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归途之凤隐锦书》 第1章 第 1 章 三月初六,春雨淅淅沥沥。 安嫔的咳喘自冬日缠绵至春,至今未见好转。太医请脉开方后,贴身宫女便随去取药煎药,寝殿一时静了下来,只余窗外细雨簌簌。 “黄大人,多谢你来看我。”榻上之人声气微弱,如风中残烛。她因病泛红的双颊反衬得那双眸子更加黯淡无光,整个人似被抽去了魂灵。 “照料后宫娘娘本是下官分内之事,还请娘娘安心静养,早日康健,好侍奉圣驾。” 安嫔轻轻一叹,语若游丝,“皇上许久未来了……或许早已忘了我。” 怨艾与落寞,如同笼中雀鸟,早已遗忘了振翅的冲动。 记得安若佳初入宫时年方十五,明媚鲜妍、天真灵动,虽容色未必顶尖,仍被皇上留了下来。 这三载春秋流转,眼前这羸弱女子,仿佛也得到过一些帝王的恩宠,我不太记得清楚了。 “若再给您一次机会,可还会来参选?” 安若佳一怔,随即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涩意,“黄大人说笑了。如我这般的女子,何曾有过什么选择。” 离开了景和宫,她这句话仍萦绕在我耳际。“何曾有过选择”——她又背负着家族怎样的期望? 沿丹枫道行至尽头,再度见到那座巍峨矗立的化门,它将前朝与后宫割剖得清晰决绝,该留的只能留,该走的亦不能停。 今日值守侍卫见我走近,行礼后递上出入名册。粗略一扫,并无异常,唯见一连三日皆有人欲送包袱至鹿璃宫纯嫔处,均被拦下。 虽说私递物品本不合规,但此类事情屡禁不止,大多时候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纯嫔出身平常,自去年起便缠绵病榻,后来索性闭门谢客,不与外人往来。我上次见她,还是除夕守岁之夜。 “不过是几件衣物,另有一盒点心。”面带稚气的侍卫闻言机敏地退至一侧让出道来,来人身形挺拔健硕、步伐沉稳,一边说着一边向我拱手见礼,“许久不见,黄大人别来无恙?” 岳东胜,圣上近侍,未及而立已官拜五品。前些时日奉旨外出公干,想是方回京复命。 “仍是老样子,吃得好睡得稳,一切皆安。” 扬唇一笑,岳东胜随手翻了翻包袱中的衣物,道,“并非什么紧要物件,不如就给纯嫔娘娘送去吧。” “此等小事不必一一禀报我,你自行斟酌便是。” 见我颔首,那小侍卫便接过包袱往鹿璃宫方向去了。 “大人这是要出宫回府了?” “近日无事,皇后娘娘生辰宴已交由尚宫局筹备。秦尚宫是宫中老人,此等大事必不会有差。” 岳东胜点头一笑,送我出了化门,“大人慢行。” 出了后宫,鸟儿的鸣鸣声仿佛也清脆了几分,格外悦耳。 一路行去,但见各路官员鱼贯出入,或神色凝重,或交头接耳,或步履匆匆,显然今日朝议之上唇枪舌剑、交锋激烈,那场面之精彩只怕不输珍馐楼里说书人拍案惊起的场面。 上阳门,徐鸮正在等我,他快走几步撑伞迎来,说道,“方才高府送了请帖,邀你晚上赴宴。” “礼物可都备好了?” 不等徐鸮应声,一道洪亮嗓音自我身后响起,“哟,一正,真巧,这便打道回府了?” 未及回身,那人已大步流星绕至我面前。他身姿如松,目光如电,眉宇间却凝着几分难以掩去的倦意。虽微蹙眉头、气势压人,语调中偏又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戏谑,教人一时难以揣测真意。 “下官参见荣亲王。闻得王爷象西山大捷、犁庭扫穴,恭贺王爷得胜还朝!” “三日前皇上亲临金虎门赐宴迎军,百官皆至,唯缺你黄一正一人,是何缘故?” 荣亲王赵泽荫,皇帝的二哥,天家贵胄,目光中自有与生俱来的矜傲与审视,惯是居高临下;又因久历沙场,金戈铁马、浴血搏杀于他不过常事,周身隐现肃杀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那日下官正为筹备王爷庆功宴一事奔走,未能亲迎王师、瞻仰戎装,实属遗憾。”我略躬身,言辞恭谨,“念及王爷西征半载,风霜劳顿,想必多时未品故乡之味。下官特命御厨制了一道烩百菇——小火慢煨、吊足鲜味,事无巨细一一嘱咐,未敢有失。”语毕,我抬眼看向赵泽荫,仍持恭谨之态,轻声探问,“不知此菜……可还合王爷口味?” 赵泽荫眼中掠过一丝怔忡,随即肃容低声道,“尚可。” “多谢王爷夸赞。”我望了望这帘幕般的春雨,温声道,“春雨寒重,还请王爷保重贵体。下官家中尚有琐事待理,先行告退。” 走出数步,我才悄悄舒出一口气。 徐鸮在旁轻笑,“那烩百菇是什么菜?该不会是现编出来搪塞荣亲王的吧?” “哈哈,什么烩百菇,无非是杂菌一锅炖。那日庆功宴大菜四十六道,谁还记得有没有这道小菜?即便没有,他也只能认有。不过荣亲王确实喜食松蕈,倒也不算全然胡诌。” “也难为大人黄大人你,记得诸多人的喜好。” 我望向烟雨迷蒙中玉京河畔熙攘的人流,淡笑道,“没办法,傍身之计。” 我名黄一正,这名字我顶在脑门上已近十二年。我曾用这不属于我的名字许下三个誓言,现在,在耐心等待这么多年后,终于可以开始着手去一一兑现了。 只是,虽雄心壮志在心,却一时间不知从何下手。 真是令人烦躁,时间总是过得太慢,又过得太快,令人无可奈何。 午饭后雨收云散,不多时已是日色澄明、暖意微融,全然不衬我此刻缭乱的心绪。 莺儿今日穿了件鹅黄衫子,手捧茶盘小心翼翼步下石阶,一边留心苔滑,一边又被池中游鱼引去了目光。 她将茶盅递给我,仰起稚气未脱的小脸问道,“大人,这些鱼怎么好似永远喂不饱?明明肚子都圆滚滚的了,扔食下去还是抢个精光。”说着她又撒下一把饵料,几尾肥硕的锦鲤顿时摇首摆尾簇拥而至。 莺儿今年才十三,来我府上不过三月。 当日徐鸮去东市采买,见她父母双亡,哥嫂家贫,为凑二两药钱只得将她卖与富户为婢,实在可怜,便出银五两将她带回,改名换姓,随我姓黄,取名莺儿。 “我这池中养着两种鱼,”我轻呷一口茶,笑道,“一曰‘可怜鱼’,从未尝过饱腹之味,只知饥、不知足,恰似你初来那夜连吞八个馒头的模样;另一种叫‘无餍鱼’,心怀贪念、伺机攫取,纵是死到临头也不懂停歇。” 莺儿听罢咯咯笑出声来,“莺儿得了教训,再不敢贪嘴啦!无餍鱼不知悔改,迟早要撑破肚皮、一命呜呼!” 见徐鸮手捧一具素木匣远远走来,莺儿顿时如雀儿般蹦跳迎去,左一声“鸮哥哥”右一声“鸮哥哥”,唤得清脆。 匣中所盛是今晚赴宴之礼——一串精工翡翠十八子手串。算不得名贵,甚至可说平平无奇。 当今宰相高佑长子高迎盛今日纳妾,欲借机攀附者多如过江之鲫,若不备重礼,要想踏入高府门槛怕是痴人说梦。 “横竖无事,走吧,”我将茶盅搁回盘中,“先去瞧瞧新娘子。听闻有倾城之貌,正好去长长眼界。” 说罢我换了身常服,见雨后天晴,便不乘车马,只带了徐鸮一人步行出门。 天元三年,梁朝锦州城内八街九陌,人烟阜盛。玉京河如一条玉带穿城而过,两岸朱楼画阁鳞次栉比,绣户珠帘迎风轻响。 长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往来如织,贩夫走卒吆喝声声,酒楼茶肆香气缭绕,罗绮飘香、宝马雕车,竟是一派煌煌气象。 若非西境战事未休,眼前这太平繁华、民生安乐,倒真如盛世一般了。 虽高府门前早已挤满了前来送贺礼的人,却朱门紧闭。 守门家丁不时呵斥驱赶来人,声势颇为跋扈。我拨开人群上前,还未及开口,一名门役猛地推来,我踉跄几步几乎跌倒—— 电光石火间,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那门役已滚出数尺之外。 徐鸮闪身护在我前,出腿之快,甚至难以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十余名家丁立时围拢上来,为首一人瞪着我厉声喝道,“哪来的妇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此地撒野!” 话音未落,徐鸮又是一脚正中其心口,“嘴巴放干净些。” 正在此时,一顶灰缎宽轿分开人流,静驻于我面前。轿中人缓步而出,先是扫我一眼,又瞥向徐鸮。 但见他面白似玉,唇色却嫣红如血,淡淡道,“倒也怨不得门人不识。今日应邀赴宴者无不华服盛装、唯恐失却身份体面,唯独你一袭素衫、不施粉黛,叫人如何认得这是当朝内政司司正,我的义妹黄一正黄大人呢。” “二哥见谅,近日公务繁忙,回府稍作整理便匆忙赶来。今日是大哥的好日子,小妹岂敢迟来。” 男人徐步踱至我身前,他身形清瘦,落步悄然,正是高相次子、当今吏部尚书高迎远。 “算什么好日子,不过纳妾而已。”高迎远背着手径自向门内走去,示意我跟上。 刘总管急急迎出,想必已知门前风波,额上沁着细汗,“三小姐恕罪!小的稍离片刻竟出这等纰漏……” 我摆手示意他退下。高迎远面色不豫,此时多言只怕反惹麻烦。 随高迎远踏入府门,朱门立即紧闭,将门外喧嚣尽数隔绝。虽来过高府多次,我仍不认路,只依稀记得高迎远居所在西院。 “定是今日朝议有人惹二哥不快了。不知是谁如此大胆?” 侍女小桃伺候高迎远换下朝服,奉上热茶与一碟桃花酥。未掩房门,便悄声退下。 “还能有谁?大理寺左寺丞艾卿,区区六品小官,哼!” 我拈起一块桃花酥尝了一口,竟还温热,酥香满口。相府厨子的手艺果然不凡。 “……是为秋素素一案吧?” 高迎远呷了口茶,冷笑道,“早劝大哥别惹是生非,他偏不听不改,徒为父亲添忧。不过这秋素素一家也确实难缠。打死人是真,该赔的也赔了,竟拿到朝议上说道。这艾卿,太不识相!” 天元元年,高迎盛在珍馐楼酒醉,见坊间卖艺的秋素素有几分姿色便叫其陪酒,哪知秋素素性格刚烈,宁死不从,高迎盛恼羞成怒,三拳两脚下去,秋素素便没了呼吸。 事发后非但没有害怕,高迎盛反而大摇大摆离开,言曰,有的是钱,大不了赔就是了。 秋素素哥哥两次三番告状,即便是案子到了大理寺,也不过定了个殴斗之罪,高迎盛让手下走卒顶了罪,又花一百两便平息了此事。 秋素素哥哥不服,屡赴大理寺鸣冤讨要公道,却从此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哦,三妹来了,刘同这该死的奴才,也不长着点眼睛,让下人冲撞冒犯了妹妹,你可别往心里去。”一听这泼辣爽利的声音,便知是二嫂沈双双。 虽看多了后宫妃嫔珠翠罗绮各美其美,乍一见沈双双,还是会被她的美貌华贵所吸引,偏她还是个能干人,把高府上下打理得安然有序、井井有条。 “大哥呢,可浪荡回来了?” 沈双双上前牵住我的手,一边向高迎远回话,“老爷前脚刚回,大爷后脚便到了,此刻还在老爷书房中。不管怎么说,今日阿若妹妹进门,天大的公务也暂放一放。我陪三妹去园中走走——二爷略歇一歇,宾客也该陆续到了。” 高迎远未再多言,起身径往书房而去。 行至高府东苑,渐见喜庆布置,总算透出几分办喜事的样子。 沈双双一边与我闲话,一边指挥仆人搬东移西。 趁隙之间,终于得见那位名唤阿若的女子——高府自幼栽培的舞姬,受琴棋书画熏陶,样貌教养皆属顶尖。 用“花容月貌”形容这一袭红妆的新人未免单薄,但于我而言,见过的美人太多,反倒令人倦于欣赏。 阿若依礼向我致意,柔声与沈双双交谈时,一位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嬷嬷正为她梳高椎髻,十指翻飞灵动非凡。 见我沉默,沈双双笑道,“这是明月堂的梳头嬷嬷,她口不能言,众人都唤她哑婆。” “阿若,先前听闻安顺侯有意于你,欲娶为正室,怎的突然跟了大哥?” 一时间,喧闹的内室陡然静下。 沈双双笑容凝在唇边,阿若更是面色倏白,气氛一时凝滞。 我饶有兴味地望她们片刻,方继续道,“安顺侯门第显赫,为娶你甚至不惜向皇上陈情。纵遭斥责仍坚持明媒正娶,竟还说出‘皇上生母亦出身舞姬’之类的话——” 沈双双猛地扑上前捂住我的嘴,目光骤冷,“三妹,有些话万万说不得…尤其在这高府。” 我拉开她的手笑道,“瞧把二嫂吓的。那安顺侯不知从哪听来风言风语,就敢在圣前胡言。皇上为皇太后嫡出,世人皆知——咱们高府上下更该清楚,毕竟当今太后,是义父的亲妹、高府的大小姐。” “那是自然——” 看着沈双双鼻尖沁出细汗,我目光转向阿若。镜中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此刻已失了血色。 “安顺侯大逆不道,仅被夺爵贬为庶人,实乃皇上开恩。只不过——”我轻叹一声,“如今的安顺侯——啊,该叫王之易了——连个舞姬都求娶不得,反被高府家丁逐出门外,着实令人唏嘘。” “不愧是掌理宫闱事务的内政司司正大人。一正对禁中之事,自然比我们这些外人清楚得多。” 阿若闻声未见人便已跪地行礼,沈双双亦整敛裙裾,低声唤道,“大嫂。” 瘦弱却锋利,如一柄细长锋利的长刃,女子眼神锐利,睥睨着众人,她径直走向我说道,“一正,你既认父亲为义父,自当全心全意为高家筹谋,殚精竭虑为父亲分忧。否则你这司正做得有何意义?不如早日辞官嫁人,也免得成了老姑娘,与那深宫中散发陈腐气的老嬷嬷一般,惹人生厌。” 姜玉芦——高迎盛之妻,光正王嫡孙女,镇国将军姜仕函长女。当年选秀因病误期,未能入宫。否则以她的家世,早该位居贵妃。 “大嫂教训的是,一正谨记于心。”我深深一揖,含笑应道,“定不负义父提携之恩。” 玲珑如沈双双,对此场面亦束手无策。 幸而小桃及时来报,高迎盛挨训已毕,该我进去了。 四年前拜高佑为义父时,我初入逐月轩。但见人影,不闻人声。 高佑喜静,侍从护卫皆沉默寡言,整座轩馆如夜空中孤月,明明存在,却寂然无声。 与高迎盛擦肩时,见他面色铁青,只冷哼一声大步离去,一如既往。跟在其后的高迎远倒是递给我一个眼神,“莫理他,就这臭脾气。” “义父心情如何?” “你……小心应对便是。” [心碎]黄大人特技之一:胡编乱造。 ps:10月10日,终于搞明白什么叫分段,原来竟然就是字面意思,怪我离开晋江太久,有些规矩都忘干净了。之前我还特地将段落写长一些,没想到弄巧成拙了,这就着手改。只是,我的天哪,这么长,得改到什么时候去。/(ㄒoㄒ)/~~(谁来救我) 另外:两篇完结文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主要是太多那种描写),解锁无望了,以后再说吧。:-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看样子高佑气得不轻。 我独自踏入逐月轩,但见满园梨花如雪覆枝头,莹白清寂,唯剩中央那株最是高大的晚梨,仍固执地一树翠色,不肯绽白。 高佑向来钟爱梨花,每逢花时,逐月轩内香雪霏霏、清韵流转。上午一场春雨过后,落英遍洒石径庭阶,却无人清扫,残瓣层叠,宛若新雪未融,别有一番景致。 行至书房门口时,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按住我的肩,作势要搜身。 “让她进来。” 书房内依旧静谧。 近晚微风渗着寒意,木桌上备着一盏热茶,我端起来饮了一口,不过是朴素的梨花茶。 “坐,何必站着。”身着粗布长衫的清瘦男人手持书卷从内间踱出,只瞥我一眼,便转身坐于窗下。 “女儿还未拜见义父。”我端正行下跪拜之礼。地面冰凉,寒意直透膝间。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将我扶起。 高佑深黑色的眼睛细细端详我,末了只道,“才入春,穿得如此单薄。” “义父身体可好?” “免了这些虚礼,前日才见过。”高佑放下手中的书,又是那本他时长翻阅的,陈廷所著的《治安录》。 “原本我是不想来的,大哥本身也不喜欢我,刚好我也不喜欢他,更不喜欢和那些人来往。” “迎盛心思简单,不喜你,只因你心眼太多。”高佑淡淡道,“直说吧,何事。” 高佑深知我向来不屑此类场合,既提早前来,必有所求。 “下月皇后娘娘生辰,尚缺银两修葺翠禾宫。” “缺多少?” “三万两。” 高佑凝视我片刻,忽转话锋,“皇上本不欲大兴操办,你为何极力谏言?” “自皇上登基以来,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六宫沉寂如牢。女儿不过想借皇后寿辰,为宫中添些生气。” “明日五万两送至你处。既要办,便需办得风光。” “义父不怪我顶撞皇上?” “……”高佑轻捻胡须,再度翻开《治安录》,不再看我,“记住,没有皇上的恩宠,我便不是你义父。” 我仰首饮尽杯中茶,起身道,“一正谨记义父教诲。” 自高府后门离开时,喜乐声隐约飘来。 暮色四合,春风带着寒意,徐鸮斜倚不远处柳树下,指间转着一根狗尾巴草,臂上搭着一件黑色锦缎披风。 “刘总管差人送来的。” 披风触手柔滑如水,我一摸便知价值不菲。“走吧,有些累了。” 华灯初上,玉京河两岸喧闹非凡。若在平日,我必畅游一番,再去珍馐楼小酌用膳,今日却莫名意兴阑珊,未行几步已觉倦怠。 遂与徐鸮在街边馄饨摊觅座小憩。一斤牛肉、一碟青菜、三张胡饼、两碗馄饨汤,徐鸮吃得津津有味,我则托腮慢饮热汤。 红泥炉氤氲生暖,市井人声嘈杂喧嚣,倒能舒缓一些内心的烦躁。 馄饨摊老板娘姓乔,邻里皆唤她乔娘,三十出头便守了寡,靠摆摊拉扯两个孩子。长子草帽儿性子沉稳,早已帮衬生意;幼女糖葫芦机灵可爱,一张小脸圆润可喜。 将糖葫芦招到身旁,我从袖中摸出一块桃花酥,笑道,“好你个小糖葫芦,我在这儿坐了这许久,也不见你来招呼我。” 小丫头接过点心嘿嘿一笑,眼睛却亮亮地盯着我的披风,“姐姐,你的披风真好看。” 我弯腰拉过衣角,笑问,“哪儿好看啦?” “你看,上面有星星,有月亮,就像夜空一样!”听她这么一说,我低头细看,才发觉玄色缎面上以金线绣着细密的星月纹样,灯下一照,隐隐流转微光,存在却不张扬。 “哥哥,哥哥,分你一半!”糖葫芦麻利地将桃花酥掰成两半,扬手呼唤。 草帽儿正低头洗碗,闻声抬首望了我一眼,擦净手走过来,默默接过半块酥饼咬了一口,低声道,“谢谢。” “你的脸怎么了?” 少年猛地别过头退开两步,避开了我企图碰他擦伤处的手。他眼角一片乌青,定是又与人打架吃了亏——这已不是第一回了。 “不怪哥哥!是他们先骂我们是没爹的野孩子!”糖葫芦鼓着腮帮子指向对面街巷。 孩童间的打闹本是常事,但恶语伤人,往往比皮肉之苦更痛。 乔娘忙得腾不开手,热气蒸得她满面通红、额角沁汗。一个疲于奔命的妇人,能将两个孩子拉扯温饱已属不易,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管这么闲言碎语。 “我去给他们点教训?” 说着徐鸮便要起身。我连忙拉住他,“别冲动,犯不着。” 走到小摊后面的大树下,我对草帽儿说,“明日你去城北广安堂,对守门的王大脑袋说,是黄一正姐姐让你来习武读书的。” “我不去!广安堂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才去的地方!我有娘,还有妹妹!” 我叹口气,按住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肩,“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有师父教你功夫,拳头硬了,你才能保护娘和妹妹。更重要的是有先生教你学问,往后若再有人骂你是野孩子,你便告诉他,你爹是战死沙场的英雄,比那些欺软怕硬之徒强过千百倍。最要紧的是——广安堂分文不取,你只管去。” 草帽儿抹了把眼泪,重重颔首,又俯身奋力洗起碗来。 雨声淅沥,入梦是雨,醒来犹是雨。卯时三刻,我的轿辇已抵上阳门外。 内政司少卿古玉珍早已候在门前。玉珍,年三十六,原为尚宫局掌管宫内簿书的司记,现今主要协我处理内政司日常事务。 说起这内政司,乃是皇上登基时为整饬后宫特设之职,当初非议甚众。若非高佑一力支持,我这司正之位断难站稳。 后来历时半载,将内务司与尚宫局统辖整合、分权而治,方形成如今后宫清平之局。 现今六宫风气肃然、安宁祥和,物议渐息,其中玉珍出力尤多。 用一个时辰处理了日常事务,我终于得空吃早饭,一碗绿豆粥还没下肚,皇上身边的李泉公公便匆匆赶来,“哎哟,我的司正大人,您可算来了!” “公公这话说的,我日日在此,何事如此慌张?” 李泉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愁眉苦脸道,“皇上一早发了好大的火,早膳不用,连昨日的晚膳也粒米未进……老奴实在没法子了,只得来请您——” 李泉自皇上为太子时便随侍在侧,最知圣心性情。连他都无计可施,想必确实棘手。 我无奈轻叹,放下筷子便往昭阳殿去。 一路上李泉喋喋诉苦,说这段时日皇上喜怒难测,殿中当差之人无不屏息凝神。 我上次面圣,还是一月前因操办皇后寿宴之事触怒天颜,此后便未曾踏入昭阳殿。 入殿前,我吩咐李泉去备些早膳——再大的气性,总不能空着肚子。 昭阳殿内室多以深灰木饰装点,漫着天然木香。不知怎的,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纯嫔曾经的抱怨说,你黄一正面圣的时候,可比我们多多了。 听着刺耳,却是事实。 “来了?” 正出神时,一个身影自我身后转至面前。明眸皓齿,俊秀清朗,继承了生母的美貌,眼前这位天子微笑时尤其显得明媚好看。 赵明途,十四岁册立为太子,十五岁登基改元天元。 世人都说这年轻的天子文不及其大哥瑞亲王赵怀忠,武不如其二哥荣亲王赵泽荫,若非高佑一手扶持,断难坐稳皇位——他们说得没错,事实如此。 此刻赵明途面上看不出半分不悦,反倒意气风发、心情甚佳。我望着他眼中狡黠的光,只得轻叹,又上当了。 赵明途伸了个懒腰倚在软榻上,今日只着一袭藕色常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他向我招手,笑如狡黠的猫儿,“快来坐,我与你说说昨日——哈哈哈,高佑可被那家伙气坏了。” 李泉领几个小太监布好早膳,偷瞄我一眼,笑眯眯退了下去——赵明途用膳时从不喜人近侍,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 “艾卿果然是个妙人!百官朝议,他竟敢当庭质问高佑,何以纵容长子欺压百姓、草菅人命?你没亲眼见高佑那表情,哈哈哈!” 见赵明途拈起一块牛乳糕便要入口,我忙按住他的手,“还未试菜!” 微微一怔,赵明途笑了一下,将牛乳糕掰了一半递给我,“玥儿,别怕,没有毒。” 我赶紧咬一口牛乳糕,浓郁香甜,味道没问题,是了,御膳房如今在我辖下,理应安全。可有些身体的本能从不讲理,纵使往事已远,烙印却仍刻骨铭心。 “艾卿气盛,尚缺历练。荣亲王也太急了些,急着挥出这么锋利的剑,伤不了人,反倒易折。” “暗箭既难伤敌,不如正面突击,反倒打得对手措手不及。二哥精通兵法,他分明是故意为之。” “这恰恰是我最讨厌他的一点,莽撞!” 赵明途忽然笑了起来,凑近我低声道,“他倒是很关心你。前几日闲谈时还说,你已二十岁,可以给你指婚了。” 我吃了一惊,蹙眉嗔道,“真是可恶,他至今还未娶妻,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何况我的事与他何干!” 赵明途抚掌而笑,很快便结束了用膳,准备处理政务。虽是休沐之日,仍有大臣候旨奏事,而高佑自然终年无休,十之**的光阴皆用于辅君理政之上。 我本可早些回府,奈何荣亲王今日入宫探望英贵太妃,我若不去露个面,恐招人议论。 先帝驾崩后,英贵太妃便迁居樵朱馆。 她身体康健、性情温厚,虽出身将门,却只爱吟风弄月、莳花弄草。容貌虽平凡,却凭家世与善解人意的性子位居贵妃,代管六宫时亦宽厚待下,宫中无人不念其恩。 可这恩惠之下,藏着什么,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雨渐渐停了,空气湿润清冽。 赶至樵朱馆时,赵泽荫方到不久。照例他须先向皇太后请安,只是太后久病不起,为静心养疾极少见人,多半时候并不露面。 远远便见英贵太妃与荣亲王一同赏花,母慈子孝,情意深挚,着实令人羡慕。 “呀,一正来了。”英贵太妃望见我,连忙招手。 我上前行礼,“下官参见贵太妃。” “快来一同用茶,这新制的蜜饯呀,佐茶极好。” 入内落座后,我微笑禀道,“下官已命人备好午膳,贵太妃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 “哦?是么。”赵泽荫望向我,唇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加一道烩百菇。” “荫儿,莫胡闹。你风邪未愈,该忌食蕈菇。” 风邪?忌食蕈菇?我一时语塞,脸上霎时烧了起来。如坐针毡地饮完一盏茶,便忙不迭先行告退。 事情却远未结束。 待赵泽荫陪英贵太妃用完午膳,我还须亲自送他出宫。 走在丹枫道上,赵泽荫未再出言相讥,只面色沉冷,与方才欢愉神情判若两人。 天色阴沉,不多时雨势又大,我们只得暂避檐下,待随行的侍从去取雨具。 “王爷何时染了风邪?太医院未有备案,是下官疏忽了。” “小小风邪,何足挂齿。” “可有什么症状?” 赵泽荫挽起衣袖,露出结实劲健的小臂,其上散布些许红疹,另有一道未愈刀伤,微微泛红。 “这伤——” “象西山下,被西蛮的刀撩了一口。” “已有多久?” “一月有余。怎么?”赵泽荫扫我一眼,“行军打仗,带伤再寻常不过。” “……下官为前些时日未能亲迎王师致歉。为表诚意,晚些当亲至府上奉上治风邪之药。风邪虽小,若痛痒扰神、有损安眠,亦非小事。王爷守疆卫国、身系重责,康健最是要紧。” 此时伞已送至。赵泽荫唰地抖开纸伞,大步迈入雨中,向不远处的宫门行去,“不必了。黄大人请回吧。” 匆匆吃过午饭后,我便直奔太医院典藏阁翻查典籍,有人进来也未曾察觉。 “一正,在找什么?”来人身形挺拔,浓眉深目,鼻梁高直,正是太医院院判余清。 “记得有本西域风物志,一时寻不着了。” 却见余清手臂自我头顶越过,从容取下一卷旧籍递来,“说过多少次,书籍须按类归架,你总是不听。” 我连忙讨饶,“师兄我知错了,且饶我这回!下次再训可好?” 余清面上虽板着,却未如往日那般絮叨,只道,“那你自便,有事唤我。” 细细翻阅着手中三寸余厚的《卑陆风物志》,半个时辰后,我终于找到了所要的内容。 猫儿刺,西域特有之木,耐寒旱,味苦,含微毒。当地人多用以浸酒。 我唤来余清,道出心中所疑,他沉思片刻,颔首道,“你所疑不无道理,但尚不足以下定论。” “你给我配两剂药。” 余清虽面浮疑云,却深知我若不言,他便不该多问,转身即配药而去。此人素来严谨执拗,昔日吃的亏数不胜数,幸而近年渐通达了些,性子也平和不少。 不消片刻,余清便提着两包药返回。我接过欲行,他却蹙眉道,“一正,师父昨日来信了。” 我倏然一怔,并未接话,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 余清背脊挺得笔直。他素来如此,亦如师父一般——纵使历经万难,为医者的风骨从未弯折。 哪有把娘子拱手让人的道理。 分段中……修文中。(10.10)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他说下一站准备去西境,信中提了两件事,一是向皇上以及你问及康健与否,二是叫我盯着你。一正,千万别违背医者应有的仁心。” 苦笑一下,我说道,“放心吧,上次我认过错,也悔悟了。” 余清走近拍拍我的肩,微微笑道,“你嫂子经常念叨你呢,有空来吃顿饭吧。”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太医院。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春天何来如此暴烈的天气,像个无处发泄忿懑的孩童。 我独自坐在廊下,不由想起两年前与师父那场激烈的争执——不正似这场不合时宜、令人费解的暴雨么?我并非医者,却拜了一位医者为师。老头总说我心太急,不具备悬壶济世的能耐与胸襟,故而只教我识辨药材,余者一概不教。如此说来,他还算是我师父么? 望着迷蒙雨幕,我长叹一声。这臭老头,不知又云游到了何方,这么大年年纪了,却始终不肯停下。 雨持续至晚间,待我前往荣亲王府时才渐歇。禀明来意后,通传小厮倒还算有礼,至少不像高府家奴那般狗仗人势。 一刻钟后,一名身着竹青色常服的青年出来回话,王爷不在,请我不必再等。 果然如此,早在我预料之中。我甩着手中药包,心下暗嗤,臭老头你瞧见了吧,好心未必有好报,医者又如何?照样有无能为力之时。 我转身欲走,却越想越气,终是回头叫住那青年。 “你叫什么名字?王爷当真不在府中?” 青年眼睫微动,薄唇紧抿,“卑职何峰。黄大人,王爷尚未回府,请您先回。” 我抢步上前,一脚卡住门缝笑道,“我见过你数次,你是王爷贴身近侍。小厮通报,出来的却是你——既然你在,王爷必在府中。”稍顿,我又扬了扬药包,“避而不见也无妨。区区两剂药罢了,不让我进门便罢,请你转交王爷。一日三次,用法都写明了。” 何峰出身行伍,瞥了眼药包冷嗤道,“黄大人,何不为自己留些颜面?王爷既明确不见,请回。” 我这倔脾气霎时上涌,一把将药塞进他怀中,“爱吃不吃,不吃便扔了!” 不待何峰反应,我拂袖而去。 还未走远,便听见身后药包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我猛地回头,正见他站在原地——这会儿倒不急着关门了?果然是军旅出身,眉宇间自带一股执拗之气,只认军令,不近人情。 对峙片刻,我终是长叹,又是漫长的一日。 何峰凝立不动,似在静观我的反应。这样当面受辱,于我黄一正已许久未遇到了。 正气在在头上,忽有人自身后轻轻按住我的肩。一道黑影自我身旁掠过,气定神闲、步履从容地走到何峰面前,拾起药包后又折返回来。 “还好包了两层,药没有事不打紧。” 我今天没有叫徐鸮同行,他一早便出门办事了,这才回来。 “走吧,回去睡觉了。” 我回头再望一眼荣亲王府的鎏金横匾,轻叹,“事无二成,诚不吾欺也。” 徐鸮深黑的眼眸在夜色中分明如冷星,他只低声道,“事无二成,那便不成罢。” 我不由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结实的背脊,“明日我还来!” 徐鸮无奈瞥我一眼,“该说不愧是你么。” “啊啊啊啊——好气!但不要紧!”我振了振衣袖,“无论如何今日先回去休息。你也辛苦了,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徐鸮望向远处,淡淡道,“嗯,一如既往顺利,放心吧。” 数日不见,赵泽荫这位素日倨傲的大将军竟略显颓唐,眼下乌青显然是倦怠所致。若细看,更可窥见他衣领之下脖颈间若隐若现的淡红抓痕。我只依礼问安,未作寒暄,便径直往昭阳殿而去。 赵明途方下朝堂,已换过常服。见我来了,便屏退左右,离案迎近两步。不知不觉间,他已比我高出不少。 “哦?桑鸿欲往西域去?”赵明途挑眉,若有似无的笑意转瞬即逝,长睫在微光中轻颤,“难为他了,这么大年纪仍在奔波。” “卑陆战事方息,此时西行,我实在放心不下他。” 赵明途轻声叹息,牵住我的手轻轻一握,“别忧心,玥儿。桑鸿不会有事——我们,也不会有事。” “如今我在宫中的时日不及过去多,你万事小心。” 赵明途微微俯身笑着轻抚我的脸颊,明眸皓齿的模样落进我眼中,“你也是,玥儿。” 待赵明途用罢午膳小憩后,我才离开昭阳殿。敬事房总管太监孙勇来报,道是皇上近日终于去了后宫,常宿于纯嫔处,他总算松了口气。我不由失笑,当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这段时日后宫工匠往来频繁,几处年久失修的殿宇也因皇后生辰在即加紧修葺。 午后我叫上玉珍四处走走,见尚宫局上下正赶制新一批首饰衣物,连新进的宫人也齐齐上阵。手艺生疏者难免出错挨训,啼哭求饶之声间或可闻。 尚宫局的钱司珍正在训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人,见我来了,才忙支开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 钱入画性子急躁,脾气暴烈自年轻时便是如此,好在她刀子嘴豆腐心,并非恶人。且她制作珠钗玉环的手艺堪称一绝,且倾囊相授毫不藏私,算得上一位严师。 我宽慰她几句,见她取出此前为瑞阳郡主所制的发簪递来。那是其爱徒掌珍寄瑶所作的梨花玳瑁簪,精美绝伦。 我明白钱入画的心思,不过是想为徒弟争个脸面。 离开尚宫局,我又去看了三处正在修缮的宫室,见进展顺利,不知不觉间便走入一处人迹罕至之地。荒芜倾颓的宫宇年久失修,门扇几乎被虫蚁蛀烂,额匾上隐约可辨“小云轩”三字。 我叫玉珍先去忙,我想自己走走。 推门而入,杂草蔓生的小院透出几分阴森。此处曾是先帝云妃居所,自她失足落水身亡后,小云轩便彻底荒废。 风过处,似有风铃轻响,又似女子轻盈笑语。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我回头见是个穿着粗布衫的中年汉子,正手提一桶桐油漆,攥着一把用旧的棕毛刷子。 一见我,他立刻伏地跪拜。观其衣着,应是修缮工匠。 “你不知此地不需修葺么?” “大人饶命!俺是换班歇息时过来,想给这门刷些桐油……不然虫蛀坏了可惜啊。” 去年丰州洪灾,难民涌入京城,皇上降旨以工代赈,部分灾民被留皇城务工,也算谋条生路。 “你叫什么名字?” 黝黑的糙汉子见我无意责难,直起身咧嘴道,“俺叫水牛,化雨乡人。” “化雨乡……可是与刘尚志先生同来?” 我上前欲扶起这糙汉子,他却赶忙退后一步搔搔头憨笑,“俺身上味儿重,怕熏着大人。尚志先生是和俺们一道来的,不过他最近染了风寒,病了,没上工。” 我随即叫水牛将小云轩的门仔细掩好,一同往东北角工人的住处行去。 未上工的工人们正生火做饭,吃食不过是些勉强果腹的粗粮,另有几人在院中冲凉。门口督工的太监面生,却认得我身份,赶忙吆喝着驱散院中乡民,为我清出一条路来。 进屋一看,刘尚志卧在榻上,额头发烫。一旁照顾的是个腼腆丫头,水牛低声告知是他妹子,名叫雀儿。 刘尚志见我来了,强撑着要起身,嗓音沙哑得厉害,“黄、黄大人!您怎么来了……” “快躺着,为何不请太医院的人来看?” 刘尚志猛地咳了一阵,气息微弱,“劳大人挂心了,只是寻常伤风……” 我一时无言,心下明白定是那帮督工从中作梗——不给足茶水钱,岂会轻易替他们传话。 嘱咐雀儿好生照看后我转身出门,那督工太监早自知理亏早早便跪在地上。 “去请余太医来。若再让化雨乡的人出半点差池而我不得知,”我瞥向灶上翻滚的粗食,声音骤冷,“便不是挨顿板子能了事的。克扣的肉食粮秣原数归还,别让我再见第二次。” “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命!” 这厮哭丧着脸去请余清,还得自领二十板子,实属咎由自取。 回屋见刘尚志已昏沉睡去,我又叮嘱水牛几句,方才离去。 此时已暮色渐起,丹枫道在夕阳下浸出血一般的红。 出了上阳门,见徐鸮仍在等着。他问我去哪儿,我上了轿子回他,还去! 又到荣亲王府,何峰这小子像等着看我笑话一样早早等着呢。 但今天,在吃了好几天闭门羹后,我终于还是进了荣亲王的家门。 无心欣赏府中的奇花异草怪石峥嵘,我只一路跟着何峰弯弯绕绕不知进了哪个院子落座、喝茶,枯候近半个时辰,昏昏欲睡之际,终见赵泽荫大步流星而来。 他显是刚从外归来——奇怪的是何峰竟未随行,反在府中等我。 又过片刻,赵泽荫总算得空见我。他猛灌一盏茶,瞥了眼我未曾动过的蜜饯点心,挑眉道,“听闻一正嗜甜,怎地这些果子纹丝未动?” “下官——” “莫非怕有毒?”赵泽荫语带戏谑,“疑心病倒是不小。” 我微笑道,“下官已吃过了晚饭,不宜多食甜食,还请王爷见谅。” 饶有兴味地踱至我身旁,赵泽荫拈起一块蜜饯送入口中,“本王最不喜甜食,索然无味,远不如一壶烈酒来得痛快。” “王爷风邪未愈,万不可饮酒。”我目光掠过他袒露胸膛上的新鲜抓痕,缓声道,“王爷倒不必因往事耿耿于怀,也不须因我是高佑义女而心存顾虑。我虽非医者,但却拜入了医者师门,必不会见病不理,遇死不救。” 忽然间,本就衣着松散的赵泽荫倏地褪去上衣,**上身就这么直直对着我。 我一时怔住,脊背紧贴椅背不敢妄动。男人俯身逼近,结实宽厚的躯体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笼罩其下。 “既如此,便有劳一正为本王上药了。” 琉璃药盏中的膏脂已用去大半。我蘸少许仔细闻了闻,不过是清热止痒的寻常药膏。再看赵泽荫裸露的上身,红疹较前几日更甚,唯有负伤的手臂已近痊愈。 看来他不过是误触诱发敏症之物,红疹久未消退,恐怕是因未遵医嘱忌口——这一点,从他衣襟间隐约透出的酒气便可印证。 “依你看,本王这是怎么了?” 我一边将药膏细致涂抹于赵泽荫背上红疹密集之处,一边应声道,“王爷虽未召太医诊治,但既配得此药膏,想必已有大夫问诊过。风邪之症向来因人而异,依下官浅见,或与您臂上刀伤有关。” 赵泽荫的眸光骤然转厉,“西蛮的刀淬了毒?” 我的指尖正停在他颈侧,指下脉搏奔涌,灼热而汹涌,正是来自生命最直接的震颤。 “非毒,是酒。”我收回手,平静道,“一种名为猫儿刺的酒。” 卑陆戈壁上遍生猫儿刺,其性顽强,当地人喜欢拿来泡酒。这酒味微苦,入喉有麻痹之感,其后辛辣刺喉,如吞利刃。边关士卒尤爱此酒,以为能饮烈酒者方为真男儿。不过嘛,此酒质粗劣,多是卒伍之辈爱之。征战那日,某个卑陆兵自知必死,以酒祭刀——恰是那一刀,伤了赵泽荫。就是这么奇怪,他偏偏对猫儿刺过敏。 听完我的话,赵泽荫撇撇嘴说道,“本王不记得那西蛮是什么模样,只一刀斩于马下。” “下官带来的药,一日三服,三日红疹可退。” 待上药完毕,赵泽荫只将外袍随意披上,扫我一眼,他笑意中带着讥诮,“看来吃了数日闭门羹,黄大人终学会说真话了。” “……” 赵泽荫既出此言,想必早已从某位医者处得知自己因猫儿刺引发风邪——今日不过是在试探我而已。真是可恶的家伙。 猝不及防间,赵泽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掌心用力,声音压得极低,“本王再问你一次,那日为何未到?” 我未有一丝犹豫,直视着赵泽荫,“我黄一正只做想做之事。不做的,必然是不想做,懒得做。” 赵泽荫的手在慢慢用力,我吃痛,但却一声不吭。 双眼中的疑惑逐消退,赵泽荫平静地松开我的胳膊,“何峰,送客。” 离开时,眼看着乌云蔽月,风声渐厉,似又有雨意。今年雨水格外多,淅沥不绝,如诉如泣。 梦中,我又回到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檐下风铃在狂风中癫狂作响,逼仄空间里弥漫着血腥之气。眼前可怖景象令人胆寒,我紧紧搂抱住怀里的男孩,从缝隙中盯着外面——一道青色闪电骤然划亮,又一次照见那女人苍白癫狂的脸,和她手中冰冷的匕首。 我是被徐鸮摇醒的。 刚睁眼,恰见闪电骤落,屋内霎白如昼,继而雷声震耳,几乎令人窒息。 快逃,快逃。 记忆中女人的嘴唇轻轻颤抖,鲜血在她身下晕开。 她说,玥儿,对不起。 “一正!一正!” 仿佛被一只大手从黑暗深处拽回,徐鸮捂住我的耳朵,雷声渐远,唯有他的声音清晰可闻。 “别怕,只是打雷…别怕!” 急促的呼吸逐渐平息,我拉下徐鸮的手,喘息着,原来是又做噩梦了。 窗外疾风劲雨,不似春天。 喝了一杯热水,我彻底平静下来。我讨厌这样的天气,也害怕这样的噩梦。 “把你吵醒了吧,辛苦了,阿鸮。” 徐鸮抱怀看着我说道,“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是我的买主,你有权利吩咐我做任何事,护卫你,只是我的职责之一。” 我苦笑一下,说道,“你还真是称职,我这十两银子花的值。” [无奈][无奈]不要欺负黄大人( ⊙ o ⊙ )! 施工中(分段。10.10)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风雨未有停歇之意。我凝望着沉沉夜色,耳畔树叶哗哗作响,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多事之秋,守夜门人忽然来报御前侍卫岳东胜有急事求见。 门外,四名披戴斗笠的侍卫静立雨中。岳东胜奉上御旨,皇太后疯疾突发,皇上宣我即刻入宫。 披上斗笠,我与岳东胜同乘一骑,冒雨疾驰入宫。 赶至凤翔宫,但见灯火通明,玉珍与一众太医皆跪伏在外室,余清亦在其中。 内室之中,赵明途端坐中央软榻,眼帘低垂。高佑静立一侧,默然不语。 令我微讶的是,瑞亲王赵怀忠亦在,这位亲王身形清瘦,总是笑意盈盈的眉眼此刻却收敛沉寂着。 待我行了礼,玉珍才细细细将前情道来。太后此病发作突然,太医院医正张继已第一时间施针救治。 太后凤体日渐衰颓,癔症深重,神智昏茫,少有清醒之时,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发病了。 问及余清为何在此,原是今日与其他太医换值,恰逢值守,他来不来倒不要紧,毕竟太后向来由张继一人照料,外人无从插手——这自然是高佑的用意。毕竟太后是他的亲妹妹,必要托付给信赖的太医方可安心,皇上倒也默许了。 片刻后张继入内禀报,太后服药后已渐平静,现下已入睡了。赵明途这才神色稍弛,“朕去看看母后。” 高佑却上前一步,道,“皇上,不如容太后静养。夜已深,您还是早些安歇,此处有太医照料。” “如此也罢。待母后好些朕再来。一正,依例免去妃嫔侍疾,以免惊扰太后静养。” “臣遵旨。” 待赵明途与瑞亲王离去,高佑略显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入内探视太后后折返,侍女换上新茶,默然饮了半盏,方开口道,“雨势未歇,你便在宫中歇下罢。” “义父,太后她——” 高佑凝视着我,眉间紧蹙,静默良久,他才望向窗外,喃喃低语,“这雨夜,令人害怕。” 雨直到天将明时才停歇。昨夜风狂,断枝残叶散落四处,洒扫太监正忙于清理。 后半夜我几乎未眠,此刻困倦交加,嘱咐玉珍留意修剪加固宫中各处树木后,本想往各宫娘娘处看看,忽有人来报瑞阳郡主进宫向皇后请安。 我揉按酸胀的太阳穴,心道也罢,已许久未去兴庆宫了。 皇后高迎蓁,高佑独女,高迎盛、高迎远之妹,年方十六。秀美灵动的面容上总漾着天真烂漫的笑意,是这深宫中最无忧无虑之人。每每见她张开双臂向我奔来,都如沐春日暖阳,仅仅望着便会心生喜爱。 兴庆宫,雨花亭下。 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女正偎首着说悄悄话,不时逸出轻柔的笑声。 高迎蓁远远望见我,明眸顿如星月生辉,一如往常欢快地奔来,一声声唤道,“一正!一正姐姐!” 另一娴静些的女子随之起身,向我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瑞阳郡主吕遇婉,年十八,周正王孙女,长居京城其兄吕显府中。 “一正,我好想你。” 高迎蓁在我怀里蹭来蹭去,像撒娇的小丫头,她仿佛不太明白皇后是什么意思,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不会长大了。 好一番安抚,迎蓁终于松开手,便立刻缠着我讲故事。吕遇婉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趁那活泼的丫头更衣时才轻声道,“辛苦黄大人了,将皇后娘娘照顾得这么好。” 我明白她话中的深意。高迎蓁出生时难产,心智始终如孩童般纯粹,虽已十六岁,心性却仅似十岁上下。她本可养在高府一世无忧,然而当年赵明途为争太子之位,向高佑求娶了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姑娘,并践诺登基后立其为后。 大梁朝连续两代皇后皆出自高家,如此殊荣,纵览前朝后世亦属罕见。 连讲了四五个故事,直至迎蓁困倦我方得脱身。 送吕遇婉出宫时,她始终垂着脑袋不语,似怀着心事。知道我要回家了,她邀我同乘一轿,顺路说说话。 诚实说来,其实我与她并不熟——吕家素与赵怀忠走得近,我们之间本无深交的必要。 “一正,后日有个赏花会,你也一同来吧。” “下官恐怕不得空闲。” 吕遇婉掩口轻笑道,“果然如荫哥哥所言,你向来难请。” 我只得歉然一笑。什么赏花会,不过是世家公子小姐们相聚相亲的场合,我又何苦凑这热闹。 况且早有传言,吕遇婉不愿进宫,怕是因属意赵泽荫之故。那位荣亲王一心扑在沙场,婚事迟迟未定,英贵太妃遴选遍京中贵女,皆被他回绝,不可谓不挑剔。 又聊到司珍房为吕遇婉定制的珠钗首饰,我发觉她于此道颇为精通,对珍品坊制式如数家珍,自身也收藏了不少。如此看来,寄瑶做的那支梨花玳瑁簪子,未必能入她的眼。若这是为后日赏花会所备,怕是引不起赵泽荫留意。 别过吕遇婉,我折返宫中径直往尚宫局去。待寄瑶取来梨花簪,我再次细细看过,虽精美却失之平庸。 得知我的来意,寄瑶略显惊讶,柔声问道,“大人可有好的图样?” 我沉吟片刻,问道,“明日赶制,可来得及?” “不过是熬个夜罢了。若得瑞阳郡主青睐,便是对奴婢最大的肯定。” 我轻笑道,“看来你是志在司珍之位的。入画真是带了个好徒弟。” 寄瑶半垂着头嗫嚅,“大人不会觉得奴婢功利心太重么?” 我托着腮,轻轻摇着那支梨花簪,“士兵想当将军,大臣想当宰相,皇子想当皇帝。你想当司珍,怎就算功利心重?况且,你确实有这个能力。只不过还差点。” “差点?” 我铺开宣纸,提笔蘸墨,“你还差点——对人心的揣测。” 赵泽荫常年戍守西域,征战沙场,军功赫赫。然而他对那片土地的情感,却远非功勋可尽述。 西疆荒凉艰苦,朔风凛冽、黄沙漫天,却自有一番辽阔坦荡、快意恩仇的意味。世事如棋,边疆如剑,在那里善恶分明、生死直白。他或许会沉醉于锦州的秀美温婉、小桥流水,可心底最深处萦回不散的终究是那戈壁滩上长河落日、孤烟直上的苍茫景象。 寥寥数笔,零星鹅黄色的小花便呈现于纸上,寄瑶端详一番,脸略有些红,“恕奴婢眼拙,确未认得这是什么花。” “哈哈,这个是沙枣花,大漠中最常见的花,样式你去书阁中找得到。” 寄瑶闻言立刻起身去往藏书阁,我望着她的背影,对着梨花簪子兀自感叹:看来你的命不在那位眼中,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吧。 约莫过了四五日,我路过尚宫局时,见几人正围着寄瑶说笑。好奇上前询问,方知是瑞阳郡主特地给了赏赐——看来那簇素雅的沙枣花钗,果真起到了预想中的作用。 午膳时,我将此事说与赵明途听。他眉眼一弯,笑吟吟道,“玥儿,你若为男子,必是个惑主诱君的宠臣。” “这话说的,莫非我不是男子,便做不得你的宠臣了?” 赵明途瞥我一眼,眼眸弯如新月,“那你倒是多分些时日来蛊惑我,也好坐实这宠臣的名号。” “我可忙死了,哪来那么多闲心博你欢心。” 依旧笑盈盈的,赵明途摸摸我的脸颊,“好吧好吧,随旁人怎么说,我就乐意宠着你,气死他们。” 话锋一转,我问道,“说起来,怎么忽然将艾卿降了一级?” 赵明途笑意微敛,目光倏然沉凝,冷哼一声,“吏部按例寻个由头降他一级,并非难事,司空见惯了。” “也罢,正好让他避避锋芒。他终究吃亏太少,一个凭考学一路上来的书生,哪里有机会学那些个旁门左道。” 赵泽荫忽又恢复笑意,将额头抵在我肩上,温热气息拂过我的耳侧,“玥儿,能不能多分些私人时间给我。” 我叹口气,如小时候那样伸手轻轻搂住赵明途的背。讶然发现,他的肩背不知不觉中已经这么宽大,不再是那个羸弱瘦削的少年。 “睡一会儿吧,雨季大约是过了,我们挑个休沐日出宫去玩,想去哪里、想干些什么,你现在可以悄悄计划了。” 赵明途似是真乏了,乖乖听话躺下,只轻轻拉一下我的手便松开。他知道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我们各有必须奔赴的前路。 天际阴霾未散,今春雨水之多实属反常,一缕隐隐不安自心底浮起。 离宫之前,我特地去修葺工住处探望,刘尚志风寒已大致好转。听我言及心中隐忧,他仰首望天,长叹道,“只能期盼堤坝修好了能挡住夏汛,不再发生去年堤毁人亡的悲剧。” “皇上很关心筑堤建坝的事,每每垂询,下头却只回禀‘一切顺利’。” 刘尚志欲言又止,只点点头,“如此便好,我们也可返乡了。” “你真的不留下来?” 恰见水牛与雀儿下工归来,刘尚志望他们一眼,含笑摇摇头,“做一介乡野村夫,也没什么不好。” 我便不再劝了,只与他们约定回乡前务必告知,我想去送送他们。 今日难得莺儿随徐鸮同来,我便提议一道往珍馐楼去请他们吃顿好的。在二楼临河视野开阔处择了一张桌子,任莺儿点了几样价昂的菜式。徐鸮摸摸钱袋只说不用担心,钱管够。 我一向不喜欢饮酒,总觉得误事,也品不出什么妙处——正如我不会品茶,到底是大俗人一个。 徐鸮出身江湖,往日倒是酒不离身,自被我带回来后收敛许多。但我知道他仍常偷偷爬上屋顶独酌,不知在想些什么。 珍馐楼掌柜,何言秋。因曾有一次酒客闹事得徐鸮出手解围,此后每逢徐鸮前来,总会主动送上一壶“如在春”。虽非名贵之酒,徐鸮却极为喜爱。我常打趣他,说何言秋风韵犹存,当年亦是名动锦州的美人,若有意,何不许以佳期。 徐鸮只淡瞥我一眼,丢下一句:多事。 小酌一杯如见春,春意缱绻,悄然入怀,未几便有些醉意朦胧。 莺儿吃饱了,闹着要去河边玩耍,徐鸮叫她自己去,只嘱咐别跑太远。他兀自喝得尽兴,一直默然望着窗外,也不言语。 “你是不是想家了?” 徐鸮看了我一眼,反问道,“你呢。” 我伏在案上,同样望向窗外。天色沉阴,凉风习习,轻拂人面,我轻声道,“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曲州不远,随时可以回去不是么。”徐鸮一边说着,一边将我垂落的碎发轻轻撩到耳后,“曲州现在正是百花盛放之时,百花蜜酒入口柔滑芬香,最适合春天。” 我大约是醉了,我听到自己呢喃着,我的家,我回不去了。 仿佛只是昏沉睡去一瞬,便觉有人轻晃我的肩膀。揉眼醒来,只见徐鸮凑得极近,压低声音告诉我莺儿出事了,有人拐走了她。 我霎时惊醒,此刻窗外天已墨黑,华灯摇曳。匆忙灌下一杯热茶,我便随徐鸮匆忙追去。他一路紧握我的手,带我穿行于旧巷之中,左绕右拐,不知奔了多久,蓦地停步,利剑铿然出鞘,横挡身前。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屋檐之上静立一道漆黑身影。蒙面玄衣,身形似男,手中剑锋寒光凛冽。 徐鸮低声吼道,“快走!” 话音未落,那剑已如毒蛇般向我刺来——却被徐鸮格开。转眼之间,二人已缠斗作一团。 我不敢滞留,返身狂奔。该死,这像是冲我来的刺客! 心神急转间,余光忽瞥见屋檐之上又一黑影跃下,疾扑向我。尖锐啸声破空而至,我慌乱中跌倒在地,耳侧一阵刺痛。尚未爬起,数道银光再次如电射来! 倏忽,一道身影掠至我面前,铮铮几声,几枚银针尽数落地。 慌乱间我仍下意识拾起一枚藏入袖中,抬头只见那人一把将我拽起——竟是赵泽荫。 我双腿发软,倚着他方才站定,而那刺客早已不见踪影。 “受伤没有?” “我没事。” 赵泽荫蹙眉,抬手轻轻碰了下的我耳侧。刺痛犹存,轻微见血,所幸初步判断并未淬毒。 “王爷为何在此?” 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赵泽荫抓起我塞到了一条窄巷中,一时间万籁俱寂,唯闻彼此呼吸与心跳声交错。 半晌,赵泽荫才低声道,“你招惹了什么人?这刺客招招致命,奔着取人性命来的。” “他们拐了我府上的小丫头,是牙子?” 赵泽荫冷哼一声,“牙子哪有这样的身手。” 钻出巷子,只见两个一色服的男人跑来,向赵泽荫回话,刺客跑了,只捡到了一根黑色的羽毛。 赵泽荫端详一番,低头问我,你那个近卫呢? 我急忙奔回与徐鸮分别之处,已空无一人。 环顾四周,竟是一间废弃房屋。推门而入,我顿时惊住——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四五人。赵泽荫的手下上前搜查,片刻回报,屋内无人,但留下一截割断的绳索:莺儿被人截走了。 会是徐鸮么?他定已脱险…以他的身手,断然不会出事。 “没事吧?” 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微微发抖,尤其瞥见地上血迹时。赵泽荫吩咐手下报官后,扶着我上了来接他的轿辇。我此时仍无法彻底放松下来,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不会听从我内心的命令。 大手拂过我额头,赵泽荫倾身抹去我额间冷汗,“你脸色苍白,看上去很不好。莫不是怕血?” 我挡开那粗糙的手掌,勉强挤出一抹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放心,你那个贴身侍卫不会出事,还有你府上的丫头。” 我抬眼看看赵泽荫,“王爷怎么来了?” “我在珍馐楼饮酒,见你们匆忙离去,觉得蹊跷便跟来看看。” “多谢王爷出手相救,若非王爷,我这条命恐怕要交代在此了。” 赵泽荫低笑一声,慵然靠向软垫,“一正,你可以好好想想,该如何报答我了。”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大将军对黄大人,过于在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直至夜半,徐鸮才背着熟睡的莺儿悄然归来。小丫头并未受伤,只是中了迷药,犹在酣睡不醒。 徐鸮并未受伤,那两个刺客并非他的对手。他说,在追寻莺儿时便已察觉赵泽荫的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于是当机立断决定分头行动,直捣对方巢穴救出了莺儿。据他判断,这伙人身手不似寻常牙子,倒像是专对大户人家下手的绑匪。 我听罢只笑笑说,没事就好,剩下的交给官府。 徐鸮轻轻将门合上,我盯着摇曳的灯光,取出那枚银针暗器,细针上,是羽纹。 此事便这么一揭而过,治安不靖自有官府操心。 莺儿懵懂,不知自己经历了怎样的惊险。我也未将此事告诉明途,无谓的忧惧,徒扰人清梦。 这日忙完宫中琐务,离宫时我又见上阳门外候着赵泽荫的近侍,除了何峰,还有那夜曾有一面之缘的魁梧亲兵。 上前寒暄两句,何峰态度不似从前冷淡,有问必答,还算客气。 得知赵泽荫一大早已入朝面圣——我想许是那桩事终于尘埃落定,他升任总务大将军,而原西陲大将军一职,则由陈晋接任。明升暗贬,兵权收回。这本在意料之中,将领在外拥兵自重,为君者岂能不忌?这也是赵泽荫返京后一直心绪不佳的根源。 正与那名叫苏力的侍卫说话间,他忽的神色一凛,挺身肃立。我回看去,恰见赵泽荫踱步而来。 他斜睨我一眼,声音低沉,“有事?”目光似又扫过我身侧,“你那保镖呢?” “徐鸮告了几天假。” 赵泽荫凝视着我,随即又望向远处,长吁一口气,“天又要下雨了。” 我也随之望天,轻声道,“王爷,不若今夜由我做东,聊表那日相救之恩?” 轻微笑了一下,赵泽荫抬脚上轿,“你的命这么廉价,只值一顿饭!” 望着轿子远去,我无奈摇摇头,心里暗叹,这位王爷还真是不好接近,讨厌得很。 “上来。” 轿子忽地停住,一声召唤远远传来,我连忙快步上前。赵泽荫掀起轿帘容我钻入,落座他右侧。轿内尚算宽敞,隐有淡淡的檀香缭绕。 赵泽荫闭目沉默良久,忽问,“吃什么?” 我一时愣了,我说请他吃饭只是客套,以他的脾性,断然不会吃我这顿所谓的报恩宴,没想到—— 徐徐睁开眼,面色不悦,赵泽荫抱怀冷哼道,“一正,你这滑头何时能改?姑娘家家的,半句真心话都没有。” 不知何故,我竟笑出声来。赵泽荫也随之唇角微弯,面上阴霾渐散。 高佑总说我心眼太多,看来果真如此。 “既然被王爷看穿,我也不装模作样了。一正不过想寻个由头为王爷分忧解愁,再不济,当个守口如瓶的听客也好。至于吃什么、去哪儿吃,全凭王爷吩咐,我只管付账便是。” 赵泽荫没好气地一叹,扫了眼我空荡荡的腰间,“罢啦,怕将你吃穷了。今日算我请,下次,等备足银两,再来谢我。” 在王府后门换马车时,我略感困惑——究竟要去何处,还需行车前往。 车内确比轿子宽敞许多,赵泽荫只丢下一句“自己斟茶”,便阖目养神,俨然没有招待我的意思。 车行约莫一个时辰,方至目的地。下车一看,竟是郊外一座宅院,背倚苍翠小山,门匾上书“洧盘馆”三字。 原来竟是此处。这本是皇上赐予赵泽荫的别院,小兰山一带汤泉颇丰,其中一眼便被圈建于此,专供宅主独享,赐名“洧盘”,取自神山之名,足见恩宠。 随赵泽荫步入其中,我不由暗叹巧夺天工。画阁精雕柏木,檐牙如鸟高啄,碧瓦映流光,翠竹拂清风,松柏森森掩映曲径,隐隐热气携泉声叮咚而来,果然是一处清雅绝伦的汤泉别院。 行至岔路,赵泽荫忽驻足,示意一位身姿婀娜的婢女先引我去沐浴,自己则大步转向另一小路,一边走一边解衣,随手抛给紧随的侍者。 汤池中水汽氤氲,如云渺渺。泉质柔滑细腻,触之若春风拂面,令人心神俱畅。侍奉我的婢女名唤嫣红,容貌姣好、亭亭玉立,是个不俗的美人。 换上一袭素色衣衫,我披着未干的长发行至后院。热气环绕如置仙境,即便衣衫单薄也不觉冷意。 遥见湖心小亭纱幔轻飞,赵泽荫散着头发斜倚软榻,手持酒壶,正仰首倾饮。 亭中木桌古拙,上摆鲜果数碟、小菜几味、点心二三,不似宴客,倒更似独酌之设。嫣红悄然退去,此刻亭中唯余我与那孤饮的男人。 赵泽荫眸中浮着一层薄薄雾气,少了几分平日的凌人盛气。他晃了晃酒壶,道,“一正,自便。” 话虽如此,我瞧着满桌酒肴,一时却不知如何下筷——哪怕有个馒头啃也好。正踌躇间,忽觉有人贴近身后,赵泽荫一手按在我肩头,另一手伸向核桃饼。他离得极近,温热的鼻息几乎可以感受到。 “怎么,怕有毒?”只见他咬了一小口核桃饼,蹙眉评价道,“甜腻腻的,不好吃。” 紧接着,赵泽荫却做出一件令我愕然之事——竟将咬过一口的核桃饼递到我面前,语气平淡无波,“给你,试过了,无毒。” 男人泡了汤泉后,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薄纱外衣,整个前胸一览无遗,坚实的胸膛是沙场淬练过的结实威猛。这一刻我好像能明白京城这么多名门贵女为何倾心于他,勇猛善战,充满侵略性的人,是强者,拥有天然的吸引力。 轻轻捏了一下我的下巴,赵泽荫转而又回到他的软榻上喝起了酒。 “王爷,如今西境安宁,您正可好生休息,四处游历散心,不也是美事一桩?” “不会是皇上派你来宽慰我吧?”不待我回答,赵泽荫低笑一声,“若真要抚平烦忧,总该指个美人前来才对。” 听他这般打趣,我不便再多言,只得笑笑应道,“下次一定。” 夜色渐深。 我酒量浅薄,只略饮了一杯。赵泽荫却兴致勃发,时而舞剑,时而弄枪,我静坐在一旁,看他排遣心中郁结。其实今日有无我在场,并无分别。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他眉间戾气似稍散去,我的“任务”也算达成了。 湖心亭本不宽敞,为防被兵器误伤,我请嫣红撤去多余器物,唯留一张软榻,毕竟我总不能站着。夜风微凉,却无碍观览——难得今夜云散月明,银钩高悬,清风琼浆相伴,倒是好景致。 不知过了多久,我困得眼皮沉重,歪在榻上望着那不知疲倦的身影挥枪弄棒,哈欠连连。 “喂,醒醒。” 粗糙的手掌轻拍我的面颊,赵泽荫含笑走近,掷了长棍,倏然俯身逼近。 我一惊,慌忙坐起为他让出位置,“今日不如就到这儿吧,时辰不早了。” 赵泽荫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目光沉静如水,“我的问题你尚未答完,一正。今日究竟是皇上命你来的么?” 我连连摇头,“早说过了,是为谢王爷那日救命之恩,虽确是临时起意。” “你打算怎么谢。” “……王爷想我怎么谢。” 赵泽荫离得极近,额间汗珠几乎坠落在我脸上。 “不如你告诉我——你与那贴身侍卫,究竟是什么关系?” “如您所见,他只是我的近侍,仅此而已。” 赵泽荫的唇贴近我耳畔,声线低沉,“哦?那你解释解释,为何你黄一正的贴身侍卫,三年前刺杀高佑未遂,转眼却成了高佑义女最信任的心腹——信任到同饮一杯茶,共食一碗饭?” “……赵泽荫,你为何独独紧盯着我不放?我似乎从未挡过你的路。在皇上面前我也竭尽所能说你的好话不是么,咱们虽不是一路人,但并不妨碍友善交往,起码我对你,无所图谋。” “无所图谋?”赵泽荫骤然发力,将我一把推倒在榻上。他只凭一只手便轻易钳住我的双腕,高大的身躯如山压来,眼中锐光迸射,清醒得没有半分醉意,“你究竟在算计什么?你与皇上亲密无间,却并非他的妃嫔;你拜高佑为义父,身边人却欲取他性命。你与我分明殊途,却连我的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沙枣花,你很知道如何讨我欢心,不是吗?你管这个叫……无所图谋?”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赵泽荫对我的怀疑很早就开始了,从我拜高佑为父到皇上设内政司,他一直都在盯着我、试探我。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出于防备。 “你只需知道,我不仅不会伤害你,更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保护你。” “头一回听一个女人对我说这种话。”赵泽荫松开我的手腕起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走吧,本王不需要一个女人来相助和保护。” 未行两步,我伸手拉住男人那温热的,布满粗粝茧的手掌。他回头看我,紧蹙的眉宇间尽是不耐烦。 我却仰首望着他,语气坚定,“我知道你放不下西域。我会帮你把兵权夺回来——但不是此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站起身,用力握紧他的手,“我说到做到,言尽于此。” 赵泽荫大笑两声,上下打量我,目光轻蔑语声平淡,“回去吧,再多说一句话,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不欢而散,归家时已近三更,我倒头便睡。连日的疲惫让我沉沉睡去,竟误了进宫的时辰。莺儿笨拙地为我梳头,不得章法,发髻绾得歪歪斜斜。我轻叹一声,正欲将就一下出门,却见徐鸮回来了。 “我送你。” 见我摆手谢绝,徐鸮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望着我独自离去。 我心中对徐鸮有气。明知他有事瞒着,数年无条件的信任却依旧换不来坦诚相待。思及此处,我只觉一阵心力交瘁。 途中偶遇高迎远,我略问询起了艾卿近况。 自开罪高佑后,大理寺将棘手案件尽数推予艾卿,又在考核时借口办案滞后降其一级,使他失去入朝议事的资格。同僚都知他得罪高佑,皆无好脸色,这个男人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反观高迎远却心情颇佳——另一喜讯是西境兵权终被收回,赵泽荫遭架空。 谈及陈晋,高迎远只评价忠勇听话,乃是高佑门下少有具真才实干的学生。 西境局势未稳,卑陆虽败于象西山,仍有卷土重来之可能;加之西境军中受赵泽荫影响深远,甚至有“荫家军”之传言,非强将不能镇守。如此看来,陈晋确是最佳人选。 我对陈晋了解不多,只依稀记得高佑大寿时他曾登门送礼,有过一面之缘。 “义父今晚可在家?” “你来吃晚饭吧,趁这两天不下雨。” 我望着阴沉的天,行吧,去一趟。 计划赶不上变化。安嫔染风寒病势沉重,因连日进食甚少,午后竟晕厥过去。无奈之下唯有请赵明途前来——他的现身比什么汤药都灵验。 探过安嫔,他又顺道巡看各宫,直至暮色渐沉方回昭阳殿。尚未坐稳,高佑率一众大臣又至。 这一忙,直忙至近一更天。嘱咐李泉好生伺候皇上用膳歇息,我正好随高佑一同出宫。 轿中,高佑闭目养神。方才议及今年采办使仍由采买司担任,我心中不满,却无可奈何。 采买司原属内务府,按理现应归我内政司所辖。然而当年皇上设立内政司遭群臣反对,几番博弈后,终将采买司与慎刑司剥离,分归户部、刑部直管,方换得内政司成立。 而户部与刑部,皆由瑞亲王赵怀忠的亲信牢牢把控。 听我长叹一声,高佑这才睁开眼,“听说最近你与荣亲王走得很近。” 我笑了笑,回道,“义父,你也知道瑞阳郡主对荣亲王有意,我不过受托——” 话不用说太明白,便是高佑知道我用假话敷衍他也不会揭穿。赵泽荫此人,还没有哪个人能亲近之。走得近?怕不是自我想象罢了。 “若郡主真与荣亲王成亲,依她与瑞亲王的族亲关系,两王联手,可还有你我立锥之地?” 吕家与赵怀忠生母的族亲渊源颇深,自然唯他马首是瞻,若是与赵泽荫结了亲,高佑的势力势必会受影响。 一损俱损,依附于高佑的我自然也会被波及。 高佑并没有继续诘问于我,反而语气平和道,“罢了,知晓其中利害即可。” “我知道了,是我疏忽了。” 一路随行回到高府,管家刘同早已候在门前,上前低声道,“客人已等候多时了。” 踏入逐月轩,我蓦地怔在原地。时值梨花凋零之季,又兼连日春雨摧折,本以为早已芳华尽逝。却不料院中那株最高的梨树,竟此时才零星绽出花朵。夜色渐浓,月光如水,映得它枝干苍劲、铁骨虬曲,庞大的树冠如墨云蔽空。周遭梨花尽落,惟它独放,仿佛迟来的白衣隐士——清寂孤高,令满园梨树皆黯然失色。 见我顿足,高佑背着手停下脚步,望着雪白的梨花,“这是株晚梨,四五月才会开花,煞是少见。” 高佑素爱梨花。庭院中遍植梨树,茶是梨花茶,木是梨花木,膏是梨花膏;茶盏器皿皆镌梨花图样,就连房中点的香,也名为“晚梨寻月”,气息清甜幽远,别具风致。 正赏着这清雅景致,忽闻高佑侍卫急报,有刺客!熟悉的银针破空之声自梨树枝桠间袭来。 我疾呼一声“义父小心”,扑向高佑。那高大威猛的侍从早已弯刀出鞘,格开暗器,纵身跃上屋檐直追黑衣蒙面的刺客而去。 顷刻间,一众护卫涌入逐月轩。其中一名身着白色劲装的男子眯眼冷声道,“大人放心,阿苏胡图绝不会让这三名刺客逃脱。” 我心中蓦地一沉——三名?瞥过散落在地的银针暗器,不祥的预感如潮涌起。 高佑却似浑不在意,依旧身姿挺拔如松,只低声道,“阿苏那其,你在此守着即可。” 那白衣人生就一双狐狸眼,怀中抱一柄长剑,应声道,“是,大人安心。” 我惊出一身冷汗,随高佑走进书房。 阿苏那其——原来那狐狸眼叫这个名字,阿苏胡图想必是平日所见的壮汉之名。虽也算经常出入高府,我却今日方知高佑身边这两位高手的姓名。他们生着中原人的面孔,却取外邦之名,观其身手定然极高,否则岂敢仅以两人之力护卫高佑。 “怎么,吓着了?”高佑将一盏茶递入我手中,面色平静如常,“想取我性命的人太多,日后你自会习惯。” 我仰首饮尽梨花茶,望向高佑。他已在书案前铺开字帖,竟然从容练起字来。 “义父这是结了多少仇家?今日这三名刺客,看来身手不凡。” 见我自觉地上前研墨,高佑一气呵成书就一篇,方才含笑说道,“或许后半夜,他们便会埋尸乱葬岗。” “不留活口追问主使?” 高佑笔锋未顿,只道,“不留。来一个,杀一个。” 仿佛从未有刺客惊扰,高府很快重归宁静。高佑甚至仍在深夜暗会来客——而此人非别人,正是即将赴西域上任的陈晋。他引我相见,不过是希望我于皇上面前为陈晋美言,助其坐稳西域大将军之位。 [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修文。(10.1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与陈晋一同出了高府后,这武将一甩衣袖径自离去,显然不屑于靠一个女人在御前为他美言。 归家时已是深夜,莺儿熬不住困倦早已睡熟,我推开寝室的门,一脚刚踏进去,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便横上了我的脖颈。 借月色看去,那黑衣人露出的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冰冷。 他无声绕至我身后,轻巧地合上门,手中剑锋却未稍离。 “最好乖乖听话,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漆黑的室内,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贴耳响起。 “徐鸮呢?” 男人反手将我按坐在桌前,冷笑道,“你在高府没见到他?” 我心底一沉,紧盯那个倚靠门柱的身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先是设计牙子诱拐莺儿、伏击徐鸮,今日行刺高佑未遂,竟又闯我家来——” 蒙面人缓缓揭下面纱,一张陌生却凌厉的俊美面容蓦然映入眼帘。 我向来不愿以“美”形容男人,这词常柔化了他们骨子里的侵略性。可眼前这人,却美得近乎虚幻。不同于赵明途的飒爽清朗、少年意气,他的美中渗着一种幽微的阴柔,宛如暗夜里诡艳的花,明明动人,却无端教人心生寒意。 “等他们回来,你亲自问他不就知道了?”男人把玩着一柄匕首垂眼轻笑,又道,“哦,我忘了——那叛徒未必有命回来。他中了毒。” 我猛地起身揪住这刺客的衣领,“卑鄙!以毒胁迫徐鸮与你们一同行刺高佑?他若有事,我绝不放过你们!” 男人反手扣住我手腕,笑中渗着阴沉,“还真是主仆情深。一个为不牵累你甘心服毒任人摆布,一个明知身边人有异却佯装不知……啧啧,实在感人。” 此时门外忽传老异响。男人敛笑收起匕首推门而出,只见徐鸮亦是一身黑衣立于院中,手中还拎着另一个受伤的刺客。 “说好不将她牵扯进来,你食言了,崔椋羽。” 徐鸮将受伤的刺客甩向那名叫崔椋羽的男子,声线是我从未听过的愠怒。 “你这叛徒有何脸面提‘食言’二字?”受伤的黑衣人被崔椋羽搀住——竟是那名善使银针的女子。而她的容貌,几乎与崔椋羽一模一样。 这是一对孪生兄妹。 “雪客,我从未背叛你们。”徐鸮快步走向我,低声问,“可受伤了?” 我此刻所忧心的远非自身安危。若这二人正是阿苏胡图未能擒获的刺客,高佑绝不会善罢甘休,怕是已将锦州翻了个遍。而崔椋羽竟偏选我家藏身……我大致猜出徐鸮与他们乃是旧识。他们以我为要挟,逼徐鸮服毒行刺,承诺不牵涉于我,崔椋羽却食言了——这个坏家伙转身便躲入我家。 果然,李大爷仓惶来报,官兵已持令搜捕刺客,正逐户盘查。 行刺当朝宰相,岂是小事? “你们先进屋,我去把人打发了。” “慢着!”崔椋羽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你若出卖我们,徐鸮一样死路一条。” 我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放心,他可比你们值钱多了。” 我将头发揉乱,作出中夜披衣、仓促起身的模样,匆匆向大门走去。 来人是顺天府左路巡官,我将方才在高府与高佑一同遇刺之事择要说了,言语间不忘提及高佑对我的回护之意。 左路果然是个识趣的,只道会加派人手在附近巡守,便客气告辞。我暗松一口气——幸好来的不是艾卿那等油盐不进的愣头青,否则今夜定难收场。 回到院中,但见月华如水,徐鸮默然伫立夜色之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崔椋羽早已不客气地占了我的卧房,正为崔雪客清理伤口。 时近三更,月明星稀。我翻出金疮药与洁净纱布,替雪客包扎好肩伤,又寻了两套常服递给兄妹二人。 待一切忙毕,只觉浑身酸软,我不由暗叹为何每一天都如此漫长。转念一想,无非是世事艰难,度日如年八个大字罢了。 徐鸮将他的屋子让与我歇息,这屋子简陋得惊人,一床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别无长物,唯有枕衾间还残留着屋主人身上清冽的气息。 “睡会儿吧,我在。” 我躺在床上叹息道,“他们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我,只要我还是你的主人。” “对不起。” 我太累了,忍不住闭起眼睛,“没关系阿鸮,我原谅你。” 不过睡了两个时辰,我便猛然惊醒。推门而出,见徐鸮仍在廊下闭目休息。我上前轻轻推醒他,催他回房歇息。 府中仆从本就不多,昨夜凭空多出两个不走正门的“客人”,竟无人察觉异样——也是,徐鸮身为总管,自然会将这些痕迹抹平。 “你要进宫?”徐鸮去而复返,眼底乌青愈重,欲言又止。 “自然要去。”我将发髻随意一挽,“你好生休息,诸事待我回来再说。千万别冲动——”我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不定此刻城中已贴满了海捕文书。” 徐鸮喉结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重重点点头。 一出门,我便远远望见锦州卫巡行而过,正准备走,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竟是金吾内卫统领郑修。 这人膀大腰圆,满面横肉,一双鹰目精光四射,此刻正朝我这边望来。还不及反应,又一个身影自他身后缓步而出,我顿时怔在原地。 竟是赵明途! 我急忙跑上前去。那一袭深蓝常服的青年眉眼含笑,唇角扬起我再熟悉不过的弧度,“我还说等你再多睡会儿再来找你。” “你怎么私自出宫了?”我将赵明途拉到一旁,眼角扫过紧随其后的三四个常服金吾卫,连同郑修在内,皆在不远处警惕地环视四周。 赵明途却委屈地扁了扁嘴,“不是你说要带我出宫玩一天么?” 我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今天也不是休沐日啊! 明途伸手拉住我的衣袖,眼中漾着明亮的光彩,“玩一天能误什么大事?我等不及要来见你,一刻也等不了。” 望着眼前这个笑得狡黠的家伙,我暗叹他总这是这样绵里藏针——分明是不动声色地行使着帝王强势,却偏要作出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叫人无可奈何。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去他的,玩就玩吧,横竖今天我也休息。 赵明途久居深宫,市井间的一切于他皆新鲜有趣。我家离东市不远,每日清晨此地便人声鼎沸,喧闹非凡。赵明途紧握着我的手穿梭于人流之中,时而在货摊前驻足,时而侧耳听着商贩吆喝,眼中闪着孩子般的光。 果然不出所料,东市布告墙上已张贴出海捕文书。粗略扫过画像,我心下稍安——暂居我府上的那三位“刺客”,竟未露半分真容。 赵明途显然已听闻昨夜风声。他凑近那□□头接耳的百姓,佯装无事,却听得极为专注,还不时插上几句,俨然一副知情人的模样。 相传,高佑相位权重、势倾朝野,早在高宗年间便借权施计,将众多政敌一一铲除,陈廷便是其中之一。世人皆道陈大学士为人刚正、敢于直谏,是难得的忠臣良臣。可即便如此铮铮铁骨,最终也不过成为高佑权路之上又一垫脚石。 然而身在朝中如我,却深知这其中从无纯粹的黑白对错——大多时候,不过是立场相左、取舍之间,维持微妙的平衡罢了。 正出神间,忽觉耳垂一暖。赵明途轻抚过我日前受伤之处,倾身附耳低语,“玥儿,那三只飞入你院中的雀鸟…你如何处置?” 我心里一震,又转而释然。 登基后赵明途就设了点心档,当然,这个组织并不是做点心的,而是探听情报、暗中行事,只听命于他的组织,这些年这个组织愈发成熟壮大起来了。 周遭嘈杂喧嚣,我也不怕说的话被人听去了。 “暂且收留两天,还没搞清他们的来历。” “嗯,但你要小心别被啄伤。我会心疼。” 我点头应允,“安啦,我会处理妥当。” 赵明途得到我的承诺这才一扫忧虑,抚抚肚子,“哎,某人怎么也不尽地主之谊,不问问我饿不饿。” 这家伙,越大越不听话,没用早膳就跑了出来。我想了想带赵明途去喝馄饨汤吧,一路边走边看聊着天走到乔娘的摊儿上,她看到我来,老远便打招呼叫草帽儿收拾一张干净的桌子给我们。 很快,馄饨汤上桌,见草帽儿端给我的馄饨汤没有小葱,赵明途笑道,“深谙你的喜好,看来啊,你是常客了。” “那当然,贵宾待遇。” 赵明途看来是饿了,大口大口吃得很香。 宫里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对吃食极为挑剔,没有什么饭菜能得到他的夸赞,他吃东西也十分随意,并没有自己的喜好。但只有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在吃东西这件事上残留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渴望又排斥。 草帽儿忙了一会,便背着一个破包要去学堂了,也不知他在广安堂学得怎么样。等草帽儿走后不久,突然又冒出来一个身材结实,长相粗鄙的糙汉子帮乔娘打下手,我有些惊讶,那是谁? 赵明途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二人,男人与女人虽忙碌,但却眼波流转,他下结论,那汉子定是对乔娘有意思。听完我的讲述,他沉默了一番喟然长叹,若西境再起波澜,又有多少人失去丈夫儿子还有父亲。 “别担心,陈晋尚有些本事,卑陆元气大伤,必不会轻易犯边。” 赵明途点点头,眼神停留在繁华的玉京河畔。 郑修付钱时乔娘死活不肯收,我上前问她,她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她感谢我一直以来的照顾,尤其对草帽儿,其次她想我替她保密宋屠户来帮她的事儿。 我听罢,笑着宽慰她,草帽儿大了,会理解。 吃饱肚子,我又陪赵明途往马行街行去。他在各色铺面间穿梭,买下许多在他看来极有趣的小物件。宫中何缺奇珍异宝,他却向来不喜欢那些——赏赐臣下时极为大方,自身用度反倒简朴异常,诸多珍宝,最终都成了他笼络人心的工具。 漫步多时,赵明途忽而问我是否累了。我顺势提议去广安堂,正好查验草帽儿近日学业。 他问我为何对这小子格外上心,我沉默片刻,轻声告诉他,每次见到草帽儿与糖葫芦兄妹,总会想起从前…想起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 赵明途没有答话,只将我的手握得更紧,眼中掠过一丝哀戚与追忆。 广安堂经扩建后已宽敞许多。如今不仅收容孤儿,也接纳了不少贫家子弟。 守门的王大脑袋一见我便忙推开大门,待要询问我身旁气度非凡的公子是何人,却被郑修一记冷眼骇得噤声。 堂中书声琅琅,一位身着粗布长衫、蓄须清癯的先生正执教孩子们诵读,声调沉静平稳。见赵明途驻足凝听,神情专注,我为他搬来木凳,奉上清茶,自家却溜到廊下偷闲——同他不一样,我可不要听先生叽里咕噜讲书。 “哟!好久不见你来了!” 一声洪亮嗓门惊得我险些跳起。只见孙醒赤着上身走来,浑身是汗,显是刚教完晨课。他大力拍了我一下,待我急急比出噤声手势,才猛悟过来捂住嘴。他警惕地打量郑修几人,压低声音问道,“这公子是谁?” 我没好气地推他,“快去穿件衣裳。” 孙醒反倒凑得更近,涎着脸追问,“你不告诉俺,俺得惦记一个月睡不着觉!” 被缠得无法,我只得凑近他耳边道,“你不是总好奇办学银钱从何而来?喏,那位便是资助广安堂的明公子,今日特来瞧瞧你们做得如何。” 孙醒顿时慌了,一溜烟奔去后院梳洗。一旁走来一位系着围裙、手上还沾面粉的女子,见状掩口轻笑,“一正大人,您又逗他。” 这女子名叫玄华,二十有七,因右脸一片胎记屡遭退亲,曾投河自尽,被孙醒救下后便留在堂中帮厨。孩子们皆亲切唤她“玄华姑姑”。 我望着玄华温言道,“如今孩子越发多了,忙不过来便多添个人手,不必累着自己。” 玄华连连摆手,只说能省则省,方能多收容几个无依的孩子。 我随她到厨房一看,两位在此就读孩童的母亲正帮忙煮午饭。她们笑言孩子读书未曾收费,得了空便来搭把手。见她们相处融洽,和睦互助,我心中欣慰——这才是广安堂存在的真义。 正闲话家常时,孙醒已收拾齐整赶来帮忙。他告诉我,此前曾有人眼红广安堂声名前来生事,被徐鸮狠狠教训了一顿;又道草帽儿这娃天资超群,无论文武皆远胜同侪。 近午时分,我转回前院,只见赵明途正与教书先生低声交谈。 江鸣之——天元初年高中榜眼却被革去功名的书生,这在大梁开国以来尚属首例。奈何身为罪人之后,满腹锦绣终成空谈。 见我近前,江鸣之执礼相见,“一正大人,许久未见。不知今日有贵客莅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孩童喧闹声中,江鸣之将我们引道自己的居室。一碗粗茶,满架诗书,案头尚余燃尽的烛泪。虽是陋室,却窗明几净,别有清气。 赵明途在书案前细细观摩,而江鸣之垂袖静立,神色安然。 “先生如何看待当今大梁局势?” “草民以为,大梁立国虽七十载,犹处中兴之时。极盛之世,或在不远。” “然朝中文官皆道奸佞当道、西境不宁、夷蔺动荡,似有天塌之危。既如此,何来中兴之望?” 江鸣之身姿如松,岿然不动,“若天下太平,文官又何来针砭时弊之机,又如何取信于陛下?” 我自知不宜久留,悄然退至门外。玄华前来告知午饭已备好,我叫她先让孩子们先吃饭,我们稍候再吃。这一等,竟直至午后。饭菜虽简,却别有滋味,赵明途吃完后便显困倦,江鸣之遂请他在此小憩。 我与江鸣之对坐檐下,他沉思良久方道,“明公子身心俱疲,当常健体魄,方能耳聪目明。” 我苦笑颔首,无意识揉着左臂。我何尝不知,他又何尝不愿?只是有时,活着已需竭尽全力,又何暇他顾。 静默许久,江鸣之忽由衷长叹,清瘦的面容浮现笑意,“天赐大梁一位仁君,你要好好辅佐他。” 江鸣之是个聪明人,他一早便看出来赵明途绝非凡夫俗子,起身拂去衣衫上的灰尘,他又朝孩子们当中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由想起当初挽留他的情形。 江鸣之幼年失怙,其母为供他读书耗尽心血,因偷取祭品馒头被施鞭刑二十,累他失去榜眼资格。较之功名,世人的讥嘲更令他心灰意冷。他返乡前我曾出言挽留,广安堂尚缺一位教书先生,可他当时头也不回地离去。 徐鸮曾说,或许读书人的尊严于他重过一切。 然而两日后,江鸣之去而复返,问我可否接母亲同住,还变卖所有藏书凑了一笔银钱给我。此后母子二人便安顿于此,可惜去年春时,徐大娘安然离世,江鸣之便只剩一人。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记号修文(10.1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赵明途显然累极了,这一觉竟睡了两个时辰方醒。 我用温热的帕子替他擦擦脸醒神,他望着窗外暮色,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离去前,他特地去寻了正在批改文章的江鸣之,告知下月皇后生辰时将大赦天下,减免百姓轻罪,以为中宫祈福。 江鸣之只是拱手一揖,“愿大梁国泰君安。” 离开广安堂,我轻声道,“不必过于忧心,世间从无万全之事。” 赵明途牵着我的手,望向渐沉的落日低语,“可惜……留给我们的时间太少了。否则,我也愿成为一代明君,开创清明盛世。” 暮色四合,忧伤如夜露般悄然弥漫。沿玉京河徐行时,赵明途瞧见卖花灯的摊子,问我要不要放花灯。 平心而论,我放过的花灯不下百盏,许过的愿更是多到自己都已记不清。虽从未实现过,但人总要怀揣希望——万一呢? 我们买了两盏花灯在岸边放走。赵明途认真闭目合掌,烛光在他清澈的眼中跃动,他含笑轻语,“一愿大梁河清海晏,物阜民熙——” “还有呢?” 他转过身来,捧着我的脸笑道,“二愿与玥儿两心相知,永世不离。” 若非四周人来人往,我定要如小时候那般给他一个拥抱,以此慰藉彼此。 见我眼角湿润,赵明途轻轻抚过我的发丝,瞥了眼忽然骚动的河岸,声音如流水般温柔,“玥儿,我该回宫了。下次再来找你玩。” 只见一队侍卫迅速封锁河岸,高佑大步上前向赵明途深施一礼,“皇上!臣总算寻到您了,恳请陛下摆驾回宫。” 赵明途负手而立,声调恢复了平日的淡然,“有劳高相。” 待明途在众人簇拥下乘轿离去前,高佑回头狠狠瞪我一眼,随即匆匆跟上。 我在街边茶摊独坐片刻,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以我熟悉的力度拍了拍我的肩,在我身旁坐下。 我望着徐鸮,默默喝着茶。说来也奇,无论我在何处,他总能第一时间找到我。 犹记三年前大雨倾盆之日,我第三次遇见他——拖着伤腿蜷在巷中,雨水模糊了他眼中的情绪,他却仍如不屑被怜惜的野猫般直视着我。不知他惹了何方人物,我只知花了十两银子,将他捡了回去。 捡东西确是我的坏习惯,而捡到徐鸮那刻,我并未料到自己会如此依赖信任这个人。即便知道他身负无数秘密,即便早已知道,他就是三年前行刺高佑未果的那个刺客。 但不要紧,谁又没有秘密呢。 沉默着跟着我往家走,徐鸮就是这么沉得住气,他永远不会主动迎合任何人。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我注意到巡逻的锦州卫已经撤了。 难得今日莺儿还没睡,她皱着小脸向我抱怨,“那两个客人好生无礼!占了姐姐的卧房不说,还整日差使我做这做那。” 我对此倒不甚在意,径自去探看那对兄妹。他们俨然已将此处当作自家般安住下来。 情形着实诡异——我明白他们想以徐鸮所中之毒敲诈我些什么,也隐约察觉此事与高佑有关;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不急于谈条件,或许是在等待雪客伤势好转? 虽有些烦恼,我却不得不再次承认,崔椋羽生得实在好看。较之他妹妹,更添几分凛冽不可亲近的气质。当然,此人性格实在不敢恭维,说话阴阳怪气,句句带刺。才交谈不过两句,他便开始对我的容貌评头论足,字字戳心,实在可恶。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两日。这日我进宫途中忽被人拦下,定睛一看,竟是刘尚志与水牛、雀儿三人。 一问方知他们即将返回丰州。事出突然,我本欲相送,却见刘尚志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便知此事并不简单。 遣人去宫门通传迟延入宫后,我送刘尚志出了火维门。临别之际,他终于开口道,“一正大人,去年草民怀必死之心上京告御状,恳请彻查安新县溃坝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一案。虽圣上处置了一批人,但您也明白……死的不过是些小喽啰,未能动摇那些贪官污吏的根基。” “朝廷今年拨了六十万两重修堤坝,照理应是够的。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刘尚志眼中布满血丝,显是连日忧思过度。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沉声道,“安新县丞马天昏庸无能,一切唯丰州布政使孔金堂、永宁府孙犁马首是瞻。丰州官场早已烂透了——六十万两白银,能用于筑堤的不足四分之一,余者皆被层层克扣,尽入贪官囊中!” “此言可有凭据?”我只觉心头一紧,急问道,“他们如何挪用款项?” 刘尚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凛然应道,“大人可曾听闻洛水十八寨?丰州水网密布,历来多有水匪结寨,打劫商船、祸乱漕运。后来势力最大的黑鱼寨吞并诸寨,表面归顺朝廷,实则早成孔金堂爪牙——明里一套,暗里仍行不法之事!”他语气愈发沉重,“筑堤工程中以次充好、偷减工料,连工人的血汗钱也层层克扣。更甚者,他们暗中囤粮抬价,只待洪水一发,便大发灾难财!就连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也成了他们眼中可瓜分的肥肉。不瞒大人,光是我们乡,复田建房之款分文未见,官府只推说‘自想办法’。可他们向上虚报多少款项,又将多少银子挪去为富户修园扩田——这背后的糊涂账,根本算不清!” 我心头一涩,喃喃道,“更不说,豪强借机以低价吞并圈占良田。” 刘尚志有些哽咽了,继续说道,“大人所虑不无道理。今年雨水充沛,雨季恐怕较往年来得更早,洪水或许比去年更猛。我刘尚志若得幸存,仍将以死明志,定要为丰州枉死的百姓伸冤!” 言罢,刘尚志向我郑重拱手,“一正大人,若有机会,定要向皇上禀明此事。丰州百姓必感念您直言仗义之恩——告辞!” 好不容易放晴两日,天际又飘起霏霏淫雨。 我望着刘尚志三人披着简陋的蓑衣消失在雨幕中,只觉全身如灌铅般沉重。 我进宫前去户部探了一下,还好只拨了二十万两下去,剩余的钱可能也快拨下去了。多的事我不好问,户部是赵怀忠的人,向来不屑于和我来往。 急匆匆进了宫,我恰好碰到吕遇婉,无奈上前攀谈了几句,她说赵泽荫今日正午后便要南下查整军务,她一早进宫,受英贵太妃之托送些物品给赵泽荫,我只叫玉珍好好送吕遇婉出宫门,结束了短暂的相谈。 看时辰赵明途刚下朝,我内心焦急万分,也顾不上许多,仗着自己身份特殊,不等李泉话说完执意进了昭阳殿。 一进去,才看到高佑,高迎远,以及太傅张效俭都在。 张效俭,自明途太子时便一直辅佐在侧,去年伊始身体欠安,一直称病极少参与议政,今年年初才复出。他当年极力反对设内政司,更反对一个女人出任司正,自然与我不睦,我也尽量不与他来往,免得吃力不讨好。 来的有些唐突,但也不算不合时宜,我亦是当朝大臣。 原来众人说道艾卿此人,因与同僚不睦,好几人联合参了他一本。 我瞄了眼高迎远,看样子他们是想彻底把艾卿这碍眼的家伙赶走。对此,张效俭反对,艾卿才干突出,忠于朝廷,只是为人欠圆滑世故,更应重用磨砺才是。高佑则反驳道,有才能却与同僚不睦,离散人心,正说明此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毫无大局观念,不应在京城留用。 “臣有话说!” “哦?一正你说说看。”赵明途托腮望着我,眼含笑意。 “高相及太傅所言皆有理,艾卿屡次出言不逊,不分场合,不究内情,令朝野人心浮动,绝不能留在京城。但他是先帝亲试的探花,腹载五车、直谅多闻,虽弃之不用也无妨毕竟大梁人才济济,也不缺他这一个,但——若因废而不用有误先帝慧眼识珠之英明臣以为此为大不敬。所以臣建议,将艾卿调离京师,但委以重任,是为惩戒,亦是为考验,若干得好,便再次许其入京,辅佐圣上!” 高佑闻言始终没有看我,只垂首等待着皇帝开口。 只见赵明途沉思片刻笑道,“诸位都是我大梁的肱骨之臣,倒不必为小小一个艾卿心生罅隙、针锋相对。依朕看,艾卿为人刚直,用好了,说不定有奇效。只不过,朕也烦了为他多费心思,罢了,下放到州府去吧。”说着,赵明途看向高迎远。 我也顾不上许多,上前一步抢了话头,“去年丰州水患处置了一批人,据臣了解,受灾最严重的安新县一直没有知县到任,仍由县丞管着,不如把艾卿派去任个知县,历练一番。” 赵明途嘴角上扬,弯着眼,不等高迎远开口,便一挥手,“就这样吧,命他即刻启程,不得迁延。” 我是最后出的昭阳殿,只见张效俭步履缓慢,似在等我。我快走两步,上前向他行了礼。 这老头也不和我废话,只说,他会好好看着我以免我谗言佞语蒙蔽了圣上,但艾卿的事,他谢我站出来。 目送张效俭离开,我在脑中加速盘算。光靠艾卿一个小小知县,又有多大能耐,眼下要紧的不是那帮贪官污吏如何处置,而是要赶在夏汛前筑堤完毕,且不可偷工减料,再不能发生堤毁人亡之事。 打定主意后,我又折返回昭阳殿。 赵明途听完我的话,脸色铁青,即刻嗔道,“不,你不能离开京师,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丰州光靠艾卿,不足以——” 赵明途突然变得凶狠,用力捏着我的肩,低声道,“玥儿,我什么都能顺着你,但唯独不能离开我,唯独这个事不行。”说着,男人缓缓松开手,低垂着头靠在我肩上,“明明才见到你不久,可我已经开始害怕看不见你了。玥儿,丰州太复杂,我不能让你去涉险,哪怕一丁点都不行。” 这声音中带着伤心以及乞求,让我无法再说任何一个字。 有些恍惚地离开,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衣衫上,我缓缓撸起袖子,一根红色的线自手腕处徐徐向上,隐入衣袖之中,仿佛昭示着我的命运:既已注定,何苦挣扎。 可我不想信命,也不能信命。 耐心处理完内宫事宜,我径直往恪勤楼行去。 高佑方才忙完一阵,正在内室小憩。我极少主动来此见他,中书侍郎曹云章佝偻着身形迎上前,见是我,明显一怔,随即堆起满面笑容,“哎呀呀,稀客,贵客!黄大人可是来见高相的?相爷刚歇下,要不…我亲自为您通传一声?” 这身材矮小的老者曾是高佑同科,为人圆滑世通,察言观色之能远胜同僚,加之行事利落,堪称高佑最得力的臂膀。 我摆手婉拒,找一处角落静候。捧着热茶,我望着窗外渐密的雨丝,心下纷乱如麻。 明明一直在焦心刘尚志所说之事,却心中杂乱难平,唯有想起小时候的事,才能安宁片刻。 记忆深处那个清瘦少年,总在奔向我的瞬间笑若暖阳。他对外人从来神情淡漠,语不露心——我们都深知,为人看透便意味着授人以柄。那是何等危险的境地,我们再也不愿经历第二次。毕竟,我们是一步步挣扎着,才艰难活到如今的。 恍惚间,玉京河上盏盏花灯似又浮现眼前。那其中,又何尝没有我们共同的期盼? 有,当然有。 入得内室,我习惯性地环视四周,略显狭窄凌乱,是高佑日常理政之所,案头那只白玉茶盏上精雕着梨花纹样。 “何事?”高佑并未抬眼,“往后少来此地,免招非议。” 我喉间发紧,掌心沁出薄汗,听得自己的声音响起,“义父,我要出任今年采办使。” “哦?去丰州?”老辣的狐狸已然看穿我的意图。 “是。求义父助我说服圣上——” “我拒绝。”高佑揉按眉心,“一则皇上绝不会准你离京;二则莫要去招惹瑞亲王。丰州不是你们能轻易插手的地方,艾卿也不例外。” 我咬紧牙关,“我明白。惹了他,又将赵泽荫推过去,他们势必联手对付义父。但只要皇上站在我们这边,任他什么亲王,都动摇不了您分毫。” 高佑缓缓起身,步步逼近。他眼中蕴着愠怒,带着不容逾越的威压。 我不得不承认极少见他如此神情,但仍要作最后一搏。下意识攥紧扶手,我昂首直视着他,声音不见半分颤抖,“采买司本属我内政司辖制,让他们白占几年好处,也该物归原主了。况且我此去丰州,若能借艾卿搅浑池水,扳倒瑞亲王几个亲信,正好削其羽翼。再说艾卿是赵泽荫的人,届时即便他们不反目成仇,也必生隔阂——何惧他们联手对付我们!” “我们?”高佑这一高声反问,直击我的大脑深处。 我一字一顿道,“我既拜您为父,自当与您荣辱与共,至死方休。” 高佑眼中的审视渐化作一声轻叹。他越过我望向窗外雨帘,恍若忆起故人,唇角牵起一丝似困惑又似无奈的弧度。良久,他才低声道,“知道了。在此事议定之前,你暂且不必进宫。” 我大喜过望,忍不住拽住高佑的衣袖,“义父,时间紧迫,我等不了太久。还有……皇上龙体最要紧,万不可令他动怒。” 高佑斜睨了一眼我攥着他衣袖的手,似是无奈地轻叹一声,抬手拍了拍我的肩,“回去吧。” 离开恪勤楼,我才惊觉自己眼角泛红,头皮仍隐隐发麻。 行至上阳门外,我撑伞独行于雨幕之中。