽数扑进他怀里,随之带来的寒意是他腿部打颤差点站不稳,他想往回退腿脚不听使唤地移动不了半分。 “你……你到底是谁?”苏雄宏虽这些年一直在念佛,但图的就是那心理安慰,现下脑子里有关经文的诗书什么也想不起来,倒是不可控制地拥入过往的事,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妹妹的丫鬟,实在美貌,也实在年轻,苏雄宏与夫人是门当户对的包办夫妻,但谁也没想到,他第一次动心是为了一个不足挂齿的丫鬟。暗中引诱几次之后,丫鬟也上钩了,两人暗里偷偷约会数次,每次都如这般深夜温情。 他自以为做得隐秘无人知晓,其实那时候家里谁都知道,包括他夫人,之所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他的家产,隐忍不说罢了。 变故在父亲病故,兄妹两面临争执家产的时候,丫鬟一心忠于苏惠心,也能狠心割爱,可苏雄宏却利用旧情想让丫鬟背叛苏惠心,将遗嘱偷出来毁掉,丫鬟不愿,于是两人在最后一次幽会时发生争吵,苏雄宏气急攻心抄起地上的石头就往她头上砸,回神之后才发现没了命。 为了怕人起疑,苏雄宏派人偷偷去收拾丫鬟的衣物又处理了尸体,将尸体分尸后一并丢到了几里外的乱葬岗上。 外人只道是主子一时落难,而丫鬟另择去处罢了,这个丫鬟就是梨儿。 “您不记得我了吗?”女子闻言缓缓转身,似乎是因他的惧意而感到悲伤,眼睫微微一颤,一行清泪从侧脸滑下,那双泪眼轻抬,似含了多年前的纯真又夹了许多沧桑,“可我一直记得您啊!你怎般老了?一别数年未见,您过得可风生水起呢!” 苏雄宏被吓得瘫软在地,无论怎么喊人都没有人来,他看着一步一步靠近的人,被吓得面目惨白,他不停地往后挪,试图想逃走。 “梨……梨儿,当初我不也是没有办法!这么多年了,你就原谅我吧!这几年我每夜思你都夜不能寐!” “哈哈哈!”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梨儿眼里又一出泪,分不清是悲是喜,“是么?梨儿也念着您呢!” 话虽如此,但梨儿眼里满是恨意。苏雄宏见此招无用,脑子一动,眸光闪过一丝阴狠,指着梨儿身后大喊道:“夫人?” 趁梨儿回头之际,苏雄宏顺手抄起地上的石头用力地砸向她后脑,“扑通”一声,眼前人如愿倒下了,苏雄宏大笑道:“再来一次你也斗不过我!” 语毕,适时不知何处卷来一阵狂风,摇着檐下惊鸟铃发出脆生的响声,头顶传来阵阵簌簌声,他抬头,一张纸搭落到他脸上,他不耐烦地想揭下,但这画像是粘紧了似的,他费了好大劲才扯下,顺道展开,画上的人眉眼温顺,嘴角微勾似在笑,他背后起了冷汗然后两眼一黑。 “啊!”一阵呼喊声响彻寂静的夜。 苏雄宏再睁眼后,已是天边蒙蒙亮之际,他起身顺着呼喊声看去,是家中下人。再看到一旁积雪压着的画像和从房间匆匆出来的妻子,所有人都盯着自己,他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惧怕。 “杏儿?”其中一个下人见躺在地上的人,走过去探气息,发现已无生息。 昨夜似梦又非梦,梦里他砸死的是梨儿,可如今却不是。苏雄宏精神有些恍惚他想解释什么,可脚边的尸又让他无从解释。 倒是苏夫人冷静得快,为避免事态发展恶劣,连忙吩咐人来收拾:“行了!就当是杏儿昨夜不小心摔了,杏儿没有家人,就将她葬好也算我们苏家大义。其他人对此事要守口如瓶,切不可胡说,不然的话,可不要怪我不念主仆之情。” 这些话点醒了苏雄宏的身份,只见他收敛无措,负手挺胸说道:“昨夜起夜,被杏儿引诱至此,我坚守本心她却不依不饶,地上雪滑,互相推嚷之时她不小心摔倒,与我无关。” “如此下作,合该命贱!” “现如今外头风声太大,杏儿的尸身可趁着天黑拖出城去,找块地埋了就行,不用大动干戈,没直接扔上乱葬岗也算我们仁至义尽了。” 轻飘飘几句话就交待了一个人结局,人心着实比冰天雪地更让人心寒。 刚回到府上的苏亭欢心绪未定,又碰上这事,,许是惊吓多度使她面色惨白,她被苏母柔声安抚下来后稍稍定了神。 第41章 君自山中来 百草山发现的白骨,姜蕖当场提供出画像,那是年轻时的梨儿。那时苏雄宏不断给苏惠心施压,断她钱财来源,遣走家中照顾她的丫鬟,其中就有梨儿,梨儿跟了苏惠心许多年,消失之前只留下书信一封后再没见到,当时只当她是奔着其他好去处去了,没想到却被遇害了。 “的确是。”裴姝儿肯定道。 “我那晚刚画出来就被娟儿毁掉,而娟儿并无家人归处,兴许是一开始就是被安插在扶府的,而如今知道死者身份,那必定是仇人害怕暴露才连忙让娟儿毁掉,现在看来,能与梨儿有仇的,想来除了苏雄宏,再难想到第二个。”扶昭说。 裴姝儿的指控加上姜蕖的推测,案子有了定论,便是苏家人作的祟。 娟儿是受苏家收买,衙门中的奸细是个胥吏。 公堂之上,唐砚知从头至尾极少发话,直到事情终了之时,他一脸赞赏地看向姜蕖,扬声道:“此案多亏了姜蕖姑娘!榛州有你,万分有幸。” 两人背里的交易只有双方清楚,但现下,唐砚知一本正经的大言不惭,在众目睽睽之下姜蕖听得脸上微烫,只得僵硬地点头。 这个案子结了,但并未结束。 姜蕖上前揪住苏延的衣领,气愤地质问:“扶雪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遭受了严刑拷打的苏延听此,立刻被吓得腿软跪下来,哭诉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看这样子,这件事真不是他干的,那还有谁呢? 事发多日,不知道扶雪是否还安好?