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徐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默然同行一段,他轻声问道,“受了什么委屈?你似乎哭过。” 我说不上来有何委屈,只是觉得疲惫——仿佛走了很远的路,却始终看不见出口。 雨越下越大,行人纷纷走避。我衣衫半湿,与徐鸮在一家酒肆比喻,顺带点一壶热酒暖身。堂中说书人正侃侃而谈,将坊间传闻添油加醋,逗得满堂哄笑。杂音入耳,却不由得听清了那段故事。 说的是从前有位君王,迷恋一位舞姬出身的妃子,受其蛊惑,宠信奸相,残害忠良,终招致天罚,洪水滔天,覆灭了整个国家。说书人绘声绘色,尤其在那“妖妃惑主”一段上极尽渲染——美丽妖冶,令人一见倾心,再见无法自拔,香艳情节说得众人口干舌燥,仿佛那女子就在眼前曼舞轻歌。 一杯热酒入喉,我起身朝说书人走去。 那唾沫横飞的八字胡见我近前,笑道,“这位小姐要打赏,可直接将钱留在桌上。” “一边唾弃女子的绝色,一边又下流描摹她的媚态——你见过几个‘妖妃’?凭她一人真有祸乱朝纲的本事?所谓红颜祸水,不过是怀璧其罪!” “你谁啊?我们听书与你何干?别找不痛快!” 周遭人声渐沸,徐鸮揽过我的肩,留下酒钱,将我带离酒肆。 我忿忿甩开他的手臂立在雨中,冰冷的雨水并未让我冷静下来,并反手一拳捶在他胸口,“我讨厌那个满口胡言的说书人!给他点教训!” 徐鸮眉头紧蹙,撑伞为我挡去大雨,“街谈巷议而已,何必动怒。” “他的故事冒犯了对我很重要的人!我没取他性命已是留情!” “……若陈述事实就算冒犯,那死去的人又如何?仅仅死了便罢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徐鸮露出如此冷峻的神情。他微微发红的眼中掠过一丝浓重杀意,一股寒意自我脊背缓缓爬升——这是属于杀手的气息,这才是徐鸮真正的模样。 徐鸮步步逼近,趁我转头欲逃的刹那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最起码,被冒犯的人尚且潇洒活着,而忠臣良将却早已身死,灰飞烟灭。” 腕上已被捏出红痕,却远不及我臂上那一道红线醒目。徐鸮目光触及那似胎记的红线,猛地松开了手。 我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双目圆睁,“别以为你知晓我的一切!莫非你以为我会傻到对你单方面坦诚?再说一次——我要这个说书人在锦州消失,再也不想见到他,再也听不到这污糟的话本!” [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刷个存在感。修文(10.1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寒意刺骨。我指节发白,衬得臂上那抹红痕愈发鲜明。 徐鸮默默拉开我的手,将伞柄塞回我掌心,转身走向酒肆。 自那日后,我再未听过那个故事。至于那说书人——我甚至未记住他的容貌——只听说有人给了他一笔钱,命他永远不得再说这个话本,若拿了钱却不守信,自会有人取他性命。 当夜我便发起高烧,昏沉中,隐约听见雪客对徐鸮说,她可以帮莺儿用温水为我擦身。女子将我的脑袋轻按在肩窝,动作轻柔地褪去我的衣衫,低声解释这么做只为抵些房费,叫我不必言谢。 看到我赤身**,这丫头竟脸红了。都是女人,什么没见过? 雪客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根红线,诧异地问道,“这是胎记么?” 我晃晃胳膊,“大惊小怪,难道你没有胎记?” 莺儿一边给我擦脸,一边嘟囔,“她有!她屁股上就有!” “你、你这丫头竟偷看我洗澡!若不是徐鸮不准我揍你,你屁股早开八瓣了!” 雪客霎时羞得满面通红,狠狠瞪我一眼,抿紧嘴唇再不吭声。 昏睡两日后,我终于恢复精神。仔细收拾停当,我准备进宫去探探情形——不知高佑是否将事儿办妥。 刚行至上阳门,便见高迎远快步走出,我急忙上前询问,他只道并未太过开罪赵怀忠,为我争得了个采办副使之职。对外宣称我并不插手采买事宜,不过是借个由头回乡探亲,也不会在丰州过多逗留。 我暗叹高佑果然手段老辣。他并未直接向皇上进言,而是摆出慈父关怀义女的模样,向赵怀忠表明我并非要染指采办,只为找个由头回曲州老家探亲——因赵怀忠也知我身份特殊,极难离开锦州。 自然,这绝非没有代价。高迎远却只道,瑞亲王未提任何条件便痛快应允。 怎可能?即便赵怀忠“相信”高佑这番出人意表的说辞,又岂会毫不疑心我可能是皇上派去监视采买司的?毕竟这行当从来就不干净,无非肮脏程度有别罢了。 原来如此——高佑正是要让他疑心我所谓“探亲”实为监视。站在赵怀忠的立场看,与其强硬阻拦、惹来持续盯梢,不如稍让些利益、暂息事端。所以他这才痛快应下高佑的提议。 既与赵怀忠达成默契,高佑再向皇上请奏便更有把握,只道瑞亲王体恤黄一正多年勤勉、理司有方,破例允其以副职之身南下历练,名为协理,实为顺水推舟。 一旦赵怀忠认下此事,反而会主动提议让我参与采办。此举一则可向皇上示诚,表明采买司在户部辖下绝无欺瞒贪腐之心;二则实为以退为进——仅予我副职参与,而非将采买司彻底交还内正司,既暂息事端,更为日后转圜留有余地。 而赵明途即便早知我南下想做什么,此刻也只得佯作不知,顺势应允我任采办副使前往丰州。更关键的是,为保我周全,他非但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真实意图,反而会尽力使赵怀忠相信:我此番南下,真的只为探亲而已。 一番思索下来,我才知道高佑叫我不入宫的原因。正是为了让赵怀忠知道,虽圣上尚未明言,此事却已板上钉钉,因我已开始收拾行装,随时准备南下,以此向他施压。而对皇上而言,我不入宫意味着我真的生了气,高佑深知赵明途怕我生气、怕我不理他,故而只能向我妥协。 我望着那红砖绿瓦的宫群,转头离开,是啊,我根本不需要来打探消息,在家等着就是了,谁叫我黄一正,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宠臣呢,恃宠而骄,是宠臣应得的。 路过酒肆时,那里已经在讲别的故事了,我听了片刻心想,后世会把我们的故事也写成话本吗?少年天子,宠臣,奸相,好像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这天夜里,我好像预感到到某人会来,睡得很浅。有人蹑手蹑脚上了床轻轻揽着我,脸贴在我的后肩上。我摸黑转过身去,那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正静静看着我。 “刚批完折子吗?用晚膳没有?” 好看的,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一丝丝笑意,“你知道我会来。” 我伸手抚摸来者的眉眼,轻声道,“因为你是我的哭呜呜,你喜欢什么,你会去哪里我都知道。” “叫着我哭呜呜,却从不反省是谁会惹哭我。” “我是那个永远要为你拭去眼泪的人,任何惹哭你的人我都不原谅,我不想任何人糟蹋你的江山,让你背负骂名。” 我听到男人的叹息里有一丝哽咽,他贴近我,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我会这样抱着他一样。 “你还记得,我下定决心去求父皇许我太子之位时,我说的话吗?” “你说,从今天开始,换你来保护我,你要当太子,你要当这天下唯一的主人,就算无法长久,也要当一天算一天,叫那些坏人再不敢欺辱我们。”我抬起头,碰到了男人的下颌,优美分明的曲线轻轻抵在我额头上,只觉得温热的触感落下,一个轻柔的,慰藉之吻。 “我们是否要的越来越多,一开始想要皇位,仅仅是为了自保和……复仇。” 我半支起胳膊盯着赵明途,说道,“我们说好的,要活下去,要复仇,还要保护好这天下,这是对先帝的承诺,也是我们约定好的。所以我绝对不能容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玷污你的圣名,就算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我也不要让你在历史上留下污名,因为——” 男人声音清澈,与我异口同声,“因为我们会在未来,看到过去。” 赵明途能坐上太子之位,又岂是全凭高佑扶持?那是他赌上性命向高宗求来的。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少年清俊的脸上虽带着对前路的忧惧,却仍毅然踏入昭阳殿面圣。那一去,或许便是永别。当时的我害怕极了,怕我们磕磕绊绊竭尽全力,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但一个时辰后,我等到他安然归来。我们在夜色中相拥而泣——过了这一日,他不再是无依无靠的三皇子,而是大梁的太子、未来的天子。代价不过是要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誓守这江山永固。 “玥儿……” “别怕,我会将丰州之事处置妥当。相信我。” 赵明途再次将我拥入怀中,轻声叹道,“你总有办法让我投降,让我妥协。” “话说回来,”我忍不住嗔怪,“我这儿可住着三个来路不明的刺客,你怎么敢贸然前来?” “很可怕么?”赵明途轻笑,指尖拂过我的下颌,又流连在耳际,“用在合适之处,说不定便是侠客而非刺客。再说——有玥儿在的地方,纵是刀山火海又何妨?” “我一直想提醒你,该叫我玥儿姐姐才是。我比你年长两岁呢。” 赵明途白我一眼,撇嘴道,“都多大年纪了,还姐姐弟弟的,岂不幼稚?” 我不服气地将手探进他衣内想挠痒,却被一把按住。他带着我的手抚过胸膛、腰腹,肌肤之下脉搏跳动着、轻颤着。 我的心骤然急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玥儿,仔细感受。”赵明途声音沉了下去,“我不再是孩子了,早已是一个男人。” 当他的手引着我向下探去时,我猛地抽回手,面红耳赤地躺好,“知道了知道了!快睡,明日你还要早朝。” 赵明途低声笑着挨近我,“嗯,睡吧,我的玥儿……我最喜欢的玥儿。” 我笑着倾身,轻吻他额头,“祝你做个好梦。我也最喜欢你,哭呜呜。” 日上三竿醒来时,赵明途早已回宫。我坐在榻上怔忡出神,恍惚昨夜如一场梦。 吃了早饭,莺儿替我梳头,依旧不得要领,雪客看不下去,搭了把手才总算绾好。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二人倒似颇为投契。我叫徐鸮出门办货,顺便带雪客同去添置些衣物。他担忧地望了望坐在屋顶的崔椋羽,思忖片刻还是应命而去。 待院中静下,我看向那个天晴必坐屋顶的男人道,“下来,有话和你说。” 既无暇周旋,我便开门见山问崔椋羽究竟所求为何,并明言不可能助其行刺高佑,其余事宜或可商谈。 “为解徐鸮之毒,你真愿做任何事?” “我近日即将离京,实在无暇纠缠。你们既是徐鸮的故人,这些时日也未显敌意,不如开诚布公,平等交易?” 崔椋羽饶有兴味地踱至我面前,问,“昨夜来访的那位公子……是何人?” “我的私事,就不劳你挂心了。” “原来是老相好。不愧是黄大人。”崔椋羽与我同坐院中石桌前,沉默半晌方道,“帮我们取一件东西——从高府。” “何物?” 崔椋羽一字一顿道,“陈廷大人的《治安录》。” 陈廷,高宗年间曾任翰林院大学士、资善大夫。他为官清正、讷言敏行,不畏权贵、敢于直谏,堪称文臣典范,后因谏言未获采纳,自绝于家中。 当然,亦有传言称他与高佑素来不睦,是高佑屡向高宗进言,最终逼死了他。 历史便是如此,既成过往,便可任人评说。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即刻差人往高府递帖,言明今夜有要事求见义父——离京之前,总需见他一面。 崔椋羽似未料到我行动如此迅速,面露诧色,满腹狐疑道,“高佑是出了名的‘孤相’。凭你,有何本事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我实在好奇,以我这些时日观察,你身无长物,又是如何取信于他的?” 我心中暗忖,“孤相”?这说法倒是头回听闻。是指他不结党营私么?细想下来,确是如此。 高佑虽出身文臣,却不与文臣集团亲近;面对武将,亦始终保持距离;至于王公贵胄,更从不曲意逢迎。就连那些千方百计攀附之人,也极少能入他眼。自高宗时起,高佑便自成一党——不依不傍,唯效忠皇上一人。难怪他四面皆敌,树敌无数。 原来这“孤相”之“孤”,竟是孤绝之意。 经崔椋羽这么一说,我倒忐忑起来。我屡次向高佑索要银钱,是因知道高迎盛在外经商、家资颇丰,而高佑对钱财并无甚兴致,随手便允了我。至于其他物件,我还真未曾讨要过。 不过区区一本书,总不至于要不到罢?话又说回来,一本书而已,何至于令这几人甘冒奇险潜入高府行窃? 又或许他们本欲取高佑性命,却发现太难,这才退而求其次,欲盗此书。 “身无长物?看来阁下不光口舌毒辣,眼光也不甚高明。”我没好气地回敬崔椋羽,“我倒觉你才是身无长物,空有一副好皮囊,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崔椋羽眼角微抽,咬牙切齿似要给我些教训。幸而徐鸮适时归来,我才少一顿皮肉折磨。一旁的雪客见状,在一旁小声嘟囔:哥哥们是这样。 莺儿嚷着天气甚好,中午要吃火锅,还备了茱萸干与花椒粒作蘸料。 我受不了辛辣,徐鸮他们三个“刺客”倒吃得津津有味。直至此刻我才惊觉,自己对徐鸮的了解实在寥寥——竟从不知他嗜辣。 我素来口味清淡,不喜欢繁复加工的食物,倒不是我挑剔,而是近于本味的食物更易辨毒。毕竟许多时候,银针亦无用处。 午饭方半,往高府送信的李大爷归来,传话道高佑命我晚些过去。 崔椋羽一边捞着牛肉,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不如早点去,趁高佑不在,偷偷揣兜里就跑。” 徐鸮瞪了他一眼,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高府守卫森严,别轻举妄动。” 我默默打量这三个“刺客”,心下暗忖,他们究竟在盘算什么?高佑的书房“逐月轩”岂是常人可随意进出的? 话说回来,不过一本《治安录》罢了,有何特别?难道如话本所言,其中藏有什么宝图?我十次去见高佑,倒有九次见那本书赫然摆在案头——怎么看,也不过是本寻常旧籍。 莺儿吃得直冒热汗,她不听大人们说什么,只拽拽我的袖子,惊呼,“姐姐!肉都要被他们挑完了!” 只见她一筷子下去,精准无比抢了崔椋羽看准的那一块里脊肉,迅速丢到我碗里,还冲气急败坏的男人做鬼脸。 眼见着崔椋羽要拍案而起,徐鸮连忙把自己碗里还没吃的大鸡腿挑给了他,这才让饭桌上安生下来。 我无奈地叹着气,府里的人怎么这么幼稚。闷着头吃饭的雪客鼓着腮帮子道,“哥哥们是这样。” 下午小憩片刻,趁着天气晴好,我打算早点去高府,虽是这么计划的,但依照以往的经验,除非到点了我是进不去高府大门的。果不其然,刘同见我来了,为难地搓着手,说早了点,请我再去附近转悠转悠。 我讪讪一笑,正要转身,却见高迎盛正好回府。 虽与他素来不算和睦,但面上总要过得去。我忙挤出笑容迎上去,“哟,大哥回来了!” 高迎盛只带了一名随从,一身酒气,似是刚应酬回来。他脚步一顿,先瞥了一眼远处树下的徐鸮,才皱紧眉头看向我,“你不是南下了?怎么还在这儿?” 消息倒灵通。我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临行前特来向义父辞行,来得早了些。” “进来吧,”高迎盛撇了撇嘴,语气不咸不淡,“你现在可是圣上钦点的采办使,谁敢怠慢?” “副使,只是副使。” 走了一截路,我试探着向高迎盛问道,“要不,我先去逐月轩等义父?” 高迎盛停下脚步白我一眼,说道,“非准勿入,你不怕阿苏那其一剑把你耳朵削下来,可以试试。” 我顿时打消念头,老实跟他往北苑走去。 [心碎][心碎][心碎][心碎]分段,修文(10.1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不巧的是,今日天晴,姜玉芦和沈双双同几位贵妇去南郊春游了,只留阿若在院中。我不好随意走动,只得硬着头皮陪高迎盛闲聊片刻。 阿若伺候高迎盛洗把脸,换了常服,我则在院中赏赏花,喂喂鸟。 有段日子不见,阿若装扮得比往日成熟妩媚了几分,眉眼间风情更盛,却依旧明艳照人。 高迎盛前些时日去了雍州巡视商行,方才归来,眉宇间倦意浓重,想必是连日舟车劳顿,真有些乏了。 雍州辖十四县,乃大梁幅员最广一州。这里地势狭长,西接卑陆诸国,边市兴盛,西域商队多从白马关入关,驼铃声碎,市语喧阗。 自高宗朝起,卑陆屡犯西境、扰我边市,虽几番兵戈相向,其间亦不乏暂歇战火、互通贸易之时。昔年镇守西境的大将,正是赵泽荫的外祖父——向飞云。 此人骁勇绝伦、威震边陲,曾叫卑陆人闻风丧胆、夜不能寐。我曾有幸见过这位老将军一面,虽已银发披肩,行步间却仍虎虎生风。一身赤红战袍迎风激荡,猎猎作响,威风凛凛。 “大哥,西境近来如何?” 高迎盛今日一反常态,竟肯搭理我。他手握一把紫砂小壶,一边品茶,一边摩挲着阿若的纤手,懒洋洋道,“好得很。我这一趟,可赚了不少。” 我闻言,心生好奇,“卖的什么货?” 高迎盛嗤笑一声,“凭什么告诉你?自己等着罢,父亲回来了自会有人通传。”说罢竟忽然起身,一把将阿若打横抱起,径直往内室走去。 我一时怔住,霎时间面红耳赤,慌忙转身逃也似地跑了。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我绕至逐月轩附近,心下踌躇,要不……再去试试?才迈近两步,忽觉颈后一紧,已被人一手钳住,顿时再不敢动弹。 “小心我扭断你的脖子。” 那人悄无声息转至我面前。一双天生的狐狸眼,却凝着狼一般的凶光——正是阿苏那其。 “我来见义父。” 男人收回手,依旧挡在通往逐月轩的路前,“我没接到命令。你不能进去,除非你想死在这儿。” 我心想罢了,正欲转身离开,阿苏那其却猛然抓住我,一把将我按在假山上,竟如野兽般俯身贴近我的颈侧,鼻尖几乎触到我的皮肤,低哑的声音渗入耳中。 “你身上……有鸟的气味。” 我心中骤紧,面上却强作镇定,“方才在大哥那儿喂过鸟,有何不妥?” “你心知我说的是谁。那个高个子剑客。” “你离得太近了!”我奋力将阿苏那其推开。他身上那股癫狂戾气,令人极其不适。 我揉着撞痛的后脑急欲脱身,阿苏那其却双目圆睁再度扑来——就在我惊惧欲呼的刹那,一个清瘦人影自远处负手踱来。 阿苏那其顿时收势,而我如获大赦般奔向高佑。 “义父救命!” “大人!她、她不对劲!” 我抢先躲至高佑身后,死死攥住他的朝服。 阿苏那其被高佑一眼扫过,立刻如犯错的孩子般垂首立在一旁,目光竟霎时清澈起来。 “阿苏那其,别吓她。”高佑只淡淡一句,便大步流星走向逐月轩。 我回头朝阿苏那其吐了吐舌,得意地扮个鬼脸,气得那野狼般的男人咬牙切齿。 直至踏入逐月轩,我才真正安下心。立在院中仰首,望见晚梨渐次绽花,清丽皎洁。高佑更衣后立于书房门前,亦静静凝视那如明月般的梨花。 “无事擅闯,怪不得阿苏那其出手。” 我笑道,“莫非这儿藏了义父什么宝贝?哎,我只是来得早了,想起您说这晚梨花开得迟,特想进来瞧瞧。” 高佑望着梨花时,唇角总含着一缕极淡的笑意。我这才留意到,他屋中书案正对着这株晚梨,只要坐在案前抬眼便可看到,如相望一样。 “这株晚梨太过任性,总是姗姗来迟。” “我倒觉得它格外温柔,不与百花争春色,自美其美,逍遥自在。” 婢女悄声奉茶后便退下了,不大的逐月轩中只剩我与高佑二人。 说来也怪,与他独处时我从不觉得害怕。纵使我不能带任何随从进入高府,但只要站在这里,站在这片梨花影中,心中便无半分害怕。 “世间万千珍宝,都不及它。” 高佑凝望梨花,似有一瞬出神,继而转身入内,于书案前坐下,目光仍流连于飞落的花瓣间。 我摇头抖去发间落花,跟了进去,一眼便瞥见那本《治安录》随意搁在案上。 我险些忘了正事,故作随意地拿起翻了两页,又放下,“义父,临行前来向您辞行,也特来道谢。多谢您相助。” 高佑轻笑,“我看你另有所图。还有什么事?” 我实在寻不着话头,只得硬着头皮道,“也没别的……只是常见义父读这《治安录》,心中好奇,不知能否借我看看?” 高佑拿起书递给我,“拿去吧。我知道你随桑鸿读了许多奇文杂记,偶尔也该读读前人正典。” 我怔住了,有些木然地接过。没想到高佑竟如此轻易地将书给了我,一股酸涩复杂的情绪蓦地涌上心头。 “义父,四年了,您好像从未拒绝过我。” 高佑靠向椅背,垂眸淡然道,“你将迎蓁照顾得很好,不是么?既然如此,我自然尽量满足你的需求。” 原来是为了迎蓁,为了他的爱女。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我心中泛起一丝妒意——只因那是我从未拥有过的亲情。 我该走了。往事猝然翻涌,几乎逼出我的眼泪。 匆匆道别后正要离开,却听高佑在身后唤住我,“一正,此去曲州,尽人事,听天命。” 我轻声应道,“我会的。回京时,给您带特产。” 走出高府的那一刻,我的泪水再止不住地奔涌。徐鸮一愣,急忙上前,我一把将书按在他胸前,“别问,我没事……只是想我的爸爸妈妈了。” 徐鸮用粗糙的指腹擦去我的泪,温声安慰道,“爸爸妈妈……是指爹爹和娘亲么?我带你回曲州,好不?别哭。” 我再难说出一个字。秘密之所以为秘密,便是因其不可言说。 回家蒙着头,我狠狠哭了一场。若在往日,家中没有这么多人,我尚可放声大哭,而今却只能埋在被中呜咽。 偏崔椋羽这不长眼的家伙,不顾徐鸮阻拦推门嚷道,“首先得谢你,没想到你真能轻易把书取了出来;其次,你若受了什么委屈,我们必等价回报。” 我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雪客忙进屋拧了热帕子为我擦脸。 我跳下床,直视崔椋羽,“徐鸮的毒可解了?这事可算回报?” 崔椋羽一时没转过弯,愣愣答道,“自然算!我们言出必行,已给了他解毒丸,你大可放心。此外,我可另为你办一件事,作为额外回报。” 我顿时止住哭声,逼近他一步,声音还带着浓重鼻音,“既然如此,你们便再替我办一件事。” 崔椋羽见我陡然变脸,似意识到中了套,却仍强作镇定,“何事?” 月光泠泠,我逐一扫过眼前三只鸟儿的面容,平声静气道,“帮我去寻一件饰品——一支木簪。” 我在地上画出簪子的样式,三个三角依次叠垒。雪客最先发问,“这是什么样式,从未见过。” “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只知道是这个样式。你们去找吧,对了,这簪子是起码十几年以前的旧物。你们找到了类似的买下来便是,所有的钱都由我支付,如果找到了我要的那一支,必有重酬。” 崔椋羽站起身,转身跃上屋顶,从怀中掏出一根黑色的羽毛,轻轻一扬,“我知道了,既答应了你我们便会兑现承诺。先走一步,再会!” 雪客没料到崔椋羽说走就走,面上掠过一丝慌乱,但似乎他们这一行总是如此来去如风。她匆匆回屋取了两件行李,继而也消失在溶溶月色之中。 “你不走?”我拾起崔椋羽丢下的那根乌黑羽毛,也不知是从哪只鸟儿身上取下的。 “……你希望我走么?” “你要是走了,我岂不是白演这出戏,你说是吧,阿鸮?”我望向徐鸮,他神色依旧平静如水。 “你都知道了。” “我擅长什么你自然知道,别的我不在行,但辨识毒物我很拿手,你中毒没有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而你,明明没有中毒,却陪着崔椋羽兄妹演这一出,不就是为了诱我入局,帮你们做事么。” 徐鸮苦笑出声,仿佛松了口气,“既如此,你为何要顺着我们演下去?” 我摸摸徐鸮的脸颊,轻声道,“你不也没有把我擅长识毒的事透露给他们么,你又为何要演下去,他们与你关系那样亲近。” “……” 我望着沉默的徐鸮,唇角漾起笑意,“让我来替你回答,你想向他们证明,你对我很重要,对吗?为了继续留下来。” 徐鸮轻轻拉开我的手,望向沉沉夜色,“所以,你希望我走吗?” “你不能走。其实不需要证明,你对我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在身边保护我。” “即便我在你身边,另有所图?” 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笑道,“你们为了潜伏在我身边,三年前就用了苦肉计。阿鸮,这世上从来没有名叫‘好运’的东西眷顾我,包括‘捡到你’。” 徐鸮挺拔的身姿在夜色里如一只蛰伏不动的猛禽,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他仰首笑了起来,仿佛骤然变了个人,“哎呀呀,这么久了,还是没能骗到你。该说是我们演技差呢,还是——”他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低声道,“还是该说你戒备心太强了呢。” “没点防备心,在宫里可寸步难行。” 徐鸮敛去笑容,摊开手道,“所以,即便你知道从三年前开始我们就对你有所图谋,为此不惜演了三场苦肉计留在你身边,你还希望我留下来吗?” “留下来,阿鸮。我需要有人保护,需要一个尚且有些真心的人保护我。你所图之事我知道是什么,可这三年里你有无数次机会要挟我,你都没有,不是么。” “你相信真心么?” “起码此刻我是真心在挽留你。就算你想离开,也请等我从丰州回来。甚至,我希望你能帮我争取一下雪客的帮助,丰州此行也许会遇到很多危险,我需要帮手。” “你为何不求皇上给你两个近卫。” “因为我希望他比我更安全。” 徐鸮从我手中取走那根羽毛,拍拍我的脸,“去睡觉吧。” “你还没答应我!留下来做我的近卫!” 徐鸮突然俯身一把搂住我的腰,将我扛在肩上,“近卫?你需要多近?跟你睡一起那种近?” 我大笑起来,“也不是不行,你要是个女人就好了,我们天天睡一起!” 徐鸮将我扔在床上,眉头紧锁吼道,“你今天的话太多了,有点烦人,睡觉!” 看样子徐鸮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了。这自然是好事——这年头上哪儿去找一个武功超群、又能将一切杂事处置得妥帖周全的保镖? 阿苏那其曾与徐鸮交过手,半分便宜也没讨到。徐鸮确实厉害,即便带着雪客,也能全身而退,实在不一般。 接下来的两日,我全心为南下之事打点,待圣旨颁下,才知今年的采办使是户部侍郎谭立。 看来赵怀忠终究有所忌惮,不打算硬碰硬,竟派了户部副职随我同行。 谭立此人我只见过几面,虽个头矮小,却机灵得很。用高迎远的话评价,便是“处之相宜,不会令人讨厌”。 至于随行之人,我原想带莺儿,可这趟并非游山玩水,只得将她留在府中,最终定了厨房的金娘一路照应我的起居。 出发那日清晨,雨雾朦胧。郑修奉命前来送行,并递上一张密封字条,嘱咐我上车后再拆看。 沿官道行了十余里,我方拆开字条。其上写道:思君如满月,何以盼春归。 我不由莞尔。赵明途这家伙,又不是不知道我读书不太在行?写得这般文绉绉,倒不如直写一句“早点回来,别让我太想你”。 谭立所拟的行程舒适,却未免太慢。 出发第二日在驿馆休整时,我看了看舆图,照这速度,后日正午方能抵达绥阳县。若真如此,等赶到丰州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可惜我不擅骑马,否则一骑绝尘而去,又何至于在这儿浪费时间?只是一时还未想好如何向谭立开口——他待我客气周到,虽身为正使,却处处以我为先,事事安排妥帖,反倒叫人不好催促。 我暗下决心,一到绥阳县稍作休整,便先行一步,不论谭立如何劝说。 四月十三,行至驿站外。我才下马车,便见驿馆中人头攒动。 绥阳县虽是大站,也不该拥挤至此。正四顾打量,一个熟悉身影蓦地撞入眼帘—— 竟是何峰那小子。 我心头一惊,他怎会在此?不及出声唤他,徐鸮已自身后扶住我的脑袋向上一抬—— 驿馆二楼,正立着一人。一身银黑色山文甲,习惯性摆着张臭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赵泽荫? 谭立果然眼色过人,立刻察觉情形有异,忙不迭上楼拜见总务大将军。 也好,我倒省了事,自顾自挑了一张桌子喝茶小憩,连坐几日马车,浑身骨头都坐得酸疼。 徐鸮认得何峰,上前与他交谈片刻,便返回我身边低声道,“他们已在绥阳县停留五六日了。” 我第一反应是南下途中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何至于在此延误数日?再次抬头望向赵泽荫时,才发觉他压根没正眼瞧一旁躬身谄笑的谭立,目光始终落在我这边。 修文中,虽然没有人看[菜狗][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周遭人声鼎沸,我却仿佛清晰地听见赵泽荫沉声道,“上来。”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进屋,将谭立关在了门外。 我一口饮尽粗茶,穿过院子里熙攘的人群走上二楼。谭立仍愣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额上沁出冷汗,不住地用眼神向我求助。 我低声宽慰,“怕什么,咱们又不与他同路。他一贯如此。” 话虽如此,在朝为官,谁又愿意得罪这位皇亲贵胄? 我才踏进房门,赵泽荫的亲兵立刻将门合上。我瞥见人影退去、脚步声渐远,四周霎时安静下来,忽然有些莫名紧张起来。 赵泽荫自屏风后转出,已卸去软甲,只穿着一身内衬。 “怎么回事,来得这么迟?知不知道本王在此等了多久!” 我顿时有些糊涂,“等我做什么?你巡视你的,我采办我的,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赵泽荫一个箭步上前,扯住我的耳朵近乎咆哮道,“若不是皇上有旨,本王会吃饱了撑的在这儿等你黄一正?” 我吃痛呼出声——这人手劲极大,耳朵几乎要被扯下来。赵泽荫闻声忽地想起什么,连忙松了手。 我揉着发红的耳朵问道,“我并未接到圣旨,皇上说了什么?” 赵泽荫扶住我的后脑,低声嘟囔,“忘了你这只耳朵曾被刺客伤过。” “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在我尚未出发时,皇上就已传旨赵泽荫,命他在绥阳县等候,护送我去丰州后再转往曲州视察军务。 推算时日,大约我还在家中待命之际,赵明途便已安排妥当。他知道我行程紧迫,因而特地命原本欲赴曲州的赵泽荫设法尽快送我去丰州。 不给我圣旨,是不愿谭立知晓此事。可眼下,我又该以什么借口与谭立分道扬镳,随赵泽荫赶往丰州? 我垂首沉吟间,赵泽荫脸上浮现一抹得意之色,“你赶紧吃些东西,半个时辰后拔营。傍晚前赶到绥阳县渔关码头,你同我走水路去丰州。” “那谭立那边……” 赵泽荫屈指给我一记暴栗,“坐马车坐糊涂了?你既说是出来游山玩水,蹭本王的船赏沿河风光,岂不是理所应当?” 我捂着额头恍然大悟——确是此理。 谭立得知我将随荣亲王改走水路,顿时释然,还笑着劝我不必顾虑,尽兴游玩便是,毕竟我此番是借探亲之名出游,与他奉旨公办不同。随后,便先行带人离去,打算尽量与我同时抵达丰州。 匆匆吃了些饭,待赵泽荫的亲兵整顿完毕,我们即刻出发。可难题来了,我不会骑马,徐鸮需照料金娘,自然无暇兼顾于我。 赵泽荫骑一匹高头黑马,一把将我拉上马背,扬声道,“别磨磨蹭蹭!本王可不管你是否舒服,只管尽快将你扔到丰州了事!” 我只觉整个人被赵泽荫圈在怀中,尘土飞扬间,一队人马沿官道疾驰向渔关渡口。 “头发!” 风声呼啸,几乎淹没了赵泽荫的声音。他在我耳边喊了几次,我才听清原是我的发丝拂到了他的脸上。他一手控缰,一手紧箍我的腰,我这才得以腾出手将长发束起——幸而这几日偷懒,一直披头散发。 待我束紧头发后,赵泽荫将我搂得更紧。我整个人与他紧贴在一处,他的下颌不时蹭过我的发顶。眼下情形紧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途中几番停歇,终于在暮色四合时驰抵八十里外的渔关渡口。 才刚下马,我便见一艘高耸如楼的福船静静泊在岸边,工人们正往来搬运物资,何峰已带着金娘登船安置行李。 我坐在江边的石墩上,望着渐浓的夜色,耳畔仍回荡着呼啸的风声。 “可还习惯?”徐鸮走近问道。 我靠在他身上,轻声说,“我好像……有点晕船。” “……要不干脆打道回府?” “不行!”我捶了他一拳,见他眼底带笑,不由有些泄气,“绝不能打退堂鼓,此事必须办妥。” 徐鸮挨着我坐下,望向船上渐次亮起的灯火,“你为何活得这么累?明明可以安享富贵。”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倚着他休憩片刻。歇息过后,终究还要继续赶路。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我们注定要一直在路上奔波,无法停歇。 近子时分,我们方才登船,我的房间被安排在赵泽荫隔壁。 这是一艘新船,空气中还弥漫着木材与桐油的气息。金娘端来热水帮我擦洗,问我要不要吃饭,我实在没有胃口,只叫她早些歇了。 徐鸮的房间在我下一层,他叫我安心,若有任何动静他必会第一时间察觉。 第一夜我竟睡得格外安稳,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晕眩。我安慰自己,若一切顺利,约莫十日便可抵达曲州,定要坚持到底,这点辛劳又算得了什么。 梦中,我好像回到了那个遥远的,陌生又熟悉的家,摇摇车一晃一晃,一直无休止地晃。 许是太过疲惫,我一觉睡到次日晌午,才被甲板上的呼喝声吵醒。 起身时仍有些晕眩,我推窗望去,眼前已是两岸青山相对出的景致了,风中亦挟着湿润的水汽。 金娘怕我晕船,特地熬了绿豆粥,勉强吃了半碗后,我走下楼梯,见甲板上围满了赤膊训练的汉子,一时竟不知该将目光落向何处。直至走到赵泽荫身旁,才看清原是将士们在操练。 “哟,醒了。”赵泽荫悠然坐在一张宽大的椅中,显得兴致颇高,“缺什么尽管说,不必客气。” 我定睛一看甲板中央,何峰正和人比剑,几招下来,对方不及他,败下阵来。 见我看得入神,赵泽荫笑道,“如何?本王给你安排的这可好?不仅风光无限,还颇有趣味吧。” “这次多谢你了。” 难得见赵泽荫心情如此明朗。自回京后他便一直郁郁不快,此刻总算舒展了眉头。他竟也毫无顾忌,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问,“打算怎么谢我?” 我没绾头发,任由青丝飘着,偏头想了想,答道,“待你回锦州时,我带丰州特产给你,怎样?” “也行!” 那一边,何峰又连胜数人,气息微乱,却仍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昂首扬剑,直指高坐台上的徐鸮,“这位侠士,可否与我过上几招?” 赵泽荫饶有兴致,用肩轻撞我一下,笑问,“一正,你说他俩谁能赢?” 我朝徐鸮点点头,只见他翻身跃下,如羽落无声。褪去外衫,他接过旁人抛来的长剑随手试了试。 “必定是阿鸮,我还从未见他输过。”我挑眉看向赵泽荫,“王爷要不要赌一把?” “哈哈哈,行!我押何峰。若我输了,答应你一件事;若你输了,陪我喝一整晚酒,如何?” 我亦笑道,“那王爷就拭目以待吧。” 说话间,那二人已然交上了手。 我虽未曾细观徐鸮正面迎敌,却深知他身手非凡,心中从未起疑。只见他身形似风、动如流影,腾挪起落宛若飞鸟,纵使何峰剑招凌厉凶狠,也皆被他从容化解。数招过后,何峰渐显焦躁,剑势陡然一变,直逼徐鸮要害—— 至此,徐鸮终于敛起闲散之意,不再一味闪避。他剑出如电,寒光迭起,快得令人目不交睫。 不过眨眼之间,何峰手中长剑竟已脱手飞出,“嗖”的一声直插甲板。而徐鸮的剑尖,正冷冷定在何峰喉前三寸之处。 胜负已分。 徐鸮还剑于鞘,拱手淡然道,“承让。” 人群一时寂然,唯我举着拳头高喝,“好!阿鸮干得漂亮!” 实不相瞒,见此场景我心中大快。何峰这臭小子曾对我无礼,虽是赵泽荫指使,也该叫他尝尝教训。 至于赵泽荫……我瞥他一眼,心道,来日方长,有的是时候慢慢算账。 徐鸮有些无奈地看我一眼,正欲归剑,那名叫苏力的汉子却又跳出来邀战。 我冲上前喊道,“阿鸮你等着,我去取你的剑来,叫这些人开开眼!” 徐鸮一脸无奈却将我拦下,自武器架取下一把长刀,试了试锋刃,“这些兵器足矣。” 待徐鸮轻取十余名亲兵,赵泽荫终于坐不住了。他赤着上身提枪而来,沉声问,“徐鸮,枪法如何?” “回大将军,在下用枪远不及刀剑。” 赵泽荫立刻改握长剑,扬声道,“来!” 我一时怔住——按理此时该出面阻拦,免得徐鸮胜了损他颜面。可我忍住了,私心也想借徐鸮之手,好好教训一下这位目中无人的荣亲王! 徐鸮微微一笑,反而执枪行礼,“久闻大将军飞云枪法名动天下,在下愿求指教,还望成全。” 赵泽荫接过何峰掷来的长枪,一记突刺如云龙出岫,直逼徐鸮而去。二人缠斗十数回合,终究是赵泽荫略胜一筹。 徐鸮收势认败,郑重道,“飞云枪法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受教了!” 赵泽荫纵声大笑,“你竟认得我外祖所创的枪法?不简单!你枪势已有根基,只欠章法。这几日我便亲自授你枪法,假以时日,必能如你剑术一般精进。” “多谢大将军!” 我随徐鸮回到他屋中,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懂事,故意以短搏长,给足了赵泽荫面子。” 徐鸮拧了湿帕擦去身上汗渍,回头瞥我一眼,“你不是晕船吗?我看你精神倒比我还好。” “这船稳得很,我不晕。” “这段水路平顺,天气又好,自然不晕。” 我凑近些,压低声音问,“说真的,你枪法是不是不太行?该不会是故意输给他的吧?” 徐鸮走到我面前,微微俯身笑道,“不是故意。我确实不擅用枪,但其实——我最拿手的也不是剑。” “啊?那是什么?” 徐鸮将我一缕散落的长发轻轻拢到耳后,低声说,“一支笔、一片叶,皆可杀人。收起你的好奇心。”顿了顿,他又含笑提醒,“还有,你是不是该出去了?我可要脱裤子了。” 我讪讪退出门外,心里却忍不住嘀咕,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这话本里才有的桥段,难道是真的? 午后闲来无事,我便去物资储备处转了一圈。总管打开药仓,又请来随行军医方式和与我一同查验。 方式和不过二十五六年纪,行医不久。天元元年通过医考后派至雍州,后被征入赵泽荫军中。 我问起此前赵泽荫猫儿刺过敏一事,方式和不好意思地挠头,“将军不是头一回因猫儿刺引发敏症,只是他自个儿不在意,医嘱也不肯听。” 我叹了口气,“真是个不省心的病人。” 查过药品,见各类药材齐整、保存妥善,方式和做事细致,我也就放心了。随即请他引路巡视厨房,几名厨役正在洒扫整饬。 方式和说每逢大港渡口便会补充鲜食,叫我不必忧心。我一一检视调味料罐,直至发现一罐磨成细粉、看不出原貌的东西。 沾了些许尝过,我顿时蹙眉扬声道,“这是谁在用?” 一名老嬷怯怯上前,“大人,是奴婢用的。这……是香料。” 我细看她面容,眼角刺青虽刻意淡掩,仍能辨出是夷蔺部族之人。 “阿苏叶磨粉虽香气特殊,但有些人用了易生瘾症,也不利伤口愈合,别再用了。” 方式和面露诧色,上前细闻那褐色粉末,疑惑道,“阿苏叶?从未听说的植物名。” “并非植物,而是夷蔺深山沼泽中所生的一种毒虫,晒干后毒性褪去,磨粉可调味,也是他们特有的饮食之法。巫医有时用来外敷镇痛,但久用成瘾,反倒不利于创口复原。” “黄大人真是博闻广识。” 这时厨师长忙赶来解释,说依美大娘是将军府带来的老厨,伺候赵泽荫饮食十多年,王爷自幼爱吃她做的菜。此番南下恐暑热败胃,才特地带了些佐料,只少量用于汤羹之中,应无大碍。 我收起料罐,正色对厨师长道,“一律不准再用。我自会向将军说明。” 离开了厨房,我又向方式和再三嘱咐,无论用药饮食,皆须多加谨慎,如有存疑,随时可来问我。 方式和连连点头,“一定多多向大人讨教!” 我随即去找赵泽荫。他并未午歇,正在四层的阁楼中读书。这船体宽阔,原本可载百余人,但此番赵泽荫南下巡视,仅带亲兵三十、仆从十数,一切从简。 我轻轻推开门扉,但见阁楼通透,河风拂面,纱帐轻扬,赵泽荫坐于案前,正看着一册兵书。见我进来,他抬眼一瞥,“清点视察清楚了?” 原来赵泽荫知道我方才干嘛去了。也是,这是他的船,处处是他的耳目。 我走上前,想偷窥他在看什么,他却含笑合上册子,支着下巴道,“视察到我头上来了?军中机密,少打主意。” 我取出那罐阿苏粉,正色道,“这东西今后别再吃了。食不在味,在于安全,我没收了。终归是你府上的人,知会你一声。” 赵泽荫起初并不认得此物,听我解释后微蹙眉头,“知道了,扔了便是。我饮食向来不甚讲究,行军打仗饱腹即可,哪有功夫管它味道。” “还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闻言轻笑,赵泽荫起身走至一旁小桌,斟了杯茶递给我,“那你别讲了。” “不行步行,我偏要讲。”我接过茶坐下,“夷蔺部族善毒擅蛊,你怎能安心用他们当厨子?不是我多事,若换作是我,绝不会与他们来往。” 言毕,我却有些懊悔。此话不但逾矩,赵泽荫也未必肯信。悄悄抬眼,却见他目光温和平静,正静静看向我。 “我知道了。明日午后到江澄渡,便遣人送依美大娘下船。” “呃……她不是看你长大的老人么?就、就这么送走了?” [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疑人不用,你既对她起了疑心,想必每日饭菜都吃不下去,不如让她下船回越州去。” 我确实没料到赵泽荫会如此干脆。忍不住仔细端详他的神情,试图从中辨出一丝端倪,可他面色沉静,什么也看不出来。 半晌过去,我眼睛都瞪得发酸,刚侧过脸稍作休息,他却忽然伸手,指尖轻抬我的下颌—— 视线不由自主地再度落入他的眼中。这一次近看,才发觉他瞳色浅淡,鼻梁高挺如峰,隐约间……确与先帝有几分相像。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何这么爽快下决断,不会觉得我多事吗?” 我想拉开赵泽荫的手,他却捉住我的手按在桌上,“你为我思虑,我当然从善如流,与之真心,便报以真心。” “既如此我的建议是,与夷蔺人避而远之,不要留用,但念在她侍奉多年,也不可亏待之。” “好!” 见赵泽荫仍没有放开我的手腕,我问道,“你抓着我干什么。” “看你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赵泽荫将我的衣袖向上挽一些,正准备摸我的脉,忽然他双目一凛,“这是什么?胎记?” 原来是想通过脉搏的跳动来看我真不真诚,这人还真难搞定。 “对啊,胎记。” 我挽起衣袖,坦然露出手臂。 赵泽荫粗糙的指腹抚过我的皮肤,他常年风吹日晒,一身小麦般的深色,与我素不示人的白皙形成鲜明对比。也正因如此,那一处独特的胎记愈发显眼,宛若雪地里落下一笔朱砂。 从前,即便是炎夏我也惯穿长袖遮掩,后来渐渐不再在意旁人目光。自然,我多数时候身着朝服,袖幅宽大、层叠如云,本就足以将“胎记”藏得妥帖,不惹人注目。 “多注意些,哪有女子随意露出胳膊给男人看。” 我理好袖子笑道,“刚是谁抓着我手来着。我黄一正又不是深闺女子,一同在朝为官,不必当我是女人。” 赵泽荫嗤笑一声,“既如此,我给你发一把刀,等水匪来了你也一起上阵。” “水匪?” 见我一脸疑惑,赵泽荫叫我来到窗前,“你看看,我这船有何特别。” 我四处张望,心下一沉,“为何没有挂军旗?” 赵泽荫倚在窗前笑道,“挂了军旗,那些水匪还敢来?我手下的这些家伙很久没操练了,都盼着水匪多来几个,好杀个痛快!” “这?哪有故意勾引水匪袭船的!太危险了!” 不怀好意地抿嘴微笑,赵泽荫拍拍我的肩,“黄大人,到时候可得把刀拿稳了。” 我四处找徐鸮,顺着他人指引在最高处的瞭望台找到他。将他叫下来,我气呼呼把赵泽荫的计划告诉他。 徐鸮摸摸下巴,盯我半晌,带我往船尾无人的角落里去,“我们马上进洛川水系了,这洛川上最大的黑鱼寨必然不会放过这条肥鱼,提前交个手也没坏处。” 我一细想,也对,既要插手安新县的事,就绕不开黑鱼寨,还是见机行事吧。 “一正,你有没有把真实目的告知他。” 我摇摇头,圣旨里必然不会说我去丰州的真实目的,但赵泽荫为人机警,猜到我可能另有要事,但他应该不知道我是为了安新县筑堤之事。 “依你看,我要不要和盘托出?” 徐鸮沉吟良久,“有他助力必定事半功倍,至于他是否愿意帮你,就不好说了。” 其实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如乱麻一团,怎么妥善处理眼下的事全然没有头绪。见我眉头紧锁,徐鸮拍拍我的背笑道,“要不打道回府吧。” 我瞪他一眼,“不要!你给我把匕首,万一不幸落入贼人手里,我还能挣扎一下。” 徐鸮笑得大声,他一边笑,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递给我,“很锋利,小心点用。” 我抚摸着黑色刀鞘上刻着的羽纹,打趣道,“你们不会是叫黑鸟堂吧,信物是羽毛,武器上也有羽纹。” 徐鸮抱怀笑道,“没品味,什么黑鸟堂,我、椋羽还有雪客,都是乌羽堂的人。你当真没去查过我的底细?” 我把匕首别在腰间说道,“没查过,我信你。” “为何如此信我。” 我抬头笑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必然不会伤害我。” “……你对喜欢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我撇撇嘴,说道,“拜托,我都快二十岁了,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见徐鸮的脸连着耳朵红了一片,我开心地笑了。 他敲我一记,低声吼道,“没事干不如回屋看看书去!” 好在方式和随身带着医书,我还能拿来打发打发时间,其实我不怎么看得懂医书,方式和没事的时候我们便会探讨一些问题,看得出他是个乐于学习的人,拥有很好的品质,怪不得赵泽荫让他随行。 到江澄渡口船要补充物资,需要停留两个时辰。我叫上徐鸮下船在码头附近转转,天下着小雨,有些微微闷热,越往南,气温越高了。 江澄县物产丰富,来往船只很多,都会在这里补充些物资,虽是晚上了,但码头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买了些特产,我在一个首饰摊前停下了脚步,这里并没有我想要的簪子,难为老板娘热情招待,空手走不太好,叫徐鸮付钱买了一个,一会儿送给金娘。 这儿的扎染技艺很是不错,我买了一套渔女式衣服,蓝白相间,穿着还挺舒适,再戴个头巾,穿上草编鞋,简直成了打渔姑娘。 就地变成渔女,我也算入乡随俗了,随后我们找了个小馆子点了几样特色菜歇歇脚。这儿是脚夫吃饭喝酒的地方,饭菜的味道偏重,烟熏猪头肉,猪杂汤,徐鸮怕我吃不习惯,又给我要了野菜炒年糕。 正吃着,突然进来一伙人在我们身边落座,大剌剌地喝酒划拳,难免引人侧目。 徐鸮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前,一边吃饭一边说,别看,黑鱼寨的人。 我正疑惑徐鸮怎么知道的,那为首的汉子朝掌柜挥挥手,我这才看清,他虎口处有一个鱼纹身。 掌柜是一对老夫妻,唯唯诺诺凑上来陪笑道,“周大爷,有什么吩咐?” “你这个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猪大肠不洗干净就下锅?” “啊,不可能的,我家老婆子每天都把食材洗得很干净。” 那几个黑鱼寨的一言不合就把桌子掀了,为首的壮汉一把拎起掌柜的领子,凶神恶煞道,“你意思我们没事找事啰。” 周围的食客显然很怕,但又对此司空见惯跑了个干净。 徐鸮不为所动,仍给我夹年糕吃,他身后,掌柜已经被扔在地上不停求饶,他的老婆子也跪在地上,说不收钱了,请他们高抬贵手。 就在一巴掌几乎落在掌柜鼻梁上时,徐鸮一甩筷子,只见那竹筷竟然如利刃般刺穿那壮汉的手掌,那几个闹事的人愣住了,大叫着四处寻找凶手,徐鸮捏碎茶盅,平静地对我说,“看好了,我擅长什么。” 碎片如利刃般激射而出,瞬息之间已精准刺入那几人的膝弯与手腕! 只听连声痛呼,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歹徒顿时滚倒在地,挣扎哀嚎。他们心知此番撞上了硬茬,再不敢逞凶,只得连滚带爬、踉跄逃窜,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我仍怔坐原地,一时未能回神——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到徐鸮真正出手。他把老两口扶起来,又帮忙收拾了一下满地狼籍,拿出银子放在桌上,看我一动不动,笑了,“走吧,没吃饱再去买点小吃。” 一起沿着路往高处走去,我一直在回想,徐鸮跟我三年了,说实话,我真没见过他出手几次,平日最多也就是三拳两脚教训下小地痞什么的,又或者,他真的把很多危险隔绝在外让我感受不到。 想到这里,我拉住徐鸮的手,他愣了一下,轻轻握住了。 “手心出汗,你吓到了?” “我平时这种场面见得少。” 徐鸮停下脚步,在夜色中望着下方灯光如昼的渡口说道,“一正,要不回家去吧。丰州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我不能放任不管,就算害怕也不行。” “……为了谁?” “为了枉死的百姓,为了公义正道,为了皇上的圣誉。” 徐鸮笑道,“不为自己?” 我吹着夜风,叹息道,“你我都只在烟尘中,而不在史书上,不必太计较自我能得到什么。活着,遵从本心活着就行。” 轻轻的叹息落在我头顶,徐鸮笑道,“既如此,不必担忧前路,我会帮你。” “……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不急,不急,作为一个杀手最忌讳的就是心急,耐心等待契机。” “话说,那几个黑鱼寨的会不会再去找麻烦?” 徐鸮修长的手指敲敲下巴,说道,“有大鱼吃,又何必盯着小虾米。” “真搞不懂你们,好像都很期待坏人找上门似的。” 看到船上闪烁信号灯,徐鸮拉着我下山,他说,当然,他的剑很久不饮血了。 这一夜,雨声未歇,船只依旧在朦胧江面上悄然前行。 我仍旧睡得沉熟,浑然不觉外间风雨。 离开江澄渡口后,我们已渐入丰州地界,但距离州府永宁尚远,而我此行要去的安新县,更是位于西南更深处。 船速明显缓了下来——一方面是由于雨势渐起,洛川之上风急浪涌,行船不易;另一方面,也是航道渐趋复杂之故。 我不由想起昔日高宗力主开凿自珠州直抵锦州的大运河,前后修建近二十载,却最终止步于丰州。因工程浩大、银钱耗费巨万,朝中反对之声不绝,加之边境战事又起,这运河之事,便就此搁置。若当年运河全线贯通,如今自锦州一路南下直至珠州,该是何等便捷顺畅。 这日傍晚我洗完澡,坐在窗前等头发干,听到有人敲门,一看是赵泽荫,他打量着我问,“你怎么又穿打渔女的衣服。” “管我,什么事。” “陪我喝酒。” “啊?我打赌又没输。” “痛快点!” 我心想反正头发没干也睡不成,算了,还是不要随便拒绝赵泽荫,这人记仇。 一到甲板上我愣了,好家伙,这帮人趁着没下雨,搬了几十坛酒喝得好不尽兴,我没看到徐鸮,何峰说,徐大哥在瞭望台上,也正喝着呢。 我坐在赵泽荫身边,他看着手下的人喝得痛快,也一碗接着一碗喝。 喝了两口酒,我靠在椅背上,看天上乌云好像散去了,却不见月亮和星星。 “有点长了。” 太嘈杂了,我凑近赵泽荫,他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我耳朵上,“我说,你的头发有点太长了!” 还真是,我头发又多又长都快及腰了,得找个时间剪短一点。 赵泽荫似是有些醉了,他一脚踏在凳上,仰头饮尽杯中酒,竟又伸手拈起我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在指间绕弄。我下意识向后微退,正要拉开些距离,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不容挣脱,“小渔女,陪我喝酒。” “喝你个头,我又不会喝酒,我酒量很差的。” “你不如小车国的那个女人豪爽大方,扭扭捏捏,长得也很一般。” 小车国?好家伙,看来赵泽荫是真的醉了,我无语地掰他的手指,说道,“那个女人很美吗?瞧咱们荣亲王这恋恋不忘的样子。” 醉眼朦胧,赵泽荫将我拉近,嘴唇几乎贴在我脸上了,“但我不喜欢她,她太热烈,也太容易得到,没趣。” 我忽然生出几分戏弄赵泽荫的心思,伸手便环住他的脖颈,将耳畔凑近他唇边,压低声音笑问,“王爷,您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等我回了京,定替你寻来!” 不等他应答,我又接连追问道,“是美艳动人的,还是清纯羞涩的?丰腴些的,还是纤瘦型的?有没有特殊癖好……主动大胆点好,还是含蓄矜持得宜?” 赵泽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在我耳边低语,“一正,不会以为我醉了吧。” 敢情在这里装醉戏弄我,我正想骂一句,赵泽荫却继续说道,“纯情,丰满,主动。” 我了然于心地笑了,又问,“还有什么要求?” “我要她眼里只有我,心里只有我,每一根头发丝都只属于我。” 我侧过脸望向赵泽荫,他眼中仿佛蒙着一层氤氲的水雾,瞳孔深处却清晰映出我的轮廓。灯光渺渺在他眼中晃动,无限温柔如水如这夜色。 “王爷是大英雄,必有这样一个女子,如你心意。” 赵泽荫垂下眼睛,手指仍缠绕着我的长发,“你既答应了给我找一个这样的人来,我就等着。” “行,我记着呢,我一回去就给你找!” 赵泽荫笑着轻轻松开我,又灌了一大口酒,“那,你可得快点把事儿办完回去,我耐心有限。” 我思考片刻,凑过去说道,“那还得看王爷能不能帮我一把,让我好早点回京复旨,也能快点为您寻得佳人入怀。” 赵泽荫笑了一声,说道,“急什么,今日美酒入喉,可别说些扫兴的话。” “那明天下午,在那个小阁楼,王爷抽点时间听我说道说道?” 明显收敛了笑意,赵泽荫扭头看着我,“再加一条要求,别那么多心眼儿。” 行吧,我丧气地坐下,随手拿了个梨子啃一口,我还没提要求,反被赵泽荫安排了一件事儿。 不过我思来想去,好像还真有那么几个符合他条件的女子,“王爷,这佳人找来,你给什么身份?” 这种重要的问题,自然要问清楚。 赵泽荫晃晃手中的酒碗,说道,“白首不离之人。” 看来我回京有事儿干了。 [菜狗][菜狗]此刻大将军还没明白,那个人就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是夜,我睡得很死,甚至有人进了我房间都不曾察觉,来者捂着我的嘴。 黑暗中,我分辨出是徐鸮,他低声告诉我,水匪上了船,叫我关紧门窗,绝对不能出去。 我瞬间惊醒,一股寒意爬到我身上,汗毛都立了起来。 “你,你在这里陪我吧?” 徐鸮见我清醒,低笑道,“别怕,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越窗而出,我听他话闭紧窗户,隐约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多,还有一些打斗声也间或传来。我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匕首,紧贴着墙壁不敢大声喘气。不知等了多久,声音逐渐消失了,门外有人敲门,是徐鸮。 “完事儿!” 我有些疑惑,这么快,好像没我想的那么激烈。 跟着徐鸮一起下楼,船几乎停了下来,我隐约看到有人在冲洗甲板擦拭栏杆,嗅觉最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浓烈的血腥味钻入鼻中,继而我看到了喷溅的血渍被一桶桶水冲淡。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抑制不住,急忙跑到船边吐了出来,借着光,我看到河里漂着死尸,一阵头昏目眩。 “没事吧?” 我吐得脱力,好半天才缓过来。徐鸮轻抚我的背,帮我擦去嘴角的秽物,眼色沉冷。 “来了几个贼?” “二十来个,都不够分的。”徐鸮轻描淡写道,“不够痛快,只是一些没什么武力的小贼。” “有活口吗?” “没有,没有价值,可以再等等。” 仿佛在谈论买东西一样,平淡到让人意识不到死人了,听说赵泽荫都没动手,他不屑于杀这种小角色,玷污了他的飞云枪。他的亲兵办事狠辣,杀人无声,于黑暗中将那些水匪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我回屋里喝了一杯温热的水,徐鸮见我脸色煞白,叫我赶紧睡。我躺在床上拉住徐鸮,感觉开始晕船了。 徐鸮摸摸我的额头,熄了灯翻身睡在我身边,“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胆小的人,见到血竟怕成这样。” 徐鸮并不开腔,只是抚摸着我的肩膀和后背。 “这是身体的应激反应,我对血仍有恐惧。” “……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一正。” 我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的心跳安静下来。 我仿佛又看到了她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温热的血汩汩流淌出来,恐惧、绝望、憎恨、疯狂交缠在一起,随着那道惊雷,全部被冰冷的夜雨溶化。 我努力瞪大眼睛,将这一幕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她在看着我,透过那条小小的缝隙,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努力蠕动着嘴唇,她在说什么呢。 她在说,对不起。 她在说,活下去。 事情逐渐超出了我的想象,后半夜大风狂作,将雨帘都吹歪了,我在迷迷糊糊中被落雨声唤醒,徐鸮说,“又来了。” 来得异常,来得费解,可一切不合乎常理的事情都必须得到解释。 徐鸮再度挥剑迎敌,我却不似先前那般慌乱,反而镇定得过了头。 兵刃交击之声密集传来,我贴近舷窗向外望去——雨幕深处,一艘黑沉沉的大船如幽灵般靠拢,数条铁链凌空飞架,水匪正沿锁攀爬而上,直逼我们而来。 突然,水匪中一道身影如利箭疾射,迅捷无比地踏着同伙的肩头一跃登船,瞬息没入黑暗。 我还未及反应,忽听头顶响动,猛一抬头—— 一个湿漉漉的水匪竟从舱窗上方倒吊而下,咧嘴露出森然冷笑,“找到了……打渔女。” 突然一股大力将我猛拽出窗——头发被人死死扯住,霎时间天旋地转。紧接着,一只有力的胳膊从身后狠狠勒紧我的脖颈,我几乎双脚离地,呼吸困难。 转眼间,我被挟持至阁楼顶端。俯身下望,正见赵泽荫抬手一挥,甲板上所有弓箭手应声止住动作。然而下一秒,几十名水匪已层层涌上,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啧啧啧,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商队,不过如此。”劫持我的男人一边大笑,一边大吼,“徐鸮!给老子出来,哈哈哈哈,不然这水灵灵的小妞,看老子给她开肠破肚,像剐一条鱼—” 我猛地抽出匕首,狠狠朝那水匪头目的臂上扎去——刃尖没入皮肉的触感令我心头一颤。 徐鸮说得没错,这匕首太过锋利,方才我若再多用一分力,只怕就会穿透他的手臂、反刺向我自己的咽喉!贼人显然没料到我竟敢反击,吃痛之下顿时松开了钳制。 我一时失衡向前跌去,却随即感到头皮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贼人竟一脚踩住了我的长发! 我忍痛奋力一挥匕首,寒光闪过,削铁如泥的利刃瞬时斩断长发。我整个人收势不住,在湿滑的屋瓦上连翻几圈,大雨滂沱之中什么也抓握不住,最终自檐边直坠而下,重重跌向甲板—— 来者将我接住,力劈山河般挥舞着手里的刀,赵泽荫双目沉冷,大雨中只听得到厮杀声。 我脸上溅了血,但我不会闭上眼,我要用眼睛认真记录这不会被记入历史的瞬间。 最终,徐鸮站在高处一手握着剑,一手拎着那匪首的头颅,身上甚至没有太多血污。 漫长的夜,在黎明中结束,不再只有单调的黑与红。 赵泽荫将我扶坐在地上,我的脑子逐渐从狂热中停止了啸叫,继而又被疼痛占领。 “小看你了,一正。” “这下过瘾了么。” 赵泽荫哈哈笑道,“不够!” 我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腕,看着那些清扫战场的人们,他们一个个双目炯炯、表情肃穆,压根不像经历过战斗一样,看得出来,他们还能杀,谁能想到几个时辰前这帮人喝得东倒西歪。 赵泽荫戳了一下我的脚腕,见我吃痛,笑着摸我脸上的擦伤,“我承认,你不是个只会躲在宫里玩弄权术的女人。” “那我现在是什么。” “勉强有资格成为我的同袍。” 我不敢用力呼吸,因为疼痛:我的肋骨可能断了,“那大将军,能否送我回房。” “别乱动,我叫军医来。” 我无法大声说话,小心翼翼放缓呼吸,“不用了,我能处理。” 赵泽荫将我送回房,又吩咐人给我端水来。这时徐鸮回来了,只说他帮我即可,赵泽荫眼神在我们之间逡巡了一圈,合门离开了。 徐鸮已经换了干净衣服,身上并没有太多的血腥味,他帮我裹好脚腕说,“还有没有其他伤?” “金娘呢,她来帮我换衣服。” 听我说话费劲,徐鸮的手伸向我的上衣,“她暂时来不了,我来处理。” 徐鸮解开我的外衫,帮我褪去内衣,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晃动。仔细帮我擦掉血污,温热的帕子在我**的上身游走,肩头、胸口、腹部,全都一览无遗暴露在男人面前,他只是用手指轻柔地感受我肋骨受伤的程度,心无旁骛。 “不严重,没有完全断。” “金娘呢?” “……被水匪掳走了。” “……还活着么?” 徐鸮帮我将外衣披上,坐在床边说,“有人要杀你,或者,还有他。” 我看看自己杂乱的头发,这下好了,不那么长了。 “在江澄渡口就盯上了我吗?” “不,从你打定主意去丰州时,就被人盯上了。” “那赵泽荫呢?” 徐鸮将匕首重新放到我手里,说道,“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不亏。” “你认识那个人?” 徐鸮倒杯茶给我,叹口气,“没有私仇,他们只是觉得如果能杀了我,必定能在江湖上名声大噪。” 我笑了笑,扯得胸肋疼痛,“你很有名?” “反正你不在乎。” “我想洗个澡,血的味道擦不干净。” “……我去给你准备,耐心等着。” 我拉住徐鸮,一字一顿道,“如果金娘死了,我要他们黑鱼寨所有人,全都陪葬。” 徐鸮摸摸我的脸,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你所愿。” 在徐鸮的帮助下我彻底洗净了身上的血腥味,并且安稳地睡了一觉,直到傍晚时才醒来。 天又开始下雨了,偶尔见到江里有来往的商船,点点灯光在雨中沁开来,看不真切。 服了药汤,我感觉自己没那么疼了,敲敲赵泽荫的门,我轻手轻脚进去。他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斜睨我一眼说道,“金娘的事儿我知道了。” 只掳走了金娘一人,显然是冲我来的,既如此,很快必有索求。 仍旧出于习惯观察了一番赵泽荫的房间,比我的大,陈设也要贵气豪华不少。他的床上挂着一个平安符,我一看,是碧空寺求来的,枕头边摆着一个香囊,从味道判断有艾叶,有茉莉。 忽然记起某日我偶遇了遇婉,她说要去送赵泽荫,这平安符和香囊或许是她所赠之物吧。 “女人总爱把希望寄托在虚无之物上。”赵泽荫走到我身边,取下平安符说道,“而我更信我的枪。” 听徐鸮说赵泽荫的亲兵伤了六七,一人重伤,好在没有死亡,不然我会心有不安。 “在这一点上我和王爷一样,只信自己,不过我还是会放花灯,放孔明灯,路过佛寺也会进去拜一拜。万一呢,对吧。” 笑了笑,赵泽荫问道,“你打算如何?一个下人。” “那不是下人,金娘是我很信任的人,她丈夫和儿子死的早,她已经孤身一人,这些年她把我当亲人一样照顾,她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哦,不。”我仰着脸笑道,“她知道我府上所有人的喜好,她不该殒命于此。” “随你吧,我的任务只是将你送到丰州。” “才说我是你的同袍,就这么放任我不管,不太好吧?” 赵泽荫高大的身躯将我挡在他的阴影下,语气中带着试探,“你想我帮你?” “是,我需要强有力的帮手,王爷正好合适。” 赵泽荫的嘴角微微上扬,倾身低语道,“求我。如果需要我帮你,那么——求我,一正。” “你想我怎么求。” 赵泽荫靠近我的耳朵,“你自己决定,看你能为这个厨娘付出多少代价——来求我。” 我后退了一小步,望着赵泽荫笑道,“那你可得接好了。” 轻轻调整了一下呼吸,我提起长裙,缓慢地跪在地面上,埋下身去,低下头颅,“王爷,我此去丰州要办的事仅仅靠我自己难以办到,我求你帮帮我。” 长久的沉默,耳边只听得到雨落的声音,我忍着胸口的不适,保持跪姿。 脚步有了挪动,赵泽荫在经过漫长的沉默后走近我,俯下身来,拽住我的胳膊,力气之大,让我没有预料到,这一拽,蕴含着浓烈的愤怒与不甘。 我被甩到床上,肋骨的裂痛让我倒吸口凉气,不由弓起背,下一秒,赵泽荫抓住我的手腕,曲起膝盖压在我腿上,俯身盯着我,“黄一正,别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不会怜惜你。” 纵然我疼得额头沁出冷汗,赵泽荫却仍没有松开我的意思。他离得太近了,唇几乎贴在我鼻尖,呼吸交错间,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两年前的一桩旧事。 宫中曾有一位琪贵人,因触怒赵明途而被废入冷宫,后来病故。 此事讳莫如深,无人敢议论,我始终不知缘由。每当我问起,赵明途总是愠怒地让我别再打听。后来,我从琪贵人旧婢那儿得知,原来她曾在皇上面前进言,说我刻意引诱、心存不轨,没多久便遭处置。 我曾向赵明途求证,他却断然否认。但比起这个赵明途却对宫里的传言更感兴趣,他随即说,如果流言真实,那么这么处置她也无可厚非。 反倒是我觉得不妥,琪贵人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打入冷宫是不是过了,赵明途却说,既没发生,就不能把这事儿扣在我身上,不公平。 这事儿过去很久我才回味过来,赵明途所说既没发生是指什么事,也是那时开始,我几乎只会因为公事才去见他,谈论的也多为国事,引得他时常抱怨:我太喜欢公事公办了。 “看着我,你走神在想什么。”捏住我的下巴,赵泽荫蹙着眉头问我。 “我在想,我已官居一品,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怎么会可怜兮兮,需要人怜惜呢。还请王爷释惑,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用尽全力变得强大了。” “……”赵泽荫逐渐松开我,他不再有那么强的侵略性,侧身靠在床边,他并没有给我答案。 我缓慢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又拿起那枚平安符挂在原处,“只因为我是个女人对么?” “对。” 我无奈地笑了起来,“那我就当王爷眼里楚楚可怜强装镇定的小女子,求你怜惜我、帮帮我,只要事成我但凭王爷吩咐,哪怕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赵泽荫闭着眼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你到丰州究竟所为何事,不要有一丝隐瞒地告诉我。” 此时已过子时,赵泽荫仍精神饱满毫无困意,听完我的讲述,他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我一瘸一拐去给自己倒茶喝,湿漉漉的风吹进来,却没有凉意。船行进得很慢,能感觉到船体晃动。 “凭一个告御状的百姓所言,你就冒这么大风险去查堤坝贪腐案?” “去年洪灾造成安新县过万百姓受灾,安新县县令玩忽职守、草菅人命,刘尚志带着几个灾民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到了锦州却被官兵拦在城门外,要不是我偶然路过,他们早被官府抓起来投入大狱了。后来的事王爷想必也清楚了,不痛不痒杀了几个小官,这事儿就了了。我去安新县,不是为了查贪腐案,而是为了保证新修的堤坝能挡住夏汛。今年的雨水格外多,粮食歉收,如果再溃坝,又得多少人流离失所,何况这是**多于天灾,论紧急程度,人命更重要。” [菜狗][菜狗]黄大人的话过于长的话,我就不分段了,请见谅。(10.1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照他所言,堤坝偷工减料,朝廷拨款只有四分之一能用在筑堤上,你既不查贪腐,又有何好办法。” “首先得确认事实,重新计算筑堤要用的实际银两,六十万两是丰州上报给朝廷的数量,绝对有虚增。” 赵泽荫又问,“然后呢?” 我摇摇头,“还不知道。” “一没目标,二没计划,三没准备,单枪匹马杀到丰州,还没到地方就已负伤,你以为你是谁?死在这洛川上,只会被大鱼吃得一干二净。” 我笑道,“这不有王爷相助,事儿不成都不行。” “你会后悔向我求助。”赵泽荫揉揉额头两侧,起身道,“其他事再议,休息。” 次日正午,雨方才停歇,我们的船泊在蛟川渡口。 我的脚腕肿已消了,虽还不能快走,但慢慢踱步已无大碍。便同徐鸮一道下船,在渡口附近闲闲转转。 丰州天气回暖,单衣正好。我在市集上又顺手买了一套打渔女的衣衫换上——粗布短衣、阔腿长裤,行动起来甚是便利。旁人怎么看我倒不在意,舒适自在便好。 站在渡口石阶上,江风拂面,水汽里犹带一点雨的清气。我微微眯起眼,望向远处江面粼粼的波光。 蛟川县,因蛟而名,水患泛滥,蛟龙作祟,只不过是传说罢了。 在茶肆中小坐片刻,我吃了当地有名的鱼饼汤,鱼肉糜调味烹制,汤清味美。 一边吃着我一边观察着渡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很是奇怪,明明是白天人却很少,询问下,茶肆老板娘神色诡秘地告诉我,因今年的河姑跑了,都去抓她了。 河姑?我一听,心中叹息。 天灾降临,不想着疏浚河道、治理水患,却寄希望于鬼神,真是愚不可及。 茶肆老板话匣子一打开说个没完。这河姑名叫水瑚,年十五,长得水灵可爱,父母早亡和其哥嫂同住,被选为河姑后县太爷给了二十两补贴其家人,就算把这丫头买下了。 至于选河姑的标准,那是大师算的,唯有八字相符,才能成为河姑。 我正听着吃着,苏力来报今天在蛟川县休息补给。赵泽荫有他的盘算,我既坐他的船,听安排就是。 吃了会儿,我与徐鸮去城里逛逛,按例去首饰摊儿逛一圈,各色珠钗琳琅满目,却没有我要的。街上衙役行色匆匆,看样子那个小河姑还没找到,还挺能藏。 蛟川县背靠苍翠大山,三面环着粼粼碧水,山岚水汽交织,景色清丽得宛若一幅墨色未干的画卷。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雨星又渐渐飘洒下来,若不是如此,定要沿着水岸慢慢走、细细看,才不算辜负了此番风光。 路过一家典当铺,徐鸮建议我进去碰碰运气,兴许有我要的东西。 当铺老板是个中年人,许是看我们穿着朴素不像有钱人,只叫一个小伙计接待我。 小伙子看着十四五的样子,眼睛大大的,黑色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他摆出一盒子要出售的首饰尽力推销起来。 正看着,门外来了一个穿着讲究的女子,她的婢女小心翼翼撑着伞。 掌柜一见来者,立刻谄笑着迎上去,“哎哟,苏小姐,您来了,快请进!水生,上茶,快着点!” 名叫水生的小伙计微微蹙着眉,不好意思地冲我说道,“抱歉,您先看,我去去就来。” 苏小姐抬脚进了内室,看来是贵客。我理解地点点头,反正只是随意看看打发时间,这儿必然不会有我要找的簪子。 “那簪子对你很重要?” 徐鸮向来不喜欢问东问西,也许是看到我脸上的失望才这么问。 我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渐盛,喃喃道,“比我的命还重要。” [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等了一会儿,见苏小姐的生意还没做完,我准备走了。出门不过片刻,水生突然追出来向我道歉,为他的怠慢。 真是个有礼貌的家伙,看着他的背影,我又瞄了一眼那当铺的店名,圣阳,不起眼的小店,名字却很大气。 因赵泽荫此行并未通报沿途州府,一路悄然,倒也省去了不少官场往来、逢迎叨扰。他傍晚来时,我与徐鸮正在吃晚饭,径直走来一屁股坐下,便要徐鸮陪他喝几杯。 二人点了一坛本地的寒川酒,寒川此物茎叶繁茂,根块似芋,煮熟后清香绵软、入口即化。以之与糯米同酿,酒体醇和,香气清雅,初饮只觉甘柔,后劲却绵长深厚,最宜慢斟细酌,方得其味。 一边喝,赵泽荫一边问我,“知道的还挺多。无雷国有种血酒,你可知是什么?” 徐鸮只笑着看我,并不言语。 我白了赵泽荫一眼,说道,“不过是酿好的酒用西番红花浸泡,酒色血红,才为人称为血酒,一些藩商以此为噱头,号称血酒能补肾壮阳,专拿来骗你们这些男人。”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知识?” “我虽琴棋书画无一擅长,要论奇谈怪论,那可知道的多了。” 正吃着酒,门口有个湿漉漉的人在向里张望,看到我时,那圣阳当铺的水生晃晃手,旋即向我们走来。 “姑娘,可找着你了,你落下了东西。” 我满腹狐疑接过水生递过来的信,拆开一看,上面写道“孝义山,水神祠,求事成事,寻人得人” 细问水生,他说我走后在那盛放首饰的木匣下找到的,想来今天下午就只有我和苏小姐两位客人,苏小姐一直在内室,不是她落下的,所以应该是我的。 末了,水生给我指了指后山告诉我那便是孝义山,至于水神祠,已荒废多年。我谢过水生,看着这少年冒着雨离开了。 事情逐渐变得令人难以理解了。 很显然,这信是有人借水生之手给我的,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赵泽荫却不以为意,“故弄玄虚,不过既无要求,又无期限,非出自那帮水匪之手。” “要去么。”徐鸮问道。 如赵泽荫断定,这封来历蹊跷的信绝非贼匪所留、用以索要金娘赎金之物,那么信中所说的“寻人得人”,所指究竟为谁?又是何人将这般不明不白的消息传递于我? 我又将信纸展开,细看其上字迹,笔锋苍劲古朴,架构间隐有风骨,虽只寥寥数语,却竟勾勒出几分超然物外的意境。直觉隐隐告诉我这位送信而来的神秘人,绝非寻常之辈。 “你们喝了酒,还能行动嘛,我就说这玩意儿误事。” 赵泽荫摸摸下巴笑道,“这点酒算什么!不过雨夜上山,没有向导可不行。” 与二人相视一眼,打定了主意,我又折返回圣阳当铺找到水生,知道我想雇佣他带我们上山后显得十分犹豫,“山里有怪物,县令早就不让人往后山去,也是那会儿起,水神祠就荒废了。” “什么怪物?” “是怪蛇,巨大的怪蛇!”水生露出惧色,瞪着眼睛说,“很多人都见过!” 真是越来越离谱,小小一个蛟川县,怪事这样多? 赵泽荫没那么多耐心听故事,直说,“开价。” 水生想了想,伸出两只指头,“二十两,我带各位老爷上山。” 商定后,我换了便于行动的男装和靴子,又准备了几套蓑衣,雨停后我们正式进了山。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前山有路还算好走,徐鸮一路拉着我,何峰在前举着火把开路,而苏力则负责断后。 听水生说,水神祠过了就往后山去了,很危险,本地人一般只进前山。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水神祠果然已破旧不堪,祠内一片荒芜,破损的神相只留下了下半身。水生说,这水神是男相,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当水神来祭拜的。 勘察了一番,这里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地上脚印凌乱也只是因为这里逐渐变成猎户樵夫们歇脚的地方,这神祠也算为人们提供了一处庇护之地。 用前人留下的残枝生了火,我们就地休息片刻。 徐鸮独自出去探查环境,我和赵泽荫在祠堂里等消息。闲来无事,赵泽荫提议道,“一正,听说你最会讲故事,说一个听听。” 我笑了笑,想必赵泽荫知道我经常给迎蓁讲故事,罢了,闲着也是闲着,讲一个故事解闷吧。 从前有两只小狐狸,狐狸姐姐和狐狸弟弟,原本过着平静的日子。不料,它们的娘亲因姿容出众,深受首领狐狸偏爱,竟招来族中红狐狸的妒恨,最终被其咬死。 族群中另有两只狐狸极富心机。一只是灰狐狸,暗中散布流言,挑动红狐狸的杀心;另一只是黑狐狸,她有一子,与狐狸弟弟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狐狸弟弟视小黑狐为挚友,谁知黑狐狸却借此设下陷阱,诱骗姐弟俩吃下毒蘑菇。 水生听得入神,赶忙催问,“那狐狸姐弟最后怎么样了?” “当然是死了,不过狐狸姐弟很开心,它们终于和娘亲团聚了。” 赵泽荫白了我一眼,给出了他的评价,“果然是给小孩子听的故事。” 我笑道,“水生,这三只狐狸里,你觉得谁最可恶?” 水生挠挠头说道,“当然是黑狐狸!狐狸姐弟的娘亲已经死了,为何还要利用小黑狐狸用毒蘑菇杀死狐狸姐弟。” 我在火光里托着下巴,又问,“那你觉得谁最可怜?” 水生的眼睛明亮有神,他斩钉截铁道,“当然是小黑狐狸!他那么小,还和狐狸弟弟是好朋友,却成了自己母亲挥向朋友的刀,他若知道了真相该多难过。” 我长叹一声,望着那半截水神像,“那你说,要不要告诉小黑狐狸真相呢。” 水生垂下脑袋,不知如何抉择。 半晌,赵泽荫说道,“它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我和水生齐齐看着赵泽荫,问出了同一个问题,“真相重要么?” 还没等赵泽荫回答,徐鸮回来了,他在我和赵泽荫耳畔低语道,“祠堂后不远的树林里有机关,很蹊跷。” “什么机关?” “……”徐鸮瞥了一眼水生说道,“要不,眼见为实?” 打定主意后,我便提议去后山一探究竟。水生一听,满脸不情愿,可那二十两银子的诱惑,终究推着他硬起了头皮。 我们沿窄径深入,行至某处,黑暗中忽传来机关转动的微响。紧接着,嗖嗖几声破空而起,寒意顿生。借着手间微弱的火光,只见两道红绸蓦地腾空飞起,直朝我们扑落。 我还未及反应,身旁的水生却骤然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跌坐在地。他两眼发直,死死盯着那飘摇的红影,手指发抖,颤声道:“蛇……是蛇怪!” 我急忙蹲下身观察水生的瞳孔,并非假装,他因过度惊恐已经失去神志,继而浑身颤抖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我凑近他的嘴巴一闻,立刻蹙起眉头。 叫苏力将水生背着,我们决定先下山。向圣阳当铺掌柜处打听到水生的住处后,我们找到县郊的一处旧宅。 屋里幽暗狭窄,陈设简陋,见我翻箱倒柜找东西,赵泽荫和徐鸮并没有多说什么,很快我便在水生家的窗台上找到了一个罐子,闻了闻,酸涩味从残留的液体里散发出来,是了,是这个东西。 “什么东西?” “是符纸灰水。”我坐在桌前解释道,“江湖骗子的常用伎俩。用蛇头包和朱砂混合,然后写成符纸,烧成灰服下,会中毒,更重要的是会致幻。” 赵泽荫嫌弃地把罐子推远,“蛇头包是什么玩意儿?” 徐鸮用手指蘸少许液体在舌尖一尝,“是蛇头包的味道,味道酸涩。王爷,蛇头包是一种浆果,有毒,吃了会让人昏昏欲睡。” “长期服用会产生幻觉,民间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发现蛇吃了这个果子会中毒摔下树来,脑袋撞出包。” “那这小子怎么办?”赵泽荫探了探水生的鼻息,“何峰,去请大夫!” 何峰得令立刻去了,我叹口气,事情的发展怎么突然有种被人强行推着走的感觉,我们怎么被这不起眼的小子绊住了脚呢。 想着,我又开始在水生家里乱翻,真是一贫如洗的家伙,屋里竟然没有太多生活必需品以外的东西,几件破衣服上都有补丁,然而仔细看这针脚,细密齐整,出自女人。 大夫漏夜而来,虽一脸不悦,但钱好使。我们三人商量一番,且在此处停留一天,但得兵分两路,徐鸮带何峰苏力去探查孝义山后山究竟有什么,是谁布下的机关,而我和赵泽荫在县城里查符水的事,商定后徐鸮便先带着人出发了。 水生问题不大,想必喝符水量比较小,给邻居大婶一些钱请她帮忙照看水生后,我和赵泽荫便回客栈歇息。 在开几间房的问题上我和赵泽荫出现了分歧,见我坚决要和他同屋后,抱怨道,“你一姑娘家,你觉得合适吗?你也太胆小了,睡我隔壁有什么事我知道。” 我抵死不同意,最终赵泽荫选择退让投降,但他警告我别动手动脚,不然会把我踹下床去。 折腾了一晚上我是真的累了,何况我脚腕扭伤还没痊愈,胡乱梳洗一番我爬上床睡到里侧,我确实胆小,主要我太害怕死,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能死。 赵泽荫一把扯过被子,整个裹在我身上,自己却转过身去,背对我躺下,沉默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我倦极了,眼皮沉沉压下,意识也渐渐模糊。就在将睡未睡、梦境依稀浮动之时,忽然有人拍我的脸。 黑暗中,赵泽荫不知何时已转了过来。他一双眼在暗里亮得惊人,直直盯着我,开口道,“黄一正,我怎么越想越不对劲——明明说是你来护着我,怎么现在倒像是我在保护你?” “你不累吗王爷,再说你得保护了我,我才能保护你啊。” “……你!你果然又在敷衍我!” 突然被人捏着脸颊,我一下清醒了,支起胳膊,我抓着赵泽荫的手求饶,“我好歹是个姑娘,你这么用力脸捏肿了多难看!” “你本来也算不上好看!” 赵泽荫松开手平躺着,从他的语气判断,他确实生气了。 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幼稚呢,我叹口气,伸手往他身上探去,落在他的胸口,用力鼓动的心跳令人安心。 “我没有敷衍你,我会信守承诺保护你的。” 手被按住,掌心的热度沿着我的手蔓延到肩膀上,我感受到赵泽荫再次转向我,他离我极近,虽看不清楚,但我觉得我们的鼻尖都快挨到了一起,他吐息中仍旧有微弱的寒川的清香。 微不可闻地,男人问,“为什么。” 手仍旧被握着,我躺在枕头上回答道,“你需要我的保护。” “……” 没再说话,我在赵泽荫的沉默中沉睡过去。 次日天不亮赵泽荫把我晃醒,简单收拾一番他便带我出了门往水生家去,盯梢。 我们躲在不远处盯着水生家的门,我打着哈欠问赵泽荫,干嘛蹲守。 赵泽荫无语地扫我一眼,“昨天在水生屋里你没察觉到有问题么。” 我顿时来了精神,贴着赵泽荫问,“别卖关子了!” “是香味,确切说是胭脂香,不是那种劣质便宜的胭脂,不仅屋里有,破旧衣服上也有,但在他屋里没找到女人的用具,那必然是有女人经常去,而且——是身份不一般的富家小姐。” 我哑然,好家伙,赵泽荫懂得可真多,反而是我没察觉到胭脂味,就算闻到了也不知道什么叫贵价的香气。看来我的认知盲区还有点多。 如果赵泽荫判断正确,既是富家小姐,那几乎不可能晚上来找水生,所以我们昨晚没必要蹲守,我瞅着赵泽荫,还以为他只会打仗,没想到也会有心细如针的时刻。 见我一直盯着他,赵泽荫捏着我的下巴转到水生破屋的方向,“认真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两个女人形色匆匆地出现了,我定睛一看,是之前在当铺匆匆一瞥的苏小姐以及她的婢女。 苏小姐与水生邻居家的大娘耳语几句,便独自进了水生的房间。 赵泽荫低头问我,“你怎么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想速战速决。” “王爷的意见呢。” 双目如矩,赵泽荫冷哼道,“赶时间,速战速决。” 还没等我点头,赵泽荫窜了出去,从房檐上方突进,一手刀将放哨的婢女打晕,我惊掉了下巴,连忙跑过去,而赵泽荫已经将水生屋里的苏小姐控制住了。 我用力闻了闻弥漫在空气里苏小姐的气味,确实有香气。赵泽荫将小婢女拖进屋,闭紧了门。 只见那苏小姐秀眉紧蹙,额间微有冷汗,她观察了一番,率先开了口,“你们是朝廷派来的官么。” 赵泽荫坐在方桌前,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知道,就赶紧报上名来。或者,让我替你说。苏小妹,蛟川县县令苏振生之女。” 我此刻眉毛都惊掉,赵泽荫如何知道的?这苏小姐竟然是县令之女,她和水生什么关系?! 被揭穿了身份,苏小妹反而松弛了下来,她向我看看,又转向赵泽荫仔细观察,片刻她作揖道,“小女子拜见将军,以及采办副使大人。” 赵泽荫冷冷看着苏小妹问道,“本将军南下虽不是秘密,但行至何处可是机要之事,你从何得知。” “……”苏小妹眼神慌乱,但却强装镇定道,“将军的福船太过张扬显眼,很难不注意到。” 赵泽荫垂下眼眸,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声音威严低沉,“是么,那水匪袭船之事,苏县令不可能不知道,毕竟,本将军的船太过显眼。” 赵泽荫一番逼问下,我都快脚心冒汗了。我第一次看到赵泽荫如此威压外显的一面,不同于以往的盛气凌人,此刻的他周身一股凛冽之气,让人如面寒风。 “不关家父的事,是我偷听到了将军的行踪。” “哦?从哪里?” 第15章 第 15 章 赵泽荫步步紧逼,丝毫不给苏小妹喘息思索之机。 不过几秒之间,他倏地起身,猛地逼近——高大身形裹着与生俱来的压迫,如阴影压顶。下一刻,他遽然出手,一把扼住苏小妹的脖颈。女子顿时呼吸困难,双手徒然挣动,如离水的鱼般无助扑腾,喉间溢出断续的呜咽。 “探听本将军行踪,可就地处死。” “将,将军,请饶了小妹,是小的,小的我——” 这时,昏睡了一晚的水生醒了。 我上前看看他的情况,已无大碍,他跌跌撞撞下床,跪在赵泽荫面前一脸惊慌,“求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妹,都是我——偷听到了您的行踪。” 赵泽荫冷哼一声,将脸色已经青紫的苏小妹摔在地上。 我蹲下身拍拍苏小妹的背,柔声细语说道,“你们难道不知大将军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么,速速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水生刚想开口,却被苏小妹抢了话头,“是我,我随父去永宁府时偷听了永宁知府孙犁与家父的谈话,知道将军的船会在蛟川停留。” 赵泽荫坐在凳子上,活像在审刑犯,他抱怀睥睨着蜷缩在地上的二人哼了一声,“继续。” 这时苏小妹忽然微微一抬头,我猛地瞥到那被打晕的婢女醒了,正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往背对着她的赵泽荫刺去,我来不及喊叫出声,忙扑过去企图握住那利刃。 赵泽荫一侧身,一手将我拉近身,一手将那婢女的手腕轻轻一扭,刀便落在地上。 闷哼一声,那婢女因疼痛满头大汗跌坐在地上,但双眼依旧狠戾盯着我们。 “哟,我真有点好奇了,你们三条小杂鱼什么来头,敢刺杀本将军,做好满门抄斩的准备了吗。”笑着说出这句话,赵泽荫拾起匕首在手里把玩,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小小的屋里,竟然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 “苏小妹,你继续说。” 这下苏小妹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如实坦白了。 自我与赵泽荫汇合以来,沿途所经各县、府、州官员,无不暗中揣测我二人此行是冲着官场而来,尤其是丰州。 我们的船刚入丰州地界不久,永宁府便急忙召集下辖各县县令密议,明面上要求“不得随意惊扰”,实则下令派人严密监视。洛川遇袭一事早已传开,官府虽知情却不敢妄动,唯恐先前暗中监视之事败露。 正因如此,即便死了数十水匪,也始终未见半个官兵现身——他们早在暗处窥看,却从始至终选择作壁上观。 说到这里,跪在地上的水生说道,“洛川上大大小小的寨子都接到了追杀令,悬赏金额是白银六十万两。” “谁付钱?”我问道。 水生抬起脑袋,双目微红,“黑鱼寨!” 赵泽荫松开揽住我腰的手,我蹲在水生面前笑道,“二十两银子就能让你豁出命带我们上山去,而现在你们却想要这六十万两。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去。” 苏小妹咬着嘴唇,低声道,“远走高飞!离开这肮脏的地方!” “……” 苏小妹的话突然在我心头一震,让我突然没那么生气于眼前发生的事情。 我按住赵泽荫的手,我知道他已经起了杀心,三条胆大妄为的小鱼,说的话半真半假,但杀就杀了,毫无影响。很多时候,微如尘埃的人再奋力,也无法扬起沙尘。 我和赵泽荫离开时,天又下起了小雨。钻入街边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躲躲雨,赵泽荫问我为何放过这三个家伙。 “欣赏他们以身入局的勇气。” 赵泽荫冷冷一哼,他何尝不明白,就凭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不可能真取我们性命。 细细想来,这一切巧合得近乎刻意——水生引我们上山、抛出符水之秘,分明是要引我们追查;而今日苏小妹没料到身份被赵泽荫一眼识破,更没料到他毫不掩饰杀意,他们见状,立刻转变策略。她或许的确在永宁府窥得了我们的行踪,但所谓“刺杀”,不过是临时起意。 目的再明显不过:假借此事,逼我们去寻黑鱼寨清算。看来那符水之谜,必然也与黑鱼寨脱不开干系。 原本需要慢慢查的符水之事,因赵泽荫的杀意逼得这三个人直接将幕后黑手暴露出来,想必在他们说出要杀我们的时候,是真的做好赴死的准备。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甘心以命相搏。 “饿了,吃早饭。” 随便找了个小馆子,赵泽荫点了馒头和鱼头豆腐汤,我仍沉思着,忽然看到赵泽荫准备咬馒头,我慌忙跳起来从他手里抢走馒头。 我仔细辨别外观和气味,确认没问题撕下一小块咀嚼后,才递给赵泽荫。他看着我这一系列几乎出自本能的动作,有些怔愣。 “吃吧王爷,安全的。” 新鲜的鱼头汤只加了盐,却足够鲜美,不愧是鱼米之乡。 “……你会不会反应过度了。” “小心一点没错的。”我笑了笑,“咱们悬赏金额六十万呢。” 赵泽荫哈哈笑道,“你身份太低拉低了悬赏金额,这六十万里本王独占五十八万。” “是是是,你多金贵,我黄一正可是小人物,比不了。” 吃完饭我们回到客栈,等着徐鸮返回。 我躺在床上思索着,心里仍旧有些烦躁,我来是去安新县的,怎么就被这事儿牵绊住了。再者,金娘的事儿意料之外没有了下文,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近午时,徐鸮他们终于回来了。交换了现有情报,谜团更多了。 水神祠附近有不少机关,几乎明摆着让山民禁止进入后山,后山究竟隐藏了什么,需要用符纸水诱发幻觉来哄骗众人。 通常来说,幻觉的产生需要暗示,不然很难众口一词,也就是说提供符水的人一定通过某种途径,给了这些百姓蛇怪的暗示。 徐鸮听完我的分析说道,“是奎蛇寨,洛川十八寨之一。” 赵泽荫啧啧道,“丰州总督谢必安是干什么吃的,水匪如此猖獗,为官数载却治理不了。” 我对谢必安没有太深印象,只记得他是武将出身,为人如何确实不知。事情有些复杂了,离我要去办的事越来越无关联的感觉,但隐隐中,我又觉得有谁在引导着我去发现真相。 苏小妹,水生,逃跑的河姑,蝰蛇寨,黑鱼寨,蛟川县,安新县,永宁府,丰州。会有藕断丝连的联系么。 蛟川县情况诡异,一时半会还查不清楚,但龟缩在这里也不是回事。 商议一番,我们决定兵分两路,一明一暗调查。 因徐鸮熟悉江湖,由他留下来在暗中调查最合适不过,但他不在,我的安全问题又成了问题。 赵泽荫眉头紧锁,见我迟迟没法下决断,耐心也用光了,随即拍板,他与我乘船去永宁府,而徐鸮带何峰等七八个亲兵精锐继续调查。 我无法反驳,这已经是最合适不过的安排。中午赵泽荫与徐鸮交代一番后,便叫我一起去渡口乘船离开。 临走时,徐鸮见我一脸担忧,笑道,“别怕,我会尽快赶去与你汇合,期间我会传信给你。而且——我先前联络了雪客,她会在合适的时候接应你。” 我一听雪客会来,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丫头武功比不上徐鸮,但保护我也基本没问题,况且——我瞥向正在向何峰交代事宜的赵泽荫,这人说了会帮我,应该不会食言而肥吧。 分别匆匆,船重新起航,再有三日便会到达丰州首府永宁,想必各色官员商贾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我们。 小憩一会儿,我睁眼时天已经黑了。 船趁雨歇风起行进得很快,我在甲板上吹吹风,心中思绪万千难解。这时一个脸熟但不知姓名的亲兵禀报,赵泽荫在阁楼等我。 难得见赵泽荫穿着得体,他一向不拘小节,经常袒胸露怀潇洒恣意,尤其喝了酒,又多了几分放浪形骸之外的洒脱不羁。 “小白,伤员情况如何。” 这个年轻的男人回禀,正在好转,没有性命之忧。 “传令,悬挂军旗。” 小白得令后阖门离开,赵泽荫递给我之前他看的那本军册,说道,“拿着熟悉熟悉,形势复杂,敌人在暗,速战为妙。” 我接过大略一翻,好家伙,里面竟然是丰州各级官员的信息,包括他们的日常关系都记录在册。 我顿时明白了赵泽荫是怎么洞察苏小妹身份的,再一想,这不是军书,这分明是一份官员详录。这是明途给的,点心档的调查录。 “圣旨到底说了什么?” 赵泽荫托腮笑道,“你还算聪明,知道这是随圣旨一道给我的。皇上命我保护你,仅此而已。” “那你还兜老大的圈子让我求你!”我顿时明白,赵泽荫这家伙戏弄我,真是恶趣味! “因皇上并未在圣旨里提及你去丰州的真实目的。”赵泽荫一本正经道,“仅奉旨采办就要我护你周全,皇上未免太宠信你了,难免令人心有不甘。” “王爷恩泽,一正必铭记于心。” “罢了,知道你没谄媚奉上,皇上依旧清明仁厚,就够了。” 我端详着赵泽荫,他突然认真得让我有些不适应,平时他总是一有机会就对我嘲讽戏弄,这样认真对待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说到底,他一直把我当成只会躲在宫里搅弄风雨的弄臣,现在会有所改观吗? “王爷。”我从桌案这一侧倾身靠近赵泽荫,这双眸色轻浅的男人,真是令人难以捉摸,“世人皆说你对人冷漠疏远,我偏不信,但现在我有三分信了。哪怕我一直以来向你示好,也换不来一份中肯的评价。” “问问你自己,你又有几分真心待我。”赵泽荫低垂着眼眸,有些自嘲地笑道,“虽然本王不需要你的真心。” 我有些困惑了,今天的赵泽荫心绪郁结,似乎带着一丝哀伤。我在大脑中搜索着和赵泽荫有关的信息,突然一惊,猛然明白他为何如此了。 明天,是他外祖父,向飞云将军的祭日,怪不得这么晚了他却一身正装,也未饮酒,他在等子时祭拜飞云将军。 我瞅瞅漏钟,还有两刻钟就到子时了。 心中突然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击中,我望着赵泽荫,这个沙场狠将也会有这样伤心软弱的一面。 “王爷,耍一套飞云枪法给我看吧。” 眼眸一震,赵泽荫轻轻握紧的手松开了,他无奈地看着我说,“还以为你会与我辩称自己也有真心相付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瞬。” 我上前去拉他的胳膊,笑道,“肯定有啊,真心不是说出来的,你得认真感受。” 细雨如雾,漫洒洛川。 清风卷着雨丝,拂过江面,将那面黑色的祥龙军旗吹得猎猎飞扬。 赵泽荫独立甲板,横枪而动。枪尖破开雨帘,如箭疾驰,倏忽之间又回转轻漾,宛若以雨为墨、挥毫洒意。每一式皆迅捷凌厉,却又在劲疾之中透出一段沉郁顿挫——那是飞云亲传的枪法,一招一式,都刻着旧日的风骨与嘱托。 雨幕之中,他身影翻飞,枪势越来越密,仿佛不只是在与无形的敌人交锋,更是在与往昔对峙。枪风掠过时,雨珠四散,如碎玉飞溅。 那一刻,无人出声,唯雨声、风声、枪刃划破长空之音,和他心中无人听见的、沉默的哀念。 我站在廊下看他恣意飞扬挥舞着与他融为一体的长枪,叫小白去取最好的酒来,待子时到我端着酒碗上前去。 赵泽荫接过酒仰脖喝光,又倒了一碗,走到船边撒在洛川之上,“青山是处可埋骨,何须怨叹鬓如霜……飞云,你还好么。” 我也跟着撒了一碗酒以敬逝去之人,对赵泽荫来说,飞云比任何人都重要,都懂他。 在雨中站了许久,末了,赵泽荫回身望着我,抬手擦去我脸上的雨水,轻声道,“进去吧,以免着凉。”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主要原因是徐鸮不在,我一时难以适应,二来虽然挂了军旗,但一想到六十万两的悬赏之下未必不会有贼人铤而走险。 我摸黑敲开赵泽荫的门,他睡眼惺忪,好似料到了我会来一样。我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摸上床睡在内侧,很快鼻息声响起,赵泽荫已经睡熟了。 我知道这么做极其不合适,但为了安全,这点清誉算什么,命才重要。 次日,我迷迷糊糊被门吱哑声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看到小白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他看到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已经起床的赵泽荫瞥我一眼,只张着手臂等人给他更衣,小白连忙垂下头,不敢再多看我。 我又躺了回去,罢了,最多就是有些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不过能侍奉赵泽荫,想必小白口风应该挺紧吧。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就到永宁了,在那之前我得好好休息一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许是前几日我精神紧绷没休息好,又或者是细雨蒙蒙令人困乏,我一直睡到下午,赵泽荫把我晃醒。 随口扒拉了几口饭,我瘫在阁楼的纱幔下一边翻记录册,一边打瞌睡。 那众多的名字和人像在我的梦里漫天飞舞,明途,你如此安排的深意,是我所想的那样吗。 再次被晃醒,赵泽荫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怎么回事,觉过于多了。不行回屋睡去,看你睡这么香都给我看困了。” “那你也回屋看书?” “你——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怕什么,有我在不会让你缺胳膊少腿。” 我起身晃晃软绵绵的脑袋,去找了杯热茶喝,算了,我去方式和那里看看。 几个受伤的士兵恢复的都不错,这些亲兵有身世普通的,也有官宦子弟,方式和告诉我能被赵泽荫选中的人都是万中之一。小白名叫白小白,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方式和只说,小白来自越州白家。这么一说我便懂了,越正王白屈的人。 大梁立国之初,曾册封六位开国功勋为王。后经“珠正王之乱”,朝廷收归兵权,其余五王虽保留世袭爵位,却再无实权,空余尊荣。 吕遇婉便是周正王的孙女。五王之中,最特殊的当属北正王萧瑾。因其父兄奢靡无度、昏聩失德,王位竟破例由她这位女儿承袭,我还没有机会一睹其风姿,实属遗憾。 话又说回来,赵泽荫是亲王,身份摆在这里,并不把五王放在眼里,他对下一向一视同仁,赏罚分明,众将士都很服他。我又问方式和,有多服? 方式和眼睛都在发亮,他回我,既崇拜,又信服。 行吧,我得承认赵泽荫是有人格魅力的。 傍晚雨停了,我去甲板上散散步,难得见到斜阳西下,如火一般燃烧到最后一刻,直至夜色降临。 明天就到永宁府了,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我不断说服自己,不要焦虑,耐心等待契机,保持镇定,我背后是明途,可以害怕,但不需要畏惧任何人,从他成为太子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最强大的靠山。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夜里我依旧睡在赵泽荫屋里,睡前谈到白小白,谈到五王,谈起曾经的珠正王之乱,继而又说到了周正王、吕遇婉。 赵泽荫告诉我那平安符是贵太妃托遇婉带给他的,至于我枕头下的香包,确是遇婉所赠。 我摸出香包闻闻,笑道,“你嘴巴得紧点,若知道我和你同榻而眠,不知道得引来多少恶言恶语。” “睡几次了,你现在知道了。” 我戏谑道,“王爷又没娶妻,有什么关系。” 赵泽荫侧过身,从我手中拿走香包,“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想必皇上也没告诉你。” “什么?” “礼部侍郎季涛江的儿子季寒山,都察院佥都御史,之前向皇上求娶你,被痛骂一通。” 我震惊万分,弹坐起身,“什么?!怎么可能,我都不认识他!什么时候的事。” 赵泽荫笑出声,“就是三月初的时候。” 我猛然想起明途是和我提过一嘴,说赵泽荫提到我已二十可以赐婚了。难道就是这次? 可恶,这个什么季寒山,到底什么来头,我都没见过他!等等,难道说这其中赵泽荫也推波助澜了? 我看向这个还在笑的男人,恨得牙痒痒,“你们大梁嫁娶这么随便吗,都不认识,更别说知心知意了,就——就,真是不可理喻!” “哈哈哈,你慌什么,我当时就劝季江涛,黄一正此人心眼颇多,且文墨不通,虽出身侯府但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佳人,季家是书香门第,娶你实在不合适。” “你!”我真想给赵泽荫一拳,“啊,我还得多谢王爷是不是。” 伸手拍拍我的肩,赵泽荫依旧笑着,“不必客气。” 可恶,竟还有这事,赵明途这家伙竟然提都不提一声。气鼓鼓躺在枕头上,我摸摸自己的胸口,我竟然心慌了。 “喂,一正,可有心上人,如果有,我倒是可以帮你向皇上求个成全。” “我没有,少管我的闲事。” 拍拍我的脸,赵泽荫笑道,“小心真的变成老姑娘啰。” 我背过身去,恨恨道,“老死了也不嫁,我谁也不喜欢!” 突然察觉到赵泽荫从我背后贴近,将我几乎挤在了墙壁上,我连忙转身想将他推远点,但刚扭过去,我的鼻尖就碰到了这人的嘴唇。 “那以后一起出家吧,我去云岩寺当和尚,你去莲溪庵当尼姑。” “啊?”原本我有些生气,但突然听赵泽荫要出家,把我逗笑了,“不是王爷,我不嫁人是因为我对嫁人不感兴趣,王爷你一表人才身份显贵,多少名门贵女把你门槛都踏烂了,你出什么家?!” “啧,我认真说呢。” 我收敛了微笑,用力往后挪了挪,一手去推赵泽荫的胸口,谁料想他变本加厉贴上来,近得我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模糊间,我仿佛听到他喃喃低语,他找不到一个真心的人。 原本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我伸手从赵泽荫的腰间绕到他后背轻轻拍着,大概是因为从小就照顾赵明途习惯了,习惯用拥抱去安慰别人和自己。 念在眼前人愿意帮我一把,且安慰他一次吧。 “会有的,会有一个付出全部真心给你的人。” 轻轻笑了一下,赵泽荫随即叹息了一声,温热的手揽住我的腰,将我整个抱在怀里,“仅此一次,睡吧。” 次日傍晚,我们的船缓缓驶入丰州永宁府码头。雨丝未断,江面朦胧如纱。尚未靠岸,我便望见码头上乌压压一群官员正撑伞候在雨中。 夜幕初临,灯影依稀,却仍辨得出阵仗不小——自然,这一切都不是为我,而是冲着我身旁的赵泽荫。他早已提前发书至丰州总督谢必安,言明计划有变,将先行视察丰州大营。 谢必安接讯后岂敢怠慢,连忙召集要员相迎。此时站在码头最前的,除他之外,还有布政司正使孔金堂、永宁知府孙犁,以及辖下若干县令。 人群之中,我认出蛟川县令苏振生,以及刚刚赴任的安新县令艾卿。 因场合特殊,我与赵泽荫都穿着朝服,在亲兵护送下下了船,一阵寒暄后,上了去驿站的马车。 丰州的气候温暖湿润,又下着雨,我坐在闷热的车内,出了一身汗。 赵泽荫也讨厌湿漉漉的气候,直言还是雍州好,干爽凉快,便是夏日夜里也会有丝丝凉意,很舒服。 一路行至目的地,却并非官驿,而是一处题名“暮秋堂”的私宅。 赵泽荫面露不悦,当即召谢必安上前回话。灯火朦胧中,谢必安凹陷的颧骨和眼下乌青甚是明显,他已年近五十,发色斑驳,衰老之态尽显。他拱手回禀,这是本地富商献出的一处宅子,环境优美,可供二位大人歇息。 话音未落,孔金堂亦趋步上前,赔着笑接话:“此宅由商贾贾思文敬献,去年冬方才落成,一切都是新的。还望大人笑纳,略表我等寸心。” 赵泽荫笑了一笑,嗯了一声,抬脚便进去了。 “孔大人有心了。” “哎呀,黄大人,您和将军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今夜只是打个照面,也不需要多寒暄,且天也晚了。赵泽荫只留了十个亲兵以及六七仆从,其余的皆在船上等候。 关了门,我提灯冒雨巡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常,这才回屋换了轻薄的裙子。因我身边无人照料,赵泽荫叫他府上的夏姑来照顾我。 夏姑四十多岁,手脚麻利、为人和善,她放置好我的物件,只说,姑娘,我给你准备沐浴的热水去。 我看她忙前忙后,叫着我姑娘,还挺不见外。 这暮秋堂装饰华贵考究,虽然不大,但却幽静宜人,出于安全考虑,我与赵泽荫同住一院。帮我洗去一身汗,夏姑细心地将我长发用干帕子擦了又擦,原先及腰的头发如今只到背,想起水匪袭船的那夜仍旧令人心有余悸。 半夜睡不着,雨仍旧下着,我出门坐在廊下听着密集的雨落声,想着徐鸮他们现在如何,会不会遇到了很多危险,虽然他们身手了得,可双拳难敌四手,越想越揪心,越揪心越睡不着。 我去敲赵泽荫的门,他应该已睡了一觉,虽然被吵醒有些气急败坏,但没有训我。 点了灯,赵泽荫没叫人端热茶,就着凉掉的水给我倒了一杯,“你放心睡,周围有府兵护卫,贼人再蠢也不会堂而皇之袭击朝廷命官的落脚处。” “我担心徐鸮他们,我明天就想去安新县,算时间,刘尚志他们应该已经返回许久了。” 扶额苦笑一下,赵泽荫拍拍我的肩,“徐鸮真没说错,你脾气太急了。你忘了你是采办副使?明天要正式与丰州官员见面,晚上还有应酬,所以别心急。” 赵泽荫说的我都懂,我望着窗外的雨,只得尽力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打了个哈欠,赵泽荫翻身上床,背对着我只说道,“算了,再让你蹭几天本王的床榻,等徐鸮给你找的女保镖到了,你该去哪儿去哪儿睡。” 对了,还有雪客,她会马上与我会合,我得等她一起行动。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爬上床,赵泽荫挑开床幔的系绳,一手搭在我身上,“你说你,好好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非要来趟这浑水。” 我抬起手臂,纱袖滑落,露出那条刺眼的红线来,“王爷,我不是享福的命。” “给我看看。” 赵泽荫坐起身将我的衣袖缓缓推上去,眼神从困惑变成了震惊,微弱的光透过纱幔落在墙上。 一条几乎贯穿我整个手臂的红色印记,极其骇人。 “可怕吗?” 赵泽荫松开我的手再次躺好,“有何可怕,有刀疤可怕吗。” 我枕着手缓缓闭起眼睛,“看来我们都不是享福的命。” 雨夜,我讨厌雨夜,会让人梦到过去,会让人害怕恐惧,但今夜还好,害怕的时候可以抓着身边的人。 雨在清晨停了,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天空,我睡醒时赵泽荫已经练完了枪,他叫人抬了一桶凉水,就那么在院子里给自己从头浇下来,真是铁打的身体,不得不服。 夏姑对于我睡在赵泽荫屋里并没表现出意外,给我梳头时她说道,常有小姐如此这般,见怪不怪了。 我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也是,赵泽荫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女人环绕,就这样他都没挑到合适的?怪不得夏姑一开口就叫我姑娘,她把我当成那些女人了。 待赵泽荫也整顿完毕,我们便一同朝总督府行去。 我也借机将来迎的官员一一辨认,却始终未见艾卿身影。问及时,孔金堂连忙回禀道,艾县令不喜喧闹,昨夜便已返回安新县。旁侧立刻有人附和,称这位新任县令性情孤僻,素不喜与同僚往来。谢必安始终静立一旁,神情平淡,并未插话。 约莫谈了一个时辰,文官们散了,赵泽荫与谢必安还有防务上的事儿商谈。 谭立将我叫到一侧,说晚上孔大人设宴给我们接风洗尘,一些商贾也会来,顺便打个照面,问我可方便。 我甩甩衣袖笑着回他,你是正使,一切以你安排就好。 谭立鬼鬼祟祟将我请到角落里,又问,可要顺道给高相…… 我这才明白谭立的意思,他虽是户部的人,但也不想错过攀结高佑的机会,他处处以我为先,想必也有我是高佑义女的缘故。 “谭大人真是心思细密,不过义父喜欢什么我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到。” 嘿嘿笑了两声,谭立冲我眨眨眼,“大人您放心,到时候您瞅着哪些合适,咱就拿哪些。” 好家伙,不止谭立,想必有些官员商贾更想巴结高佑,一个拿字,真是道尽了这里面的百般心思,都说到这份上了,岂有回绝的道理,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谭立见事情办妥,兴高采烈先行准备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谢必安将赵泽荫送了出来。我钻进马车,还不等赵泽荫落座便问,“你们密谋什么?” 赵泽荫愣了一下,说道,“黄一正,军机要事你也打听?” “那可不敢。” “事关水匪之事。” 我连忙捂着耳朵做出一副非礼勿听的样子,赵泽荫见状敲我一记,就差在我耳边咆哮,“他说他不知水匪猖獗之事!” 我攥紧拳头低声道,“他什么意思,堂堂总督竟然是个睁眼瞎?” 赵泽荫不理会我的愤恨,接着说,“洛川十八寨他是晓得的,自十年前向朝廷投诚后都经营些正经买卖,偶有打劫商船之事,也不过是个例。” “……”我见赵泽荫一脸风轻云淡,凑他跟前问道,“你看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哈哈,你还是见识太少了。你若是抓获过俘虏,一看谢必安的表情就知——”赵泽荫盯着我说,“他已经投降了。” 原来如此,谢必安或许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无论我们这趟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朝廷已经盯上了他,他脱不了身了。但既做出投降的姿态,何不将真实情况和盘托出,反而坚称水匪之事不存在? 赵泽荫对我的疑问没有回答,他说,别慌,凡疑问必有答案,别慌。 暮秋堂地处繁华,却闹中取静,竟然就在清风湖附近。 回去换了常服,我约赵泽荫一同出去逛逛,午饭就在外面解决,虽然不是来丰州赏美景的,但走走看看还是可以的。 在夏姑给我打散头发重新梳发髻时,赵泽荫倚在门口严肃地命夏姑注意对我的称呼。夏姑闻言,连忙向我请罪。 一直到出了门,我才回味过来赵泽荫做这一出为了什么。许是他听到夏姑叫我姑娘,心有不悦。 就在清风湖畔找了家馆子,坐在二楼临湖的位子上,我对赵泽荫说道,“我不在意这些。” “你和她们不一样。”赵泽荫叫小二上几样特色菜,正色道,“既不一样,不能让你担这污名。” 我笑着斟了茶,递给赵泽荫,“哦哟,我问问,哪里不一样?” 白我一眼,赵泽荫说道,“你可没取悦我。” 这话一说出口,赵泽荫突然怔住了,竟然红了脸。 好在上菜够快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查验了饭菜的色泽气味没有异常后,我给赵泽荫夹一筷子菜,“王爷你可太难取悦了,下官就算使出浑身解数,都难入你法眼。” “闭嘴,吃饭。” 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丰州气候温润,自古便是鱼米丰饶之地。 这里河网纵横,拱桥如虹,舟楫往来不绝。商贾云集,市井喧阗,贸易之繁盛更显人间烟火。 与锦州庄重端方的气象不同,丰州的繁华里透着几分灵秀与鲜活——无数丝绸、瓷器和茶叶由此运往四方,亦有海外奇珍在此沉淀流转。 我与赵泽荫信步游赏了一整个下午,直至日影西斜,天际又渐渐飘起细雨,如丝如雾,沾衣欲湿。 晚上的接风洗尘酒摆在一个叫笙磬馆的地方,坐在轿子里,我听着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心想这次把事情解决后得下功夫疏浚河道治理洛川了,其次这运河,应该继续向北修了。 轿子悄无声息地停在笙磬楼后巷。巷子幽深而宽阔,四下寂静,只闻细雨轻敲伞面的声音。 我们随着接引人一路沿雨廊向内行去,曲折蜿蜒,渐入幽处。 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门上并无匾额。 然而,当我踏上那条蜿蜒的碎石小径,只一眼,便明白了这院子的名字——满院月见花扑面而来。一簇簇柔粉的花朵在夜色中无声盛放,如云如雾。它们仰着娇嫩的容颜,密密匝匝簇拥在径旁,似在殷切期待、似在低语欢迎,更似在静谧的夜幕中无声地欢呼、跃动。 [菜狗][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酒宴在一片恭维中开始,孔金堂善于此道,推杯换盏见没了拘束,见赵泽荫表面上和蔼可亲,言语间甚至有了些试探。 邻桌坐的是本城有头有脸的商贾,谭立红光满面地拉我一同去应酬,说是为日后采办牵线。 我几乎未沾酒,众人注意力多半聚焦在赵泽荫身上,我倒乐得清静。 十余位受邀富商之中,被簇拥的感觉于我颇为新鲜。除却首富贾思文,最令我留意的便是一名身着青灰长衫的中年男子——与他人不同,他并未凑近恭维,反而安静退远了些。 宋鹤,这是他的名字。 谭立正与商贾们高谈阔论,满面春风地享受着众星捧月之感。忽见一袭红纱裙的女子施施然步入厅中,谭立急忙迎上,众官员亦纷纷起身。 难以描摹的绝色。 我自诩见惯美人,却从未见过这般清冽与艳丽并存之姿。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黏着在那女子身上,她随着孔金堂的引荐,翩然至赵泽荫身前。 “是花殊藜。笙磬楼的主人。” 清澈嗓音穿透喧嚣,格外清晰。那名叫宋鹤的男人并未随众人涌上,反而停在我身侧。 足以令百花失色——这是花殊藜予我的第一印象。 “黄大人?黄大人。” 修长手指轻晃过我眼前,拉回我的视线。 我打量宋鹤,“何事?” “草民得贾大爷引荐,方能拜见采办司诸位大人,实感荣幸。” 我瞥向花殊藜,她已坐在赵泽荫身旁,一杯接一杯地陪酒。孔金堂倒是安排得周到。 “宋公子,采办事宜不归我具体负责,有事可寻谭大人。” “大人误会了。”宋鹤上前一步拦住我去路,含笑低语,“草民资历尚浅,此番前来只为拜见诸位大人,混个脸熟。” 我蹙眉看向他,“我记住你了。还有事?” 此刻宋鹤将我结结实实挡住,从怀中摸出一枚深褐色的手环,“不知大人喜好,特备漆制手环一枚,聊表心意。” 我本已不耐,目光却被手环吸引,不由自主接过。深褐底面上蜿蜒流转着金色漆带,犹如夜色中奔涌的金色河流。 “你会制漆器?” 宋鹤弯着眼睛点点头,“家祖父曾是漆匠艺人,可惜去得早,我只学得皮毛。” 触手光滑细腻,色彩饱满流转,实属不俗。寻常女子多爱金银珠翠,这般朴拙雅物,唯知音能赏。 “可有名号?” 宋鹤微怔,缓缓道,“那日在落灯寺得见星汉灿烂,心向往之。便想,若云川镀金,该是何等壮美。” 我轻笑,“生意人倒有这般雅趣。既赠于我,便唤‘金川’罢。” “大人若喜欢,得空可否赏光莅临作坊一观?” 我摇摇头说道,“那倒不必了,我也不是那么闲。” 我再次想绕过宋鹤,他仍旧挪了一步,“大人,作坊不远,这儿距安新县仅半日行程。万望大人给草民一个机缘,引荐些达官贵人……” 我试图从宋鹤脸上找出点端倪,却一无所获。 突然,一只手重重压在宋鹤肩上。赵泽荫面色阴沉地立在他身后,“你在做什么?” “正在探讨漆器制作。”我急忙解释,“宋公子,采办之事还是该寻谭大人。” 随赵泽荫回到席上,四下一望——花殊藜何时已离去? 夜色渐深,宴席终散。回到暮秋堂,我草草洗漱后躺在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手环。 安新县——这当真只是巧合? 赵泽荫今晚饮得不多,身上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我侧身打趣道,“花殊藜与小车国那位,孰美?” 他瞥我一眼,抬手熄了灯,在我身侧躺下,“你整晚就在琢磨这些?花殊藜更美。” “心动了?” 赵泽荫轻笑出声,“若我说是,你是否就该识趣回房,好让我去寻佳人?” “行啊,那白小白留给我可好?” 他伸手捏我的脸,故作嗔怒,“你这一张嘴,不耍贫就难受是不是?” “我可是认真的。”我拉下他的手,揉了揉脸颊,“若都要按花殊藜这标准找人,王爷可真要为难死我了。” 赵泽荫忽然支起身压过来,惊得我一时不敢动弹,“你想食言?” “我明白了,就按这个标准,我掘地三尺也得给王爷你找出来!” 赵泽荫冷哼一声躺回去,指尖却绕上我腕间的手环,“那商人,同你说了什么?” 我把和宋鹤的对话和盘托出,赵泽荫转着我手上的镯子,突然取了下来,“你想得太多了。不正愁找不到由头去安新县?眼下理由自己送上门了。” 我去抢手环,被赵泽荫一把拉近,“行,那你跟我去。” “我没空,我要去军营。” 我双手撑在赵泽荫胸膛上,眉关紧锁,“你堂堂亲王,也要食言?” “求我。” 黑暗中我几乎咬碎银牙,一股火直窜上心头——又来这套,这恶劣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 忽然想起从前赵明途惹恼我时,我总将他双手缚住挠痒,直到他讨饶为止。心下一横,我借力翻身坐于赵泽荫腰间,他刚要起身,便被我用全力按回榻上。 解开发间系带,我恶狠狠道,“好,王爷可看清楚了,我这便来‘求’你!” “怎么,还想动武?” 我将赵泽荫的手腕缚住,指尖在他身上游走,先袭腰窝,再攻腋下、颈侧。可折腾半晌,他竟纹丝不动。 “你,你不会痒吗?” “叫你求我,不是叫你戏弄我。”赵泽荫笑声朗朗,反让我无措起来——世上怎会有人全然不怕痒? 定是衣料的缘故!我再度探手,解开他薄衫系带。掌心触上温热肌肤的刹那,他身形明显一绷。 指尖掠过颈侧,滑过腰线,又回到胸膛——黑暗中,那颗心竟跳得又急又重,如擂战鼓。 “求完了?” 我停下动作,解开系带,丧气地躺回原处,“睡吧,不求了。明日我独自去便是,生死由命。”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赵泽荫转身面向我,“这样,用一个秘密来换,明日我陪你去。” 我沉默良久,终于也转向他,“我快死了。” “……何时?”赵泽荫怔了片刻,声音陡然沉下。 “或许是明年,或许是下个月。又或者……就在明日。” “黄一正!”赵泽荫声音里骤然染上怒意,“你嘴里可有一句实话?今晚戏弄本王还没闹够?明日你要去便自己去!” 锦被被赵泽荫一把扯过,转身之间只留下满室冷寂。 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贴近墙壁,等待自己睡着。 次日清晨,赵泽荫竟已一身戎装带着亲兵离去,未给我留下一人。看来昨夜确实将他惹恼了。也罢,终不能事事倚仗他人。 我从谭立那儿打听了宋鹤的底细。谭立只道他是个试图攀附权贵的小商人,我便假称对他漆器手艺感兴趣,言说比司设局的工艺更精妙,欲去讨教一番,将关键技术带回宫中,制一批精美漆器以讨各位娘娘欢心。 这话显然说进了谭立心坎,他连连称是,体恤我“平日艰辛”,便将宋鹤铺面的位置告诉了我。 寻至宋鹤的堂口,他才刚开门,见我来略显惊诧,急忙迎我入内。 堂内颇为宽敞,陈列各式漆器,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一盏热茶过后,我直言想参观其作坊,若工艺确佳,或可订制一批带回司设局研习。 宋鹤黑眸微转,四下略一扫视,忽然问道,“大人未带护卫随行?” “除非你的作坊是龙潭虎穴,一个人去不得。” “哈哈,大人说笑了。请您稍候,容草民略作准备。” 自永宁西行半日便至安新县。雨丝淅沥不绝,扰得人心绪不宁。 一路上宋鹤为我介绍丰州风土,我却无心细听。晌午时分,终抵此程目的地,随他步入一所宅邸,竟颇显阔气。一女子出门相迎,容貌虽平,气质却温婉柔和。 宋鹤介绍,这是他的夫人秦氏,走进院中,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飞一样奔来扑到宋鹤怀里叫爹爹,看这一家和睦幸福的样子,我的戒心逐渐没了。 吃过午饭,我随宋鹤参观了他的大漆制作工坊,原本我心思不在这里,但渐渐的却将漆制工艺听了进去。 不得不说,司设局的手艺确逊一筹,民间匠人实则藏龙卧虎。宋鹤不停向我介绍他的经营,除漆器外,尚有丝绸坊、米行及当铺,规模虽不大,却皆经营得法。 一下午的闲聊让我对这家人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可惜我此次不为采办而来,也许以后会有合作机会吧。 天色渐晚,我提出欲往安新县城内走走。宋鹤应允,嘱咐秦氏备好客房,便陪我出门。 直赴堤坝。 越近河岸,往来工人愈多。我于外围张望,雨虽不大,筑堤现场仍一片忙碌。 安新县三面环水,地处急弯,一旦水涨,便有溃堤之险。 “大人,雨势大了,不如——” 话音未落,我忽瞥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一个浑身湿透的粗衣汉子正与监工模样之人争执。 我急步上前,听见争吵愈烈,几名工人梗颈相对,局势一触即发。 未等我走近,一见一瘦削长须男子拦阻众人。蓑衣难遮风雨,他的衣衫早已湿透。 争端渐息,那监工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大摇大摆走回雨棚下,与同僚喝茶闲谈。 那男人独自立于雨中,身影透出几分气馁,忽又仰首望天。我快步上前,将伞倾向他头顶。 他侧过脸来,惊诧地睁大双眼,“一正……一正大人?!” “尚志先生。” “您、您怎会在此?” 雨水顺着我的脸流下来,我微微笑道,“皇上记挂你们,派我亲自来看看。” 刘尚志眼眶骤红,奋力眨了眨眼,亦笑了起来,“请大人稍候片刻。” 约莫等了两刻钟,刘尚志与水牛方才下工。水牛见了我亦是欣喜,热情邀我至家吃饭。 我转向宋鹤道,“宋公子,我有些私事需处理,雨势未歇,就不劳你相陪了。” 宋鹤方才为我撑伞,衣衫已湿大半,闻言笑道,“既如此,草民便不打扰大人了。” 一路跟着刘尚志回他们的家,竟然走了半个时辰,泥泞满途,我的鞋袜裙裾尽污,近乎报废。 直至化雨乡的一处小村口,远望几点昏黄灯火,虽看不真切,却已嗅到湿润稻苗的气息。至水牛家时,雨渐止歇。雀儿见我一身狼狈,惊诧之余,忙寻来自的一套粗布衣裳与我更换——虽带补丁,却浆洗得干净。 我褪下宋鹤所赠漆镯递给她,几番推辞,她终是收下了。 昏暗灯火下,一餐简陋晚饭不过是稀粥腌菜。因我到来,才特地添煮了三枚鸡蛋。 “大人,粗茶淡饭,别嫌弃。”水牛挠挠脑袋,呲溜溜喝着稀粥。 我把鸡蛋给雀儿,她死活不肯吃,只说平日在家不做工,不饿。 望着灯下三人淳朴笑容,我喉间微哽,默默咬了一口鸡蛋。 这般苦日子我并非未曾经历过,今夜这一餐,却格外令我难过。 我默默听着他们给我讲回来后的事,讲艾卿上任后整治了一番但碰了很多钉子,讲今天与监工发生的冲突。 上工半月有余,竟未得半文工钱,其他做得更久者亦然。水牛前去讨要说法,却只得一句“此乃县令大人吩咐”搪塞回来。 一边是工钱迟迟不发,一边是日夜逼迫赶工。 我默然良久,心下已明了大半——朝廷拨款迟迟未至,却频催进度。前期的二十万两,恐早已遭挥霍挪用。 但眼下,剩余的钱还没发下来。 “一正大人,您来安新县,是为查贪腐之事?” 我摇头,“我为筑堤而来。” “……”刘尚志长叹一声,“贪官污吏一日不除,这堤便拦不住洪水。您一路也见了,安新县地势低洼、三面临水,一旦汛发,便是田庄尽毁、百姓遭殃啊……” 我低声道,“眼下时间不多了,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办。” “大人你尽管说。” [化了][化了][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想办法核算一番筑堤究竟还需多少银两,查清他们在材料上以次充好的勾当。” 刘尚志目光灼灼,“即便算清了,朝廷下拨的银两经层层克扣,也定然不够——” “那是我该考虑的问题。别急,有些事我还不太确定,需要印证。”我咬咬嘴唇问,“你可曾与艾卿接触过?” “我们这些乡民难得见上县令一面,只听闻他近日不在衙中。” 我轻叹一声。若非必要,实不愿与艾卿有所牵扯。我与高家的那层关系,注定难以换取他的信任。 深知要信赖一个立场相左之人何其艰难,何况眼下我分不出这份心力——又或者,时机未至。 若借赵泽荫之力呢?念及此不由暗恼。虽世人都道赵泽荫曾举荐艾卿,我却心知肚明,他们并非那般关系。 又商议良久,刘尚志答应我会联络可信的多亲暗中查探。我无法久留安新县,此番能与刘尚志见面已属不易。 临别嘱咐,若有要事相告,可让雀儿往永宁暮秋堂递信。 晚上我跟雀儿睡一起,她不善言辞,但很懂得照顾我。我问她是不是喜欢刘尚志,她脸通红,嗫嚅道只是很仰慕先生,可刘尚志是个读书人,而她只是个普通的乡下妹子。 我笑道,“雀儿,先生喜欢和你们在一起,锦州再好都留不住他。” 雀儿笑得腼腆,“他是个大好人。” “你和水牛也是呀。” 雀儿怕我着凉,将大半被子拢在我身上,轻声道,“大人,您也是。” 夜半迷糊间被雀儿推醒。我睁眼只见窗外晃动着火光,人语窸窣。趿着草鞋推门而出,竟见赵泽荫驭马而立,带着三两亲兵停在院外,刘尚志正恭敬回话,水牛则怯怯躲在他身后。 我走至马前仰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若再不赶来,只怕你被人害了抛尸河中都不自知。” 我怔忡间瞥见白小白一身常服,与其他戎装亲兵截然不同,顿时恍然——莫非他一直暗中随行? “上马,走!” 我对刘尚志微微颔首,借赵泽荫之力翻身上马,旋即离开了化雨乡。 上了官道,路没那么泥泞,夜里有些冷飕飕,我刚离开被窝,在冷风中打了个激灵。赵泽荫一路无言,直至安新县驿馆方令我下马。 回房后,小二急忙奉上热水供赵泽荫盥洗,又道饭菜即刻送来。 “这又是什么打扮?村姑?”赵泽荫坐下自斟了杯热茶,面无表情地打量我。 他显然是连夜自永宁赶来,至此刻还未吃晚饭。我近前问他方才那话是何意。 几样热菜,一大碗杂粮饭,赵泽荫也不管我自己吃了起来。 风卷残云后,他搁下筷子再度端详我,“整日披头散发,叫你束发总不听,发丝老是扫到我脸上。” 我走得匆忙,摸索半晌也寻不着束发之物,只得任青丝披散。 这人怎么这么多毛病,真是讨厌。 略等了两刻,赵泽荫方带我下楼,走向驿站后院的柴房。油灯昏昧,映出一个鼻青脸肿、双手反缚瘫在柴堆上的中年男人。 赵泽荫问白小白,“还未招?” 白小白低声回,“尚未。不如直接处置了。” 我绕至侧面,瞥见那人虎口处隐约露出一尾鱼形纹身——是黑鱼寨的人。 赵泽荫轻描淡写道,“嗯,处理干净。” 我怔了怔,再度细看这面目模糊的男人,身上寻不出半分线索,应是意图行刺于我,却被暗中随行的白小白擒获。 他毫无反抗之意,肿胀的眼中甚至透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我向前两步,白小白立即压住并未挣扎的男人。 我蹲下身,目光落在他颈间一枚叶片形状的玉石吊坠上——料粗工劣,却显然被珍视。我刚抽出匕首欲割断吊绳,男人突然激烈扭动起来,喉咙发出浑浊的嘶吼,狠狠瞪着我。 “看来此物于你极为重要。”我割断红绳,拈起犹带体温的吊坠,“不如做个交易?用你在意的东西换。” 北荻,为赏金而来。恰见我现身安新县且无护卫随行,便欲冒险行刺,却迅即被白小白制服——而我竟全然未察。 此人并无武功,还是个瘸子,甚至…只是个厨子。 所知仅止于此。我无奈地将吊坠掷还给他,对赵泽荫道,“罢了,放他走吧。真对上他,我未必会输。” 赵泽荫未发一语,只朝白小白递了个眼色便转身回屋。我跟在他身后,明显觉出他心情极差。 回房即倒卧榻上,赵泽荫一言不发。我小心靠近,探了探他额温——并未发热。 “做什么?” “怕你身子不适。今日在丰州大营,是谁惹着你了?” “谁敢惹我?”赵泽荫打开我的手,背过身去。 我一时语塞,算了,既没生病那我就放心了。我转个身,正准备赶紧再睡一觉,没曾想赵泽荫猛地转过身来捏住我脸颊。 我大叫出声,下手如此重,痛得我要流眼泪了。 “谁准你乱跑?若非小白跟着,今夜你岂能好端端躺在此处安睡!” “是你不愿同来,怎能怨我?” 赵泽荫在黑暗中瞪视着我,语气却不尖锐,反带一丝试探,“你求我啊!你求了吗?!” “啊,意思是我求你,你就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你试试。” 我揉着脸道,“求什么求,你这不跟来了么。再说我在安新县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可以回永宁府了。” 赵泽荫噌地坐起身,给我吓一跳,他恶狠狠说道,“求我,否则我立时命人处置了那北荻瘸子。” 我紧贴着墙说道,“随你处置,我干嘛为一个要杀我的人求情。” “你!”赵泽荫喘着粗气,近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立刻求我!否则便将你扔进河里——喂鱼!” 这时,隔壁响起咚咚敲墙声,“安静点行吗!明天还赶路呢!” 只见赵泽荫跳下床挽起袖子就要出门去隔壁揍人,我连忙追上去抱住他的腰,生怕闹出什么大事,“好好好我求,我求你,求求你别生气了,睡觉好不好,求你了!” 赵泽荫站定,火气立刻消了一半,“诚意不够,再求!” 我真是冒大火,大半夜的闹哪一出!罢了,我何必和他们姓赵的一般见识,纯粹自己找气受。 我松开手转到赵泽荫面前,压低声音说,“你过来。” 我踮起脚捧住赵泽荫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别气了,我错了,我不该自己乱跑,万一出了事你都没法向皇上交差。这是我妈妈教我的晚安吻,求你平心静气,好好睡觉。” “……”赵泽荫明显愣了,他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他摸了摸额头,语气已经彻底平缓了下来,“你妈妈?” 我实在太困了,爬上床嘟囔道,“就是我娘亲啦。” 赵泽荫困惑地睡我身边,又问,“曲州有这样的称呼吗?” 我苦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我又梦到了我的家,温暖柔软的床总是令人舍不得起床。 我喜欢亮着灯睡觉,这样我就可以在她回来的那一刻清楚地看到她的笑容,耳边有时间在行走的声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记忆已褪成了黄色,可即使如此,那才是我的家。 第二天我被赵泽荫强制起床,漫长的梦让我有些发懵。一大早,趁着不下雨我们要快马回永宁去。 出发前赵泽荫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条发带,命令我管好自己的头发。 我也没力气和他斗嘴了,天公不作美,出发后不久就开始下大雨,我们只能在一处茶摊前躲雨。 我忧愁地看着如瀑如幕的雨,老这么下雨,堤坝能顺利完工吗。 “各位老爷,能让个桌子吗,真不好意思。” 茶摊是一对爷孙在经营,老头的话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他为难地看着我们,紧张地搓着手。 我刚想回头看看怎么个事儿,赵泽荫一把扶住我的后脑勺,只叫了小白一声。 其余几个亲兵便坐了过来,但看他们的神情,需要我们让桌的可不是普通人,今早出发时众人都换了常服,不然穿着军甲,不会有人这么没眼色。 “哟,婷婷,又漂亮了。” 老头的孙女是个十五六的丫头,我听到男人猥琐声音,刚想瞄一眼,却听到婷婷娇笑了一声,随即竟然与那几个男人调笑起来。 赵泽荫斜我一眼,慢慢喝着茶,“别多管闲事。” 我没再吭声,也不知等了多久,突然从安新县的方向来了一匹马,来者向那一桌报告,人已经走了。 一时间四下静默,一个男人走到赵泽荫身后按住他的肩,“喂,扭过头来给大爷瞅瞅!” 见小白的手已经按在了刀上,我的心旋即跳到了嗓子眼。 赵泽荫不慌不忙喝完热茶,猛地回手,只听咔嚓一声,已将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指掰断了。 一脚将人踹了过去,赵泽荫徐徐起身,转头看着这十几个贼匪。 “什么东西,也敢触碰本王,活腻了。” 我迅速定位到了那贼匪头子,一个络腮胡一脸横肉的汉子,他掏出怀里的画像,只看了两眼便抽出刀,“兄弟们,六十万两就在眼前,给老子上!” 双方霎时缠斗作一团,刀光血影四溅,不过片刻,那座本就不甚牢固的草棚轰然倒塌。赵泽荫振落刃上血水,一把将我拉上马背,朝着永宁方向疾驰而去。 大雨滂沱,几乎模糊了所有视线。忽然,一道箭啸破空袭来——赵泽荫猛地将我的头按低,下一瞬,我只觉天旋地转,重重跌下马背!肩膀撞上一块凸起的硬石,剧痛还未漫开,便被他狠狠拽起,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密林深处。 刺客不时扑涌而来,赵泽荫凭一人应战,刀光剑影中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令人汗毛直立的面孔。 是那个袭船被徐鸮砍下脑袋的水匪头子,只见他露着阴恻恻的笑,向我奔来。 怎么,怎么回事,他不是死了吗?! 四五个刺客仍不能伤及赵泽荫分毫,他将我护在身后,低吼道,“一会儿你先跑,躲起来!” “该死的,今天算你们运气不好,小爷要杀了你们给兄弟报仇,要把你们的脑袋挂在鱼叉上,该死的,该死的!!!” 踢开脚下的尸体,那男人转着手上的短刃,下一秒,他睚眦俱裂向赵泽荫冲来。 “走!!!” 我浑身冰冷定在原地,无法挪动脚步,不行,我不能走,不能走。 我拔出徐鸮给我的匕首,死死盯着二人,哪怕只有一分运气,我也不能让我们死在这里。 缠斗了半天,刺客不敌赵泽荫,二人的武器已经掉落,赤手空拳肉搏起来,凭借着军人千锤百炼的身体素质,赵泽荫将男人牵制住。 来不及思考,我冲上前,忍着鲜血带来的眩晕感,一刀刺进了那人的心窝里。 赵泽荫喘着粗气,将男人的尸体摔到一旁,抬起流血的手摸了摸我的脸颊,转身收拾了武器,盯着四周的动静问道,“第一次杀人?” 我在雨中呕吐起来,直到把胃里所有的东西吐光,擦了一把脸,我扯开自己的衣袖给赵泽荫受伤的手包扎。 “回答我。” 我抬眼看着赵泽荫,冷静地回答道,“不是,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哈哈大笑着,赵泽荫把匕首还给我,“好家伙,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杀意。” 我扶着自己撞伤的肩膀,一字一顿道,“一个不留!” 赵泽荫低头看着我,他说道,“是本王轻看你了。” 一路回去,还未出树林,便遇到了来接应的白小白,他一脸愤恨,几乎要落泪了,他低声禀报,有个兄弟战死了。 赵泽荫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回到那被躺着七零八落尸体的茶摊,牵了一匹马,嘱咐道,“好好敛葬,这个仇,迟早会报回来。” 马在雨中疾驰,身上的血腥味被大雨洗去。 赵泽荫摸摸我的眼睛,声音微不可闻,“别哭。” 到永宁已是下午,雨不知不觉停了。回到暮秋堂,我叫人把大门闭紧,重新给赵泽荫处理了伤口,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肩膀如何。” “不碍事。” 赵泽荫晃晃手,深色有些凝重,“你欠我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清了,黄一正。” “他叫什么名字?” 低垂着眼眸,赵泽荫惋惜道,“张大勇,是个不错的小子。”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修文记录(10.1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我肩上撞出大片乌青,其余擦伤倒不足挂齿。 谢必安与孔金堂闻讯赶来极快,待我收拾妥当来到前堂时,正听见赵泽荫语气淡漠道,“哦?依你之见,刺杀既发生在安新县辖内,便全是因艾卿督办不力之过?” “王爷有所不知,这艾卿手段酷厉,逼工人日夜赶工却分文不给,早已民怨沸腾。若有工人被逼落草为寇、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也并非不可能啊……” 赵泽荫转向谢必安,“谢大人,你说呢?” 谢必安略一沉吟,拱手回禀,“孔大人是否过于心急了?刺客身份尚未查明,岂可断言是艾卿筑堤催工所致?” 孔金堂眼珠一转,赶忙陪笑,“下官也是一时情急,唯恐二位大人安危有失。” 赵泽荫唇角微扬,“既已派人追查,本王便静候结果。” 谢必安垂首揖道,“下官已从丰州大营调拨三十精锐驻守此处,护卫王爷周全。” 赵泽荫一挥手,不再多言。 待二人退去,我低声道,“这艾卿真是到哪都招人讨厌。” 笑了笑,赵泽荫喝着茶,“我倒挺喜欢他,直来直去、实心眼子,不像某些人嘴上抹了油,说十句话有九句都滑嘴。况且把这么讨厌的人安插过来的人,不正是你黄一正嘛。” “这事儿没他不行。” “走吧,出门走走散散心去。” 心中烦躁,我也想好好疏解一番。赵泽荫向来不喜欢有人跟随左右,便只带了白小白一同出门,好在在永宁府没人敢行刺,某些人甚至害怕我们在此出事。 我不喜欢大酒楼,总觉得饭菜油腻了些,便带着赵泽荫在街边的小馆子吃顿便饭。要了一坛寒川酒,我叫小白与我们一桌共饮。 也许是因为张大勇的死去,又或者心中憋屈,小白酒喝得很猛,赵泽荫却并没有阻拦。 一边吃着喝着,赵泽荫问我,“你可知周扈之事。” “怎会不知,安新县前任县令。去年因溃坝失职被圣上问罪,可惜押解途中便病发身亡。” 赵泽荫盯了我一眼,嘴唇紧紧抿着,“还有呢?” “汛期之时,他身为县令理当驻守,却在安新县溃堤当日,被人发现醉倒于永宁府青楼娼妓榻上,不省人事。因未能及时封堵决口,致使百姓流离,良田尽毁。” “继续。” 我一怔,低声问,“王爷追问至此,究竟想听什么?” “将你知道的尽数道来。” “……周扈乃天承十七年进士。传闻写得一手好字,曾得先帝嘉赏。” “周扈是遭人陷害,不过是个牺牲品罢了。” “……”我拧着眉头,扫了一眼四周,“愿闻其详。” 赵泽荫忽然一笑,倾身附在我耳畔低声道,“周扈终身未娶,只因他好男风。” 我震惊难言,旋即陷入沉思。 若赵泽荫所言非虚,则去年溃堤时周扈与娼妓厮混之事,必是有人精心设局。可他一介小小县令,究竟是谁、为何要赌上这许多性命布局害他?若仅是政斗,整治他的法子太多,恰如对艾卿一般,略施手段便足以让其过得磕磕绊绊。 “你好像不是很震惊。” 我偏过头去,哼道,“大梁民风开放兼容并包,好男色又不是什么稀奇事,锦州不也有胜春苑么。” “哦?你好像很清楚。” 我白了赵泽荫一眼,抿了口酒,“我又不是深闺女子,又不常居内宫,知道这种事有何稀奇。” 赵泽荫歪头盯着我问,“你不会去过吧,黄一正。” “去过,徐鸮带我去过,嗯——涨涨见识。” 这时白小白已经喝得脸发红,嘟囔道,“大人还真是作风开放。” 我拍案而起,不服气辩解道,“我单身一人还不能找找乐子了?再说,就是去喝喝酒听听曲,起码那里没人敢对我品头论足。他们风度翩翩,个个柔声细语嘴巴抹了蜜一样甜,谁能拒绝。” 赵泽荫旋即大笑起来,“小白,咱们的黄大人呐,可不是一般女子。” 我突然想到什么,低声道,“你们说,周扈这个家伙,会不会也去类似胜春苑的地方找过乐子?” 赵泽荫仰起脖子喝光酒,拍拍白小白的肩膀,“这个任务交给你,去查。” 白小白愣了一下,好似酒一下醒了,“可我要负责保护你们!” 赵泽荫起身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若有所思,“只要在永宁府,某些人就不敢动手,抓紧去查。” 这下何峰、苏力与白小白皆领命而去,赵泽荫将最得力的亲兵尽数遣出,而非留以自护。或许在他看来,自身安危并非首要——即便就在几个时辰前,我们刚遭遇刺杀。 思及此处,仿佛又有血腥气萦绕鼻尖,令我一阵反胃晕眩。 夜色初降,虽未落雨,潮湿的风迎面拂来,已隐隐透出夜雨将至的气息。 沿清风湖信步而行时,赵泽荫在一处杂耍摊前驻足,良久方道,“原以为你会吓破胆,未料竟如此平静。” 知他所指何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赵泽荫倚栏望着我,轻笑一声,“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一番。” 微风拂乱了发丝,我望向漆黑湖面上丝竹声声的画舫,“你的防备心太重。真不知世上要有怎样的人,才能叩开你的心扉。” “别轻易袒露真心,很危险。” “听上去,倒像是王爷曾被某个负心人伤得极深,才有这般感慨。” 赵泽荫未回应我的调侃,只凝望远处,目光渺茫,似沉入某段旧事,或是某个故人之中。 他这人实在矛盾——一面渴望他人真心,一面却从不交出自己半分真情。世上岂有如此便宜之事?什么都不愿付出,却妄想换得旁人全部真心。 思绪纷乱间,我也不禁怅然。时至今日我仍毫无头绪,而光阴已溜至五月,丰州日渐燥热,想必锦州的春光,也近尾声。 待我们回到暮秋堂时,丰州大营调拨的人手已至。首领是个名叫冯玉的千户,行军之人,不必多嘱便懂规矩。 漫长的一日将近结束,再深的夜终将过去。所有谜题,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日子平淡了两日,平淡得令人心焦如焚。 这日一大早谭立来见我,神神秘秘告诉我礼品备好了,晚上就可看中既“拿”,随后给了我一个郊外山庄的地址。 罢了,左右闷在屋里无所事事,权当出去散散心吧。 赵泽荫这两日异常平静,因手伤未愈只得练练刀剑。偶尔谢必安会来请示些我不能与闻的“军机要务”,他倒不算闲着。 我确信他有事瞒我,但既他不说,我便不问。近而不亲,维持这般关系正好。 我正在院中闲转,忽有小兵来报,称有两名姑娘求见。 出门便见雀儿提着个包袱向我招手,身旁站着个面生女子,脸上覆着红胎记,腕间戴一串红色串珠手链。 “大人,给您送衣裳来了。” 雀儿包袱里是我那日换下的衣物,洗净叠得齐整。我将包袱递给随行小兵,笑问,“可还有别的事?” 雀儿摇摇头,露出腼腆的笑,“这是丽娘,在县衙帮工。她来置办东西,我顺道便将衣裳带给大人。” 丽娘怯生生躲在雀儿身后,默不作声。 我让她们稍候,回暮秋堂告知赵泽荫有朋友来,此处既不便招待,我便同她们出去走走。 “朋友?你说那个借你衣裳穿的乡下丫头?” “嗯。派几人远远跟着便好。” 赵泽荫竟毫不避讳谢必安在场,毫不客气斥道,“什么人都结交?朋友?你对‘朋友’二字是否有所误解。” 可恶,又是这般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姿态!我好歹是一品大员,与朝中要臣平起平坐,竟还要受他训斥。 憋着一口气,我心道不与这姓赵的一般见识,扭头便走。 先是陪这两女子去选了衣裳,自然也未挑多么华贵的——越是价高反而越不便日常穿着。其实我平日衣着本就随意,多是徐鸮备什么便穿什么。 时至晌午,我便带她二人去吃饭。丽娘提议说笙磬馆是丰州最好的酒楼,其招牌黄鱼羹鲜美异常,尝过一次便终生难忘。既然如此,那便去尝尝罢,毕竟银钱方面我倒从不短缺。 白日的笙磬馆依旧一座难求,我们只得在大堂角落寻了处位置,点了黄鱼羹并几样小二推荐的特色菜。 趁丽娘离席之际,雀儿凑近我耳边低声道,“先生托我带话,已有眉目,请大人耐心等候。” 我微微颔首,“万事谨慎,安全为上。” 眼见丽娘返回,雀儿立刻转开话头,“新制的蜜杏儿酸甜适口,大人也尝尝。” 菜肴很快上齐,黄鱼肉剔刺剁茸,烩入海参、竹笋与火腿,确实鲜醇味美。想来我在内宫当差这些年来,每日膳食皆不重样,御厨们也实属不易。 结账时,小二笑容可掬地道,“共十两银子。”我不由一怔——竟如此昂贵。 正欲掏钱付账,却见一掌柜模样的人急步赶来,满面堆笑,“贵客光临,我家主人吩咐,这顿权当敬意,分文不取。” 循其所指望向二楼,但见一袭粉白纱裙的女子凭栏而立,绝色容颜上浅笑嫣然。 “雀儿,我便不送你们了,路上当心。” 雀儿极有眼色,点头应下便与丽娘离去。 我则在掌柜引领下走上二楼,于走廊尽头的露台见花殊藜正素手烹茶。 “黄大人请坐,容奴家为您斟盏花茶。” 这处临湖露台清幽别致,笙磬馆内园景致尽收眼底。 “不必拘礼,叫我一正便好。” 花殊藜掩唇轻笑,坐于矮竹凳上执壶斟茶,月见花缂丝团扇轻摇,带起香风细细。 “那日宴间人多口杂,未得与大人闲坐品茗,实在遗憾。正思量着何时相邀,不期今日竟有缘相逢。” “可是有事找我?” “您远来是客,又身居显位,奴家思来想去,特备下一份薄礼相赠。” 花殊藜轻拍手掌,身后雕门吱呀开了。一名身着纯白长衫的男人悄步走近,俊美的面容含笑,手捧锦盒跪在我身侧。 “顾彦,将礼物献予大人。” 锦盒中是一支海棠红玉金步摇,我拿起轻轻一晃,金玉相击声清越,确是精美。 “请恕顾彦失礼。” 这名叫顾彦的男人动作轻柔地散开我的发髻,悉心重绾,温热的指尖不时掠过耳际。 花殊藜只眯眼笑着,悠闲摇着团扇。 插好步摇,顾彦靠近我的耳朵,温热低沉的声音令人着迷,“大人,让我伺候您更衣。” 牵着我的手,顾彦将我引到三楼一间房里。周围安静极了,他跪在地上小心解开我的衣衫,手指不断在我的肌肤上轻触。 在那双指骨分明的手伸向我的腰时,我低头捏住男人的下巴。 “你才是花殊藜送给我的礼物?” 浓密的睫毛如两把小扇子轻轻颤了一下,顾彦问道,“您满意吗。” 我笑了起来,转身坐在床边,抬抬下巴,“把衣服脱了。” 没有丝毫犹豫,顾彦站起身按照我的要求褪去上衣,露出紧实的胸膛和腰腹,他只是看着我,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动作。 “全脱掉。” 明显怔住了,顾彦偏过头去,缓慢地脱去了剩余的所有衣物,**地站在我面前。 这是一副完美的身体,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细腻光滑的肌肤,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无不暗示着眼前这个男人是专门被人培养出来的男宠。 我起身绕着他走了一圈,再次让他跪下。这温顺的男人望着我,依旧带着微笑。 “有劳你的主人费心,可惜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理好衣衫,我踹开门离开了笙磬楼。回到暮秋堂时,夏姑正在帮赵泽荫换药,我接过药粉,把那步摇取下来递给夏姑。 夏姑突然得了如此贵重的赏赐,并不敢要,我给她插在发髻上说道,“去吧,我来换。” 见我闭上门一脸不悦,赵泽荫问道,“怎么了,玩了一趟回来反而黑着脸。” “那个花殊藜,她送给我一个男宠。” 赵泽荫笑问,“不合你意?” “这,这正常嘛!” 赵泽荫伸个懒腰,说道,“她也给我送女人,老伎俩了。” 我大吃一惊连忙问,“好看吗?” [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赵泽荫斜卧在床边,抛来一记白眼,“庸脂俗粉,无趣至极。” “这女人绝非寻常,分明是个手段老练的皮条客。恕我多嘴,王爷可得把持住些,小心别栽在女人手里。” 赵泽荫含笑扫我一眼,“彼此彼此,黄大人。” “今夜我有约,便不等我吃饭了。” 赵泽荫撇撇嘴,似真似假地抱怨,“哦?这会儿倒不吵着要本王护你周全了?” 我走近笑道,“你若想去,求我啊。” 怔了怔,赵泽荫随即笑开,“求你了,带我同去吧,黄!大!人!” 被赵泽荫捏着嗓子说话的腔调激得浑身发麻,我不由疑惑,“你这是怎么了?今日心情似乎甚好。” 赵泽荫坐起身,笑意未减,“怎么,求人很难么?” 瞥见沙漏尚早,还能小憩片刻。我揉眼坐到他身旁,“别这样,我可不习惯。” 见我躺下准备小睡,赵泽荫望着窗外轻声道,“睡吧,黄大人。” 我一向不喜午睡,因每次醒时总心生怅惘。尤在夕阳西沉时醒来,常分不清虚实梦境。 我总在梦中想起家的模样,每一处摆设的式样与位置皆刻印于心——若连这些都忘了,这漫漫长夜该如何熬过,即便我的哭呜呜仍在身旁。 又是在这样一个黄昏醒来,我在床沿呆坐良久,直到夏姑轻叩房门进来为我梳妆。 马车上,难得我与赵泽荫皆无谈兴。我仍沉浸梦中,想念我最爱的海豚玩偶,而他自昨日午后便时常走神。 约莫一个时辰后,我们终于到了山水山庄。谭立与贾思文已在门前等候,见赵泽荫竟同来,二人显是慌了神。 贾思文忙向管家使眼色,后者立知来了贵中之贵,急去张罗准备。 贾思文年逾五十,有三子二女,今日唯有次子贾天青作陪。这干瘦老头毫不避讳,直言唯有次子略通文墨,方不至于怠慢贵客。 贾天青确有一身文人气质,且是个聪明人,未敢在赵泽荫面前班门弄斧——这位爱打仗的大将军,可是文韬武略皆精。 不愧富甲一方,山庄内灯火通明,仆从如云,所见之物皆华贵考究。席间我未细听他们言谈,酒虽美,菜虽精,可惜见得多,提不起兴致。 饭后茶毕,谭立请我与赵泽荫小坐,称物件备妥便请赏鉴。 我托腮盯着房梁发呆,赵泽荫连唤两声才回神,“你怎么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分明时日紧迫,我却在此干这种事。” “我现在倒真信皇上对你纵容过甚了。” 我无从反驳,甚至有些心虚。不敢设想若事败,该如何面对众人。思及此,我又觉心慌无比。 稍候片刻,我们被引至后院。贾思文搜罗来的字画笔砚、奇石异宝着实不少,我一一过目,却无一件与梨花相关。 我也懒得多绕圈子,直言道,“我义父独爱梨花。贾大爷这些宝贝虽好,却俗了些。” 谭立急忙接话,“黄大人,咱都知晓高相偏爱梨花,可若没找对门路,再好的物件也送不进去呵。” 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我笑道,“可还有特别些的?我再替你参谋参谋?” 贾思文似早候着我这话,当即击掌示意。只见一老嬷嬷引着十数名妙龄女子鱼贯而入,环佩轻响,暗香浮动。 谭立凑近身来,搓手笑道,“黄大人瞧这‘礼物’,可还入眼?” 身侧的赵泽荫倏然笑出声来,“哟,闹了半天,今夜的重头戏在这儿呢。有趣。” 我瞪他一眼,将谭立扯到一旁低斥,“谭大人这是要连我也一道捎上,好挨高相一顿痛骂不成!你久在京城为官,难道不知我义父爱妻之名?自夫人去世他便未再续弦,此事锦州无人不晓,你能不知?” 谭立仍堆着谄笑,声音压得更低,“有些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其实十数年前,高相便暗中搜罗美人……此事极为隐秘,您年轻,不知也是常理。” 我着实吃了一惊。高佑搜罗美人?他不好女色乃是朝野皆知,一生仅有一妻一妾,自原配因生迎蓁去世后,再未对任何女子动心,平日连近身侍奉的也鲜少年轻丫鬟。 我望向冷汗涔涔的谭立,此人虽圆滑,所言反而可信。 “怎么个搜罗法?”赵泽荫一脸玩味地凑近,只等着瞧热闹。 “只大致描述了样貌,未提年纪,只说寻得者有重赏。可这么多年过去,莫说真人,连送上去的画像都没一张入过高相的眼。”谭略一迟疑,又道,“不过五六年前,高府连画像也不收了,也是奇事一桩。” 赵泽荫闻言敛了玩笑之色,沉吟道,“十几年都寻不着合意的,索性作罢了。” 无意间窥知高佑的这等秘辛,我竟生出一种窥破伪装的快意——没想到他竟是这般两面人物。 我清咳一声,端肃道,“既如此,我身为高相义女,确该为其分忧。” 说罢走近那群垂首侍选的女子,逐一看去。行至末尾,那名惯蹙眉头、容貌与她兄长几乎一般惊艳的少女忽地抬首望来。 雪客?! 这便是徐鸮所说的“接应”?若我今日不来,岂不是会错失?心念电转间,我忽似明镜骤亮——雪客潜伏于此,或许本就不是为接应我,而是要借机混入高府。此情此景,我不得不带她走;而一旦带离,她便有了堂堂正正进入高府的理由。 可若我刻意隐瞒,他们又该如何打算? 是了,谭立并非愚钝之人。他既敢堂而皇之请我来为高佑“选礼”,必是得了某人授意。至于我,不过是谭立觉得我人在丰州,若不知会一声,日后我从高佑处得知此事,恐生芥蒂。 显然,我的意见,从来无关紧要。 “如何,黄大人?”见我立在雪客面前出神,谭立凑上前道,“这姑娘容貌确乎出众,颇有鹤立鸡群之姿。” “必得高相欢心。”我转向谭立笑道,“这姑娘我便先带走了。他日送入高府之时,定不忘谭大人今日之功。” “这……”谭立面露难色,“不如随其他物件一并送往——” “谭大人,”我含笑截断他的话,“人由我送,纵使高相不收,我尚可全身而退;若由你、或你身后那位大人来送,高相若不收,诸位还能笑着退场么?你也不想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吧。” 谭立顿时面色发青,冷汗涔涔,“是、是,但凭黄大人安排。我这就命人为佳人收拾打点,先送暮秋堂去。” 我摆手一笑,目光仍落在雪客身上,“不必收拾了,难道我还会亏待了美人不成?这就随我走吧。” 赵泽荫负手转身便走,我拽着雪客,朝谭立与贾思文略一颔首,“多谢款待。” 没人看,但是继续修文。[菜狗][菜狗][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 第21章 第 21 章 一出山庄,我即刻将那身着长裙的雪客塞进马车,命车夫速返驻地。赵泽荫抱臂倚车,饶有兴味地打量我们,“怎的,这便是徐鸮所言的那位女护卫?” 雪客扯下面纱,冷嗤一声,“暂代的罢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泽荫指尖轻点我额际,笑道,“你看这丫头看得眼珠都快跌出来了,总不会是因你黄一正其实喜好女人?” 雪客蹙眉道,“她喜欢男人。” 我此刻心情松快了下来,呼口气,“你又怎么知道的。” 雪客向来口无遮拦,只听她道,“你喜欢鸮哥哥,不是吗?” 赵泽荫坏笑着凑近,“哦?有多喜欢?” 我正欲掩这丫头的嘴巴,却被赵泽荫抢先握住手腕。 雪客撇撇嘴,颇显得意,“他们总同榻而眠,这不就是两心相许?当然,她也很是花心,不止鸮哥哥一个男人。” “……” 趁赵泽荫怔忡,我挣脱他的手,急忙阻止雪客再说话,“你这丫头,还是闭着嘴巴时更似美人!” 赵泽荫轻声笑一下,斜睨着我,“黄大人,看来你作风有点糟糕啊。” 我干脆不解释不争辩,闭着眼睛再不看这二人。 返回暮秋堂,却见孔金堂候在门外。我叫夏姑安顿雪客,随赵泽荫去了客堂。 原是为安新县郊遇刺一事。艾卿带人日夜追查,已查明刺客身份,匪首名白晟,常在洛川一带打家劫舍,官府业已出兵剿捕余党。 赵泽荫点点头,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看来与艾县令筑堤之事关联不大。本王与黄大人遭遇贼匪,不过巧合罢了。既事发丰州,便由丰州处置。” 孔金堂擦擦汗,连忙告退。 待人离去,我向赵泽荫道,“这白晟并无黑鱼寨刺青,却与先前袭船的水匪头目相貌相似,不可能没有关系。” 赵泽荫沉吟道,“黑鱼寨不过是走卒,到底是谁在指挥他们,尚无线索。” 我也叹息,眼下线索实在太少了。 “黑鱼寨主叫火篻。船上袭击你们的,是蝰蛇寨杀手白绛——与白晟是兄弟。二人行事狠毒,死了正好,为民除害。” 赵泽荫抬眼看向不叩门便闯入的雪客,倒不怪她莽撞,“江湖中事,自然是你们更了解。说说,悬赏令究竟如何?” 雪客歪着头想了想,指着赵泽荫说道,“你,赏金六十万两。而你,不在名单上。” 我一怔,我不在名单上?难道贼人本就是冲赵泽荫而来?可我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赵泽荫并不意外,托腮垂着眸,“如此说来,倒是本王连累了黄大人。” 我走近他,正色道,“我绝不会让你有事。无论敌人是冲你来还是冲我来,我绝不退让,绝不留情。” “你不好奇,他们为何要取本王的命?” 我盯着赵泽荫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你很重要。” 赵泽荫自嘲一笑,起身道,“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本王岂会为这些蛆虫费神。” 见赵泽荫拂袖而去,雪客凑上前来,嘟囔道,“你惹他生气了。”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何处开罪于他。回屋更衣盥洗后,叫雪客与我一起睡,未料这丫头一下子蹦得老远,面红耳赤地骂我“厚脸皮”,死活不肯依从。 纠缠半晌,我终于败下阵来——这丫头不是一般的执拗。望着雪客紧闭的房门,我颓然坐在廊下。 此时夜雨又至,见赵泽荫屋内犹亮着灯,我还是上前叩门了。 门未掩实,已嗅得淡淡酒气。见赵泽荫正临窗独酌,我一个箭步上前夺过酒杯。 “你受伤未愈,不能喝!” “……你管的是不是太多了,黄一正。” 我轻叹一声,在赵泽荫身侧坐下,“你是否也察觉了……那些杀手,是冲你而来?” “那日你不曾细看么?悬赏令上,唯我一人画像。” 我并非未曾留意——白晟率众袭来时,他们展开的画像上确实唯有赵泽荫。可我心中总觉此事另有蹊跷。 “黄一正。”正失神间,赵泽荫裹着纱布的手在我眼前一晃,面上看不出情绪,“你说要护我周全……可是知道谁想杀我?” 见我目光闪躲,赵泽荫倏地捏住我下颌。唇峰几乎贴上我的鼻尖,四目相对间,我的惶然无所遁形。 “或许很快你便会知晓答案。但在真凶浮出水面之前,我不敢妄言——因你必然不会信我,只会觉得我蓄意挑拨、搬弄是非,居心叵测、其心险恶。” “何时才能改掉你这答非所问的毛病?莫非面圣时你也总是语焉不详?还是你觉得……我好敷衍?” 陡然间,灵光乍现——那份隐约的不对劲,原来在此!是安新县意图伏击我的那个瘸子,北荻! “那个厨子……我既不在悬赏令上,他又是从何得知杀我有赏?” 赵泽荫蹙眉沉吟,终是松手,倦怠地靠向椅背,“看来,得把这厨子找出来了。” 可恶!当日竟放走了他。如今人海茫茫,难不成要翻遍安新县所有饭铺庖厨? “那个对你评价‘中肯’的小保镖,该派上用场了。” 雪客擅暗中行事,此事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我正起身欲走,临出门前却又折返。赵泽荫正又斟了杯酒,被我夺过一饮而尽。 “我回答你的问题。在王爷能摒除成见、予我公允的评价之前,我实难坦诚相待。毕竟你也说过,别轻易袒露真心——”我迎上赵泽荫的目光,“很危险,甚至可能一败涂地。” 赵泽荫轻笑着抬眼,“这么巧,本王……也不爱输。” “那便继续僵持,看谁先投降。” 赵泽荫撇撇嘴,“本将军一生,从无‘投降’二字。宁站着死,不跪着生。” 真是块硬骨头,完全啃不动。我咬着下唇暗忖,总会等到逼你低头的那天,我有的是耐心。 次日,雪客换上一身男装,清丽面容反被衬出几分英气。她领命而去,身影利落。 我掐指算来,徐鸮他们已去了十数日,却杳无音信,说好的飞书也未见一封,也不知顺不顺利。 闲来无事,见雨势渐小,我便想出去走走,特意去邀赵泽荫同往。他放下书卷,抱怨我总闲不住。 其实我只是不愿太多人跟着——有赵泽荫在,起码安危便无须忧心。 信步至永宁码头,我寻觅良久,竟不见我们的船只。赵泽荫说此前遭水匪袭击,船要修缮,故不在此处。 我站在栏杆处望着渡口繁忙的景象,逐渐陷入沉思。 五月已至,若夏汛七月便来,眼下这般僵持恐难做足准备。是否该考虑做两手准备?或者再等等,待余款拨下再设法?可那样的话,就彻底回天无力了。 我不停劝诫自己耐心,一定要静待契机。忽而又想起临行时高佑所说,尽人事,听天命。 由于在走神,有人叫我都没听到,还是赵泽荫用胳膊肘提醒了我。 看去,是那个身如立鹤的男人,见我看过来,宋鹤这才谨慎上前行了礼,“二位大人好兴致,在码头赏雨。” “黄大人闲情雅致,酷爱赏雨。本将军不过是个没存在感的撑伞将。”赵泽荫阴阳怪气地晃了晃负伤执伞的手。 我忙接过伞,努力伸直胳膊。赵泽荫冷哼一声,竟挺直腰背,害我几乎踮起脚来。 “宋公子,怎如此巧遇?” 宋鹤拱手道,“草民备了批物资,正收货入库。” 顺他所指望去,十余名脚夫正在卸货。我好奇上前一看,竟是粮食。 宋鹤也不遮掩,带我们到他在码头的仓房看看,不大的仓库几乎堆满粮袋。 我蹙眉问道,“你不会是想等水患后粮价飞涨,狠赚一笔吧?” 宋鹤忙摆手笑道,“草民实是受艾卿大人所托,先行储粮备灾,部分用以冲抵工钱,价钱日后结算。也算为安新县乡亲略尽绵力。” “未料宋公子竟有一番乡土情怀。” 在仓库后巷中,宋鹤并未因赵泽荫讥讽语气而动容,仍含笑应道,“回王爷,宋某家乡在曲州琳琅县,来丰州经商不过数载。只因曾受周扈大人恩惠,无以为报,唯尽此薄力罢了。” 赵泽荫负手而立,眉眼弯弯,一副人畜无害之态,“你这么一说,倒勾起本王听故事的闲情了。” “二位大人若不嫌弃,可往草民茶楼小坐片刻。虽不及笙磬馆华美,观景却尚可。” 此时我撑伞的手已酸得麻木,只得将伞搁在赵泽荫肩上暂歇。未料伞一斜,竟泼了他一肩雨水。 我忙道,“若方便,正好去你那儿为王爷擦擦雨水。” 遂登马车随行,宋鹤则披蓑衣骑马先走一步。 “你看,出门转转总有收获。”途中我笑道。 赵泽荫抱怀莞尔,“倒比你说的什么狐狸故事有趣些。” 我一愣,他竟然记得。我凑过去问道,“那么多狐狸里,你喜欢哪个狐狸。” “狐狸姐姐。” “……” 见我呆住,赵泽荫摸摸下巴,“里面除了几只年纪大的狐狸,可就只有狐狸姐姐是雌性,我当然喜欢狐狸姐姐。” 好吧,逻辑上没毛病。 下车前,我忍不住又问了上次那个的问题。 真相重要吗? 赵泽荫还算有风度,掀起帘子扶我下车,漫不经心道,“重要,尤其对当事者而言,没有什么比真相更重要。” 宋鹤已先一步候在茶馆门前,微欠着身将我们迎上二楼。 说是茶馆,实则是个茶铺。一层经营生意,二层设了几间雅室供人品茗休憩。 落座后,我依例对桌上的茶点逐一检查,随即拈起一块热腾腾的绿豆饼尝了起来。 赵泽荫在不大的茶室中踱步,端详着墙上的字画与散置的书籍。 不多时,宋鹤亲自引赵泽荫去更衣。这脾气古怪的男人行至门口忽又折返,朝我晃了晃受伤的手。 我无奈瞪赵泽荫一眼,匆匆咽下口中茶饼,接过宋鹤备好的衣物,“我来吧。” 在隔壁厢房内,赵泽荫颇显得意地候着我为他更衣。温热的肌肤触感,比我的手温略高。 “黄一正,动作温柔些。” 我恨不得在赵泽荫腰侧拧上一把,面上却莞尔,“下官粗手笨脚的,王爷海涵。” 赵泽荫扫我一眼,忽漾起坏笑拉住我手腕,“其实本王有怕痒之处……不过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我尚未回神,赵泽荫已牵住我的手缓缓向下探去。我惊叫着欲挣脱,却被他捂嘴转个身,牢牢按在墙上。 赵泽荫几乎贴着我,我全力绷劲抵抗,而这男人仍笑盈盈凝视着我。 “羞什么?不是你说同朝为官,不必当你作女人?” 我的手最终僵在赵泽荫胯骨上方,一动不敢动。 “戏弄我很有趣?” 赵泽荫朗声大笑,“此行为数不多的乐事。” 见赵泽荫似要收手,我忽环住他腰身,抬眸道,“既如此,那我可不客气了!” 心一横,手向其下身袭去。男人迅疾扣住我受伤的手臂,疼得我连声呼痛。 “你!”赵泽荫松手连退两步,耳根已红,不可置信地打量我,“脸皮极厚!” 我翻个白眼反嘲,“还以为王爷多大能耐,不过如此!” 接下来,宋鹤缓缓道出前安新县令周扈的旧事。 我一边静听,目光却不由落向墙上那幅丰州舆图——安新与芮县两县相邻,皆倚洛川支流风波江而建。 去年风波江洪水肆虐,冲垮了安新县段的堤坝。县令周扈既未及时抢修溃口,也未组织百姓疏散,致使洪涛席卷村落,淹没良田屋舍,酿成大灾。 然而蹊跷之处在于,毗邻的芮县同样临江,却堤防稳固,未见溃决。 赵泽荫只是听着,半晌,晃着茶杯说道,“按宋公子所述,这安新县真是奇怪,周扈之前有师同光,后有艾卿,三任知县都是人品贵重务实有为之人,怎么就是修不好安新县这小小的堤坝。” 宋鹤只是风轻云淡道,“也许是这个地方受到水神诅咒了吧。” 我回头看着宋鹤,斥道,“什么水神,纯属无稽之谈。分明是某些人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草菅人命!” 宋鹤也不急,继续慢悠悠道,“大人就当听个乐子,毕竟只是些闲闻野趣罢了。” “既说到水神,怎么没在安新县看到祠堂?” [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宋鹤从容回道,“也难怪王爷不知,安新县确曾有一座水神祠,只是神像早已损毁,祠庙也已破败不堪。” 我与赵泽荫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正午时分,我们离了宋鹤的茶铺回到暮秋堂。我刚打算吃饭,赵泽荫却不知从何处寻来两套粗布衣裳命我换上。随即共乘一骑,自后门悄然而出,直往安新县去。 直至出城半道,赵泽荫方在一处小客栈驻足。 雨已停歇,空气中仍弥漫着厚重水汽。 我们要了一壶热茶驱散湿寒,我擦擦脸上的雨水,将几缕淋湿的头发别到耳后。赵泽荫将刚出炉的饼子递给我,见我又是嗅察又是端详,索性将他咬过几口的饼子与我调换,自顾大快朵颐起来。 “没人暗中跟着?” “人多反而碍事,放心。” “你这身打扮,活像个乡野村夫。” 赵泽荫抬眼看我,轻嗤,“彼此彼此,小村姑。” 匆匆用完饭,又是一路疾驰。约莫一个时辰后,我与赵泽荫再次回到安新县。 事不宜迟,依宋鹤所指方向,我们直往郊外小山行去。 近暮时分,破败的水神祠映入眼帘。 祠里有一座仅残存下半身的神像,像座下却散落着新熄的香烛,似是不久前尚有人祭拜。 赵泽荫燃起半截蜡烛,在祠中细细察看,我则凝望着神像暗忖,两处水神祠,究竟暗藏何等玄机。 “这儿。” 我走到赵泽荫身边,蹲在神像的底座下,见神像底座下刻着几近磨平的模糊字迹。以指腹细细描摹那浅淡划痕,竟是“救救我”三字。 不合时宜地,我想起蛟川县那个逃亡的河姑,心头隐隐作痛。 没有再多的线索,此时天彻底黑了,又飘着小雨,我和赵泽荫在下山途中看到一户亮着微弱灯光的农户,想着去借宿试试。 应门的是个佝偻矮小的老妪。赵泽荫谎称上山采货迷路,求宿一宵。淳朴的老人毫无戒心,二话不说将我们请进屋。 看屋梁上挂着一张狼皮,看样子这家人是猎户。老婆婆姓王,和儿子相依为命。给我们倒杯粗茶,王婆婆去厨房忙活起来,要给我们弄点吃的。 烘好两块芋头,王婆婆颤巍巍指挥赵泽荫,“快拿给你娘子吃。” 我一怔,正要辩解,赵泽荫已将烫手芋头抛来,“委屈你了似的。” “以兄妹相称不行么!” 赵泽荫蹙眉连连摇头,“我可不要你这厚脸皮的妹妹。” 一旁编着蓑衣的王婆婆耳背,乐呵呵道,“小两口感情真好。” 我无语地别过头剥芋头皮,赵泽荫却忽然握住我手,俯身咬去一大口,得意笑道,“好,好得不得了。” 真恨不得捶他一拳。 闲聊片刻,王婆婆的儿子柱子哥回了家。这粗豪汉子见了我俩并不太意外。 听闻我们是上山采药的,柱子哥便拎出背篓问可有需要的药材。我翻看半篓药草,见有止血止咳的,还有些野菜混杂其间。 “姑娘既懂草药,可否帮我娘瞧瞧?她一换季就咳个不止。” 我不通医理,故而也不敢妄断。观王婆婆面色淡白、气短喘促、舌淡苔白,似是肺气不足。 此处并无对症草药,我瞥见灶台边堆着些生姜,便道,“取生姜煎水服用,慢慢会好转。自然,还是要找大夫诊治。” 柱子哥一拍脑门,咧嘴笑道,“我娘向来嫌姜味冲,这下可得逼她多喝些。” “这山中只见你们一户人家,为何不搬去山下?” 柱子哥一边磨着砍柴刀,一边答,“太穷啦!能让娘吃上饱饭就知足了。再说……”他顿了顿,“还得把祠堂修好,能修多少是多少。住得近,方便。” “是说那座破祠?” 柱子哥停下手活,正色道,“那不是破祠,是水神的祠堂。” “水神?” “我小时候贪玩跌进风波江,是水神救了我一命。” 王婆婆双手合十,朝祠堂方向虔诚一拜,“多亏水神救我儿性命。” 赵泽荫一直静听,未发一言。 我犹豫半晌,终是问道,“水神……需要生祭么?” 柱子哥脸色骤变,垂下头去。正当我以为他不会作答时,他却低声道,“从前是有这习俗……后来周大人上任就废了。他推倒水神祠,自那以后,安新县年年发水!是他们惹怒了水神!” 如鲠在喉,我被他所言震撼,一时无言。 夜深人静,我卧在稻草铺就的床榻上辗转难眠。 赵泽荫轻拍了下我的肩,“小心宋鹤,此人不对劲。” 我早有所察觉——他的出现,就如当年的徐鸮一般,太过刻意。 虽暂不知他怀着何种目的引我们追查这些事,但我从不信好运会平白无故眷顾我。 一切所得,皆需代价。 “他们都说洪灾堤溃是因触怒水神。” 赵泽荫在黑暗中低声笑问,“你信神么,一正?” 窄榻之上,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仿佛就在耳畔搏动。 “很难答么?”赵泽荫的气息贴近,我的脸颊已靠上他胸膛。只听他轻声道,“飞云死时,我也曾向万千神明祈求……可人死了就是死了。若真有神,究竟要怎样呐喊,才能教他们听见?” 飞云将军死于伤口恶化,他死在赵泽荫怀里。 “这世上没有神,但有神迹。” 微不可闻笑了,赵泽荫问,“什么神迹?” 我往上面蹭了蹭,枕着手说道,“有一种能自动播放画册的匣子,不需要人操控就会有小人儿在里面唱唱跳跳。神奇不。” “……你是在哄我开心嘛。” “是真的!”我抬手摸摸赵泽荫的眉眼,笑道,“还有一个更小的匣子,只要按一下按钮,就可以在瞬间把你的模样拓印下来,一模一样。” “……你脑子里怎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还有一种叫生日蛋糕的东西,美味至极,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才吃得到。” 轻轻拉着我的手,赵泽荫笑道,“看来你是饿了,生日蛋糕又是什么。” “等冬天,你生辰的时候,我亲自做给你你就知道是什么样了。当然我只吃过,做不来,只能勉强有三分像。” “你别光嘴巴上说,得一一兑现了才算数。” “知道了知道了,老是斤斤计较。” “我不像你,我说出口的承诺就一定会兑现。” 我突然又想戏弄赵泽荫,趁他今天有些感性,我凑近他问道,“你对女人有过承诺吗。” 短暂的沉默后,赵泽荫伸手从我脖子下穿过去,轻轻一搂,“当然有,本王可受欢迎的很。” “横竖睡不着,讲讲呗。” “她叫玉烟。是第一个令我心动的女子。” “她好看吗?” “……相貌平平,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喜爱。” 我又好奇地追问,“那你怎么不娶她呢。” 赵泽荫长长叹了口气,“不说了,睡觉!” 我昂起头抗议道,“哪有话说一半的道理!” “我说睡觉就睡觉!” 我推了赵泽荫一把,嘟囔道,“扫兴!哼,谁稀罕听你的情史,警告你,下次不准说我是你娘子,我才不要一个花心的臭男人。” 噗嗤笑了起来,赵泽荫环住我的腰,声音平淡却真切,“行,既然不想当娘子,那就当婢女。” 斗着嘴沉沉睡去,直到次日被吵醒,我出门一看,赵泽荫竟裸着上半身劈柴,王婆婆坐在一旁,也不知自顾自念叨着什么。 我洗了把脸,等赵泽荫劈好一摞柴,擦洗一番,又一起出了门。 我们再次回到水神祠时,我总觉得这座祠堂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在蛟川县时,究竟是谁给我留下了那张字条? 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那几个字的模样——笔锋犀利干练,绝非寻常人所书。 "走,去县衙。" 我虽有些犹豫,但想着艾卿看在赵泽荫的面子上,总不至于对我太过排斥。 一路见我沉默,赵泽荫侧首问道,"可是怕见艾卿?" 我也说不清。确实有些忐忑,倒不是因艾卿难以相处,而是潜意识里觉得我与他并非一路人,终究合不来。 下山时,天又飘起细雨,雨水顺着蓑衣流淌,又湿又闷热。 刚到县衙门口,便见数十人围堵在此。 几个衙役正推搡着闹事的工人,双方情绪愈发激动。这时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背着手踱出,厉声喝道,"闹什么闹!这可是艾大人的命令,你们这些刁民活腻了不成?!" 为首的汉子身材魁梧,高声喊道,"我们干了这么久的活,半分工钱都没有!让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 "就是!不给钱还逼我们日夜赶工!奎哥的老娘都快不行了,就等着钱救命呢!" 县丞马天捻着胡子摇头晃脑,"他老娘要死了,能比修堤坝重要?这可是朝廷的命令!再闹事,休怪县令大人无情!" "叫艾卿出来!叫他出来!" 我刚要上前,赵泽荫却按住我肩膀,"艾卿不在县衙。" 真是稀奇,这种时候他竟又不在?正思忖间,忽见不远处巷子里有个面熟的女子左顾右盼,行色匆匆——是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子,丽娘。 跟着丽娘走了一段,只见她竟鬼鬼祟祟地进了宋鹤的家。 与赵泽荫商议后,我们决定不再躲藏,直接叩响了宋鹤的家门。 来应门的是宋鹤的夫人秦氏,这个温婉的女子有些惊诧。 “王,王爷?!” 一个瘦削的身影闻声从院中望来。那人一身粗布常服,双目通红。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迎上的脚步猛地滞住。 艾卿。刚到丰州时曾有一面之缘,如今再见竟判若两人。 昔日那个敢在朝堂上怒斥高佑的男人已然不见,眼前的艾卿面色黑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如剑锋般寒光逼人。 "黄大人……" 赵泽荫越过我,大步踏入院中。他环视一周,目光在艾卿和丽娘身上流转,"看样子这段时间碰了不少钉子,已迫不得已要求助商贾了?" 艾卿身形微晃,雨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至下颌,"下官无能。" 赵泽荫周身散发的威压令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妄动。他在院中踱步,忽而驻足低语,声沉如铁,"你若尚存几分读书人的清高,便该明白——商贾之流,不可相交过密。" 艾卿闻言双肩重重一颤,只是垂首又重言,“下官无能。” "堂堂一县县令,连面对众怒的胆气都没有。艾卿,你太让皇上失望了。" 艾卿浑身一震,缓缓跪地,沙哑的嗓音听着格外刺耳,"下官无能,愧对圣恩!" 我上前从丽娘手中取过包裹,里面是一件干净的常服。 "艾卿,这些时日你总不在县里,可是四处筹借银两去了?" "回黄大人,下官正要赶往永宁府筹措银粮,好发放给筑堤工人。" 我蹲在艾卿面前说道,"看来你确实讨人厌,走到哪里都在碰钉子,碰得头破血流。何苦非要当这个孤臣?" 这时一个小厮来报,称马已备好。 艾卿再向赵泽荫叩首,语带急切,"王爷,下官有要事亟待处理,待安置好工人后,再向您请罪。" “昨日宋鹤将粮食转运至码头的仓库里,便是再拖延也该运到了。”赵泽荫俯下身去,扶起艾卿,声音依旧威严,“到底怎么回事。” 艾卿踌躇良久,终是吐露实情。 朝廷拨银迟迟未至,县衙银库早已空虚,他多方奔走告借,却处处碰壁。虽屡屡呈禀上官孔金堂,也屡屡推诿,只道“静候朝廷拨银便是”。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得与安新县商人宋鹤商议,由其先借出一批粮食应急发放工钱,日后再设法偿还。然而宋鹤乃外地客商,本地行会诸多阻拦,不肯轻易放粮。 僵持之际,宋鹤托请笙磬馆的花殊藜居中调停,对方却提出一个条件,须得艾卿亲自设宴敬酒,此事方有转圜之机,否则一切作罢——而且,限期一过,决不候人。 好啊,原来如此。 放粮行事不过是个幌子,有人真正想要的,是折断艾卿的脊梁——一个先帝亲笔钦点的探花郎,竟被逼得向商贾之流躬身讨好、低头敬酒。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践踏他风骨的法子? 摧毁一个人,从来不是取他性命……而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坚守的信念,一寸寸碎给别人看。 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这幕后之人,非常擅长玩弄人心,甚至带着一丝恶趣味。 [化了][化了]告诉我,幕后之人是谁。分段分到崩溃o(≧口≦)o(10.1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第 23 章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去惹高佑,在大理寺苟且为安也好过现在,可艾卿这家伙是把不屈不折的剑,不懂苟且二字。 “宋夫人,你这里可有合身的衣服,借我一套。” 秦氏连忙回屋去取了一套黄绿色的衣衫给我,小声道,“马已备好。” 赵泽荫与我并肩走出门,他翻身上马,将手递给我,“怎么,不准备带我赴宴?” 先行一步,叫艾卿速速出发,我抓紧缰绳说道,“这场合用不着王爷出马,有损身份,我黄一正去就够了。” 赵泽荫一边策马扬鞭,一边道,“那还得多谢黄大人思虑周到了。” 两个时辰,一路疾驰。 雨势愈来愈猛,几乎将我浑身浇透。夜色四合时,只听得黑暗中风声呼啸,时而如呐喊贯耳,时而又似呜咽低徊,卷着雨丝穿透沉寂。 临近笙磬馆,赵泽荫下了马,轻轻拍了下马说道,“不远了,抓紧绳子不要怕!” 我点点头放缓速度,等马儿缓步走向目的地。 远远撑伞等候的宋鹤看到我,没有一丝意外。 在休憩室里换衣服时,门轻轻开了,一身白衣的俊美男人小心翼翼走近我,跪在地上帮我更衣。 “你怎么还在。” “除非大人收下我这份礼物,我才能离开。” 用柔软的绢帕帮我擦净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顾彦始终保持着一贯的微笑,浓密纤长的睫毛看上去好看极了。 收拾妥当,我在仆从的接引下去往月见小筑,虽是雨夜,花仍开了不少。 艾卿在门口等我,拱手向我行礼,屋里四五人也连忙迎来。 “各位大爷,不必多礼,不必客气,今日算我黄某设宴,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寒暄客套一旦起了头,便似没了尽头。 艾卿僵着脸坐在一旁,别说应对自如,只怕他平生都未踏足这等场合,活脱脱一个只知圣贤书的呆子。 好在我经验丰富,三教九流皆能周旋,这等场面——自是应付得滴水不漏。 今日来客中有贾思文之子贾天青、本地商会副会长齐嵩——此人先前曾有一面之缘,另有两位生面孔,一为郝燕湘,一称鹨爷。 贾天青秉承父命,特地请来这三位人物,一位是本地颇有声望的大商,一位执掌码头势力,最后那位则是黑白两道通吃的镖头。 酒过三巡,我将来意说明,宋鹤是我故交,来丰州谋生,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诸位本地前辈海涵。 言谈之间,我并未提及艾卿。尽管这几人背后皆受指使,欲给他些颜色瞧瞧,但既然我出面了,便不能容他们占尽便宜。 众人知晓我顶着采办副使的身份,谭立又对我礼敬有加,自然愿意卖我个人情——会做生意的人,哪个不是眉眼通透、心思活络? 酒至酣处,我渐觉晕眩。此时几名妙龄女子鱼贯而入,依偎在这群男子身边陪酒助兴。 只见艾卿全身紧绷,脸红至颈,几乎如着火一般。而其余人,却早已左拥右抱。 我出门透透气,步履蹒跚间不慎踩到裙摆,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却被人稳稳扶住。 “大人,请小心。” 我抬眼看向这个似乎永远只会微笑的男人,嘟囔道,“顾彦,我要尿尿!” 我是真的醉了,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我讨厌酒,碍事的玩意儿,可却真的能让人忘却烦忧。 顾彦小心伺候着我,动作克制而谨慎,用温热的帕子给我擦擦脸,他问道,“大人今日可要歇在此处?” “哈哈,花殊藜可是吩咐了你,今晚定要抓住机会,好好取悦我?” 顾彦半跪于地,任我轻拍他的脸,依旧含笑,“必让大人满意。” 我深深吸一口气,凑近他面前,低声道,“会有人来接我,也自会有人愿付出一切讨我欢心——但那人,不是你。” “大人,请您赐我一个机会。” 我抚过顾彦眼角,轻声问,“若我不给,你是否会被你的主子……处置掉?” 此时走廊那头传来宋鹤的声音,“哎呀呀,黄大人,您去哪儿了?大伙都等着您呢。” 见我踉跄起身,宋鹤赶忙上前将我搀稳。 走出几步,我低声对他道,“你酒量好,我知道。一会儿务必妥帖护送艾大人回去。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不堪的桃色流言。” “……遵命,黄大人。” 我几乎记不清宴席是如何散场的,只模糊记得有人将我抱进轿中。我躺在那人粗壮结实的大腿上,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触感硬邦邦,硌得人不舒服。 “黄一正,别借醉酒占本王便宜,你胆子倒是不小。” 我仰起脸,伸手摸了摸赵泽荫的脸颊,嘟囔道,“故作矜持。” “快到了,你究竟喝了多少?” “说不清……像是没醉,又像是醉透了。” 赵泽荫目光一凝,粗糙的指腹拭过我的眼角,“怎么喝酒还喝出眼泪来了?受委屈了?” 我勉强撑起身,只觉天旋地转,却奇异地享受这种混沌之感——如同妈妈第一次带我坐旋转木马,晕眩之中,却有她的怀抱让我安心。 她说,玥儿,明天妈妈要出门几天,你一个人在家乖乖的,好吗? 不好!我不要一个人。哪怕有动画片、饼干巧克力冰淇淋,有邻居徐奶奶照看,我也不要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家里。 雨夜,我讨厌雨夜。 有人将我抱到床上轻轻放下,夏姑帮我擦洗身子,她也在小声问我,大人,你怎么有流不完,擦不干的眼泪。 朦胧之间,我触到一具温热的身体,紧实的肌肉上覆着陈年旧伤。掌心之下心跳沉稳,耳畔呼吸灼热,宽大的手掌正轻轻抚过我的后背,似在安抚。 纱幔那头的烛光,似乎就要燃尽了。 “别哭了,你说你,何必非要来这里?留在锦州不好么?” “我没事……过了今晚就好了。我们都会好好的,一定……”我喃喃重复着,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 “……安心睡吧。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烛火倏然熄灭的刹那,一道闪电撕裂夜幕。 我猛然睁大双眼,本能地捂住双耳蜷缩起来。 惊雷轰然炸响,震得人心魄欲裂。 “赵泽荫!”我颤声喊道,“帮帮我……” “嗯?不过是打雷而已。” 像一只慌不择路逃入死胡同的野兔,我选择扑进男人宽厚结实的胸怀里,用尽力气抱紧他,如同抓住救命的浮木。 “我讨厌打雷,我讨厌雨夜,求求你,别让我一个人,我不想一个人!” 被用力抱住,几乎快要窒息,唯有此才能慰藉我胆小的灵魂,唯有此才能让我不再受那噩梦侵扰。 “别怕,别怕,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别怕。” 不能逃,不能怕,我还有未报的仇,还有未消的恨,我要好好活下去,我要带哭呜呜离开这个地方,回到属于我们的家去。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歇。 我手臂酸软地松开,赵泽荫温柔地抚过我的耳侧,拧了凉帕子为我擦脸,“好些了么?雨停了。” “抱歉,让你见笑了。” 赵泽荫低笑一声,凑近道,“掌握了你的弱点,于我可不亏。” “知道我的弱点干什么。” “万一哪天用得到呢。” “总这么睚眦必较,你对玉烟、小车国的那个女人,还有吕遇婉也是如此?” 赵泽荫好像一点不困,揉着我的耳垂笑问,“你为何将自己与她们相提并论?” 我想推开赵泽荫的手,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我,不行吗?” “……你在说醉话,还是清醒着。” 再也睁不开眼睛,我只觉得自己在慢慢沉入一个巨大的旋涡中,任谁也无法带我摆脱。 赵明途登基之后,后宫的娘娘们日渐多了起来。记得有一日,他忽然问我,玥儿,你会不会生气? 我是怎么答的呢? 我说,我不会生气,因这一切早是预料之中的代价。但我会害怕,因为哭呜呜不再属于我一个人。 可我们都清楚,眼前这点私情,与真正要做的事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要忘记,要不择手段去实现我们所有的目标。 不择手段,哪怕成为一个卑鄙的人也在所不惜。 我是被谈话声吵醒的,一睁眼,赵泽荫正在更衣,而白小白站在门口。 我的头还有些晕,想了半天才回忆起小白去干什么了。他既已回来,看来事情查清楚了。 见我醒了,赵泽荫示意小白先退下,将我扶坐起来,“黄大人,如何,酒醒了没。” 我胃里直翻腾,嘴巴里也又苦又涩,泡了个热水澡,又喝了一碗醒酒养胃汤,我这才感觉好了些。 昨日一场暴雨过后,今日终得放晴。白小白连日查探,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周扈确实曾有一位相好,乃是当年永宁张家戏班名噪一时的男旦,李浩然。 周扈出事后不久,李浩然便被发现悬梁于戏班后台,自此,张家戏班也就散了。白小白几经寻访,才终于打听到当年戏班中一位负责制作道具的张九爷的住址,就在永宁郊外的龙张村。 “趁天气晴好,出去走走。” “将军,带多少人?” 赵泽荫淡淡道,“叫上冯玉,十人随行。” 小白领命而去。我揉了揉仍有些发沉的额头,问道,“如此兴师动众?” “既是出门游玩,总该有些排场。” 我靠向椅背,未干的头发散落肩头。多日未见的蓝天中,似有几只乌鸦在远处盘旋不落。 “说过多少次,头发扎起来!”赵泽荫递来一条蓝色发带,语气略带责备,“哪有一大清早就洗头的,更何况你还宿醉未醒。” “唠唠叨叨!” 让夏姑替我编好发辫,未戴任何饰物,只着一袭轻凉纱裙,我便随赵泽荫登上马车,向龙张村行去。 一路山水秀美,丰州确是一方福地。今日并不赶路,抑或是为掩人耳目,车队走走停停,近午时分方在龙张村外十里的一处小客栈歇脚用饭。白小白为我们烫好碗筷,极力推荐本地最有名的一道菜,龙张炒虾仁。 龙张茶是丰州名茶,味淡汤清、香气馥郁,以茶叶入馔炒虾仁,自然值得一尝。 冯玉带领亲兵守在客栈外,掌柜一见这架势,便知来者非富即贵,忙前忙后亲自招呼。 赵泽荫好茶品得太多,反倒更偏爱滋味醇厚的红茶。