唐砚知派出去的人都没查到消息,自从裴姝儿回来后,蒲落也不知所踪,姜蕖渊思寂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说不定……言靖可以查到,之前没想到是因为猜想蒲落肯定找过他,是不是他将消息透给蒲落了? 别无他法,姜蕖只能试一试,这样想着,她向唐砚知辞别后立即赶回茶楼。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去,一路跑到言靖住所。 正在看信的言靖见来人,原本阴鸷的神色在刹那间转平和,他不动声色地将信笺折起来放置好。 “有事找我?这么急?看你都出汗了。” 姜蕖顾不得大喘气,她直言道:“扶雪还没找到,你这是不是有她的消息?蒲落是不是去找她了?” 言靖见她上气不接下气,有些哭笑不得,点头道:“对,他已经去找她了。” “那你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 “然后你再去告诉唐砚知?”言靖仍是一脸温和,即便是当众戳穿她,面上不见一丝尴尬和愤怒,淡然得仿佛只是在开一场玩笑。 倒是姜蕖,心里一惊,然后又强压被拆穿的不安,装作惊讶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见她这模样,言靖却是笑出了声,也不再深究这个,说道:“其实你告诉他也没什么要紧,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怕你也去找,山里不安全,你出意外怎么办?” 言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想到什么,眼里竟含了心疼和悲伤,只是唯一的观众并没留意到,她一心都在线索里。 “山里?百草山?” “你还记得,之前在山沟处发现的那位白骨新娘?那件事的幕后人我没查到,但我猜测是同一个人所为,我也大概知道人被带到了哪里,但山路曲折又深,派出去的人几波都没找到准确位置,于是熟悉山里的蒲落亲自去了。” “那蒲落,已经三日,人还未归来……”姜蕖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是从哪里来的了。 “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这附近方圆百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了解百草山的走山客了,别人进去怕是都回不来。” 的确如此,线下他们能做的,只有祈祷和等待了。 果不其然,蒲落终于回来了。 他一身褴褛走路一瘸一拐,仅有的一件外衣搭在背上的人身上。 他膝盖的伤口随着步伐撕扯出钝痛,让原本挺拔的身躯不得不佝偻下来。右臂紧箍着背上女子的腿弯,掌心能感觉到她肌肤下微弱的脉搏——像一盏将熄的油灯,烫得他不敢松手。 背上的女子的头垂在他肩窝,散乱的发丝混着血痂黏在他颈侧,呼吸时轻时重,她的手指突然揪住他肩头的衣料,指节泛白,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再带着面具,此时,他只是蒲落。 蒲落将人带了回来,加上扶雪的口证,是有人陷害蒲落,故此,扶家人这才接受了他,只是这代价太过大。 没人知道几天几夜的扶雪经历了些什么,但幸得有蒲落在,她会坚韧活着慢慢痊愈。 有关此次案件的事似乎随着扶雪的回来落下帷幕,,而扶雪的丫鬟也算不上说谎,因为带走扶雪的人就是故意伪装成蒲落的人,目的是嫁祸于他,但谈及自己仇人,蒲落因为独来独往,想不到人选,故而没有下文。 但掳走扶雪以及杀害那新娘的人依旧没有后续,即便唐砚知加派人手巡逻,但榛州仍然人心浮动难以平静。 于是,他眉间阴郁难散,除了此事,还有姜蕖的事。 经派出的人暗查,终于弄明了姜蕖的身份,以及与江千衿的关系。 在江千衿意外离世之后,唐砚知有过一段时间的颓废,他日夜买醉也不曾见她魂魄不曾来梦中,后来深知斯人已逝不应沉沦于此,于是才重新振作。 如今查明这个看似荒谬的事实发生了,他沉寂已久的悲恸从中而来,有喜有悲,喜的是他终于又能重新拥有,悲的是,他竟在重新获得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对她的感情。 曾是江千衿时,无关情爱只是知己,如今再遇,关系不再单纯。 他喜欢她,意识到这一点,他喉结滚动着咽下那些呼之欲出的心跳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恐惊扰到相隔几里之外的她。 第42章 城深旧梦长 瀚州为边疆蛮族之地,历代以牛羊供奉朝廷,亦常有部落首领的女儿出嫁于京城,以表避战言和,建立和平之态。 知璃并非那需千里奔赴和亲之人,她只是这溟阁众多傀儡中的一位,一生只为他人奔赴生死。 溟阁是一个任务组织,凡有人委托并给出相应报酬,溟阁自会接下并派人完成。 “这个任务,我来接吧。” 溟阁殿内,倏然响起婉转柔和的声音,在场百余人循声望去。 一女子素青色长裙拽地,她一半隐于暗里一半明于烛光之下,叫人看不清神情。 她款款玉步走向殿内中央,朝着主位上的人拱手作辑,“八年前那任务结外生了枝,想得是我本人善后较为合适。” 有人花重金寻一人,寻的是八年前榛州的古家幼女,古姝。 其生于定和五年,家中父亲本分诚信经商,在榛州颇有敬仰之名。命运难料,在八年前,在她幼时出城游玩,从山间悬崖而落,没了性命。 恰时有人来溟阁,花价值连城之物只取古家老少性命。 将计就计,毁了古姝尸身,培养知璃为其替身。细致到眉眼清丽气质,一颦一笑皆与那古姝别无二致。 四年前,知璃回了榛州,古家失而复得,甚为宠爱。然不久,一场火光烛天,将古家上下百口人命葬于火海,烧了个干净。 而古姝,本该一同葬于火海。未料想多年过去,还有人一直在寻她。 底下的人开始躁动,主位上的人不语,态度不明。 隔许久,阁主终于发话:“你完成任务向来较为出色,想你这次也能妥善处理。” 决意已成定局,众人纷纷退下。 * 姜蕖的生意因为接二连三的破案变得火热起来。 茗品楼上下每天都坐满了茶客,姜蕖每日忙得应接不暇,从日升到月落,终于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后,她才得以歇息。 合窗之外,街道上依旧烟火通明,只是来往的人渐少。八月的月色如水,落在身上的每一缕都格外温柔,姜蕖靠在窗边吹着柔风,许是有些饿了,她竟开始想念唐砚知曾送的糕点。 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不知他这个闲官过得怎么样?他那样爱书的人,想必是天天窝在家府里捧着书卷看吧。 想到此,姜蕖莞尔而笑。 再转眼而看,竟见对面河道的柳树下,似乎站了一个人,她再定睛一看,昏黄灯火下的人穿着与这月光一样皎洁的衣裳,对方负手而立笑看这里。 是唐砚知。 隔太远她没看太清,但她却知道对方一定笑了。 唐砚知这人,真是人如传闻,文绉绉不解风情,像是书读得多了便只剩愚昧,这是姜蕖同许多人一样对他的初印象。可后来的接触中,她发现对方不仅不解风情,还话多,但说愚昧也没有,因为他足够聪明,似乎时常故意来此试探她,她不清楚自己是否漏了什么马脚,但她一不杀人二不放火,除了往事不记,她没什么亏心事怕他。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对方的态度有些渐渐明了,不再刻意试探,倒是多了些……温柔。 她与唐砚知,若非他被贬来此,估计此生都不会遇见,来日他要回亶都,这份友谊说不定就戛然而止了。 姜蕖见过许多分别,逢人也看开劝导,她自己也自然明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理,只是分别未来,她总有一丝惆怅。 毕竟,他是第一个将自己底牌亮出来之后依旧选择跟自己结盟的人,虽然这个结盟开始的目的并不单纯。 忽然对方朝姜蕖招了招手,她心中一颤,许是月色过于温柔,她只犹豫一瞬,然后转身下楼朝对方走去。 河水清阴而寂静,连风拂过也只是带起一丝涟漪,垂柳和月光交织,这场景像极了幻梦。 她走得极快,浑然不觉自己是一路小跑的,到了对方跟前才微微喘气,后知后觉自己有些急了,似乎在无意间告诉对方自己急切见到他,不由得脸上发烫,幸得这灯光落下,为她遮了一点羞赧。 唐砚知怎么不知,他心里雀跃面上不显,只是说:“月光如水水如天,今夜月色不错,走走?” 姜蕖点头。 “近来忙坏了吧?我可听说了,自从上次你的画又助朝廷破案之后,许多人争先恐后地来茗品楼找你作画。” “你日日都待在府里,怎么会知晓?”姜蕖戏谑他。 唐砚知也不恼,他的眸光映着河水,泛着深情,他笑意晏晏,引得姜蕖不敢直视他,连忙转头看向河面。 她没发现,站在她身后的唐砚知眼中不加掩饰的炽热,连风都眷顾他的温柔,将她的发丝吹到他怀里。 “书读得多了,自然就知晓得多。”他说。 姜蕖觉得他这话是在敷衍自己,但她并不打算深究,转了话题问道:“那你今夜怎么来此?” “当然是给你带好吃的来了。”说着便从身后提了一小四方油纸的东西递到她身前,香味随面扑来。 “桂花酥?”姜蕖惊呼,“我一直想问你,这糕点你去哪里买的?我逛遍整个榛州,都没有哪家能做得如此好吃。” “喜欢?我府上有专门厨师,想吃的话来我府上。” “原来有秘方。” 唐砚知笑笑,不可否置。 见姜蕖吃得开心,唐砚知也心满意足,余光瞥见什么,淡然处之,毫不在意的样子。 茗品楼楼上。 “主子,姜姑娘似乎与唐砚知关系不同寻常。”李岐道。 “罢了。”言靖只看一眼,随即合上窗不去看窗外旖旎风光,他不气也不恼,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李岐识趣,并未再提,反而提起另一个重要事,“楼主,溟阁派出的人,这两日可抵达榛州。” “知道了,下去吧。”将人遣走后,言靖点了一盏沉香,当烟雾缓缓上升,一股浓郁的香气在房间里散开,缕缕香气冲进鼻腔,瞬间让他神经更放松了些,他斜靠在长椅上,手执一杯美酒,一口而尽,香辣入喉间,他瞬间悲从中来。 子时,姜蕖回来时,从后院看向言靖的卧房位置,竟还是亮着烛火。 这种情况其实蛮多次,因此这次她并未过多在意。 第二天,茗品楼里来了个女子。 石拱桥上细雨里迷雾蒙蒙,街道的木芙蓉已是打了花苞,散出淡淡幽香。一绝色佳人撑伞而来,踩着青石步步生莲,其气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只见她进了一家茶楼,许是有约,小二将她带上了二楼。 正欲下楼招客的姜蕖恰好与她打了个照面,两人相对之间,姜蕖看见对方有双眼眸,着实怪异,像是装了万千杂质,浑浊不明。 擦肩之后,姜蕖同众人见她上楼往最里间的厢房走去,那是言靖现在所在的方向。 这女子,着实特别。姜蕖心里想着。 言靖转头看向绕过屏风而来的人,莫名觉得很熟悉。 但只是看着对方,久久不语。 被人这么盯着,知璃感到略些不自在,可印象里不认识这人,她干咳着打断这诡异的尴尬气氛。 意识到刚才之举像个登徒浪子,言靖收敛情绪,邀人坐下,命人倒了清茶,“是你接了此任务?” 