用他的话来说,够劲。至于龙张茶,他只觉得平常。 我不懂茶,多半时候只是牛饮解渴罢了。 向掌柜打听张家戏班的旧事时,我们意外得到了不少线索。 原来张家戏班正是从龙张村起家。班主张大原本以种茶为生,机缘巧合下结识一位前来采风、精通戏曲的年轻人。二人一见如故,这才萌生组建戏班的念头。 戏班最拿手的一出戏,叫做《定风波》。虽借用了词牌之名,讲的却是一个恰如其分的故事——女子红珠大闹水神的经过。 红珠原是被选作祭祀水神的河姑,但她一身武艺、胆识过人,竟与化作蛟龙的水神激烈相斗数百回合,最终力克蛟龙,平息了风波江。 看掌柜眉飞色舞的样子,不难想象这出戏当年何等受欢迎。 “那红珠是由谁饰演的?” “贵客有所不知,红珠正是那角儿的艺名。那位外乡来的采风旦角,本名叫李浩然!当然,大伙儿都习惯称他‘红珠先生’。” 原来如此,看来这里面的故事还挺精彩。 “那红珠先生可还在村中?我们闲游至此,也想有幸一睹风采。” 掌柜神色顿时黯淡下来,连连摆手叹道,“他已不在了,唉……只留下一处老屋,偶尔还会有人来看看。” 用罢午饭,依着掌柜所指的方向,我们来到山脚下李浩然生前居住的院落。 门扉上挂着一把铜锁,看上去时常有人来往。白小白不知从何处取来两根细铁丝,指尖微动,锁扣应声而开。 见我面露讶异,赵泽荫轻嗤道,“少见多怪!” 屋内收拾得十分整洁,几乎一尘不染。众人四下翻查,所见多是戏服行头与日常用具,并无特别之处。 “一正,若换作是你,会将重要书信藏在何处?” 我环顾四周,暗忖若是自己,恐怕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安。目光扫过灶台,我蹲下身向内探看,“若是我,或许会选择这里。” 白小白立即伸手探入灶膛,忽见他眼神一凝,竟取出一个雕刻精巧的小木匣。 赵泽荫踱步过来,有些惊讶,“还挺有戒备心。” 匣上小锁应声而开。 赵泽荫展开匣中书信,我凑近一看,顿时呼吸一窒——这字迹,竟与蛟川县那神秘字条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逐渐洞悉真相[菜狗][菜狗][菜狗]只有黄大人被蒙在鼓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第24章 第 24 章 我疑惑地看向赵泽荫,他却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惊异。他垂眸将书信一一阅毕,淡淡道,“字字恳切,互诉衷肠,倒也算得上有情有义。” “在蛟川县时,你早就认出这是周扈的字迹?” 白小白察觉气氛有异,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确切地说,是有人刻意模仿——模仿周扈的笔迹,给你留下了那张字条。” “为何不早告诉我?” 赵泽荫怡然坐在桌边,唇角含笑,“那字条本就不是写给你看的,是写给我。因你不识周扈字迹,而我却认得。去年堤溃之前,周扈曾修书一封予艾卿,他自知性命难保,托艾卿上奏彻查安新县贪腐一案。可惜为时已晚,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蹙眉追问,“你和艾卿,究竟是什么关系?” “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他在大理寺当差,为人刚正、办事利落,敢追查秋素素一案的,唯他一人。我自然得施以援手。” “原来是为了给高佑添堵。” 赵泽荫托腮轻笑,“总不好教你们太过顺心如意。” 我仔细翻看周扈写给李浩然的书信,内容多是私语情长,并无多少异样。 唯最后一封,周扈写道,风波之中,自有真相。 “究竟是谁在模仿周扈的字迹?” “是谁并不重要,时机到了,自会现身。他诱导我们追查周扈一事的目的,才最要紧。” 可我并非为查案而来。案子可以等,天灾**却等不得。 “一正,你说真相重要吗?” “……重要。真相不该被永远埋没。” 赵泽荫凝视最后那一行字,低声沉吟,“真相,就藏在风波之中。” 此时门外忽起骚动。我推门望去,竟见一个熟悉身影立于院中,正被白小白拦下。 顾彦看到我,同样面露惊诧。 赵泽荫打量顾彦,又瞥了我一眼,语带戏谑,“哟,不远千里送上门来,倒是执着。” “顾彦,你跟踪我?” “不、不是的大人,”男人急忙解释,“我是来为舅舅洒扫的……这儿本是我舅舅的旧居。” 舅舅?顾彦的舅舅竟是李浩然? 接着,顾彦缓缓道出往事。 母亲病故后,他孤身至丰州投奔李浩然。那时他年少,对唱戏毫无兴趣,只在戏班帮了几天忙便不辞而别。后来他被花殊藜看中,随她修习琴艺,却也因此与李浩然生出难以弥合的隔阂——在世人眼中,戏子已属下流,而顾彦所为,甚至还不如戏子。 李浩然自缢后,顾彦却仍不时前来洒扫整理,除此之外,再无所为。 赵泽荫听罢,淡声问,“李浩然因何而死?” 顾彦脸色苍白,低头轻语,“因羞愧……自缢而亡。” “因何羞愧?” 男人声音微颤,抿了抿唇说道,“他害死了周扈。” 周扈与李浩然彼此倾心,却难容于世,每每相见皆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去年七月,连降半月暴雨,江河汹涌,周扈亲自率人日夜坚守堤坝,片刻不敢松懈。然而某日,他忽然接到李浩然一封密信,邀他永宁一见。 就在周扈抽身赴约那一夜,堤防溃决、生灵涂炭。更令人骇然的是,他竟被人发现自娼馆床上醒来,浑噩不知前事。 至于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顾彦也并不知晓。只知李浩然在自尽前留下遗书,留下八个大字:罪孽深重,虽死难谢。 我猜测,李浩然因某些原因诱周扈相见,有人趁此机会布了一个局让周扈彻底无翻身机会。可偏偏,就是那晚决堤了,这么巧合吗。还是说,有人为因素。 如果是**,那事情就复杂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我看向顾彦一字一顿道,“你若有半句虚言,我要你的命。” 顾彦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我,我不敢妄言,舅舅,他曾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离开龙张村时已是午后,天色复又阴沉下来。 我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中,只觉心绪如这窗外层云般积压难散。丰州之事愈发错综复杂,初时水匪袭船,又遇水生、苏小妹之案,如今周扈之死更是迷雾重重。 而那模仿周扈字迹留下字条之人,究竟又是谁。 水神祠,寻人得人,求事成事,究竟指的是什么。 烦恼,眼看时间越来越紧张,遇到的谜团却越来越多。 蓦然间,周扈写给李浩然信中所写“风波中自有真相”又一次浮现心头。 风波,指的是那出《定风波》,还是真正兴风作浪的那条江?这出戏究竟藏何玄机,江中又埋藏着怎样的隐秘? 洞察真相,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了么? “你在想什么。” 赵泽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摇摇头,“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他轻笑一声,道,“此前我问过谢必安,他已连上数书请拨赈银,却至今未有回音。你以为,是为何故?” 自然是皇上仍在等待时机。款项下来得愈快,我的处境便愈被动。 “或许……很快就该拨下了。” “高相会在其中作梗么?” 我看向赵泽荫,斩钉截铁道,“不会,他从头就对这事儿不感兴趣。” “你就如此笃定?你虽是他的义女,却也未必全然知他心意。” “至少此事,他定会置身事外。” 凑到我身边,赵泽荫说道,“周扈送艾卿那封密信,最终没能呈给皇上,而是落入高佑手中便石沉大海。你说此事与他无关,是否欠缺说服力?” 我凝视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心想这男人表面云淡风轻,心中却明镜般透亮。 “若信中提及了不可言说之人呢?高佑权衡再三,选择按下不表。” “你是说,他在密信里提及了——瑞亲王。” “……” 赵泽荫霸道地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转过脸来,“不必回避。丰州素来是大哥的势力范围,更是他母族根基所在。若说这一切与他毫无干系——”他冷笑一声,指尖力道加重,声音压得更低,“你不信,我不信,皇上更不会信。且贪腐之事,遍及四海,难以根绝。很多时候,忠诚远比清廉要紧……这道理,你应当明白。” “你既心知肚明,又何必问我。” “放心,你们之间的争斗我无意插手。无论是对大哥,还是对高佑,我皆无兴趣。” 我苦笑了一下,推开男人粗糙温热的手,“先解决眼下的事,毕竟我带着任务来,交不了差可怎么办。” 赵泽荫又恢复了温和的微笑,拍拍我的肩,语气轻快,“那就一起出家吧!” 原本凝重的气氛被他这句话骤然打破。我无奈叹道,“你要做和尚自去,我可不奉陪。” “好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我舍身相助,你却无动于衷。” 我无心与赵泽荫斗嘴,只打了个哈欠,歪在轿厢壁上阖眼小憩。再度醒来时夜色已深,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环顾四周,才发觉已回到暮秋堂。 推门而出,正遇见白小白。他说赵泽荫已前往总督那里议事。 独倚廊下,忽闻鸦声掠过庭树。雨意渐浓,湿润的夜风拂面而来,夹杂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 白小白端来热茶,轻声问,“大人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我摇摇头,望着夜色发呆。也不知徐鸮找到金娘下落了没,官府派人去蝰蛇寨剿匪可有一丝线索。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明途还在等我。 “小白,你喜欢《定风波》这出戏么?” “回大人,这出戏在老百姓中极受欢迎,戏班也曾因此红极一时。至于我……”小白眨着尚带稚气的眼睛,继续道,“总觉得这故事有些奇怪。说不上来,或许因为终究是假的吧——红珠怎可能真与河神抗衡?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她作为河姑临死前的一场幻想……” 是啊,美好的虚假的故事,却更令人向往。 真正的红珠也许早就和之前的河姑一样,化为了洛川里的一缕魂。周扈废止这个习俗,推倒水神像,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总会有一个契机,促使他做出这般抉择。 这个红珠,真的存在么。 神像之下,又是在怎样绝望的时刻,何人刻下了“救救我”这三个字?会是某一位河姑吗?在生命最后一刻,她仍在乞求眼前的神明施以援手,不愿就这般死去…… “吃饭没有。” 不知何时赵泽荫回来了,他见我呆望着天空,伸手摸了摸我的辫子。 “你们谈什么了?” 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男人笑道,“饿不饿,吃点什么去?时间还早,今天不下雨,清风湖热闹的很。” 我原本没什么兴致,但又不好扫赵泽荫的兴,没带任何人,我随赵泽荫出了门,也不会走远,就在清风湖畔逛逛。 边走边吃,赵泽荫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也不知他在密谋什么,一个字都不透露给我。 正坐在石凳歇脚,等着赵泽荫买糖葫芦归来,忽见两个醉汉摇摇晃晃自身前走过。其中一人醉眼朦胧地折返回来,盯着我直说面熟。 推扯之间,赵泽荫握着糖葫芦走来,抬脚便将那醉汉踹开。见二人狼狈逃去,他眉间难掩愠色,“堂堂一品大员,竟容醉汉当街纠缠?你的匕首呢,这会儿倒不会用了?” “这不有王爷你在,足够了。” 一边吃糖葫芦,我一边看着湖中画舫上那影影绰绰莺歌燕舞的景致,身姿妙曼、歌喉迷离的点点倩影,远远望去令人生出三分好奇。 “你在想什么,一直走神。” “我在想,安新县这个地方究竟有何特别,为何频频出事,像是在给予某种惩罚一样,太刻意了。” “周扈废止祭河神的旧俗,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当时此举曾招致民间哗然,不少激愤的百姓甚至聚众围堵布政司,高声抗议。时任布政司正使也曾劝他,祭河神乃世代相传之俗,是否废止还须慎重斟酌。然而周扈仍力排众议,执意推倒了水神像。这些年,邻近诸县虽也屡遭洪患,却无一如安新县这般惨重。你的怀疑,并非没有根据。” “明明为民着想却不为民所理解。”我苦笑着摇摇头,心生感慨,“有时候世事难以窥见其真相,令人唏嘘。” 赵泽荫叹口气道,“蛟川县有祭河神的习俗,但水神祠又被推倒了,捏造了一个什么蛟龙出来,又是为何,只能等徐鸮他们探查回来才能知晓。” 多想无益,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 “走吧,带你放松放松。” 赵泽荫拉我往街子深处走,我嚼着糖葫芦问,“怎么放松?” 赵泽荫一脸神秘,直到走到花水巷时,我才一脸震惊,“你!堂堂亲王,竟然带我来乐坊?!” “胜春苑都去过的人还在乎这个?!”被门口一个浓妆艳抹的妈妈盛情迎进门,赵泽荫笑道,“只是听听曲儿而已,别紧张,黄大人。” 该说丰州是民风开放之地么,这乐坊竟也有不少女客,倒还真没人介意我的存在。 上了三楼,略微安静了一些,我们在一临湖的雅间里落座,叫了一个会唱小曲儿的姑娘来。 陆陆续续上了一些下酒菜,赵泽荫靠在低矮的竹榻上给我斟了一杯酒,随即便叫那叫思弦的姑娘随意唱了起来。 一曲终了,思弦问,“二位尊客,可有想听的曲子?” “我们是外地人,听闻丰州有个张家戏班,唱的什么戏来着,特别有名,不知姑娘听过没,可以哼两段听听?” 思弦拨动琴弦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她抬眼看看我,又看向赵泽荫,“抱歉,妾身不会唱戏,如无其他想听的曲儿,妾身便告退了。” 赵泽荫摩挲着酒杯,说道,“张思弦姑娘,劝你坐下。” 我一愣,什么情况,这二人认识? 紧紧握住琴,思弦双眉紧蹙,思考片刻还是坐了下来,“二位不是来听曲的吧。” “早就听腻了。”赵泽荫看着女子,说道,“原本是想找你爹张九爷问话,不过他既已去世,就只能找他女儿了。” 我这才想起来,早上我们原本是去龙张村寻访戏班的工匠人张九爷的,结果从老板那儿直接得知了李浩然的居所便直接去了。 想来小白之前就探查到了张九爷的事,面前这个姑娘,竟然是其女儿。 “你们杀了我爹不够,还要杀我。” 赵泽荫呷口酒笑道,“那你一定知道为什么要杀你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杀要剐随便吧。” 突然,张思弦用力将琴投来,我抬起胳膊去挡,却还是被砸到了,赵泽荫啧了一声,跳向窗边将半个身子已扑出窗的女子拽回一把扔在地上,下一秒,他便跨步上前一手死死钳住张思弦的脖子。 “寻死可不是好主意,希望你能听懂话,我耐心有限。” 我额头被琴砸破流了一手血,找了张帕子按住伤口,有些气急败坏,“攻击力还不小,绑了回去严刑拷打!” 赵泽荫却松开手,直起身来,“我们是朝廷派来查周扈案的,你最好配合。” 张思弦猛咳了几声,瞪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你们不是,不是杀手?” “你见过被一把琴砸破头的女杀手?” 我怒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你哪怕推我一把呢!” 赵泽荫此刻竟然笑了,走近我,看看我额角的伤,安慰道,“小伤,不碍事。” 张思弦直起身,喘息着,双目含泪看着我们,“你们真是为周大人来的?” 赵泽荫瞟了一眼张思弦,“说过的话本王不喜欢重复。走吧,五十两,够你陪本王两天了。” [化了][化了][化了]有人看吗[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 24 章 第25章 第 25 章 说着,赵泽荫推门下楼,领我穿出花水巷。但见白小白与轿夫早已在不远处等候——原来一切早有安排。 “你怎不先知会我一声?” “顺便的事情,这不是主要目的。” “啊?” 赵泽荫牵住我的手,轻巧地穿过熙攘人群。 恰在此时,远处湖面之上一簇烟火倏地跃起,骤然划破深邃的夜幕,轰然绽放——恍如天幕乍裂,流光泼溅,绚烂得几乎要映亮整片天际。 它竭尽全力向更高处攀升,却在最耀眼的刹那燃尽所有,终是渐黯、垂落,无声散作零落的尘埃。 我怔怔立在原地,望着那须臾消散的华光,心头随着每一次绽放震颤不已。 那一瞬间,周遭人语、风声、水响,仿佛皆被无形拉长、凝滞,万物定格,唯有这破碎而又炽烈的光芒,灼然刻□□间。 “今日是丰州观莲节,清风湖的荷花就要开了。” “倒不知王爷喜爱莲花。” 赵泽荫仰首望着天际未散的烟痕,眼中映着明明灭灭的光,唇角轻扬,“谈不上喜爱,偶然听闻有此节庆,便带你来瞧瞧。” “王爷有心了。很好看。” 低头看看我,赵泽荫依旧笑着,“烟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你一大老爷们好看有什么用,我都没问你烟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四周人潮愈涌,赵泽荫只得俯身贴近我耳畔,轻声道,“你还差些火候——主要是今日破了相。” “我这是因公负伤!” 随人潮缓步移至湖畔,我们尝了官府分发的莲子糖,又随手买了两盏花灯,择了一处人稍疏朗的水岸,将灯一一放入水中。 盏盏花灯顺流摇曳,如小舟漂荡,或许未至夜半,便会被将来的雨水打湿。 “许愿了么?” 我摇摇头。每逢许愿之时,我总莫名心慌,思绪万千,难以理清。 “王爷许了什么愿?” 赵泽荫只是遥望流水尽头,轻声道,“所得皆所愿就好。” 我问道,“你是不是想玉烟了?” 抬手轻轻碰了下我额头的伤口,赵泽荫说道,“真服了你,扫兴一流。” 我暗想,这个玉烟究竟什么来头,等我回锦州一定要弄弄明白。 我们回到暮秋堂时,张思璇已被接回。赵泽荫未准我参与审讯,只道我不谙此道,恐弄巧成拙。我便唤夏姑前来上药,早早歇下。 不知几时,朦胧中觉出身边有人,揉眼转过身,恰见赵泽荫刚躺下。他身影挡住了窗外疏落的灯光,低声问,“吵醒你了?” “如何?问出什么了?怎地这样久?” “那丫头确实知道些零碎片段,只是她自己理不清脉络,需得一步步引导。这本事,你一时学不来。” “快说重点!” 赵泽荫打了个哈欠,方道,“《定风波》这出戏确有原型。那个击败河神的女子就叫红珠。当年张大结识异乡而来采风的李浩然,二人皆痴迷戏曲,一见如故。李浩然得知安新县令周扈严禁生祭之事,便欲将其改编登台,如此而已。” “……促使周扈下令禁绝生祭的,就是那个叫红珠的河姑?” “可惜他们皆未曾亲眼见过红珠,所知不过出自周扈之口。你躺下,我这么仰着脖子说话累得慌。”赵泽荫将我按回枕上,继续说道,“真实故事远不如戏文美好。红珠身世凄惨,幼年丧母,随酗酒的父亲打渔为生。为换酒钱,她才十几岁就被生父逼作船妓,卖身于本地鱼贩船夫。八年前,她因八字相合被选为河姑,而那一年,恰是周扈初到此地任职。” “……红珠活下来了吗?” 赵泽荫摇头,“据周扈说,她未能生还。事后他不顾百姓反对,执意推倒了水神祠,由此激起民愤。是他建议张大与李浩然将故事改编,也想借此转变民众观念。” “不靠牺牲无辜,也能战胜天灾么……” “你觉得这故事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周扈便不会在信中写那句‘风波中自有真相’了。” 赵泽荫笑了笑,拍拍我的肩,“所以,红珠其实没有死,是吗?她还活着。只是周扈不愿暴露她,选择了隐瞒。” 我看赵泽荫已眼皮沉重,忙晃醒他,“先别睡,我还有话要说!” 他却反手按住我的手腕,长叹一声,“别这么心急,黄大人。睡觉。” 又是话说一半!罢了,急不得。这个发现于我太过重要,我不能自乱阵脚,须得一步步厘清真相。 本想将手头的线索仔细梳理一番,可赵泽荫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不知不觉间,我也沉入了睡梦之中。 梦中,我好似看到一叶破旧渔船,于昏黑的江心无助飘摇。 船头立着个瘦弱身影——是个少女,眼中写满绝望,却又像在无声祈求,盼有人伸手救她脱离苦海。 恍惚间,梦境骤转。我竟又立于那座幽暗晦冥的水神祠中。而她,正蜷在神座基座之下。 那一夜,她被选为河姑,即将被推入江水。最后的时刻,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用尽最后气力,在石座上刻下血泪交溶的呐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从噩梦中惊醒,天还未破晓。 我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掩上门,走到关押张思弦的房前叫醒小白,示意要进去见她。 小白担心我的安全,执意随我一同入内。 张思弦似乎彻夜未眠,一见有人进来便慌忙坐起。 我为她倒了杯热茶,轻声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你们能不能放我走?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我再问你,李浩然究竟是怎么死的?” 张思弦眼神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声音发虚,“我昨日说过了,是自缢……” “我虽未亲眼见过李浩然登台,但这出戏中的红珠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他能将红珠演得那般震撼人心,必是与她有相似的性情,否则绝演不出那般神韵。这样的人,无论是直接或间接害死了周扈,都不会轻易将‘自尽’当作第一选择。” 依旧沉默着,张思弦的眼泪却止不住流出来,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我叹口气,向她靠近。小白见状连忙要来拦我。 但不需要,我知道能这样流泪的人,不是坏人。 我轻轻抱住张思弦,她再也承受不了,痛哭起来。 然后,她在痛哭声中讲述了那天她无意间看到的一幕,而这一幕也间接害死了她的父亲张九爷。 那日,李浩然刚下戏台,神情恍惚地坐在后台,许久未动。忽然有人寻至后台找他,二人转进内室,不久便传出激烈的争吵。 正帮父亲收拾道具的张思弦忍不住好奇,悄悄向内瞥去。 来人低声劝李浩然交出那封密信,留在丰州,别想再上京,并称周扈之事已成定局,再无回转余地。 李浩然却愤然驳斥,你们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陷害一个清官,简直无耻!来者继续劝诱,是周扈太不识抬举,主人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要交出密信,就放过周扈,就算押解入京也不过被罢官流放,他们有能力留他一命。 李浩然自然不会再信,他断然拒绝,咬死了一定要亲自去锦州将那封密信交到皇帝手里。 随后,那人猛然出手,将李浩然击晕,又迅速将其悬挂于房梁之上,布置成自缢的假象。一切就绪后,他竟仿照李浩然的笔迹伪造了一封遗书,内容尽是悔愧自绝之辞。 正当他在室内翻找密信之际,躲在暗处、吓得浑身发软的张思弦不慎被道具绳索绊倒,发出了一声轻响。那人警觉地转身查看——千钧一发之时,张思弦的父亲张九爷恰从门外经过,谎称是自己不小心摔了道具,暗中将女儿藏入阴影之中,不久之后,张九爷便因“饮酒坠马”意外身亡。 可张九爷虽然酷爱饮酒却不会骑马。 张思弦根本不敢报官请求详查父亲的死,她害怕地躲进了烟花巷里,这里是那个凶犯最为厌恶的地方。 “那个凶手是谁。” 女子依旧在颤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憎恨的神色,“是浩然大哥最割舍不下的,他最亲近的人,顾彦。” 我脑中剧震,原来是他。 那封密信,最后落在了艾卿手上,又由他递给高佑的密信最终没能呈给皇上。是谁将信带出去了,歹人以为会是周扈最信任的人李浩然带信北上,没曾想,信根本没交给他,而是交给了……… 刘尚志。 没错,是刘尚志带了那封信去了京城。 刘尚志先是把信交给了艾卿,然后觉得不保险,准备告御状时遇到了我,这才有后来的事情。 艾卿官职低微,根本没有机会面圣,唯有通过官职更高的人才有可能把信递给明途,他为何没有交给张效俭,而是选择了高佑? 还有一个问题,刘尚志是怎么一路躲过可能存在的刺杀来到了锦州,而他遇到我,真是巧合吗。 突然觉得胆寒,我有些跌跌撞撞站起身,小白赶紧扶了我一把,“大人,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喃喃道,“保护好这个丫头。” “您放心,我一定办到。” 我又回头看看张思弦,轻声道,“我会帮你,还有他们报仇雪恨。” 清晨,灰蒙蒙的天开始下雨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停歇在屋檐上的乌鸦,在我向它招手时,它却飞走了。 “怎么在淋雨。” 困倦的男人浅色的眼睛很亮,我长叹一声,回道,“忽然觉得王爷所求之物,我也求之不得。” “……” “这天下,果然是真心最难得。” “一大早这么多感慨,是想出家当尼姑了吗?” 我被逗笑了,回身给了男人一拳,“剃光头发不丑吗?” “你脸这么圆,剃了光头肯定会更圆,像蹴鞠一样,好像是会更丑。” 我抡起拳头准备再给这嘴巴不饶人的臭男人一拳,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笑了,“真相是会刺痛人,但它不容歪曲。” “……你说我丑,还仿佛言之有理一样。” 走到廊下,我甩甩头发上的雨水,起了报复心,一把搂住赵泽荫的腰,埋头在他衣服上一顿乱蹭。 “哈哈哈,怎么这么记仇!小肚鸡肠的女人最难看。” 赵泽荫刚要把我推开,我大叫一声连忙捂住额头,我忘记自己受了伤,被赵泽荫的扣子挂破了。 连忙进屋,赵泽荫拿干净的丝帕帮我把血擦去,又重新上了药。 “你打算怎么办?” “王爷有什么建议。” “听你的。” 我抬着头笑道,“抓回来严刑拷打!” 捏着我的下巴,赵泽荫的眼神从额头滑到我的眼中,他微不可闻笑了一下,“动辄严刑拷打,我都有点怕你了,黄大人。” “哈哈,你怕什么,我说过会保护你,不会食言。” 俯下身,赵泽荫笑问,“为什么,总不会因为你——喜欢我吧。” 笑容在我们彼此的脸上都凝固了,眼神在胶着,呼吸在纠缠,门外微雨绵绵,无风无声。 “不可以吗。” 手指有轻微的颤动,男人瞳孔中有无尽的惊愕和无措。 “大将军,总督府来人,说有要事禀报,请您……” 忽然有人闯入,赵泽荫迅速放下手,白小白则尴尬地垂下头背过身去,“门,门没关,我还以为——” 我起身笑了笑,说道,“快去吧,别让总督大人等久了。” 赵泽荫当然没带我一同前往,无所谓,大事上他应该不会瞒我,毕竟有圣旨在。 我也不能在家坐着等,小白要负责保护张思弦,那便由我去会会顾彦。 我叫来冯玉,这段时间我都没怎么与他直接接触,既然赵泽荫对他没那么戒备,此人姑且可以信赖。 叫冯玉带了三五护卫,我收拾打扮一番出了门。 去笙磬馆的路上会路过一条全是商铺的街,我来得早,成了第一批客人。 先是帮雪客买了两套衣服,又去首饰店里逛了逛,掌柜见我带着侍从,连忙端出自己店里最上等的饰品。 “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珠翠金玉看腻了。” 掌柜连忙道,“小姐,小店有一批新到的外邦饰品,您瞅瞅。” 又是一盘各类镶嵌宝石的饰品。 其中一只发钗最为夺目,我拿起仔细端详,金绿色的渐变光泽,显然不同于金银宝石,是金虫的翅膀所做。 “大人,是玉色虫。” 我闻声看去,又是那个白衣男人。冯玉虽见过他,但仍拦着不准他靠近我。 “过来吧顾彦。” 走近我,顾彦笑道,“好巧,这么早遇到大人您。” 示意老板把发钗装起来,我说道,“怎么老遇到你。” “许是与大人有缘。”顾彦付了钱,随我走出店,“我对这一带很熟悉,大人若不介意,请准许我陪伴您。” 我从冯玉手中拿过伞递给顾彦,“确实还缺个给我撑伞的人。” “但凭您吩咐。” [抱抱][抱抱][抱抱]为周扈和李浩然可惜,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 25 章 第26章 第 26 章 逛了一上午我也累了饿了,顾彦提议不如去笙磬楼小憩片刻,我应允了。 刚准备上二楼,我却突然看到楼下宋鹤和一个络腮胡的汉子在吃饭。 那壮汉很眼熟,是那夜我与艾卿赴宴时的来客之一,我记得是个叫鹨爷的镖头,此人眼大口阔、一脸横肉、高大健硕,想不记住有些难。 正踟蹰间,宋鹤眼神扫了过来。我叫顾彦先去准备后走了过去。 宋鹤连忙起身行礼,而那鹨爷则只坐着拱拱手,“黄大人,真是巧,近日黄鱼出来了,我请鹨爷前来品尝。” 我瞅了眼那红烧黄鱼,靠近宋鹤这端的吃了不少,而另一端却没动。 有趣,看来鹨爷不太爱吃鱼。 “你们吃着,我也有约。” 刚转身,宋鹤走近一步,盯着楼上低声道,“我还会停留会儿,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可尽管叫我。” 我笑了笑,没理他径直上了楼。 走廊尽头的房间已准备妥当。叫冯玉在门口守着,我推门进去。 依照习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竟然连热气腾腾的洗澡水都准备好了。 “请让顾彦先伺候您沐浴更衣。” 仍旧如第一次见面那样温顺地跪在地上,男人轻柔地帮我解开衣衫。 我抬起他的下巴笑道,“这么急,会不会太快了。” “您已拒绝过我太多次,对我而言,反而太漫长了。” “除了你的主人的命令,你可还有别的理由接近我?” 微微一愣,顾彦笑得开心,“那晚是我第一次见到您,虽只是远远一暼。您和其他客人不同,您为那些花儿驻足了,您是唯一回应那些月见花期许的人。” “……还以为你会说我长得漂亮之类的话。” 缓缓站起身,顾彦双手捧住我的脸,嘴唇几乎贴着我的鼻尖,“您是很漂亮,但只有那晚的惊鸿一瞥才足以乱人心曲,令我倾慕。” 男人温热的嘴唇贴在我的耳侧,如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轻轻滑向颈侧、锁骨,微微搂住我腰的手,有些颤抖。 “等等,我有些紧张。” 我推开顾彦,快步走到桌前,迅速将准备好的药丸放进酒壶,还没来得及拿起来,便被人打横抱起,快步放到床上。 下一刻,顾彦已欺下身来。 “我紧张,不喝点酒酝酿一下吗?” 笑了笑,顾彦回头拿着酒壶,对着壶嘴喝了几大口,他脸上再也没有那惯用的微笑,而是显露出胜利在握的表情,充满侵略性。 直接吻上来,见我我拼命咬紧牙关抵抗,顾彦直起身,扯开自己的衣服,低沉的声音再不复温文尔雅。 “没想到大人如此腼腆。” 再次喝了一大口酒,顾彦扔掉酒瓶,一把将我的衣衫扯开,他看着我**的上身,俯下身来,“好美。” 我数着数,还没到五男人已昏倒在我身上。 用力推开男人,门口传来争执声,我附耳一听,是冯玉和宋鹤的声音。 “方才有器物破碎的声响,大人不会有事吗?!” “大人有令不得擅闯!你再不走,我不客气了!” 我推开门,宋鹤看到我,忽然一脸惶恐别过头去,冯玉则没太多表情。 “别吵,进来!” 二人这才趁四下无人连忙进屋。宋鹤看到昏倒在地的顾彦有些怔愣,他环顾四周,眼神落在那摔碎的酒壶上。 “宋公子,你既坏了我的好事,那就搭把手帮帮忙。把这个人给我运回家去,或者……”我走到宋鹤身边,“你家。” “这是何意?” 我笑道,“你忘了那晚我可是和众人介绍过你是我的旧友。怎么,现在不认了。这么快和本地黑白通吃的镖头一起吃饭喝酒,还点了你喜欢而他不喜欢的红烧黄鱼,美其名曰你请他品尝,要说你们不熟,岂非哄我开心?” 宋鹤微微握着拳头,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冯玉,说道,“黄大人还真是细致入微。既承您以旧友相称,便不辞所托,我茶室下有间地下室大约合适关押此人。” 我点点头,笑道,“那有劳了。” 半路杀出个宋鹤,刚好,暮秋堂不太适合关顾彦,这里的人都知道顾彦是来伺候我的。 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我操心了。 二人将顾彦和冯玉的衣服调换,又由宋鹤假借自己朋友喝多了扶着昏过去的顾彦出了笙磬楼,多亏这笙磬楼招呼贵客很讲究很私密,不会轻易让人上楼来,二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出去,竟然没引起人注意。 而冯玉则从窗户悄然无声离开,又换了一身装束来接我回去。 直接回暮秋堂去,我刚好碰到赵泽荫从总督府回来,我赶忙上前去问是什么要紧的事。 回屋关了门,赵泽荫一脸严肃道,“户部来信,拨银两日后出发。” 我心中一震,看样子得抓紧时间了。 铺开舆图,赵泽荫指着线路给我看,“按照我推算的速度,不出意外十五日便可到达永宁。” “护送使是谁?” “曹睿。” 曹睿,珠正王旧部,现在是三岔大营的副参将,他因珠正王之乱时讨伐有功,一直留用至今。 “你对此人了解如何?” 赵泽荫锁眉沉思片刻道,“有能力,但不值得。” “只因他曾背弃旧主?” “可以这么说,我不会与之深交。” 那便是了,这家伙是个炮灰。 我摊开出汗的手掌,深吸了几口气望着窗外,明途,我一定会尽全力把事情办妥,只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正,你后面怎么计划。” “走一步看一步。起码我此行的目的我不会忘。” “说起来……”赵泽荫忽然转移了话题,“之前你我遇刺,官府去剿匪有了结果。” “怎样?” “蝰蛇寨在蛟川县辖内,剿匪是剿了,但余党不多,据说是内讧争斗之下几乎全灭。” 我愣了一下,笑了,“这么巧,不会是……” 按住我的嘴唇,赵泽荫也笑起来,“心里知道就行,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将擒获顾彦又偶遇宋鹤之事告诉了赵泽荫,他听罢说道,“先关上两日,等他的主子急了自会露出马脚。” 我点点头,估摸着刘尚志那边也该有结果了。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在一起。 这日正午,正吃着饭忽然有人来报,说有一女子找我,我还以为是雀儿,出门一看竟是宋鹤的夫人秦氏。 有些诧异,我与她又没什么交集。寒暄几句,她有些扭捏地说明了来意,原是她来看望夫君,顺路来取上次借我穿的衣服。 我竟忘得一干二净,请她稍等片刻,我回头去取。 衣服已洗干净叠放好了,不过是件常服,需要专程来索要么。 我抖开衣服仔细端详,最终在裙摆处,看到了熟悉的纹路。 银线绣的羽纹,令我的心终于沉底了。 亲自将衣服送给秦氏,她脸上慌张的神色在我看来太过明显,匆忙向我道谢后,她立刻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有些恍惚,没想到将我们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人聚集在丰州的人,竟然是他。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这日夜,孔金堂与孙犁特意设宴,邀我与赵泽荫前往一聚。 席间仍定在笙磬楼的“月见小筑”。孔金堂言语周到,先是郑重为我们此前遇袭之事赔罪,继而提起朝廷拨银终于有了消息。并表示,虽款项尚未全数到位,但斟酌再三,愿先从州府中调剂五万两予安新县应急,待朝廷银两抵达后再行补还。 意图再明显不过——他们是在借此向赵泽荫示好。 酒过三巡,席间几人已有七八分醉意。 我并未多饮,便独自起身至院中透气。月色微明间,忽觉一道目光落于身上,转头望去,竟是花殊藜正立于廊下远远望着我。 我略一沉吟,朝她轻轻招了招手。等了会儿,这女子施施然来了,再也没法保持原先那副柔情似水的模样,她见四下无人,开门见山问我顾彦人呢。 我笑道,“不是送给我了,怎么,还需要还?” “大人,将他送给您是为了表明诚意和立场。” “什么诚意,什么立场?” 花殊藜俯身看着我,阴冷的声音像一条滑腻腻的蛇,“如果只图钱财,好说,您要多少我们给多少。如果是想管不该管的事,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笑道,“趁四下无人才敢露出獠牙,怎么,后悔没把我也挂悬赏令上?” 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女人尖利的指甲划破了我的皮肤。 “再问你一次,顾彦在哪里,把他交出来我就放过你。” 我竟然从女人逐渐扭曲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急切。 “他,已经被我大卸八块扔到江里,喂鱼了。” 女人激愤之下高高举起的手作势要扇下来,只听见一声尖啸,一块鹅卵石飞速投掷而来重重打在其手肘上,女人吃痛,立刻放开了我。 “谁!” 黑色的人影缓缓从暗处走出,如一只周身漆黑的鸟死死盯着猎物,随时准备伸出利爪。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花馆主竟这样待客。” “徐,徐鸮?!你还活着?!” 花殊藜大惊失色,后退了几步,狠狠瞪了我一眼,竟跑了。 男人悄若无声地走近我,抬手理了理我额前的碎发,“怎么了,一言不发。” 扑进男人怀里,我几乎将他撞个趔趄,熟悉的气息,终于再次回到我身边了。 “我回来了,一正。” “你这个骗子,不是说给我写信吗,信呢?” 徐鸮轻声笑了一下,揽住我的肩膀,“抱歉,下次一定。” “何峰他们呢,回来了吗?” 轻轻拉开我,他看向走廊尽头的光影,“嗯。回去再详说。” 我回到屋里,见赵泽荫还在喝酒,立马上前拉他的袖子,“走了,回家了。” 略有些醉意,赵泽荫凑到我耳边,几乎碰到我的耳垂,“别扫兴,喝得正高兴呢!” 孙犁这老匹夫是真喝多了,把我看成陪酒的姑娘,竟胆大包天来拉拽我。赵泽荫突然搂住我的腰,我一时没站稳,直接坐到他怀里。 将头埋在我胸口,我听到赵泽荫在说,“她是我的!” 我本想给这人一巴掌,转念一想,不行,毕竟是亲王,于是我捧起赵泽荫的脸好声好气劝道,“你的你的你的,那你跟我走好不好?” 我拉起赵泽荫走到后门,只见何峰在马车前等着,他连忙跑来扶着赵泽荫,却被一把推开,转而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赵泽荫东倒西歪,连带着我都快站不稳,“酒品极差!” 何峰帮我把人塞进车里,小声道,“辛苦了,大人。” 我抬脚上车,笑道,“走吧,我们回去。” 不知今晚赵泽荫为何喝这么多,他躺在我腿上,半睁着眼睛,一直盯着我。 “开心吗。” “你别吐我身上我就开心。” 直起身压在我肩膀上,赵泽荫笑道,“你这个坏女人。” “警告你啊,别耍酒疯,我可不是正人君子,小心我——” 在我耳边吐着酒气,男人轻声问,“小心你什么?” “小心我把你捆起来,严刑拷打!” “哦?拷问我什么?” 我被酒气熏天的男人压得肩膀痛,可推又推不动,只能任由他挂在我身上,既如此,也不能便宜了他,我搂住赵泽荫的脖子,说道,“拷问你,你的宝贝藏在哪儿的。” “在我书房里,最高那层,那层的木匣子里。” 我一惊,满腹疑惑,“还没拷问你便招了,看来你今天喝了不少。” “我问你!”赵泽荫摸着我的脸,低声道,“你究竟是谁!” 我长长叹了口气,“不重要,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把赵泽荫抬回房间,何峰和夏姑伺候着他睡着,我也累一身汗,回屋歇口气,向徐鸮抱怨道,“弄我一身酒气,喝这么多干嘛!” 徐鸮靠在窗边擦拭着他的剑,只是淡漠地说道,“因为他来了。” “他?谁?” “瑞亲王。” 茶杯停在嘴边,我喉咙有些干涩,“赵泽荫他……知道?” “他也很矛盾吧。”徐鸮收起剑,笑容里有一丝苦涩,“借酒消愁罢了。” [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 26 章 第27章 第 27 章 我仰头喝光茶,说道,“既如此,绝不能把他让出去。” 徐鸮摸摸我的脸颊,擦掉我嘴边的茶渍,“别急,待明日再商议,等他一起。” 我拉住徐鸮的手,有些急切,“晚上你睡哪里,隔壁的房间被雪客占了。” “我去和苏力他们同住,别担心。” “你可以和我一起住。” 徐鸮轻轻推开我的手笑道,“不妥。你不是想争取他,那么就全力以赴。”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梦一个接一个令人疲惫。最终梦定格在滴答滴答走动的钟表上,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年幼的自己缩在沙发上,她依旧在等待她最爱的人回家。 又是一个暴雨夜。 我从睡梦中惊醒,瑟缩着望向窗外,只盼不电闪雷鸣才好。恐惧让我控制不住地发抖——明知那只是噩梦般的记忆留下的伤痕,它却已深深刻入灵魂,难以克服。 突然,门被推开了。我迅速摸出枕下的匕首,屏息紧盯床幔。 脚步声缓缓靠近。 就在垂帘被掀开的一瞬,我猛地举起匕首刺去。 来人轻巧地握住我的手腕,微微一扭,我便吃痛松手,匕首“咚”的一声跌落在地。 “你!竟敢行刺本王!” 这时我才看清来者是赵泽荫。他身形微晃,在床边坐下,带着几分疑惑望向我,“你怎么醒着?因为大雨?” “你半夜闯进我屋里做什么?我还以为是坏人。” “预感会打雷。” 我揉着发痛的手腕,向床角缩了缩,“你倒是真记住我的弱点了。” 赵泽荫翻身躺下,伸手握住我的脚踝,“不是什么大事,不必介怀。” “你酒醒了?” 揉了揉额角,赵泽荫轻叹道,“我有事需向你确认。” “……这么急?” 蹭过来挨着我的小腿,赵泽荫的身体在发烫。我立刻伸手探他额头——并未发热,只是酒意未消罢了。 “是不是皇上命你来接近我?诚实地告诉我。” “不是。皇上屡次叫我远离你,因你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很难亲近。” “这没法解释你一直以来的行为。” 男人用力拉了一下我的脚腕,我只觉得脚贴在他胸口,他的脸贴着我的腿,缓慢地蹭着。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被高佑牵连,你能站出来帮我一把么。” “所以你是在找靠山,是么。” “……” “投诚的方式是装可怜?” “不可以吗。” 被用力一拽,我直接睡到赵泽荫臂弯下,他睁开眼看我,呼吸间仍有酒气,“瑞亲王来丰州了,今晚他不在,但也在。说实话,我并不想和他有什么冲突,但你做的事已经触怒他了,黄一正。” “我要做什么只凭我想做,要做。” “你这样迟早会害了你自己。” “放心,不会牵连你。哪怕是死,血也不会溅到你身上。” 手搂住了我的腰,赵泽荫抬腿压住我的,笑道,“张狂至极,若没有皇上给你撑腰壮胆,你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口口声声说保护我。” “信不信由你。” “不仅张狂,还嘴硬。”赵泽荫抚摸着我的嘴唇,紧蹙眉头,“对于你这种坏女人,抓住了就一定要彻底征服,不然你会挣断绳索上蹿下跳,再也抓不住。” 我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感觉你在形容一条鱼。” “滑溜溜的小鱼。” “答案呢,王爷。我投诚的方式,你接受了么。” 微不可闻笑了笑,赵泽荫挪近了些,嘴唇贴在我的下巴上,微微发烫,“听好了,两个条件。” “王爷请说。” “第一,由我来决定,什么时候需要你。第二,由我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你我的关系。” “我答应你。” 猛烈的吻,几乎在一瞬间掠夺了我的理智,唇齿碰撞间,濡湿的喘息弥漫在紧闭窄小的空间内。 我大脑此时已一片空白,窒息般,像一条搁浅的鱼,只能在间隙中拼命稳住呼吸,不至于令自己彻底被征服。 黑暗中只听得到彼此的喘息声,我抵着赵泽的胸口问,“这算什么?” “确认你的诚意。” “确认过,王爷可放心了吧。” “还不够!” 再次吻上来,衣服在摩擦间翻卷到了胸口,我慌忙将衣摆向下拉扯,企图遮住自己的身体。 “王,王爷!我承认我作风是很糟糕,但,我还是在室之身。” 仿佛有些意外,愣了半晌过后,赵泽荫平复了呼吸,收回手,将我的衣服拉下来,“睡吧。” 我刚想转身,赵泽荫按住我的肩,再次抚摸着我的嘴唇问,“这个呢?” “……抓顾彦的时候被迫……” “这个可以不算。” “第一次。” 沉默片刻,赵泽荫缓缓道,“睡吧,一正。” 待鼾声渐起,我摸了摸赵泽荫的眉眼,心中快意无比,终于还是搞定了这个人,真够费劲!迟早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小丑][小丑][小丑]喂喂喂,有人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 第28章 第 28 章 次日,赵泽荫、我、徐鸮、何峰、苏力及小白齐聚屋内,将各方所获情报逐一拼合,终于厘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先说水生他们的故事。 水生、苏小妹与水瑚虽身份迥异,却自幼相伴长大。徐鸮等人追查的假道士不过是一枚棋子——其真正目的,是为掩盖孝义后山的黑石矿及隐匿于山洞中的熔炼工场。 当年苏小妹之父苏振生效仿周扈废除河神祭祀,实则是为推倒水神祠、封山保密。 奈何近年水患频仍,民间再兴祭祀之风,他只得与假道士合谋,制造“蛟龙作乱”的异象,借符水、机关蛊惑人心,甚至重启“河姑”之选,名义上是祭神,实则为矿场遮掩。 今年原本八字最合、该被选为河姑的,正是苏小妹。苏振生自然不肯牺牲爱女,便强行指派贫女水瑚顶替。 苏小妹与水生虽冒险将她藏起,却也知并非长久之计。恰逢苏小妹在永宁得知我们南下丰州,且官场皆传我们是来查案,于是他们心生一计,欲借我们之力揭穿骗局,救下水瑚。 至于那六十万两悬赏,不过是水生做工时听来的谣传——当日情急之下,只得搬出一用。 令人唏嘘的是,这竟又是一个因“河姑”而生的故事,走向却截然不同。 说回孝义山的事,熔炼厂由蝰蛇寨控制着,首领是白晟和白绛两兄弟,前者自以为可趁机牟利、夜袭福船,结果命丧徐鸮之手;其兄白绛随后调拨人手意图复仇,便有了后来我与赵泽荫遇刺一事。 徐鸮带领何峰等人突袭熔炼厂,几近捣毁蝰蛇寨,这也正是后来官兵前去剿匪时,却发现匪徒“内讧”、近乎全灭的原因。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最初,那张字条,究竟是谁所留? 当我问出这句话时,赵泽荫一直揉着额角——看来宿醉未醒,颇为难受。他忽然抬眼看向徐鸮,说道,“黄大人的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你知道答案。毕竟在看到字条那一刻,你我都已心里有数,唯独她还蒙在鼓里。” 众人目光齐集徐鸮身上,他却只是平静答道,“未得命令,暂不可言。” 我的心霎时凉了半截,脸色极难看。 我的贴身近侍,竟听命于他人……说来可笑,即便已到如此关头,他依然选择了旧主。 赵泽荫撇撇嘴,语带戏谑,“黄一正,你的家事你自己处理。记住,我们时间不多了。” 说罢,他领着自己的人离去,屋内只余我与徐鸮。 沉默。我深知徐鸮的性子,他不会主动开口,但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要见你的主人。” “……”徐鸮抬眼看了看我,又别过头去,“我们回锦州吧,现在就走。” 我走到徐鸮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原来,一直以来是你在打退堂鼓。你一直劝我回去是因为你知道,你来了丰州,就不属于我了。” “一正,我……” “别怕,我心里有数。” 我出门唤来冯玉,命他代为传信,随后回到屋内对徐鸮说道,“你能联系到雪客吧?请她一同前来,就定在今晚。她迟迟未归,我猜并非没有查到线索,而是与你一样——另听命于他人罢了。” “你知道了?” 我立于院中,望着那几只盘桓不去的乌鸦,轻笑,“原以为它们是来传信的,可细想不对——在锦州时我从未见过乌鸦。它们在此盘旋,实为一种警告,叫你的鸟儿非令不得靠近。” 徐鸮仰首望天,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是我错了……我不该接下这个任务。” “多想无益。今晚你随我同去,可别太小瞧我黄一正——我不信这世上还有比赵泽荫更难搞定的人物!” 午饭后我小憩片刻,前去送信的冯玉方归,将晚间约定之地告知于我。 冯玉此人沉默寡言,却行事利落,是个得力的下属。看来谢必安用人确有眼光。 与他闲谈间,得知他女儿年方十五,正值芳华。谈及爱女时,冯玉脸上笑意温柔。我便将日前所购那支金虫葡萄发钗赠予了他。几番推辞,他终是收下。 “别无他意,也非赏赐,只是觉得这般美丽的饰物,就该配天真可爱的姑娘。” “多谢大人。今夜可需卑职随行?” “不必了,你们连日轮值,也辛苦了。” 恰在此时,赵泽荫风尘仆仆而归。他瞥见冯玉手中的发钗,未发一语,径自进屋。 我跟了进去,还未开口,他便掩上门,“昨夜安新县溃坝了。” 赵泽荫鞋上有泥土,原来他赶去安新县视察了一番,这才回来。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只听他说道没有人伤亡,才平缓了几分。 “物料有问题。”赵泽荫拭了把脸,看向我道,“那个叫刘尚志的,我今日见到了——他腿断了。” “什么?!”我猛地抓住他的衣领,难掩急切,“怎么回事?!他们为何不来报我!” “上工时从高处跌落,伤得不重。艾卿已派人好生照料。” 我颓然坐于桌边。可恶…会是意外么?还是他探查时露了痕迹,招致杀机?又或者…他替周扈送密信之事,已然暴露? 不,应当不会。该灭口的人早已灭口,那封密信,理论上早已无关紧要。 “你呢?家事打算如何料理?” “已约好了,今夜去谈。” 赵泽荫揉着太阳穴问,“有几成把握?” 我攥紧拳头,一字一顿,“我要的,必定到手!” “头痛……” 我伸手探他额间,竟有些发烫。许是昨夜饮酒后又淋雨吹风,着了凉。我赶忙扶他躺下。可恶,方式和没下船跟来,得去请大夫。 “早说少喝些酒,饮酒误事!” 赵泽荫却不以为意,轻笑,“少管闲事。” 命人去请大夫后,我嘱咐夏姑为赵泽荫擦拭手心脚心。临出门时,他已沉沉睡去。 与徐鸮同乘马车冒雨而行,轱辘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显得格外沉闷。我们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马车终于停下。我望着那悬挂圣阳镖局黑旗的门头,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看似毫无攻击性的男人依旧面带微笑,候在门前。 “恭候多时了,黄大人。” 我稳步上前,淡淡道,“走吧,宋鹤。” 圣阳镖局雄踞码头之侧,占地广阔。雨夜深沉,四下望去人影稀疏——不知是真无人迹,还是早已伏于暗处。 一步步踏入镖局大堂,只见灯火通明,二三十名精壮汉子分立四周,气息凛然。正中矗立之人,正是那位高大威猛的鹨爷。他双手叉腰,身形魁伟如塔,面上凶戾之气逼人。 “这位是我们堂主,您也见过——鹨爷。” “原以为会摆上一桌酒菜边吃边谈,早知如此,我该吃了饭再来。” 宋鹤笑道,“大人多虑了,我们可没说过…有去有回。” 我缓步走到鹨爷面前,平静道,“黄某今日是来谈判的,一不寻衅二不结仇,贵堂没有道理不礼遇于我。您说是不是,鹨爷?” 鹨爷冷笑一声,“黄大人,请!” 步入后堂,房中既无酒也无菜。多日未见的雪客见我进来,紧张地站起身,复又缓缓坐下。 人已到齐。 我坐在凳上环视一周——鹨爷、宋鹤、徐鸮、雪客。若崔椋羽也在,真可谓群鸟齐聚,不愧乌羽堂之名。 “黄大人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今日前来,只为徐鸮之事。请堂主高抬贵手,将他让给我。贵堂高手如云,不缺他一人。” “那你何不问他,愿不愿跟你走?” 我看向始终沉默的徐鸮,他低垂着眼帘。 “开个价吧。” 鹨爷抚掌大笑,重重敲桌,“徐鸮,你可听见了?在她眼里,你不过是个值钱的玩意儿,与一件稀奇货物无异!你不该为了这个眼里只有钱权的女人背叛我们!” “堂主恕罪,徐鸮是一时受人蛊惑。黄大人的手段…唯有亲身领教过,才知厉害。” “可笑!一个靠谄媚男人上位的女人,除了出卖色相,还能有什么真本事?!” 宋鹤含笑接道,“还有贪财好色、阴险狡诈的本事。” 我听着鹨爷和宋鹤你一句我一句对我极尽贬低,心无波澜。 茉莉花茶还算香,我徐徐喝了一杯,这二人见我一直不开腔,一时间也噤了声。 鹨爷猛地拍案而起,如巨熊般扑至我面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怒目圆睁,“臭娘们!你笑什么!” 我按住对方毛茸茸的手背,放下茶盏,“松手。给陈廷留些体面。你说呢,宋鹤——宋堂主?” 宋鹤脸上笑容倏然消失,目光陡然锐利。他缓缓走近,挥手令鹨爷松手。 “你说什么?” “怎么,我猜错了?宋堂主,我没功夫看你们演戏,我今天带着诚意来,徐鸮是我的近侍,也已向你们证明过我需要他。若你需要对等的代价,便跳过这些繁冗情节,直接开价,或讲条件。”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你怎知我是堂主?” “我并不知道。我只知堂主不是鹨爷,亦非在场他人,那便只能是你——简单的排除法,仅此而已。听着,是你的夫人暴露了你。那件随手借我的外衣上绣有羽纹,若非她惊慌索回,我也不会起疑。但这并不重要,你我迟早会相见,不是吗?” “我本该更谨慎些。” “无此必要。你本可开门见山来见我,何须留下字条,一步步诱导我们追查周扈之事?” “那你提陈廷,又是为何?” 见男人的语气不再阴阳怪气,我理理衣衫,说道,“起初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要那本《治安录》——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本普通到高佑随手便可予我的册子。后来我在蛟川县当铺遇见水生,又在此地与你们相见。圣阳当铺,圣阳镖局,宋鹤…你们几乎将‘陈廷’二字写在脸上。我当然明白,陈廷,是圣阳君!” “哦?继续说。” “我一直在想,你为何要帮助周扈?暗中保护送密信的刘尚志进京,又让徐鸮制造机会令我‘偶遇’他,此番更是出手相助艾卿…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你们都是陈廷的学生,对吗?” 宋鹤听到此处,眼神竟柔和下来,“你确有几分本事。” “那么,徐鸮呢?可否让给我?” “免谈。他是乌羽堂的人,留你身边本为伺机刺杀高佑。他失败了——他被你那点虚情假意迷惑了心智,迟迟未下手,只因怕牵连于你。但不要紧,如今他既已归来,便不会再听你指使。一个杀手,不该有多余的情感。”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你是个花心的女人,利用他对感情的迟钝,不过是为了操控他。”宋鹤双手撑在我两侧扶手之上,缓缓逼近,“椋羽被你骗了,我却不会。你先前那出戏,无非是要徐鸮心甘情愿留下,以待来日时机成熟,助你刺杀高佑。对吧,黄一正?你也想杀高佑。你待他,便如对待一件有用之物,用完了,随时可弃。不是么?” “还有何理由?” 宋鹤指向徐鸮,目光却锁着我,“你低估了他的忠诚。他根本不会跟你走——只要我不准。” 我蓦然起身,厉声道,“阿鸮,和我走!” “我不能。” “你不跟我走,我便不要你了。告辞!” 我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忽觉颈侧一凉——那柄刻着羽纹的长剑已横在眼前。 我回过头,只见徐鸮紧握剑柄,手稳如磐石,唯声音低沉,“与他达成一致,黄一正。” “哈哈哈哈!瞧见没有,徐鸮?你对她而言根本可有可无!她这种眼中只有权和钱的女人,怎会对你有一丝真心?还不醒悟!” “够了!” 一直沉默的雪客突然嘶声喊道。她泪流满面地冲上前,猛地推开徐鸮,夺过长剑掷在地上,“够了!你们不要再逼鸮哥哥了!你们根本不懂他…他才不是没有感情的杀手!你们根本没见过他在锦州时有多快乐、多爱笑!够了…不要再考验他们了,你们太过分了!都是大混蛋——鹨爷大混蛋,徐鸮大混蛋,还有你宋鹤,大混蛋!” 破门而出,雪客哭着跑入夜色中,徐鸮和鹨爷连忙追了出去。 门外的风雨卷入屋内,我不由打了个寒噤。抬手摸摸颈间,指尖沾上的温热血迹,已在我白衣领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回过头,却见宋鹤眼中竟噙着泪光。 “演够了么?宋堂主” “……” 我有些脱力地坐回凳上,只觉身心俱疲,“不必向他描述我是怎样的人。他不是孩子,他有辨别能力。” “你敢说从未利用过他的感情?!” “我没有。”望着激动的宋鹤,我心中隐隐作痛,“老实说,我很喜欢他,却非你们所想的那种喜欢。他像一位兄长,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就如同他照顾雪客、照顾椋羽一般。我从未利用他,只是需要他在身边。想必你也知道,我从高佑那儿拿了许多钱,除办善堂外,我自己没有用过多少全都交给了阿鸮,算是对他的一点补偿吧,因为我不能爱他。” “为什么?!他此次为你豁出性命!甚至因怕你愧对赵泽荫,拼死护他的手下!” “我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做。我不配谈及‘爱’字。故而对他,只能是依赖。”我语气平静,“抱歉,宋鹤。我并非要将他从你们身边夺走,只是…让他再陪我几年。到那时,他自会归巢,回到你们这些兄弟姐妹之中。” “不行!你会伤到他!他从未如此对待过一个外人!” 我苦笑一声,起身道,“那便罢了,我们的缘分看来只能到这里了。接下来,可以谈谈其他事吗。” “什么!” “剿灭黑鱼寨之事。当然,于我并非必须,只是顺手之为,我只想修好堤坝。但对你们乌羽堂而言,吞下这条鱼、渗透丰州,本就是你们的计划,不是吗?既然目标一致,自然可以合作,对不对?” 宋鹤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抹去眼泪,他仰首笑了几声,“黄一正,不知我是高估了你,还是小看了你——你竟面不改色同我谈起了买卖。” 我耸耸肩,心平气和,“我说了,我有比情爱更要紧的事办。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宋鹤逼近一步,瞪视着我,“我自然会同你合作!为乌羽堂壮大,有利则往!但我告诉你——徐鸮绝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无妨。他不回来便罢,我向来不强人所难。不过宋堂主,既为合作,且此事凶险异常。我希望执行命令之时他在场——以确保万无一失。” [小丑][小丑]其实这个时候,徐鸮也有些怕吧,怕黄大人要舍弃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 第29章 第 29 章 宋鹤侧目望着呆立雨中的徐鸮,语带讥诮,“听见了?她便是这般眼中只有利害的女人,该死心了吧!” 我轻笑一声,淡淡道,“今日便到此为止,明日巳时再详谈。” 我撑着伞走进雨里,没有在徐鸮身边停留哪怕一秒。 离开圣阳镖局我坐上马车,马车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我掀开帘子一看,雨中的街道上停着一匹马,马上坐着那个发着烧本该睡觉的男人。 我径自下车,褪去湿泞黏足的绣鞋,赤足踏过青石板,将纸伞举过马首,“给你。” 一把将我拽上马,男人二话不说,用雨披裹紧我,纵马穿雨而行。回到暮秋堂时,他径直抱我入内,仿佛周围并无他人。 待将我放下,他才解下雨披吩咐备水沐浴。 “什么习惯,不穿袜子不穿鞋!” “你退烧了?” “我身体这么强壮。” 我抬眼看了看赵泽荫,笑道,“真羡慕你。” 用丝帕帮我擦掉脖子上的血,赵泽荫问道,“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谈判如何。” “宋鹤愿合作,算是成了。” “我问的是徐鸮。” “各有归处,未必非要在一起。也罢,向往自由者本该自在来去。”我深吸一口气起身,“倦了,沐浴睡觉。” 见赵泽荫关了门人却没出去,我也没力气计较太多了,拉起帘子,我只想在温热的水里泡一会儿。 绞干半湿的头发躺回床上,我探手摸摸赵泽荫的额头与胸膛,热意已褪,果真是副好筋骨。 “唯独这个酒我喝不了。” “嗯?” “昨天的酒,两种烈酒混在一起,大哥第一次带我喝我就醉过,后劲太猛。昨日一闻酒气便知……他来了。” “我不喝酒,误事。” 赵泽荫俯身嗅过我发间潮湿的水汽,“酒可忘却烦恼不是么。” “别烦恼,你不应该烦恼。” “烦忧之源在你。” “让你夹在我和赵怀忠之间?” 赵泽荫将我环住,低声道,“我昨晚说过的话不会今天就忘。你不必担忧,既是我的人,我自会庇护你。” “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差劲,没有半点真心。即便委身于我,亦不过为利用。” “……”我侧过脸问道,“究竟何谓真心?为何人人都说我没有真心?” 赵泽荫低笑抚过我的面颊,“试想,若你非为利用而接近我,待我当如何?” 我凝神沉思,竟答不出所以。 何其讽刺,我好像确实一直以达成目的在利用周围的人。可我也付出了感情,这样也不算真心吗。 “想到了吗?” 我支起胳膊,望着赵泽荫,他的眼睛总能清晰映衬出我的模样,“虽说世间从无如果,但倘若你不是赵泽荫,我不是黄一正……” “然后呢?” 浅色的眼眸看向我的嘴唇,继而又与我的视线纠缠不清。 “我大抵会陪你一同出家罢。” “……为何?” “你若不爱我,我便也不爱这尘世了。只能一同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算了。” “是了,”赵泽荫指尖掠过我的鬓边,“你总算懂了一些。” 不待我继续追问,赵泽荫的吻已封缄了我的嘴唇。 缠绵而贪婪的吻,像在回应同频鼓动的心跳,又好像在为这个不可能有的如果遗憾。 “可惜你这个家伙是黄一正,没有真心。” 我勾着赵泽荫的颈项,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冒昧问一句,我是否无意扰了王爷的好事?出来这些时日,不见你近过女色。” “……是。” 我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我说我不是有意,你会信吧,我只是怕死,一个人睡觉会让我感觉害怕。” “你干嘛?” 我翻身下床,叹道,“今天我自己睡,你该干嘛干嘛去,不必理会我。” 一步上前箍住我的腰将我摔回榻上,赵泽荫俯身压下,指尖挑开我的衣扣。 昏烛摇曳,他眼中愠怒几乎灼得人发烫,“深更半夜教我去何处寻人?横竖就是你罢了!即便在此强要了你,又如何!” “不需要强要,我给你便是。” 我轻轻按住男人的肩头反身将他推倒,褪去上衣跨坐于他腰间,濡湿的长发散落肩头,带着凉意垂在他眼前。 赵泽荫震骇地扶住我的腰,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贞洁于我原是最不值钱的筹码。你们说得对,我眼中只有利害,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连自己也可冷静利用。可我又能如何?你们谁又真懂我?即便佯装不在意,我也会伤心难过。难道我只能强作坚强,任你们指摘而无从辩驳?若不伪装,难道要在你们面前哭诉求饶不成?” “……” “真心?什么才是真心?我对自己尚且没有真心,又何来真心给你们?你们对我又有过半分真心吗?徐鸮为杀高佑才接近我,而你——不过以戏弄我为乐。你比他更可恶,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厌恶我涉足朝政掌理后宫,只因我是女人。可我又何曾害过你?我只不过想活得轻松些……这又何错之有!” 滚烫的泪珠接连落在赵泽荫胸膛上。我脑中昏沉一瞬,立刻清醒了。 拿过衣服重新穿好,我再次下了床,“不好意思王爷,失态了,当没听到好吗。” “好。” 我擦了一下眼泪,走到门口,“今晚我自己睡。” 值夜的白小白紧紧贴着墙壁,看到我连忙说道,“我,我什么都,都没听到。” “那就好,想把你灭口不太容易。” 这一夜似发生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唯有地上未干的水渍,还映照着昨夜骤雨的痕迹。 我出门时赵泽荫尚未归来。不知他这一夜去了何处、做了何事——既与我无关,便不必知晓。 难得早上无雨,我沿清风湖缓缓走了一圈,见湖中荷花已渐次绽放。走倦了便乘轿前往茶室,宋鹤早已候在其中,他双眼通红,显然一夜未眠。 趁他斟茶时,我信手翻阅书架上的典籍,无一喜欢的。倒是明途或许会喜爱——满纸密麻文字,看得人目眩头晕头皮发麻。 “请用,今年最早的龙张新茶。” 茶香清逸,我浅尝一口,问道,“顾彦如何了?” “一字未招。” “无妨,放了他罢。自会有人比我们更急着他死——在不确定他招与否之时,灭口最为保险,不是么?” “当真心狠手辣。” 我抬眼轻笑,“今日只谈公事,不必夹杂太多私怨。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拨银已在路上。” “你打算如何。” “核算出来了吗,需要多少银两。” “尚需二十万两。” “火耗要多少?” “……” “何必讶异?引我查孝义山,不正是为让我发现熔炉么?他们能以此洗官银,我自然也可。” 宋鹤面色微变,低声道,“最少一成。” 我闭目沉吟片刻,“便按二十三万两算,再加孔金堂预支给艾卿的五万两,共计二十八万两。你需要多久洗净?” “这个我自有办法。” “还有最关键一事,这笔钱不能直接经艾卿之手。你有何良策?” “黑鱼寨掌控砂石。只需剿匪逼他们凑出‘被劫’的官银,他们势必抛售货物。届时我全数吃下,再接下筑堤这烂摊子,便可绕过艾卿。” “正是。黑鱼寨必得凑足四十万两向布政司交差——在洛川被劫官银是杀头大罪。届时能拨十万两给安新县便属难得。十万两干二十八万两的活…”我轻抿茶汤,笑道,“打算抢多少,宋堂主自行斟酌。我不求别的,事情办妥就行。” “我要是全抢呢?” “多余皆归你。不过奉劝一句,安全第一,有命才能花钱。” “何时动手?” “不急。先做好袭船准备,这脏活须顶着黑鱼寨的名头办。” 宋鹤沉思片刻,仍存疑虑,“你确定押运会走水路?” “嗯,三四日后便知。必走水路。” “此事我会办妥,你大可宽心。” 我掩口打了个呵欠,忽问,“顺便一问,可知红珠是谁?” “你倒是查上瘾了。我未料你们查得如此细致…不重要。” “我要找的厨子呢?” 宋鹤这才想起雪客还查过这桩事,“虽不知你查他何用,这不过是个想趁乱摸鱼的,眼下在笙磬楼掌厨。” “金娘呢?可找到下落?” “大抵是死了。”宋鹤取出我赠予金娘的发簪递来,“只在蝰蛇寨找到此物。当日劫掠她,恐怕只是巧合。” 我拈起发簪,怅然叹息,“既如此,回京后我会好生料理她的后事。” 起身欲离时,宋鹤忽叫住我,“黄一正,奉劝你一句,及早与高佑撇清干系,以免受其牵连。” 我回头看他,嫣然一笑,“题外话,待正事办妥再聊不迟。先办要紧事。” 离开茶楼,我在街边小摊独坐良久。忽然有些想念乔娘做的馄饨汤了。 向摊主要了一碗,却毫无食欲,只握着调羹怔然出神。 忽而手上一空,抬眼见赵泽荫不知何时已坐在对面。他自然舀起一勺尝了尝,评道,“味道一般。” “我不吃带馅的馄饨。” “毛病还不少。”赵泽荫也没客气,自顾自把碗端过去吃了起来。 “事情谈妥了,就等那边的消息了。” 赵泽荫抬眼看来,“你就如此笃定他们会走水路?” “嗯。” “缘由?” “直觉。” 他低笑,“这般揣测圣意的本事,够你掉几回脑袋了。” 并肩行过街巷,我轻声道,“有些想家了。” “……随我去曲州?等这里的事儿办完了,顺路回去探亲。” 我摇摇头,望着湖面上日渐盛开的莲花,“可思而不可及,我回不去了。” 神思恍惚间回到暮秋堂,忽见一熟悉的丫头正与门前守卫交谈。 “雀儿。” 小丫头回头一见我,顿时含泪奔来,“大人!”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雀儿抹着眼泪哽咽道,“先生摔断了腿……他、他让转告大人,不必忧心。” 我拍拍雀儿的背,轻声道,“别怕,我会保护他的,别怕。” 带雀儿至客堂,知她尚未吃饭,我特让厨房备了几样小菜。 “雀儿,你既不在,现下是谁照料先生?” “是丽娘……艾大人太忙,人手又缺,所以……” “你上次为何躲着她?” 雀儿放下竹箸,眼神闪躲,吞吞吐吐道,“她、她对艾大人…行为有些不妥。” “如何不妥?”赵泽荫步入堂中,神色肃然。 雀儿红着脸嗫嚅,“她…勾引艾大人被推开了。当然,或许是我会错了意……” 赵泽荫俯身在我耳畔道,“艾卿早有家室,以他的人品,此事确有蹊跷。” 我又问雀儿,“这丽娘可曾伺候过周扈大人?” 听得肯定答复,我不由一怔。 丽娘自周扈上任起便在安新县衙帮工,年近三十,无亲无故,性子孤僻独往。我再次回忆着与女子为数不多的会面,总隐隐感觉有哪些地方我疏忽了。 买了伤药膏我叫雀儿一起带回去,并转告先生其他事不需他操心了,好好养伤。 送走雀儿,我坐在院子里发呆,今日无雨,天气有些闷热,坐了会儿竟出汗了。 “怎么无精打采。” 我仰着头,看着赵泽荫的倒影,“感觉累,等我回京得好好休息一下。” “别看你珠圆玉润,实则体虚多病。没事儿多运动运动对身体有好处。” [化了][化了][化了]不要欺负黄大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 第30章 第 30 章 珠圆玉润?我心头一跳,慌忙低头打量自己——难道真的长胖了?可今春以来虽甜食不断,衣衫却未见紧窄呀。 “倒也没胖得太离谱吧……”我小声嘟囔。 赵泽荫朗声大笑,眼尾漾起细纹,“恰到好处,手感甚佳。” 我没好气地瞪他,“又拿我打趣!” 他忽地凑近,温热的唇瓣在我颊边轻轻一触。 我惊得捂住脸四下张望,幸而廊下无人,“青天白日的,你这是做什么?” “怕什么?”他低笑,气息拂过耳畔,“又不是头一回。” “那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揽入怀中。赵泽荫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落下,在交错的呼吸间含糊低语,“我说过,何时需要你,由我来定。不分时辰,不论场合。” “你昨天晚上不是都那个过了嘛。” “……哪个过了?”恍然大悟,赵泽荫怒道,“我怎么可能去……不是什么女人都能上我的床!而且昨天晚上你那个样子,我怎可能——寻欢作乐!” “那你昨晚上干嘛去了。” 咬牙切齿地瞪着我,赵泽荫猛地将我抱起扛在肩上,大步流星进了屋,我捶着他紧绷的脊背惊呼,“你别太嚣张了,小心我……” 门闩落锁的轻响打断话语。天旋地转间,我跌进锦衾软枕,赵泽荫俯身逼近,喉间溢出低沉笑意,“小心什么?莫非又要严刑拷打不成?” 弹坐起来,我有些紧张,说话都磕磕绊绊,“你怎么了,突然这样!” 上前来捂着我的嘴,赵泽荫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嘘,有探子看着。” “……谁的人,瑞亲王?” 床幔徐徐垂落,隔出一方幽暗天地。赵泽荫神色渐凝,“昨夜我见了谢必安。有人以他妻小性命威胁他。” “下作!” “他早已心存死志。自我们来丰州那日起,便知官银若在丰州地界出事,纵使他剿灭黑鱼寨也难逃一死。如今不过是在择一条能保家人周全的路。” 我咬了咬嘴唇,心中有些不忍,“他不是坏人,只是被裹挟在这污流中身不由己。也许他也想借我们之手彻底清理掉洛川上的水鬼。” “一正。”摸着我的耳垂,赵泽荫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对你宣示了所有权,也意味着不会对丰州的事袖手旁观,但瑞亲王不会放过你,在他看来是你在诱使我和高佑联盟。” “你就不疑惑他为何要你的命。” 赵泽荫摇摇头,躺在了床上,“不是他想杀我,而是他的人想杀我。” “……有何区别?” “和那个瘸子袭击你一样,不是出于命令,而是出于私愿。” 恍惚间,我好像明白了,赵怀忠来丰州或许不是为了杀我们,而是为了阻止某些人对我们下手以免把事情闹大。 换句话说他的走卒,失控了。黑鱼寨寨主火篻?还是皮条客花殊藜?总感觉都不太像。 “有眼线潜伏在你身边你不处理?” 赵泽荫笑道,“想算计我,还差得远!” 我叹口气,“戏演完了,能出去了不。” “慌什么。哪有这么快。” “什么快啊慢的。” 疑问脱口而出,直到瞥见赵泽荫耳际浮起薄红,我顿时了然,脸也跟着烧起来。满室寂静里,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渐沉。 “你生辰是哪天?” 赵泽荫问得突然,我说道,“七月初七,干嘛问这个?” “无聊,随便问问。” 我打着哈欠,顺势躺下去,“干脆睡一觉,等困了都。” 侧过身来将手重重搭在我身上,赵泽荫眨着眼睛道,“我也困,睡!” 等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一出门看到何峰在外守着,他一脸忧郁,有口难言的样子。 他鼓起勇气走近我,问道,“大人,徐大哥他……” “他不再是我的保镖了。” 何峰叹口气,“还未向他好好道谢,他帮了我们很多。” “我很好奇,他是不是真的很厉害,到底有多厉害?” 有些惊诧,何峰说道,“他的身手在江湖上都很罕见。” 原来徐鸮这么厉害,让他当管家是我大材小用了。 也不想吃饭,我叫何峰陪我出去逛逛。天不下雨,夜里凉快,湖畔人很多,也没特别想做的事,我坐在堤岸边,望着湖面发呆。 “何峰,我想吃莲子羹,帮我买一碗。” “好的,大人稍等。” 过了会儿,莲子羹递到我面前,我扭过头去,被来者吓了一跳。 “只加了一点糖。吃吧。” 我四处张望,只见何峰在不远处的树下,接过莲子羹我低声道,“还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徐鸮坐在我身边,平静地看着远处,“我要去执行任务,特来向你辞行,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 搅着莲子羹,我觉得自己快哭了出来,“别着急下结论,你先好好活着回来。” 抬手摸了摸我的辫子,徐鸮笑道,“快吃吧,吃完了就回去,不安全。” “你竟然用剑指着我,我看你才不安全。” “抱歉,我有我的不得已,抱歉,一正。” “没事,我原谅你,我原谅你阿鸮。” 等我吃完莲子羹,徐鸮已经走了。何峰上前来,见我双眼通红也有些悲伤。 回到暮秋堂,见赵泽荫还没有回来,我便有些坐不住,当即决定去一趟总督府谈谈情况。 刚一出门,正巧碰到谭立,他表明来意,原来是请我赴宴。 我笑着说道,“谭大人,有时候晚上得早点睡才不免的被人当枪使。” 有些为难,谭立尴尬地说道,“您多多担待。” 我上了谭立的轿子,语重心长道,“你迟早得吃大亏。” 原以为是场鸿门宴,没想到轿子越走越偏,何峰拦下轿夫大声质问,已经走到了城边上,根本就不是去赴宴! 谭立下来四处张望,有些茫然地问轿夫,“我要去山水山庄,你们这是往哪儿来了!” 话音未落,刀剑碰撞之声骤然刺破夜幕! 轿帘猛地被掀开,一名蒙面歹徒粗暴地将我拽出轿外。惊惶之间,只见谭立已瘫倒在地,不省人事;一旁的何峰则捂住鲜血淋漓的右臂,被人用寒光凛冽的长刀死死架住了脖颈。 “黄大人,别轻举妄动,不然休怪我的剑。” 陌生的嗓音,我打量着这个歹徒,身材高大惯用左手,能让何峰受伤,身手不错。 “乖乖跟我走免得受伤。” 将我捆起来固定在马背上,那男人翻身上马说道,“黄大人,做笔交易吧,来换这个人的命。” 我倒悬着笑出声,“你还挺奇怪,明明处于绝对的优势,却还要和我做笔交易。” 这时,持刀挟持何峰的男人竟然噗嗤大笑出声,“大哥,她笑话你,大哥。” “可恶,原本想好好说话,直接动手。” 就在刀砍向何峰时,嗖嗖几枚银针向黑衣人飞去,一个黑影从夜色中窜出来与那人缠斗在一起。 这个左手刺客则一拍马,向夜色中疾驰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那人扛在肩上一路颠簸进了密林。又行许久,终于在一处荒僻的小屋前停下。黑衣人将我放下,一把推入屋内。 屋里只点了一支残烛,昏黄的光影在四壁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默不作声地靠向墙角,抬眼望去—— 那刺客抬手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出乎意料的脸。 烛光映照之下,只见他眉峰凌厉,鼻梁高挺,唇线分明。若不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倒堪称一副俊朗相貌。他眉眼间带着一分好奇,望过来,仿佛与这阴晦的小屋、这漫长的夜,融为了一体。 蹲在我面前,他眯眯眼笑道,“即刻离开丰州,饶你一命。” “还以为会铺垫些什么,如此开门见山,你的主子好像比较急。” “你是个聪明人,你不走我就杀了赵泽荫。” “……今晚你们还挺忙,想必此刻你们也在向他提条件,他不走,就要我的命?”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男人笑道,“通常太聪明的人让人讨厌。”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四下寂静无声,蜘蛛网落在头顶,令人头皮发麻,“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祝山枝。” “我劝你们别去惹赵泽荫,他不会和你们讲条件,只会果断把威胁他的人杀了。” 祝山枝歪着脑袋问道,“答案呢,离开丰州,我明天就送你走。” “我不答应呢。” “我在这里把你开肠破肚。” “和刚才说的不一样,不是说杀赵泽荫么。” “杀他有点费劲,但你不一样。”祝山枝抽出我别在后腰的匕首,顶住我的心口,“再给你一次机会。” 突然,一支火箭呼啸着射入,“咄”的一声钉在木柱上!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箭雨挟着火势噼里啪啦地袭来。 我迅速扑倒在地,死死屏住呼吸。 祝山枝冷哼一声,“来得倒快!”话音未落,他已纵身破窗而出。 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 我竭力扭动身体想要呼救,却被灼热的烟尘呛得发不出声。就在意识逐渐模糊之际——轰然一声,木门被人一脚踹开!灼红的火光中,一道挺拔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入火海,正是赵泽荫。 门梁倒塌,朝着他的头砸去,那一瞬间我哪里来的力气呢,我挣扎着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他。 好险,倒塌的房梁差点砸到我,门外有人在拉拽我们,哗啦啦的声响如雷鸣一般,陈旧的小木屋在夜色中化为灰烬。 解开我身上的绳索,赵泽荫用力搂住我,“没事了,没事了!” “我没受伤。” “走!” 回去收拾妥当已经是后半夜了,得知何峰没大事,谭立只是昏迷,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是瑞亲王的人么。” 赵泽荫脸色铁青,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轻轻颤动投下阴影,“嗯,说你是高佑抛出来的饵,你们联手蒙蔽架空了圣上,可惜有个小崽子突然腹痛不止,不然真该将他们一刀宰了。” 我就说不要妄图和赵泽荫谈条件,他只会宰了对方。 “他的手下叫我离开丰州。” 走到床边,赵泽荫摸摸我的脸,“以后你寸步不离跟着我。” “倒也不必,不过是一次试探,他想知道你我是不是真合作了。” “叫你跟着,听话。” 我点点头,“休息吧。今天可真够忙的。” 这两日我虽看似事务繁杂,实则多在等待消息中度过。 张思弦已不再被拘禁,却仍未被放归。这姑娘生得清丽,更弹得一手好琴,只是历经变故后愈发沉默。 其实她藏身之处并不算隐蔽,否则白小白也不会那般轻易找到。奇怪的是,顾彦并未将刺杀李浩然败露之事声张——他一心要亲手料理干净,而花水巷那等风月场所,是他绝不愿踏足之地。 说来讽刺,一个倚仗容貌周旋于世的人,竟深恶痛绝以色侍人之地。这几日,他怕是焦头烂额了吧。 赵泽荫终日进出忙碌,也不告诉我究竟所忙为何,神神秘秘。直至此时,我才惊觉方式和等人已多日不见,连那艘船也不知所踪。 这日见他正要出门,我疾步跟上。他瞥我一眼问道,“做什么?” “不是你说要寸步不离?” “碍事。”赵泽荫虽这般说着,仍将我拉上马背,信马由缰缓行而去,“若要我客观评说,你简直是个累赘。” “知道了知道了,得空我便去学骑马。” 实则我心里暗嗤:我忙死了,哪有功夫学骑马。 行至渡口,但见那艘船静静泊在岸边。 随赵泽荫登船后,他叫我在甲板等候,自与几人闭门密谈。我找方式和时,才知他早已奉命前往曲州,不仅是他,大多亲随皆已离去。 如此说来,此前未曾下船的那批人,竟是早已暗中前往曲州去了? 待赵泽荫议毕事,神秘地引我来到货舱。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是火药。 原来这船并非修缮去了,而是暗中装载了火炮。 “你打算……借剿匪之名操练水军?” 赵泽荫轻笑,“说得不错,有天时地利,岂能不用。” 我凝望他侧脸,心下恍然。 即便深陷丰州困局,他仍未曾忘却南下的首要使命。忽然想起明途曾提过编练水师之事,想必这才是他真正的意图。 “这种机密,是我能听的么?” 赵泽荫故作凶狠地掐住我后颈,眼底却漾着笑,“说得是,该当灭口才是。” 我拉下他手腕轻声问,“珠州、秀洲、曲州皆临海,三州水军若成,大都督之职由谁担当?” “你说呢?” 我愕然望向他,“莫非是王爷亲自统领?那你……岂非不再回锦州了?” 一个读者都没有,但是仍旧修文。[化了][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1章 第 31 章 赵泽荫拉我上楼,来到甲板上,渡口的风吹着我的长发,远处的云已经在集聚。 “还没有商定。” “你就这么讨厌锦州吗王爷。” 他凭栏远眺,沉默如暮色般绵长,直至天光渐暗才开口,“那地方……总叫人透不过气。” “是因朝堂纷争,还是为催婚之事?” 转身倚栏,赵泽荫眸光落在我脸上,“唯有远离方能尝到自在的滋味。” 我心口蓦地一紧,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怎么了?”指尖卷起我一缕发尾,赵泽荫低笑,“有话就直说,扭扭捏捏。” “这么急吗,这次去曲州,你就不回京了吗?”我知道自己因急切而开始语无伦次了,可脑子里有些乱,嘴巴根本不受控制,“太突然了,其实锦州没那么糟糕,而且西境的事还尘埃未定。” “……” “而且,而且……” “黄一正。”赵泽荫忽然逼近一步,俯身凝视我,“你想我留下?” “嗯,想。” “原因呢。”见我眼神闪躲,赵泽荫抬起我的下巴,“总要有原因。” “说好的,等你生辰我给你做生日蛋糕,你不在锦州我怎么做呢。” “……谁稀罕那甜腻之物。”赵泽荫蹙眉轻笑,“看来是编不出像样的理由了。” “有有有!” 越凑越近,我看着赵泽荫的眼睛,竟然想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 半晌,见我急得直冒汗,赵泽荫这才哈哈哈大笑起来,屈指刮过我鼻梁,“骗你的。湿热之地我可受不住,这大都督谁爱当谁当。” “你! 赵泽荫得意扬眉,“不过瞧你这般着急,倒让我瞧见几分真心。” “赵泽荫! 再度逼近,赵泽荫眼底漾着狡黠,“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喜欢戏弄你,为数不多的乐趣!” 我气得脖子都快憋红了,好啊,耍我,我有的是机会报复回来,不急,不急! 正此时,苏力步履匆匆而来,附耳低语。 赵泽荫神色骤凛,转头对我道,“渔关码头,货已装船。” 我心口蓦地一沉。终是到了决胜之时了。 离开福船,并没有骑马回去,赵泽荫带我在街上边走边逛,他拉了下我的手,道,“瞧你紧张的,手上都是汗。” 我甩甩手嘟囔道,“我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不像王爷你。” “一正,这种杀头的事儿你也敢做,说实话我挺佩服你。虽然你没有直接参与,但只要把徐鸮扣在手上,宋鹤就不怕你不认这笔黑账。”赵泽荫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街巷,说道,“就赌他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赵泽荫说的我当然知道,但,不仅仅如此,宋鹤拿捏了我的把柄,迟早会用来胁迫我为他做事。 可惜,这只是他认为,我黄一正怎可能任人摆布。 人流中忽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我急急扯赵泽荫衣袖,“是那刺客!” 赵泽荫却从容依旧,反手扣住我颤抖的指尖,“怕什么,有我在。” 越来越近,那叫祝山枝的男人大剌剌走近,递来一纸笺,“二位尊客,有好戏看可愿前往一观。” 赵泽荫接过一看,字条上写着:定风波,待子时,再登台。 周扈的字,依旧令人印象深刻。 “恭候大驾。”深深冲我们作揖,祝山枝竟然堂而皇之走了,消失在人流中。 赵泽荫叹口气,说道,“还是这么爱故弄玄虚。” “我倒要去会会他!” “急什么,离子时还早,且也没说地址。” 我愤然道,“还能是哪儿,张家戏院!” 昔年红极一时的张家戏班,如今早已人去楼空,荒草蔓生。 城郊那处荒废的院落里,墙垣倾颓,野藤攀爬,一派萧瑟。红色的灯笼幽幽亮起,悬于残破的檐下,光芒猩红如血,在沉沉夜色中无声摇曳,映得四周影影绰绰,格外瘆人。 赵泽荫仅带冯玉等十余名亲随而至。我们来得早了,两个画着惨白戏妆的丑角静立门前,宛若纸扎的人偶,专候今夜唯二的看客。 观众席上唯两盏冷茶,盏中浮着殷红果实。 “是何物?”赵泽荫端盏轻嗅。 “红珠草的果子,”我抿唇辨认一番,“无毒,但鲜少有人拿来沏茶。” 骤然一阵锣声炸响!惊得我几乎跌座。 赵泽荫扶住我,目光投向渐亮的戏台,“好戏终要开场了。” 登台者虽作花旦打扮,却分明是顾彦的身形。锣鼓铿锵竟无唱和,这是一出哑戏。 红珠被选为河姑,投入江中。河怪现身——那青面獠牙的,竟是花殊藜所扮。二人在台心刀剑相向。 电光石火间,我骤然明悟,当初构陷周扈的娼妓,正是花殊藜! 脊背窜起恶寒,我如坐针毡。赵泽荫却紧握我的手,静观台上诡谲的厮杀。 忽见红珠被河怪一剑贯胸!鲜血喷溅的刹那,我浑身冰凉。 河怪旋即引剑自刎。两具躯体重重跌入蔓延的血泊,自始至终未发一声。 幕帘徐落,我俯身干呕不止。 “二位贵客,”祝山枝从容现身,“这出收场戏可还满意?” 我借赵泽荫的力站稳,齿冷道,“割舌顶罪,恰如投江的河姑——只要平息神怒民怨便够,是么?” 祝山枝撇撇嘴,说道,“你们想要的结果我家主人已奉上。” 赵泽荫笑道,“真无聊,杀两个人罢了,如此这般大费周章,真是恶趣味。走了,浪费本王睡觉时间。” 跟着赵泽荫下楼走到院子里,我没有胆量再看一眼戏台。 直到走出门,上了车,我才靠在一边,用力喘息。 帮我擦去汗,赵泽荫叹道,“你怕血怕成这样。” 只是本能的反应,我解开领口的扣子,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该死,这个疯子,一定要当面处决害死周扈和李浩然的罪人吗,我万万没想到,顾彦和花殊藜会这样死。 “他始终没搞清楚你到底奔着什么来的。”将我揽到怀里,赵泽荫说道,“这么一看仿佛是你赢了,一正。” 哪有什么输赢,已经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生,即使真相终见天日,又如何呢。 突然间,一股悲哀从我胸口蔓延,眼泪不由自主流出来。 周扈,李浩然,张九爷,思弦,戏班,红珠,顾彦,花殊藜,艾卿,刘尚志,黑鱼寨,乌羽堂,丰州,大梁,时光如江涛奔涌,涤净所有的美好与污浊,终将一切卷入历史的洪流。 我趴在男人怀里,看无数人影自记忆深处匆匆掠过,连一句台词都未曾留下。 我究竟是谁?从何处来?所历种种,莫非真只是大梦一场、戏台一幕、残曲一阕、书卷一章。 有些木然地回到房中。浸入温水时,望着不断破碎消散的气泡,窒息感渐渐攥紧胸腔,我脑海中也漫起一片虚无的空白。人会本能地挣扎,死亡的另外一端会是什么。 猛地,有人将我捞起来,“喂!黄一正!” 我猛地咳出几口水,才看清男人惊惶的脸。 赵泽荫一把将我抱出浴桶,扯过纱巾裹住我,“沐浴也能溺水,你倒是头一个!” 我拭去脸上的水珠,忽然问,“赵泽荫,你希望史书如何记载你?” 赵泽荫毫不避讳地脱下湿衣,另取一件长袍披上,“何须在意。” “若有人胡乱书写呢?” 赵泽荫又取来一条软巾为我擦拭湿发,低笑,“有时真不懂你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即便胡写,难道我还能从棺材里爬出,将史官痛揍一顿?” “不行,不能让他们乱写。”我仰着头说道,“后人会看到的。” 笑得有些夸张,赵泽荫双臂搭在我肩上,在我耳边轻声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值得史书多费笔墨?” “你会名垂青史的。”我爬上床榻,望着跃动烛影轻声道,“所以,要好生书写自己的历史。” “……”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一排排整齐书架——是了,妈妈曾带我去过满是书的地方,递给我一本绘着恐龙的画册,自己却不停翻找什么。 她喃喃低语着,泪落书页。 她好像在说,幸好,史书中的你,并没那么坏。 妈妈她……在说谁? “你真没事?” 将男人覆在我额头上的手挪开,我严肃道,“我说的话你记住没,好好记录自己的历史。” “怎么记录?” 我一怔。是啊,从未细想过此事。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道,“首要便是成为值得被铭记之人。对,这是第一步。” “我有何值得载入史册?” 我支起身趴在赵泽荫胸前,“人生漫长,你必定值得。” 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男人又问,“一定吗?” “至少我一定会记住你。”我望入他眼底,笑道,“我会在某个时刻、某个角落,见证属于你的一切。还该多留几幅画像,叫大梁最好的画师绘下你最好看的模样。” 笑得眼弯如月,赵泽荫翻身将我笼在影中,“好好好,谨遵黄大人教诲。乖乖睡觉,再不睡天可要亮了。” 我伸手抱住赵泽荫的腰,闭上眼睛,“你值得的,一定。” 次日晌午方醒,难得我竟比赵泽荫早起。低头见自己未着寸缕只覆轻纱,霎时耳根发热,慌忙寻衣穿戴。叮当声响惊醒了身旁人,他支颐笑睨我慌乱的模样,戏谑道,“放心,没什么记忆点。” 我红着脸吼道,“你敢说出去,小心我——” “啊啊啊啊知道了,严刑拷打是不是,怕了怕了。” 雨丝密织,午后人迹稀疏。 掌柜似对近日变故一无所知,仍殷勤迎客。要了黄鱼羹,我顺手扯断发丝搅入汤中,拍案唤来掌柜与小二,不依不饶定要厨子当面赔罪。 见我身份特殊,掌柜连连告饶无效,只得推出一人顶罪。 名叫北荻的瘸子被人押跪在地,磕头如捣蒜,却如木偶般毫无生气。颈间叶形坠子随动作晃荡不止。 “小白,拖出去好生教训!” 像个没知觉的假人被拖了出去,北荻依旧没有言语。掌柜见了了事,开心地抹了抹汗,送我和赵泽荫出门。 “啧啧,黄大人好演技。”赵泽荫挑眉。 “惭愧,略通皮毛罢了。” 小巷中,北荻蜷坐雨中任人踢打,仍沉默如石。 我俯身扯断他颈间坠链。此番他竟未激烈反抗,只微微仰首望来——这一瞬,我忽然懂了赵泽荫所说的“投降”。 “红珠草,果实赤红味苦,江畔随处可见的微末杂草,确难引人注目。” “命如蝼蚁,岂配入贵人眼目。”男人的嗓音沙哑如砾石,十分折磨耳朵。 我蹲在北荻面前,晃晃手中的吊坠,“做个交易如何?用红珠的故事,换你最珍视之物。” 人生而不公。有人锦衣玉食,有人挣扎求存。 红珠从未尝过温情的滋味,如破布般任人践踏,最终连骨血都要献祭江涛。 那夜她躺于水神祠冰冷的石阶下,麻木仰望高高在上的神像。 所愿无应,所恨无声——若求救,真能得救么? 天地寂然,本无神明。 可他来了。那个莽撞的男人闯进祠中,自己分明怕得发抖,却仍竭力安慰将死的河姑。 他说,我必救你。纵天灾需有人担责,也绝非是你这样被推入深渊的苦命人。 那时候周扈刚来上任,他仍在熟悉着安新县的一切事物,他并不知道也不清楚即将死去的红珠到底有多惨。