知璃素手执起青花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正是,不过按照言公子如今的地位势力,找个人不是件易事吗?何必再花重金再请溟阁?” “姑娘说笑了,若是寻常人,是不必走这麻烦路,但我要寻的人,生死不明。” 知璃笑着点头以示了然:“看过任务令了。”她从合窗望着群山大雾。“那场火灾有所耳闻,断壁残垣的尸山中,不是已经说明了结果吗?” “事发当晚,我在榛州,赶去时已火光一片。于院中池边看到一个香囊,囊中有一字条和彩带罗缨。”言靖从怀中取出香囊,铺开字条,两个字歪七扭八,救我。 饶是向来从容自若的知璃,此刻也难掩慌乱。 此物确实是古姝的,只不过当时为执行任务,需得有此信物,方能以假乱真。她完成任务留了一句相仿尸身后完退,却不慎将它丢失在后院。而今大概能明白言靖为何还会执着于找人了,此香囊便是那个任务中出现的纰漏。 可奇怪的是,自己不曾写过这字条。 “我与古璃曾幼时相识,知此香囊为她贴身之物,但物在池边人却在火海,其间疑点,逻辑不通。” 知璃敛着眸瞥过那罗缨,似是不在意:“相信言公子肯定派人出去寻过,如今看这结果定是失望收场。既如此,寻不到亦是另一种结果,公子应当释怀放下。” 另一种结果,便是已故。 闻此,言靖变了脸色:“是与不是,你尽力去寻便是。” 知璃轻抬眼眸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白衣黑靴,眉目清冷,紧抿着唇似在压抑什么。 只见他轻叩着青花茶杯,寥寥青烟缓缓而上,待轻风而过,茶香四溢。 “无论结果是何,我都受得起。” 也好,此任务还好是落在自己手里,到时候找个托词打发对方就行。如此这般想,知璃觉得轻松了许多。 “既如此,那就尽我所能,帮你找找了。” 她拜别言靖,离时茶水未动,徒留一盏清香。 第43章 城深旧梦长 近来生意好了些,姜蕖忙于茶馆前后,疲乏之中倒也感到充实,客人见得多了自然什么人都会遇到了只是她没想到,那女子会来找自己。 女子下了楼,一眼见到姜蕖,便向她走来,轻声问道:“姑娘可是榛州的绘梦师?” 姜蕖闻声转过身,见女子挂着笑,一脸和善并无恶意,眉眼艳丽绝美,只是那眼底浑浊并不如外表般纯净。 她将手中茶水递给了旁边的小厮,擦净了手,问道:“正是,姑娘可有要事?” “关于姜姑娘,在来榛州之前小女就早有耳闻,今日恰好来此办事,想着刚好得以见见。”女子莞尔笑着,目光落在姜蕖手上,语气稍稍带了一点惋惜,“姑娘这手生得好看,作画正合适,实在不必做这些糙活。” 姜蕖笑笑,不在意地说:“无碍,多个出路也是好的。” “现以姑娘名声,想来是不缺银两才是。” “没人会嫌自己的钱多。” 女子被她坦率逗笑,轻轻颔首以示交好,“我叫知璃,来找姑娘,是想请姑娘作画的。” 姜蕖有客自然不会拒绝,特将她请上楼。 “知璃姑娘,近来有何忧心事?”姜蕖铺开了画,开门见山地问道。 “姑娘怎知我有忧心事?”刚问完这句话的知璃瞬间恍然,略带羞意的笑了笑,然后又说,“不算是近来,是许久了。” “我经常梦见一个似乎陌生但又熟悉的人,不,严格来说,我梦见了我自己,不过在梦里,我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见到的。” “在梦里,“我”似乎还是垂髫模样,丝带带束着发尾,在庭院中尽情撒欢跑着玩,除了“我”的欢笑声,旁边还有许多人附和的谈笑声,但却看不清旁人的模样。这种梦境时常出现,但我又清楚的知道,那并不是我。” “这也许很难理解,但我可以再描述清晰一些。” 知璃说这段话绕了又绕,但姜蕖却明了她所表达意思,她将画笔蘸了色,一边说道:“你为什么会笃定,她不是幼时的你呢?” 闻言,知璃目光闪烁一下,说道:“因为我自幼时双亲已故,没有印象更不会有这种条件生活在有庭院的宅子中。” 姜蕖执笔的手顿了顿,思考着另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这是你臆想出来的童年?见到别人家的生活的幸福模样,从此落在心底成了执念?” 对于这个猜想,知璃并未反驳也没有认定,她继续说道:“后来的梦里,会梦见“我”长到了及笄之年,好多人来到府上为我庆生,尽管看不清他们模样,但嬉笑欢快的笑声也证明了“我”备受瞩目,画面一转,那些人突然发出痛苦的尖叫声,然后火红的光遍布四周,此后,我就陷入这个梦境,循环不止。” 许是触动太深,知璃一边说着还微红了眼眶,微微急促地呼吸声让她有些不安,见此,姜蕖为她倒了杯热茶,并安慰道:“喝杯清茶,静静心。” 知璃饮了一口,茶香瞬间入口,见她眉头舒展,似乎真缓解不少。 “知璃姑娘,听你提及的两次梦境,可否告知一下有关你幼时的事呢?” 身为绘梦师,如果能借助当事人过往的一些经历来分析她当下的心境,其实是绘梦最关键和重要的一点,但前提是,对方能坦诚相待。姜蕖抱着这样的心态小心翼翼地问道,但知璃的态度似乎有点迟疑。 她避着眼没有直视姜蕖,目光流转间而后抬眼,眼神带着迷茫无措,她说:“以前生了场大病,过往旧事皆忘,尤其幼年,已然想不起什么了。” 这话……姜蕖听着耳熟,怎么像极了她曾搪塞过唐砚知等人的话,不说是别无二致,也可以说是大差不差。 但是,知璃眼中含光,也没有心虚的闪躲,像是真话。 属实是,有些巧合了。 姜蕖顿了顿,半带迟疑地笑道:“其实梦境的来源不一,所做的梦都能不一样,有时候反复出现的梦境,有可能是来源过往,许是心底留恋。