漏夜来找他,求他救红珠的人,正是北荻。 北荻,天生是个瘸子,因家贫貌丑孑然一身。他怜惜被生父逼作船妓的红珠,他每每看到那个麻木的女孩时,都会心生怜悯,两个悲惨孤寂的灵魂似乎在某一刻获得了片刻的慰藉。 在知道红珠要被投入风波江时,北荻鼓起勇气拼上性命去求新上任的县令救救她,他没有想到,这个新来的父母官会站出来救红珠。 求救难道不只是喊喊而已吗。 那晚,他们在水神祠制定了一个几乎不会成功的救人计划,由周扈拖延时间,在水流不那么湍急的时刻将红珠投入水中,由水性极佳的北荻负责在下游救红珠。 可第二天,天下着大雨,周扈已竭尽全力拖延,也没能够等到雨停。 北荻确抓住了红珠,却被激流卷至下游。精疲力竭之际,竟为第三人所救。 此为红珠故事前半段。而后半段,故事竟滑向常人难以想象的深渊。 活下来的红珠开始憎恨所有欺辱过她的人。她入黑鱼寨,得贵人扶助,不仅掌控水匪,更借投诚之机吞并诸寨。她成了丰州官员敛财的工具,亦借其手操纵安新县堤坝修筑——她要让这堤永不成型,要让滔天江水成为她复仇的利器。 周扈临死前渐窥真相,红珠便指使党羽构陷他,害死李浩然。 不必明言,那个偶然救下二人的第三者,正是路经此地的瑞亲王赵怀忠。 上位者偶然一瞥,竟让仰视者奉若神明癫狂至此。 殊不知真正竭尽全力想要终结悲剧的,是那个勇敢站出来、承受千夫所指、执意推倒神像的周扈。 这个男人,至死未吐露红珠的存在,甚至借《定风波》这出戏默默祈愿她好好活着。 真相,一直就在那里。 看着男人一瘸一拐消失在暴雨中,我竟有一丝恍惚。 我觉得我不会再见到这个叫北荻的男人了,他爱最初的红珠,却不知对现在的红珠怀揣怎样复杂的感情。 他选择伏击我,或许只是为了帮助红珠完成她的愿望,又或者,只是想借我之手,解脱。 [小丑][小丑][小丑]周大人,您辛苦了,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2章 第 32 章 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脸颊不断滴落。我双腿如灌铅般僵在原地,直到赵泽荫牵住我的手,“该走了,一正。” 我攥紧他的手指,抬眼望他,“还不能杀她。若此时取她性命,洛川十八寨必乱,宋鹤那边更难应对。” “我明白。”他颔首,“大哥也不会容她妄动了,不是么?” 并肩走入哗哗雨幕,我轻声问,“这世上,会有主动替主人达成心愿的剑么?” 赵泽荫的沉默震耳欲聋。 返回暮秋堂时,雨势更疾。天似裂帛,倾泻着无尽哀怨。 我坐在雨廊下,心若擂鼓——快了,这一切终将尘埃落定。 夜半雨歇时,安新县传来消息,虽溃堤,幸得艾卿率乡民及时抢救,无人伤亡。 天光将明之际,赵泽荫才带着一身寒气归来。我起身去厨房熬了碗浓姜汤,他接过一饮而尽后方道,“我不吃姜。” “那还喝?” “你特意煮的,我自然要喝。” “赶紧休息会吧,王爷你辛苦了。” 赵泽荫叹口气说道,“束手束脚,真不如真枪真刀干一场痛快!” “没办法。”我揉揉眼睛,说道,“突然有些理解你的厌恶了。” 赵泽荫换了干爽的衣服,躺在床上一把拉住我,“你不讨厌这种充斥着阴谋诡计的生活?” “若有的选,谁不愿活得光明磊落?”我苦笑,“可魑魅魍魉环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赵泽荫若有所思地松开手,再无一言。 这几日仿佛是动乱前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波涛,像在等待审判一般,我狂跳的心,唯有尘埃落定时才能平静。 谭立踌躇多日方才前来请罪,解释当日确是受了伪造请帖蒙骗。为表歉意,他邀本地商贾设宴作陪。此类场合自不便带赵泽荫同往。 宴罢回来,我驻足湖畔。画舫笙歌自荷深处飘来,垂眸却见湖心漾着一轮明月——来丰州这些时日,竟是头回得见如此澄澈的月辉。 六月了,丰州已入夏。 赵泽荫来得突然,见我望着月亮,说道,“西域的月色更妙,尤逢满月之时。” “……满月……” “已经得手了,干净利落。”赵泽荫倚靠在石栏边,语气淡如清风,“不得不说确实有两把刷子,若不能为我所用岂不可惜。” “不会的,这不会变成一个小鱼吃掉大鱼继续为祸人间的故事。” 我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我的紧张难以掩饰。 “你如何确定。” 我看向赵泽荫,笑道,“也许我还有筹码没有用呢。” “哦?这我就好奇了,看你被这个宋鹤欺负得痛哭流涕,我还以为你认输了。” 夜风吹拂起长发,我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啊,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比起关起门来自己舔舐伤口,我更喜欢让别人尝尝相同的滋味。” 头发吹到赵泽荫脸上,他无奈地撩了下我的发尾,“整日说你,全大梁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般爱散着头发的女子。” “舒服,我想怎样就怎样。” “给你。” 说着赵泽荫递来一条深蓝色的发带,上面用金线绣着星星,两侧坠着细碎的蓝色宝石,“顺路买的。” 我束起长发笑道,“这么厌恶我的头发,看来是想让我出家?” 赵泽荫噗嗤一笑,指尖掠过我的辫子,“别出家。你青丝如墨,甚美——只是绾起来更美。” “得王爷夸赞,今夜怕要欢喜得失眠了。” 赵泽荫望向墨色的天际,轻叹,“今夜啊,恐怕无人能眠。” 话虽如此,晚上我比谁都睡得香,就这么一觉到天亮。 吃饭时听说昨夜接到官银被黑鱼寨打劫的消息,总督府无人能眠,一大早便急切地来见赵泽荫。 而我又不适合这个场合了,毕竟我只是个采办使,还是副职。 窗口期很短,黑鱼寨不能坐视不理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抓住这个档口把官银洗了,就再也不可能抓住“真凶”。 不得不说宋鹤是个大胆的人,乌羽堂得他掌控,不壮大都不可能。 直到次日傍晚,谢必安才将情况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并要求孔金堂立刻筹措银两先拨给安新县,如果因官银被劫而延误了工期到时候就是两样死罪。 与此同时,谢必安预备调动丰州大营剿灭洛川十八寨! 赵泽荫终于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以试船练兵为由,与谢必安同去剿匪。 临行前,赵泽荫没多说什么,只看了我一眼便策马离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想,我们在丰州要做的事情,应该可以画个句号了。 暮秋堂变得空空荡荡,就连负伤的何峰也跟着离开了,除了仆从就只剩下冯玉领兵保护我。 又过两日,谭立邀我赴宴,言称孔金堂做东,丰州有头脸的商贾尽数到场。 如此热闹,岂能缺席?依旧设在笙磬楼别院,五六桌宴席铺开,孔金堂正号召富贾们捐资行善。 险些失笑——竟见多日未露面的宋鹤首个起身捐银。他自称初来乍到,理应为孔大人分忧,率先捐了五千两。 区区宋鹤尚捐五千,他人岂敢少捐? 我配合谭立轮番敬酒,三巡后微醺,便出来透气。信步至月见小筑外,见一男子正低头打理花草,那粉色的月见花儿绽若怀春少女,为爱人的欣悦而开,那样热烈。 “他受伤了。” 闻声回首,竟是宋鹤。 “可严重?” “于杀手而言,不死便不算重伤。” 我转身沿池畔小径慢慢走着,“虽然你称他杀手,于我,他只是我的管家。” “准你见他一面。” 我笑着看向宋鹤,“那多谢堂主了,什么时候合适?” “散席后,茶楼见。”宋鹤眼泛红丝,酒气间透着不甘,“只准一眼!” 今天我也喝了不少,有些醉意朦胧,应酬结束后我来到茶室,叫冯玉守在楼下,我独自上楼去。 隐约闻到了血腥气,还有金疮药的味道,我在屋里看到了雪客,她红着眼坐在床边。 上前去轻轻拍她的肩膀,女子别过头去,眼泪又流了出来。 床上躺着的男人腹部裹着纱布,唇色苍白,好似已经睡着了。 我俯身轻声叫他的名字,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男人缓缓睁开眼,有一刹那的惊诧,继而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一正……” “很好,你活着回来了,很好。” 有些费力地抬起手摸摸我的脸,徐鸮道,“对不起。” “没关系,我原谅你,我会一直原谅你,没关系。” “大哥他,只是担心我,他不是真的想那样……羞辱你。” 我握住徐鸮的手,点点头,“我知道他舍不得你心疼你,没关系,我也原谅他。” “我不在,你要,你要——小心。” “你放心养伤,我会来接你,我答应你。”俯身抱着徐鸮,我轻声道,“我一定会来接你回家,相信我。” 男人失血过多,再次睡了过去。 我下了楼,只见坐在门口的宋鹤似是哭过,眼中仍有泪花,“办完最后一件事,我就回锦州了。” “他不会跟你走。” 我摆摆手,笑道,“还不到临别时,再会。” 日子过得平静,暮秋堂比往日更显冷清。这日傍晚,雀儿匆匆寻来,哭着说刘尚志失踪了——我却并不意外。 入夜后冯玉来报,道是寻得了北荻的行踪。只带了两三名侍卫,我们趁夜来到码头,于一条窄仄的渔船上,终于见到了那名唤红珠的女子。她眼角有一块红色胎记,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怯生生。 “刘尚志呢。” 丽娘——或许该称她红珠,面无表情道,“他这么重要,不如用你的命来换他的。” “我想你误会了,相比之下还是我的命更重要些。” 手里攥着刀,红珠指着我,“我非杀你不可,你碍了他的大业。” 我苦笑,“红珠,你已是弃子,何苦为一个从不爱你的男人执迷至此?” “……” “是月见花,没有结果的爱慕。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对吧。” “你懂什么!”红珠骤然嘶喊,“若你经历过我的人生,也会死死抓住唯一伸手救你的人!愿为他付出一切,包括性命!” “够了。”我打断几近癫狂的女人,“为复仇累及安新县上万百姓,纵有千般缘由,亦罪无可赦。” “那些杂碎欺我、逼我至死时,你们这些圣人又在何处!我复仇何错之有!” “构陷周扈,也是为复仇?” 愣了神,红珠的身体在颤抖。 “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罢了。什么复仇,再找诸多借口也无法掩饰你的丑陋行径。” “我要杀了你!” “不如赌一局如何?”我掀帘望向船外,“赌你倾心慕恋的那人,会不会来救你。你已无处可藏,除非他愿再拉你一把。” 夜深雨细,码头沉寂无人。 那乘华轿停在不远处,竹帘低垂。 红珠如热烈而无望的月见花,欣喜奔向了她视若神明的男人。 惯用左手的祝山枝利落拔剑,在她扑近之时,精准刺入她的心口。 “主人,刺客已除。” 轿辇未曾为她停留一刻,却在我身边戛然止步。 竹帘后传来低哑语声,“黄大人,辛苦了。” 我躬身长揖,目送轿辇消失在夜色尽头。 血在雨水中流淌,粗鄙丑陋的瘸子从巷子里钻出来。他默默走到红珠身边,抱起她的尸体,走向远处。 定风波这个故事终于结束了。 刘尚志在码头旧仓中被找到,只是昏厥,并未受伤。翌日他转醒,闻知红珠死讯,唯有黯然。 随后他向我讲述去年夏日的旧事,周扈决意送出密信时,也曾思及托付李浩然,最终却选择了仅有数面之缘的刘尚志。 这世上,终究还有如他这般,为一诺可舍生忘死之人。望着他与雀儿、水牛相聚的画面,我感叹,这世界还是有美好的一面。 临走时刘尚志向我深深行了一礼,我们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时候回京了,我该做的事、能做的事、想做的事已经结束了。 我来茶室看望徐鸮,他已经可以下地活动了,真羡慕有副好身体的人,恢复得很快。 竟有些慌张,徐鸮看着我却不知该说什么。 “走吧,我还有份大礼要送给宋鹤,以及艾卿。” 圣阳镖局,筑堤的物资在这里转运,今天宋鹤和艾卿恰好都在。 鹨爷见我来了,抱怀挡在我面前,低声威胁,“我可瞅着你呢,如果敢对我三弟不好,铁拳伺候!” 徐鸮有些无奈地别过头去,“二哥……” 我笑道,“真羡慕你,大哥二哥四弟五妹,你刚好在中间,都宠着你。” 在上次接受审判的后堂里,宋鹤和艾卿已经等我一阵了。徐鸮关好门,说他就在门外,叫我别害怕。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黄一正不会怕,也不能怕。 寒暄了几句,我开门见山道,“这次多亏二位襄助,我能顺利回京复旨了,走之前有两份礼物送给二位,两份有关真相的故事。” 宋鹤蹙着眉,不耐烦地催促道,“别故弄玄虚,有话就说。” “第一份真相送给宋堂主你。有关陈廷之死的真相。” 宋鹤,你[小丑][小丑][小丑][小丑]怎么敢惹黄大人的,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 32 章 第33章 第 33 章 陈廷,高宗时期可谓是个风云人物。 他不仅学识宏富、见解精深,更兼交游广阔、慷慨好施,秉性耿直、敢于直言,是朝野公认的直臣。 任职翰林院大学士期间,他深得高宗器重,风头之盛,一时甚至盖过高佑、太傅张效俭等重臣,可谓权势无双。朝野上下,无不对他另眼相看。 那时的他,春风得意,万事顺遂,仿佛天地尽在掌握。 可正是这样一位贤良之臣,终究被文官集团的势力一步步裹挟其中。 当高宗有意擢升高佑为宰相时,陈廷竟率先站出来反对——不见硝烟、不闻刀兵的朝堂之争,似乎自那时起便愈演愈烈。 而最终,一件事的发生彻底打破了僵局,也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十九年前,云妃有孕。 这位容色倾城的女子,终于在前朝与后宫明枪暗箭的夹击之中怀上龙种。可她尚未感受到腹中胎儿的悸动,便已有人开始谋划一场“留子去母”的局。 那些忌惮高佑势力扩张的文官,刻意将陈廷推至风口浪尖。 他上书痛陈留云妃之弊,称她不过是高府豢养的舞姬,是高家用以蛊惑圣心的工具,圣上对她痴迷至深,已令朝野不安、天下侧目。 奏疏之中,他直言应当去母留子,以绝后患。 高宗览毕,沉默良久。没有怒斥,没有怨恨,唯余一片深切的悲凉。他在未央台召见陈廷,将那封奏折退回,语气沉静却字字千钧—— 陈廷,朕听闻你游历江南时,曾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视若己出。朕一直以为,你胸中装的是天下苍生,怀的是大善之心。可为何到了朕的面前,你却忍心让朕的孩儿一出生便失去母亲?你何其仁善,又何其残忍。一个无父无兄的孤弱女子,为何在你们眼中竟如此可怕?可怕到以为单凭她一人就能倾覆大梁江山?难道只因朕真心爱她,便成了罪过?还是你们这些所谓的直臣、忠臣、良臣——嘴上标榜高洁,实则也不过是一群只敢欺凌弱小的懦夫?若真以魅主误国为由,你们又何不直谏朕——赐死忠儿、荫儿的生母?陈廷,朕的儿子何辜。 这件事后,陈廷闭门不出,再不见客。 最终,众人只知他自绝于家中。而高佑,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 《治安录》——是高佑在将陈廷家宅付之一炬前,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所以对你们而言,《治安录》是恩师,也是养父陈廷的遗物,对吧,宋堂主?” “你在撒谎!他怎么会——明明是高佑为了相位逼死了他!” 我看向一直垂着头的艾卿,淡然道,“艾大人,你是陈廷最得意的学生,他是怎么被文官们绑架的,你心知肚明。你之所以选择做一名孤臣,正是害怕重蹈他的覆辙,不是吗?你虽恨高佑,却最终和他走上同样的路——因此在那最后关头,你宁愿把信交给高佑,而非张效俭。我说得可对?” 宋鹤瞪大双眼,几乎咆哮而出,“艾卿!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艾卿紧握的手终于松懈下来,干涩的嘴唇微微颤抖。 “告诉他,艾卿,陈廷死前留下了什么话。” 那震慑人心的八个大字,让前去赴约的高佑最终决定将这一切焚毁,永远埋藏于过去的黑暗之中。 八个大字,写满了陈家的墙面与立柱,触目惊心—— 愧于天地,以死为戒。 陈廷之死的真相,足以摧毁宋鹤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信仰。他所追逐感念的圣阳君,说到底,也不过是凡俗之辈。即便他不自绝,高宗饶过他,云妃的儿子——当今圣上赵明途,又岂会放过他? 唯有一死,才能勉强保全他忠臣良将之名。 而那一把焚尽陈宅的大火,则是高佑甘愿替他背负逼死良臣之骂名的选择。 “你放心,皇上不会追究此事,更不会迁怒陈廷的后人。我今日将真相告知于你,宋鹤,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天下再大,也大不过皇上。你是个聪明人,又以陈廷为师表,望你偏安一隅,莫要步上黑鱼寨的后尘。”我放下茶盅,转而对艾卿笑道,“接下来这份真相,是送给艾大人你的。事关秋素素的真相。” 秋素素与秋二哥自幼相依为命,因家田遭乡绅强占,不得已上京告状。 那一年,高迎盛外出经商,顺道巡察名下商行,途经蜀州小环乡,见当地气候宜人、风景如画,便有意买地修建别庄。 是了,他看中的,正是秋家兄妹那块田产。 强买强卖之下,兄妹二人失去栖身之所,流落街头。他们一边卖艺求生,一边设法前往锦州告御状。深知高迎盛为人嚣张、树敌众多,他们最终想出一个两败俱伤的办法。 结果便是秋素素刻意纠缠酒醉的高迎盛,被他拳打脚踢,伤重不治——但这真是全部真相么? “……高迎盛一脚踢中秋素素心窝,乃是致命伤。” 我看着艾卿,笑意微深,“没错,那一脚确实正中她的心口。可艾大人是否知道,秋素素天生心脉孱弱,即便没有高迎盛那一脚,她也活不长久。正因如此,两兄妹才不惜以命为注,宁死也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将高迎盛拖下水。” “你从何得知!” 我踱步于宋鹤与艾卿之间,语气平静,“因为——这个计划,本就是我为他们谋划的。” “你!” “别急,尚有人证。”我抬手指向屋顶,“徐鸮知情。秋家兄妹流落街头时,曾在广安堂讨一口饭吃。既已决意复仇,我便助他们最后一程。艾大人不必惊慌,话还未完。你只要派人前往蜀州稍作查证便知,高迎盛当初出了二百两白银,欲购秋家田地。只可惜他行程匆忙,委托当地一名乡绅代办,而那人——只给了兄妹十两,便将他们强行逐出小环乡。” 我注视着艾卿骤然苍白的脸,一字一句道,“高迎盛甚至从未亲眼见过秋家兄妹。他是嚣张跋扈不假,但他从不缺银钱。在这件事上,他并不知真相。换言之,他确有错,却并非你在朝堂之上痛斥的那种罪。艾卿,你身为大理寺官员,却未曾对此案追根究底。因为你根本不在乎秋氏兄妹遭遇了什么,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能用来攻讦高佑的把柄。” 难得见艾卿如此神色震荡,他面无血色,目光飘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至于我为何要这样做?”我轻笑一声,走回宋鹤面前,俯身与他对视,“没什么别的缘由,不过是想给高佑找些不痛快罢了。你说得对,我与他之间也有一笔私仇,只是还未到清算之时。反正你也要报仇,大可以等等,等把这脏水泼在我身上,也好全身而退。” “说来说去,”宋鹤声音嘶哑,“你今日是为高佑开脱而来的,是么,黄一正?” “我只是将真相带给该知道的人。真相或许伤人,但它必须见得天日。” “黄一正——” 我走向门口,迎着破门而来的风,“临别前送二位一句话,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虚实真假难辨,唯有时刻警惕才走得远。祝二位在丰州得偿所愿,一切顺利。” 走入院中,我朝坐在屋顶上的徐鸮招了招手。他纵身跃下,无声地落在我身旁,步伐仍有些许凝滞,却依旧快步走近。 他犹豫地望向屋内的宋鹤,低声说,大哥,我会回来的。 宋鹤与艾卿并未出声,只默然注视我们转身离去。 一出圣阳镖局,我回身就给了徐鸮一拳。他伤势未愈,猝不及防之下踉跄几步,几乎跌倒。 “你竟然悄悄把我的衣服都换大了一号,怪不得我胖了自己都没感觉出来。” 垂头笑了一声,徐鸮轻声道,“抱歉。” 我长叹口气,“算了,这件事我也原谅你。” 走近摸摸我的头,徐鸮说道,“他快出发了,你要去送么。” “去吧,他这次出力不少。” 斜阳西下,赶到码头时赵泽荫正准备登船了。 见我跑上前去,这个穿着军甲的男人停在原地等我。 周围的人很自觉离远了,我喘了两口气说道,“我也准备回京了,王爷。” “嗯。” “那王爷,再见。” 我朝他挥了挥手,正要转身,他却忽然叫住我。 赵泽荫迈步走近,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冷静而清晰。 “黄一正,这场戏,到此为止。我们的关系——也到此为止。” 我微微一笑,颔首应道,“好。一路顺风,王爷。” 夕阳余晖铺洒江面,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福船,我抬手解开发带,任由长发随风披散——这样才最舒服。 “走吧一正,回家。” 将蓝色的发带缠绕在手腕上,我拉住徐鸮伸来的手,“嗯,回家,恨不得明天就到。” “不行,办不到,我伤没好。” “还以为你多能耐,诶,你到底能排第几名?” “天下第一,如何。” “那我真是赚大了。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初吻没有了。” “我又不是你爹,不必什么事都向我汇报。” “你脾气越来越大了。” “说了,伤没好。能走路已经不错了……你今天还不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哈哈哈,你没亲眼看到他们俩那表情,有趣极了。” “你啊……”徐鸮轻轻摇头,“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与其让自己难过,不如把难过留给别人。” “说得也是。” 夕阳下,一切终将隐入黑暗投入夜的怀抱,以期明日的新生。 风波定后得西归,乌鹊喧呼里巷知。 不如归去。 虽然无人观看,但攻仍想对开篇丰州一卷多说两句。作为黄大人初露头角之章,主要为了引出各方势力,包括那个男人。当然,留了一些伏笔只待最终决战前夕才会揭露。这一篇中对赵泽荫的正面描写并不多,但希望各位理解,很多时候,爱只在朝夕相处间逐渐变得浓烈,才会在最后离别之际更显遗憾。[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致看到此处的朋友,谢谢观看。希望我的故事你喜欢。[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另:我也很喜欢周扈和李浩然的故事呢。 又另:别惹黄大人,她可不好惹哦。[菜狗][菜狗] 分段中(10.12[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第 33 章 第34章 第 34 章 六月二十,天未破晓,我便回到了锦州。 李大叔守夜时依旧打着瞌睡,一切如旧。 踏入熟悉的宅门,我整个人才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匆匆沐浴更衣,我嘱咐徐鸮好生休息,自己则径直朝宫中赶去。 清晨微热,我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袭轻纱长裙。值守宫门的岳东胜见我这般模样,略显诧异,低声告知,“皇上歇在书房,方才刚起。” 我朝两旁宫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绕过重重纱幔与竹帘。只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正有些烦躁地立在原地,低声嘟囔,“来人。” 我轻手轻脚从身后靠近,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身形微微一滞,男人缓缓转过身来。仍带几分少年气的面容上,一双睁大的眼睛里映出我的笑颜。 “我回来了,哭呜呜。” 我话音未落,便跌入赵明途的怀中。他仿佛要将我离去时日的空白尽数弥补,手臂收得极紧,紧得发痛,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微微发颤。 “玥儿,你终于回来了。” “我超级超级想你哭呜呜。” “尽会说好听的,一路上游山玩水、自在快活,怎会想起我?还回来得这样迟。” 我捧起赵明途的脸,望入他微红的眼眶,笑道,“真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你。你呢,可有想我?” 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明途眼中水光潋滟,再一次将我紧紧拥住,他语声哽咽,“玥儿,你从未离开我这样久……我觉得自己几乎快死了。一想到你不在身边,就心痛难忍,几乎窒息。” 我凑近他胸口,耳贴着他的心跳,轻声道,“跳得好好的呢。” 赵明途拉我坐在床边,仔细端详,“你呢?有没有受伤?” “嗯,但都已好了。” 听我说肋骨险些折断,赵明途执意要亲眼查看。 我们钻进床帐,放下帘帷,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彼此的气息。他温热的手掌在我腹间与肋边轻柔抚过,良久,忽然将我深深搂入怀中,吻着我的耳垂,眼角越发湿润,“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玥儿?” 抱住这个会当着我面流眼泪的男人,我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嗯,不走了。” “今日不早朝了,”他声音闷在我发间,依旧任性得像个孩子,“我要同你在一起。” “好,”我也笑起来,仿佛我们都还未长大,“去他的朝政,今天什么都不做,就玩一天。” 我们乘一叶轻舟,向璃砂湖心的铜铃台缓缓漂去。 铜铃台静静立于水中央,四野清寂,人迹罕至。若想避人独处,我与明途总会来此。 台上悬了数不清的铜铃,风起时铃音清越,流转不绝,泠泠如碎玉倾洒,闻之令人心神俱静。 “知道你们在洛川遇袭,我都快急死了。是谁的主意?我二哥?” “是他。说好久没操练,手痒。” “倒像是他的作风。但让你受伤,绝不可以。” 我躺在软榻上迎着湖风,只觉周身沁凉,“他实在太难上钩。明明一切顺利,眼见要有进展,最后一刻,他却弃饵逃了。” 明途支着脑袋低笑,“早说过你搞不定他,如今可信了?” 我叹了口气,轻声嘟囔,“谁叫我生得不够美?若再漂亮些,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色诱他不就成了?” 赵明途闻言大笑,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尖,“你在我眼中无人能及,是天下最最最美的姑娘。不信?你色诱我试试。” “你哪还需我色诱?便是不甩钩,你自个儿就主动投怀送抱了。” 男人撇撇嘴,一把将我搂近,“我不管,试试。” 试试就试试。 我一个翻身将赵明途压在身下,他望着我笑,已经作出了束手就擒任君采撷的样子。 “我投降,有什么本事请速速使出来。” 我俯身,轻轻在男人嘴唇上点了一下,“这个如何。” “……” “干嘛这么震惊,不会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吧?我可比你大两岁。” 将我拉近,赵明途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嘴唇,下一秒,他吻上来,如此湿润温柔的吻,就如同这拂面的微风。 “我比你更懂,你还得好好学。” 我笑道,“继续,让我好好学习一下。” 赵明途有些疑惑,手指在我锁骨上轻触,突然他仰头在那儿咬了一下,“不对劲,我是不是还在做梦,你热情主动得不像话。以前我想亲你你都不肯。” “你做梦咬我作甚。”我捏住男人的下巴,亲上去,“小傻瓜哭呜呜,我真的太想你了。” 只有这个人能让我无所顾忌的表达我全部的喜怒哀乐,他会全盘接受,没有一丝犹疑。 直到夜幕来临温热的风随夕阳缓缓散去,我们才离开铜铃台,彼此都有些依依不舍,但分别才是常态。 出了宫,我来到乔娘的小摊,虽然不饿,我还是要了一碗馄饨汤抱着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和乔娘闲聊着,说是草帽儿自从去了广安堂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她终于安心了。 絮絮叨叨拉着家常,吃完了饭,我牵着糖葫芦在附近逛逛。 玉京河畔的夏日,喧嚣中裹着蓬勃生机。不知不觉,我带着糖葫芦走进了花市。 目光所及,多是高鼻深目、鬈发彩衣的异域面孔,笑语间掺杂着各方乡音。 自大梁国势日盛,广开海陆商路,来此定居经营的外邦人愈来愈多,这花市一带,便渐渐成了他们汇聚之地。 长街两旁摆满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馥郁的香料气息与花香交织,弥漫在温热的晚风中。颇具异域风情的酒肆、食铺与客栈沿街林立,雕花灯笼初上,丝竹声、笑语声、叫卖声便已织成一片,夜市的热闹正渐渐苏醒。 异邦乐曲欢快悠扬,能歌善舞的舞姬大方地扭动腰肢,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我抱起糖葫芦,想让她看得更清楚,怎奈前头两个西域人身形高大,将我们挡得严严实实。 “喂,真没礼貌!个子高就站后面看嘛!” 闻声望去,是个戴着面纱的外邦女子。她一头乌发编成长辫,其间缀满各色珠宝,深褐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明亮又恣意。 那两个男人回头瞥了一眼,并未理睬。却不料这女子竟是个硬茬,丝毫不肯退让。 不知怎的,突然就动起手来。周围人群非但不散,反而兴奋围观。只见那女子身形灵巧,手中长鞭如游蛇般舞动,与两个大汉打得有来有回。 我赶忙把糖葫芦抱远了些,生怕被误伤。 忽然有人轻轻按住我的肩,熟悉的触感——是徐鸮。 “不回家,还在这里闲逛?” 我胳膊早已抱酸了,忙把沉甸甸的糖葫芦塞进来者怀里,“吃撑了,消食。” 徐鸮扫了一眼那边的骚动,一手抱稳糖葫芦,一手拉住我朝人群外走去,“走了走了。” 还没走出花市,方才那外邦女子却追了上来,张开手臂拦在我们面前,嗔道,“好没心肝的中原人!我方才替你出头,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要溜?” 徐鸮挑眉看向我,“你又惹什么事了?” 我连忙拱手致谢,“多谢姑娘仗义。” 她气呼呼地叉着腰,将我们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冷哼一声,“原来是一家三口!算了,不难为你们了!” 这时,一个装束相似的婢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小姐!您跑哪里去了,让奴婢好找!” 紧接着,一个高大威猛、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也跟了过来,怒目圆睁地瞪着徐鸮,“你们干什么?敢欺负我们小姐,活得不耐烦了!” 说罢竟撸起袖子欲要动手。徐鸮却神色未动,只眉间掠过一丝不耐。 “好了好了!没看见人家平平无奇一家三口还带着个小娃娃吗?你们两个长没长眼睛?太不礼貌了!” 女子一声呵斥,婢女与保镖立即退到她身后。三人又悄悄瞥了徐鸮几眼,这才转身离去。 糖葫芦早已不知何时搂着徐鸮的脖子,沉沉睡去了。 踏着渐深的夜色,我们离开乔娘家,我揉揉发酸的胳膊,用力伸了个懒腰,“累死了,回家睡觉。” “我才累,从早到晚一刻没歇。” “呀呀呀,劳碌命~” 徐鸮无奈地揉了揉我的发顶,半是抱怨半是宠溺地低声道,“整天操心,像养了个女儿。” 我哈哈大笑起来,忽而却有些伤感了,求而不得的亲情,总会让人心生向往。 天气越发燥热,日头升到正中时更是晒得人发昏。 我灌了一整日的绿豆汤,埋头批阅文书,待到傍晚时分,整个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宫中这段时日倒还算太平,并无什么大事发生,六宫相安,平静如水。 先前皇后生辰着实热闹了一番,明途也时不时来后宫走动,宽慰这个、探望那个,总算为这深宫添了几分生气。 处理完手头事务,我思忖着还是该去看看迎蓁。夕阳西下,漫天火烧云铺染了半边苍穹,与宫中的朱墙碧瓦交相辉映,织就一片壮丽辉煌的红。 还未进门,便听得院内传来迎蓁清脆的笑声。 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正在池塘边戏水,她拎着裙摆,朝几个小宫女泼水玩闹,好不快活。 “虽是夏日,也不可太过贪凉。” 兴庆宫的掌事姑姑如琪知道我并无责怪之意——宫里上下早已将迎蓁当作孩子疼爱,由着她玩闹便罢。 一见是我,迎蓁惊呼一声,赤着双脚像只小鸟般飞扑过来,紧紧抱住我,仰起小脸连声唤道,“一正,一正!你可回来了!” 我忙将少女拉回屋内,吩咐宫人为她更衣。她一刻也不肯安静,嘟着嘴抱怨我竟在她生辰时缺席。好一番软语哄劝,她总算原谅了我,却提出一个条件,她也要出宫玩一日。 我连说不可,迎蓁又哭又闹,说皇帝哥哥都能出去逍遥一日,为何她不行。 原来是明途说漏了嘴。我暗自叹气,带迎蓁出宫?这我哪敢答应。 被她缠得实在无法,只得暂且应下,至于时机……容后再议罢。 一直陪到迎蓁上床就寝,我坐在榻边讲了几个故事,才将她哄睡,得以脱身。 临走时,我注意到值守的侍卫是个生面孔。 如琪见状连忙上前解释,这是新来的侍卫,乐正景。 乐正?我端详着面前这张犹带稚气的脸庞,少年侍卫因羞赧低垂着眼,不敢与我对视。 未再多问,我只嘱咐如琪莫要让迎蓁多用凉食,便离开了兴庆宫。 穿过御花园时,恰逢玉珍找来,说是有事禀报。 原是纯嫔责打宫女,将那个名唤小燕子的丫头打得遍体鳞伤。今日这宫女竟投湖自尽,幸而被路过太监救起。 纯嫔脾气暴烈我早有耳闻,但闹出这等事,却不能再置之不理。 棘手的是慎刑司不归我管辖,平日宫女犯错,我多半权衡周旋,力求大事化小——一旦入了慎刑司,我便再难插手。 原本打算回府,偏又遇上这桩事。 命人将小燕子带到荽梧轩。我抿着茶,端详这个面熟的小宫女——确是在纯嫔宫中当差。她神情恍惚,身上几乎无一处完好。 她只求一死。 夏夜闷热,我轻摇团扇,淡淡道,“要不,你再去投一次湖?最好选夜半人少之时,如何。” 玉珍垂手侍立,语气威严,“究竟发生什么,从实招来。” 这丫头嘴馋,有一回偷吃了皇上赏给纯嫔的点心,被逮个正着,挨了顿狠打。次日皇上去鹿璃宫,恰见这宫女步履蹒跚,随口问了一句。 谁料就因这一问,纯嫔认定了小燕子仗着几分姿色蓄意勾引皇上。自那以后,小燕子便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直至再也承受不住,只想一死了之。 我揉了揉眉心,问道,“什么点心这样好吃?慌什么,你主子未必会尝,最后多半还是赏给你们。” 小燕子抹着眼泪抽噎,“是…是马蹄糕。入宫之前,每年我娘都会在我生辰那天做给我吃。” “那天是你生辰?” 我走近她,轻轻托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不得不说,确有几分动人姿色,尤其这双含泪的眼睛,宛若春水潋滟,哭起来更是我见犹怜。 长叹一声,我起身对玉珍道,“罢了,留她在我这儿打杂吧。你先带她下去收拾收拾,我去见纯嫔娘娘。” 转身走向鹿璃宫,幸好时辰尚不算太晚,依纯嫔的性子,再迟些怕是连门都进不去了。 在宫门外候了许久,才得召见。 还未进门,便嗅到一股浓郁熏香,甜腻得几乎发晕。 纯嫔辛雾,性情乖张,可或许正因这份任性大胆,反而更得圣心。宫中皆传,她是最有望晋封妃位的人。 一名小宫女在旁轻轻打扇,辛雾慵懒斜倚在软榻上,纤指托腮。待我行完礼,她才懒懒抬手,声音仿佛从鼻腔里飘出来,“起来吧,黄大人。” 东拉西扯寒暄半晌,我终是提及小燕子之事。 辛雾这才稍稍坐直,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黄大人还真是爱捡些破落玩意儿,专挑别人不要的捡。不过是个心眼多的臭丫头,也值得你大晚上跑这一趟?” 我维持着恭谨的笑意,温声道,“娘娘何苦为这等微末奴婢烦心?不如交给下官好生调教,也省得扰了娘娘清静。” “随你罢。”辛雾把玩着一串佛珠,忽又轻笑,“不过黄大人可得留心,面圣时千万别带着她——否则,只怕你也要难受了。” “谢娘娘提醒,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告退。” 走出鹿璃宫,我努力宽慰自己不必将辛雾的话放在心上。她也不是头一回暗示我与明途的关系了。 可恶的是,我竟无从辩驳。可转念一想,尚有要事待办,又何必为此烦忧。 回内政司处理完余下事务,我仍决定回府。一出上阳门,才想起接我的轿舆早已离去。 “哟,这不是黄大人么?” 闻声望去,竟是曹云章。这么晚了,才议完事? 闲谈几句,他方提起,高佑已称病三四日未朝,这几日他可忙得够呛。 我一怔,竟未曾听闻。 犹豫片刻,明天也没空,不若眼下就走一趟。兴许,根本不会让我进门。 高府离宫不远,我遣刘同前去通传。未料这个时辰,我竟真被请了进去。 行至逐月轩外,刘同连忙退避,连近前都不敢。我一时进退踌躇,终是心一横,走了进去。 轩中空无一人,月下晚梨,花竟然还没有落尽,我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那茂盛的枝叉,纷飞的花瓣徐徐飘落下来,偶尔从缝隙中洞见清冷的月色,煞是美丽。 “谁。” 我回过头去,只见阿苏那其小心搀扶着高佑正走进来,看到我回头时,高佑停下脚步,震惊无比地看着我,迟迟不能动弹。 “义父,义父?” 待我走近,高佑这才回过神来,徐步走回屋里坐在书桌前。阿苏那其随即便取了一条轻薄的丝被盖在他身上。 “义父这是怎么了?” 高佑望着院中的梨树,说道,“无妨,风寒。” 第35章 第 35 章 我拖了把椅子在高佑身边坐下,轻声道,“季节交替时候最容易生病,多休养,别过于劳累。” “是老了。” “……谁说的?依我看,您再干三十年也不成问题。” 高佑轻声笑了起来,问道,“什么事值得这么晚过来?是从宫里直接来的吧。”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朝服,为他斟了杯热茶,“刚哄迎蓁睡下,想着顺路来看看。听说您病了。” “你也辛苦了,从丰州回来,累坏了吧。” “……总归是顺利交了差。” “皇上宽仁,念在谢必安剿匪战死有功,不再追究其过往之失。” “于他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高佑长叹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满树梨花,静静问道,“一正,此行可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当然,必然。” “那便够了。”高佑声音温和,“回去歇息吧。” 我走到门边,却又回头,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对了,这回去丰州,倒是听到些关于义父的传闻。” 高佑徐徐睁眼,默然等我着继续。 “听说义父十几年来一直在四处寻找一名女子,却不知究竟是怎样一位佳人?不如我也尽一份心力,算是略尽孝心。” 有时候,就是要趁人病、再补上一刀,才最是“入味”。 高佑静静端详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睛并未因抱病而有半分浑浊。 半晌,高佑忽然笑了,“我在找我的女儿。” 我脑中嗡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女儿?高佑不是只有迎蓁一个独女吗? “……不过她应当已随她的母亲一同去了。” 我一时间哽住,只觉得喉间干涩,发不出声音。 “阿苏那其,送她回去。” 子时已过,长街寂寂,唯有几个醉汉踉跄徘徊。我无心言语,阿苏那其亦一路沉默。 远处几个纨绔子弟勾肩搭背、跌撞而行,竟迎面撞上了阿苏那其。 我揉着眉心,眼看冲突将起,心下无奈——偏要在深夜遇上这等糟心事? 见这几人衣着华贵还带着小厮,想必非富即贵。我正想干脆亮明身份喝退他们,还未开口,阿苏那其这头疯狼已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出老远。 突然有人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拉扯——不长眼的东西,没见我身着官服? 眼见阿苏那其欲要拔刀,我也慌了。我一天天够忙了,可不想卷入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情势急转直下,忽见一条长鞭破空卷住阿苏那其的弯刀,几个眼熟的外邦人不知从何处现身,顿时搅入乱局。 不过片刻,那群醉鬼已被撂倒在地,阿苏那其却转而与那三名不速之客缠斗起来。终究是他武艺高强,步步紧逼,将那三人逼退。 “你这恶汉!他们不过闹事,教训便罢,何至于取人性命?”为首的女子转头看向我,面露惊诧,“是你?” 阿苏那其恶声回道,“多管闲事!” 我急忙上前调停,唯恐再生事端,“误会,都是误会!” 阿苏那其突然冷笑,身形疾动,再度向那女子袭去—— 电光石火间,只听“嗖”的一声,他手中弯刀发出一声锐响,猛地收势,目光锐利地射向我身后的屋檐。 是徐鸮!他闲闲立于檐上,手中掂着几颗石子,面沉如水。 见阿苏那其眼神一凛,我正暗叫不妙,他却迅速恢复平静,收刀自我身旁走过,“既然如此,不必我送了。” 那群惹事生非之徒早已趁机逃之夭夭。徐鸮跃下屋檐走到我身边,蹙着眉抱怨,“看来你还是不够累,三更半夜还在外面招惹是非。” 我长叹一声,果真是漫长的一日。 “多谢二位出手相助。”那名褐眸女子走上前来,先看我一眼,又向徐鸮拱手致谢。 “不必。” 我们正要离开,她却追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卡娜。” “他叫徐鸮,是我哥哥。” 名为阿卡娜的女子含笑点头,“再会。” 回到家时,我已累得瘫倒在床,连脸都懒得洗。徐鸮叫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强迫我洗洗,嘴上说着“日日面见后宫娘娘,岂能一身汗气”,实则不过因他自己有洁癖罢了。 为我擦着头发,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是小车国的人。” “那三个西域人?”我懒懒地问。 徐鸮点点头,“那个男人有狂躁症,没事就离远点。” “你说阿苏那其?他同你交过手,说记得你的气息……确实该留心些。我看唯有高佑能制得住他。” 徐鸮忽然笑起来,屈指弹了下我的额头,“若是对椋羽说这些,他早就抓耳挠腮、追着我问个不停了。” 我困得眼皮沉坠,几乎下一秒就能睡着,“别拿我跟他比……他虽长得好看,却是有那么点笨。” 转眼入了七月,天气燥热难耐。 白昼我大多窝在荽梧轩不愿出门,唯有一清早去迎蓁那儿略坐片刻,之后便瘫在竹摇椅上消磨时光。幸而盛夏除非特定场合,我倒不必终日穿着朝服,否则真是要闷死人。 小燕子手脚十分勤快,时常我只需一个眼神,她便将凉茶递到我手边。她似乎格外珍惜这段能服侍“正常人”的日子,很是用心。 这日下午睡醒,见无事可忙,我便想着去太医院翻翻书册。恰逢余清正要入宫当值,我们便聊了会儿丰州旧事。然后他便替我在阴凉处摆了张竹摇椅,让我静心看书,有事再叫他。 其实我所阅之书文字不多,多是草木绘图、药草札记,以及各类奇物志——一则需不断加深对各类药材的印象,二来也想多见识见识大千世界的纷纭奥妙。 却不料看着看着,我竟又在摇椅里沉入梦乡。恍惚间,竟梦回遥远的往日。 小女儿坐在杨梅树下吃着凉丝丝的冰棒,她穿着新买的红色碎花裙子,望着女人回家的必经之路,她总是在等待在期盼,会在女人出现的那一刻欢心雀跃扑到女人柔软的怀抱里,这个时候她一点都不怕热,她喜欢这样的拥抱。 隐约觉得脸上有点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眼中的倒影有些熟悉,可好像又有些不太真切。 知了在鸣叫,一丝风都没有。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直到声音破开了涟漪。 “黄一正。” 黄一正?黄一正是谁。哦,对了,是我。 神志缓缓清醒,我终于看清眼前之人。 “荣亲王?” “擦擦,口水流出来了。” 我有些发懵地接过男人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可恶……睡得太沉,竟连口水都出来了。 “失礼了,让王爷见笑。” 我偷眼细细打量眼前人,一月余未见,他似乎又晒黑了些。 “最近挺忙?”他语气平淡,“忙到在这儿偷闲打盹?” 我欠欠身,笑道,“知道王爷三日前便回京了,此番南下辛苦,想必好好休整了几日。王爷可是身体不适?可是要传太医来看看?” 赵泽荫一拂衣摆,径自坐上摇椅,淡淡道,“哦?原来你知道本王回京三日了,还以为黄大人忙得耳聋目盲,无从得知呢。” 太医院后院如此偏僻,不知赵泽荫是如何找来的。我端起小几上那杯茶,温度温热,该是余清准备的——他向来不准我夏日贪凉。看来,也正是余清将面前这臭脸王引到此处。 赵泽荫信手翻着我读的那本书,眉眼低垂,不说话时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天气暑热,我自然不能将他晾在此处自己离去,便去装了一壶消暑凉茶,为他斟了一杯,自己则静立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问你话呢,黄大人变哑巴了?” “不知下官何处得罪王爷,还请明示。” “本王回京数日,却连你人影都未见。昨日去向贵太妃请安,你也不在。黄一正,这合适吗?” 我依旧恭谨垂首,语气谦逊,“还请王爷息怒,若有一正疏忽之处,定当改过。” 赵泽荫突然攥住我的手腕猛一发力,我猝不及防跌跪在地。他俯身逼近,手中力道寸寸收紧,“没心肝的女人,你就这么回报我?” 我用力去掰他的手指,咬牙切齿道,“赵泽荫,你放手!这里可是宫中!” “哦?你还挺凶。” 倏地起身,赵泽荫一步步将我逼至墙边,死死握住我的手腕压在耳侧,将我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夏日的热浪裹挟着这个男人的怒意,几乎令人窒息。 “住手!小心我——” “怎么,除了严刑逼供,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妨让本王见识见识。” 我抬膝就向赵泽荫下身顶去,却被他瞬息反制,整个人被扭转过去牢牢按在墙上。 男人低笑声贴着我耳畔响起,“这么狠?就不怕真伤了我?” “放开我!我又没招惹你!” 用力挣扎,却一点都动弹不得,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挤在一起,呼吸都困难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借口再回答我。” “是你亲口说你我之间早已结束!是你先拒绝的我,我凭什么还要低声下气讨好你!” “……”赵泽荫忽然松手,退后一步打量我,“求我。” 我揉着发红的手腕,转身瞪赵泽荫。可恶,力道这样重,胳膊几乎要脱臼。 “啊?休想!” 赵泽荫却不怒反笑,唇角勾起一抹玩味,“求我。或许本王会考虑重修旧好。” 我气得浑身发抖,脱口喊道,“休想休想休想!你做梦!” 赵泽荫的脸色骤然铁青。我紧贴墙壁,心头一紧——他是真的动了怒。 就在他手伸向我脖颈的刹那,一个声音及时响起。 “一正,没事吧?” 我侧首看见余清,急忙挣脱桎梏,整理着衣襟迎上前,“师兄,没事儿。荣亲王近日暑热缠身、心绪不宁,给他开两服降火清心的凉茶。” 余清躬身一礼,“下官这便去开方。” 我连忙跟上,“我也去!” 逃离了太医院,我仍旧感到后背发凉,好似针扎一样。看着夕阳西下了,我火速出了宫。 奇怪的是,上阳门外却不见徐鸮,怎么回事,他干嘛去了。 算了,我还是自己回去吧,路上正好可以绕到玉京桥下买杯牛乳荔枝饮,冰冰凉凉、甜丝丝的,光是想想就让人心情大好。 平日里这个管、那个劝,都不让我吃甜,今天正好没人盯着,我要大开杀戒。 美滋滋捧着手里的饮子,我又盘算着顺道带些桂花蜜回去。正要付钱,忽然有人按住我的肩。侧头一看,竟是白小白。 心头顿时一沉,我慌忙四下张望——并没见到那张冷脸。可还来不及松口气,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大人,得罪了。您别挣扎,我……我不想伤着您。” 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请”上了马车,我怒视着来者,“好啊小白,几日不见,竟干起绑人的行当了?” 白小白抹了把额角的汗,压低声音,“您多包涵,王爷回京这几日动了大怒,我们这些身边当差的,实在难做。” 我抱臂气呼呼地问,“徐鸮呢?” 小白挠挠头,忽然咧嘴一笑,“跟何峰他们喝酒去了……他晓得您,呃,王爷‘请’您过府一叙。嘿嘿,一会儿我也去喝两杯。” 什么?!完了,徐鸮居然没看出不对劲!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赵泽荫究竟是想做什么? 说是“请”,却并没让我走正门。白小白从王府后门将我送进一处僻静小院,就逃也似地溜了。 见屋内无人,我便踱步进去,发现是间书房。 忽然想起赵泽荫曾提过他把宝贝藏在书房里。我抬头望向高处,心想,这回也叫你尝尝引狼入室的滋味。 我搬来椅子垫脚,使劲去够最高处的木匣子,还差一点,又找来一只小凳叠上去。 摇摇晃晃爬上去,只见一只未上锁的木匣静静躺着。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而匣中之物却让我瞬间怔在原地—— 那是一节断掉的枪头,枪头下镌着祥云纹样。 这是飞云将军的枪。 枪油是新上的,锋刃依旧雪亮锐利。时隔多年,仍依旧可想象得到,它曾如何伴随主人在沙场上纵横驰骋、凛凛生威。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大将军最初还有点小傲娇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第 35 章 第36章 第 36 章 “若感兴趣,不妨拿去。” 我蓦然回首,却见那男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于门畔。他换了身宽大的衣袍,胸膛依旧恣意大方地袒露着,一派疏狂之态。 我轻轻合上木匣,小心翼翼地爬下来,“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好喝么?” 赵泽荫瞥见我手中没喝完的饮子,接过浅尝一口便蹙起眉,“甜得发腻,这是什么味道。” “你费尽心机将我带到这儿,究竟想干嘛?甚至还特意支开了徐鸮。” 赵泽荫负手在我身旁悠然踱步,唇角微扬,“别担心,他酒量好得很,醉不了。他也知道你在我府上。” “……” 赵泽荫忽将手伸至我面前,“东西呢?” “什么东西?” “黄大人,你可是亲口答应要给我带特产的。” 我一时语塞——我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当时离开丰州时,确实买了一些特产,但——我路上就全都吃光了。 “呵,忘了是吧。”赵泽荫收回手,慵懒落座,又问道,“那答应替我找的人呢?想必也没找罢。”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暗叫不妙。这两桩事确被我忘的一干二净,此刻连借口都编不出,怎么办,干脆硬着头皮认错吧? “你就这么对我的?如何,现在你可认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 我悄悄抬眼望去,赵泽荫正注视着我,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是你说要结束的,怎能怪我……” “你甚至不曾求我再作考虑。说到底,黄一正,当初向我投诚,也不过是诓骗我罢了。” 不知为何,心头蓦地泛起一阵酸涩,我鼓起勇气迎上赵泽荫的目光,此刻的他敛去了先前的戾气,眸中却凝着失望,甚至……染着几分孤寂。 “罢了,你走吧。” 鬼使神差地,我向前迈了一步,伸手轻轻环住了赵泽荫。他没有抗拒,亦未推拒,只微微低下头,靠在我胸前。 片刻后,他的手揽上我的腰际,稍一用力便将我整个人提起,放在他的膝上。 就这么静静相拥。赵泽荫的下颌轻抵在我颈窝,温存地、缓慢地蹭着,“为什么不走?给了你机会。” “我有些怕……怕我若真走了,你明日便要出家。” “……怕我出家,怕我离开锦州。唯有这两桩,才是你的真心话。” 我捧起男人的脸,轻声恳求,“求你了,别结束好吗?我需要你,你……也会需要我的。” “迟了,机会不会永远等你。” 我倾身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又道,“那我再求一次。” “装完可怜,又开始牺牲色相了?这些在你手中,从来都是最不值钱的筹码。” 我不由轻笑,“这般拉扯很有趣么?你似乎乐在其中。” 赵泽荫也笑了,手掌在我腰际稍稍收紧,将我更密实地拥入怀中,“若太容易得到,岂非无趣至极?” “只能说王爷心若坚冰。” 赵泽荫将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低声道,“免得被某个坏女人随手取了去。” 我的指尖在他胸膛轻轻游走,听见他的呼吸渐渐粗重,便贴在他耳畔软语,“那你可要守好这颗心……那个坏女人,随时会来将它挖走。” 灼热的唇瓣摩挲着我的耳廓,赵泽荫的声线低沉,“我等着那一天。” 拥抱、亲吻,我与他逐渐走向夜色、共赴黑暗。不会容渴望肆意占领,不会向爱欲轻易投降,清醒的人始终清醒,会是谁先失守呢。 无论是谁,只要不是我就行。 花市最热闹的清风楼夜夜笙歌不绝,舞乐声恍若永无休止。才踏入便如坠盘丝洞天,身着异域服饰的女子们含笑迎送眼波流转,教人难以推拒。 三楼雅阁之中,两桌人已酒过一巡,气氛正酣。斟酒的舞姬姿容妩媚,毫不避讳地展露着动人身段,令人目眩神迷。 徐鸮已带了几分醉意,眉宇间尽是畅快。我有些无奈,罢了,今日便纵情喝吧。 赵泽荫闲坐上位浅斟慢酌,我刚在他身侧落座,便有两位妖娆舞娘偎近,纤手拈着葡萄喂我。 此刻我才明白为何特意嘱咐我换上男装。 这儿果真比胜春苑放肆得多,倒也别有风味。 “哎哟,将军可算来了。”只见一袭红纱裙的女子翩然倚进赵泽荫怀中,眼波流转落在我身上,“这位小公子倒是头回见呢。” 赵泽荫含笑睨我一眼,“黄大人最是矜持,你可拿不下她,青蕊。” 我嗔怪地瞪他一眼,推拒了接连劝酒的舞姬。这人竟带我来这等地方……可看他手下连同徐鸮都喝得尽兴欢颜,倒显得我有些格格不入了。 青蕊显然与赵泽荫交情匪浅,她如灵蛇般扭动纤腰滑入我怀中,异香缭绕间教人心神微漾。 柔若无骨的手自我腰际抚上胸口,又游移至后背,最终她附在我耳畔轻笑,“原是位女公子,当真可爱呢。” 说罢竟在我颊边落下一吻。 “我、我只是来吃饭……” 青蕊掩唇一笑,又亲了我一口,“等我哦。” 见那抹红影翩然离去,我凑近赵泽荫戏谑道,“莫非是王爷的红颜知己?” 他悠然品酒,唇角含笑,“是。” 此时青蕊已翩然踏入舞池,一曲《羽化灵蛇》跳得人心神荡漾,难以自持。 我在宫中观赏过无数歌舞,却从未见过这般将****书于肢体之上的舞姿。纱幔翻飞间,高处飘落的水珠与花瓣交织,金粉迷离中狂欢四起,赞美与掌声如潮水涌来,无人能在此境中保有清醒。 “如何?” 我望着舞动的那抹红影喃喃,“完了,我好像也喜欢上她了。” 赵泽荫揽住我的肩,在我耳畔低语,“若喜欢,今夜便让她伺候你。” 我惊得睁大眼睛,“这……可以吗?”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我咽了咽口水,无意识舔舔唇角,“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泽荫忽然在我耳垂尖儿上咬了一下,朗声大笑,“做梦!” 我吃痛捂着耳朵,顿时清醒过来。但见他眸色清明,丝毫未染酒色之惑。 可恶,原来又在戏弄我。可方才那一刻,我是真的……心动了。 “徐鸮可以,你?免谈。” 我惊诧地张大嘴,只见徐鸮也醉眼朦胧地望着舞池里的女子,我问道,“王爷,你所言伺候,是我想象的那种伺候嘛?” “啊,是啊,脱光了衣服巫山**,难舍难分。” “原来今天的主角是徐鸮啊。” “他是个不错的朋友,忠勇良信义,难得。” “你不会想挖我墙角吧,我费了大力气才把他从宋鹤那里抢过来。” 见我急了,赵泽荫搂紧我笑道,“放心,至少今天不会。” 行吧,我也不好多加干预,毕竟徐鸮是个独立的成年人,他有自己的生活。 其实有些事情不能细想,一个正常男人怎可能会没有需求,只不过这事儿没必要让我探知罢了,赵泽荫也一样。 抿着杯中佳酿我也释然了,看着胳膊上的红线,我想,明天和死亡尚且不知道哪个先来,又何必拘泥于自我构建的藩篱中庸人自扰,还不如通达一些。 这一夜,极乐。徐鸮直到第二天我进宫去都没回来。 有些时候没去昭阳殿了,傍晚时我准备去一趟。这些天我习惯了小燕子跟前跟后,丝毫没注意她今天也跟着我。 想起那日纯嫔说的话,我又看看这个有些漂亮的丫头,既然这么厌恶平淡的宫闱生活,那不如找点乐子吧。 叫小燕子在外等着,我独自去见皇上。 屋里还是有些闷热,小太监正在更换内室的冰块,明途还在竹帘后批折子,见我来了,笑靥明媚,“玥儿!” 我知道他近来公务繁忙,尤其运河修建一事再度提上议程,许多大事皆需他亲自过目。 此番丰州水匪得以肃清,当地官员亦受震慑,也算为这浩大工程开了个好头。若非如此,任那些蠹虫盘踞在丰州这处关键节点上继续吸血,运河之工只怕如昔日安新县堤坝,永无修成之日。 朝中反对修运河的,自是以张效俭一党为首。无非是借口耗资巨大、收效难料。 他们岂真不知运河若由珠州直抵锦州意味着什么?届时江南富庶之地尽在掌控,大梁权柄将更为稳固。他们不过是存心不愿见到主张续修的高佑一派太过顺遂罢了。 另一件让明途分身乏术的,是赵泽荫南下整肃军务之事——于曲州、秀州、珠州三地筹建水军,以抗击屡扰海运商船的海寇。 眼下丰州总督谢必安既死,接任者悬而未决,三州水军如何编练亦在议中。明途因此时常忙至深更,案牍劳形,废寝忘食,总要到后半夜方能歇下。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们也不是没商议过,他的身体经不起劳累,看来是时候把设机要处的事情提上议程了。 “五个人,高佑、张效俭、两位亲王,还差一人。” 我趴在明途的桌案上,说道,“最后一个名额干脆轮值吧,所有四品以上官员无论文武无论出身,皆可备选,一月轮值一人。这样,五个人永远处于制衡中,不会有一方壮大。” 明途笑道,“还是玥儿知我心意,我也这么想的,等等,这样的话岂不是你也有机会轮值,那我天天都能看到你了诶。” 我绕到明途身后,捏捏他的肩膀,“哈哈,你别做手脚,我看看凭我的运气,什么时候能轮到我。” 握住我的手,赵明途叹口气,“是不是该带我出去玩一次了。” “你好意思说,迎蓁也吵着闹着叫我带她出宫,你们不会是商量好的吧。” 赵明途转身笑道,“不管,先带我玩。” 于是,我把在清风楼发生的事讲给了明途,听罢,他沉吟道,“清风楼是消息汇集之处,佳酿美人轮番上阵,便是石头都会开口了。毕竟保守秘密可是这世上最难办到的事情之一。” “赵泽荫有些难以捉摸,我也有些摸不准他到底上钩没有。” 赵明途无奈地笑了笑,起身抱抱我,“你确定要这样向他复仇吗。” “你就是太心软了,这已经是我们能够想到的,最温柔的复仇方式了,不是吗。明明我们才是受害者。” 长长叹息着,明途望着窗外的夕阳,“二哥太重感情了,像父皇一样,正因深情,才无情。” 我这才想起来有件事差点搞忘,赶忙问道,“对了,玉烟是谁,和他有什么过往?” “是他第一次喜欢的女子啦。” 玉烟是赵泽荫十四五岁在西域随飞云将军带军打仗时遇到的一个农家女,那是他第一次爱一个人,可这个人却不能爱。 “为什么不能,只因为身份悬殊?” 明途摇着头,摸摸我的辫子道,“她是卑陆国的细作,死在了他的枪下。” 有些震惊,短短一句话,难以描述过去那些欣喜爱慕悲伤绝望。 我此时有些理解赵泽荫为何对待感情如此谨慎小心了,也明白了他为何对真心如此执着。 “所以玥儿,对他尽可能温柔些吧,就算要伤害他。” 我看着这个少年天子心中五味杂陈,能怎么办呢,那是他最喜欢的二哥。 昭阳殿外,小燕子依旧垂首站着,我深吸口气对这个丫头说,“走这条路你想好了吗。” 低低垂着脑袋,小燕子不敢言语。 我拍拍她的肩,对李泉说,“这丫头很机灵,留下来伺候皇上吧。” 明白人不需要多言,我心事重重出了宫,在太阳落山时看到了徐鸮。 想走走散心,太热的天我也没有胃口,一边走一边发呆,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王爷送了礼物来,说是你的生辰礼。”徐鸮掏出一个小匣子递给我,“可你的生辰,不是在一月么。” 我打开一看,是一双孔雀石耳坠,形制简单。 真是讽刺,他没发觉我从来不戴耳饰么,因我根本没有耳洞。 “我有两个生辰。” “……一个是黄一正的,那另一个呢。” 我看向徐鸮,笑道,“骗你的,我随口胡诌,谁知他信了。” “干嘛戏弄他。”徐鸮看向远方,说道,“不断接近他又不断推开他,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一正。” 我拍拍徐鸮的肩,也望着远处的灯叹息,“秘密。” [菜狗][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 36 章 第37章 第 37 章 有些意外,名叫阿卡娜的女子带着婢女正在我家门口四处张望,见我和徐鸮一前一后回来,她眼眸一亮,提着裙摆便跑上前来。 我心中掠过一丝困惑,我与她仅一面之缘,她如何能寻到此处? 她倒是不见外,并未先回应我探询的目光,纤纤玉指径直点向一旁的徐鸮,声音带着异域特有的腔调,“我来找他。” 我微怔,随即了然,摆了摆手,兀自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既是找徐鸮,我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莺儿正在院中井边摘菜,小脸上挂满了汗珠,在夕阳下亮晶晶的。我取了帕子给她细细擦干,自己则坐到凉亭里,望着渐晚的天色发呆。 晚饭时分,徐鸮才从外面回来,眉宇间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烦躁,默不作声地吃了饭,便跃上了屋顶,独自对着沉沉夜色出神。 我在底下嚷着,让他也带我上去瞧瞧。他俯身伸手,将我轻巧地拉了上去。 屋顶视野开阔,虽不及想象中那般诗情画意,但夜风习习,拂动披散的长发,仰头便是无垠的星空,倒也让人心神宁静。 “她找你何事?”我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月亮,轻声问。 “确切来说是找你。她找赵泽荫,那日见你穿着朝服,觉得你应该知道赵泽荫家怎么走。” 小车国……我心下猛地一沉。难道阿卡娜,就是赵泽荫口中那个小车国的女人? 这么巧合么。 “你给她指路了没?” 徐鸮低笑一声,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到额前的碎发,“自然,举手之劳。” 奇怪,她既想找赵泽荫,为何当时不直接问我,反而要绕个圈子去问徐鸮?对于我这疑问,徐鸮的见解是,出于女人的直觉,那位阿卡娜姑娘,似乎对我怀有若有似无的敌意。 罢了,不关我事。 我重新躺倒在微凉的屋瓦上,夜空如洗,星子点点,月亮寂静地悬在那里,真好看。 日子水一般平稳流过,甚至有些乏味。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我照例在后宫处理些琐碎事务,听得几个小宫女聚在一旁,兴奋地低声议论着一桩新鲜出炉的大事。 那位名唤小燕子的宫女,竟得了皇上青眼,一朝承恩,被封为了燕贵人,赐居永宁宫。 忙里偷闲,我去永宁宫见了见这位一朝翻身的燕贵人。 她果然不负所望,言谈举止间已有了三分主子娘娘的架势。她对我当年的引荐感激不尽,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体己话。 如今圣眷正浓,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永宁宫,皇上也常召她去昭阳殿伴驾,真真是风头无两。这沉寂许久的后宫,犹如一池静水被投入了一尾活鱼,顿时涟漪阵阵,风波暗起。 迎蓁却不懂这些波澜,她只知道她的皇帝哥哥又多了个可心人儿,但比起这个,她更盼着吕遇婉来找她玩耍。 这日送吕遇婉出宫时,我见她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怅惘,问起了缘由。 只因赵泽荫回京已有些时日,却只与她匆匆见过两面。我看着她失落的身影,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终是没忍心告诉她,小车国那个女人来找她的心上人了。 “明天露水山下有个纳凉会,你要来吗一正。” “算了,你也看到了我每天都有事要处理。” 吕遇婉轻叹一声,似有些遗憾,她弯腰进了轿子,复又掀起轿帘,柔声道,“总绷着弦也不好,偶尔也该歇一歇才是。” 我微笑着目送轿辇远去,抬手轻轻捶了捶酸软的腰肢。 天色尚早,夕阳的余温未散,我略一思忖,转身向太医院走去。 仍旧在后院摆了一张摇椅,我埋首于摊开的书册间,指尖顺着墨线勾勒的图样游走,认真地誊抄、记诵着各类草药的形貌习性。最后一丝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四周静得只剩风吹书页的轻响。 因太过投入,有人走进院中也未及时察觉。直到一股熟悉的清冽气息靠近,有人伸手,极轻地捏了下我的耳垂。 我吓了一跳,抬头正对上赵泽荫含笑的眼。 “为何你的这些书,都没有书名?” “是我师傅的手稿啦。” “师父……桑神医?” 见赵泽荫站着,我也不好意思独坐,便顺势在身旁的台阶上落了座,将书册递给他翻阅。 “嗯,他游历四方,会将所有见过的奇花异草仔细画下,附上注解,寄回来给我学习。我没机会出远门,所学大多不过是纸上谈兵,看图索骥罢了。” “为何执着于学这些?”赵泽荫也没客气,极其自然地拿起我放在一旁的茶杯,呷了一口。 “世间有毒的草木虽多,却不会自己跳进碗里。但有毒的人心,却往往令人防不胜防。多学习认得一些,总归不是坏事。” 赵泽荫闻言低笑,带着几分了然,“所以你宁愿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图个安全稳妥。” “哈哈哈,不好意思,陋习,让王爷见笑了。”我见他一身朝服尚未换下,想必是刚面圣完毕,又去探望了英贵太妃,便转开话题,“王爷今日过来,可有什么要事?” “左不过是一些待定的事等着皇上最终拍板。你心里有数才对。” 我笑道,“机要处的事呢。” 斜睨了我一眼,赵泽荫哼道,“就知道你消息灵通,说不定哪天我们可以共事了呢。” “还是算了,我一介小女子,可受不住那些言官御史一封接一封的折子参劾。” “对了,明日的纳凉会,你去是不去?”赵泽荫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揶揄,“别急着拒绝——你不是还没见过季寒山么?眼下正好有个机会。” 听到这个名字时,我还有些怔愣,猛然想起原来是那个莫名其妙请皇上赐婚的家伙。 说来他好像是都察院佥都御史,说不定可以打听下有没有关于我的小道消息。 心思几转,我点头应下,“行,明日我去。” 赵泽荫似乎很满意我的答复,抬手又轻轻摸了摸我的耳垂,问道,“送你的那对耳坠呢?为何不见你戴?” “王爷!”我无奈提醒,“我根本没有耳洞,怎么戴呀!” 他笑着将我拉起身,顺手替我拍了拍裙裾上沾染的尘土,“我当然知道。送你这个,就是催你快去打了耳洞来戴。说来也怪,一正,像你这般年纪还未扎耳洞的女子,可真不多见。” “那你送点别的不好嘛?”我小声嘀咕。 “哦?”赵泽荫饶有兴致地低头看我,“那你想要什么?” 我歪着头认真想了想,随即捡起地上的小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洁的图样,“发簪吧,就要这个样子的。” 赵泽荫端详着地上那个样式略显奇特的簪子图样,又伸手摸了摸我仅用一根素簪绾起的头发,疑惑道,“说真的,我确实少见你佩戴饰品。这发簪有何深意?样子瞧着……有些奇怪。” “我喜欢这个,虽然不戴,但是喜欢。” “知道了,等着就是。走吧,眼下你应当也无事了,今日随我走。” “啊?你不会又要带我去清风楼,今天终于轮到我被好好伺候了?” 赵泽荫白我一眼,没好气道,“想得美。露水山在南郊,路途不近。你今晚随我回洧盘馆住下,明日一早出发即可,还能多睡会儿懒觉。已经让人和徐鸮打过招呼了,你大可放心。” 我更是惊诧,忙不迭跟在他身后追问,“你……你都不知道我究竟去不去,就提前把我安排好了?” 赵泽荫脚步未停,语气霸道依旧,却依稀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早便同你说过,何时需要你,由我决定。这话,究竟要我重复几遍你才记得住?” 我心一横,原本想避人耳目,但想想,管他的,为达目的豁出去了。 一路闲聊着来到小兰山下的洧盘馆,山下有些凉,即便是夏日也可以泡一会儿。 馆里依旧没什么人,也没有太多热气,想是调节了温泉水流入的缘故。 好好欣赏了一番馆里的景致后,我跟着婢女去更衣。换了衣服一出来,竟然没看到人,凭借着之前的印象,我沿着小路走了半天,看到一个池子冒着热气,便走了进去。 水温刚刚好,我埋头沉下去想试试在温泉里憋气是什么感觉,并无特别。 冒出水面时,我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丝质的衣服。 “赵泽荫!你干什么!” 只见男人**着站在汤池中,勾起嘴角微微笑道,“我问你才对,这是我的私人池子,你走错了哦黄大人。” 我别过脸去,脸已经火烧似的发烫,“你待客不周,又没人给我指路!” 缓缓走向我,赵泽荫指着另外一侧说道,“那边,黄大人。” 刚想爬出池子却被男人挡住路,我磕磕巴巴道,“警告你,小心我———” 离得太近了,我连忙后退了两步贴着池子边缘,只见赵泽荫逼近我,**的胸膛几乎要碰到我的脸了。 “怕什么,我不会吃了你,放心。” 我不服气地抬头瞪着赵泽荫,“我可不怕你。” “那就是了,特许你用一次本王的池子,下不为例。” 我暗自庆幸,还好今天没脱光,不然丢人丢大发了。 没有再戏弄我,赵泽荫坐在我身边沉默着,唯有水流声在耳边萦绕。 “对了,小车国的那个女人追着你来了。” “……不劳提醒。” 我趴在岸边笑道,“哎呀呀,王爷的桃花还真多,小心情债还不清。不过你别说,阿卡娜真的很漂亮,是那种很少见的明媚大方的类型。” 微微眯着眼,赵泽荫说道,“我只觉得烦。” “……你不是喜欢主动的吗,到底要怎样。” “闭嘴。” 我哼了一声,故作高深,既要又要。 又泡了一会儿,我肚子都饿了,眼见着天黑了下来,便打算上岸。正要爬出去时,赵泽荫突然伸手拉住我的脚腕。 粗糙的手顺着我的小腿摸到大腿。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按住他的手。 赵泽荫将我压在身下,薄薄一层衣服近乎于无。我死死贴着汤池边缘,再次别过头去。 捏着我的下巴,赵泽荫俯身亲了下我的脸,“天黑了,不会害羞了吧。” “王爷,你不如给个准话,需要我献身大可以告诉我,起码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轻笑一声,赵泽荫温热湿润的嘴唇沿着我的耳朵一路亲到下巴,“我现在还不想要你,但——不妨碍调**,你迟早是我的,我不急。” 在腰腹上轻柔滑动的手指像在我心尖上撩拨的蝴蝶,颤抖的身体再也无法为强装镇定的灵魂掩护。 一切假装在此刻破碎,一切谋算在此时消弭。 “你,你在等什么。” 赵泽荫离开我的嘴唇,紧接着沿我的胸口轻轻吻蹭,“在等剖开你的胸膛,看一眼你的真心。” 双手搂住赵泽荫的脖子,我喘息着,但我也在笑着看他,“想必同样的事同样的话,你对玉烟,阿卡娜,青蕊,或许遇婉都做过说过,这些女子只少不多。” 男人并不理会我的揶揄,夜色很好掩饰了彼此真实的情绪,“你是在吃醋么,一正。” 我望着那轮满月悄悄从薄纱一般的云中露出来,笑道,“不重要,你的过去、你的将来曾属于谁,将属于谁并不重要,此刻是我,我即是全部。” 再次拥吻在一起,在黑暗中袒露最**的一面。 唯有满月,不为所动。 半夜,我被淅淅沥沥的小雨吵醒了,摸了一下身边人,对方的手不自觉地拉住了我。 肚子有些饿了,我正准备摸黑下床,却被人一手揽住腰。 “干嘛去。” “饿了,找点吃的去。” “忍着。”紧实如铁的大腿压住我,男人又往我身上靠了靠,“不是打击你,你比在丰州时又胖了些。” 我心一沉,可恶,我怎么会有这种烦恼。 “但我喜欢,软乎乎。”突然睁开眼,赵泽荫伸手将我拉进怀里,“不是不让你吃,厨子睡了,再叮呤咣啷的很烦。” “不知道丰州怎么样了。” “放心,一切顺利。” “后来瑞亲王又找过你没有。” 竟然沉默了起来,半晌赵泽荫长叹一声,说道,“算了,告诉你吧。有,他想找人参你。” “……好啊,来这一招!卑鄙!” “放心,你没什么好参的,不必怕他。” 我当然不怕,谁参我谁倒霉。 “对了,依美大娘呢。” “送回越州了,会有人安排妥当。你怎么这么精神,我看你每天还是太闲了!” “谁,你舅舅蜀越总督向柏?” “你反应过度了,不过是个下人。” 我叹口气,又说,“下次我去你府上可不可以检查一下厨房。” “……知道了知道了,随你怎么查。” 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我总觉得胳膊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动,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条赤色的长虫在我手臂上蠕动。 被噩梦惊醒,有些颤抖着看着自己的手,我出了一头汗,再一瞧窗外天都亮了。 梳妆打扮了一番,看时间不早,我准备和赵泽荫去赴约了。 出了洧盘馆,我竟然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女子出现在门口,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瞪圆了大眼睛冲上前来。 “赵泽荫!她为什么,为什么从你家出来!” 阿卡娜?!这姑娘换了一身中原打扮,正气冲冲瞅着我。 赵泽荫坏笑着暼我一眼道,“她是朝廷命官,我与她有要事商议。” 我咬牙切齿瞪着这个坏心眼的男人,附和道,“确如王爷所言。” 我错身再一看,徐鸮竟然在,什么情况,他护送阿卡娜来的? 上了轿子,赵泽荫伸手摸我蹙起的眉头,一脸得意,“气鼓鼓,像刚出笼的馒头。” “徐鸮是我的人,怎么也开始听你指挥了!你,你拿青蕊收买他?!” “这话说的,他是你的人,你是我的人,他听我的话有何稀奇。” 我惊讶地张大嘴,难以置信瞪着面前脸皮极厚的男人,“这样也行?” “本王向来以德服人,可没强迫过任何人。” [小丑][小丑]继续分段,崩溃,真的崩溃。(10.12)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 37 章 第38章 第 38 章 我心中疑窦丛生,难道徐鸮另有任务在身,所以才对赵泽荫如此听命? 还是说他们私下达成了什么我不知情的约定?回想在丰州时,他们二人便时常密谈,赵泽荫对徐鸮也确是青眼有加。 可恶,是想把我架空吗。 “阿卡娜又是怎么回事。” 赵泽荫抱怀,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的反应,缓缓道,“她是小车国国主阿加帕的亲妹妹,阿卡娜公主。” “……” 我心中虽微震,但不过瞬息之间便平复下来。 想起与阿卡娜寥寥数面,她身边仆从精简,行事不拘——原来竟是私自潜入大梁。是为了赵泽荫么?可她既为一国公主,便该明白,自己的姻缘从来不由己定,最终的归宿,唯有和亲一途。 小车国偏居卑陆以北,虽以宝石与名香闻名,国力却算不得强盛。又因历来亲近中原,与强邻卑陆的关系始终微妙。 高宗在位时,小车国曾进献多名宗室女入宫,可自云妃入后宫以来,先帝再未纳妃,与小车国的联系自然也日渐疏淡。 我未曾听明途提起迎小车公主入宫之事,且她与赵泽荫关系暧昧,明途更不会夺人所好,毕竟二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连我都嫉妒。 看着另外一辆马车我心中感慨,这样一个自由不羁的女子,若真被锁在后宫的高墙里,那才是真的飞鸟折翅,再无归期了。 这个时代还真的不太美好。 “你在想什么?”赵泽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并未隐瞒,将心中的担忧直言相告。他听完,只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皇上没告诉你么?他不要小车国的女人。” 明途确实有许多事没告诉我,倒也不一定是刻意隐瞒,只是他身系天下,日理万机,此等小事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那你呢?”我抬眼直视赵泽荫,“你会娶她吗?” 赵泽荫略显诧异地打量着我,“你想哪儿去了?我可消受不起这样的女子。太闹腾,受不了。” 我心中稍安,但转念一想,即便阿卡娜嫁给赵泽荫,最多也只能为侧室,似乎影响也确实不大。只是以她那般性情,将来如何应对后宅妻妾间的倾轧? 依我目前判断,她怕是难以应付。 “罢了,不瞒你了。”赵泽荫见我神色变幻,终是道出实情,“你猜得不错,确是和亲,只不过,是嫁到小车国去。” “什么?”我连忙追问,“我怎么从未听闻?是谁?” 赵泽荫轻叹一声,“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原来今天纳凉会只是个由头,实则是来挑选即将去小车国和亲的女子。 不,哪里是挑选,是已经定好了。 阿卡娜不远千里而来不过是想提前看一眼她未来的嫂子,当然,顺便来找赵泽荫。 今日露水苑中确实热闹,来了不少高门贵女,多数我都不甚熟悉,除了几位常出入内宫的尚能认出,其余皆无甚往来。 阿卡娜竟伪装成我的婢女混了进来,可我一个不留神,她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正当我茫然四顾时,一个热情的声音叫住了我。 只见沈双双正朝我用力挥手,“哎呀呀,真难得在这种场合看到你!” “二嫂,近来可好?”我迎上前去。 “哼,无趣得紧。”另一个带着几分傲气的声音缓缓传来。那摇着团扇的纤瘦女子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才开口道,“一正,难得一聚,好歹也精心打扮一番才是。” 姜玉芦,说话依旧夹枪带棒。 不过无论如何,有她们二人在场,我倒也能从容应付许多了。 日头渐盛,好在露水苑内树木蓊郁,水汽氤氲,倒也不算太过炎热。我们一边闲话,一边信步朝湖边走去。 那湖心亭中,早已聚集了不少珠环翠绕的小姐与夫人们。 今日这场合,真正的主角乃是南正王妃乌听兰。 听沈双双在一旁低声透露,原本这和亲的人选,理应从皇室宗女中挑选。奈何当今圣上并无姐妹,便只得在五王的女眷中,择一位身份尊贵的女子。 乌听兰的女儿年岁正相当,但身为人母,她怎舍得自己的掌上明珠远嫁异邦?于是便想了这李代桃僵的法子,从家世稍逊一筹的世家贵女中挑出一人,认作义女,代嫁小车国。 姜玉芦一面应付着前来行礼问安的闺秀们,一面用团扇遮掩,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低语道,“喏,就是她了。” 想不注意到都难。 满园皆是言笑晏晏,唯独那个女子,像一尊失了魂的玉像,安静地坐在水榭角落,面上无悲无喜,一片沉寂。 丁半夏,毅勇侯丁程的女儿。 我对丁家了解不深,倒是沈双双八面玲珑,消息灵通。据她说,丁家传到丁程这一代早已门庭冷落,家中男丁多是纨绔,唯有丁半夏的三哥丁禹,在鸿胪寺任左寺丞,勉强算是个撑门面的官职。 如此家世,在京中确实算不得显赫。 “呀,一正?” 正思忖间,吕遇婉到了。她施施然走近,先向沈双双和姜玉芦见了礼,姿态优雅。 论起出身,吕遇婉与姜玉芦更为相近,自然更显亲近。这下可好,三位贵女聚在一处,顿时打开了话匣子,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我乐得清闲,在一旁安心享用起茶点。 待吃饱喝足,我走出水榭透气,恰见丁半夏独自在湖边撒着鱼食,便上前攀谈起来,她并未见过我,只知朝中有位地位特殊的女官。 “原来是您,这样年轻。”脸上有了些笑容,丁半夏欠欠身向我行礼,“黄大人,有礼了。” 其实今天她的父亲哥哥都来了,男人们都在后堂聚着,这会儿大约在说些什么要事。 “你别太忧心,”我试图宽慰,却觉言辞苍白,“虽我不甚了解小车国主品性如何,但听闻其相貌堂堂,也不算太差。” 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她的命运何曾由自己掌控?不过是家族用来换取利益的一枚筹码罢了。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如此身不由己。 正说着,丁半夏目光转向我身后,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唤道,“啊,寒山哥哥,你也来了。” 有些突然,我回过头,只见一位身材颀长、身着青衫的男子缓步走近,书卷气中透着沉稳。原来这就是季寒山。我确实从未见过他本人。 被这样的男人求婚我心里还算过得去,如果是个麻子赖子丑八怪,我才难受。 “半夏。”季寒山先温和地回应了丁半夏,目光转向我时,却迅速瞥开,耳根微红,略显局促地拱手,“见……见过黄、黄大人。” “叫我一正便好,”我摆摆手,“今日场合,不必如此拘礼。” 仅是听我说话,这人脸颊竟又红了几分。 这时,一个小婢女跑来,称王妃请丁小姐过去说话。湖畔柳荫下,霎时只余我与季寒山二人。 气氛尴尬得令人抠脚趾,但不要紧,我应付起来得心应手,一边沿着小径走,一边问东问西聊了起来。 “听闻你之前去了丰州,可还顺利。” “还行吧,走的时候荷花正好开了,当然,璃砂湖里的荷花我都看够了。”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季寒山轻声接道,谈及风物,语气自然了许多,“清风湖的荷花与璃砂湖颇为不同。清风湖多种宝珠观音,花色白润如玉;璃砂湖那些是前些年新栽的凝翠,形若牡丹,是罕见的绿荷,极为清丽润泽。” “你似乎对荷花颇有研究?” 季寒山摇摇头,目光低垂,望着湖面被微风拂起的涟漪,“谈不上研究。其实……我更偏爱海棠些。尤其是独立于蒙蒙细雨中的海棠,那份姿态,令人心折。” “实不相瞒,”我笑了笑,“若你与我谈论草药,我尚能说上一二;若是诗词歌赋,我可就要扫你的兴了。” 季寒山闻言,终于抬眼看向我,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人各有所好,闲谈而已,何来扫兴之说。” “行吧,那我便开门见山地问了,”我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他,“你为何向皇上请婚?我们之前似乎并未见过。” 季寒山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眼神明显慌乱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定了定神,才重新看向我,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其实……并非第一次见面,只是黄大人你不曾留意过我罢了。” “罢了,”见他窘迫,我也不再深究,“我也只是一时好奇,随口一问。” 季寒山只是笑了笑,我们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并肩闲走片刻,见日头将近正午,我便寻了个借口,提着一早备好的点心食盒去找徐鸮。 与季寒山的这初次相见,便如此平淡地收了场,到底也没探听到什么有用的风声。 也罢,想来日后也不会再有太多交集。 我顶着渐烈的日头走出露水苑,只见轿子停在一旁,却不见徐鸮人影。正四下张望,一抬头,竟见他悠闲地躺在一棵大树的横枝上,斑驳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身上。 他见我出来,一个轻巧的翻身,便稳稳落在我面前,掏出帕子自然地为我擦去额际的细汗,随即拉着我躲到树荫下,“你不怕中暑啊。” 我将食盒递给他,自己却先忍不住拿出一块牛舌饼咬了一口,“我怕你饿着,快吃吧。” 无奈地看我大快朵颐,徐鸮拧开水壶给我,“慢些吃,又没人同你抢。这到底是谁饿了?” “真真是无语,”我咽下口中的点心,抱怨道,“那些小姐夫人个个矜持得像小鸟啄食,我哪好意思放开了吃。” 与徐鸮一同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我笑道,“等回了城,咱们去珍馐楼,狠狠吃一顿。” “……王爷昨日没给你饭吃?”徐鸮挑眉。 我恨恨道,“他说我近来胖了些,不给我饭吃。” 徐鸮低头沉思了一下,说,“是得偶尔饿你一顿,开年以来你吃的甜食太多了。” “你这就倒戈了?”我捶了他肩膀一拳,威胁道,“你想想吧,若是宋鹤知道他亲爱的三弟如今彻底将他抛之脑后,怕是要气得发狂。” 徐鸮笑了起来,擦掉我唇边的饼渣,眼神温和,“在丰州那些时日,我确实佩服他。有远见,有谋略,沉得住气。若非他在,你的事未必能那般顺利。” “好了好了,你们二人倒是互相吹捧得起劲,倒显得我毫无功劳似的。”我撇撇嘴。 “我竟一时分不清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徐鸮笑着揉了揉我的发辫,随即语气微沉,带上了一丝认真,“不过,一正,我要提醒你。他很好,但也极危险。” “怎么说?”我收敛了笑意。 徐鸮目光望向远处,声音平静无波,“他对背叛之人,绝无半分仁慈。” 我心里咯噔一下,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有些汗湿的手心。 绝不手下留情是吗,吓唬谁呢。 “不过别担心。”徐鸮转回头,深黑色的眼眸中漾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冲散了方才的凝重,“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救你。” “……为什么这么说。” “你啊,做坏事的时候眼神飘忽手心出汗,坏心眼藏都藏不住。” “听你这么说,我倒像是一无是处了。” “但你给宋鹤和艾卿送大礼时候的神情,简直太棒了。” 相视而笑,我和徐鸮默默吃着点心,没再多说。我饱了也困了,轿子里有些热,我就趴在徐鸮腿上睡在树荫下。 睡了约莫半个时辰我便醒了,得知那帮人还没散,我真的服了。 帮我拍掉裙摆上的尘埃,徐鸮说一会儿有东西给我。 我打着哈欠折返回水榭,沈双双依旧在滔滔不绝地分享着各路传闻。 听闻除了吕遇婉,竟还有别家贵女对赵泽荫倾心不已。更有消息说,英贵太妃似乎退让了一步,只盼赵泽荫能先纳一房妾室,正妻之位倒可以容他晚些再定。 我顿时精神一振。好么,这些闺阁消息,她们怎地比我这常在内宫行走的人还灵通? 姜玉芦趁隙压低声音告诉我,连吕遇婉的那位表妹,也对赵泽荫存了心思。 齐霖,吕遇婉的表妹,如今也寄居在吕显府上。 好啊,这竟是要对赵泽荫形成合围之势了。我猛然意识到,今日这纳凉会,恐怕不止为丁半夏一事,或许更是王妃受了英贵太妃之托,暗中为赵泽荫相看意中人? 一想到此处,我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快意。 哼哼,赵泽荫,看你怎么应付这么多女人。 捱到下午,宴会终于散了。只见赵泽荫一脸倦容地走出来,显然已无心力再应付任何莺莺燕燕,他默然登上马车,一语不发。 我与徐鸮总算得以归家。一上马车,徐鸮便将我拉近,神秘兮兮。我凑过去一看,他掌心里竟蜷着一只毛茸茸的松鼠幼崽! “只许玩一会儿,”他叮嘱道,“是带给莺儿的。” 我小心翼翼捧过那小生命,它甚是孱弱,没什么精神。徐鸮见它从树上跌落,甚是可怜,只是即便捡回,恐怕也难养活。 起码在死前多活几天也行。 一个时辰后进城,我们未与赵泽荫道别,径直下了马车回府。 莺儿近日懂事得令人心疼,她隐约知晓了金娘的事,大哭一场后,便默默开始在厨房帮忙。徐鸮将小松鼠递给她,嘱咐她尽力照料,无论这小生命是走向生途,或是去往来世,都须尽心。 人生在世,总有诸多功课要学。 原打算去珍馐楼大快朵颐,奈何午后点心吃多了,我腹中积食,连晚饭也省了。 见日落西山,暑气稍退,我便唤上徐鸮出门散步。岂料没走多远,竟又撞见了阿卡娜,以及她的婢女和那名魁梧的保镖。 “什么?想在我这里借住一段时日?我这儿可不是客栈!”我惊愕不已。 徐鸮对阿卡娜这毫不客气的请求竟似毫不意外,反而一口应承下来。我瞠目结舌,这还是我的黄府吗? 满腔愠怒地看着这一行人将我家搅得鸡飞狗跳。名唤莎杜的小婢女颐指气使,索要各样物什,口口声声称她家小姐尊贵无比,吃穿用度皆需上品;那名叫喀尔巴哈的壮汉则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掏出几颗宝石塞给我,仿佛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唯一好的一点是,我的卧房还是我的。 头痛欲裂,我赌气离了家,闲逛到乔娘的小摊附近。却见几个人围在摊前,推推搡搡,似在争吵。 我见糖葫芦一个人坐在树下泪眼汪汪,连忙跑上去把她抱起来。 “呜呜,姐姐,他们欺负哥哥。” 只见乔娘正不住地点头哈腰向人道歉,我心头火起,快步上前扬声问道,“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那几个青年模样的人,大多鼻青脸肿,唯独为首那个身上无伤的,撸起袖子,瞪圆了眼睛吼道,“怎么?打了人就想赖掉汤药费不成!” “你们冤枉人!”这时,草帽儿从人后冲了出来,倔强地将我挡在身后。 我瞥见他后背衣衫下,隐隐有几块青紫。 “各位行行好,要多少银钱,我们……我们赔就是。”乔娘声音发颤,眼泪已滚落下来。 [吃瓜][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 38 章 第39章 第 39 章 “二十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那为首的混混趾高气昂地叫嚣着。 “你们胡说!我根本没把你们打成这样!”草帽儿气得浑身发抖。 混混们不依不饶,作势就要掀翻摊子,“不给钱,爷们儿今天还就不走了!” 原来是讹伤药费的小混子。 我搂紧了怀里的糖葫芦,微微弯腰,在草帽儿耳边低语,声音冷冽,“你平日学的功夫都到哪儿去了?教你拳脚,不是为了让你站着挨打的。” 草帽儿身体一颤,拳头骤然握紧,脸上露出了被激怒的凶狠神色,“你们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我抱着糖葫芦后退两步,留出空间。 只见草帽儿后撤一步,身形如豹子般猛地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那群混混。 他招式虽显稚嫩,却快、准、狠,几下便将那几个虚张声势的家伙揍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 见那几个倒地嚎叫的混混想爬起身逃跑,我适时扬声喝道,“二十两?就这点伤?不够!不断几根骨头,这价钱可配不上!” 我朝草帽儿使了个眼色。他领会了我的意思,一步步逼近那为首的、已是头破血流的混混头子,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举起拳头,结结实实又是一顿痛揍,直打得对方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剩下连连求饶的份儿。 我这才慢悠悠地走近,俯视着这群狼狈不堪的闹事者,冷声问,“现在,你们想要多少伤药费?” “不……不要了!女侠饶命!好汉饶命啊!”