留恋所以梦里常见,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这个理,也有可能来源于姑娘您的生活,日常不经意地所见也有可能入梦,再是正常不过了,姑娘大可不必以此忧心。” “但若是……”姜蕖话锋一转,又说,“姑娘想从这些梦境找出有关幼时的记忆,可在每一次梦醒之后记录下来或者抓住一些比较特别的地方,以此为线索而一一去探索还原。” 知璃凝眸沉思,须臾,她朝姜蕖脆生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姜姑娘。” 绘梦结束,姜蕖将两幅画卷起来,双手捧着递给对方。 知璃付了银钱,欲踏出门之际,她似乎想起什么,又转过身跟姜蕖小声说道:“今日之事,还望姜姑娘保密。” “不用姑娘多说,这是一定的,请姑娘放心。” 知璃又款步离去,她前脚刚离开茶楼,言靖后脚便来找姜蕖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言靖开门见山地问道。 姜蕖这时才明白了,为何知璃会特定交代一遍,她在来绘梦之前是从言靖那出来的,许是他的客人,他也是第一次问姜蕖有关绘梦的事。 “实在抱歉,我需要对客人的**进行保密,实在不便向你透露。” 言靖看着姜蕖,见她脸色为难,他只是轻轻笑道,也没有过多为难她,只是说道:“抱歉小蕖,是我越界了。” 姜蕖浅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言靖嘴里又拐了个弯,语气带了一丝幽怨,道:“但,好像唐砚知,好多次都能旁听,且之前小蕖你对他都是知无不言,这……” 这些他都知道!姜蕖心里有些震惊,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之前的有些案子,确实离不开绘梦的画有关,她淡定地回答:“唐砚知身为一州之主,只要当事人同意或案件需要,我需要毫无保留的相告的。” “如此啊……”言靖轻叹一声,竟让她听出几分别的意味。“小蕖与他关系是越来越好了呢!” 这一句话倒是让姜蕖一时摸不清头脑了,未等她反应过来,言靖朝楼下看了看,说道:“近来,他来茶楼次数更多了些。” 姜蕖顺着他目光看去,果见唐砚知摇着扇子走进茶楼。 言靖见势退下,离开时还不忘叮嘱她:“跟他来往,小心安全。” “多谢。”姜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道。 唐砚知一抬头便见到二楼的姜蕖,他朝她招手后大步上楼。 “今日怎么会来此找我?”姜蕖见他走近,不自觉地脚步后退一小步,余光有些不自在地看了周围,明明两人坦荡,但自从接二连三的案子结束,有一些看不上唐砚知这个闲官的人在暗里散着谣言,见他几次三番来此茶楼,便信口雌黄地造谣,姜蕖向来不把这些放心上,但久而久之的,流言难听,多少难免影响生意。 再加上,唐砚知之前还是蛮担心言靖发现他们两“结盟”一事。 而唐砚知突然这般坦率而无所顾忌的转变,倒是让她有些不自在,“你不怕……” “不怕。”唐砚知斩钉截铁地回答,见她神色紧张的模样,他忍俊不禁道,“我与小蕖之间又无什么苟且之事,自然行得正站得直,何惧流言蜚语?” “家厨这两日,用新鲜木槿研做了一种裹面油炸的饭后小吃,想着味道不错便带来给你尝尝。”唐砚知挥手,提着食匣的丁郝走上前,将盖子掀开,顿时热乎的香味扑鼻,勾起了姜蕖的馋欲。 但此刻,姜蕖心里五味杂陈,这样的场景出现许多次,唐砚知时常不是让人送吃的来就是夜里在楼下等她一同散步,似乎,那场结盟,是真情实意,隔三差五地投好便是最好的证明。 是了,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光明正大一些。 尽管,她仍抱着一丝对方在“利用”自己的疑心,但真金白银却骗不了人,如果只是银货两讫,那她也不亏。 如此一想,姜蕖心里豁然了许多,她弯起衣袖,素手捻起炸香的甜食,脸上难以掩饰的笑道:“那砚知今日来此,应该不仅仅只是送吃的吧?” 唐砚知见她这副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眼角微微眯了眯,鼻翼轻轻阖动,呼吸节奏瞬间被打断,终于还是没憋住,低低“嗤”地笑了一声,随即抬手半掩住嘴,肩膀无声地抖了两下,即便他的笑声匿在楼下说书人和攒动人群声音中。 但姜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唐砚知瞬间收了笑,“小蕖聪明,今日确有一事要找你帮忙,我们还是进屋谈吧。” 两人双双进屋,合上了门,喧嚣被隔绝在门外,只有隐约间听到窗外的叫卖声。 屋内很近,只有姜蕖咬碎点心的咔嚓声,唐砚知很有耐心,等她吃够了才娓娓道来明意。 “今日辰时,韦家有人来报案,说是,韦家少夫人失踪了。” 第44章 城深旧梦长 “李彩欣?”姜蕖惊起而立,连手中糕点也无心品尝,着急问道,“何时的事?怎么我没听到风声?” “昨天黄昏之时,韦家小厮跌跌撞撞地跑到衙门里报案的,为避免打草惊蛇,我让衙门的人暂时压下,同时,也派人去查了,只可惜,韦家和李家并无过多线索。”唐砚知轻叹一声,又说,“据韦家人说,两天前的早上听闻她出门,说是要回娘家,可天黑都未归,派人去李家寻,却又被告知在寅时就已返程,双方口径一致,并无异样。” 姜蕖听着,也觉得她失踪得有些怪异,却说不清怪在何处,她凝眉道:“那就是她出李府后的路途中出的事?可两家距离不算远,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且都是在这人潮涌动的城内,这么大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失踪啊!” “城门守卫,我也让人去盘查问了,并未见韦家马车驶过。”