混混头子带着哭腔喊道。 “嗯,”我环视一周,提高音量,“这附近的街坊邻居可都听见了,是你们自己说不要的。你要是日后再来要伤药费我们可不认了。” 那群混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了个无影无踪。 围观的人群见戏已落幕,也渐渐散去。我帮着乔娘把掀翻的桌凳扶起,这位坚强的妇人一边道谢,一边不停地抹着眼泪。 草帽儿默默收拾好摊子,然后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垂着头,不安地站到我面前。 糖葫芦抽抽噎噎地告诉我,那些坏人骂她和哥哥是没爹的孩子。 草帽儿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精瘦的身体因愤怒和屈辱而绷得紧紧的。 “下次他们再来你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 我一边给糖葫芦擦眼泪,一边说,“你猜,如果今天是徐鸮遇到这种事,他会怎么做?” 草帽儿抬起通红的眼睛,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会把他们都宰了。”我平静地伸手拉住他沾着血迹和尘土的手,“当然,会用更聪明、更不留痕迹的方式。下次别再犹豫,不然敌人的刀就会砍到自己头上。” 草帽儿重重地点头,从我怀里接过妹妹,用力抱紧,声音坚定,“我记住了!一定!” 乔娘强打起精神,露出勉强的笑容,重新生火准备继续卖馄饨。日子再难,总得咬牙过下去。 这时,我有些意外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赵泽荫不知何时已站在街对面,似乎已旁观了许久。他缓缓踱步过来,无声地在我身边的条凳上坐下,向乔娘要了一碗没有馅儿的清汤馄饨。 “你就别吃了。” “知道,我出来散步消食。” “常客?” 我看了一眼赵泽荫,他的表情过于平淡,不知在想什么,“嗯,你路过?” “原本打算去喝酒,看了一出好戏,酒瘾过了。” “冷血,也不帮忙。” 笑了起来,赵泽荫尝了一口馄饨,“你处理得很好不是么。” “我没带钱,不然会拿钱摆平,手上抱着个小娃娃还是有些怕。” “明明已经身居高位了,却还是没有学会用权势保护自己,结交的也多是市井小民。黄一正,我越来越不懂你。” 我长叹口气,给了赵泽荫一记白眼,“不需要懂我,我并不是什么有内涵的人。” “原来是这样的味道……走吧,陪你走走路消食。” 玉京河畔,可见满城煌煌灯火,倒映河中,彻夜如昼。然锦州之盛,亦有光芒不及的晦暗之处。 “看你们今日相谈,倒似颇为投契。” 我趴在河边的栏杆上,望着顺流而下、星星点点的花灯,“不会再有交集了。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年轻有为,锋芒初露,”赵泽荫语气平淡地评价,“季寒山此人,将来未必没有大展拳脚之时。” “就像我把阿卡娜夸上天你也不会心动一样,”我转过头,看向他隐在光影里的侧脸,“有些人,见第一面便知道结局了。” 赵泽荫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河面的波光映在他眼底,微微摇曳,“那……我的结局呢?” “无限光明璀璨。” “……感觉你在信口胡言。” 我拉住赵泽荫的手,笑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感觉。” “什么时候?” “冬天,你刚回京,”我回忆着,“走在还没清扫积雪的丹枫道上,大步流星,身后像披着光似的……嗯,是了,是雪反射的光,亮得晃眼。” “……那你在干什么。” 是啊,我当时在干什么。 “忘了,”我移开视线,望向漆黑的河心,“那么久的事,哪里还记得清细枝末节。” 忽然轻轻将我揽入怀中,赵泽荫低笑出声,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罢了,今日便饶过你,不追问了。” “若是被人瞧见我们这般搂搂抱抱,可如何是好?”我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酒气,有些疑惑,“你不是已经喝过酒了。” 赵泽荫低头看了看我,侧过身,用宽阔的肩背将我完全遮挡在墙角的阴影里,随即一个轻若羽翼的吻落在我的唇角。“喝了些自酿的葡萄酒。看见又如何?谁敢妄议?” “话说回来,”我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阿卡娜公主住到我府上,该不会是你的安排吧?” “嗯,是我。”他到坦然承认了,“我怎可能让她住进我府里?” 我在赵泽荫腰上扭了一把,恼怒道,“你家那么大,住一下怎么了?!” “往下些,”男人捉住我的手,声音里带着戏谑,“不是告诉过你我的弱点在哪儿?我不想与她有任何牵扯不清的瓜葛。” “那你记得付账,”我没好气道,“我家人手少,照料尊贵的客人费心费力。” “你亲自来向我讨,”赵泽荫指尖挠了挠我的掌心,语带笑意,“我便给。” “不与你斗嘴了,”我挣脱他的怀抱,掩口打了个小哈欠,“我得回去睡了,明日还要进宫。” “慌什么,”重新拉住我的手,赵泽荫慢悠悠地沿着河岸往回走,“我自然会送你回去。” 我有些犯困,谁知道赵泽荫聊上劲儿了,“行吧,你给我讲讲,吕遇婉,还有她表妹齐霖,你更中意哪个?或者……今日露水山下,你可有瞧上别的姑娘?” 赵泽荫沉默片刻,方才淡淡开口,“还是吕遇婉吧,她性子静些。” “你别说,她确实适合你。”我客观评价,“不过,离你那个‘纯情、丰满、主动’的标准,似乎还差着点儿意思。” “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男人轻笑一声,带着几分看透的淡然,“多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就别求了,”夜风拂面,我语带倦意,“凑合凑合得了。” 没再接我的话茬,赵泽荫也没送我回家,因为徐鸮来接我了。 自打阿卡娜主仆三人住进来,我这小院便再没个清静时候,连素来沉得住气的徐鸮,眉宇间也添了几分隐忍的烦躁。 这日天才蒙蒙亮,我就被院中的喧闹声吵醒。忍无可忍,我披衣起身,找到正指挥婢女莎杜折腾花草的阿卡娜,直截了当地问她究竟要住到几时。 她那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嘻嘻地凑近我,“你把徐鸮让给我,我立刻就走。” “你先前不是一心扑在赵泽荫身上么?”我蹙眉。 这位公主殿下撇撇嘴,神情洒脱,“他不喜欢我,我为何还要喜欢他?天下好男儿多的是!” “……你倒是想得开。”我有些意外,却也不免劝道,“既如此,更该早些回去。说句实在话,嫁给他你必定后悔。他是亲王,将来妻妾成群免不了,够你烦心。不如回小车国,继续做你无忧无虑的公主。” 几日相处下来,我已摸清阿卡娜的性子。她虽像夏日急雨般闹腾,心地却纯净直率,颇有几分侠义心肠。 最令我咋舌的是她那深不可测的酒量,竟是位女中酒豪,连徐鸮那般号称千杯不醉的,都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那是自然!谁敢欺负我,我哥哥定把他捆了去喂狼!” “所以,”我拉回正题,“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阿卡娜冲我做个鬼脸,显然没打算认真回答,“给我徐鸮,我立刻就走!” 我气得眼前发黑。难得一个休沐日,却要在家受这等闲气。 越想越憋闷,想到罪魁祸首此刻定然在家高卧,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连头发都未仔细梳理,便风风火火地出门找他算账。 时辰尚早,何峰见我来了,面露讶异,却未通传便径直引我入了荣亲王府。 见他伤势已大好,我便顺口问起当日与雪客一起应付祝山枝同伙的事儿。何峰只含糊道,他们二人皆不是那刺客的对手。 说着,这年轻侍卫的脸竟微微泛红。我近来吃惊的时候实在太多,只觉下巴都有些发酸了。 “你不会喜欢雪客吧。” 此话一出,何峰的脸瞬间红得像烧起来的炭,支支吾吾,半晌才憋出一句,“她……她叫雪客?” 搞了半天,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吵什么?一大清早的!”赵泽荫慵懒带着不悦的声音从内室传来。 “将军,黄大人来了。”何峰如蒙大赦,禀报一声便溜得无影无踪。 赵泽荫眯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走到廊下。 我正是一肚子火,快步上前,本想揪住他衣襟理论,奈何这人素日里衣衫不整惯了,露出结实的胸膛,令我无从下手。 我只得奋力踮脚,冲着他那张写满倦意茫然的脸低吼,“你倒是去劝劝那位公主殿下,让她赶紧回去!她整日缠着徐鸮,我这几天脑袋都快被他们吵炸了!” “……黄一正,谁让你来的?” 我恶声恶气道,“我难得休沐一日,别说睡懒觉,连想安安静静看会儿书都不能!公主究竟来做什么的?人要找,她找到了;和亲的人选,她也相看过了。到底几时才走?” 赵泽荫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随手将外袍脱下,走到院中武器架前,淡淡道,“现在知道我被缠上时,是何感受了吧。” 说罢,他竟自顾自地演练起武艺来。 我简直哭笑不得,好好好,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今日便进宫去! 打定主意要走,赵泽荫却突然手腕一抖,长枪如毒蛇出洞,直向我心口刺来!枪尖在离我胸口仅一寸处骤然停住,带起的劲风扑面而来。 他脸上没有任何戏谑或笑意,唯有冰冷的专注,手臂上青筋虬结,稳如磐石。 “这么急着要给我开膛了?” “若是旁人,胆敢这般吵醒我,”他声音平直,“此刻尸体早已凉透。” 我伸手,推开那冰凉锐利的枪尖。它只需稍一用力,便能轻易刺穿我的身体。“阿卡娜来找你,究竟所为何事?” “……” “她性子豁达,你若明确拒绝,她绝不会纠缠。说是好奇丁半夏,人也见过了。无缘无故在此逗留……王爷,你真当我是傻子不成?” 赵泽荫背过身,未置一词,转而换了一把长刀。我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尚未走出院门,冰冷的刀锋已架在了我的颈侧。 “我准你走了吗?”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不出情绪。 我缓缓转身,对上赵泽荫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能决定我生死的,只有皇上。”我一字一顿道,“而你——不行。” 我后退几步,见他并未再有动作,立刻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亲王府。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我心绪纷乱。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高估了赵泽荫对我的容忍限度,他果然是个阴晴不定的人,永远摸不清他的底线在何处。即便有了看似亲近的关系,依旧无法真正触及他分毫。 想起明途曾对我的再三告诫,心中涌起一阵不甘。他是真的了解他这个二哥。 这世上,似乎没什么能诱惑或动摇赵泽荫——权势不能,美色更不能。除了等待他主动,似乎别无他法。 我心里骂道,出家去吧,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回到家,我看徐鸮生无可恋坐在屋顶,朝他招招手。 “套话?别看他们闹哄哄的,嘴巴很紧。” 我搂住徐鸮的脖子,低声道,“就看你的能耐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知道了。” 给徐鸮安排了事儿,我准备进宫去。 这些日子明途基本都召燕贵人侍寝,这等恩宠可以说仅此一人。 玉珍见我来了颇有些意外,昨儿明途歇在永宁宫,这会儿才刚刚起床。昔日的小燕子摇身一变成了最得宠的燕贵人,整个人像是变了一样,初获荣宠的感觉让她甘之如饴。 明途好像没太睡好,一路都在打哈欠,“怎么了,谁惹你了。” 侍卫和太监宫女们不远不近跟着,走到未央台时,我和明途一起登上去,高处有风,终于不那么闷热了。 “这次小车国求亲,他们国内阻力也大,毕竟有卑陆在侧,夹在中间确实难办。”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阿卡娜太反常了,想提前看看嫂子长什么样只是借口,应该还有其他目的。” 明途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整个锦州尽收眼底,“再观察一下吧。哎,有点烦人了,又多了个小燕子,一天天的。” 我拍拍男人的背,也跟着叹口气,“稍安勿躁,我暂时也不清楚她奔着什么来的。” 有些丧气,又有些不甘,明途握住我的手一脸埋怨,“够了,和她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让我觉得煎熬。” “哎,你要学会享受。” “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 “我最近太忙了,自己都没时间玩,哪里顾得上你。” 赵明途别过脸去,嘟起的嘴都能挂油壶了,“吝啬的家伙,不带我玩,最近也不让我亲,你就只想了我一天。” “我去太医院了,难得想清静一下。” “玥儿!”明途从我背后抱住我,小声道,“别生气,我也只是——想和你在一起罢了。” [小丑]大将军你怎么敢惹黄大人[化了][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第 39 章 第40章 第 40 章 看着赵明途脸上挥之不去的哀怨神情,我满腹的怒气竟也渐渐消散了。我是真的拿姓赵的没有办法。 “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我轻声安抚道,“不必急于一时,一件事一件事来。说不定以后,你见到我都会觉得烦了。” “不会。”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只要我还活着,就想日日都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会烦。直到——” 我抬手按住明途的嘴唇,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别担心,也别害怕。我会带你走,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他用力点头,这一瞬间,仿佛又变回了昔日那个只肯听我话的少年——明眸皓齿,神采飞扬。他不该被时间的洪流裹挟而去,更不该在这个从不曾厚待他的时代里,无声无息地碾作尘埃。 思绪飘得远了,我收回目光,与他一同望向天际。 流云舒卷,飞鸟掠过蔚蓝的苍穹,天地广袤而寂静。暂且如此吧,这条路已经走了太远,也实在走得太累。 难得静下心来,在太医院翻了一下午的医书,又同余清师兄谈了许久。他给我讲了许多外邦医师治病救人的法子,有些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十分有趣。不知不觉已是傍晚,余清今日不当值,之前便约好去他家吃饭,择日不如撞日,便是今天了。 余清为人正直,一心只扑在治病救人上,是桑鸿收的关门弟子——若不算我这个半路出家的。他只娶了一位妻子,名叫文渊,儿子余澈年方十二,正在学堂念书。 我已许久未去他家,文渊嫂子见我来了,欢喜不已,直说要亲自下厨好生招待。 见她怀胎八月,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我赶忙将她按在凳子上,“嫂子快坐好,让我来便是。” 我许久未下厨,手法早已生疏。余清见我手忙脚乱,忍不住一边笑话我,一边挽起袖子帮忙。饭后在院中纳凉喝茶,看夕阳西沉,明月东升。余清放下茶杯,神色略显凝重,“一正,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师兄,你我之间,有话直说便好。” “事关太后。” “……” “虽说一直以来是张院使在照料太后凤体,但有些痕迹……总归是瞒不过的。我留意到一些未曾处理干净的药渣,其中有一味药的剂量,近来越发重了。” “金尾叶,”我接口道,心头一沉,“性似曼陀罗,有镇定安神之效,但用久了,会致人谵语幻觉,如同活在一场永不醒来的梦境里。” 余清垂首,声音低沉,“一正,我和师父……都很担心你。还有——皇上。” 我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臂上那抹扎眼的红线,“师父近来,似乎许久没有来信了。” “唉,是啊,通常不会间隔这么久的。” 我心中隐隐泛起不安,“我不该让他去西域的,当时就该拦住他。” 余清探过身,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的头,低声安慰,“师父的性子你我都清楚,他认定的事,纵是粉身碎骨也要去做,和你一样执拗。” “你和师父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这么多年过去,若仍找不到破解之法,那或许就是——” 余清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神色严肃而认真,“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可轻言放弃。你放心,我会尽力看顾皇上。你自己……也要万事当心。” “嗯,”我点点头,心中微暖,“还好有你和师父在,否则我们恐怕也活不到今日。” 夜渐深沉,白日的余热缓缓散去。玉盘高悬,蝉鸣阵阵,本是极好的夜色,却令人有些忧伤。 临走时我作势要检查余澈功课,这个家伙竟然说姑姑古诗都背不了几首,就不要勉强了。 是啊,背古诗我不在行,敲他脑门可不手软。 我心里惦记着即将出世的小崽崽,便不急着回府,信步往街市走去。 锦州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正当我在一家绣庄里挑拣着小衣裳的花样时,竟意外遇见了季寒山。他身旁还跟着一位面生的公子。 “一正,真巧。”季寒山笑着拱手。 我回了一礼,目光转向他身旁那位气质清雅的男子,问道,“这位是……?” “啊,这位是我的好友,莫字非。” 莫字非?我心中掠过一丝疑虑,这名字全然陌生。 “这位想必就是名动锦州的黄一正黄大人了,”莫字非笑容温润,言语间透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久仰大名。说来,在下与大人还是同乡。” 我们站着寒暄了几句。这莫字非是个极有眼色的人,寻了个由头说是去买冰镇的梨子汁,便巧妙地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季寒山与我。 我恰好已选好几件小娃娃的贴身衣物和虎头鞋,吩咐店家包好直接送至我府上,随后便与季寒山一同沿河漫步。 对面的珍馐楼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之声隔着河面隐隐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 “对了,半夏的出嫁礼准备得如何了?”我望着对岸的灯火,状似随意地问起。 “家父正在操办。一切都按公主的仪制筹备,不会亏待了她。” 按礼制,这和亲之事本该由皇后亲自操持,督促礼部细致安排。可惜迎蓁皇后年纪尚轻,又懵懂不解世事,尚且担不起这般重任。而后宫之中,妃位虚悬至今,连个能名正言顺代理六宫、主持此事的人都寻不出来。 朝中不是没有人提过该尽早册立妃位,美其名曰为皇后分忧,实则谁都明白,那不过是为了制约我,制约高佑的一步棋。 “你和半夏很熟吗?” 季寒山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轻声道,“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实在……不忍见她远嫁异乡。” 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我轻叹一声,“女子的命运,何曾真正由过自己?终究是父兄一言而定,哪里容得女子说个‘不’字。” “倒也未必尽然。”季寒山试图宽慰我,摸了摸后脑勺举例道,“譬如镇守北疆的北正王萧瑾将军,便是巾帼不让须眉,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再看朝中,不也有黄大人这般贤能的女官,将后宫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么?” 我哈哈笑起来,“多谢你夸我,我对你的好感又多了一份。” 夜色朦胧,仍能瞥见他耳根微微泛红。 这时,莫字非端着梨子汁回来了。饮尽杯中沁凉的甘甜,我也该回府了。季寒山秉持着君子之风,一路将我送至府门前方才告辞。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与莫字非并肩离去的背影,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再次浮现,难以名状。 府中出乎意料地安静,莺儿告知我,徐鸮他们一行人出去喝酒了。我心想,看来徐鸮这次是动了真格要和阿卡娜较量一番。 我洗了澡,心想趁机会赶紧睡一觉,还没爬上床,门口来报有人找我。 我蹙眉迎出去,一见来人是何峰,心中顿时升起不妙的预感。 只见他眼神闪烁,不敢与我对视,只僵硬地比了个“请上轿”的手势。我走上前,存心试探道,“我今日若是不去,会如何?” 何峰嗫嚅道,“会罚我练一晚上枪法……” “那不是挺好?正好强身健体。” “大人……”何峰一脸苦相,几乎要哀求出声。 我实在是困倦极了,说道,“好好练枪吧,不然你可追不到雪客,她可是有足足四个难对付的哥哥!” 打发了何峰,我回到屋内倒头便睡。 这一夜异常宁静,若不是瞥见阿卡娜的行囊还放在墙角,我几乎要以为她们已不告而别。 次日清晨,我正准备进宫,那几位夜游神才姗姗归来。只见阿卡娜面色如常,步履稳健,反倒是她搀扶着的徐鸮醉得东倒西歪。 阿卡娜见到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哼,就他这点酒量,也想把我喝倒?” 一旁的喀尔巴哈也神气活现地撇撇嘴,附和道,“就是!我们小姐的酒量,岂是你们中原人能比的?真是不自量力!” 我大惊失色,连忙叫人把徐鸮扶回房间,他醉得迷迷糊糊,连站都站不稳,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狼狈模样,心下不由惴惴。 宋鹤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宰了我。 摸摸徐鸮发热的脸,我将手贴在他颈侧,听到他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没事。”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今天不进宫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徐鸮晃晃头,“我没事,睡一觉就行。” “我去给你端醒酒汤!” 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徐鸮喃喃道,“我有很不好的预感,别离我太远。” 说着,徐鸮便睡了过去。 遣人去宫门处通传告假,今日我实在无心处理宫闱琐事。 徐鸮那句“有不好的预感”言犹在耳,与我心中的隐忧不谋而合。 一定有什么阴谋,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涌动。是与小车国有关,还是与赵泽荫脱不了干系? 思绪不由飘回初次见到阿卡娜一行人的花市。那里,会不会藏着什么线索? 见他们都已睡下,我暗忖,既然你们语焉不详,就别怪我自行探查了。 白日的花市与夜晚判若两地,褪去了喧嚣与朦胧的灯火,显得规整而忙碌。 我挨个客栈询问,终是找到了阿卡娜她们先前落脚之处。那掌柜倒也机灵,告诉我这几位客人昼伏夜出,行迹神秘,瞧着就不像寻常客商。 果然,他们来此的目的绝非单纯。阿卡娜此前混入露水苑便消失无踪,目标显然并非丁半夏。 时至正午,我便在客栈用饭,点了一道胡羊焖萝卜,奈何暑气逼人,毫无胃口。正烦闷间,门口走进一男一女。 起初我并未留意,直到瞥见那男人腰间佩着的弯刀—— 那是西域常见的形制,特别的是,刀鞘上赫然镶着一个清晰的狼头标记。 我心中一惊,这标志我依稀记得。是了,阿苏胡图的佩刀上,正有着一模一样的狼头! “喂,你看什么!” 意识到自己打量过久时已来不及。我忙低头假意挑拣菜肴,视野却渐渐被身影笼罩。 抬眼一看,是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虽只露出一双眸子,但眉宇间是中原人的气韵。她高束的长发绑着赤红色发带,双耳坠着精巧的红宝石柿子耳珰。 她审视我片刻,竟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同伴身边,用西域语低声道,“无妨,只是个普通人。” 那魁梧黝黑的男子这才收回目光。 我暗自松了口气,匆匆扒了几口饭便结账离去。 说起西域话,我倒非刻意去学,只因要研读风物志,往日里不知不觉跟着余清学了些简单的词句。 烈日炎炎,炙烤得人头昏脑胀,即便撑着伞也觉难熬。我在一处卖冰饮的小摊前驻足,要了碗石榴汁歇脚,正与摊主小哥闲聊,却未留意有熟人走近。 “大人?” 我闻声望去,竟是白小白。他今日不当值,说是出来采买些东西,可两手空空,也不知要买何物。 他提及昨夜何峰被罚练了一整晚枪法,今日又得在赵泽荫跟前当值,怕是有些恼火。 我无奈撇撇嘴,这账可得算在赵泽荫头上,与我何干。 “大人,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中暑了?”白小白关切道。 我婉拒了他送我回府的好意,决心继续探寻线索。 仔细想来,阿卡娜他们还会在何处留下痕迹?是了,喀尔巴哈曾用宝石支付房钱,他们来得匆忙,定然还未及兑换银两。 花市里就有专为番商开设的兑铺,他们在此盘桓数日,不可能未曾光顾。 几经辗转,我找到那间名为“金玉堂”的铺子,在对街寻了处阴凉角落静静观察。 这兑铺专为外商兑换钱银,自然也收兑各类奇珍异宝。正当我几乎被酷热蒸得晕眩时,竟看见午时客栈里遇见的那一男一女,迈步走了进去。 直至日头西沉,暮色四合,那两人却始终未曾出来。 [化了][化了][化了]黄大人还是挺能干。离谱的人干离谱的事儿,反倒无人怀疑,也是奇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第 40 章 第41章 第 41 章 幸而傍晚的凉风终于带来一丝喘息。 我强撑着走在路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捱到乔娘的小摊前。草帽儿见我步履踉跄,急忙将我扶到树下阴凉处。 记忆最后停留在他用冰水为我拭脸的清凉触感,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这般中暑晕厥倒非头一遭,并非我身子孱弱,实在是我与明途这副身子骨,早已不适应这样酷热的天气了。 但我仍旧最喜欢夏天,夏天有很长的假期,我可以每天都和她在一起 醒来时只觉得身子微微晃动,枕着的东西算不得柔软。我无意识地伸手摸索,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 "真是让本王开了眼界,顶着这般毒日头在外闲逛。" 我挣扎着换了个姿势,抬眼便对上赵泽荫微蹙的眉头。茫然坐起身靠在车壁,缓了许久才攒够力气开口,"王爷,真巧。" "不巧,"他淡淡道,"是本王特意寻来的。" 想必是白小白瞧见我情形不对,禀报了赵泽荫。 我下意识偏头避开探向我额头的手,赵泽荫的手僵在半空,神色微滞,终是缓缓收回,默然不语。 马车很快行至目的地。我踉跄着下车,勉强施礼道,"多谢王爷相送!" 正要转身进门,却见赵泽荫竟跟了上来,见我挡在门前,挑眉轻笑,"怎么,连杯茶水都舍不得招待?" 无奈只得迎他入府。阿卡娜一见赵泽荫,便雀跃着飞奔过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好,倒省了我招待的功夫。 徐鸮仍在沉睡,但额温已恢复正常。莺儿这丫头不仅替他擦净身子,还喂了绿豆粥,这小丫头真是长大了。 吃了醒酒丸后,徐鸮微微睁眼,抬手拭去我额角的冷汗,"一正,你跑去哪儿了?" "我去花市打探了一番。我怀疑他们此行是为寻人,但目标既非半夏,也非赵泽荫。" "辛苦你了。" "你好好歇着,我去打发那个讨厌鬼。" 徐鸮虚弱一笑,指尖轻抚我的面颊,"你们又吵架了?气氛有些不对。" 将昨日清晨之事说与他听后,他未发一语,只是凝望着我,眼中带着几分无奈。 凉亭里,手舞足蹈的阿卡娜与一脸不耐的赵泽荫形成鲜明对比。我不禁暗叹,这世间果然唯有不动情者方能稳操胜券。 既不愿搅入这般局面,我便回房小憩,待身上不适渐渐消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莺儿来报说客人已离去。 沐浴更衣后,见阿卡娜三人又要出门,我心一横也悄然跟上。 一路躲躲藏藏,没跟多久,天一黑我便跟丢了。 此时我心态有些崩了,没想到跟踪是个技术含量如此高的活,此时夜已深,我只能打道回府。 就在即将到家时,街角突然出现一个让我心跳骤停的身影。 祝山枝。竟会在此处遇见他。 我僵立原地,看着他缓步逼近。 “哟,黄大人,这么巧。你也在散步吗。” “……” 祝山枝缓步绕着我走了一圈,目光如刃,刮过我的后背。 一股寒意陡然窜起,但我随即稳住心神——这里是皇城,我何需畏惧任何人。视线垂落之际,我蓦地一怔,那柄徐鸮给我的羽纹匕首,竟正插在他的腰间。 上次他挟持我时夺走了,没想到竟一直留在身边。 心念电转,我决意抢先出手,猝然探手直取匕首——却被对方反手一扣,五指如铁,死死钳住了我的手腕。 “这可是我的战利品不能还给你,除非你赢我一次。” “你到底想干什么。” 祝山枝撇撇嘴,眼中漾开笑意,"奇怪了,我散我的步,与黄大人何干?" "回去告诉你主子,我行得正坐得直,想参我?白日做梦!" 猛地凑近,祝山枝弯着眼睛笑道,"不如玩个游戏?赢了便将匕首还你。" "什么游戏?" 话音未落,但见寒光一闪,我的发带应声而断,青丝霎时披散下来。再定睛一看,匕首竟仍好端端插在鞘中。 在手中把玩着我的发带,祝山枝竟然走了,“骗你的,傻不愣登的黄大人。” 我真的快气炸了,一天天的,为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总是围着我阴魂不散。 随即,我不断说服自己淡定,越是毫无头绪时越不能慌,唯心不移,万事皆破,任谁来我都应战。 回家再次看了徐鸮的情况,他仍旧睡着,我也撑不住了,迷迷糊糊想了很多,眼中浮现着那仅有一面之缘的,系着红色发带的女子。 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 次日徐鸮终于恢复了精力,他送我进宫时,我们聊了些各自掌握的情报。 他和阿苏胡图交过手自然见过那有狼头标志的弯刀,那是出自西域的图腾。我当然知道,因阿苏在西域的意思就是狼。 “我昨天碰到祝山枝了,他拿走了你送我的匕首。” “傻瓜,不要为了身外之物和敌人硬碰硬,这世上除了命,任何物品都能舍弃。” “还能再送我一把吗?” 徐鸮摸着下巴想了想,摇头道,“世上只有一把,是很有名的锻刀师傅做的,但他已经作古。” “那迟早有一天我会抢回来。” 拍拍我的肩膀,徐鸮笑了,“去忙吧,我去探探消息,放心,有我在。” 头痛欲裂,方才批阅完堆积如山的文书,本想强打精神去探望抱恙的舒贵人,才行至丹枫道,我竟撞见燕贵人正在责罚一个宫女。她手下的太监下手极重,巴掌抡得风声厉厉,噼啪作响,直打得那小宫女双颊红肿、鼻血飞溅,惨不忍睹。 “你这个贱婢,竟然敢和鹿璃宫串通消息私自来往!给本宫打往死里打!” “住手。”我上前喝退了那个打人的太监,语气并未太过谦卑,“娘娘,这么热的天您注意身体才是,中了暑气可怎么伺候皇上。下人犯错打死事小,气坏身体可不值得。” 这个昔日唯唯诺诺的小燕子如今盛宠如意,对我引荐她的那点感恩也已经没了。 “这丫头极不安分,竟然与其他宫人来往甚密,本宫这才出手教训。”燕贵人冷笑一声冲那小宫女说道,“罢了,罚你在这儿跪四个时辰。” 燕贵人远去,我无奈地看着地上的血,有些眩晕。四个时辰,这个日头是会要人命的。 “到底怎么回事。” 小宫女哭着说,她和鹿璃宫纯嫔的一个宫女是好朋友,只是正常见见面罢了,却因燕贵人和纯嫔不睦而被牵连。 我举着伞,无奈地叹息,“你既无能力自保,还是长点眼色走点心,要么不越界,要么就把事儿做隐秘。” 小宫女只是跪着哭,我终究还是不忍心,把她拉起来,“算了算了,让你跪在这里四个时辰,你的小命就没了。去浣衣局吧,起码还能活着。” “谢谢,谢谢大人!” 看着小宫女的背影,我感觉自己又快热晕了。 “黄大人还真是仁厚。” 回头看着来者,我连忙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徐徐走近我,赵泽荫的表情平静淡然,“这么生疏,你还在生气?” 一路走到御花园的阴凉处,我收了伞。气氛有些尴尬,说实话我并不打算跳过赵泽荫那天早上对我刀剑相向这事儿,可眼下他的态度又缓和了,令我无所适从。 撩了下我的头发,赵泽荫问,“我送你的发带呢。” “……弄丢了。” “故意的?” 我别过头去说道,“不过是条发带,犯不着我故意,王爷想多了。” 赵泽荫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指节发力,语气却远比他的神色更加阴沉,“别妄想掌控局面。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安分守己,做个识相的臣服者。”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黄一正,看清你自己的身份。” 我猛地挥开他的手,竟笑出声来,“拿训猫驯狗那套来规训我?高兴时逗两下,不悦时就一脚踢开——你以为你是谁?”我直视着男人,不退半分,“这样的靠山,我不稀罕。我黄一正千辛万苦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是为了任人拔刀相向、随意羞辱的。” 说罢,我转身一挥衣袖,“告辞了,王爷。下官——还有要事在身,没空陪你玩游戏。” “站住黄一正,我说过由我来决定你我的关系何时结束,同样的话别再让我一次次重复。” 我回头上下扫一眼男人,冷笑一声,“吓唬谁呢,要出家就出你的家去,想离开锦州随你的便好了,告辞!” 与其自己一个人生气,不如拉罪魁祸首一起。 今日玉珍不得空,我便独自前往舒贵人宫中探望。室内有些闷热,原置的一缸冰块已融了大半,氤氲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湿气。她见我来,脸上顿时漾开笑意,神情明亮,不见半分病容。 舒棘,年方二十,算起来是这后宫中年岁最长的一位。她是先帝姐姐玉琮公主的侄外甥女,蜀州禄远伯之女。 虽说与玉琮公主沾亲,却并非出自权臣之门,圣眷也不过如此。难得她心思澄明、安分自持,不争不扰,倒也将日子过得自在欢喜,是这宫闱之中,少有不太将帝王恩宠放在心上的娘娘。 “娘娘,听太医说您最近茶饭不思,开了药汤也不好好服用,所以下官过来看看。” 舒棘在地上转了几圈,笑道,“我没病,就是太无聊了。安妹妹又怕热,天天病歪歪的,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稍安勿躁吧!” 舒棘屏退左右,凑我跟前笑道,“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纯嫔和燕贵人你争我斗,太有趣了。” “哦?怎么斗的?” 说起这个来舒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无非是争风吃醋的小打小闹罢了,我一边听着一边笑,好日子摆着不想过,那就斗起来。 “你不知道这个燕贵人仗着新宠四处巴结,就连太后那里,也经常去。” 听舒棘说到这里,我放下茶盅,恍然大悟,原来是奔着这个来的。 “太后癔症久治不愈需要静养,皇上也曾有令免了各宫请安搅扰,燕贵人是新宠,又傲气凛人,姐妹们都没有站出来劝告,等着看她好戏呢。” “还是要好好吃饭,既没有病痛就叫太医给你制点消食的蜜丸吃,我先走了。” “别走啊一正,我快闷死了,再听我说会儿。” 舒棘哭丧着脸,让人不忍心拒绝。最终还是等她说过了瘾,我才得以离开。 路过凤翔宫,我望着那紧闭的宫门,沉思许久。 我走近叫侍卫开了门,掌事姑姑连忙上来迎接。玲珑是太后的陪嫁,自小便照顾着。 宫里飘着一股幽香,与外面的吵闹不同,这里显得安静极了,无论是宫女太监都几乎不会发出声响。 “黄大人,许久没看到您了。” “太后如何?” “刚刚睡着。” 踟蹰着,我还是下决心进去看一眼。 寝屋里,我远远看到纱幔后安静躺着的女子,平静得不像是还有生气儿一般。 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算起来她已经四十多岁,却连一丝皱纹和白发都没有,因久不见阳光整个人白得发亮,肌肤依旧光滑细腻,她的时间像是暂停了。 手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向下,停留在那纤细的脖颈处,我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夺走这个人脆弱的生命,结束她活在梦境和虚幻中的人生。 “大人,高相来了。” 有些木然地回过神来,我的手继续向下,帮熟睡的女人掖了掖被角。 微弱的脚步声从身后靠近,高佑道,“别惊扰了太后。” “是,义父。” 欠欠身先出了屋,我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约莫过了两刻钟高佑才出来,他叮嘱着玲珑些什么,随后便离开凤祥宫。 此时太阳没有了踪影,一大片云遮蔽了天空。我与高佑一前一后走在丹枫道上,周围安静得不像话。 “太后需要静养,有张继和玲珑照料,你就不必费神了。” “我知道了义父。” 高佑停下脚步,背着手转身看我,“近来你与荣亲王走得很近,是有什么图谋么。” [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 41 章 第42章 第 42 章 “义父既不想他与吕家结亲,我自然要有所作为。” “听闻荣亲王已答应了英贵太妃,今年冬天先纳侧妃。” 我走近高佑问道,“他可有中意的女子?” 笑了一下,高佑继续向前走,“无非是吕家和齐家的小姐,且不说能配得上王爷的不多,能让他中意的更是没有。” “费这劲儿干嘛,他想出家干脆给他早点送云岩寺去,省得贵太妃日夜忧心。” “罢了,年轻人的事情让年轻人自己做主。倒是你一正,我听双双说你和季寒山见到了面,如何,可有意相处试试。” “我不嫁人,准备成了老姑娘就当尼姑去。” “哦?你们约好了?” 难得见高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也笑了,“天热,义父别中暑了。” 目送高佑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见天色尚早,我便折往太医院去。 今日余清不当值,我本打算翻几页风物志就回府。这本西域杂物志除了详述西域十三国的风俗外,还记载了许多奇特的动植物。 其中一种名为“涂河狼”的犬科猛兽,昔日曾繁盛于涂河流域,更是已消亡的涂河国图腾。 此狼比寻常西域狼体型更硕,最显著的特征是拥有一双湛蓝眼眸,迥异于普通狼种的琥珀色。 实在太像了——那柄西域弯刀上的狼头标记,分明就是涂河狼! 该如何是好?是否该去找阿苏胡图探听更多消息?他和阿苏那其同为高佑的贴身护卫,但前些时日高佑病中我去探望,却未曾见到他,许是另有任务在身。 难不成……得去寻阿苏那其旁敲侧击?可想起那头“疯狼”的性子,只怕话未问出口,反要被他咬上一口。 犹豫之间,不觉日已西沉。出宫没见着徐鸮,反倒又撞见上何峰——只见他眼下一片乌青,显然这些时日受了不少折腾。 “不会是又来''请''我的吧?” 何峰哭丧着脸。虽是行伍出身,却也经不起连日不眠不休的煎熬,低声恳求道,“大人……若再请不动您,末将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就你这样,别说追求雪客,连近她的身都难。她的四个哥哥没一个是善茬。” 垂着头,这个英武不凡心高气傲的小将军此刻脸色铁青,没有了锐气。 我心中暗觉痛快,谁让你当初给我下马威,如今也教你尝尝这滋味。未再理会他,我依旧径直回府。 真是难得!虽徐鸮尚未归来,但阿卡娜一行人竟也不在府中。我心中雀跃,美美地沐浴更衣,舒舒服服趴在床上,只想着今夜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正睡得昏沉,莺儿却来报,说门口有人定要见我。 我满腹怒气冲出去,果然又是何峰!正要发作,却听得停在一旁的轿中传来一声刻意的轻咳——好啊,正主果然也在。 我一把掀开竹帘,赵泽荫正含笑望着我,“如今可知道,被人扰了清梦是什么滋味了?” 我蹭地窜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我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你到底有何贵干?” “陪本王喝酒。” 我几乎要脱口骂人,眼见轿夫已缓缓起轿,慌忙要跳下去,却被赵泽荫一把揽住腰身,猛地拽回,跌坐在他腿上。 “拐带朝廷命官,我可以参你一本!” “你不陪,徐鸮也行。估摸着他此刻已到清风楼了。” “你!他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能再喝了!” 赵泽荫依旧笑得从容,“那你陪。” 夜间的清风楼喧闹非凡,堪称纸醉金迷之极致。即便我身着寝衣,在此间也无人留意。 三楼雅间,果然见徐鸮已坐在那儿,意外的是,阿卡娜一行人竟也在场! 我冲上前夺过徐鸮手中的杯盏,对满桌人怒目而视,“谁敢灌他酒,试试!” 白小白忙对我挤眉弄眼,“大人,那是茶。” 徐鸮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温声道,“没事,不喝。” 赵泽荫一把将我搂近,唇角微扬,“这个烦人的小管家婆,本王接管了。” 真是受够了。自丰州归来,这帮人终日宴饮游乐,好不自在,倒似全天底下就我一人忙得团团转。 我倚在软垫上,看舞姬们如穿花蝴蝶般在席间翩跹,笙歌乐舞中,倦意反倒一阵阵袭来。 阿卡娜倒是肉眼可见地欢喜,一面凑在赵泽荫耳边细语不断,一面频频劝酒。我索性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剥着石榴,顺带盯着白小白那桌,防着他们给徐鸮斟酒。 赵泽荫始终沉默,竟可整晚不发一语。 酒至酣处,阿卡娜索性跃入舞池,随着乐声翩然起舞。我趴在栏杆边瞧去,她的舞姿灵动中自带一股飒爽力道,与青蕊的柔媚大不相同。 小车国女子善舞本是天下闻名,她身为公主,自然更是不凡。 “好看么?”不知何时,赵泽荫已立在我身侧。 “话说回来,你与她究竟有没有一腿?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到底想干嘛?” “懒得说话。”赵泽荫看着阿卡娜,说道,“本身我就不爱说话。” “……我倒觉得你挺能说。” “……气可消了?” “今年冬天,你打算迎谁入府?” 赵泽荫长叹一声,低语道,“皆可。于我而言,并无分别。” 我转身坐回席间,继续剥食石榴。赵泽荫则依旧默然独酌。 英贵太妃既已择定吕、齐两氏女子送往王府,便是决意要与这两大世家联姻。此事若成,赵怀忠的目的便算达成。 说实话,在真正的权谋棋局中,丰州那点摩擦实在无足轻重,丝毫动摇不了赵怀忠的根基。或许在他眼中,我不过如案上微尘——碍眼时拂去便是,存留与否,皆无关紧要。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阵莫名烦躁,便离席去洗把脸,赵泽荫亦起身一路跟着我。 “黄一正。”行至廊下无人处,赵泽荫倏地将我揽近,气息拂过耳畔,“气可消了?” 我猛地将他推开,冷然道,“到此为止吧,王爷。” “求我。” 我直视着赵泽荫,一字一顿道,“求求你,结束吧。” “嗯,不准。”唇角勾起戏谑的弧度,赵泽荫低笑出声,“脾气倒大,像极了戈壁上张牙舞爪的荒漠猫,个头不大,凶得很。” “我是认真的!” 话音未落,他已将我抵在墙上,骤然俯首吻下。我奋力推搡,这高大的身躯却纹丝不动。 “我不同意。” “你太难捉摸了,我不想被人威胁,你也别在我跟前胡扯,那天早上你是真的想杀我。” 喘息交错间,昏暗光影下,赵泽荫的目光在我唇间流连,掌心在我后腰抚摸,声音低沉,“若我真要取人性命,从不多思量。” “你近日有些反常……我总觉得,你有事瞒我。” “……只是心烦。” 恰有侍从路过,我欲挣脱,却被赵泽荫整个笼在身下。 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感受着那逐渐灼烫的起伏。 “黄一正,气消了没有。” “……” “那天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仇人。” 心中微微一震,我抬起头,仔细审视着赵泽荫的神情。他目光平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 我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眼角,想起徐鸮曾说过的——我的那些小心思,从来都藏不住,轻易便会被人看穿。 “倘若我说气消了,”我缓缓开口,“你是否会立刻、毫不犹豫地结束我们这段关系?” 赵泽荫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狡黠,“你不妨试试。” 我立刻明白,一旦说出那句话,无论他本意如何,我都已落了下乘。到头来,看似是他服软,实则是我自取其辱。 好一招以退为进……原来他始终在与我暗中较劲,甚至乐在其中。他就这么笃定能拿捏住我?我偏不让他如愿。 “我没消气。” “我不急,横竖近日无事,我有的是耐心等你消气。” 说到“等”字时,赵泽荫的指尖轻抬我的下颌,再次吻了上来。 这个吻带着几分粗粝,像是掺杂着若有若无的报复,时而吮咬、时而停顿,气息交织间,接下来的动作却渐渐转为近乎温柔的挑逗。 随后他顺势将我抱起,微微仰头端详着我,“往后便叫你‘黄一猫’罢,实在像极了。” “你老实说,阿卡娜究竟为何滞留不去?” “她说……有人来找我了。” 将我抱到楼外的连廊,赵泽荫在角落席地而坐,把我环在身前。这儿看得到花市的全景,一片灯光璀璨如倒悬的星河,璀璨流转,煞是好看。 “谁?” “一位……故人。” 我回头望着赵泽荫,他眼中是灵动的光,笑容中却流露着一丝怀念和忧伤。我见过这样的表情,在丰州的清风湖畔,他在思念某个人。 远天堆叠着厚厚的云层,凉风拂过,似要落雨。 “给你。” 忽然,一支木簪递到我面前。我微微一怔,接过细看,正是我曾想要的那般古怪形状,只是过于崭新了。 我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被轻轻触动,连日积压的不满,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忽然想起明途说过的话——对他,温柔些吧。 “我消气了。” “嗯,那就好。以后不会了。” 有些疑惑地回头看赵泽荫,他只是轻轻抚摸着我的眼睛。 “我是你的盟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拿枪指着我。若再有下次,小心我——” “嗯,知道了。” 彼此没有再言语,我们只是依偎着看远处的光和云海,听风声飞过。 今天并没有喝太久,阿卡娜酒量极佳,千杯不醉,离席时仍毫无醉意,只抱怨赵泽荫这么多年丝毫未变,仍是那般惜字如金、内外皆冷。 我不好接话——心中暗想,这人有时话可不少,甚至略显啰嗦。 回到府中已是子时。清爽的凉风卷着骤雨倾盆而下,洗刷着夏夜的闷热。 躺在榻上反而难以入眠,我索性起身去敲徐鸮的房门。他轻声问我是否心中有事,意外的是,这次他竟主动让出位置,容我躺在他身侧。 听着窗外淅沥雨声,我轻声问他,“你会爱上自己的仇人吗?” 徐鸮侧身面对着我,黑暗中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不知道,人没法控制不由自主的爱欲。” “那你……可曾爱过谁?” “傻瓜。”徐鸮摸着我的脸,说道,“我不是石头,过往未来,我都在不停遇到我爱的人。” “我爱我妈妈,特别特别爱。虽然她总是匆匆忙忙,虽然她心里还有很多重要的人。” “一正,你是想家了。”徐鸮将我揽入怀中,声音放得更轻,“虽想多安慰你几句,但此刻……时机不太合适。” 我一愣,还没开口,只见徐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吐露出三个字:有刺客。 雨声淅沥,本是个引人愁绪的夜晚。我正想找徐鸮说几句心里话,却未料这番多愁善感,竟阴差阳错让贼人扑了个空。 我至今仍想不明白,徐鸮是如何在这滂沱雨声中,辨出异动的。 只见他骤然敛色,反手取剑,寒光出鞘的刹那,房门恰被推开——根本不及看清,他已一脚当胸踹去! 人影翻倒,金铁交鸣。 几声短促的厮斗骤起又骤歇,最后只听脚步声急速掠向屋顶,很快,连这最后一点响动也彻底消失在了雨声中。 我快步走到院中,见阿卡娜也已察觉异动,正立在庭院中央。 大雨滂沱中,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系着红色发绳的女子一身黑色劲装立于屋檐,此次未覆面纱,一张清冷面容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阿卡娜最先反应过来,高声喝道,“终于找到你了!玉烟!” “玉烟”二字,如惊雷般劈开雨幕,震得我耳中嗡鸣。 那女子只是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转身便逃。阿卡娜立即带着莎杜与喀尔巴哈追了上去,怒喝声穿透雨帘,“今日必取你性命!” 我心下骤慌——徐鸮追的应是那名男刺客,阿卡娜则追着名为“玉烟”的女子而去。 若我之前判断无误,刺客应当仅有两人。 苦于手边没有趁手的武器,我转身冲进厨房抓起一柄菜刀。刚回过身,后颈便遭一记重击,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前,只模糊听见一些对话。 “啧,这女人真危险!” “大哥,该撤了大哥!徐鸮回来了!” [吃瓜][吃瓜][吃瓜][可怜]痛苦分段中(10.12)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 42 章 第43章 第 43 章 不知晕眩了多久,意识如游丝般缓缓归拢,却仍陷在一片混沌里。我仰面躺倒在冰冷的地上,手腕被死死反剪在背后,勒得生疼。 昏暗的烛光摇曳,映出一道正在擦拭匕首的、有些熟悉的背影。 是祝山枝! 我强压下心悸,竭力转动视线打量四周——是间堆满干柴的陋室,空气里浮动着霉尘与血腥混杂的气味。 “哟,醒了。”祝山枝头也不回,声调轻佻。 “祝山枝,你敢绑我,就该想好掉脑袋的下场。”我竭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 男人这才转过身,蹲在我面前,脸上挂着玩味的笑,“掉脑袋?是什么很可怕的事么?” “少装糊涂。你的主子还不至于这般下作,敢在锦州地界明目张胆对我动手。是你私自行动吧?就不怕事情败露,你的主子连你一并灭口?” 祝山枝笑容一敛,指间翻转着一把熟悉的匕首——那是徐鸮赠我的! “我就说我讨厌太聪明的女人,”他冷哼,“你说得不错,是没人指使我。绑你过来,不过是想做个游戏。” “胡扯!你与那些西域人根本是一伙的!” “……你怎么知道?”祝山枝眼神骤然锐利,随即猛地一拍大腿,露出几分懊恼,“真是群废物!一点长进都没有,竟连身份都已暴露。”说着,他一把将我拽起,冰凉的匕首再次抵上我的心口,“既然如此,留你不得了。” “等等!”寒意透衣而入,我急声道,“你还没说,是什么游戏!” “……”男人动作一顿,匕首未撤,目光却在我脸上逡巡片刻,忽然又扯出个笑来,“原来你也想玩游戏。那便听好了——” 祝山枝话音未落,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闯进三条人影。其中那名西域汉子捂着腹部,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面色惨白。跟在他身后的,正是那叫玉烟的女子,她神情淡漠,仿佛眼前惨状与己无关。 “啧,怎么弄成这副德行?”祝山枝皱眉。 “大哥,那剑客太厉害了大哥,要不是小车国的女人跳出来搅局,我们指不定命都丢了。” “阿狸!先把厄齐努尔放平!该死,平日叫你们多练练手脚,偏当耳旁风!”祝山枝顾不上我,转身便去查看那西域刺客的伤势。 我趁机缓缓挪动身子,靠上冰冷的土墙。 玉烟目光流转,落在我身上,细细打量着。半晌,她缓步走近,蹲下身来,与我平视。 “你就是他如今的新宠?” “我想你误会了。我是朝廷命官,与他不过是同僚。” 玉烟垂眸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同僚?同僚可不会……接吻。” “死人都能复生,同僚之间接个吻又算得了什么?大梁风气开化,阁下莫非不知?” 话音未落,女子猛然扬手,带着风声的七八个巴掌狠狠掴在我脸上。瞬间耳内嗡鸣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一股温热的液体自鼻腔涌出,滴滴答答落在身前尘土里。 祝山枝闻声回头,竟抚掌大笑,“玉烟!把她的头发留给我做个念想,其余的,随你处置!” 脸颊火辣辣地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我望着眼前这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强忍着眩晕,一字一顿道,“他当初……没舍得杀你,对吧。” “谁会舍得杀一个爱入骨髓的女人?他赵泽荫,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那是八年前。如今,可不好说。”我咽下喉间腥甜。 这个在赵泽荫往事中已然死去的初恋,不仅活着,还是细作,是杀手。 玉烟低声笑了,凑近我耳边,气息如冰冷的蚕丝,缠绕上来,“要打个赌吗?” “你一个杀手,竟还相信‘爱’这种东西?” “看来你不懂,那不是简单的爱,是刻进彼此骨血里的烙印。” 我侧耳细听,窗外雨声已歇,只剩死寂。 “你是想说他体力很好,让你……难以忘怀么?” 玉烟再次扬手,一记更重的耳光甩在我脸上,嘴角却噙着笑,“是啊。只要尝过,便是终身难忘。” 口中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我不再言语,这帮人很可能会要我的命。 没再理会我,玉烟独自坐在角落闭目养神。那个叫阿狸的男人——正是在丰州时曾与祝山枝一同绑过我的人——正手忙脚乱地帮厄齐努尔止血。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狭小的柴房中,几乎令人窒息。 “废物!都是废物!干脆别救了!”祝山枝满手是血,暴躁地来回踱步。突然,他冲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拽起,“你!你不是常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医书吗?你来!” 我被猛地推搡到伤者身旁,那腹部的伤口狰狞外翻,我胃里一阵翻涌,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我不通医理……但若有柴房,附近必有灶台。取刚烧透的草木灰覆在伤口上,或可止血。” “然后呢?” “得缝合……光靠包扎不行。” 祝山枝拍拍我的脸颊,笑眯眯道,“仔细看看你的眼睛比头发还好看,我也预定了。” 厄齐努尔的伤口暂时止了血,祝山枝这才替我割开绳索。 手腕早已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皮开肉绽,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我颤抖着拿起针,竭力回忆余清曾随口提过的缝合要领,一针、一线,刺穿皮肉时连自己的呼吸都绷紧了——这是我第一次亲手做这种事,而今却要靠这模糊的记忆,为这个西域人赌一线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缝完最后一针。祝山枝二话不说,再次将我捆紧丢回墙角。 他们进出之间,我听见远处传来隐约鸡鸣声。天快亮了,这里应该是一处农家院落,附近显然还住着别人。 阿狸不久后拎回一筐杂草,祝山枝又把我按到筐前,逼我辨认哪些能止血疗伤。直到给厄齐努尔敷上药,众人才总算歇下一口气。 祝山枝洗净手,不知从哪弄来一块湿帕子,细致地替我擦去脸上干涸的血迹,竟然认真评价起了我,“没想到你不仅脑子聪明,会得还挺多。” “你们抓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给你个警告。” 这时玉烟走上前,一把推开祝山枝,接过话冷声道,“别再碍我们的事。否则下次,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笑话,”我扯了扯嘴角,“你们差点被阿鸮一人团灭,哪来的底气威胁我?” 玉烟抬脚便踹在我肋间,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连呼吸都成了折磨。 我蜷在地上,盯着她一字字道,“就算打死我……你也再也得不到他的心了。” 突然,阿狸惊慌失措地冲进门喊道,“人来了!” 那伙人闻声立刻架起奄奄一息的厄齐努尔,迅捷地跃上房顶,消失在渐亮的天际。 我强忍着肋间的剧痛,挣扎着冲出柴房。只见农家小院的木门已被踹开,赵泽荫正缓步走入。 玉烟竟并未随其他人离去,她独自留在院中,分明是在等他。 “你来了,泽荫。” 赵泽荫的目光如同被钉住,死死锁在女人脸上,他抬手打了个手势,随行的人立刻后退数步。 他背着手一步步走近,声线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总算肯露面了么,玉烟。” 玉烟脚尖一挑,将我重重绊倒在泥泞之中,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中却淬着冰冷的怨恨,“为了引我出来,不惜这般玩弄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 “人心,”赵泽荫淡淡道,“本就最难改变。” “你得逞了。现在,我要走了。”玉烟的身影如鬼魅般向后飘退,“别太想我……再会。” 她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遁走。 赵泽荫却只是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石像,一动不动。 我躺在冰冷的泥地里,小心地呼吸着,浑身狼藉。徐鸮从赵泽荫身侧快步走出,一言不发地割断我手腕上残余的绳索,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我打横抱起。他的动作极轻,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够了吗?”徐鸮抬头,目光如利刃般投向那个失神的男人,声音冷硬,“如此利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希望没有下一次。” 赵泽荫甚至没有瞥我一眼,他如木头般失了神。 此地离城并不远,徐鸮将我抱上马,紧紧护在怀中,一路沉默地策马回府。 “阿鸮……” “别说话,”他下颌紧绷,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我会忍不住……回去把他们全杀了,一个不留。” “不是,我想尿尿。” “……”徐鸮猛地勒住马缰,低头看我,眼中竟有水光闪动,“……一点都不害臊。” 回到府中,莺儿见我满脸血污,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徐鸮亲自帮我洗净一身脏污,仔细检查了伤势。 万幸肋骨未断,只是口腔内壁破了口子,浑身多处淤青。这顿殴打,羞辱的意味远大于夺命。 我握着徐鸮的手,沉沉睡去,身心俱疲,连指尖都再无一丝力气,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偶尔……也会冒出就此长睡不醒的念头。可我不能。我还记得对妈妈许下的承诺——要带明途离开这里。 为了这个诺言,再多的苦楚,我也能一一咽下。 恍惚入梦,梦中又见那张绝色的少年容颜。我总爱看他浓密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带着林间小鹿般的敏感脆弱。他自幼懂事,却也有份不肯低头的倔强,像个小尾巴似的总跟在我身后。只是……每当他二哥回来,他便立刻转身奔去,再不会多跟我一步。 他总说,想成为二哥那样威武的将军。 那样的人,究竟哪里值得他如此钦羡? 醒来时,耳边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恍若梦境还未结束。 “徐鸮,你确定看清楚了?” “回公子,是的。” “……我看看她。” 门被轻轻推开,复又阖上。一只微凉而颤抖的手,极轻地抚上我的脸颊。 “你又偷偷跑出来。” 男人俯身,将我紧紧拥入怀中,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我颈间,“玥儿,放弃吧……我不能再看着你受伤了。” 我回抱住这个微微颤抖的身体,坚定地摇头,“我没事,放心。今日所受,他日必当加倍讨回。” “想想别的法子报仇,好吗?” 我捧起赵明途的脸,直视他盈满泪水的双眼,“若可以,我愿用最直接的方式杀了他们。但既然已行不通……那便一定要让仇人尝到刻骨铭心之痛。唯此,方能平息我心中之恨。” 赵明途仍在哭泣。他已是万人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却仍在我面前像个爱哭的少年。我们相拥着,此刻,却是我在极力安慰他。 再次睡去,醒来时天色已黑。徐鸮告诉我,明途刚走不久,他不吃不喝,在我床前守了很久。 次日,我派人往宫中通传,告假两日。脸颊的红肿未消,实在无法出门见人。 莺儿见我醒来,又扑进我怀里哭了许久,直至我将她哄睡。她紧紧抱着那只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小松鼠,睡梦中眼角仍挂着晶莹的泪珠。 阿卡娜三人已悄然离去,如同完成使命的暗影,未留一丝痕迹。 徐鸮这才告诉我,自我被掳,他一路追踪,却逐渐发现赵泽荫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而阿卡娜,显然是知情人。他蓦然醒悟,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我被当作诱饵,只为引出那个女人的现身。 是了,是为了玉烟。 阿卡娜知她已至锦州,将这消息报与赵泽荫。而为逼她现身,这个臭男人毫不犹豫选择利用了我。 他成功了,一个仍旧对他有旧情的女人,怎么会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举止亲密。 “你会重新考虑对他的评价吗,阿鸮。” “他只是再次证明,为达目的,任何人皆可视为棋子。他依然是那个目标明确、心硬如铁的人,从未改变。” 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徐鸮对赵泽荫的评价。仿佛只有我受伤了,仅此而已。 “不要紧,那不重要了。”我凝视着手腕上那两圈深可见肉的勒痕,心中主意已定,“既然他们惹到了我,我便没有理由再袖手旁观。” 目前我只知这四人是旧相识,齐聚锦州是为执行某项任务。阿卡娜曾声声要取其性命,必有旧怨。若非私仇,那便关联着更大的图谋。 恰逢和亲的节骨眼上他们纷纷冒头,似乎太巧合了。 夜深人静,伤处的疼痛却愈发清晰,我每一次翻身都牵扯出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徐鸮就睡在隔壁,他耳力极好,早已将我辗转反侧的动静听在耳里。他无声地躺到我外侧,温热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后背,低低哼起一首辨不清调的曲子。 他说,从前带椋羽和雪客的时候,也是这样哄他们入睡的。 乌羽堂里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大的带小的,小的再带更小的,就这么彼此搀扶着长大。最不容易的是大哥宋鹤,他虽不谙武艺,却凭一副精明头脑奔波赚钱,将一众弟妹拉扯成人。 而二哥鹨爷膀大腰圆,犹如门神一般,小时候没少用拳头教训那些欺侮他们的地痞流氓。 “乌羽堂”之名,源自宋鹤恩师陈廷游历曲州时,题赠他们的诗句:红尘多涤荡,乌羽夜归巢。 想来人生际遇如此奇妙,我们虽来自不同的童年,却终在此刻相逢。 意识渐渐模糊,我蜷进徐鸮温热的怀中,沉入一片安谧的梦境。 就让我贪婪这一回吧——我也渴望这样毫无条件的爱护与庇佑,渴望一个可归的巢。 我问,阿鸮,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他回答我,我只想见证你的故事,仅此而已。 [亲亲][菜狗][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 43 章 第44章 第 44 章 雨下得黏腻而不够痛快,未能驱散盘踞在锦州上空的闷热。走在街上热浪扑面,坐在马车里更是蒸笼一般,可再难熬,这趟门也非出不可。 我到高府时,沈双双正在厅前训斥一个犯错的下人。 天气炎热,她的脸颊因动怒而泛着红晕。见我到来,她勉强压下火气,得知我的来意后,她思忖片刻道,“逐月轩平日里我们都不便随意进去。不过若只是找阿苏那其,应当无妨。走吧,我带你过去。” 逐月轩深藏在府邸后园的松林之中,唯有一条幽静小径通往深处。沈双双将我送至月洞门外便面露难色地止步,我不好再强求。在门外张望片刻,刚欲开口呼唤,一个身影便悄然出现。 阿苏那其立在假山之上,那双狐狸般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 半晌,他轻盈跃下,围着我慢悠悠绕了一圈,忽然凑近嗅了嗅,“你身上有那个剑客的味道。” “我来找你问点事。” 虚眯着眼睛,阿苏那其冷哼一声,“大人不在我可以悄悄弄死你,无人知晓。” “我来找你二嫂可是知道的。” 阿苏那其沉思片刻,像个慵懒的野兽般伸了个懒腰,蹲在一旁的观景石上,双臂随意地耷拉着,“行吧,改天再找机会弄死你。” “厄齐努尔,玉烟,阿狸,祝山枝,他们什么来头,为什么他们有和阿苏胡图弯刀上一样的涂河狼头标。” 阿苏那其撇撇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阿苏胡图随大少爷出门了,不在。你改天再来。” “快告诉我!” 突然伸手到我鼻子前,阿苏那其说道,“好处费。” 我左摸右摸,一个铜钱都没带!眼见阿苏那其要走,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别走别走,我先挂账行吗。” “给现钱,不然免谈,杀手有今天没明天,概不赊账。” “……你意思他们四个是杀手组织的?没有主子,只认钱?那,那你们,也一样?” “你瞎说什么,高大人是我们的义父!” “……啊????”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我震惊得愣在原地,手却还无意识地抓着这狐狸眼的衣角。 一切忽然说得通了——祝山枝此次的行动确实并非赵怀忠直接指使。正如我先前推断,若赵怀忠真觉得我在锦州碍事,大可动用官场手段不断参奏,何必雇佣杀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此看来,当初他不惜亲赴丰州,确实是为了阻止红珠对我和赵泽荫下手,以防事态扩大。然而,当时祝山枝又确实在为他办事……这其中的关联,细想之下颇有些诡异。 平心而论,以赵怀忠这般身份尊贵的人物,绝无可能直接与杀手组织打交道,那实在太**份,也过于冒险。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祝山枝及其背后势力真正效忠的主人,与赵怀忠之间,存在着某种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隐秘关联。 “松手!不然我砍了你!”阿苏那其恶狠狠地威胁道。 “阿苏胡图的刀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不肯退让。 “你这个烦人的女人!那刀是阿苏胡图的战利品!我们兄弟跟那帮疯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放手!” 我稍一松劲,他趁机便要挣脱。情急之下,我再次伸手去抓,只听“刺啦”一声,他的衣角被观景石的棱角挂住,撕开了一道口子。 “啊啊啊!我非弄死你不可!”阿苏那其彻底被激怒,转身向我扑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双眼圆睁,杀气腾腾,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我撕碎。 千钧一发之际,我瞥见远处的身影,立刻扯开嗓子哀嚎,“义父!救我!” 只见高佑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面色沉静。 阿苏那其没料到高佑突然回来,顿时慌了神,连忙松开我,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我没有……是她……” 我迅速躲到高佑身后,抢先控诉,“义父!这等情绪不稳、动辄喊打喊杀的人,留在身边实在太危险了!” 高佑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我脸上,眉头微蹙,“你鼻梁怎么乌青了一块?” “他打的!”我立刻指向阿苏那其。 “我没有!不是我!” 话音未落,我忽觉鼻腔一热,一股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竟是鼻血。 这下连阿苏那其也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地辩解,“这,这真不是我。我都没碰到她!” 高佑掏出手帕,轻轻按在我鼻子上,随即吩咐人去取冰袋。 时值正午,烈日炎炎,但逐月轩内却十分凉爽。庭院中央那棵巨大的晚梨树投下浓密树荫,加之小院地处背阴,确是夏日难得的清凉所在。 冰敷片刻,见我鼻血渐止,高佑这才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阿苏那其紧张地站在一旁,眼神如刀子般剜着我,无声地威胁着。 “不小心摔了一跤,不打紧。”我闷声回道。 高佑无奈地叹了口气,“摔跤可摔不出这么清晰的巴掌印。” 见我不开腔,高佑也未再追问,转而吩咐阿苏那其去准备午饭。 这是我第一次在逐月轩用饭,且是与高佑、阿苏那其三人同桌。气氛微妙,看着阿苏那其布菜斟茶、熟稔体贴的模样,可知他平日没少陪高佑用餐,甚至深谙对方的饮食喜好。 “义父,尝尝这个虾,很鲜美。”我夹了一只虾放到高佑碟中。 “大人,今日的苦瓜很新鲜,清热去火。”阿苏那其立刻不甘示弱地夹了一筷苦瓜。 我俩暗中较劲,高佑碟中的菜很快堆成了小山。他无奈地放下筷子,轻声嗔怪,“够了。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在饭桌上胡闹。阿苏那其,你年长些,多让着点。” 我得意得看着头发都快竖起来的阿苏那其,他此刻在高佑面前乖得不像话。 饭后在梨树下乘凉时,我随口问起了那对兄弟的往事。这才知道,阿苏那其与阿苏胡图,原是高佑任雍州总督时偶然救下的孩子。 说是收养,却也并未真正养在府中。那年高佑押送粮草至白马关外,途中得报有卑陆流寇劫掠商队,便率部顺手剿匪。在贼窝深处,他们发现了尚且不满十岁的兄弟俩。 这两孩子本是边境村庄里普通夫妇的孩子,匪徒洗劫家园、杀害双亲之后,却将这两个孩子掳走,自幼带在身边,如驯养野狼般教他们劫掠往来商队,甚至给他们起了卑陆之名。 高佑见之心恻,便将两人带离贼窟。后来悉心栽培,待他们武艺学成、心性渐稳,才以贴身侍卫之名留在身旁,直至今日。 听高佑讲往事,我对阿苏那其和阿苏胡图的敌意没那么强了,也能多少理解他们对高佑的忠诚。 当我问道为什么不给他们重新取个中原名字时,高佑只淡漠地说道,名字并不重要,人才重要。 待高佑在梨树下沉沉睡去,阿苏那其轻手轻脚地取来薄毯,仔细盖在他腿上。我对他使了个眼色,率先悄步走出院门。 他很快跟了出来,满脸不耐,“还要干嘛?” “你们兄弟的嫌疑,暂且算是洗清了。”我压低声音,“现在,告诉我那四个人的来头。” 阿苏那其犹豫片刻,终究低声道,“他们是‘阿呼团’的人。” 阿呼,意为奔雷。奔雷本是昔日涂河国的一部,随着涂河覆灭,这个名号也渐渐销声匿迹,其故地如今早已并入卑陆版图。 “明白了。有事我再来找你。” “别来!你和那个剑客是一伙的,你们想干什么我迟早会查出来。警告你,如果谁威胁了大人的安全,我会毫不犹豫弄死他!” “我看你不应该叫阿苏那其,应该叫乌图那其。” 难得看到狐狸眼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几乎要跳起来动手,但随即化为震惊,“你懂西域话。” “只懂一点点,起码知道阿苏是狼,乌图是狗。” “你再骂!” 连忙逃了个干净,我迅速离开了高府。随即我便去了官府报官,岂能让他们猖狂下去。 我详细描述了那四人的相貌特征,又将左路好好奚落了一番——皇城脚下,竟有入室绑官的恶行,简直是奇耻大辱!看着通缉令张贴出去,衙役们陆续出动,我心中这口闷气才算是顺了一些。 左路小心翼翼地应付着我,旁敲侧击此事是否与之前高相府上的风波有关,我立刻撇清关系,只说是这伙人图财,并未伤及性命。 忙完这一圈,我才打算打道回府。 行至荣亲王府附近,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主动登门。今日白小白在府中,见我来了显得有些紧张,因赵泽荫尚未回府,他不知是否该让我进去。 或许是天气太过炎热,我鼻中又渗出血来,虽不多,却让白小白惊慌失措。他赶忙将我请进府内,拿来冰袋帮我冷敷,一边说着王爷应该快回来了。 我在书房里坐了会儿,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闲来无事又爬到高处去偷窥一番赵泽荫的宝贝。 当年飞云将军受敌军将领重创,虽正值春日,伤口却急速溃烂,终因救治不及而殉国。然卑陆亦未占得便宜,他们在连番激战中折损了一员名为多由扎比的猛将——此名在西域语中意为“雪山之子”。 多年来未能一举荡平卑陆,始终是朝野一大憾事。 然而我隐约觉得,那个时机正在临近。倒不是由于边关有何异动,而是自明途登基以来,国库岁入连年攀升,如今已超越大梁立国以来的顶峰。 用兵之策,有时不过“富国强兵”四字而已。 财用既足,刀兵方起。 “这么感兴趣,准你拿走。”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未及回头,一双手已稳稳扶住了我的腰。 浅淡的眸子近在咫尺,没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王爷回来了?天热,快去将朝服换下吧。” 一切自然得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龃龉。我替赵泽荫更衣,他并未抗拒,指尖轻轻触了下我鼻梁的乌青。见我吃痛躲闪,他便收回了手。 “不打紧,骨头没断。” “我知道。”我笑了笑。 “找我何事?” “没什么特别的,我刚去报官了,官府正在查办此案,该知会你一声。” “还有呢?” “想同你交换些情报。” “若我不想换呢?” 我将冰袋重新按在脸上,语气平淡,“那我便先告辞了。你也说过,凡疑问必有答案,我靠自己也能找到。” 转身欲走,赵泽荫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黄一正,到此为止。” 虽早有预感,亲耳听到时,心头仍是一沉。我回身打量他,他正坦然直视着我。 “我不介意你利用我,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王爷,毕竟在丰州一事上我也利用了你,其实你大可以告诉我你的打算,我会全力配合你,毕竟我说过会帮助你保护你。” “……所以呢” 我叹口气,走近赵泽荫抬眼望着他,噗通一声跪下抱住他的大腿哀嚎道,“求求你了王爷,再考虑考虑吧,若断了关系我黄一正一定会吃不下睡不着,求你了!” 不巧的是白小白这个不长眼的家伙包了新得冰袋正给我送来,刚好瞅见了这一幕,他目瞪口呆看着我,不敢动弹。许是我的眼神快将他千刀万剐,他不顾一切跑了。 赵泽荫蹲下身来,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竟然开怀笑了,“看来,你还是有把我的话记在心里。” “你天天是不是太闲了,就这么喜欢别人求你。” 抚摸着我仍有些肿的脸,赵泽荫挑眉道,“非是旁人,只你黄一正而已。” 我咬牙道,“性格如此恶劣,真不知他们仰慕你什么……我半点也悟不透。” 赵泽荫双手穿过我腋下,将我抱起,笑道,“不急,你有的是时日——慢慢领悟。” “你再这样与我逢场作戏,只怕那疯女人下次见面,真要捅我一刀了。” 赵泽荫不答,也未避人耳目,径直抱我穿过回廊,登上一处阁楼顶端的露台。 露台不大,隐在高大树冠之下,甚是荫凉。更妙的是,竟设有一架秋千。我坐下轻轻晃着,顺手摘了串葡萄。 “你查到什么了。” 我将所知尽数告知。赵泽荫沉思良久,方道,“若我说,怀疑他们意在行刺和亲的那位公主,你以为可能性几何?” “……” 这么一说,好像能够解释阿卡娜为何一路追踪这帮人的线索私自入境,她是为了阻止歹人破坏和亲。 那么问题来了,谁雇佣了阿呼团的杀手。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了一样,我几乎和赵泽荫异口同声道,“卑陆。” “所以你才放走了玉烟,你知道她身后有阴谋。” 俯身看着我,赵泽荫说道,“你明白就行。” [化了][化了][化了]说老实话,我好喜欢黄大人。其实大将军和黄大人算是心意相通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第 44 章 第45章 第 45 章 若要挑拨小车国与大梁的关系,最有效的办法本应是在小车国境内突袭和亲使团,而非选在大梁地界行事——除非,有人并不愿将这笔账算在小车国头上。 明途也曾提过,小车国内对和亲一事反对之声甚嚣,阻力不容小觑。 小车国朝中如今两派相争,一派主张归附大梁,以和亲换太平;另一派则执意交好卑陆,视大梁为敌。国主阿加帕乃亲梁一派,可他那位亲叔叔阿勒图姆却截然相反,始终力主联卑抗梁。 阿加帕即位未久,根基尚浅,一时之间还难以完全压制叔父的势力。 事情复杂了起来,不曾想懵懵懂懂的丁半夏不知不觉被推向了漩涡中心,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变成了博弈场上的筹码。 真是悲哀。 突然感觉脸颊上落下一吻,我这才从深思中回神。 “我还以为你会记恨我。” “不至于,这算什么事儿,我并不介意。” “……可这恰恰是我不想看到的。” “那你要我如何?难道要我哭哭啼啼,痛斥你薄情寡义、冷血无情?”我伸手拍拍赵泽荫的肩,“拜托,八年了,我不信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到丧失理智。你可是那位骁勇善战、智勇双全的大将军。” “一时竟听不出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哎,这下事情复杂了,我得赶紧进宫一趟。” “稍安勿躁,眼下都只是猜测。” 说得也是,是我这心急的毛病又犯了。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赵泽荫忽然端详起我,“发带丢了,发簪不戴反倒收着,耳洞为何迟迟不打?” “王爷何时变得这般斤斤计较?那耳坠我看也寻常,有什么特别来历不成!” 赵泽荫一把捏住我的耳垂,怒道,“那是我外祖母的陪嫁之物!我觉得衬你,才赠与你!” “哎!你早说啊!这般贵重我可受不起,择日定当完璧归赵。” “……黄一正!” 见他当真气急,我心里这才舒坦了些——总不能一直让他占尽上风! “我要回家了,不知徐鸮回来没有。” “我不准。今日你能踏出我这王府大门,便算你赢。” 我仰起脸,坐在秋千上晃荡着笑,“那我不走了。有人管吃管住,我巴不得住上一辈子。” “……”赵泽荫闻言一怔,蹙眉道,“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说话总是随心所欲,不经思量。” 我笑得前仰后合,见他耳根微红,心情愈发畅快,“好好好,不强求。我家也未必比不上亲王府舒坦。告辞。” 赵泽荫没再为难我,只是明显被我气得不轻。 我来得堂堂正正,走得也大摇大摆,心知某些无视通缉令的悍匪,或许正暗中窥伺。回到家中,想着定要让赵泽荫这个坏男人更气一些,便派人将他所赠耳坠原样送回。 管它什么来历,既非我所要的,那便毫无价值。 本只打算小憩一个时辰,谁知莺儿贪玩忘了叫我,一觉竟睡到傍晚徐鸮归来时才醒。神思尚有些混沌,我饮了半盏凉茶定神,方将今日所得情报与他交换。他所探听的,与我自阿苏那其处得来的消息大抵吻合。 得知我去见了赵泽荫,徐鸮只无奈摇头,"即便知晓他另有所图,被他这样利用你仍能隐忍。一正,说实话,你究竟想干什么?" "秘密。" “好吧,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会帮你。” 我伸手抱了抱他,"终究还是你对我最好。" 敲敲我的头,徐鸮嗔道,“别太过火,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 我望着天边的流霞,说道,“不以身入局哪怕只想赢他半子,都是妄想。” 前去荣亲王府送还耳坠的李大爷回来复命时,提及一桩意外,路上被人撞倒,所幸木匣无损。他自觉差事办得不够稳妥,面露愧色。 我只问,撞他的人有何特征,他说,其他的没注意,只是那人戴着红色的头绳。 我闻言笑了,赵泽荫,八年了还是没什么长进,送发带送出熟练度了,到底是对披头散发有多痛恨。 突然我心里有了一个假设,在永宁府时,玉烟不会也在吧,赵泽荫送我发带这件事很突然,难保他是睹物思人,在我身上回忆和玉烟的过往。 探子……赵泽荫当初所说的"探子",难道就是玉烟? 思及此,我心下骇然。若玉烟曾潜入暮秋堂而被赵泽荫察觉……那这女子当真忍功了得,竟能隐忍至今方现身。 不祥的预感如阴云般聚拢。消失八年,偏在此刻现身。虽为别事而来,可偏偏是她——分明是要牵制赵泽荫,混淆视听。 但赵泽荫与这和亲之事,又有何干系? 突然,一个猜想令我胆寒。 我似乎明白了为何阿呼团要派玉烟把赵泽荫这个局外人搅进来,或许他们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想在大梁国境内刺杀公主,而是为了吸引某人的注意力,进而把某人从锦州引出去。 利用赵泽荫对玉烟未消的执念,诱使他主动请缨,出任和亲使团的送亲大将军。赵泽荫本就心系西域,与小车国渊源颇深,此刻玉烟再现身,他必会自请前往。 绕了这么大一圈,他才是真正的目标。 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取他性命么? 看来,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匆匆进了宫,甫一照面,我便开门见山问赵明途,赵泽荫是否已主动请缨担任送亲大将军。 明途执笔的手微顿,答道前几日确来请命,直言欲护送同庆公主前往小车国。 赵泽荫竟然瞒着我。 所幸明途尚未应允。此番和亲的规格,远未到需亲王亲自出马的境地。按制,虽需皇亲或重臣担任正使,但赵泽荫的身份实在过于显赫。 我暗自松了口气。好在明途与我总是能想到一块去。 “看样子你还是没放弃。” 我摇摇头回赵明途,“绝不放弃。” 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明途说道,“玥儿,当心越陷越深。” “绝无可能!” 辞别时,我转身折返,从身后抱住正伏案批阅奏折的明途。他停下朱笔,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别怕,有我在。” “不是害怕,”我轻笑,“只是突然想你了。” “……” 放下笔,赵明途侧身用力将我拥入怀中,“玥儿,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远比你想我更多。” 吻了吻赵明途的额头,我笑道,“好啦,等忙过这一阵子我带你和迎蓁出去玩。” “只怕遥遥无期。你能每次来不只谈公事,我便已心满意足。” 我再次抱住这个永远对我温柔以待的男人,“哭呜呜,等我们办完该办的事我们就回家,那个时候,恐怕得我求你不要公事公办了。” “永远不会。”明途捧起我的脸,眼中如有星辰,“你重过这天下江山。在我心中,你永远是第一位。” “快别这么说!”我慌忙捂住他的嘴,四下张望,“听着都要杀头似的。” “怕什么,傻玥儿。” “我可不想被史书写成祸水!最好当我从未存在,一字不提。” 明途闻言,眼底掠过一丝黯然,只是沉默着将我拥得更紧。直至日落西山,我才离开。 出宫前我顺路去看了安嫔,她的咳疾在夏天会好很多,整个人精神了不少,约着舒贵人一起去看望迎蓁,关起门来准她们赤着脚在水池里玩耍,也不怕别人说她们身为妃嫔却有失端庄。 难得大家玩得这么开心,就连一直病殃殃的安若佳都开心得双颊绯红,开怀大笑。 直到亥时我才出了宫,远远便见徐鸮倚在宫墙外的柳树下,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不知在凝神思索什么。 “玩水了吧,头发都湿了。” “哈哈哈,带着她们疯玩了一会儿,你吃饭没,走,带你吃好的。” 路上给徐鸮说了很多宫里发生的事,他觉得有趣只是因为人生百态令他好奇,有时候想想徐鸮也是个奇怪的人,比起自己,他仿佛更专注于别人的故事。 夏天了,自然不能再喝性温的“如见春”。何言秋为徐鸮奉上新酿的“如遇夏”,我浅尝一口,竟品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果香。 徐鸮静静独酌,我则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并不多言,只含笑听着,杯中酒映着夏夜的星光。 楼上的喧哗声越发响亮,何言秋忙遣人上去察看,转而向我们致歉,说是丁家大少爷正与友朋宴饮。因其妹受封同庆公主,他如今也跟着沾光,往日那些酒肉朋友又都围拢过来奉承,自然得意忘形。 实在讽刺。 我懒得理会这等人物,徐鸮却抬眼向楼梯处一瞥,冲我轻扬下巴,“有人找你。” 回头望去,竟是季寒山。他见了我面露讶色,与同伴低语几句后下楼走来,脸上堆起笑容,“一正,真巧。” “原来丁大公子的席上也有你,难怪这般热闹。” 季寒山尴尬地摸摸后脑,“盛情难却,实在推脱不得。其实我这便要走了。” 我随意摆手,无意多言,“好走。” 他见我态度疏离,只得讪讪离去。徐鸮慢饮一杯,低声道,“我不同意。” “……放心,本就不是同路人。” “你倒懂我何意。” “毕竟你我关系匪浅嘛。” 酒足饭饱后,我们在珍馐楼闲坐至夜色深沉、晚风送爽,方才起身离去。 路过乔娘摊前时,她正收拾物什准备收摊,徐鸮自然上前帮手,我则接过她怀中已酣然入梦的糖葫芦。小丫头睡得香甜,肉乎乎的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脖颈,温热的脸蛋无意识蹭着我的肩窝。 听乔娘说起,因广安堂后日要与青莲书院较量文章,草帽儿近日苦读不辍,她也比往日更加辛劳。我闻言一怔——我竟全然不知此事,这些时日忙得连广安堂都许久未去。 安顿好糖葫芦后,乔娘为我与徐鸮各斟了一杯温热的菊花茶。闲谈间问起先前那位屠夫,她淡然一笑,说那人表面老实,实则嗜赌成性,早已不再往来。 也罢,乔娘这般能干,何须倚仗男人。 夜半时分,我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徐鸮面色凝重地说出事了——乔娘惊慌失措地赶来,泣不成声地说有人趁夜潜入,将糖葫芦掳走了。 现场只遗下一截断裂的蓝色发带。 我拧紧眉头,攥紧双拳。好得很,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与徐鸮稍作商议,便知这分明是个局。祝山枝一伙必然兵分两路,一拨人掳走糖葫芦,另一拨则设伏诱我前去。 他们好像了解我的为人,这种情况下我必然会要徐鸮去找糖葫芦,用这种方式将我们分开,他们才有一丝胜算。 叫乔娘不要惊慌,回家等消息就可以,便是拼了命,我也会把糖葫芦安然无恙带回来。 徐鸮临走前,我对他说,不必手下留情。 他只深深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叮嘱,“你要当心!” 漏夜赶回城外那座郊野农家小院,远远便见祝山枝倚在门边,指尖闲闲转着匕首。他见我独自前来,咧嘴一笑,四下张望道,“黄大人胆子不小,真敢单刀赴会?未免太信得过官府那点能耐了。” “对一个稚子下手,实在下作。” “哇,你不会以为我们是什么正人君子吧,黄大人。” 利落地反剪我的双手捆紧,将我塞进等候的马车里,祝山枝又扯出一条丝巾蒙住我的眼睛。 “多此一举了吧?我可没那听声辨位的本事。” 冰凉的手指倏地自我耳廓滑过,祝山枝的气息近在身旁,“我讨厌你的眼睛看着我,仅此而已。” “劝你们把那小娃娃好好送回去,没必要因为这事儿逼徐鸮大开杀戒,他的本事你们领教过。” “能闭嘴吗?再啰嗦,我不介意找点东西塞住你的嘴。” “你们是杀手,又不是死士,何苦节外生枝?我与你们并无私怨。” 肩头猛地被他攥紧,我吃痛噤声,“知道了知道了,我闭嘴。” 马车颠簸不知多久,终于停下。我被拽下车,眼不能视,一路磕磕绊绊。 许是嫌我走得慢,祝山枝索性将我扛上肩头。又行一段,才被重重撂在地上,眼前纱巾被粗鲁扯落。 光线昏昧,我眨了眨眼适应四周。骤然间,那个蜷在地上熟睡的小小身影撞入眼帘——是糖葫芦!我心头巨震,奋力挣扎着扑过去。 “祝山枝,你们竟无耻至此!连孩子都不放过,打的什么算盘?算定即便徐鸮来了也难护两人周全?!” 此时,另一人缓步走入,发间的红绳鲜艳刺目,“是我的主意。几次见你待这娃娃如此喜欢,想必是你的软肋。” “玉烟,行事光明磊落一些,把一个无辜的孩子牵扯进来实在是太卑劣了。” 她嗤笑一声,猛然抬脚踹来。我死死护住糖葫芦,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玉烟将我踹翻在一旁,拎起糖葫芦轻晃着端详,“不知杀了这小东西,你会露出怎样有趣的表情?” 我深深吸气,目光如刀钉在她脸上,“你大可一试。但记住,从此刻起,世上将再无‘阿呼’这个名号。你们所追寻、所期盼、所为之经营的一切,在千万铁骑下,不过是一场说灭就灭的幻梦。” 祝山枝眉头紧锁,一把按住玉烟躁动的肩头,“玉烟!别节外生枝,你已经偏离任务了。” [化了][化了][化了][可怜]糖葫芦,软软的小丫头。