唐砚知继续说,“李彩欣曾与小蕖你有过绘梦经历,你觉得她会是那种因抑郁心绪得不到缓解而悄然避开人群的人吗?” 姜蕖瞬间明了他话里的意思,“你说的是,她是故意的?可目的是什么呢?想一个人静静?那也大可不必这么偷偷摸摸吧。” “她并无仇家,我听闻,自从韦昱逝去后,她这半年时间以来就没怎么出门,就算出门了也只是回娘家,故此,我猜她被心结所困,至于如此偷摸,是不想被人打扰吧。” “以她过往绘梦的经历来看,她的确会是那种被困住的人,加上你刚刚说的,兴许你说的是对的。”姜蕖赞同道。 “但若只是简单的避人散心,可已经三天了,走前也并未留有书信,这又有些反常。” 姜蕖一边踱步一边深思,说:“所以你怀疑,她避开众人之后意外地出事了?” 唐砚知点头。 “现下线索如此少,一一排查起来也是费时间,不如将消息散播出去,看看有没有路人能提供线索。” “我与小蕖心有灵犀。”唐砚知笑道,随即吩咐丁郝去办。 “希望她安然无恙吧。”姜蕖叹声气,掀裙而坐,继续吃着糕点,香而不腻的味道从口中润化,瞬间将她心中烦闷冲淡。 唐砚知带来的糕点有种神奇魔力,每当她乏累时,这是最好的调节物。 她吃得开心,唐砚知心中欣喜更甚。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交谈结束,姜蕖本想将唐砚知送至门口,唐砚知心疼她劳累便不让她送,只是前脚刚想踏出门槛却被人拦下。 唐砚知心情甚好,面色依旧平静,甚至还带了几分怡然自得。 “今日喝了贵店两壶茶水,银钱也是付了的,此般拦我,是为何?” 店小二腰更弯了些,说道:“大人莫怪,并非茶水钱一事,是我家楼主想见你。” 唐砚知收了笑,目光凌厉了些,语气故作高深:“见我?所为何事?” “小的不知,还请大人移步。” 罢了,自从他与姜蕖关系渐近,两人之间的这一场见面,是避不开的。 不如早些说清楚,较为妥当。 如此一想,唐砚知同意赴约。 言靖挑了一间极为偏静的厢房,夜风袭来的时候,还携了木槿的花香,唐砚知一踏进屋内便捕捉到这别致的香味,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就在刚刚不久,心心念念的某人吃上了她最喜欢的甜食,如此一想,他心里更欢快了些,这份喜悦面上难掩,从眼角处跑了出来。 恰好被言靖捕捉到,他笑看来人,道:“大人今夜似乎心情不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此乐难以言喻,旁人难以懂得,言公子且当我,小家子气罢了。” “既如此,那便不强求。”言靖爽朗一笑,让人斟茶好之后退下,厢房里茶香四溢,逐渐冲淡花香,唐砚知也收了笑,眉头舒展神情自若。 他看着眼前表面温和的人,开门见山地问道:“公子今夜约我,有何要事?”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关乎到小蕖……” 唐砚知其实早就猜到,于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看他。 “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说,我们与大人身份不同,来日必是分道扬镳,既如此,又何必深交惹人烦心呢?大人您说是吧?” 屋内照着烛火,因风摇曳不止,忽来一阵大风,所有烛火弯下腰陷入低迷,仅是一瞬间,言靖看见一双沉郁的眼,深如黑潭冷如冰雪,他听见眼睛的主人说:“这是何意?” 待风走烛火立起,那双眼睛又恢复琉璃闪着烛光,言靖有一种产生幻觉的错觉,但他怎么说也不是寻常人,心慌也只是一刹那。 他拾起自信微微昂首,对着唐砚知说:“大人心里应该很清楚才是,小蕖跟你在一起,你能随时保证她的安全吗?” “那她跟你,就安全了?”唐砚知反驳道,眼底薄薄的悲凉慢慢浮现上来,“再说,你是以什么身份跟我提要求?你喜欢她?” 言靖被噎了一下,随后讥笑一声:“我待小蕖只是朋友,起码我能给她提供住处,可以让她平安做生意,不用陷入危险之中!大人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为何将她卷入是非之中?” 仅是这么一句话,却让唐砚知一下子泄了气,他呆坐着既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茶水凉了茶香散尽,窗外隐隐约约地又传来木槿花的香味,他才从迷茫中回神。 起身时有些跌撞,他话也不说地准备离去,身后人又说:“我们两个相互知道彼此,不说完全但也知道对方一些底细,你保护不了她,就不要让她像……像那位一样身首异处,远离,是对她好。” 唐砚知闻言,顿下了脚步,他于这花香中感到安心,整个人又恢复了松弛的状态,他稍稍侧头:“首先,我的事就不劳楼主您费心,其次,我既然决定靠近就准备好了保护她,最后,言公子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听说,这两日有一个女子来到榛州了。” 丢下这话,唐砚知扬长而去。 留下一脸沉思的言靖,没想到,这事他也知道! 果真不能小看了唐砚知! 唐砚知今日乘兴而来,此刻又欢喜回去,迈开的脚步都轻快无比。丁郝见自家主子这般,他自个儿心里也舒畅。 “主子,韦少夫人的悬赏公告已经拟好,明日一早便可张贴出去。” 唐砚知点头,忽而想到什么而又吩咐道:“换个更得力的人手暗中护住姜蕖姑娘。” “是。” 