可爱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第 45 章 第46章 第 46 章 将糖葫芦扔给祝山枝,玉烟缓步走近,在我面前蹲下身来,“我们打个赌吧。你若赢了,我便彻底消失,如何?” “好,你说。” 她垂眸把玩着衣角,声音轻飘飘的,“就赌赵泽荫会不会来救你。” “我不明白,你们之间,究竟是谁对谁执念更深?” 玉烟嗤笑一声,冰凉的指尖捏住我的耳垂,“你太碍眼了。说实话,我从不怀疑他对我的情意。从丰州到锦州,他为逼我现身,不也急了,才会借你演这场戏给我看。但你实在烦人,不该再去纠缠他。作为一件工具,该清楚自己的本分。” “容我提醒你,你若真对他有半分情意,就不该接下这个任务。你会害死他。” 她用力拍拍我的脸,笑容依旧艳丽,“西域才是他的归宿。我会带他走,远离所有是非——这也是八年前,他最大的心愿。” 我此刻心如止水,看着这个依旧活在过去的女人,“好吧,我和你赌,但玉烟,你不该对一个男人产生这样执着的爱意。” “你啊,根本不懂,他对我的爱,远比我对他的多。不信,你便等着看。” “最后,请你们别伤害那孩子。她不该糊里糊涂成为牺牲品。” “放心,牺牲品只有一个,就是你。”玉烟摊开手心,那对孔雀石耳坠静静躺着,翠色逼人,“真是一点没变。送发带,赠耳坠,对小车国那个女人如此,待你亦如此。来,戴上试试。” 玉烟猛地用力,耳针瞬间刺穿我的耳垂。剧痛让我冷汗涔涔,血珠滴答落下,染红她白皙的手指。 “嗯,不怎么衬你。”她端详着,语气轻蔑,“他对玩物,真是越来越敷衍了。” “这……这是他外祖母的陪嫁……我劝你,别弄坏了。” 玉烟眼神骤然阴鸷,猛地咬住下唇,竟伸手狠狠将耳坠扯了下来! 耳垂撕裂的剧痛如烈火燎原,鲜血顿时涌出,沿着脖颈蜿蜒而下。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只能强撑意识,模糊看见玉烟死死攥住那对染血的耳坠,愤然转身离去。 一旁看戏的祝山枝托着下巴,满脸幸灾乐祸,“啧啧啧,玉烟这不会是玩脱了吧?哈哈哈!” “你也认同我对吧?怎能轻信男人的所谓爱。” “诶诶诶,我不赞同,我要是爱上一个姑娘,必然会一辈子都爱她!” 我痛得浑身发颤,冷汗浸透鬓发,“你……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玉烟折返,粗暴地将我向外拖去。我心下了然——赵泽荫,他来了。 此处是城南小兰山巅,一座倚崖而建的荒废古寺。因名气远不及碧空寺,地势又险峻偏僻,香火早已断绝,七八年前便已人去楼空,只剩残垣断壁与呼啸的山风。 将我拽上陡峭的屋檐,玉烟割断我腕上麻绳,叫我抱着糖葫芦。 半个脚掌已然悬空,身后即是万丈深渊,我僵着身子不敢稍动。玉烟的手按在我肩上,目光灼灼地望向山下。 马蹄声破空而来,赵泽荫的身影出现在荒院中。勒马而立,他抬手示意,身后随从即刻静立如塑。 “泽荫,我来兑现八年前的承诺。杀了她,咱们走。” 赵泽荫沉默着,目光先从我身上掠过,最终定格在玉烟脸上。他接过白小白递来的长弓,搭箭引弦,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箭镞对准的,竟是我这个方向。 “看吧,我赢了!”玉烟的笑声未落,破空之声骤起。肩头那只手猛然松开,我侧头看见玉烟胸口绽开刺目的血红。她踉跄后退,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个挽弓的男人。 我慌乱地抱紧糖葫芦俯身攀住倾斜的瓦片,却被玉烟垂死时攥住了裙角。 千钧一发之际,玄色身影掠过身旁,一把拎起糖葫芦扔给了徐鸮。 “为,为什么……” 眼中流出泪,奄奄一息的女子仍旧在质问。 赵泽荫俯视着这一切,声音冷过山间寒雾,“你太心急了。若不如此,你起码还可以活到我去西域。” “为什么,赵,泽,荫……” 赵泽荫将葫芦佩剑刺入女人胸膛的闷响让我浑身僵冷。眼看他将断气的女子踹落悬崖,我竟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吓傻了?”赵泽荫转身抚上我渗血的耳垂,“单枪匹马救人的胆量去哪了?” “她还记得八年前的承诺……”我艰难地挤出话语。 “又如何。” 我无法从这个男人眼中看出再多的情绪,他从头至尾都显得过于平静,“真的一丝一毫感情都没有了?” 突然笑了起来,赵泽荫将我打横抱起,“你在说什么傻话,八年前,在她欺骗愚弄我真心的那一刻,她就只配死在我手下。过去放过她,只是觉得这事儿不够重要,还不足以排上日程专门腾出手去处理。” “……” “你这回是真得吓到了,黄一正。” 赵泽荫将我抱上马背,挥手屏退左右。他并不急于赶路,只由着马儿踏着碎步,徐行在山道上。那只方才持剑杀人的手,此刻正环在我的腰间,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衣衫,竟缓慢地向上移去,停驻在心口的位置。 我极力控制的急促心跳,终究是在他掌下无所遁形,将满心惊恐暴露无遗。 “所以你还是要当这个送亲大将军么。” “嗯。”赵泽荫的应答轻描淡写,“别多想。和亲成败与否,其实无关大梁与小车国的棋局。我只是近来闲暇,仅此而已。” 我回过头,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事后你还回锦州吗?” 赵泽荫眼尾弯起浅淡的笑纹,“……只是送亲,自然要回。不是有人说要做什么蛋糕给我尝么?” “我随便说说的。” 腰间骤然一紧,赵泽荫忽然扬鞭催马,“你敢食言?小心我将你捆起来严刑拷打!” 马蹄声疾,我们径直回到了洧盘馆。 对镜处理耳上伤口时,我才看清玉烟留下的两道深痕。疼得倒抽冷气那刻,忽然想起她坠崖时涣散的目光——恨意竟随之淡去了。 洗漱后困意上涌,我趴在床上沉入梦境。十一岁那年的血腥记忆再度席卷而来——那是明途与我第一次杀人。 没有母妃庇护的皇子,在深宫中生存何其艰难。纵使先帝偏爱幼子,也防不住无处不在的暗箭。两个连刀都握不稳的孩子,唯有借刀杀人,才能彻底铲除威胁。 我从噩梦中惊醒时,窗外已墨色浓重。耳畔仿佛还回荡着乱棍下的惨嚎。 踉跄跌下床榻,我循着昏暗的灯影胡乱走着。直到热气扑面,才惊觉自己竟走到了汤泉池边。氤氲水汽中,男人精壮的背影在灯下若隐若现。 我鬼使神差地走近,拍拍他湿漉的肩膀,“我想回家了。” 赵泽荫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指腹摩挲着绳索留下的痕迹,“怎么?怕我了?” “不是怕你。”我望着水珠顺着他颤动的睫毛滚落,“方才做了噩梦,只想回去。” 掌心沿我胳膊上的痕迹蜿蜒而上,赵泽荫转身时带起细碎的水声,“等我片刻,一同走。” 我慌忙起身,却脚底打滑,险些一脚踹在赵泽荫脸上。偏头躲过,他顺势握住我的脚踝将我带入池中。 温热泉水漫过衣衫,我掬水抹了把脸,望着灯影在水面摇晃,恍然惊觉——有些往事如这水纹,越是想要抚平,越是荡漾不休。 “梦到什么了。”将我搂在怀里,赵泽荫柔声问,“让你如此害怕。” “我梦到一个叫小窗子的小太监,他因偷窃而被打死,那时候他才十六岁,死前一直在叫娘亲。” “然后呢。” “……是我杀了他,因为他想毒死我们。他把夹竹桃花粉撒在了点心上,以为我们只是不懂事的小孩,会毫不犹豫吃下去一命呜呼。” “……那他该死。” 我看着自己的手,继续说道,“构陷他,借别人的手杀死他,我从来不后悔,可他死前声嘶力竭喊着娘亲的样子让我害怕。” 赵泽荫轻轻将我的脸转向他,温热的唇自我的眼睑一路吻至唇角,“你想你娘亲了。” “这世上,不该有任何一个娘亲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变成杀人凶手。” “……一正,你唯有伤心时,才足够真实。” “赵泽荫,”我望进男人深潭般的眼底,“那个曾与你许下承诺的人……你是真的放下了吗?” “若非她三番五次伤你,我或许仍会让她活着。”赵泽荫轻触着我的鼻梁,语气平淡如谈论天气,“她的存在于我早已毫无意义。我会怀念往事,却不会留恋背弃之人。况且……既答应庇护你,我便不会食言。” 把头埋在赵泽荫怀里,我问道,“能不能不去小车国。” “……”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放心,秋叶落尽前必归。” 我捧住他的脸,轻声道,“好,我会去求皇上准你担任送亲大将军。但你要答应我——定要平安归来。无论八年前你许过何人承诺,如今你既应了我,就必须得在秋尽时回到锦州。” “……一正”,俯身再次亲吻我,赵泽荫笑道,“知道了。” 归家前我特去乔娘处看看糖葫芦。小丫头吸了迷烟昏睡一宿,对所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徐鸮说起追捕祝山枝的经过——那家伙虽腿受重创,却仍如泥鳅般脱逃了。 四人之中一死两伤,唯剩那个叫阿狸的愣头青,短期内应难再兴风作浪了。 与徐鸮并肩走在暮色中,他见我久久沉默,长叹一声,“瞧见了?他对叛徒从不手软。” “那个女人活在虚妄的八年里,殊不知分离那刻起,赵泽荫心中便再无情分。或许这些年来,取她性命早已是既定之事,不过是嫌麻烦才迟迟未动。” 徐鸮拍拍我的后脑勺,“所以一正,与他相处……你要谨慎。” “我明白。”风掠过颈间,我心中泛起一丝凉意,“说实话,我确实有些怕了。” 能不怕么,我再次回想起赵泽荫拿枪指向我的情景。或许那时候杀或者不杀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罢了。回家沉思了很久,最终我还是选择继续走现在选择的道路,没办法,我想不到更好的,能重伤他们的方式了。 在家中将养了几日,待耳上伤口结痂渐愈,我才动身入宫。 才见着玉珍,她便提起尚宫局新赶制了一批首饰,邀我得空去瞧瞧。 前些时日,丁半夏的封号已定,她将以“同庆公主”之名远嫁小车国,成为国主阿加帕的王妃。礼部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只待定下送亲大将军的人选,便可择吉日启程。 明途在这类事上向来慷慨,更不喜墨守成规,特命礼部一律按最高仪制为同庆公主置办嫁妆。 此举引得张效俭等老臣颇有微词,赵怀忠沉默未表态度,赵泽荫漠不关心,唯有高佑极力附议。 张效俭愤而指责高佑为固相位,一味逢迎圣意,失了宰相持守正道、匡扶君王的职责。争执很快蔓延至设立机要处一事,双方唇枪舌剑,仿佛这和亲之事本身,从来无人在意。 真是糟糕,似乎没人真正在乎那个即将远嫁、此生可能再无归期的女子,将面对怎样的命运。 我对丁半夏了解不多,不知其喜好。尚宫局所制中规中矩的首饰华美却冰冷,不知能否合她心意。罢了,还是寻个机会亲自去一趟丁府吧。 待下朝后,我在昭阳殿外等候,见几位肱骨重臣鱼贯而出,个个面色或铁青或涨红,神情颇为可笑。 赵泽荫经过我身边时,脚步微顿,低声抛下二字:小心。 李泉见我来了,紧皱的脸才舒展开,“黄大人,您可算来了。天热气燥,您得劝着皇上些,万勿气坏了圣体。” 想来方才殿内必是一番唇枪舌剑。别看明途年纪尚轻,一旦动怒,言辞之犀利丝毫不给老臣留颜面,他最擅长的,便是顶着一张纯净无害的脸,说着最诛心的话。 李泉轻轻放下竹帘,忙不迭带着小太监们退了出去。 昭阳殿内室,盆中的冰块尚未完全融化。我伸手摸了摸,指尖瞬间沁凉,随即恶作剧地探向明途的脖颈。他配合地缩了缩脖子,瞪我一眼,我却忍不住笑起来。明知我每次都会如此,他却总会纵容,甚至会微微松开衣领,方便我冰凉的手贴上去。 “又把他们臭骂了一顿?” “头一遭见识,四位重臣,竟立出四派山头。”明途抓住我冰凉的手腕,唇角一勾,“对了,若算上你,便是五派。” “我自然是坚定的皇上派,只认你一人。” 赵明途顺势将脸颊贴在我凉丝丝的手背上,满足地喟叹,“还是玥儿最好,无人能及。” “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不听!你总是公事公办,不听!” 我端起赵明途案上的茶盏,仰头饮了两大口,随即提起裙摆,不由分说地跨坐到他腿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揽住我的腰,生怕我跑了一样。 “那我给你上点特殊手段!” [吃瓜][吃瓜][吃瓜]我还挺喜欢赵泽荫的性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 46 章 第47章 第 47 章 “好,赶紧来。”赵明途仰起脸,眼中闪着孩子气的期待,“我等这一刻好久了!” “不会有人突然进来吧?若是被瞧见——” “快点,我迫不及待了。谁敢进来,活腻了!” 我凝神静气,从明途光洁的额头开始,轻柔的吻如蝶翼般一路掠过眉眼、鼻梁,最终停在他微启的唇上。他托住我的后脑,眸中映着我的身影,耳根在缠绵的吮吻间渐渐染上绯色。 “他想当送亲使。”趁换气间隙,我轻声道。 “你!”明途气息微乱,“连你也向着他说话?” 我再度封住他的唇,含糊低语,“既然他想去边关透口气,不如顺势准了。若强留在锦州太久,逼急了他一走了之,我们才真是前功尽弃。” “……好,依你。” 我连忙跳下来,摸了摸赵明途的脸,“真乖,好喜欢你哭呜呜。” “狡猾……”明途佯装恼怒地别过脸,“这种程度的色诱,我以后可不上当了。” 绕到龙椅后,我将手探进他衣领,指尖划过紧实的胸膛,“嗯,敬请期待!” 歪着头看我,少年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如稚子,“他不会跑了,八年前没有跑,现在更不会。” “……你为何知道。” 按住我在胸口游走的手,明途笑道,“这得夸你,让他对锦州有了一丝眷恋。” 我一怔,笑问,“证据何在?” 明途忽然起身将我拥入怀中,声音沉静如潭水,“傻瓜。你且看二哥从曲州日夜兼程赶回的速度便知——马不停蹄,只为早一刻见到你。”他喉间溢出低笑,“他自有千百个借口搪塞,可心里清楚,想见一个人的焦灼,半分也拖延不得。唯有真真切切将人拥入怀中时,悬着的心方能落地。” “你倒像个情场老手。” “因为我们是兄弟啊!傻瓜” “不准叫我傻瓜,你才是小傻瓜。”用力抱住赵明途,我说道,“但愿我们的付出皆有回报。” 看不清明途的神情,只觉他拨开我衣领,在肩头落下带着惩罚意味的轻咬,“去吧,再耽搁下去,我可真要舍不得放你走了。” 这时,室外传来一声破碎声,我按住明途的肩膀,冲他摇摇头。 一个小太监慌忙跪在地上,琉璃盏碎了一地,莲子汤也全数撒了出来。 “奴才该死,该死!” “你怎么进来的。” 门外有争吵声,我出去一看,见李泉正拦着燕贵人,急令手下拖走那小太监。 李泉见我现身,冷汗涔涔而下——他怕的倒不是我,而是天子之怒。 “这般喧闹,莫非嫌天不够燥热,非要惹皇上动怒?”我冷声道。 李泉扑通跪地,“奴才实在拦不住娘娘!” 燕贵人凤目微挑,“原是黄大人在内,本宫当是谁。” 我施礼笑道,“皇上正批阅紧急奏章,娘娘不如晚些再来。” “黄大人进得,本宫为何进不得?” 也不再劝,我比了个请进的手势,见燕贵人进去,我对李泉道,“也太不小心了,未宣擅闯,就该立刻拿下,难道要等心怀不轨者有所行动才动手?” “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不过片刻,燕贵人便面色铁青地拂袖而出,离去前狠狠瞪了我与李泉一眼。待我出宫时,李泉派人来悄声禀报,那被胁迫闯宫的小太监已"处置妥当"。 我望着夕阳,心中黯然。人的生命有时候如此脆弱,尤其在这个尊卑分明的时代,很多人只能懵懵懂懂地活着,等待着被命运的轮毂卷入看不清结局的前路。 叫李泉今天就去各处将此事通报周知所有宫人和妃嫔,以警示众人。明途的安危是我的底线,任何企图逾越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夕阳将玉京河染成流动的金红锦缎。回家路上,我和徐鸮在河岸边驻足,水光潋滟映着我臂上那道殷红的印记,十二载光阴倏忽而过,竟教人生出几分倦意。 “这究竟是什么?”徐鸮粗粝的指尖轻触我腕间。 “胎记。” 他低笑,“胎记不会随着年岁渐长而延伸,一正。” “……原以为你每次见我赤身时,当真心无杂念。” “哈哈,我又不是石头。”徐鸮眼底有细碎的光,“该留意的,从未错过。” “其实我并不在意。”我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不过可利用的器物,何必如寻常女子般视贞洁为性命?” “……可知我为何想留在你身边?” “起初是因任务,后来嘛……”我转头对徐鸮笑道,“是好奇。好奇我为何从不探查你的底细,好奇我究竟所欲何为,更好奇我究竟是谁。” 徐鸮的指腹抚过我未愈的耳伤,声线低沉,“所以,你究竟是谁?” “往日非黄一正,此刻是黄一正。来日为何人——”我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待到来日,自会相告。” 暮色渐浓,徐鸮与我一同望向远山,“好,我等你亲口告知的那天。” 华灯初上时,我们已立在都察院门前。虽身着常服,御史史枞仍一眼认出,热络地将我迎入内室奉茶。稍候片刻,季寒山疾步而出,虽面露诧异,仍依礼拱手相迎。 “我想拜访同庆公主,特请季大人同行。” “自当奉陪。” 好像还有事没忙完,但史枞仍旧很有眼色地劝季寒山随我去办正事。出了都察院,徐鸮已如往常般隐入暗处。 前往丁府的路有些僻静,我不急不缓地走着。季寒山得知我为嫁妆首饰之事而来,颔首道,“一正果真如传闻中般心细如发。” “分内之事罢了。她于社稷有功,我这些微末心意算不得什么。” “能恪尽职守已属难得,如今尸位素餐者实在太多。” “……近来可有关我的风声?” 季寒山略一迟疑,“暂未听闻。” 见他神色有异,我不由莞尔,“看来往日确有传闻。无妨,我倒想听听那些参我的折子都编了些什么名目。” “宦海沉浮,还须慎之又慎。” 随他迈入丁府朱门时,我敷衍着回他,“好的好的。” 夜色中造访丁府,未见到太多闲杂人等。丁程接待时略显慌乱,但礼数周全。得知我的来意后,他即刻命人引我去见丁半夏。 再见这位和亲公主,她依旧神色淡漠。寒暄过后,我说明来意,不料她婉拒了首饰,只道更爱花草,想带些种子去异邦试种。说着便引我观赏她院中所植之花。 虽灯火朦胧,仍可见盆盆花草被照料得极好。当我如数家珍地道出各类花卉名目时,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与我娓娓交谈起来。 临别时,我轻声感叹,原来她的光华,都藏在这一片芬芳里。 季寒山在一旁温声道,"半夏聪慧过人。早年曾与我们同窗共读,并非寻常只识绣字的闺阁女子。论才识胸襟,远胜她那几位兄长。" 我打趣道,"你与她莫非——" 季寒山连忙解释,露出一丝慌乱,“不,不是我。” “……”我顿时愣住了,定定站住问道,“那是谁。” “我,我不敢说。” 在我在三逼问下,季寒山思虑良久,还是据实相告,“是她的三哥,丁禹。” 我大吃一惊,“他们不是兄妹嘛!” 季寒山连忙捂住我的嘴,见四下都是路过的行人,将我拉到无人的巷子里,"此乃秘辛……丁禹实为外室所出,倒也不算悖逆人伦。" "这岂不是棒打鸳鸯?" 季寒山面色凝重,"他们早已有私……此事是丁老大醉酒失言透露的。" "丁家既已知情,难道不知欺君之罪要满门抄斩?" 他压低嗓音,"为时已晚。南正王妃一眼就相中半夏,若她不去,便是别家姑娘代嫁。丁家岂肯让到手的荣华富贵付诸东流?" 我深吸一口气,心底暗沉——怎会横生如此枝节。若到了小车国才发现丁半夏并非完璧之身,届时该引发何等风波? 又或者……只为保住丁家满门荣华,掩盖这欺君罔上之罪,他们会不会宁愿让丁半夏,永远沉默于真相大白之前? 念及此,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这趟和亲,自一开始就让我隐隐不安。而此刻,忽又想起赵泽荫执着西去之心……顿时更觉心烦意乱。 "万勿声张,一正!" 我揉着额角,"这下你我俱成共犯,知情不报同属有罪。" "都怪我多嘴——" 我摇摇头,算了,除了死人谁又能保证秘密能一辈子藏好。 和季寒山在路口道别后,我走了一段路徐鸮才突然出现在身边,见我表情凝重,他就知道出事了。 夜色深沉,我却辗转难眠,心中反复挣扎——该不该将此事告知明途?然而如今和亲已成定局,绝无临时换人的可能。 如此看来,丁半夏唯剩两条去路,要么小车国根本不在意她是否完璧,只因她本就只是一枚象征性的棋子;要么,她必须悄无声息地死在和亲途中,既全了她的名节,更保全了丁家满门荣华——与欺君之秘。 说到底,祝山枝他们,不正是想借这和亲一事掀起风浪么?丁半夏若真遭遇不测,反倒正中他们下怀。 局势愈发盘根错节,一时之间,我也难以辨清这背后究竟藏着多少暗流。此时贸然上报,只怕反会打草惊蛇……还是暂且按兵不动,更为稳妥。 次日原打算去看广安堂与青莲书院的比试,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进宫面圣。才入宫门,正遇上余清前来请平安脉,他面色凝重地告诉我,师父桑鸿可能出事了。 自师父云游四方以来,每月必有书信,从无间断。可这次自他前往西域,已有四月音讯全无,实在反常。 我听后心猛地一沉——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派人寻找!可茫茫西域,从何找起? 余清劝我稍安勿躁,待他请完脉再议对策。我正心急如焚,恰见赵泽荫下朝出来,连忙快步迎上。 他见我此时出现在昭阳殿外,略显诧异,负手走近端详我,“怎么了?急得满头是汗。” 我带他到僻静处,急声道,“帮我找找师父!他自去了雍州便杳无音信。” 赵泽荫按住我的肩,眉头微蹙,“别慌,慢慢说。” 听闻桑鸿四月未通音讯之事,他沉吟片刻,“镇定,我这就给雍州总督王尧哥去信,叫他派人搜寻。” “师父每到一处都会在惠民坊义诊,可先从这个线索查起!” “知道了。”赵泽荫抬手擦擦我的眼角,“别太心急,看你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出来,我当然急,桑鸿不能出事,“他一个老头,也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事儿了,早就叫他不要瞎跑就是不听!” 赵泽荫轻叹一声,将我揽入怀中,“别自乱阵脚。如今西域安定,即便他出了白马关也未必遇险,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我……我得立刻禀报皇上。” “一同去。” 此时余清刚诊完脉,我们一同入内。听闻桑鸿之事,余清肃然请命欲亲赴雍州。我心中一紧,未等他话音落下便斩钉截铁地打断,“绝对不行!” 赵泽荫目光在我与明途之间逡巡,似有不解。 “荣亲王,你联络雍州方面,命他们仔细搜寻,有情况即刻上报。” “臣遵旨。” 赵明途低垂着眼睛,并没有看我,“一正,荣亲王即将送同庆公主西行去小车国,也会留意桑神医的下落。” “可是——” 明途抬眼看向我,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退下。” 我只得叩首退出。余清随后跟出,长叹一声安慰道,“或许过几日便有师父的消息了。” 方才因赵泽荫在场,许多话不能明说。但我深知,即便未直言,但明途意识到了我想亲自去找桑鸿,任何人去我都不放心。他对我刚回锦州不久便又不安分想去雍州十分生气,我明明承诺过不会再离开他。 [吃瓜][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第 47 章 第48章 第 48 章 赵泽荫对何峰吩咐了几句,便快步跟上我,“已着人去办了。王尧哥为人可靠,接到信定会全力搜寻。” “嗯,多谢你。” “何必见外。”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我,“别自乱阵脚。” “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送王爷了。” 见我心神不宁,赵泽荫欲言又止,终是颔首放行。 转道太医院寻到余清,方才人多眼杂,此刻废院深处方能畅言。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我压低声音,问,“皇上龙体如何?” “一切安好,或许说比较稳定。” “师兄,得两手准备了,若师父真遭遇不测,必须找到他留下的药方。否则今年一过,明年皇上该如何是好?” 余清眉头紧锁,齿间泄出压抑的叹息,“我不明白……师父为何始终不肯将药方给我。就连呈给皇上的丸药,我至今也只能辨出其中几味。” 我猛地捂住余清的嘴,目光如炬,“此事绝不可再提!无论何时何地。”指尖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我稍缓语气,“我会派人沿他最后的行踪搜寻。师父素来谨慎,必会留好后手。” 余清眼眶骤红,拉下我的手时声音发颤,“一正,我心中有极坏的预感。” 见他如此,我强忍的泪水几欲决堤,却知此刻绝非软弱之时,“所以你更要留在这里,照顾好皇上。” 今日再难处理公务,我失魂落魄地出了宫门。岳东胜连唤数声都未入耳,直到他拦在上阳门前,说皇上宣召。我只是摇头,在他错愕的注视下踉跄离去。 自昨夜起便心神不宁,徐鸮早已察觉我的不对劲。他竟在半途截住漫无目的游荡的我,见我泪眼婆娑,当即拉我隐入深巷,“出了何事?” 我压抑多时的情绪终于溃堤,“帮帮我,阿鸮!” 扑进徐鸮怀中时,哭声再也抑制不住。他只是紧紧搂住我,掌心一下下轻抚我的后背,任我将他的衣襟浸透。 “桑鸿师父出事了?” “不能心存侥幸……万一呢?” “你要我去找他?” 我在徐鸮胸前蹭干眼泪,“不,是找一张药方!” 桑鸿从曲州启程西域,那是他毕生寻访的最后一站。西域局势复杂,他定会提前将药方藏匿某处——曲州的可能性最大。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曲州,找一张他可能留下的药方。或者查清他在曲州的所有行踪,记录他购置的药材,可对?” “对!” 徐鸮此时双目凛然,捏住我的肩膀问道,“告诉我黄一正,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药给谁吃的,为何你如此紧张害怕!” “别问……求你别问!” “……好,我知道了,我走这段时间你怎么办。” “眼下这件事比我的命更重要!” “你既托我去办,想必是不想有第三人知道此事,我就不叫雪客来了。”掏出手帕给我擦脸,徐鸮说道,“趁现在你可怜兮兮的,去找赵泽荫,他手下有不少信得过的人,起码我信得过,能保护你。” “好,我马上去。” 在我准备走时,徐鸮拉住我的手,再次抱住我,“一正,我会尽全力帮你把事情办妥,放心。” “不!”我抬头抓住徐鸮的前襟,叮嘱道,“听着!药方虽然重要,但你的命更紧要。若遇到险境,首先保证自己活着——答应我!” “嗯,快去吧,趁眼泪还没干,去求他。” 我踏上去荣亲王府的路,一边走一边拭干泪痕,努力平复心绪。赵泽荫尚未回府,我便在他书房等候。白小白奉茶时频频偷瞥,被我逮个正着。 "总瞧我干嘛?" 他低声道,"大人眼睛肿得厉害,实在……显眼。" 我瞪他一眼,"那还不快取冰袋来!" 这家伙忙不迭跑出了门。 不多时赵泽荫归来,更衣后叹道,"你这急性子真得改改?整得鸡飞狗跳。" “我来为另外一件事。” 疑惑地看着我,赵泽荫道,“说吧说吧。” "徐鸮要离开一段时日,请拨个护卫给我。" "……他去何处?" "回曲州取我师父的手稿。事关重大,非得他亲自去不可。" 赵泽荫在案前踱步,忽而驻足,"说吧,相中我身边哪个人了?" 恰逢小白捧着冰袋进门,我随手一指,"就他吧,我不挑。" 见白小白茫然呆立,赵泽荫瞥去一眼,"小白,即日起随黄大人左右,护她周全。" "可大将军,我——" "军令!" "遵命!" 待白小白离开,赵泽荫才闭上门,摸摸我的头发,叹息道,“你一哭我就没辙,下次不准哭着求我,让人不好拒绝。” “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搂住我的腰抱在怀里,赵泽荫说道,“快则五日,慢则十日。” “……注意安全,我是说丁半夏。” “……她又怎么了。” 将丁半夏的事告诉了赵泽荫,他身为送亲大将军,必须知晓这里面的风险,无论丁半夏如何都不能影响牵涉他的安全。 “……我明白了,我会妥善解决此事。”拉我坐在腿上,赵泽荫说道,“她对她的家族或许很重要,但对大梁,甚至小车国并不重要。” "若不为家族所困,她本可活得更好。" 赵泽荫的唇瓣擦过我耳畔,"世人谁不身陷桎梏?" 我搂住赵泽荫的脖子,将他按在我肩上,“我再求你一件事,务必应允我。不管和亲怎样,边关怎样,求你完好无缺地回来。” “……一天之内求了三件事,你是否太过贪心了黄一正。” 我死死搂住赵泽荫,眼泪不争气地流到他脖子上,“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了,至少,至少你得好好的。” 赵泽荫沉默着收拢臂弯,任我哭到气息平顺。 其实这些年来,我多次求师父留下药方,他却始终不肯传授我与余清。每年岁初,装着药丸的锦盒总会如期而至,从无延误。若此次他当真遭遇不测,我必须在明年之前找到那张关系重大的药方。 如今唯有寄望雍州能找到些线索,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这天,我与白小白回到府中时,徐鸮早已离去。屋里空了一角,教我浑身不自在。反倒是白小白,不过半日功夫便与府里上下打成一片。 莺儿只知道我新得了位白管家,虽瞧着年纪轻,却比徐鸮话多,还会耐着性子教她如何驯那淘气的松鼠。 白小白出身越正王府,是白屈家的人——至于具体是何渊源,我并未深问。 越王镇守越州,而赵泽荫的舅父向柏正任蜀越总督,两家关系盘根错节。因此,比起何峰、苏力等人,白小白与赵泽荫反倒更亲近些。 想来也正是因着这层,加之在丰州时他与我打交道最多,赵泽荫才特意派他跟我回来。 昨夜思绪纷乱,辗转反侧,直至天蒙蒙亮我才勉强合眼。一觉醒来竟已日上三竿,连忙遣人往宫中递话,只称身体抱恙,需告假静养几日。 心头仍是乱麻一团,我索性换了衣裳出门散心。盛夏烈日灼得青石路面滚烫,热风裹挟着尘土扑面,只得闪身躲进街角的茶楼。 楼里依旧人声鼎沸,只是台上说书先生换了人。不再是那个信口开河的老油条,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清癯老者,执一柄素面折扇,从容立于案前。 今日讲的是前朝花萼夫人的秘辛。说那夫人虽深得圣心,却迟迟无孕。眼见其他妃嫔接连遇喜,她暗中遣人寻来异国巫师,对一位临盆的妃子施下毒咒。 是夜雷电交加,那妃子艰难产子,产婆掀开襁褓一看,竟吓得当场气绝——那哪是婴孩,分明是只通体黝黑、赤目喷火的猫妖。 圣上震怒,即刻处死了那对母子并百余名宫人,又将宫殿永世封禁。 一年后,花萼夫人终得龙种,却自此夜夜惊梦,总梦见自己亦产下妖物。恐惧日深,她竟派出大批杀手追剿巫师。 那巫师本已悔悟,日夜诵经超度亡魂,立誓永绝邪术。遭此逼迫,怨愤骤起,遂以性命为祭,隔空咒她同样产下猫妖。 远在锦州的花萼夫人自此心神俱裂,怀胎八月时惊悸流产,可怜一尸两命。 最是讽刺的是,稳婆查验时发现——那分明是个已成形的健康男胎。 白小白显然是头回听闻这段,听得极为入神。尤其说到巫师隔空施咒那段,他握着茶杯的指节都绷得发白。 说书先生描绘得绘声绘色,飞沙走石、雷霆万钧之际,巫师将金刚杵狠狠刺入自己胸膛,口喷鲜血,怒目圆睁,仿佛想以这决绝一死,阻断永无休止的冤冤相报,终结这荒谬而可悲的轮回。 帝位之争向来由鲜血浇灌,又何苦将万千罪孽尽数推到一个女子身上?无论是花萼夫人,还是后来的云妃,都不过是权力倾轧中,一块遮掩肮脏的遮羞布罢了。 “其实民间早有记载,偶有孩子生来便覆满黑毛,虽貌若妖异,但多半在成年后症状便会减轻。”我抿了口茶,低声道。 白小白歪过头,一脸认真地追问,“大人,这么说……那故事全是假的?” “傻瓜。”我搁下茶盏,“花萼夫人得宠之时,正值陈朝‘燕云之变’。镇国大将军赵宇借机夺了军权,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从外甥陈哀帝手中夺了江山,改陈为梁。这不过是一出借刀杀人的政变罢了,花萼夫人,只是一枚棋子。” “……” “没必要讳莫如深,”我瞥了他一眼,“赵家得国不正,你我都心知肚明。最终助梁太宗赵宇定鼎天下的,不正是包括越正王在内的六王么?” 白小白闻言,脸色霎时惨白,也顾不得礼数,急忙倾身过来,一手捂住我的嘴,“大人!慎言!这茶楼人多眼杂,难保没有宫里的耳目!” “……你小子,倒是谨慎。”我拨开他的手,失笑道。 压低了声音,白小白神色仍是紧绷,“皇城根儿下,多几分小心总没错。” “知道了,知道了,胆小鬼!” 白小白撅了噘嘴,小声嘟囔,“黄大人,您还真是……与众不同,简直天不怕地不怕。” “谁说的?”我挑眉,“我怕你们王爷。” “可我瞧着,”他眨眨眼,声音压得更低,“有时候,倒是王爷更怕大人您闹脾气呢。” 说到这里,玉烟的死状又浮上心头,一股滞闷之气堵在胸间,挥之不去,难以排解。 这京城之中,能暂且忘忧的地方,除了清风楼,大抵只剩胜春苑了。我犹豫地瞥了眼身旁的白小白,心下嘀咕,这小子,该不会转头就去告密吧? 果不其然,我前脚刚踏进胜春苑的门槛,白小白便低声叫我赶紧离开。 我抬眼望去,某人立于车辕之旁,面沉如水,目光凌厉得能剜下肉来。 上了马车,赵泽荫抱臂而坐,眸中怒火灼灼。我尚未坐稳,他便劈头盖脸低吼过来,“昨日还哭得那么伤心,今日竟来这等地方寻欢作乐!黄一正!” “不过是心中烦闷,出来散散心罢了。” “你哪怕去清风楼呢?!再也不准来这种地方,听到没?” 我叹口气,“行吧,那我去清风楼。” 赵泽荫闻言,竟直接扑上来双手捧住我的脑袋用力摇晃,怒斥声震得车厢都似在发颤,“闭嘴!哪儿都不准去!” 最终,我竟又被他带回了荣亲王府。我轻车熟路地找到那处有秋千的楼台,待婢女奉上茶点鲜果,便坐在秋千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一边望着地面上被枝叶切割得斑驳陆离的光影发呆。 赵泽荫换了一身常服,躺在一旁凉意沁人的竹榻上,阖眼道,“便是有消息,也不会来得这么快,耐心些。” “……我知道。” “过来。” 跳下秋千,我走到竹榻旁,赵泽荫将我拽到身边躺着,又把我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闭着眼睛低声道,“皇上今日发了好大的火,其实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脾气不好,和你一样喜怒无常。” “说我便罢了。若你胆敢在旁人面前妄议圣上,便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 “今日,我也挨了训斥。” 我支起脑袋,连忙追问,“啊?为何?” 赵泽荫仍未睁眼,只淡淡道,“你那点心思……你想去雍州,对吗?我方才在御前只是稍作试探,便触怒了龙颜。” “……” “黄一正,你深得皇上恩宠,你与皇上之间究竟——” “无非是因我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是一把好用的刀罢了。用着放心,不是么?”我打断他,语气平淡。 赵泽荫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深邃地看向我,“我要提醒你,别卷入不该卷入的旋涡。天子无情,即便此刻对你恩宠有加,明日若为达成目的,亦可毫不迟疑地取你性命。” “……王爷若指的是后宫那些风波,我自会谨慎。” 忽然翻身,赵泽荫将我压在身下,指尖轻轻拨开我的衣领,细密的吻自下巴尖一路滑至锁骨。动作忽地停住,他抚上我肩头一处浅淡的咬痕,蹙眉问道,“这是什么?” “被松鼠咬的。你还记得我府上那个叫莺儿的小丫头,之前徐鸮给她捉了只松鼠养,我逗弄时不小心被咬了一口。” 见我神情自若,不似作伪,赵泽荫便未再深究。他靠在我肩颈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我困了,陪我歇会儿。” 结果我竟比他睡得还要沉,一觉醒来,窗外暮色已浓。 回府途中,我顺道去乔娘处看了看。草帽儿正在灶间帮忙洗碗,我问起他与青莲书院比试的结果,他羞愧地垂下头说他们输了。 我暗叹一声。广安堂本是为收容无家可归的孩子所设,即便有江鸣之这样的先生教导,又怎能与锦州首屈一指的书院抗衡?输赢本在我意料之中,倒也谈不上失望,只是得知孩子们个个哭得眼圈通红,满脸不甘,心中亦不免有些怅然。 “他们赢得不光彩!”草帽儿攥着拳头,声音里满是不甘。 “哦?”我微微倾身,“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他们定是提前知晓了题目!辩策问对时,对方引经据典,句句都打在点子上,显然是早有准备。” “……此次比试,是由何人主持评判的?” “是东篱书院的莫字非先生。”草帽儿低声嘟囔,带着几分委屈,“我看,他们就是串通好了,存心要看我们广安堂的笑话。” 东篱书院,莫字非?这名字确有几分耳熟。 我凝神回想片刻,才记起是那日曾在季寒山身旁有过一面之缘的文士。 锦州三大书院——青莲、东篱、华庭,无一不是底蕴深厚、名士辈出之地,与翰林院、国子监关系盘根错节。我向来不喜这些自命清高、脱离实际的酸腐文人,与他们总觉隔着一层。 “眼下徐大侠不在,你们更要替他把广安堂照料好。”我按下心绪,温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输了,下次赢回来就是。” 草帽儿显得忧心忡忡,试探着问道,“师父去哪里了?” ……师父? 见我十分惊诧,草帽儿很不开心地撅着嘴,“怎么了,我不能拜他为师么……” 我拍拍草帽儿的肩膀,低声道,“你想好了,跟着他注定不会只走白道,懂我的意思吗。” 沉默了一会儿,草帽儿坚定地回答我,“你要成为像他一样的大侠客!让世间一切邪恶闻风丧胆!” 我摸摸草帽儿倔强的头发,笑道,“不得了,这么一来,我黄一正竟一下子认识了两位名震江湖的大侠客。” 草帽儿被我逗得也笑了起来,难得露出属于他这年纪的活泼模样,还故作凶狠地在我面前晃了晃拳头,“那你可要当个好官哦!不然,我这拳头第一个不答应。” 我立刻配合地作出畏惧求饶的姿态,连连拱手,“一定一定!将来还请草帽儿大侠千万高抬贵手,多多关照才是。” 次日,我还是决定去广安堂看看。堂内一切如常,书声琅琅。江鸣之抽空与我闲聊了会儿,谈及与青莲书院比试之事,他的看法倒更为平和。 “细究起来,倒也谈不上对方赢得不光彩。无论是文论策问还是武艺功夫,青莲书院的学生确实根基更为扎实,是我们技不如人。” 我沉吟片刻,又问,“那位东篱书院的莫字非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 江鸣之微微摇头,“此人颇为低调,只知他亦来自曲州小林县。” 我一时有些愣了,小林县,那不就是我黄一正的老家么。怪不得之前他说是我的同乡。 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见我神色凝重,江鸣之却望向门口,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难得,公子昨日今日都亲自前来。” 我回身望去,只见那犹带稚气的少年正静立门边,目光清澈地望向我。待他缓步走近,我身旁的白小白顿时手足无措,垂首僵立,不知该站该跪。江鸣之却从容许多,拱手一礼后,便安然返回课堂继续授课。 “你便是白屈盛赞的那位小白君?”少年开口,声线清朗却自有威仪。 “……是、是,见过……见过——”白小白舌根打结,惶然不能成语。 “退下。今日黄大人另有要务。” “遵旨!”白小白如蒙大赦,急忙退开。 我在廊下坐定,端详着少年俊秀的侧脸,“昨日你也来了?” 他挨着我坐下,目光游移,指尖试探地轻触我的手背,“嗯,想着……你或许会来。” 见我没有回避,他的手立刻坚定地覆了上来,十指紧扣。微微汗湿的掌心,泄露了他强作镇定下的慌张。 “我若是不来呢?” “……我会去你家里找你。只是,我怕你将我赶出来。”他依旧不敢看我,长睫不安地轻颤着。 我侧身,捧着他的脸,只见委屈都快从他又大又亮的眼睛里溢出来了,“小傻瓜哭呜呜,我不会这样对你的。” “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玥儿?” “来都来了,”我展颜一笑,“便兑现承诺,带你好好玩一日。待先生下课,吃过午饭,你小憩片刻,我带你去清风楼见见世面。” “好。” 于是我们并肩而坐,安静地听着孩童们的朗朗书声,感受江鸣之授课时的儒雅风范。 我陪着赵明途做他想做的一切,他谦逊地向江鸣之请教,两人探讨着那些深奥得足以让我打瞌睡的学问,直至日过正午,仍意犹未尽。 午间吃了些简单的饭菜,赵明途在简陋的厢房中小憩。我坐在榻边为他打扇,他望着窗棂外积聚的云层,轻声道,“我不热,玥儿,别累着” “睡吧,要下雨了。” “下雨我也不回去。” 我在赵明途额头上亲了一下,“今天我不让你回去。” 听我许下承诺,他这才放心地睡了过去。 午后,雨果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且愈见绵密。明途这一觉睡得酣沉,直至傍晚时分方醒。 见我一直守在身旁,他脸上终于绽开明朗的笑容。一同前往清风楼的路上,他未曾多言,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菜狗][菜狗][菜狗][吃瓜][吃瓜][吃瓜]赵明途这个家伙,与黄大人在一起时就会变得孩子气。其实他心机很深,后面就晓得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第 48 章 第49章 第 49 章 雨势渐滂沱,涤尽连日沉闷,天地间终于透出沁人凉意。 清风楼不似往常喧嚷,我们独坐一间悬于顶楼的幽静包厢里,雕花槛窗半开,正对楼下那方云石铺就的中央舞池。 华灯初起,满堂柔光如水倾泻。而光之中央,是青蕊。 她翩然起舞,身姿如一笔幽邃水墨划开寂静——“化羽之蛇”,象征超脱与新生。但见她忽而疾旋如乘风欲去,忽而低伏似灵蛇潜行,水袖扬落间仿佛挣开无形之茧。 那是一种近乎疼痛的美丽,如幼苗奋力破土、花蕊微颤迎向初阳。 满堂宾客寂然无声,唯有雨声伴着她的舞步,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明途趴在栏杆上默默看着,周围的欢声笑语好似与他无关。 “妈妈的舞姿也会像这样好看吗。” “不一样,追云姨姨的舞姿更恣意飘渺,如振翅高飞的鸟充满挣破牢笼的力量和决心。” 明途苦笑一声,“自我登基后,他们都不敢在宫里跳舞,怕我触景生情。” “傻瓜,那是因为他们把你当天子,怕你敬你,但你是我的哭呜呜,只有我懂你。其实我也没看过追云姨姨跳舞,不过我听妈妈说过她的舞姿独一无二,看过的人皆会感怀伤情,与她同乐与她同悲,她是艺术家,是舞蹈大师。” “在这里,她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舞姬。” “所以妈妈才一心要带她离开这个时代。” “……”明途低垂着眼睛,说道,“玥儿,对不起。” 我一把搂住赵明途,心中不是滋味,“你在说什么傻瓜,傻瓜。” 将垂帘放下,我轻轻吻着男人柔软的嘴唇,他继而紧紧搂住我的腰,用力回应着我的吻。 不小心踩到裙角,我们摔倒在地。我扑在他身上,听到他轻声说,“玥儿,不生气了好吗,别不理我。” “我正打算好好色诱你,所以现在不生气了。” “……”脸有些红了,赵明途的眼睛看着我的锁骨,手轻轻抚摸我的耳侧,“玥儿,我想要你。” “如果可以我会给你我的一切。可眼下我得去换更重要的东西,抱歉。” “我知道,我知道的玥儿,我们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我解开男人的衣服,抚摸着他不那么健壮,却紧实分明的胸腹,俯身亲吻他的胸膛,他的喉节,他的耳垂,在他急促的喘息中低语,“我也想要你,哭呜呜,想要你拥抱我。” “玥儿,我爱你。” 我不顾一切抱紧明途,我听着他在我耳边肆无忌惮表达着爱意,我忘记自己说了什么。我当然也爱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生命。 后半夜半梦半醒间,雨好像停了。我们就这样望着彼此,赵明途将我额头间的头发拨到耳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我等你从雍州回来。你要小心,就算有二哥在,你也要小心。” “我会的,你要乖乖等我回来。” 赵明途笑道,“我中了你的美人计,轻易就答应了你。” 我趴在他胸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哭呜呜,你别对我太好,万一哪天你突然对我不好了,就该轮到我哭了。” “我啊,发誓永远不会让玥儿哭。” “嗯,我相信你。” 沉溺于梦中,暂且忘却痛苦和悲伤,这世间仍有片刻欢愉值得眷恋。 哪怕啊,只是暂时。 我醒来时天又开始下雨,身边人已经离开了。见我撑着伞回到家,白小白有些紧张地远远看我,并不敢贸然上前来。 时已八月,这场雨过后,暑气应当就能彻底散尽了。 午后回宫,我召来玉珍,仔细吩咐了两件事。其一,紧盯迎蓁身边的侍卫乐正景,此人一举一动皆不可放过;其二,若燕贵人仍不知分寸、屡屡惊扰太后清净,便立即禀报张继。 玉珍最得我心之处,便是她从不多问。她明白,这些安排不仅出自我的意思,更背后藏着皇上的旨意。 夜深时分,我奉谕前往昭阳殿。皇上降旨,命我以随行女官之身份加入和亲使团,护送同庆公主前往小车国,启程之日就定在两日后——八月初三。 我肃然接旨,目光轻扫殿内众人,高佑、赵泽荫、礼部侍郎季江涛,以及鸿胪寺卿贺尘戈。 贺尘戈并非大梁人,其祖上自瀛洲越海迁居至此。因精通诸国文史言语,自高宗时便已执掌鸿胪寺。 此次和亲,由他担任正使,三岔大营信武将军兆业任副使,赵泽荫为护送使,而同庆公主的起居教导则由教习女官兰芝姑姑负责。 至于我,并无明确职衔,只奉命一路随行、阅视使团诸事,并将紧要情形密奏皇上。 事毕,我与赵泽荫留了下来。摊开舆图,赵明途说道,“此西去你们都带着其他任务,务必谨慎行事。” “臣遵旨。”赵泽荫指着雍州小林县,说道,“小车国哈吉阿将军将在这里与我们会合,国主阿加帕将亲自在白马关迎接使团。” “哈吉阿?落日将军,不太吉利啊。” 赵泽荫愣了一下,瞪我一眼,“黄大人,慎言。” 倒是赵明途抚掌大笑起来,“一正,日出怎么说?” “哈吉克。” “着信给小车国主,叫他派个日出将军来,告诉他我大梁的公主只能由朝阳相伴。” “这……臣领旨。” “去做准备吧,朕等着你们回来过丰穰节。”赵明途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和赵泽荫。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再上前一步,可已经不行了。 “臣会在节前回来,请皇上一定保重龙体。”眼角有些湿润了,我扭头赶紧出了昭阳殿,生怕自己多停留一秒就再也难以离开了。 还有两日便要启程,我心里倒没什么可挂碍的。兰芝是宫里的老人,行事稳妥,自会打点好一切。只是她规矩严、话又多,免不了要絮叨几句。 我正盘算着再去太医院见一见余清,刚走到半路,忽然被人从后一把拉住胳膊——是赵泽荫。 他四下望了望,不由分说将我挤到宫墙下一处无人的角落。 “你这个家伙,皇上跟前乱说什么。” 我一头雾水,仰脸看他,“我胡说了什么?” “什么日落将军、日出将军的,你叫人家上哪儿给你找个‘日出将军’来?真是胡闹。” 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低声嘟囔,“小车国本应由国主亲迎公主出嫁,现在只在关外派个将军来接,本来就不合礼数,还派个名字不吉利的……我说错什么了?至于换谁迎亲,那是他们该操心的事。” 赵泽荫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我看你是小肚鸡肠,借机报复阿卡娜前几日缠着你烦心的事。” “可不是嘛,”我撇撇嘴,“要不是她,我怎会被王爷为一点小事就拿枪动刀地指着,差点小命不保?” “……果然是小女子,这么记仇。” “哎,不说了,我真得去太医院一趟,走了。” 赵泽荫长腿一伸,又把我拦下,顺势将我推至大树后,一手搂住我的腰,俯身逼近,“老实交代,你到底是怎么说动皇上的?” “还能怎样?牺牲色相呗。”我白他一眼,“王爷又不是没听过那些流言,自我任内政司司正以来,各种难听话就没断过。既然他们都这么传,我不如坐实了,也不算白担这虚名。” “皇上可看不上你。” “……凭什么?”我瞪大眼睛,看赵泽荫笑得意味深长,忍不住追问,“怎么就看不上了?” “第一,你年纪不小了;第二,你相貌平平。” 一股火顿时窜上来,我抬手就给了赵泽荫肩膀一拳,“多谢王爷提醒!” 赵泽荫笑得声音有些大,远处隐约有巡夜侍卫的灯光晃过来。我急忙捂住他的嘴,他却不慌不忙,轻轻拉开我的手,反而握在掌心,“走吧,黄大人,陪你去太医院走一趟,稍后送你回府。” “我才不谢你。” “说真的,若不是为了你师父,你可会愿意随我去雍州?” 我解开束发,任由长发披散,轻声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主要是担心王爷你的安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这可真是……怎么说呢,有点吃饱了撑的。” 赵泽荫不动声色地揉了揉我的后脑勺,声音低了下来,“人不能总贪图安稳。” “也罢,”我叹口气,“我会护你周全,放心。” “哦?有你在前面守着,那我岂不是能安心睡大觉了?” “知道了知道了!” 余清今夜正当值,听说我要随行去雍州,眉头就没松开过,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话。我也告诉他,徐鸮已去了曲州,定会带回有用的消息。 说到此处,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涩,怕再待下去真要落泪,我转身就要走。余清却匆匆追出来,塞给我一个不到掌心大的小盒,说里面是一颗极效回魂丹,唯有性命垂危时才能用。 我重重点头,想上前抱他一下,还没碰到,就被赵泽荫拎着后领拉开。余清只得朝我微微颔首,目送我们离去。 “注意些,这是宫里。”赵泽荫低声提醒。 我将丹药仔细收进怀里,喉咙有些发紧,“他是我师兄,是我的亲人。” 赵泽荫轻轻一叹,拍了拍我的肩,“走吧,回去好好歇息,就快出发了。” 其实我没什么可收拾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莺儿。反复叮嘱她遇事定要沉着,若真有难处,就去高府求助,或去荣亲王府找留守的苏力。莺儿拍着胸脯让我放心,说一定把家里照料妥当。 这丫头才十几岁,却真是长大了。 当然,这傻丫头算账还不太行,往后还得慢慢教。 出发前一晚,我照例去高府向高佑辞行,他并不知道我这次其实是为了找桑鸿。 也不知何时起,就算高佑不在,我私自去逐月轩也无人阻拦了。当然我也不敢乱翻,因为阿苏那其一定在某处盯着我。 等了半个时辰高佑才回来,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这段时间高迎远去北州办差,高迎盛带阿苏胡图出远门,少了为他分忧的人,确实辛劳了许多。 “义父,这次去雍州可有什么要我办的差事?” “没有。你自己注意安全。”思考良久,高佑又说,“你可还记得曹睿。” “当然,他护送官银去丰州,结果护送不利在洛川被劫匪所杀。” 高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了一下,“知道皇上为何派他去?” “……一正不敢揣测圣心。” “一正,且不论一个人是否有真学实干,如果他不忠不孝、朝秦暮楚,就不可留之,记住了?”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高佑,他指的是曹睿不假,可曹睿已死,他暗示的又是谁,不会是在敲打我吧。 “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好好休息。” 我走到门口又回头说道,“义父,我回来会给你带特产。” 朝我摆摆手,高佑没再说话。 出了逐月轩才想起来,我去丰州之前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两手空空回来了。 真是尴尬,还好高佑不像赵泽荫那么较真,明明是一句客套话,那么认真干嘛。 这一晚我有些失眠,白小白这次要随赵泽荫一起去很是高兴,我横竖睡不着,见他也没睡便在雨亭里聊聊天。他这几天一直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问那日在广安堂的事,我便告诉他,是的,他没看错,是皇上。 对于他的第二个问题,我也如实回答了。 我为了去雍州,求了皇上整整一个晚上。 至于怎么求的,不用我说白小白已自己脑补了出来。他直夸我厉害,能跪整整一晚上。 次日,送亲之礼极尽隆重。 南正王妃满面春风,笑靥如花,连丁家大夫人也喜形于色、合不拢嘴。唯独丁半夏的亲生母亲泪如雨下,几乎不能自持。而此生再难与亲娘相见的同庆公主,却始终神情漠然,未曾落下一滴眼泪。 天色阴沉,不见朝霞,和亲使团就在这片灰蒙之中浩浩荡荡启程。 此行须向西南,穿越晋州而入雍州,约一月后抵达小林县,再经十日左右,便可自白马关出境。 丁半夏只带了一名婢女相随。她身着正装,在兰芝姑姑的严苛管束下一言一行皆谨守规矩,唯恐有损皇家颜面。 我却自由得多,独乘一辆宽敞马车,或坐或卧,甚至披散头发也无人过问。临行之前,郑修只带来一只不大的匣子交与我,匣上还带着锁。他只嘱咐道,非到必要之时,不可开启。 甚至没有一纸书信。我暗自苦笑,明途终究还是有些生气我的决定——纵然他知道拗不过我。 车帘外景色不断后退,我心头的忐忑却愈发清晰,前方不知有何等未知,正静静等着我。 这日,使团抵达晋州和平关驿站。当地官员早已做好万全准备,亲自率众相迎——自然,这份殷勤多半是看在赵泽荫的面上。启程这七八日来,我几乎未曾与他打过照面,倒也清静。 闲来无事时,我便常去丁半夏的轿中与她说话。她眉间常凝轻愁,言谈间透出对未来的隐忧。 兰芝姑姑管束极严,规矩重重,动辄得咎,不容半分差池,若她长久留在小车国,丁半夏的日子可想而知。 “她最多待半年,安心吧。” 我扶着丁半夏下车,她头上的流苏叮叮当当,若是被兰芝看到又免不了一顿说教。 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将丁半夏安顿妥当后,我也回到房中,打算好好梳洗一番。 一路行程艰苦,唯有到了这等大驿站,方能稍事休整。 随身服侍我的小宫女名叫乐欢,年仅十六,原在花房当差。因丁半夏素爱花草,便特意安排她随行。 听兰芝说,此番是她自请来照料我的,说是感念我昔日对花房的恩情。 我细想许久,方才记起一桩旧事——之前番国进贡了一盆“金丝红桃娘”,其花似果,通体金红,形若蜜桃。大梁本无此物,花房亦是头一回经手,不过半月便养护不当枯死了。 我并未追究他们的过失,连罚俸都免了,只命将此事按下不提。原本明途向来不将这些贡物放在心上,又何苦为难底下人。 玉珍常说我待宫人过于宽厚,其实我不过是不愿在明明人力难及之事上苛责众人。 深宫当差本就不易,慎刑司又不归我执掌,若再动不动喊打喊杀,岂不令这后宫愈发压抑难捱。 当然,没点手段是治不好后宫的歪风邪气,说来无非就是八个字:恩威并施、赏罚分明。 帮我擦头发时,乐欢问我晚饭想吃什么,说晋州的小米粥很有滋味。 我点头应了,还真是个细心的丫头。 还没把外衣披好,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我心下诧异,这么快?小米粥难道已经熬好了? 顺手拉开门,一个高大的身影却蓦地挡住了所有光线。我下意识要关门,那人却一步跨进来,反手将门扣上。 “你!我还没穿好衣服!” 赵泽荫低头瞧着我笑,“又不是没看过。” 我慌忙躲到帘后整理衣衫,越是着急越是手忙脚乱。冷不防他一把掀开帘子走到我身后,目光毫无遮挡地落在我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害羞什么,黄大人,咱们不是早就同床共枕过了?” “出去!快出去!” “那算了。还说有消息赶紧来告诉你。” 说着赵泽荫作势要走,我赶忙拉住他的胳膊,瞬间换上笑脸,“王爷怎么不早说!是不是我师父有信儿了?” “不是让本王出去么?” 我挡在他面前,几乎想抡他一拳,却仍挤着笑,“哪儿的话呀,咱们之间还用讲究这些虚礼?” 赵泽荫拍拍我的脸颊,终于正色道,“不逗你了。刚收到雍州来的消息,桑鸿确实在各处都留下了问诊记录,沿着西去的路线一直到兹县。不过他在那儿只停留了一天,之后便音讯全无。” “兹县……再往西就是小林县,然后就是白马关了!” “别急,兹县县令已经派人去查了。” 也不知道师父遇到了什么事,依照他的行事习惯,恐怕得我亲自查才能得出有用的线索。还好他有留下问诊记录的习惯,因他总说医者不仅要治病救人,也要给同僚留下可参考学习的记录,这样才能让医学惠及更多人。 “等到了雍州,我恐怕得——” “不行,你不能擅自行动。”赵泽荫沉吟片刻,又道,“我已让王尧哥将所有的问诊记录妥善保管,等我们到了再细看。” “我知道了,多谢你。” 赵泽荫忽然俯身逼近,指尖轻抚过我的唇瓣,“西域干燥,得多注意些。”说着掏出一个小瓷罐递给我,里面是透着蜂蜜香的唇脂。 我刚蘸了一点涂上,还未来得及抬头,他已然凑近,托起我的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嘴唇,随即深深吻了下来。 有些急迫的吻,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几天没人跟我说话,无聊死了。” “王爷你人缘太差了吧。” 笑了起来,赵泽荫在我额头亲了一下,“穿好衣服,陪我喝酒。” 心想还有事相求,此刻还是顺着赵泽荫为好,我便利落地穿好外衣随他出了门。 驿站里人来人往,贺尘戈正与本地官员交谈,兆业将军在指挥士兵安营。赵泽荫翻身上马,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将我拉上马背,在众目睽睽之下策马驰出驿站。 我赶忙问,“不在这儿喝酒吗?” “听我安排就是。” 夕阳正好西沉,天边铺开一片如火燃烧的云霞。 马儿一路小跑,登上附近一处小山丘。在一株古老的柏树下,正好能将不远处的驿站、远处的沐河以及连绵的丘陵尽收眼底。山川与众生在晚照中静静栖息,天地万象在这一刻都显得格外渺小。 脱下黑色的披风将我罩住,赵泽荫倚靠在树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陶瓷罐子仰头喝了起来。 晨暮时分,风里果然带着几分料峭寒意。我拢了拢衣衫,正出神时,赵泽荫递来酒罐,我抿了一小口,辛辣之气直冲喉间,激得眼眶发酸。 “哈哈哈哈哈,烧刀子,够劲儿!” “黄某人真降服不了这杯中之物,品不来,品不来。” “没叫你喝,”赵泽荫嗓音里带着酒意的沙哑,“陪着我就行。” 我抱膝望向远处山峦轮廓,暮色中如墨痕深浅。不出门不知山河壮阔,若明途也能见此景象……思绪忽而沉落,连带着身侧人也沉默下来。 他握着酒罐的指节微微发白,又在想什么? 夜色彻底漫过天际,凉意渗入衣襟。我解下披风分赵泽荫一半,触到他手臂时却觉一片滚烫——这人饮了酒,浑身都蒸着热气。 “黄一正。”赵泽荫忽然唤我,字音含混地融在酒气里。我没有应声,只转头看他。 黑暗中鼻息交缠,他掌心贴在我后颈,唇瓣带着灼人的温度压过来。浓烈的酒香在齿间流转,他揽着我坐在膝上,用披风将两人裹紧,手指已急切地探入我内衫。 “你不会醉了吧?” “今夜和我睡。”赵泽荫语气里掺了埋怨,喘息声拂过耳畔,“我不找你,你便不来找我?” “我觉得还是不要太明目张胆比较好,会让我的风评进一步下降。” “怕什么,你未嫁,我未娶。” “……冬日将至,你不是该娶亲了?” 男人游走的手骤然停顿,随即我锁骨处传来细微刺痛,“别扫兴!” 我笑着抱住赵泽荫的脑袋,抚摸着他下巴上的胡茬子,“痒,哈哈哈,冬天还早着呢。” 赵泽荫将脸埋在我颈窝用力蹭了蹭,忽然仰头靠上树干,“若我此次……不返锦州了,当如何?” “……你认真的?” “嗯。” 我猛地揪住他衣领,心口突突直跳,“言而无信!当初说好送完公主便回去。” “那是你未曾随行之前。”赵泽荫喉结滚动,“今时不同往日。” 我哑然,天黑了,我看不清赵泽荫的表情,难道他真的打算不回锦州了? “我怎么做你才能留下来,留在锦州。” “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 “因我想天天都看到你,不然我不安心。” “骗子。”赵泽荫骤然扣住我后脑勺逼近,“除却求我办事,你何曾主动找过我。” “我怕我太主动反而让你讨厌。你不是讨厌别人缠着你。” “……实话告知你,锦州诸事,我早已厌极。不过——” “我求你。”我急急截断他的话,“我求你就是。” 夜风掠过草叶,赵泽荫沉默良久,终于轻笑,“嗯,你试试看。”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还有戏。该死,和着这趟是放虎归山,早知道赵泽荫也不讲道理就该把他困在锦州,不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他带回去,绝不能让他离开锦州,哪怕半步! [化了][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第 49 章 第50章 第 50 章 打定主意,我捧住赵泽荫的脸便吻了上去。他却纹丝不动,任我如何厮磨,牙关始终紧阖。夜色很好地遮掩了男人唇角那抹戏谑——这真是个硬茬,方才那般亲密,他身下竟无半分动情的迹象。 “继续啊,这么快就放弃了?”赵泽荫嗓音里带着懒洋洋的嘲弄。 我心一横,扯落披风便开始解衣带。夜风灌入领口,激得我一阵瑟缩。 未曾想竟要在荒郊野外将自己交代出去,与闺阁中那些旖旎幻想实在相去甚远。拉着赵泽荫的手贴上我的胸口,那手掌却似失了魂般木然游走,毫无留恋之意。 僵持半晌,黑暗中只闻彼此呼吸。我终是败下阵来,默默系回衣带,齿间沁着凉意,“敢问王爷,这般铜墙铁壁的定力,是如何修得的?” “面对满口谎话的女骗子,有反应才叫奇怪。”赵泽荫声线平直,“与定力无关,本王又不是木头。” “我是真心盼你留在锦州…”喉间发紧,我赶忙又补了句,“即便不在锦州,留在大梁境内也好…总归要近些。” “为何?” “否则山高水远…你若想见我,岂非要跋涉千里?” “…黄一正,你倒是自信。”赵泽荫轻笑里带着刺骨的凉。 “你既对我亲又抱的…总该有一丢丢喜欢吧?”我话出口便后悔了——声音里透着的卑微,连自己都心惊。 回应我的是死寂。 隔着浓夜,我几乎能想象到赵泽荫居高临下的眼神,定是如同初见洧盘馆那般,淬着厌恶与讥讽。 是了,他说过的,他厌恶我。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噌地一下跳起来把披风甩给这个脾性恶劣的男人,他从头到尾都在耍我戏弄我。 “要走就走,烦死了,求求求,求你个头!” 愤怒地吼出这句话我又后悔了,且不说我在找师父这件事上有求于他,就是现在下山都得求他。 气氛有些尴尬,半天没听到动静我心慌如擂鼓,颤声唤赵泽荫的名字,唯有风声作答。摸索着踉跄数步,竟真的人去地空! 委屈如潮水灭顶,我蹲下身放声大哭。这个臭男人,再信他半分便是猪油蒙心!这个人心肠是铁做的! 忽而被大力拽起,我跌进裹着夜露的怀抱。 “半根指头都没动你,哭什么?”赵泽荫叹息里掺着无奈。 “我饿着肚子披头散发陪你喝酒,你却想把我丢在荒郊野岭里喂狼!” “我没走,别擅自给我罗织罪名。” “回去吧,太黑了我想回去。” 骏马踏碎月色奔回驿站。我跃下马冲进房门,将脸埋进锦被正准备好好痛哭一场,乐欢恰在此时叩门送粥。 不一会儿我刚探出头,却见赵泽荫鬼魅般坐在桌旁,正舀起一勺小米粥,“过来,还热着。” 我连忙跳过去,端起碗又闻又看,“小心点,万一有毒呢!” “你到底有多少仇家,哪有那么多人想毒你。” “你吃不吃,光喝酒不吃饭吗?” “我若现在和你抢这碗粥,你得再哭一场。” 我坐下默默吃着粥,米香温热地熨帖着肠胃。赵泽荫并未离去,只斜倚在桌旁慢条斯理地喝茶。我咽下最后一口,捧起他推来的茶盏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要睡觉了。" 谁知他竟抬手解起腰封,"嗯,睡吧。" "王爷没有自己的客房么?" "方才不是说定了,"赵泽荫径自躺进床榻里侧,拍了拍外侧空位,"今夜你陪我。喏,你自告奋勇要站岗,黄大将,这门,你可守好了。" 方才一场大哭耗尽了心力,我吹熄烛火背对男人躺下,扯过锦被裹紧自己。身后却探来一双手臂将我圈进怀里,耳畔传来低叹,"下次不许哭。你一落泪,我便容易心软。" "多哭几回,王爷习惯了自然铁石心肠。" 这个该死的臭男人,刚才果然打算把我扔外面过夜,够心狠的。 "黄一正,"赵泽荫掌心贴着我小腹轻轻揉按,"你若肯多花些心思讨我欢心,何须眼泪?" "胡诌!方才那般讨好,你不也岿然不动?" 赵泽荫低笑一声,指尖挑开我的衣带探入,"现在再试试?" 我猛地翻身压住男人,四下摸索却寻不到发带。他笑着仰头,示意他束发的缎带。解下时我才惊觉,这月白发带与昔日他赠我的那条除颜色外,连暗纹都如出一辙。 “你在同一个摊位上买的?” “嗯,我觉得好看。” “不会有什么来历和说法吧……” "路边随手买的,你我各一。" “玉烟,阿卡娜,青蕊,遇婉也一人一条?” 赵泽荫只是眼含笑意看着我,“就你和我,不过现在只剩下我。” "玉烟说你素爱送人发带耳珰,从来如此。" “……如果要吃故人的醋,那你有吃不完的醋。” “你真是个花心的臭男人。” “你闻闻臭嘛?本王刚刚也有沐浴更衣,别瞎说哦。” 我顺势在赵泽荫颈侧深吸一口气,檀香混着酒意萦绕不休。赌气咬下一枚红痕,我恶声道,“叫你戏弄我,这个位置衣领可遮不住!” 笑得有些大声,赵泽荫碍于手腕被绑着并没有挣动,“继续,别停下来。” 既然如此,那我可不客气了!有些粗鲁地在赵泽荫身上摩挲起来,直待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才皱了下眉头,慌忙按住了我企图攻击他下盘的手,“差不多了,一正。” 也不知赵泽荫什么时候解开了束缚,我困惑地看看,这个武将竟然在我没注意时挣断了发带。 “刚好,一人一节。” 搂住我的腰,将我整个抱在怀里,赵泽荫没再有其他动作,我此时也困了,嘟囔着,“我要长的那一节。” “嗯,给你长的,睡吧。” 为补充物资使团要在和平关停留一天,我早起去看了丁半夏,她已经被兰芝抓起来梳头了,复杂但是好看的发髻,得梳上一个时辰。 “你有什么想买的,我进城办点事。” 丁半夏摇摇头,在镜子中看着我,“一路物资充备,倒不缺什么。” 兰芝皱着眉头,低声道,“黄大人,您也要注意点影响,毕竟是——” 我连忙告饶溜出房间,若是被兰芝姑姑揪住,少不得要听她训诫两个时辰。 唤上小白随我进城,直奔当地的惠民坊。 和平关地处晋雍两州交界,素以盛产黑石与黄泥陶器闻名,铸造业兴旺,市集之热闹非同一般。我吩咐小白挑上两个细腻的黄泥花盆,打算带回赠与同庆公主。 漫漫旅途无聊,让她养些花草,也算是一点消遣。 惠民坊位于城东,我向管事医师道明来意。他一听是桑神医的弟子,当即恭敬迎我入内,并取出问诊笔录。 我细细翻阅,那确实是师父的亲笔字迹。从时间上看,他在和平关停留不过两日,但前来求诊者却络绎不绝,据说日日排到深夜。病患各式各样,有新伤有旧疾,并无格外引人注意之处。 依他行医的习惯,每至一地,必对当地特有之草木鸟兽——尤其是可入药者一一描摹记录,寄给我学习。然而晋州与锦州相邻,风物大类、相关记载早已浩繁,所以师父并未在此多作停留,便继续西行。 当值医师感慨,师父虽只短短两日之留,却以其丰富阅历和深厚医理,令他们获益匪浅。 我心中却五味杂陈,师父一生奔走,是真正在践行他“道济天下、利济众生”的志向。这是他为医者的本心,却也正是我们之间分歧的根源。 往事不堪回首,再多想也只是徒增忧伤。 离开惠民坊,我在路上闲逛着,又在首饰铺看看有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已经习惯了失望,这样大海捞针,怎么可能会有奇迹出现。 我挑选了一个葫芦镂空手钏叫小白付了钱,一起找了家小菜馆,随意要了两道菜吃午饭。 我没什么胃口,白小白几乎一个人扫光了盘子。 “看不出来你饭量挺大。”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白说道,“以前我吃饭慢,又吃不习惯,被大将军好好操练了一顿,上阵杀敌哪里有时间和精力计较那么许多。无非是能吃饱就吃饱,有多快就吃多快,万一呢。” “越正王对你青眼有加,叫你小白君,想必也是娇生惯养的,你跟着王爷也算锻炼出来了。” 白小白笑道,“王爷对我们一视同仁,并不会因出身而区别对待,再说他身份更是贵重,也不会计较前线艰苦。” 我长叹一声,低声道,“两军对垒,终究是生死相搏。刀剑无眼,从不会因他是皇上的兄长、是亲王、是大将军,便偏了一寸、慢了一分。能活下来,比什么都紧要。只是他太过行险,总执意亲临锋镝……这样不好。” 小白却应道,“大将军常言,‘枪锋不饮血,何以慑敌胆?终日坐于帐中挥斥方遒之将,何以面对将士以性命相托!’” 想起先前设计诱水匪袭船之事,我至今仍心有余悸。终究是我见识浅薄,曾以为经历过些许杀伐争斗便算知晓凶险,却不知真正的战场,从来都是白骨如山、血河漂橹,生死一瞬,命如浮萍,真真是明日不可盼,不可期。 想到这里,我和小白转头去了铁匠铺子,我得挑一把趁手的武器。 选了半天,小白帮我选了一把匕首,比起徐鸮送给我的差远了,但眼下不能计较那么多,有什么用什么!我愤然想,迟早要从祝山枝那里把我的羽纹匕首夺回来! 傍晚回到驿站,我把花盆给丁半夏,她有些意外,但看得出很开心,立刻叫婢女去附近找找有没有适合的花土。 我又把葫芦手钏送给了乐欢,她捂着嘴笑道,大人果然如宫人们所说,从不吝啬赏赐。 我纠正她,这不是赏赐,只是觉得好看的饰物就该配可爱的丫头。乐欢竟然脸红了。 沐洗后倚在榻上,我就着烛火翻看从惠民坊抄录的问诊记录。纸页沙沙作响间,不觉坠入浅眠。朦胧中觉着腰际发痒,以为是虫蚁爬过,迷迷糊糊去摸枕下匕首,手腕却被温热掌心裹住。 "好个黄一正,你也好梦中杀人?" 转头见赵泽荫执着我新得的匕首端详,刃光在他指间流转,"铁质粗陋,勉强防身。" 饮尽半盏凉茶,我才发觉窗外已是墨色沉沉,"明日清早动身?" "进雍州便凉爽了。"赵泽荫取过案上记录翻阅,袖口带着檀香,"可找到些线索?" 见我摇头,赵泽荫指尖轻抚过我眼下,"急什么,大活人岂会凭空蒸发。" “多谢安慰,我已经没那么慌了,慌并不能解决问题不是么。” “给你。”赵泽荫递给我一个十分精致的琉璃瓶子,我闻了闻,是散发着淡淡玉兰花香的面脂。其实我知道西域干燥,专门带了两大瓶用。 我取了一点抹在脸上手上脖子上,整个人一下子就香了。 "官员进献的,留着反倒累赘。" "王爷费心了。" 赵泽荫忽然倾身靠近,鼻尖掠过我鬓角,"昨日惹你落泪,总该赔个不是。" “你突然对我这么好肯定是想戏弄我。”我警惕地又闻闻面脂,却只有花香。 "喜欢尚且不及,哪舍得戏弄。" 一时间呆愣了,我抬头看赵泽荫,他的眼神温柔平静,嘴角带着笑意。见我没反应,男人吻了吻我的耳垂,继而又将我抱起来,吻我的嘴唇。 躺在床上,我顶住赵泽荫的胸膛,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要我。” “……黄一正,你好歹是女子,脸皮怎么——”赵泽荫顿了顿,拉起我的手抚摸着,“现在还不想要。” “你都说喜欢我了,还要等?” “……你为何看上去比我还急切。”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还不到那个程度是吗?” 赵泽荫支着胳膊,拨弄了一下我的刘海,“还差得远。” 是了,赵泽荫还没有上钩,他对我表现出的亲昵关心,其实只是惯性,他对所有有好感的女人都会这样,远远达不到那一步。 除了玉烟,她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和赵泽荫滋生了爱的女人。可即便如此,赵泽荫还是毫不犹豫杀了她。 确实是难以搞定的人,赵明途太了解他了。 越是这样,我就越不能心急,既然还差得远,那就慢慢来。 一时间烦恼全都涌入心头,一种从未有过的急迫感令我烦躁不安,甚至比明途决定去索要太子之位时更甚。我无意识地搓动着手臂上的红色印记,该死的,如果一切能回到过去,如果这世上有如果,该有多好。 难以平息的恨,无法抑制的恨,令人丧失理智。 “一正,你又在盘算什么。” 贴着赵泽荫的手,我脱力地躺在枕头上,“我在想我师父,是活着还是死了。” 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抚摸着,赵泽荫说道,“你们不是普通的师徒情谊吧。” “他像我的父亲。没有他我也许早就死了。” “……你明明有父亲,却又认了义父,还有个亲如生父的师父,一正,你到底——” 我突然笑了,拉住赵泽荫的手道,“就像你喜欢很多女人一样,我的爱好就是认父!” “越说越离谱了,睡觉睡觉。明天又该启程了。” 十二年前,我才八岁。说来也怪,初见桑鸿第一面,我便脱口喊出一声“师父”。 那时青涩的余清背着沉沉的药箱,跟在蓄着长须的桑鸿身侧。而我牵着年仅六岁的明途,像两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一路追在桑鸿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喊,师父、师父、师父—— 余清终于耐不住,回头厉声呵斥,哪儿来的小宫女,休得胡叫! 桑鸿却蓦地停下脚步,饶有兴味地回过头。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又瞥向躲在我身后怯生生的明途。 忽然,他大步跨到我面前,温热粗糙的手掌重重揉了揉我的头顶,笑声朗朗,诶,余清,这女娃多讨人喜欢,别吓着她。 继而他微微俯身,眼睛弯成了两道细缝,对我笑道,来,再叫一声师父听听——怪叫人享受的。 梦里一切都泛着黄,像保存在妈妈相册里的旧照片,像落日下燃烧殆尽的云霞,像散落在远方,可望而不可及的未来。 十日后,使团抵达雍州瑞金府。驿站设于城外十里,官道依傍亥湖蜿蜒而行。时值八月中下旬,西北气候已显分明,夜里凉意微生却不刺骨,白昼只要一出太阳,仍燥热难耐。 使团计划在此休整三日。 入夜时分,总督王尧哥率一众官员出城相迎。灯火朦胧,人影绰绰,众人面貌皆不甚清晰。我本无正式职衔,贺尘戈也只略提了我一句,便再无多话。 这些时日我与这位鸿胪寺卿偶有接触,无非是禀报行程时需我过目文书,走个规程。他性情沉肃,不喜言辞,更鲜与人往来。 当晚,王尧哥于驿站设下简便宴席。我本无意赴宴,但为了打听师父踪迹,不得不去。 王尧哥虽为文官,却生得虎背熊腰、声若洪钟,喝酒时更是呼朋引伴、不拘礼节,反倒衬得一旁的武将赵泽荫过于文雅了。 果不其然,王尧哥一人便将贺尘戈与兆业灌得酩酊大醉。赵泽荫却只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酒,静听王总督高谈阔论,一言不发。 “黄大人,吃,喝!到雍州了就别客气!” “总督大人,有关——” “大将军,这位可就是你信中提到的那位?” 我一头雾水,问赵泽荫,“哪位?” 王尧哥上下打量我一番,突然哈哈哈大笑道,“像,像荒漠猫!” 我一听炸了毛,恶狠狠道,“赶紧办正事行吗,我师父下落查到没有!” 王尧哥突然向门外招招手叫道,“童茂行,进来!” 只见一个二十出头,长相端正的男子跑了进来,恭敬地向赵泽荫行礼后又转向我。 “明日由茂行带黄大人你去惠民坊亲自查访,然后我们再商议如何?” 正合我意,纵使王尧哥现在将结论摆在我面前,我也不肯认,定要自己看过才算。 童茂行,瑞金卫校尉,曾在赵泽荫麾下,后其卸任西境大将军后将他交给王尧哥,看得出他对于赵泽荫的到来十分高兴。 酒过三巡,这伙人竟然就在院子里比试了起来。后院的随行宫女也偷偷张望,看着一群壮实的男人比试武力,喜不自胜。 我无语极了,只想赶紧睡觉期盼明天早点到来,若不是已经入夜,我巴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去寻找桑鸿的线索。王尧哥语焉不详,想必是情况不乐观。 看了一会儿我便回屋去了,睡了一觉,惊觉有人推开我的门,我连忙从枕头下抽出匕首。 “……你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赵泽荫的声音让我松了口气。摸黑上了床,他拉过被子把脚伸到我腿上。 “明天你跟我去不。” “小白和茂行陪你去。”伸手摸摸我的心跳,赵泽荫叹口气说,“无论结果如何,都得接受。” 一听这话,我眼泪不争气流出来,声音有些颤抖,“他,他是不是死了?你们不好直接告诉我。” “没有没有,你别瞎想,怎么又哭了。”赵泽荫坐起身,手忙脚乱帮我擦眼泪,“哎,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这不还没有到兹县嘛!” “好吧,你说得对,不要轻易下结论。” “看你最近茶饭不思都瘦了。” “正好没人说我胖了。” 凑近亲吻我脸上的泪珠,赵泽荫把腿插进我的两腿之间。我几乎坐在他大腿上,靠得太近了,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对了,我都快忘了,那帮杀手还策划阴谋呢,还有丁半夏的事。” “……这个我来操心。” “你呢,你知道自己也是某些人的目的之一,就像在丰州时一样。” 赵泽荫把手贴在我后腰,继而向下摸到了我的屁股上轻轻一捏,“你只管操心自己的事。” 次日清早,我便唤上小白与茂行一同进城,直奔惠民坊。 茂行此前已来查探过,这里的医正赶忙恭敬地呈上桑鸿的问诊记录,确为师父笔迹。他在瑞金府停留了七八日,四乡八镇的百姓闻风而至,求诊者络绎不绝。 我翻看记录,其中仍以寻常病症为多。正翻阅间,一个熟悉的名字陡然撞入眼中——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祝山枝! 从日期推断,正在我启程前往丰州之时。也就是说,那时祝山枝也途经雍州,同样朝着丰州而去,直至后来我们相遇。 这真的只是巧合?我细看祝山枝的诊录,刀伤,创在右臂,创口极深。他为避人耳目,特意等到深夜桑鸿即将闭门时才前来求治。 怪不得……初次见面时,他以左手使刀,原是右臂受伤,连肌腱都损及。 祝山枝本就是阿呼团的人,必自关外而来也很合乎常理,这也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测,赵怀忠并非他真正的主子,不过临时雇他行事罢了。 师父甚至详细记下了医嘱,嘱咐祝山枝这段时日切莫使用右手。若他知晓自己所救之人,即将前往丰州对我和赵泽荫下手……他会后悔吗? [吃瓜][吃瓜][吃瓜]我还挺喜欢祝山枝这个角色,怎么说呢,如果丰州篇的真正主角是阿鸮的话,那雍州篇的真正主角或许是——祝山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第 50 章 第51章 第 51 章 翌日,我命人誊抄了一份问诊记录,打算去瑞金府几家大药铺探问祝山枝是否按方抓过药——虽然好似没什么必要。 雍州连年战事,药材需求极大,几家大药铺门前车马不绝,伙计忙碌装卸,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我上前打听,一个药贩压低声音道,“近来浮荼城有人高价收药,咱们都赶着这波行情,多出点货。” 茂行在我身侧低语,“大人,浮荼城是西域最大的互市,丝绸、茶叶、草药、瓷器,往来极盛。” 白小白也点头,“自大将军在象西山把卑陆人打退之后,浮荼城又热闹起来了。” 我自然知道浮荼城——白马关外第一站,象西山东麓,三国交界之处。繁华之下,暗流汹涌,是商机,也是险地。 正说着,忽见街对面有人叫卖石榴,红艳饱满。白小白不待我开口,已快步穿过街巷,不一会儿便抱着一兜回来,还细心掰开一个,将一半递给我,另一半递给茂行,“童哥也爱吃的,我没记错吧?” 茂行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小白君真是变了。” 我挑眉,“怎么说?” 茂行摸着下巴道,“从前在军中,他可是端着白家公子的架子,哪儿会给人跑腿买东西?后来被大将军磨了几回,总算接了地气。人却仍是正直忠厚,是把后背交给他也放心的同袍。” 我望着白小白明朗的笑脸,想起他曾为张大勇之死落泪的模样,不由轻叹,他的确是个重情之人。 于街边阴凉处歇脚分食石榴,我连日紧绷的心绪稍得舒缓。站得累了,我便顺势在石阶上坐下。 就在抬眼的刹那——远处屋檐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蓦然撞入视线。 祝山枝! 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匕首,那分明是我的旧物。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 “我去洗手。” “我陪大人去吧?”白小白跟上一步。 我轻拍他肩,“不妨事,你们先去药铺问问那日出的是什么药。我很快回来。” 转身走入一旁客栈,假意问询净手之处,绕至后院。 刚站定,一道身影便轻巧跃下——祝山枝笑吟吟立在我面前,匕首在他指间转了两圈,“嗒”一声插回后腰。 “这么巧,黄大人。” “你好像有话对我说。” 祝山枝走近两步,眉眼弯弯,“在找那位神医?” 我猛地揪住他衣襟,“他在哪?他不过是个医师!” “别急嘛,”祝山枝举手作无辜状,“我可没动他。只是顺路来看看他是否安好。” “……你为何找他?你的伤应当早已无碍。” “哟,黄大人这是在关心我?”祝山枝凑近,气息拂过我耳际。 我一把推开他,“有事冲我来,别去为难一个救过你性命的老人家!” 祝山枝有些诧异,忽然抬手,指尖轻触我眼下,“你哭了?” “与你何干!” “喂,黄一正,我只是碰巧路过,看到你才来打个招呼,顺便再炫耀炫耀我的战利品。” 说罢,祝山枝指尖一旋,那柄羽纹匕首又在他掌中泛出冷光。 我探手欲夺,他却如戏弄孩子般扣住我手腕,稍一用力便将我胳膊反剪至背后,“早说过了,赢过我,匕首自然还你。” “迟早我要夺回来!” 祝山枝低笑一声骤然松手,顺势将我向前一推。我踉跄跌倒,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一阵锐痛窜起。 祝山枝居高临下睨着我,“黄一正,听我一句劝——离赵泽荫远些。他连玉烟都杀,这个人没感情的,是个十足的坏男人。” “关你什么事,我警告你离他远点,不然我——” 见祝山枝向我走来,我向后缩了缩,这时白小白找来了,再回首时,屋檐上只剩风卷残叶。 回去的路上,我翻看着白小白从药铺取来的出货单。掌柜对祝山枝颇有印象——他夜半求医后,翌日清晨便来抓药。除寻常金创药外,竟还有两味特殊药材。 巴山叶,磷沙土。 奇怪,这两味药都是解毒的,而且解的就是一种叫巴磷蛇的蛇毒。这种蛇的毒性会令人持续感到烧灼疼痛,如果剂量大了,人会如在烈火中烧灼般七窍流血而亡。 祝山枝那个时候中毒了?不,不是因为刀伤中毒,这种蛇很特别,并没有毒腺,有毒的是蛇鳞,一般来说得把鳞片磨成粉口服入体才会中毒。 当然,生吞也行。 算了,不关我事,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祝山枝行事诡异,但不会说谎,他应该不知道桑鸿的下落。 回到驿站,见丁半夏的婢女正为两盆新栽的花浇水,说是待到小车国也许就会开花了。我问及花名,她只摇头不语。 如今诸事缠身,我也实在无暇深究丁半夏的命运——纵使小车国主阿加帕不计较贞洁,其叔父麾下的虎狼之师又岂会善罢甘休。 回屋后我挽起裤腿瞧瞧,膝盖磕破了,刚想擦擦算了,赵泽荫走进来,见状连忙帮我用丝娟轻轻擦去血渍,有些不悦,“怎么回事?两个人都看不住你?” “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瞎说,这分明是被人从后发力推倒的伤痕。说,是谁?”用力捏着我的下巴,赵泽荫眼中有怒火。 “祝山枝,那个杀手。” “……然后呢” “他,他叫我离开你,说你是个坏男人,你连玉烟都毫不犹豫说杀就杀了。” 赵泽荫忽然轻笑出声,挨着我坐下,“就这些?” “还有,我的发带是他割断的。” 替我理好裤管,赵泽荫牵着我起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碰到喜欢的再买。” 说罢扶我上马,赵泽荫一抖缰绳直往亥湖而去。随即,小舟破开粼粼波光,载着我们漂向湖心的孤亭。 湖水澄澈如璃,我讶然望见一圈月白细沙环抱着古朴的雨亭。这里显然久无人迹,落叶在亭中铺了厚厚一层。刚拂开石凳上的灰尘,却见赵泽荫已褪去外衫,径直踏入湖中。 午后烈日将湖面熔成碎金。赵泽荫回头向我招手,见我摇头,竟大步折返,一把将我扛起走向深水区。 我惊惶地搂住他脖颈,双腿乱蹬着抗拒,他却低笑着抱紧我沉入水下。 世界骤然寂静,湖水没顶的刹那,窒息感扼住喉咙。慌乱间,温热的唇渡来气息,待他揽着我浮出水面时,我伏在他肩头呛咳不止,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阳光下绽开细小虹彩。 "可还痛快?"赵泽荫笑声震着胸腔。 我站稳后发现水深只及胸,气恼地掬水泼他,"染了风寒怎么办!" "娇滴滴,"赵泽荫伸手将我鬓边的湿发别到耳后,"跟着我好好操练操练。" "我不识水性。"我下意识攥紧他臂膀。 赵泽荫捧住我的脸吻下来,水纹在彼此间荡漾,"有我足矣。" 我怕滑倒只得搂紧男人的脖颈,他顺势托着我腰际抱起,日光穿透他浅琥珀色的瞳孔,水珠悬在长睫上摇摇欲坠。 我轻轻吻他的眼睑,"待事情都办完了,我们回锦州好不好?" "好。" "答得这般爽快?" 赵泽荫蹭着我下巴,将我抱至沙滩,身躯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我。温热的嘴唇在肩头留下绯色的印记,"方才见你眼圈泛红,你又哭过了,不忍心再欺负你了。" "若师父遭遇不测......" "会找到他的。"赵泽荫拭去我眼角的水渍,安慰道,"你的眼睛这么漂亮,别总盛着泪水。" "近来哭的有点多,"我低头抚过他胸口的旧疤,"其实我更爱看旁人哭。" "什么怪癖。" "你可曾为女人落泪?" 男人在我身上落下的吻痕如红梅沿锁骨绽开,声音中混着水汽,"还没有过。" 这男人心防如冰垒,竟找不到半分破绽。 我正暗自懊恼,却被他咬住耳垂,"又打什么主意?" 我不服气地在他腰侧轻挠,听他呼吸骤沉,便在他耳边恶狠狠道,"迟早我要弄哭你!" "哦?那我——拭目以待。" 再次吻在一起,在这炽烈的阳光下袒露真心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被焚毁成灰烬。 可不要紧,太阳总会落山,无尽的夜也会降临,真心又可以安然无恙回到最安全的地方。 夜幕低垂,亥湖边的篝火噼啪作响。我们并肩坐在火堆旁烘烤衣服,我饥肠辘辘地看着赵泽荫手法利落地处理两条肥鱼——去内脏却不刮鳞,直接架火烤制。 这做派根本不像个亲王,得亏他从小跟着飞云将军在军营里生活,纵使再娇贵,也磨练出来了。 鱼肉有些苦味,定是胆破了,但不要紧,我不挑食,食物只要能安全无毒下肚就行。 “当年不是我放过了她,而是飞云放过了她。” 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看着被火光笼罩其中的赵泽荫,他低垂着眼睛,往火堆里添了一些干树枝。 “为什么,她是杀手,是细作,接近你也不过是为了套取情报,当然这是我猜的,说错了可不准怪我。” “哈哈哈,聪明,你猜得一点没错。玉烟八年前也只是个错漏百出初出茅庐的杀手,杀人的本领是学到了不少,但还是太嫩了,以至于我在初见时就察觉了,她根本不是个农家女。” “哪里露馅了?” “手上的茧,一看就是惯于用剑留下的,而不是农具。”见我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手,赵泽荫握住笑道,“她不像你衣食无忧长大,她吃了很多苦,说不上来是因为好奇还是怜惜,我决定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后来呢?” “她偷了白马关的布防图,当然,那本身就是假的,敌人夜袭时中了圈套,全军覆没。” “这么看来,好像是你利用了她才对。” 赵泽荫捏着我的指尖,低声道,“你说得没错,看似是我爱上了她,其实是她动情了,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但飞云误会了,他以为我深陷其中舍不得处决玉烟,便放走了她。” 听到这里,我心跳明显加速了,赵泽荫哪里是爱过玉烟,他从头至尾就没有动情,反而是玉烟误以为他们之间有难以割舍的爱,整整八年里,她一直这么认为! “怎么了,这么快就手心出汗。”抬眼看着我,眼中笑意盎然,赵泽荫搓搓我的手心,又说,“怕我了黄一正?祝山枝说得没错,我这个人没感情。” “看来上次你没给我来个一枪穿心,确实是手下留情了。” “不急,不急。”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无情的人,你爱飞云,这就是情。” “……” “不然不会把他的旧枪保养得那么好。我偷看了两次,两次都上了枪油,你应该天天都会拿下来看看不是么。” 像被人洞察了内心,赵泽荫突然蹙起眉头,用力将我拉到身边,手在渐渐用力。 “我说的不是这种情。” “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还有君臣之情,有忧国之情,有悯民之情,王爷有惊世伟才,怎么可能只执着于男女之情。” “黄——” 我打断赵泽荫的话,继续说,“当然,爱情还是得有的,不然人生如此漫长,有再多丰功伟业却无人同享,岂不悲哀,纵然能够在史书上名垂千世,活在当下也还是需要喜怒哀乐不是吗。” [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第 51 章 第52章 第 52 章 赵泽荫闻言沉默下来,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终是松开了钳制我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怪不得皇上喜爱你,瞧着油嘴滑舌,却并不招人厌。” 我低头专心挑着鱼刺,随口应道,“皇上可比你温柔多了,从不嫌我说话没规矩。” “呵,”赵泽荫轻笑一声,眼底却无甚暖意,“皇上表面温煦如春,实则城府似海。当初同去丰州,他几乎将此后的棋局都算尽了。” “……怎么说?” 赵泽荫凝视着我,忽然转了话锋,“我先前给你看的那本名册,你就没觉出何处不对劲?” 我凝神细思。那册子确实古怪,人名不全,譬如谢必安便不在其列。 心念电转间,一个念头骤然炸开——难道自丰州之行伊始,明途就已算定谢必安必死,故而连他的名字都未曾录入? 为什么谢必安必须死,他在丰州那帮蠹虫中算不错的人了,并不算同流合污。 “你早前说谢必安‘一早就投降’,原是指这个?” 赵泽荫将我鬓边一缕碎发掠至耳后,指尖若有似无擦过耳廓,笑意幽微,“他与曹睿一样。” “可我印象中,谢必安并非珠正王旧部……” “正是蹊跷之处。”他收回手,目光投向晦暗的湖面,“交你件差事,此番回锦州,替我探明缘由。” “知道了。”我心中不以为然,直接去问明途岂不省事? 此时远处湖心有点点船灯摇曳,一叶扁舟正破水而来。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事,“皇上可曾交代如何处置丁半夏?” 赵泽荫望着渐近的舟影,语气平淡,“你这些时日心思全在桑鸿身上,就没察觉她已有身孕了?” “什么?!”我心中一震,怎么一不留神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皇上派兰芝过去,明为伺候,实为监视。” “……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赵泽荫见我急了,笑着抱住我,“说过了,你操心桑鸿的事情就好。其余琐事,交给我。” 我在赵泽荫腰间扭一把,怒气冲冲道,“快告诉我!” “启程前我将丁半夏与丁禹有私情之事禀报皇上,你猜皇上如何说?”眼见小舟将至,赵泽荫偏在此刻顿住话头。 我急得跺脚,“别卖关子!” “求我。” 怒火攻心之下,我踮脚搂住赵泽荫的脖颈,胡乱在他唇上印了七八记。见我这般不管不顾,赵泽荫竟放声大笑起来,“皇上说——那根本不是丁半夏。真正的丁半夏,早已死了。眼下这个,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替身。” 我僵在男人怀中,连呼吸都滞住。丁半夏……是假的? “南正王妃选中她的当夜,真身就被人灭了口。丁家恐皇上降罪,原想用族中其他女子顶替,偏巧就在市集上遇着个与丁半夏容貌酷似的,正卖身葬父的女子。”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丁家能瞒天过海也就罢了,季寒山与她青梅竹马,岂会认不出?” “你再往深处想。” 是了……丁半夏被选中并非偶然。