夜色浓重,似乎开始起了雾,月色逐渐朦胧起来,灰扑扑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本应带着一丝寂凉,可此逢他心情尚佳,这股寂凉的风被一扫而光。 翌日,衙门将一张悬赏公告张贴出来,原本平静下来的榛州瞬间又掀起波澜,逢人便听到行人议论不止。 任闲人如何议论,始终扰不乱无关者的心。 榛州城北,一座府邸矗立于此,与八年前的模样截然不同。 清风拂过门前绿柳,拂起的是过路人的衣摆,抚的是旧人的心。新人未知其旧事,未闻其间埋葬的恩怨过往。 光景不过八年,自任务结束后,她从未踏入过此地。知璃站府邸门前,听到头顶青柳树上的三两玄鸟的脆耳啼叫声。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 “古姝,是你什么人?” 言靖抚开一缕青柳,移步到她身旁。 “恩人,年幼时我无家可去,流落于这城中。我以为会死在那个寒冬。却不曾想遇到她,千金之躯的她竟屈膝给我吃的,还给了我一点银两过活。” 同人不同命,有人出生便是锦衣玉食,而有的人落魄无所归。尚在豆蔻之年的古姝只因一时良善之心,不计贫富落差,救助他于饥寒交迫之境。 古姝出事那天,他在店铺里忙着脱不开身,知道出事后,去悬崖下寻了几日都找不到尸身。知她有保镖护着,但往日里,他都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见她安全回府。不曾想,唯一漏掉的一次就出了事。 他猜想,此意外非寻常事故,但他一无人脉二无能力,无人能求。 于是,他孤身一人去了瀚州,加入蛮族杀手组织,一边磨炼自己一面关注古家。想着靠自己出人头地,然后找到她。 四年之后,当他收到她回了榛州的消息并赶到时,一场滚烫的火光,痛了他的眼。 “想不到,名动瀚州的杀手言靖公子,却有这番过往。”知璃笑着,是有几分意外。“跟我说这么多?没关系吗?” 言靖摇头说:“这些又不算什么机密。我的手下虽也有上百人,却不精查案之道,只能请溟阁出面,只是之前的任务都被驳回了。” “难不成,她便是你成为杀手的原因?”知璃发笑道:“这怕是,不止是恩人吧。” 言靖不答,转头看着知璃,有几缕斜阳倾下,恰巧落在她侧脸。于轻扬起的发间里,他隐约看见她耳后有颗黑痣,细小如墨。 古姝也有这样一颗痣,言靖是见过的,他顿时心底起了几分思疑,盯得越紧了。 第45章 城深旧梦长 知璃察觉这令人惊悸的视线,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耳朵。陡然想起,曾为了更好的融合古姝,连痣都点得极真,后任务结束,想着大抵是没人会注意故没去掉它。 为打消对方的疑虑,她忙着岔开话题:“可依你的人脉能力,若是对方还活着,理应早该找到了。” 言靖压起内心疑虑,他答着:“我追查了那么多年,古家灭门之案却毫无结果,我也找不到她。” 他内心已不如年少,若非执念相随,他撑不过一次又一次的任务刀下。 这人,倒是个长情种。若是知道自己记挂的人早就身死,怕是会疯。即便如此,这场因果,她该彻底了结。 她欠身行礼准备离去,却在此时看见了姜蕖,她身后还有一男子。 “唐砚知?”言靖也看见府前的两人,惊诧道:“他两怎么会在这里?”但随即转念一想到今日有关失踪的李彩欣的满城风雨,他便明白了。 唐砚知?知璃听闻此人许久,如今却是见到本人了。 传闻他不近女色不善风月,除了那位…… 如今跟在佳人身侧,刺史不再是刺史,他表面恭谨,目光却总有意无意地流转在佳人身上,佳人提裙上台阶时,他虚扶的手始终悬在她腰后一寸,既未触碰又随时能护住,仿佛恪守本分。 现在看来,传言有虚啊。 见言靖脸色难看,知璃忍不住又浇了把火,道:“我记得姜姑娘是住在茗品楼,可是言公子你的人?可你的人却跟一个沾满铜臭味的人待一起,且看那人眼神都不纯粹,你怎么纵容这般?” “她只是我的朋友,不归属任何人。”言靖其实谈不上恼怒,他只是有些失落,但这失落感他没办法干涉,而且当下,于他而言,更重要的还另有其事。“倒是姑娘你,帮我查得怎么样了?” 知璃转身看向李府,说道:“别着急,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曾经的古家被灭门之后两年,李家便买下这个地基,在此安了家,新起的府宅。 而今日姜蕖和唐砚知会到这里,的确是因为失踪的李彩欣。 “她失踪之前并未表现异样,那日返程之时也并未留下书信。”李母泪眼婆娑,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继续解释道,“虽然女婿的事对欣儿打击很大,但她并未因此颓废,她仍好好生活,一定不会想不开的!” 李母说这话的意思,是因为谣言颇多,说是李彩欣丧偶,内心沮丧而避开众人去做了傻事。 姜蕖对此说法并不反驳,也没有赞同,因为印象中的李彩欣受梦境所绕,兴许乱了心绪也说不准,但她始终认为,李彩欣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 “丫鬟呢?那日没有丫鬟跟随吗?”唐砚知问道。 李母摇头:“那日她一人出门一个人返程,并没有乘马车也没带丫鬟,这种情况其实不是第一次,因为都在城里所以我们都很放心,便对此事并未放在心上。” 闻言,唐砚知看了一眼姜蕖,见她眉头紧蹙,再细问丫鬟,仍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两人便离开了李府。 “小蕖,有什么发现吗?” 姜蕖遗憾地摇头。 “没关系,想不到就不想,免得头疼。”唐砚知安慰她道。 姜蕖停下脚步,侧身看旁边的人,从他那双浅瞳里看到自己小小身影,她想起了两人曾经“结盟”一事,故意逗笑他:“怎么了?这次不需要我帮你“出头”了?” 这是姜蕖很少会对他展现的一面,稍弯的眉眼含笑,直视自己的时候是不掺杂任何因素的情感,没有因为他是官家而敬畏,没有因为他是男子而避讳,只是很纯粹地朋友情谊。 这让他想起了江千衿,那时他们也是因为地位悬殊而相互拉扯才到后面的真诚相待,这样的神情,他没想到还能再看到。 即便眼前人面容不是从前,可这些举措神情,从来没有变。 不知从何开始,姜蕖终于真正接受了他这个朋友。 可是,如今的他,对她不只是朋友,他狼子野心,喜欢上了她。 这一切都让唐砚知感到既开心又心酸,悲喜交集之际,他眼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来不及避开被姜蕖捕捉个正着。 “砚知你怎么了?” 唐砚知瞬间回神,转眼看向远方,若无其事地回道:“无碍,刚刚走神了。” 姜蕖不觉有异,又转过身,继续走着。 浑然不觉跟在她身后的人,眼神有多放肆而暧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突然间想起言靖说过的话,思虑三分之后,还是决定问问她的想法。 “小蕖,你还愿意帮我继续查案吗?” 姜蕖满脸疑惑:“今日来此,不算吗?” “自然是算的,但想了想还是跟你再说明一下,你知道我身份特殊,若你还要继续帮我,且我俩关系渐近,怕是会给你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是担心,我的安全?” 唐砚知点头,但其实早已安排好人保护她,现在之所以提起,说白了就是私心,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被这么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盯着,姜蕖顿时觉得唐砚知这阵子待她怪怪的,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她胡乱说了两句便急忙转身走。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我又不是白白帮你,我们说好了,二十两银子的。”姜蕖爽朗说道,一面催促他,“哎呀,我们快走吧!一直停留在人家府前不太好。” 被催促的人并未恼怒,得了此答案的他反而轻笑出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 月白风清之夜,知璃避开林家护卫一个轻步落地,进了林府。待巡逻的守卫走远,她开始游于整个府内。 这院里构造样式倒是没变多少,不过旧时的古家比不过新砌的砖瓦。池边的槐花浅影倒在池中,映着它的怒放。 知璃在这香醇中思绪回到了从前。 那时她为了顺利的完成任务,用了四年时间才将自己变成“古姝”,然后回到这里,完成任务她只花了三日。 在溟阁,她无疑是佼佼者,可在旁人眼里,她亦是位绝狠之人,一把火,要了古家百余人性命。今夜至此倒不是她本意,不过是为应付言靖,做做样子走这一遭罢了。 约莫一刻钟,知璃便空手而回,她出了林府,踩着青石街道转角便进了一家客栈。 夜空中的层层清云,如烟似雾散在月下,于客栈不远的墙角之处,一黑衣人悄然退下。 “你确定没有看错?”言靖推开轩窗一角,看到对面客栈二楼烛火暗了下来,他放下窗户。 “是,属下一同跟她进了林府时发现,她对林府布局似乎很熟悉,避开守卫也很容易,就有点,不像是初到榛州的模样。” 榛州房屋建造大同小异,几乎都是朝南设计,府内布局较为特殊。与其他县也并不相同,若此前从未来过榛州,是不大了解这种风格的。 言靖关了窗,踱步至书案,昏黄烛光照着案上宣纸,风吹又立,明明灭灭。 想起那日看到的知璃耳后的墨痣,本就觉得怪异的,如今疑心再起。八年岁月未见就,容貌上可以改变,但某些自出生以来的东西,就不可能轻易变化。 “许承,给你三日时间,去给我查清楚。”言靖摆手,示意属下退下,“切记,此事不可张扬。” 溟阁,怕是与古家一案脱不了干系。 官府府邸。 “溟阁?”唐砚知听着丁郝的报告,他知道江湖中溟阁的存在,只是不禁疑惑,“那女子既出现在榛州,又与言靖有所往来,想必是要查些什么东西了。” “主子,溟阁这个江湖组织较为神秘,但总的来说也是拿钱办事,若您想查,我们可以私底下找她们。” 唐砚知思付一瞬,回绝了这个建议,“不可,我们身份特殊,若是牵扯到这种江湖事反而就不好办了,我们自己的人也不是废柴,用着也放心,用时慢点也不打紧,给我查仔细便可。” “是,主子。”丁郝领了命令,又想起此次查出的一些边外事,又说,“主子,不知您还记得池州新娘遇害一案吗?听探子来报,似乎也与溟阁有关。” “难道是有人花钱找溟阁杀人?可溟阁历来只擅长探查一事,杀人另有其他杀手组织,所以……不光牵扯到暗探,还有杀手组织了。” “兴许是如此,但此案不在榛州,大人倒也不必费心,且当小的说着解闷罢了。” “这事……难说。”只因之前扶雪重伤而归,直到现在蒲落也不肯道出当时发生之事,自然也不知道凶手线索。 再加上这次李彩欣又失踪,也不能排出自行出走的可能,榛州看似安全,实则却是弱者在明,凶手在暗。 “你再去查查,看看李韦两家所有人有没有仇家,会不会是仇家报复的可能性。” 意识到事情变得不简单,丁郝得令,恭敬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