并非巧合遇见了相像的替身,而是因为这替身本就长得像丁半夏,才使得丁半夏成了被选中的那颗棋。 “南正王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不该……” “架不住被身边人算计利用。” 此时小船已悄然靠岸,童茂行执灯静立。赵泽荫并未松开揽着我的手,只瞥了一眼茂行,转而低头凝视我,“所以,方才问你的那个问题,心中可有答案了?” 那个假同庆公主注定难逃一死,不过是时辰未到罢了。 想来李代桃僵杀害真丁半夏的,必是阿呼团的手笔——这也正是祝山枝等人潜入锦州所要执行的任务。 而阿卡娜或许尚不知真正的丁半夏早已香消玉殒,只知有人欲图和亲大计。 船行水上,我抱膝望着墨色沉沉的湖面。方才还在唏嘘丁半夏身不由己的命运,岂知这个可怜的女子早已成了这场阴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枚弃子。 默然回到驿站,望着丁半夏窗内灯火未熄,我心下百味杂陈。 赵泽荫却浑不在意他人目光,径自推门随我入室。他替我膝上伤口细细涂了一层药膏,语气如常嘱咐我早些安睡。 如何能安睡?隔壁便住着一位女杀手。 黑暗中,他忽然开口,声线低沉如夜风,“若换作是你,当如何行事?” 语焉不详,我却了然赵泽荫所指——倘若我便是那潜伏于和亲使团中的女杀手,该如何翻云覆雨,方能掀起最大的波澜。 必选在和亲使团抵达小车国当日,于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国主阿加帕。其叔叔阿勒图姆一向仇视大梁,定会借此下令围剿使团众人,连赵泽荫亦难幸免! 如此,唯卑陆可坐收渔利。一可离间大梁与小车国,为己争得喘息之机、重整兵马;二可助主战派阿勒图姆上位,继而联手扼守西域要道,掌控诸国与大梁通商命脉。 至于无雷国,本就是风吹两边倒的骑墙之辈,若他们三方联手,西域一带,必将再陷大乱。 赵泽荫听罢,拍拍我的脸颊道,“果然是你,手段够狠。皇上与我所见略同。” “既然如此,想必你们已有应对之策?” “有时只能定目标,手段却需随机而变。”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趴在赵泽荫胸口问道,“等等,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 我于黑暗中紧盯赵泽荫的方向,虽看不清彼此神情,他却能伸手触到我紧蹙的眉间,“你既知是阴谋,仍决意踏入对方圈套,却又不能教他们察觉你早已识破此局……那就该将计就计,佯装对玉烟一往情深,一路受她引诱直至西域——这样才更具说服力,而不是直接杀了她。” 赵泽荫抬我的下颌,一吻落于额头,低语如叹,“有时你的记性实在不算好。我说过,若非她三番五次伤你……我本会待到了西域,再动手。” “哎!当以大局为重呀!况且这点小伤我真不在意。” “我在意。” “我看你对我……根本不止一丢丢喜欢。” 听男人低笑出声,我忙捂住他的嘴,急道隔壁便是女杀手,小心隔墙有耳。 赵泽荫俯在我耳畔,气息温热,“嗯,你说对了,比一丢丢多。” “这可不妙!你日日与我形影不离毫不避讳,又当着贼人之面为我杀了玉烟,岂非让我成了众矢之的!” “放心,你没那么要紧。他们不是说了,我是个没感情的坏男人。若你碍了我的事,我亦会毫不犹豫……取你性命。” 我一时语塞。可恶,这人所言是真是假? 我埋头贴在赵泽荫胸前细听,心跳平稳如常,不像胡说。 “骗你的。你终究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用处大着呢。” 我松了口气,重新躺平。赵泽荫的鬼话信不得半分,否则迟早要栽大跟头。 罢了,眼下追查师父的下落才是正事,我实在没精力管这摊子事了。 昏昏沉沉入睡,又迷迷蒙蒙醒来。清晨鼻塞不通时我便知晓——昨日得意忘形玩水,到底染了风寒。赵泽荫得知后朗声大笑,嘲笑我是只弱不禁风的病猫。 去厨房熬了满满一碗姜汤灌下,我浑身暖透,倒似舒坦了不少。午后想进城走走,白小白出公差未归,唯有童茂行随行。 比起总板着脸的何峰、带着疏离贵气的白小白,出身商贾之家的茂行格外健谈。他说起家中尚有一弟一妹,还养了一匹马、两条狗、三只猫、四只兔,以及一只年过半百的老龟。 实在难以想象那般鸡飞狗跳的日子。我向来不太亲近小动物,或许是因少时与野狗争食被咬过的缘故。除非能成为它们的绝对主人,否则对有利爪尖牙的生灵,我总本能地心存戒备。 忽然想起赵泽荫说我“衣食无忧长大”,不禁有些好笑。 黄一正或许是,但我不是。 我在一家药铺前驻足,假意向掌柜打听浮荼城近来哪些药材紧俏,佯装自己也想去那儿做点小本生意——与其在那儿挨大刀,不如在您这儿挨小刀。正说着,童茂行轻轻拍我肩膀,低声道,“大人,那边可是您的熟人?”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竟见祝山枝大摇大摆朝我走来,满脸堆笑招呼道,“黄一正,好久不见啊。” 白小白不在身边,童茂行并不知祝山枝是敌非友。 “你去帮我取药。” “是,大人!” 料想祝山枝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我也并未走远,只退到街对面阴凉处,冷声问,“你想做什么?” “哎呀,别这么凶嘛,散个步碰见老朋友,打个招呼而已。” “杀手散什么步?”我抬头望天,语带讥讽,“要散步也该夜里出来,才合你们的身份。” “你这张嘴真讨人嫌,下次非给你缝上不可。” “少废话,徐鸮若在此地,早取你狗命了。”我目光扫过祝山枝的腿,“他不是伤了你的腿?好得倒快。” “别得意,使出全力我未必会输给他。”祝山枝又掏出那柄羽纹匕首在我眼前晃悠,一脸洋洋自得。 我再度伸手欲夺,他却侧身挡开,突然问,“黄一正,你和那位神医……到底是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我是他的病人。” “你懂医术,也要看大夫?” “你耳朵是不是不好使,我早说过我不通医术!上次是你们硬逼着我给那个……名字都记不清的西域人缝伤口。要我重复多少遍?” 祝山枝低头沉默片刻,忽然向我逼近。我急忙后撤,街对面一直紧盯我们的童茂行已悄然按上剑柄。 “别轻举妄动,在这儿我可不怕你。” “陪我玩个游戏吧。你赢了,我就把这匕首还你。” “你疯了吗?你是杀手,三番五次想要我的命,我疯了跟你玩游戏?” 察觉童茂行已全身戒备,祝山枝未再靠近。他静静端详我片刻,竟一言不发,转身没入了人群。 童茂行提着一包草药走近,望向祝山枝消失的巷口,神色凝重,“大人,此人气息不善,绝非善类。” 我长叹一声。这阴魂不散的家伙为何总缠着我不放?想起他当日按着我的头逼我给厄齐努尔缝合伤口的场景,浓重的血腥气仿佛又涌上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竟真的干呕起来。 童茂行急忙为我拍背,手掌触及额头时惊道,“大人!您额头发烫,烧得不轻!” 午饭未用,吐尽酸水后头晕目眩地回到驿站,我灌下汤药便瘫倒在床,昏沉间感觉一双温热的大手轻抚额际。睁眼时,赵泽荫已坐在榻边,正蹙眉询问随行医师,“为何烧热迟迟不退?”医师战战兢兢地解释,尚未发汗。 我撑坐起来饮了半盏温水,打发医师下去休息。这点小症候,我自己能解决。 “你也太娇弱了,至于么。” “我哪能和王爷这副好身子比。” “那也不至于——” 我重新躺回枕上,闭目催促,“快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赵泽荫无奈地叹口气,掀被上床,却伸手来解我衣带。 “啊?你做个人吧,我生病呢你这个时候要我?” “啧,我帮你降温发汗,你脑瓜子想什么呢!” 衣衫尽除后,赵泽荫吹熄烛火,将我揽入怀中。他微凉的体温熨贴着我发烫的肌肤,舒适得令人喟叹。 “茂行说你今天又碰到那个家伙了。” “我有点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许他的任务是一路跟着使团?” “不是他,负责监视的另有其人。” 我在赵泽荫怀中蹭着,虽头脑昏沉,仍将祝山枝的种种行径细细道来。他静默听着,未置一词,唇瓣却顺着我的鼻尖缓缓游移而下,手掌亦不安分地摩挲我的腰。 我抬起他的下巴,说道,“今天就不要戏弄我了。” 赵泽荫低笑一声收紧手臂,某处灼热的反应昭然若揭,却当真停下了动作。 “这不是戏弄,是情不自禁。” 我将滚烫的脸埋进锦被,闷声道,“不是说没什么记忆点么。” “……该丰腴处丰腴,该纤细处纤细。”赵泽荫的指尖划过我脊背,嗓音里噙着懒散笑意,“实话实说,甚好。” “承蒙夸奖,可我当真要睡了。” [菜狗][菜狗][小丑][小丑]若我是大将军,早就把黄大人这样那样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第 52 章 第53章 第 53 章 病去如抽丝,缠绵两三日后,我终于恢复了精神。这日正午,我在营地仔细洗净长发,又擦遍身子,正觉神清气爽时,丁半夏神秘地凑近,说发现一株奇特的植物,邀我同去观赏。 为挡烈日,我戴上斗笠,唤上白小白随行,跟着丁半夏往驻地后的树林走去。 途中我假意踉跄,丁半夏本能伸手相扶,借这机会,我学着赵泽荫平日试探人的手法,指尖掠过她的虎口——薄茧隐现,掌心却光滑,是惯用匕首之人。 行至林深处,一株双生树突兀而立。 浓密的树冠几乎隔绝天光,四周阴冷潮湿。只见一株榕树如蟒蛇般紧紧缠绕着中间的铁树,虬结的根茎已深深陷进宿主的树干,近乎将其绞杀至枯死。 丁半夏轻轻抚摸那扭曲的藤蔓,叶隙间漏下的光斑在她脸上晃动。 “有趣么?为争一线生机,自相残杀。” “绞杀植被,林中并不罕见。” 丁半夏眯眼轻笑,“看来是这榕树要赢了。”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与女子惊叫,瞬间撕裂林间静谧!白小白身形如电,瞬即护在我与丁半夏身前,低声道,“使团遇袭!” 四周簌簌声起,衣袂掠过草叶之音从八方涌来。 我屏息凝神,掌心沁出冷汗。转眼便见四名蒙面人自林间跃出,刀锋寒光凛冽。 我故作惊慌,失声喊道,“公主小心!”同时一把将丁半夏紧紧环住。那四人闻声果然调转目标,直扑她而去! 我急忙退到树后,见丁半夏僵立原地——身怀武艺却不敢施展,唯恐暴露。趁白小白正与三人缠斗,另一歹徒趁机掳起丁半夏欲逃。 千钧一发之际,兆业率侍卫赶至,厉声令下,“放箭!” 箭矢破空,擦着树干呼啸而过。不过片刻,歹徒纷纷中箭倒地,鲜血染红了黄土的林土。 “臣等来迟,害公主受惊了!” 丁半夏镇定自若拍拍裙裾,语气平淡,“无碍。” 返回途中,我拉住丁半夏,指向那株双生树,“榕树并没胜利。此地气候本就不适合榕树生长,即便绞杀铁树、攀至顶端争得阳光,等待它的,仍是枯亡的结局。” 丁半夏微蹙眉头,嘴角却衔着一丝讪笑,并未应答,径直回了营帐。 我轻叹一声,目光穿过纷乱的人群,落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上。赵泽荫如山屹立,狼背蜂腰的轮廓在血腥中更显凌厉,手中长刀血珠滴落,浅色眼眸却静如深潭,仿佛方才的厮杀不过清风拂面。 我取出帕子拭去他颊边溅着的血,轻声道,“只是些毛贼,并非那伙人。” “嗯,我知道。” 使团中仅有数人轻伤,多是受惊所致。三岔大营乃拱卫京畿的精锐之师,有兆业将军坐镇,对付这等山野贼寇自是游刃有余。 离开瑞金府后便入山路,盘踞于此的亡命之徒多为求财而来。 举目四望,山间林木已染秋黄,与先前蓊郁青翠迥然有异,平添了几分萧瑟和苍凉,仿佛暗藏着未知的危险。 兆业增派巡逻人手后,不由感叹,“同庆公主临危不乱,着实不简单。”我随声附和,直言自己方才吓得腿软。 “哈哈,黄大人放心,末将定不教这些宵小伤您分毫。” 贺尘戈送嫁的公主少说也有五位,对此等变故早已司空见惯,完事后便回帐中品茗阅卷,浑若无事。 夜幕垂落,军士燃起簇簇篝火。我与小白、茂行坐在角落,二人饮酒谈笑,全然未将白日袭击放在心上。 借跃动的火光,我仔细看着药铺掌柜誊写的药单——多是镇痛安神之药,心下渐生疑窦。 “接着。” 忽然一黑黢黢的东西凌空抛来,我未及反应,那东西已砸在膝头,烫得我险些惊起。却见赵泽荫咬着烤山药踱步而来,墨发松松束起,嘴角噙着狡黠笑意。 见白小白忙替我剥开焦黑的薯皮,茂行打趣道,“了不得,小白君是真的懂得体贴人了。” 赵泽荫拂衣落座在我身旁,只眼风一扫,那二人便识趣退开。 “难得见你束发。” “总不能任火星燎了头发。” “快吃,带你去个地方。” 我瞪他一眼,压低声音,“不去,这附近不安全,别乱跑。” “怕什么?总不至于让你被山贼掳去当压寨夫人。”并不理会我的无语,赵泽荫摸了摸我的辫子,继续说道,“白色也挺好看。” “啊!险些忘了说,你赠的那对耳环被玉烟夺去,怕是找不回了。” “……无妨。” 不等我吃完,赵泽荫径自牵来骏马,揽我乘着月色徐行。山风沁骨,说我不忐忑是假。直至攀上一处高岩,但见营地篝火如星子散落,远山凝黛,银河垂练,一轮孤月照得层峦如浸水玉般,我才放心下来。 玉川啊玉川,名副其实。 “好看吧。” “嗯,尘虑尽涤,万籁俱寂。” “到了白马关,带你看更盛的月色。” 我侧首望着赵泽荫含笑的眉目,“王爷好像很喜欢月色。” “最爱满月。” 心口蓦地一跳,我急转开脸,“为何?” “说不清…总觉得那轮圆满亦有生命,我望月时,月亦在望我。” 见我久久不语,赵泽荫伸手将我揽近,指尖抬起我的下颌,眼底漾开浅淡的笑意,“满口胡言的小猫,明明有手刃恶匪的胆色,偏要在人前装得弱不禁风。” “总不能任你独对险境。” “行吧,也算你保护了我。” “王爷您多担待,我能力有限,只能说尽全力保护你。” 赵泽荫吻了吻我轻颤的眼睫,月色流转成温柔的水色,“一正,其实我……其实我不厌恶你。” “你到底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见你在朝堂宫闱间八面玲珑,对谁都巧笑逢迎,我便觉得心里闷堵。” “……又没碍着你。” 赵泽荫低笑,鼻尖蹭过我的鬓角,“既肯费心讨好他人,为何不肯好好讨好我?” 我揪住他衣袖连声叫屈,“没良心!你想想今年春节宫宴,你用的酒杯是何样式?” 赵泽荫歪头想了一下,说道,“是玉兰花琉璃盏。” “那是我特地给你准备的,其他人可没有这个待遇。” “……我府里那几株星花玉兰,也是你遣人送的?” “不然谁吃饱了没事做给你送花赏玩?” 赵泽荫眸光微动,指尖自我颊边掠过,“你怎么知道我钟爱玉兰?” “那年你自西域还朝叙职,恰逢琼花苑的玉兰盛放,你每回下朝总要绕道去看上一刻。” “一正,你……” “莫非我猜错了?” 赵泽荫摇头,将我往怀里带了带,望向天边的玉魄,“''月下浑无色,枝头暗香凝''——我确实偏爱玉兰。” “但也不能老给你看玉兰,偶尔看看沙枣花也很好对吧。” 在我耳边落下一吻,赵泽荫笑道,“有心了一正。” “留在锦州吧,这样我才有更多机会讨好你不是吗?” “既应了你,此番必返。” 我望着月亮,轻声道,“好,那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夜风习习,吹不散聚光成海的星群,带不走坚定不移的明月。 使团在这片苍茫山群中又遭遇了几次小规模的袭击,虽未造成大碍,却始终扰得人心惶惶。据兆业将军派出的探子回报,这深山中竟还藏有一个极为凶悍的匪寨,恐怕正在暗中窥伺,等待时机对我们发动致命一击。 谈及这一带的山势匪情,在场诸将皆十分熟悉。赵泽荫神色淡漠地说道,“那匪首名叫刀疤,此番必会前来劫掠使团。” 我不禁疑问,“为何叫刀疤?” 赵泽荫撇撇嘴并未作答,倒是身旁的茂行笑着接过话头,“大人有所不知,那人脸上的刀疤,正是五年前王爷亲手所赐。自那以后,咱们就都管他叫‘刀疤’了。” 我一听,顿时心头火起,狠狠瞪向一脸不以为意的赵泽荫——他又在兵行险着,就像之前故意引水匪袭船一样! 可此次使团中还有许多不会武功的宫人,岂能如此冒险? 偏偏兆业将军也是个热衷硬碰的冒险派,与赵泽荫可谓臭味相投。他竟撸起袖子,跃跃欲试打算迎头痛击山贼。 我急忙转向贺尘戈,劝他出面说几句,哪怕是谈判周旋也好。谁知这贺大人只是一副早已认命的表情,轻轻摇头——他与兆业共事多年,深知这位老友的脾性,怕是早已习惯了这等雷霆做派。 在场的人只有我干着急。 进山之前,我跑到贺尘戈帐里请他再去劝劝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二人。 “黄大人,坐,喝喝茶。” 说着这温吞的男人竟给我表演了一套茶艺,我只能一边欣赏一边说,“贺大人,要不我去谈,无非是图财,一切好商量。” “诶,不要慌,要谈也是我去谈,怎么能让黄大人去。” “诶诶诶,怎么还密谋上了。” 背后响起赵泽荫的声音,我叹口气,不满地瞪着他。 坐下身,赵泽荫倒是优哉游哉品起了茶,“下次喝茶找本王,黄大人不懂茶,只会牛饮。” “不懂可以学嘛,常来,常来。” 微笑着送我们出去,贺尘戈乐得清静。 明日便要拔营启程,我心中却莫名烦躁——在此地盘桓实在浪费时间。忽而生出一计,我将赵泽荫拉到一旁,低声道,“山贼必有常用的水源,不如暗中搞点动作,兵不血刃?” 赵泽荫摩挲着下巴,不以为然,“真刀真枪杀一场,才叫痛快。” 我见说不动他,干脆不劝了。是夜,趁着赵泽荫和兆业二人合谋时,我叫来茂行和小白,说出了我的打算,给山贼搞点巴豆吃,不战而胜! 小白大吃一惊,连忙说使不得是不得,不能坏了王爷的好事。 “你这个山药脑袋!刀疤被王爷重创过,就等着他来要报仇雪恨呢,使团里这么多人,万一出点岔子怎么向皇上交代!那天你我都看到了,他们奔着公主来的!” 茂行挠挠脑袋,“大人说的在理,王爷安危要紧,公主安危也要紧。” 白小白犹豫片刻,咬牙跺跺脚,“行吧,干!” 我探头,看赵泽荫还在和兆业商量,小声道,“他们必定准备主动出击打贼人一个措手不及,有点赶时间,咱们也早点行动!” “巴豆会不会太显眼了大人?” “天真!跟我来!” 来到存放物资的地方,我吩咐医师把巴豆给我找出来,又叫人把巴豆滚碾出油装了一小瓶,随后谨慎将残渣掩埋处理好,前后不过花了半个时辰就准备妥当了。 白小白看着我,半信半疑把巴豆油装好,“这,这么点能奏效吗?” “当然,足够药翻所有贼。对了,见机行事,务必得想办法让他们吃下去,这我就不擅长了。” 茂行扭了扭肩膀,摩拳擦掌道,“放心,剩下的事儿我们擅长!” 说完二人便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被拨出去一半随赵泽荫和兆业夜袭贼窝的护行军队还没回来,我有些焦躁地在掩埋巴豆残渣的树林里等待。 “喂,坏女人。” 我闻声仰头一看,只见祝山枝站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我连忙要往营地跑,刚迈出腿,那高大的家伙已经挡在我面前了。 “警告你,我只要一喊叫就会有精兵强将来把你打成八瓣!” “卑鄙,是你指使人下了药吧。” “……成功了?” 祝山枝皱着眉,一副嫌弃的表情,“整个山寨臭不可闻,别说拿刀迎袭了,都来不及提裤子。你好狠啊黄一正!” 我大喜过望,不由自主手舞足蹈,不愧是精锐中的精锐,小白和茂行真能干! “你干嘛一路跟着我?!究竟想干什么!” “我散步,关你什么事。” “你有毛病吧,在深山老林里散步?” 见祝山枝没有像往常一样戏谑我,我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呼吸急促,眼中布满血丝,头发也是湿的。 突然一个趔趄,这个杀手竟然有些体力不支靠坐在树下。出自本能,我伸手扶了他一把,却不想这个家伙双目一震,猛地一掌将我的手打开。 承下这极其用力的一巴掌,我的手背立刻红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抽出匕首抵住祝山枝的脖子,他并没有还击,任由我在他身上乱摸。 “我的匕首呢?!” 可恶,除了一张药方,并没有匕首。 “丢了。” “什么?!那是世间仅有一把的匕首,削铁如泥!你竟然弄丢了,你算什么杀手,废物!” 祝山枝猛地攥住我手腕,剧痛之下匕首从我手中坠地,又被一把踢远。 “不准骂我废物,你才是废物,坏女人!” 男人掌心滚烫如火,绝非常人体温。我捏住他下巴逼他抬头,只见他瞳孔涣散,浑身灼热。 这是中了巴磷蛇毒——毒发时浑身烧灼,他必是在山泉中浸泡良久,才弄得一身湿透。 “你要杀我可以趁现在。” [吃瓜][吃瓜][吃瓜][吃瓜][吃瓜]祝山枝不由自主想来找黄大人。可惜呀,黄大人一心只想搞事业。分段,修文,崩溃(10.13)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第 53 章 第54章 第 54 章 我向后退了一步,理智在耳边尖锐地嘶鸣——此刻就该割断他的喉咙。 这个人太危险,留着他,迟早会成为我和赵泽荫的祸患。我展开那张从祝山枝怀中摸出的药方,叠得方正正,是师父的亲笔。 我将药方狠狠揉皱,一团怨气又从心底窜起。和桑鸿争吵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那老头说不过我竟落下泪来,最后是我跪地认错、发誓妥协,才换来他一声抽噎的原谅。 我走回祝山枝身边,拾起匕首,“锵”一声收进鞘中,“今天救你,是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你是他的病人,我若杀了你,他会生我的气。” 祝山枝毒性未消,身体仍在细微地颤抖,“那……我得谢他。” 我蹲下来,逼视他的眼睛,“听着,和我做一笔交易。帮我去查他的下落,报酬,就是你眼下这条命。” “成交。” 我将祝山枝扶起来,四下环顾,“这山里可有巴磷蛇?” “……有。昨日还吃了一条。” 我顿时愕然,架着祝山枝往昨日他歇脚的地方走,“你是不是傻?那东西能吃吗?有毒!” “我剁了头,去了内脏,烤熟吃的。” “你这,你这杀手也太业余了,巴磷蛇的鳞片有毒,它没有毒腺。” “……怪不得……时间对不上……” 走到祝山枝的歇脚处,果然见蛇头弃在一旁。我猜他定是没处理干净鳞片,才中了招。 在附近翻找一阵,我寻到巴山叶和磷沙土,混着山泉揉成泥丸,递给他,“吃了。” 祝山枝疑惑地看着我,显然不太相信我的技术,“能吃吗,为何与神医给我的不一样。” 我没好气地把泥丸塞进他嘴里,“废话那么多,让你吃就吃。记着,解毒的东西,多半就长在毒物旁边——你上次中巴磷蛇毒,该不会也是吃出来的吧?到底有好吃?” “……酸,肉柴,不如豚鼠。” “我真服了,有些豚鼠也有毒!” 祝山枝服了药,踉跄到泉边喝水,看起来好些了。 “少喝野水,不干净。” “为何?” 我洗洗手,说道,“行了,我回去了。算你走运,下次再见,我可未必有这般好心。” “喂!” 我走出几步,却被祝山枝叫住。回头见他弯腰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正是我那柄羽纹短刃,在他指间轻晃。 我脸色一沉,冲上去夺,他却故意举高,嘴角扬起一丝笑,“你大意了。下次搜身,记得搜全身。” “还我!” “选吧,是找人,还是要匕首?” 我狠狠踩了祝山枝一脚,咬牙道,“你给我等着,下次绝不放过你!” 我顺着来路小心往回走,还未到营地,便见白小白神色慌张地迎了上来。这保镖倒是尽职,先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认无碍,才哭丧着脸道,“大人,不好了!大将军发了好大的火!” “怎么?打输了?” 小白立马收住哭腔,语气一转,“那倒没有!我和茂行把他们药得东倒西歪、寸步难行,可以说是不费一兵一卒,取得了大捷。” “那他发什么火。” 白小白跟我一路走出树林,却远远停步,不敢再向前。只见赵泽荫独自站在空地中央,面沉如水,四周空无一人,连白小白都像是怕被他那怒气给吞了似的,缩在林边不敢露面。 赵泽荫背光而立,影子沉沉压在我身上。 “黄一正!” “王爷没受伤吧?担心死我了,连早饭都吃不下。”我赶忙凑上前,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很好,衣袍整洁,纤尘不染。 “早饭?请你吃鞭子要不要!” “怎么了嘛,难道是味道太冲,把你熏着了?” 赵泽荫一把捏住我的脸颊,怒声道,“满地粪水横流,恶臭冲天!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让他俩单独行动,我看你们三个都该捆起来挨鞭子!” “一人做事一人当!全是我的主意,要打就打我,不准动小白和茂行!” 我使劲去掰赵泽荫的手,他怔了怔,松开我的脸,却转而攥住我的手腕,“你手怎么了?烫到了?红这么大一片。” “刚才遇见祝山枝,他动手打我。” “什么?他还跟着?到底什么情况?” 我抱住赵泽荫的胳膊,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把他往前方的营地拉,并回头朝白小白喊,“快去叫大家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回到帐中,我让乐欢放下帘子,将方才遭遇祝山枝的经过一一说与赵泽荫听。 他沉默片刻,忽然又跳起来继续发火,“别打岔!你这家伙,我今天非要好好治治你不可!” 我一把搂住赵泽荫的腰,仰起脸小声道,“何必跟那些山野蟊贼纠缠,平白脏了你的枪。赶路吧,野外住着不方便,时间一长又脏又臭。” 赵泽荫抬起胳膊闻了闻,脸色更黑了,“臭了吗?可恶,都怪你!” 我忍不住笑出声,在他胸前蹭了蹭,“我不嫌你。” “行了行了,嬉皮笑脸的,立刻拔营出发。” 说走就走。绕过这片山林,我们终于踏上平路,再没有山贼敢来打扰使团。 又经四日跋涉,抵达兹县,使团决定在此整休一番。 深夜时分,兹县县令李凤年在驿站恭迎使团。我虽心系师父之事,却也知眼下不是查探的时机。幸好女官不必参与应酬,我回房沐浴之后便早早睡下。 直至半夜醒来,才发现赵泽荫竟还没回来。心下好奇,我轻手轻脚上楼,见他房中灯还亮着,便上前叩门。 半晌无人应答。我正要转身离开,门却忽然打开,一个陌生女子匆忙低头走出,衣衫不整。 我霎时明白过来,连忙转身跑回房间,锁上门,吹熄灯,缩进被子里一动不动。门外有人影停留片刻,却终未叩门,不久便悄然离去。 这场面,竟比上次撞见纯嫔依在明途怀中亲昵,还要令人尴尬。 也算是得了个教训,往后夜里敲门,真得先看时辰、再听动静,否则怕是真要长针眼。 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乐欢说她来叫我三次我都没醒,我一边喝茶一边叫她赶紧给我随便梳梳头发,我要出门。 兹县的气候明显更干燥,睡了一晚鼻子竟然有点痛,白天日头晒得厉害,我依旧戴着斗笠叫上小白茂行出发去县衙。 李凤年之前已着人去查了桑鸿的下落,这个老头一脸遗憾地告诉我,桑鸿失踪了,恐怕凶多吉少。 “李大人,什么叫失踪了?再者既未找到踪迹又怎么判断凶多吉少?” 小眼睛溜溜转,李凤年道,“大人,下官查了,桑鸿医师在东市突然没了踪影,后续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过去这么久了,想必……” 这个老匹夫,压根没有好好给我调查。眼下也不是收拾他的时候,我强压着怒火问道,“是哪个捕快查办。” 很快,一个叫伍良才的捕快到了我跟前跪地行礼。 “李大人,这捕快借我用用。” “当然,当然。” 出了县衙,我也没问伍良才任何问题,叫他带路去惠民坊。 兹县显然贫瘠许多,四面环山,耕地稀少不说,还常年遭山贼侵扰。此事连王尧哥也倍感头疼——山林地势错综复杂,官兵数次剿匪皆无功而返,人一走,亡命之徒便再度啸聚山林。兹县本就财力薄弱,根本无力肃清这些流匪。 见街角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我心头一涩,吩咐茂行去买些热包子分给他们。 惠民坊的医正早知我们在查桑鸿之事,一见伍良才陪同前来,立刻奉上好茶,连忙翻出我师父的问诊记录。 小白在我耳边低语道,“小小一个捕快,竟比大人您还威风。” 我凝神细阅记录,发现师父只留下一日的诊籍,之后便再无线索,实在蹊跷。从内容上看,似乎并无特异之处。我取出他往日记录细细比对,终于察觉出一丝异样。 叫小白、茂行一同看了半晌,还是小白率先指出问题,“神医的字迹……似乎变轻了,虽不明显,但笔力不如从前。” “说得对,下笔力道变弱,应是右手使不上劲——很可能受了外伤。”茂行急问。 我蹙着眉头没有回答,转而唤来当日值守的医师,问及桑鸿可有异常。对方回忆片刻,只说师父那天气色红润、中气十足,还与众人说笑,并无异样。 我再追问当日诊间可否发生什么事,伍良才却抢先答道,“回大人,当日情形卑职早已详查,不过是乡民因排队起了些小冲突,并无大碍。” 此时,一道清亮的女声蓦地响起,“什么小冲突?伍捕头未免太过轻描淡写了!” 我抬眼望去,是一位身穿素服的女药师,二十出头,眉目清秀,正抱着一筐待晒的黄芪。 “哼,阿沁,这可是京城来的大人,说话谨慎些!”伍良才低声斥道。 那名唤阿沁的女子冷笑着走上前,“我不管是谁,总不能任人胡说!” 我拈起她筐中的黄芪看了看,成色一般,随即温声问道,“阿沁,桑鸿那天可有什么不寻常?” 女子瞥了伍良才一眼,抿唇不肯多说。我顿时心下了然,轻拍她的肩,低声道,“无妨,我晚些再来找你。” 一出惠民坊,我转身踏入一条僻静小巷,见四下无人,当即令小白与茂行将伍良才擒住。上前便是两记耳光,我掀掉斗笠摔在地上,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厉声道,“好一个兹县县令,好一个奉命敷衍!你也不打听打听,你姑奶奶黄一正是谁!” “大、大人饶命…小的也是奉县令之命——” 我反手又是一掌,直打得虎口发麻,“最后一次机会,从实招来!否则我现在就要你的狗命!” 伍良才这才颤声交代,那日乡绅张财主不想排队,硬是要求桑鸿第一个上门给他的小妾治病引起众怒,双方争执拉扯之间,桑鸿上前劝解,竟被扯伤了右臂。 我只觉一股怒火直冲顶门,鼻腔一热,竟涌出鲜血来。 茂行慌忙取出帕子帮我捂着,“大人,您别急!” 我按着鼻子,朝伍良才狠踹一脚,“继续说!” “神、神医劝完架后,下午未看完诊便提前收摊,说是往东市去了…之后人就失踪了…卑职所言句句属实啊大人!” 我一把揪起他的前襟,嗓音嘶哑近乎咆哮,“放你的狗屁!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你现在就去东市,一个个问、一处处查!若查不出结果,就提头来见!桑鸿若有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伍良才连滚爬出巷子,巷中只余我粗重的喘息声。鼻血滴答落在尘土之中,我脑中嗡嗡作响,浑身发软,再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大人,大人!”白小白接住我,赶忙将我抱起往惠民坊去。 名叫阿沁的药师给我搭脉后道,“没事,怒火攻心气血上涌,休息休息,不要紧。” “我知道。我没事。” “……抱歉,我当天也只是在场目睹了争执,并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嗯,多谢。” 休息了一会儿,我扶着白小白站起来,离开了惠民坊。 既然伍良才又去东市重新查访,我便再等等。坐在茶摊上,我翻看着桑鸿的问诊记录,试图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来。 “大人,吃点东西吧。” 我摇摇头,把面前的面碗推开。突然,面碗被拿走,有个声音传来,“来碗没馅儿的馄饨。” 见小白悄摸摸坐到隔壁去,来者抬起我的下巴说道,“不要紧,气候不比锦州温润,容易流鼻血,习惯了就好。” 我偏过头去,心中愤怒仍未平息,“你来干什么。” “茂行火急火燎来报说你晕倒了,我当然要来看看。” “我没事,一时心急。” [化了][化了][化了]期待第一个观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 54 章 第55章 第 55 章 “下人办事不力也用不着亲自动手,不嫌疼么。” 我看着自己微微泛红发痛的手,低声道,“不解气。” 话音未落,李凤年已连滚带爬地扑到跟前,官帽歪斜也顾不得扶,只顾着磕头如捣蒜,“王爷开恩!下官失职,这就加派人手,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赵泽荫眼皮都未抬,只从喉间滚出一声冷哼,“身为一县父母官,在闹市这般作态,成何体统?滚远些。” 那语气里的冰碴子砸得李凤年浑身一颤,他慌忙提起官袍下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入了人群。四周窃窃私语声如蚊蚋,连馄饨摊主舀汤的勺子都碰得碗沿叮当乱响。 我望着那碗浮着葱花的清汤,只喝了几口汤便递给小白。 不行,不能寄希望于那帮蠢货,浪费我的时间,我掏出问诊记录,决意从名单末尾倒着查访,能多问一人是一人。 最后一个是个叫阿梅婆婆的人,我折返惠民坊向阿沁详细询问,她点点头说,“你是要寻访这些个病人么,我认得一些,可以给你带路。” 也没多理会赵泽荫,等我回过神时,他又不在了,无妨,用不上他。 阿梅婆婆家有些远,顶着日头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说明来意,老人家听说我是桑大夫的徒弟,枯瘦的手紧紧攥住我,连说腰疾好了大半。可问及桑鸿那日可有异样,她只茫然摇头。 就这样挨家叩门直到暮色四合,一无所获。阿沁答应明日再陪我寻访,我便拖着灌铅的双腿挪回驿站。 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我便一头栽进床褥。朦胧间听见门轴转动,连翻身的力气都无,直到一只有力的臂膀将我从棉被里捞起。 “整日水米未进,你是铁打的不成?” “吃了梨和石榴。” “……明日我随你去。在兹县时日充裕,不必急于一时。” 累得舌尖发沉,心头却乱麻似的绞着,我挣扎着起身,将那张张泛黄的问诊记录在桌上铺开,就着跳跃的烛光细看。 赵泽荫坐在阴影里,默不作声。 别慌,再仔细想想。如果我是桑鸿,会被何事牵绊?师父在兹县收诊太早,伍良才也说他未诊完病人就匆匆往东市去。定有比行医更紧迫的事——他素来把病患看得极重,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搁下未竟之诊,今天没看完的,明天一定会继续。 糟糕!他只留一日记录,是因为遇到了必须立刻离开的事,或是被人带走无力反抗,甚至可能已经……我不敢再想。 眼眶猛地涌上热意,我慌忙偏过头用袖口去按。却听见衣料窸窣声,赵泽荫已立在我身后。他轻轻叹息着收拢散乱的纸页,将我整个圈进怀里。 “想哭就哭,强忍着更伤身。” “你今天晚上没有,没有事吗。” “……昨晚果然是你。” “那日清晨你动怒,是因为房里有旁人吧?我来得不巧。” 赵泽荫喉结滚动,声音发涩,“跳过这茬。我不想提。” 我像抽了骨头般软在男人怀中,泪水止不住地淌,“你可曾想过,只与一人厮守到老? “嗯,但不现实。” “这个时代对女人一点都不好。” “……” “我想睡了,很累,明天有劳你了,王爷。” 赵泽荫把我抱回榻上,指腹轻轻抚过我发烫的眼皮,“好生睡一觉,养足精神。” 记得初学辨药时,只有枯燥文字可读。我记不住,常被余清敲脑袋,哭得稀里哗啦。桑鸿便换个方法教我——将动植物皆绘成图,一张张讲解,如看动画般有趣。 他画工愈精,我识得愈多。后来他远游,仍将沿途见闻绘录供我学习,即便我们之间存有芥蒂,也从未中断。 我曾问他为何对我如此好。 他说,他放心不下那个初见面时捧着一块发霉糕点,不停喊着师父问能不能吃的小丫头。 下雨了,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小白载着阿沁,我则与赵泽荫同乘一骑,总算在日落前将余下的病患探访完。 仍是一无所获。 送阿沁归家时,雨丝已斜斜落下,扑在脸上带着寒意。天色灰蒙,像是憋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在街边简陋食肆歇脚,小白要了酒驱寒。烈酒入喉,灼烫感直冲头顶,反倒让我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此路不通,便换一条。” 我抬眼望赵泽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酒杯的缺口。 他继续道,“试想,桑鸿既不会抛下病患,那当日未能就诊之人,后续会如何?” 心念电转!若我是那病人,次日定会再去寻他。我猛地起身,“折返阿沁家!” 那姑娘刚摆上晚饭,见我们去而复返,忙将我们让进屋内,坐在小泥炉前为我们煮茶。听明来意,她蹙眉细思,“说来也怪……那些没看成病的人,后来并未再来寻过桑医师。” “你可还记得有谁?我必须去问个明白。” “啊!”阿沁恍然,“街尾的刘嫂子,她就住得不远。我带你们去。” 见到刘嫂子隆起的腹部,我便明白她为何急于找师父了。那肚形异常硕大。请她躺下我仔细触诊,发现竟是三胎之象。 刘嫂子闻言松了口气,随即想起一桩蹊跷事,她本打算次日再去,岂料当晚便有郎中登门,告诉她桑医师已离开,不必再空跑。 “那人是谁?!”我急问。 刘嫂子连说带比划,阿沁在旁听着,脸色骤变,“是罗川!” 赵泽荫的手按上我的肩头,声线压得极低,“此人身在何处?” “此刻……应在药房当值。”阿沁道。 赵泽荫目光扫向小白,后者立刻会意。 “你先回吧,有需要自会找你。”赵泽荫这话是对阿沁说的。我懂他的顾忌——绝不能打草惊蛇。我们时间无多,既得线索,务求一击即中。 夜半时分,小白终于带回消息,罗川在家,并无异动。 那院子狭小,屋舍简陋。男人被从睡梦中摇醒时犹自懵懂,待被小白死死按在地上,才在昏暗烛光下看清我的脸,惊恐万状。 “桑鸿在哪儿?” 罗川脸色霎时惨白,浑身抖如筛糠,“我……我不知道……” 我蹲下身,匕首的冷锋抵住他心口,声音轻得只有我俩能听见,“你老娘就在隔壁睡着。想清楚了再答。” “我、我真不知他去向……”罗川眼神乱飘,嗓音发颤,“那老家伙医术高明,或许……或许另有大用……” “罗川,柴房里找到了一百两银子,这么大一笔钱不是你的吧,谁给你的。” “说了……能饶我性命吗?” “不能!”我腕上猛地发力,却被一股大力骤然拽起! 赵泽荫铁箍般的手臂从我身后环过,死死制住我,对小白沉声道,“啧,你与茂行,让他开口!” 在我彻底失控前,赵泽荫已捂住我的嘴,半抱半拖地将我弄出屋外。我发疯般捶打他,狠命咬在他小臂上,直至舌尖尝到血腥味。 “为何拦我,我要宰了这个畜生!他,他把我师父卖了!” “冷静,我们需要他的情报。”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要,却要……他只是个一个倔强的臭老头,为什么,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坏人却逍遥自在!” “一正……”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被人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伤害!天理何在!” 屋内的动静终究惊醒了罗川的娘。一位眼盲的老妇颤巍巍摸索出来,在黑暗中慌乱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恰在此时,一道青色的闪电撕裂天幕,将院落照得一片惨白。 暴雨浇透了我的全身,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我心中的怒火快把我燃尽了。 这时,小白与茂行从屋内走出,对赵泽荫低声禀报,“王爷,问清楚了。” 话音未落,罗川竟猛地挣脱,状若疯癫地冲出门来,手中高举着一把菜刀,“那是我的钱!是带我娘去京城治眼睛的命根子!你们不能拿走!!” 男人嘶吼着朝我们扑来。也就在这一瞬,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当空劈下——不偏不倚,正击中他高举利刃的身影。他连一声哀嚎都未及发出,便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重重倒地。 赵泽荫一把拉住浑身僵直的我,强行将我拖离现场。在雨中一路疾驰回到驿站时,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 身体又冷又麻,像一块热水都无法融化的坚冰。 思绪停滞,耳边嗡嗡作响,连身边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我紧闭双眼,心底一片荒凉,这一切真的不是一场噩梦吗?,妈妈,为何要带我来到这个时代,太糟糕了,除了伤害就是眼泪,一点都不美好。 玥儿听话,妈妈出去几天就会回来,还记得妈妈给你讲过的追云姨姨和小明途吗,他们也会一起回来哦。 可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求你了妈妈,带我一起去嘛,我保证不添乱。 好吧,我们一起去接他们——回家。 是我执意要来。可我那时不知道,我会在这里,失去这么多。 “……这便是罗川交代的全部。” 小白的声音逐渐将我从浑噩中拉回。驿站的厨房里,火塘上的铁壶正噗噗地冒着蒸汽。 我机械地啜了一口热茶,散落的发丝险些被火苗燎到,幸得赵泽荫伸手轻轻为我拨至肩后。 “已经派人去拿涉案者了。桑神医……应当暂无性命之忧,毕竟……” 小白语带迟疑,我木然地替他说完,“毕竟,活着的才有用。” 浮荼城不仅对药材需求大,对医师亦然。 消息在惠民坊间流传,竟有人不惜重金延聘医师,甚而暗中操弄起贩卖人口的勾当,企图从中牟取暴利。 桑鸿深夜抵达兹县之时,由罗川负责接待安顿。言谈间,罗川偶然提及浮荼城重金聘医的传闻,桑鸿虽医术超群却心思澄明,并未将此闲谈放在心上,殊不知罗川已暗自动了邪念。 罗川原本打算亲自前往浮荼城碰碰运气,赚取钱财为母亲治疗眼疾。然而当他见到桑鸿孤身一人、年事已高却医术精湛,竟萌生恶念,暗中将桑鸿转卖给了人贩。 当日,罗川谎称东市有危重病人,桑鸿心急救人,便劝退未诊者,承诺次日再来。罗川又借口煎药,只让桑鸿去寻街头乞丐带路。 无人留意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与乞丐交谈的身影。 桑鸿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被换上衣衫,悄无声息地被带离了兹县。为掩人耳目,罗川连夜走访未就诊的病患,谎称神医已匆匆离去。 那一百两银子,便是他出卖良心换来的酬金。他梦想着借此带母亲前往锦州求医,却不知,这大梁王朝最顶尖的神医,早已被他亲手推入了火坑。 “一正,桑鸿说不定就在浮荼城。” “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平静,“我要去找他。” 赵泽荫轻轻取走我手中紧握的茶杯,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掌心已被滚烫的杯壁烙出一片红痕。 他俯身将我打横抱起,对小白吩咐道,“让茂行先行西去,继续探寻线索。” “王爷,我也同去!” “准。谨慎行事,灵活应变。” 回到房中,只见窗外的雨未歇,但天际似乎已透出一线微光。 赵泽荫为我盖好锦被,低头将一个轻吻印在我湿润的眼角,“睡一觉,你需要歇息。” 我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眼中酸胀难忍,“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躺到我身侧,赵泽荫将我深深拥入怀中,叹息声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一正,我从未见你如此愤怒,又如此悲伤。” “人生就是这样,让人快乐不起来。” “我会让你快乐起来,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不该天天挂着眼泪。” 我仰起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这下好了,你见过我最不堪、最失态的模样了。” “有何关系?”男人将我的头按回他坚实的胸膛,“我只要你真实。” “真实的,未必美好。” 他轻拍着我的背,声音低沉而确定,“无所谓,是你即可。” 知道桑鸿暂无性命之忧,我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以他的医术,歹人必会留他性命。思绪至此,沉重的疲惫感袭来,竟真的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屋内仍燃着烛火,窗外一片漆黑。身侧空无一人,但余温尚存。 我披衣起身,推门便见驿站外有零星火把晃动。 我心下一沉——出事了。 唯有贺尘戈的客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数道人影。我叩门而入,只见兆业与赵泽荫均在,而房间中央,另有一个身影正瑟瑟发抖—— 竟是同庆公主的贴身婢女。 丁半夏跑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竟不觉得十分意外。 贺尘戈此刻终敛去了惯常的慵懒,面色严肃地在我们几人脸上扫视一圈,沉声道,“我建议,即刻将此事八百里加急,奏报圣上。” 兆业将军猛地一跺脚,“贺兄!当务之急是立刻派人秘密寻回公主!若此刻奏报,你这个和亲正使——” 话戛然而止,但谁都明白,如此重大的纰漏,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我看向赵泽荫,他托颌垂眸,仅披外衫,显然刚才在我旁边睡觉才起床不久。 [抱抱][抱抱][抱抱][抱抱]黄大人是真的伤心了呀( ⊙ o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第 55 章 第56章 第 56 章 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婢女,虽已见过多次,但我却仍不知其姓名。 有趣,这位假冒丁半夏的女刺客,竟然叛逃了。 不知为何,在这本该肃穆的场合,我竟有些想笑。她选的时机实在精妙——正在使团进退维谷之际。 兹县地势复杂、山匪横行,聪明人必定转头扎进深山,叫人一时难以追踪。而下一站便是小林县,那个什么哈吉阿将军恐怕早已备好仪仗、静候“公主”驾临。 真是高明,这假公主胆识非凡,深知兹县正是最佳的脱身之地。 莫非……祝山枝一路尾随,其实是在监视她? 这倒也说得通。若假公主真如我与赵泽荫所推测,是专为刺杀阿加帕而来,那么事成之后,她注定难逃一死。若非被训成了死士,又有谁愿接下这等有死无生的买卖? 更何况,她还怀有身孕。 “贺大人,兆业将军,容我一刻钟。” 我转身寻到兰芝与随行医师。兰芝见瞒我不住,只得低声承认,丁半夏确有身孕。 我又问起何以见得? 姑姑罗列诸多迹象,却唯独缺了最关键的一环——无人真正为丁半夏搭过脉。 我揉了揉眉心。罢了,此事于大局无碍。 回到贺尘戈房中,见赵泽荫依旧合目养神,恍若未闻,我看向那抖如筛糠的小婢女,缓声道,“二位大人何须紧张?同庆公主不正端坐于此么?” 赵泽荫闻言缓缓睁眼,唇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却未言语。 “黄大人!你、你这是要欺君啊!”贺尘戈失声惊呼。 “怪了,”我冷笑,“谁敢说她不是同庆公主?纵然丁程亲自来辨认,这也是他丁家女儿,如假包换的同庆公主丁半夏!” 兆业目光在我与赵泽荫之间逡巡,压低声音,“黄大人若有良策,不妨明言。” “二位仔细想想,可曾真真切切见过公主容貌?她终日面纱遮面,除兰芝、此婢女与我,在场诸位谁曾看清?即便无意瞥见,又能记得几分?丁半夏相貌平平,令我描述我都词穷。我便指认这丫头是公主,扮作婢女不过为避人耳目、防路途不测。二位又能拿出何等证据驳斥?” “哈哈哈……”一直沉默的赵泽荫骤然朗声大笑,“黄大人这是要效古人指鹿为马,行那偷梁换柱之策了。” 贺尘戈面如土色,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此乃灭族大罪!” “公主一介弱质女流,必定逃不远,”兆业急道,“下官已派人去追,想必……” 我递了个眼色给赵泽荫。当下绝不可声张公主已被调包之事。 他会意,不紧不慢起身踱至我身侧,目光扫过惶惶不安的贺兆二人,“依本王之见,”声调沉缓,却自带千钧之力,“公主自然要寻,然和亲大计不容延误。此刻若自乱阵脚,徒惹猜疑,更无法向两国交代。” 他略顿,视线落在那婢女身上,“不如暂由此丫头顶替数日。横竖抵达小车国前,‘公主’无需公然露面。正好借此周转之机,暗中全力搜寻。若能及时寻回,自是上策;若不能……再行禀奏圣裁未迟。” 贺尘戈哭丧着脸,“可、可公主画像已送至小车国……” 赵泽荫俯身,温和端详那抖成一团的小婢女,“偷梁换柱而已。恰巧,本王在小车国——尚有一位故人。” 兆业一咬牙,重重拍在贺尘戈肩头,“就依王爷所言!唉,竟让她溜了,真是——!” 密议既毕,窗外已透出蒙蒙天光。 赵泽荫好梦被扰,一脸阴郁地摔进床榻,闷声道,“连个人都看不住,真是够了。” “急什么,有人比我们更急——临到登台,主角却撂挑子跑了。” 我终于憋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有趣,好个阿呼团,尽出些不靠谱的杀手。 赵泽荫侧目看来,见我起身欲更衣,一把将我拽回,掌心贴着我腰际轻轻摩挲,“这会儿倒会幸灾乐祸了?之前哭得眼肿的是谁?” 我敛了笑意,正色道,“贺、兆二人品性如何?皇上可曾有话?” “贺尘戈看似散漫,实则骨子里硬气;兆业不必多说,勇武耿直,酒量也好——当然,比王尧哥还差些火候。” 看来这两人是要保下了。使团在兹县尚有两日停留,之后启程前往小林县,不过七八日路程。眼下不能大张旗鼓搜捕丁半夏,粗略搜查恐怕徒劳无功。 “他们会不会有别的打算?” 话音未落,赵泽荫揽着我的肩背按回枕上,他声线里带着浓重的睡意,“不急。是阴谋,总会露出马脚。” “我得去趟县衙。” 他手臂一紧,依旧阖着眼,“陪我眯会儿。醒了同去。” 我这几天累坏了,虽然心里仍旧担忧,但知道桑鸿去了浮荼城,便有了一个不太遥远的期盼——这个老头还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哪怕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带他回来。 冗长泛黄的梦在赵泽荫的拍打中结束,已过中午,草草吃过饭,我们便同往县衙。 李凤年见荣亲王亲至,哪敢怠慢,一应事务迅速办妥。我也终于拼凑出师父遭遇的后半段真相。 那几个贩子将桑鸿带离兹县后,据乞丐头子交代,皆是送往浮荼城。因要活口,一路上并未苛待,毕竟“货物”金贵。 是啊,光是给罗川的中间钱就有一百两,我师父的身价可想而知。 然而面前这个瘸腿老丐却透露了另一桩蹊跷事,桑鸿得知被卖竟无半分惊惶,反先问可有急症患者需诊治。没错,这老头顺手给那帮恶丐看了病,而后便安安稳稳跟着接应的贩子走了,不争不闹,故而未曾引起半点注意。 伍良才显然得了教训,事无巨细地回禀,桑鸿甚至还同贩子玩笑,说这般反倒省事,免得一路遇到山贼。 敢情师父把这帮人当成了包吃包住的顺风车,乐得清闲。 听至此处,我只觉心口似被小锤重重敲打。这可恶的老头,还是这般脾性——随遇而安,不忧前路。可既如此,他为何不寄只言片语报平安? 是他未曾寄信,还是……余清根本未曾收到? 一个冰冷的猜测骤然刺入脑海。我匆忙结束审问赶回驿站,进屋便伏案疾书。 赵泽荫静立一旁,待我将信笺蜡封装入密匣,命人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都未曾窥看一字。贺尘戈以为我终将公主失踪之事上奏,面露欣慰,我只浅笑应他,依计行事。 待旁人散去,赵泽荫方低声问,“黄一正,你写了什么?” 我合上门,凑近他耳畔,气息微促,“我师父的信被人截了。自丰州之行起,便有人步步为营,在暗处算计我。” “… …”赵泽荫懒洋洋挑眉,眼底却锐光乍现,“你这仇家,倒真不少。” “王爷应当最清楚不过。”我轻哼一声,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袖,“实则他们多虑了。师父来信无非报个平安,再附些医案心得供我参详。他不过是个醉心医术的大夫,从不沾染朝堂是非。” 赵泽荫低笑,眸中闪着探究的光,“那你以为……会是谁的手笔?” 我倏然抬眸紧盯着他,心头疑云翻涌,“莫非是你?!” 他屈指弹我额角,朗声大笑,“若真是本王,你待如何?” 我一时语塞。 赵泽荫确非全无嫌疑,可动机何在?细细回想,师父最后一信自曲州寄出时,他正欲西行,恰是我决心对赵泽荫“用兵”之际。 若鱼儿疑心饵料有诈,反去探查垂钓之人,倒也合乎情理。 不,更可能的是——自我决意奔赴丰州那刻起,便有人想借此寻我错处。 余清身为御医,与我过从甚密,若从他身上打开缺口,未必不能将我置于死地。毕竟我二人皆与圣上渊源匪浅。凡涉天家之事,纵是微末疏漏,亦足招杀身之祸。 原来如此。在我搅弄风云之际,自家后院早已被人盯上。 可恶!竟因此害我奔赴雍州寻师,平白担惊受怕,险些急白了头。也罢,事已至此,我定要亲自寻回师父,再不许他四处云游! “又神游天外,盘算如何对付我?” “不是你,”我斩钉截铁道,“我知道。” “哦?”他眉梢轻挑,“这么信我?” 我狐疑地打量赵泽荫。他虽绷着脸,嘴角笑意却快藏不住。我索性搂住他脖颈跨坐他腿上,佯怒道,“如果真是你,劝你赶紧投降老实交代,我会原谅你。” 赵泽荫大笑着揽住我的腰,吻落在我颊边,“说老实话,确曾动过查你的念头。” “……啊?真是你?”我拽住赵泽荫的衣领,怒道,“你太闲了还是怎么的!” “只是想,尚未动手。” 再次认真看着赵泽荫,我推开他站起身,“为什么?” “你总说些怪话——‘妈妈’、‘蛋糕’之类。我觉得你……有些怪。” “你倒诚实,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不是大梁人。” “……”赵泽荫的笑意逐渐消散,也开始打量我了。 “我从未来回到了现在,所以我知道很多存在于未来的东西。生日蛋糕,电视机,相机,高楼大厦,汽车,游乐园,海豚玩偶,巧克力饼干,冰淇淋。” 但见赵泽荫面上现出巨大的茫然,怔忡良久,似神魂出窍。直至我再也忍不住抚掌大笑,他才恍然,一把将我箍进怀中低吼,“黄一正!你敢耍弄本王!” “你知道我爱看话本,最擅长讲故事。这故事如何?一个未来少女机缘巧合重返过去,遇见了你。” “然后呢?”赵泽荫嗓音暗哑,“遇见我当如何?” “她要窃走你的心,叫你永世难忘,直至黄土埋骨那日,仍刻骨铭心。” 赵泽荫的神情再度柔和下来,喉结不着痕迹地轻轻滚动。他的目光幽深,似带着温度的指尖,一寸寸描摹过我的眉睫,又悄然落在我的唇上。我掌心所贴的胸膛下,心跳如擂战鼓,一声声撞击着我的肌肤。 “黄一正,”赵泽荫的气息灼热,“那你故事里的姑娘,须得比此刻主动百倍才行。” 我仰首在他唇上轻啄一记,笑道,“她定会竭力。” 时日倏忽而过。 整个使团上下,除却我与赵泽荫,似乎人人都笼罩在惶恐不安之中,连我眼前这位一身红妆的“同庆公主”亦不例外。 我伸手轻轻揭去她的面纱,小婢女喜儿惊得浑身一颤。 “喜儿,是你的名字,对吗?” “……是。” “别怕,不会真让你去牺牲的。” 她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唯有在旁人询问时,才低低应声。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令人昏昏欲睡。我挑帘望去,夜色中跃动的火把犹如散落的星子。明日清晨便将抵达小林县,使团今夜不作停歇。 这些时日,喜儿异常顺从,顺从得几乎失去了自我,唯有在给车内那两盆花浇水时,唇角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花盆里已抽出嫩绿的新苗,尚辨不出是何种类。 九月悄至,天气骤然转凉。一路向西而行,沿途苍翠渐褪,荒芜与苍茫取代了昔日的葱郁。山势愈发巍峨雄浑,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地横亘于天地之间。云层也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灰白的云絮时而掠过山巅,如同天地间在窃窃低语。 “喜儿,为何只带你一个婢女随行?” “因奴婢是小姐……唯一的贴身婢女。” 我凑近些许,压低声音,“小姐被选为和亲公主时,是开心,还是悲伤?” 喜儿眼睫低垂,声如蚊蚋,“是……期待。” “因为脱离那样的家族对她来说反而是解脱,即使这辈子她都注定回不去了。” 喜儿抿着嘴唇,垂着眼睛,不再说话。 临近小林县,先前派去搜寻丁半夏的护军陆续无功而返。若能找到才是奇事——那终究是个训练有素的女杀手。 说来,祝山枝近日也未曾现身,想必也追她去了。此夜注定难眠,我在车中辗转反侧,索性下车随队伍步行。夜风冰凉干燥,拂过面颊,倒让人神思清明。 队伍行进速度忽然减缓。 我心生疑惑,唤来一名骑兵载我至队伍最前方。只见不远处的夜色中,有数十点火光正快速靠近。兆业将军已示意护卫戒备,尤其将公主车驾护在中央。 赵泽荫见我突然出现,略显意外——平日此时我早已酣睡。 “上来。” “这……不妥吧?” 未等我反应,他已一把将我捞上马背,用带着体温的披风将我裹紧。 “那是谁来了?” 片刻后,那队人马驰至近前。来人皆作西域装扮,为首者是个膀大腰圆、眉眼粗犷的汉子。 “是哈吉阿将军的副将,沙鲁,人称小车国第一勇士。”赵泽荫在我耳畔低语。 原来是前来接应的将领。沙鲁与兆业、贺尘戈似是旧识,简短寒暄后,便并入了我们的队伍,一同向小林县行去。 我在披风下悄悄捏了捏赵泽荫的手腕,低声问,“比之你如何?” 他轻笑一声,气息拂过我耳廓,“我又不是莽夫。” [化了][化了][化了]黄大人真会撩拨大将军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 56 章 第57章 第 57 章 我扭头望他,唇角弯起,“那是自然,王爷不仅骁勇善战,琴棋书画亦无一不精。那日见你为公主绘的画像,笔法就极是工妙。” “哦?今夜嘴这样甜,是存了什么不良心思?” 赵泽荫轻扯缰绳,马儿缓下步子,渐渐落在队伍末尾。夜风寒意侵人,我不由缩了缩脖颈,向他怀中偎得更紧些。 “哪有什么心思,不过是想哄你开心。” “哈,棋道一途,瑞亲王尚可,但与皇上对弈,仍逊一筹。” 我听罢有些吃惊,“皇上棋艺这么高超?我还以为是那些棋士故意让着他呢。” “皇上天资聪颖,胸有丘壑,岂是你能妄加揣度。” 没想到明途竟有有这么大本事。这么说来,莫非以前每次下棋,他都是故意输给我的? 原来如此。只要一直让我赢,他便能借“还未赢过”为由,一次次将我留下。怪不得哪怕我胡乱落子、不循章法,还是总能取胜。 细细想来,既要掌控全局走势,又得巧妙引导局面,暗中帮我扭转劣势、看似顺理成章地赢他——这难度,反而比堂堂正正对弈更需要几分本事。 哎,出来这么久,我有点想哭呜呜了。 “阿卡娜……会在小林县等我们么?” “已传信于她,应当会。” “她哥哥……是怎样的人?” 赵泽荫略作沉吟,低头用下颌蹭蹭我的鬓角,“平日优柔寡断,关键时却异常强硬。已纳了两位侧妃,样貌么,算得儒雅风流。” “那王爷又如何评说我?” “油嘴滑舌,心眼太多,过于聪明。结论:女骗子,不算漂亮的女骗子。” “你怎的总揪着‘漂亮’不放?天生就长这样了,皮囊又不能换。再说,这是爸爸妈妈给的,我自个儿喜欢得很。” “……这称呼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赵泽荫失笑,“你这脑子总像是野马脱缰,一不留神就不知奔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 “那你喜欢么?” 他手臂收紧,环住我的腰,笑声低沉,“喜欢。有趣得很,至少不闷。” “也不知师父眼下如何了……” “别慌。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小白与茂行皆堪大用,不会令你失望。” “说起来,何峰去了何处?为何没一起来西域?” “……外派办事了。再好的利刃久藏不用,也会生锈。” “你说得是。精兵强将,都需历练,将来才能成为你的臂助。” 马儿渐显疲态,步子愈发迟缓。赵泽荫索性翻身下马,一手牵马,一手握紧我的手,与我并肩缓行于官道。刚好我屁股都坐痛了,走走反而舒服。 “是啊,这次回京,该考虑他们的去处了。” 有些慨然,赵泽荫望向远处蜿蜒的火光龙阵,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落寞与苍凉。 “不必忧心,我会帮你。至少,那个承诺我一直记得。”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赵泽荫倏然驻足,面色肃然盯住我,“信口开河可不是好习惯。” “你说说,西陲重地,除你之外,交给谁你能安心?后方有王尧哥坐镇,想必你不会忧心。” 赵泽荫的手缓缓攀上我的后颈,掌心温热而粗粝,历经风霜的指节只需稍稍发力,便能扼断我的呼吸——哪怕片刻之前,这人还言笑晏晏,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兆业。” “好,那就他了。我虽与他相交不深,但相信你看人的眼光。” 指尖停留在我颈侧脉搏之上,赵泽荫忽而敛去肃容,莞尔一笑,“不愧是圣上跟前儿的宠臣,轻易便能搅弄风雨,把众位朝臣玩弄于股掌之上。” “方才盛赞皇上贤明,转眼我又成了‘宠臣’,不矛盾嘛?” “宠臣所为,未必皆是坏事。” “临行前我曾去见高佑,他提醒我要当心一个‘不忠不孝、朝秦暮楚’之人。起初我还以为是在说我……‘朝秦暮楚’四字我尚可勉强厚着脸皮认下,但这‘不忠不孝’的罪名……未免言重了。” “……刚赞你聪慧,转眼又犯起糊涂。”赵泽荫笑道,“自然不是说你这小猫。” “那说的是谁?” “不知道。谁让你当时不问个清楚。” 我气得跺脚,“你们这些人,有话从不直说,非要云山雾绕地让我猜!我一天天也很辛苦的。” 赵泽荫朗声大笑,忽然将我揽入怀中,“别急。我猜高佑如此说,是因他也尚无十足的把握,需待日后印证。” “我要尿尿。” “一个姑娘家,一点不害臊!” 这段官道还算平坦,四野无人,倒也方便。近日为行动便利,我早已换下裙装。 荒草萋萋,擦过小腿有些刺痒。我刚理好衣裤,忽然后腰被一颗石子击中! 回头不见人影,心下却知不妙,拔腿便向远处火光狂奔——该死,早知如此,何必顾忌什么脸面,让赵泽荫陪着才是! 一股大力猛然将我拽倒在地,我的脸颊被枯草划破,火辣辣地疼。 “看样子,晚上喝了不少水嘛。” 是祝山枝!他将我翻转过来,面朝上空。夜色浓稠,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无耻!你竟然偷看我——” “你才无耻!我埋伏得好好的,你偏要凑到跟前……你究竟是不是个女人!” “放开我!赵泽荫就在附近!” “哦?小车国那个女人正缠着他呢,哪还记得起你?” 我一怔。阿卡娜也来了?是了,她自是迫不及待。 我躺在冰冷的草地上,耳边窸窣作响,不知是什么虫豸爬过吓得我魂飞魄散。刚欲挣扎起身,祝山枝的膝盖已重重抵住我胸口,单手便将我双臂钳制,让人动弹不得。 “你到底想怎样!” “公主呢?逃到哪里去了?” “什么公主?我们公主好端端在前面的车驾里。” “装傻是吧!杀了你哦!” “慢着!”我立刻放松身体,示弱道,“我是你的雇主,你不能杀我。” “嗯……嗯?谁说不能?寻常我是不杀雇主,但若任务难以完成,我也不介意杀了雇主,当作从未接过这桩买卖。” “啊?你,你也太没信誉了吧!” 正僵持间,忽有冰凉之物自我脸颊急速爬过!瞬间我寒毛倒竖,惊惧之下竟爆出一股蛮力,猛地抱住祝山枝的腿向旁翻滚—— 他猝不及防,被我带得失了重心。万万没想到,我们竟身处一道陡坡边缘!我俩纠缠着一路滚落,不知翻了多少圈,直至“砰”地一声巨响,重重撞上坡底一棵粗壮树干。 我摔得七荤八素,勉强撑起身子,却听见身下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电光石火间,我抽出匕首,一手死死按住对方胸膛,在浓墨般的黑暗中,精准地将刃尖抵上了他的咽喉。 “你这个没有信誉的骗子,枉我好心救你一命!” “我开个玩笑,你师父去了浮荼城,想必你也查到了。” “然后呢,他好不好?” “没缺胳膊少腿,脑袋依旧长在脖子上,挺好的。” “你!” “快点说,你们公主去哪里了。” 祝山枝一手格开我持刀的手,另一手却揽住我的后颈将彼此距离拉近。只觉得温热的鼻息拂过我的唇瓣,我双眼仍无法适应这片黑暗,看不清这男人的面容。 “我还想问你呢,那女人为何突然叛逃了?”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这等聪明人。该死,那帮废物还真以为自己的伎俩天衣无缝。”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赵泽荫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祝山枝猛地将我推开,窸窣声响瞬间消失在黑暗中。我坐在原地,高声回应。不多时,赵泽荫疾步来到坡底,坡顶上火把晃动,映出几张人影。 “怎么回事?” “有虫子爬到我脸上,吓死我了,不小心就滚了下来。” 我爬回坡顶一看,果然是阿卡娜。她的目光在我与赵泽荫之间流转,却未多言,只打了个呼哨召来马匹。 经这一番折腾,困意反倒袭来,我也顾不上一身尘土,回到自己的车轿里倒头便睡。 晨光熹微时分,使团终于抵达小林县。县令、木塔营主将,以及小车国的哈吉阿将军早已候在牌坊之下。幸而我身为女官,无需上前与这些官员周旋应酬,倒也省却许多虚礼。 虽同被称为“将军”,兆业与木塔营主将的品阶实则不同。兆业所属的三岔大营乃京畿精锐,地位超然,自然职级要高一些。而总务大将军赵泽荫虽名义上统辖全军,实际的调兵之权,仍牢牢握于皇上手中。 小林县作为雍州要冲,距白马关仅一步之遥,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市井繁华,人流如织。 时值九月,雍州清晨寒意袭人,车马碾过青石街道发出辘辘声响。连夜奔波的疲惫,清晰地写在每个人脸上。 我抽空去看了喜儿。这几日经兰芝姑姑悉心调教,她已颇有几分闺秀风范——又或许因她长久侍奉丁半夏,学起来本就事半功倍。一入小林县,这丫头明显紧张起来,不住追问我若露馅该如何是好。 早知内情的兰芝不待我开口,已肃容斥道,“听从安排便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姑姑,这个要是再跑了,就只能劳您亲自上场了。” 兰芝闻言,脸都绿了,“大人这时候还有心思打趣我……” “我不跑!”喜儿急声道,“家中还有爹娘和幼弟,我不会跑的……” 我摸摸喜儿的脸蛋,笑道,“说过了你放心,你名字这么吉利,必不会叫你牺牲在远离故土的地方。” 这时乐欢前来叩门,说沐浴的热水已备好。终于能好好泡个澡,我感觉自己都快发馊了——当然这多半是错觉,雍州气候干燥,少有汗渍,几日不洗澡也不会有酸腐气。毕竟听说西北干旱少雨的某些地方,人生来只洗一次澡。 蒙头睡了一大觉,直至傍晚我才醒转。还未出门,便听得外面叽叽喳喳——那熟悉的喧闹声,让我恍若回到被阿卡娜主仆三人“侵占”府邸的日子。 悄悄探头望去,果见阿卡娜正缠着赵泽荫。我心下暗笑,活该,正好让他也尝尝这滋味。看在要请阿卡娜协助调换公主画像的份上,赵泽荫势必得忍气吞声,有他受的。 见众人皆在忙乱,我悄然溜出驿站,带着乐欢径自往城中去了。 夜市果然热闹,虽已入夜,依旧灯火通明,车马往来不绝。 乐欢自幼入宫,别说出远门,连宫门都未曾迈出过几回。连日的奔波劳顿,在此刻被眼前的新奇景象一扫而空。她瞧瞧这个,摸摸那个,满眼皆是光彩。我自然不缺这点银钱,凡她多看两眼的,我便一并买下——谁叫这丫头懂事呢。 路过一家成衣小店,乐欢忽然拉住我,眼睛亮晶晶地问我要不要试试西域的装扮。我自是乐意,当即大手一挥,让店主将最时兴的衣裙取来。 待我换上一袭碧色窄袖短襦,配上红黄相间的曳地长裙走出,乐欢不禁低呼真好看。我又请店主为我编了发辫,系上绸帕与面纱,对镜自照,竟真有几分西域女子的风貌了。 随意寻了家人声鼎沸的酒馆,我叫小二按分量上两道本地特色菜,准备好好尝尝这里的美味。 “喂,让个桌子!” 正吃得惬意,忽见三五个西域打扮的汉子围到桌前。小二忙不迭地跑来,陪着笑脸同我商量,“这位小姐,您二位人少,可否……与邻桌凑合一下?” “可明明是我们先来的,还没吃完呢。”乐欢撅起嘴,不满道,“是看我们是女子,就好欺负么?” 我打量这几人,其装束与佩刀制式统一,应是哈吉阿将军的部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便示意小二将碗筷移至邻桌。乐欢见我如此,虽仍气鼓鼓的,却也不再作声。 身后那几人一口气要了五坛烈酒,大口吃肉、喧哗灌饮,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小二为表歉意,特意送上一份奶酥饼。那点心样式新奇,若非想尝个鲜,我早就起身离开了。 谁知那帮人几碗酒下肚,竟醺醺然上前拉扯乐欢,嚷着要她跳舞助兴。其中一个更面露猥琐,伸手欲摸我的脸,被我反手一记耳光狠狠扇开!他一时怔在原地,酒也醒了大半。 “什么东西,也敢在我大梁的地盘上撒野!不怕给你们国主脸上抹黑么?” “哎哟各位爷、小姐!息怒,息怒啊……这大晚上的……”小二端着刚出锅的奶酥饼,战战兢兢地上前劝和,那掌柜却躲得老远,只作不见。 “去报官。”我一把揪住小二的衣领,“难不成,你们还怕了这些西域人?” “臭娘们!”方才挨打的那人恼羞成怒,作势欲扑来。 我“唰”地抽出匕首,直指其面门,“有胆就在此亮出兵刃!我保你见不到明日太阳——丢人现眼的东西!” 恰在此时,门口一阵响动,几名巡逻衙役跟着另一个小二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瘦猴般的汉子,扫视一圈便挥手下令,“闹什么闹!不知道公主驾临本县吗?惊扰了贵人,小心你们的脑袋!说你呢——把凶器收起来!” 那几个西域人自知理亏,悻悻啐了一口,转身欲走。就在与我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人用西域语极低声地骂了句——狗皇帝养的走狗。 “站住!” 我猛地转身,目光锁住那个满横肉、面带挑衅的男人。 死死盯着他,我对那衙役冷声道,“去驿站通传,请兆业将军即刻前来。就说——黄一正有请。” “啊?你、你谁啊?” “不长眼的东西!”乐欢虽吓得脸色发白,却仍挺直腰板,声音清晰有力,“这位是内政司司正黄大人,官居一品!便是你们总督见了,也得行礼!” [亲亲][亲亲][亲亲][亲亲]有读者吗/(ㄒo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第 57 章 第58章 第 58 章 我转向衙役,他面上的疑惑已转为惊惧,连忙遣人通风报信。 那几个西域人一时也懵了,尤其先前口出恶言的那个,一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小馆内外,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声如蚊蝇般嗡嗡作响。 不多时,一队人马拨开人群,将那些探究的视线隔绝在外。兆业疾步走来,面颊微红,带着酒气,神色却满是惊惶,“黄大人,您没受伤吧?” “这几个人,是哈吉阿手下的兵,我没认错吧?” 随他同来的西域汉子身形魁梧,络腮胡几乎掩去半张脸,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步履生风。 那三个兵士一见他,顿时蔫了下去。 “兆业将军,在我大梁境内滋事,欺辱我朝百姓,若是你的兵,该当何罪?” “这……按军法,当鞭笞六十。” “哈吉阿——哦不,我该称你哈吉克将军才是。这是你的兵,你说该如何处置?” 那汉子一脸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地挨个扇了几人耳光,怒喝道,“黄大人放心,回去我定严惩不贷!”说罢便挥手命那三人滚蛋。 “慢着。”我起身,踱至那个出言不逊的男人面前,一字一顿道,“其余二人交由你小车国处置,这人——不行。” 哈吉克一怔,脱口用西域话斥道,“你这混账,究竟如何冒犯了这女人?!” 兆业脸色一变,紧张地看向我——他知道我略通西域话。 “兆业将军,”我声音一沉,“此人胆敢辱骂我大梁天子,该当何罪?” 兆业双目骤红,眉峰紧蹙,闻言“铮”地一声拔出佩剑,厉声道,“立斩不赦!” “动手吧。” 寒光一闪,剑锋已没入那辱骂明途之人的胸膛。兆业面无表情地收剑回鞘,看向哈吉克,“如此处置,将军可有异议?” 哈吉克紧攥双拳,喉结滚动,终是一言未发。 我负手缓步踱至他身前,以西域话清晰道,“给你一夜时间。明日天明起,我要听见所有人都称你为‘哈吉克’。还是说,小车国连我大梁这般微末要求都难以满足,举国上下,竟寻不出一位配得上‘朝阳’之名的将军?” 我向前略倾半步,声线压低,“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重申——我大梁的公主,唯有‘朝阳将军’,方有资格伴其左右。” “……是。” 我展颜一笑,拍了拍他壮实的肩头,语气复归温和,“记得付清饭钱。” 走出饭馆,兆业也跟了出来,酒意此刻已彻底醒了。 “大人,您方才真是……雷霆手段!” “多亏兆业将军剑利胆壮。” “是末将失职,竟不知大人独自出门,应该派人随行护卫。” 我看了眼满面懊悔的兆业,淡淡道,“有劳将军送我回驿站吧。” 马车辘辘而行,我沉默不语,唯有将翻涌的怒意压入肺腑——任何人,都休想在我面前羞辱明途。纵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回到驿站,只见赵泽荫立于门前,阿卡娜仍在他身旁喋喋不休——这般说个不停,难道不渴么? “出了何事?”赵泽荫问道。 兆业连忙将经过禀明。阿卡娜小声嘀咕,“还以为多大点事,至于要人性命么……” 我猛地攥住阿卡娜的衣领,厉声道,“管好你们的人!要撒野,滚回小车国撒去!” 阿卡娜猝不及防,竟一时怔住。赵泽荫轻轻分开我的手,神色平静无波,“回去吧,阿卡娜,我倦了。” “你!你竟帮她说话!你们果然……”阿卡娜气得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菜狗][菜狗][菜狗]黄大人护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第 58 章 第59章 第 59 章 回到房中,赵泽荫悄无声息跟了进来,手指穿梭在我发间,耐心帮我解开纠缠的发辫,动作轻柔地将长发抖散,“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很好。” “区区弹丸小国,也敢在我大梁面前放肆,不施以颜色怎么行!”我犹带余愠。 赵泽荫自后环住我,低笑出声,“还说自己不是大梁人……这胆魄,多少男儿也未必及得上。”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掌,正色道,“并非我小题大做。我也有底线,那便是皇上。” “我明白。”他的声音沉静,“我亦如此。” 我轻轻一叹,心中稍慰——明途成天二哥二哥的叫这么亲热,总算没有白叫。 “别气了,”赵泽荫指尖抚过我眉间,“今日这么好看,若总蹙着眉,岂不辜负?” 我起身在他面前轻盈一转,笑问,“有多好看?” 赵泽荫托起我的下巴,落下吻来。唇齿交缠间带着酒意与果干的甜香,像在交流晚上吃了些什么,“独一无二。”他将我抱起,脸庞埋在我颈间低喃,气息温热,“独一无二。” 身子陷入柔软床褥,吻随之覆下。 赵泽荫喝了酒会格外热情些,他一手撑在我身侧,另一手极尽温柔地在我腰上游走。 “什么时候要我?” “……现在还不想要你。你很急吗?” “只是觉得……气氛到了。不得不说,你的定力也太好了。” “你等不及了?”赵泽荫眼帘低垂,语气慵懒如梦中呓语。 我埋在赵泽荫怀中,轻吻他滚动的喉结,掌心贴着他坚实的胸膛缓缓抚过。他的指尖在我后腰若即若离地划着圈,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忽地翻身平躺,将我的手握在掌心,把我揽到胸前。 “我不想再找他人了……一正……” “……那便不要找了,”我凑近他耳畔,气息轻拂,“好吗?” 赵泽荫几乎闭紧双眼,唇瓣贴着我的,含糊低语,“取悦我,一正……” 亲吻着如水一般的渴望,沉入好似会将人溺毙的深潭,稍有不慎就会无法自拔,再也无法找到出口。可我知道,还不能宣布胜利,还没到时候,要耐心地,耐心地等待最后一刻,在那之前,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为之所动的令人倾心的,都是假象。 待男人沉沉睡去,我细心为他擦拭了身体。乐欢送来热水时始终低垂着眼,不敢在屋内多看一眼。 我躺回赵泽荫身边,指尖描摹着他高挺的鼻梁,幽幽一叹。暂且如此吧,也许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可总得试试,不然还能怎样呢。 正当我转身欲睡时,赵泽荫忽然伸手将我揽入怀中,眼仍闭着,喃喃问道,“我们这……算什么?” “……不太清白的同僚关系?” “黄一正,”赵泽荫缓缓睁开眼,目光深邃,“这个时代何来公平可言?正如有些人说错一句话便会送命……你我从来不是同僚。你只是,一个女人。” “所以呢?” “有些事,我能做,你却不行。”赵泽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淡然一笑,“知道了。” 轻抚我的眼角,赵泽荫困倦中带着难以排遣的烦躁,“你让我烦恼……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取不出,想忽视也不行。” “扎在肉里算什么,得扎进心里,让你记一辈子才好。” “再给你添条评语,心肠歹毒。” 我轻笑,“放心,我不会招惹其他男人。我太忙了,也没你那般精力。活在这世道,我岂会不知身为女子意味着什么。” 赵泽荫挪近些许,将头靠在我心口,梦呓般低问,“你究竟是谁……为何来我身边?到底……想要什么……” 有些反常,赵泽荫今晚不似喝了太多——兆业中途离席时,宴饮尚在克制之内。 我搭上他的脉搏,只觉跳动急促紊乱,心下顿觉不妙,连忙起身仔细查验。虽无中毒迹象,但他浑身滚烫,呼吸粗重,眉宇间尽是难耐的焦躁。 我正要下床,却被赵泽荫出声唤住。他竟还醒着。 "又要去哪儿?" "你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我得去查查你晚上喝的酒。" "……不必了。"赵泽荫声音虚弱,"是阿卡娜。" "她给你吃了什么?" "无妨……大概是催情之物。她以前也用过这招,药性过了就好。" 赵泽荫有气无力的回答,在我听来却如惊雷炸响。 "赵泽荫你疯了!若是毒药该如何是好?一见美人就连戒备心都抛诸脑后了?你、你真是……"我气得语塞,"不行,我这人记仇,有仇必当场报,否则今夜别想安睡!" 赵泽荫勉强撑坐起来,揉着太阳穴向我招手,"别去。等她将画像调包后再说。" 我狠狠跺脚,终是上前将他拥住,"……你牺牲未免有些大了,大将军。" 男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未再言语,沉沉睡去。 清晨偶遇在驿馆附近散步的贺尘戈,我便一同走了走。趁天色晴好,他在院中摆开茶具,说要与我品茗论道。昨夜之事他已听闻,赞我骨气铮铮,看在这份上,我自然要陪他喝上一盏。 "什么?你要出使瀛洲国?此事已定了?" "**不离十。新船既已试航成功,也该派上用场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上次丰州之行,暗地里还铺垫了这许多事。 "瀛洲新王登基,特请大梁遣使。陛下命我前往,也算是准我顺道探亲。" "急什么?这趟回去,保不齐咱们都得掉脑袋,哪还有下次。"我故意打趣。 贺尘戈顿时哭丧着脸,茶也不香了,阳光也不暖了,连声嘟囔,下次再品,下次再品。 我唤上兆业前去会见哈吉克。路上兆业感叹,"黄大人当真雷厉风行,颇有高相之风。" 确实。高佑向来手段狠厉,今日事绝不留待明日,也正因如此,树敌众多。 哈吉克所部驻扎在五里外。副将沙鲁半路相迎,目光凶狠地瞪视着我。 远远望见哈吉克,我翻身下马,负手而立,面上是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任谁也看不出我是来者不善。 "小车国哈吉克,拜见诸位大人。" "好名字,吉利。愿小车与我大梁之谊,亦能如旭日东升,前途光明。" 阿卡娜对我冷眼相向,想必是昨夜未能得手,心有不甘。 "这位是?" "此乃我国阿卡娜公主。国主特遣公主前来迎护王妃入嫁。" "明明认得,何必故作陌生。" 我笑道,"我认得那位爱打抱不平的公主,眼前这位善在酒中做文章的,倒是头回见识。" "你!黄一正,大清早兴师动众所为何来?昨日冒犯你的三个兵卒已受严惩,不信便随我来验看!活着的两个早已皮开肉绽!" "公主此言差矣。"兆业朗声接口,"在大梁境内犯事,理当由我方处置。此番交还,全为顾全和亲大局,亦是信重哈吉克将军治军之严。若是我麾下士卒,岂止皮开肉绽?早已身首异处!" 阿卡娜拧紧眉头,终是哑口无言。 "兆业将军治军之严,天下皆知,麾下将士谁敢造次。"我踱至一名西域士兵面前,指着哈吉克笑问,"你们将军,叫什么名字?" 士兵战战兢兢答道,"哈、哈吉克将军。" "黄一正,你够了!"阿卡娜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别欺人太甚!" "公主误会了。"我拱手一礼,"昨夜回去,我与兆业将军也觉此事有伤和气。特备两车美酒赠与诸位,聊表心意。听闻小车国男女皆善饮,愿以此酒泯恩仇,从此两清。此番西行,还须多多仰仗各位。" 见我深深一揖,阿卡娜一时语塞。兆业命人抬酒入营,我们又随哈吉克巡视片刻,近午时分方告辞离去。 因我不善骑马,只得由人牵行。难得兆业也不催促,我们并辔而行,一路闲谈。 兆业出身北州,性情豪爽,行事干练,原是北正王萧瑾麾下副将,因军功显赫被调至三岔大营,辅佐聂海舟将军卫戍京畿。他向我细数锦州周边三大营的布局,言谈间对军中事务了如指掌。 说着说着,话题便转到了他年方十六的女儿的婚事上,这位在战场上果决的将军,此刻眉宇间竟染上寻常父亲的忧色。 才十六岁操心什么,怕嫁不出去怎么的,听得我想翻白眼。 一提起爱女,兆业便打开了话匣子,恨不得从孩提时代讲起。我笑着打断他,“将军,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可是已相中了哪家的才俊?” 兆业略显腼腆地笑了笑,“这个……确实是看中了一位。” “哦?是谁?” “便是王爷身边那位,人称‘小白君’的白小将军……” 我虽感意外,第一反应却是忍俊不禁——没想到那位风姿卓绝的白小将军,早已被人惦记上了。我当即拍胸脯道,“此事包在我身上,替你去探探小白将军的口风。” “其实……何峰何小将军,亦是极好的人选。” 我挑眉笑道,“敢情茂行、苏力若未成家,也行呗?” 兆业嘿嘿一笑,毫不掩饰,“都是前途无量的好儿郎,我看着都喜欢。” 我这才恍然,原来是想与赵泽荫攀上关系,“好吧,我替你去打听打听,此事急不得。” 一想到驿站中那位公主乃是冒牌货,兆业的情绪又瞬间低落下来。 西北日光炽烈,晒得人皮肤发烫。我让兆业先回驿站,自己打算进城采买些物什。兆业不放心,派了个叫秦霄的随行护卫。 这名叫秦霄的小将年纪虽轻,却因常年戍边,皮肤黝黑,体格精壮,笑起来一口白牙格外醒目。 我先是置办了一套西域男装换上,再戴上斗笠,顿时觉得行动自如了许多——裙裳虽美,却不利于逃命,还是这样打扮稳妥。 吃饭时,见秦霄只埋头吃肉,对蔬果一概不碰,我便夹了一大筷子青菜给他。他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默默吃了起来。 “别多想,这盘卤肉是专门为你点的。”我解释道,“但人也需多吃蔬果,尤其你们行军打仗,更要懂得调理身体,否则易生疾患。” 小伙子一听这话,立刻听话地大口吃起菜来,倒是个质朴爽直的好兵。 我一边吃着,一边留意着街市上往来的人群。忽然,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闯入视线,尤其是他佩刀上那个狰狞的狼头标志,让我瞬间记起了名字—— 阿苏胡图?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因受限制,这段亲热情节改了很多次,请自行脑补“灼热”部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第 59 章 第60章 第 60 章 只见那高大的男人正在两辆马车前踱步,指挥工人装卸货物。他怎么会在这里?我让秦霄慢慢吃,自己独自走上前去。 我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困惑地回头打量我,“你是谁?” 我不由一愣,“不认得我了?每次我去见义父,你都要搜我的身,这会儿倒不认得了?” 阿苏胡图歪着头想了片刻,恍然大悟,“你就是大哥说的那个‘嘴巴毒、心眼坏、话很多,一定要劝义父远离的讨厌女人’?” “……” 看来这家伙的脑子确实不太灵光。 “你在这里做什么?之前不是说你和大哥出门了吗,高迎盛人呢?” 阿苏胡图搔了搔头,模样有些木讷,“大少爷先走了,我准备运货过去,还没吃午饭有些饿,但不要紧路上可以吃干粮。最近药材疯涨,可不能耽误赚钱时机。时机这东西可遇不可求,一定要把握住了。” “……”原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想到是个会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的类型,那还是少说话为妙。 没想到高迎盛也跑到这儿来了。 我抬头看了看这家商行的招牌——大盛商行,果然是高迎盛的地盘。想起他曾提过在西域大赚了一笔,原来是在倒腾草药物资。 我瞥了眼货单,不禁怔住,上面的药材与之前药铺贩子所列的颇为相似,多是镇痛安神的药草。这是怎么回事?这类药物为何突然紧俏起来?再往下问,阿苏胡图就答不上来了,他只是奉命回来接货,运往浮荼城。 “喂,阿苏胡图!”我叫住即将出发的男人,上前低声道,“你哥哥说这把刀是你的战利品。我在某些人身上见过相同的标识,他们或许会来夺回战利品。你和高迎盛务必小心,近来不太平。” “哦,知道了。” 望着远去的车马,我心中忐忑难安。 总觉得浮荼城这地方透着一股诡异,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阴谋。天蓝如洗,日照当头,我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这趟西行,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尚未回到驿站,便在途中遇见了面色阴沉的赵泽荫。秦霄识趣地得了个眼神先行离去。 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男人俯视着我,半晌才道,“这是什么打扮!” 我上了马,摘掉斗笠免得碍着他的视线。骑行片刻,察觉方向不对,马并非往驿站去,我连忙回头问道,“你又要把我拐到哪儿去?先说好,我可没惹你!” 行至郊外,远远望见一片金色的胡杨林。历经风霜沧桑,林木已长得遮天蔽日,如一幅鎏金的巨幕横亘于天地之间。林边静卧着一片不大的湖泊,名曰木塔湖,湖水澄澈,倒映着秋日疏朗的云影天光。 马儿悠闲地低头嚼着枯黄的秋草,偶尔踱至湖边啜饮清水。 赵泽荫独自坐在一棵虬曲的胡杨树下,目光投向远方,中映着湖光林色,仿佛盛着一整个斑斓的秋天,深邃而明亮。 “身体没事了吧?” “……小问题。你可以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我噗嗤一笑,接过赵泽荫的水壶喝了两大口,“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是吧?” 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耳根竟有些泛红,“闭嘴。叫你忘了,你就给我忘了。” “那不行,我可是‘投之以桃’了,你难道不‘报之以李’?”我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黄一正!” 赵泽荫握住我的手,有些气馁地将我的指尖按在他胸口。 “好吧好吧,”我笑道,“我已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发誓再也不会想起来。” 赵泽荫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我竟枕着他的腿睡了一觉。身上盖着他的斗篷,耳畔是沙沙的风声与啁啾的鸟鸣。除了那“枕头”实在算不得柔软,躺在这以天地为席、秋林为帐的野地里,竟睡得格外香甜。 “跟了这么久,该现身了吧。” “赵泽荫,我为报玉烟之仇而来。若你肯亲手杀了这女人,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隐约的人声飘入耳中,带着几分熟悉。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赵泽荫却依旧稳坐,甚至手还在轻轻抚着我的耳廓。 “八年前他放过你们,三年后却死在你们手上。那时我就说过——你们所有人,都要为他陪葬。” “飞云将军的死与我们无关!是他先杀了多由扎比,才引来多塔塔的复仇。玉烟……玉烟只是想给他一个警告。” “在他的枪上做手脚,让他持着断枪上阵,最终死于敌手——这,叫无关?” “……我不辩驳。事到如今,你杀了玉烟,我不要你的命,因为她爱你。但这女人,必须死。” 视线渐渐清晰。那个曾数次相见、总是人淡如菊的女子,此刻正用剑指着我。 赵泽荫低头看我,目光竟是柔和的,“醒了?睡得这么沉。” 我揉着眼站起来,望向持剑的女子,脑中仍有些胀痛。 丁半夏……不,是丁半夏的替身。她原来叫玉柳么? “你不是已经叛逃了,为何又回来?” “……与你无关。”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李代桃僵的女杀手。她的剑尖在微微颤抖,唇色苍白,双目却通红,尽管竭力支撑,仍掩不住满身的疲惫与不适。她的上腹有轻微的隆起,虽不明显,却已能窥见端倪。 此时赵泽荫已缓缓抽剑出鞘,声音依旧平淡,“不自量力找上门来,看来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就在赵泽荫即将出手的刹那,玉柳忽然一阵眩晕,踉跄着后退几步。 我急声喝道,“慢着!”同时拦住了赵泽荫,玉柳趁机跌跌撞撞地逃入了林中,转瞬不见踪影。 “为什么阻止我!”赵泽荫一把攥住我的衣领,双目赤红。 这不是诘问,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她中毒了,和祝山枝中的毒一样。” “……” “别急。此刻杀了她,除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我们什么也得不到。敌人既已从内部分裂,对我们反而是好事。” “不是因为她身怀有孕你才手下留情?因为你黄一正——从不杀有孕之人?!” 我怔住了。赵泽荫的话让我惊诧不已,他为何会这样想? “……不知你为何有此一言,但此种情形下,我确实会酌情考量。” 赵泽荫几乎是嘶吼出声,我从未见他情绪如此失控,仿佛害死飞云将军的人是我。 “妇人之仁,一无是处!” “赵泽荫,你冷静些。你要为飞云将军报仇,我陪你斩尽仇敌。但我黄一正不曾亏欠你什么,别把这把火撒在我身上!” “你有何用?你有何本事?你有何能耐杀到卑陆取多塔塔性命?!就连眼前这个害死飞云的凶手,你都无力斩于剑下!一个只懂玩弄权术、耍点小聪明的女人,除了空口大话,你有何用处!”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我看着眼前怔住的男人,用力甩开他的手,整理好自己的衣领。 "冷静下来,赵泽荫。" 他难以置信地触碰自己的脸颊,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你打我?" "打你又如何?别以为你是皇上的二哥我就怕你。我黄一正此生,除了皇上,还没怕过谁。" "黄!一!正!" 就在赵泽荫怒不可遏、几乎要扑上来的刹那,我猛地扑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腰,厉声道,"冷静!听我说——玉柳根本没有怀孕!中了巴磷蛇毒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孕!我怀疑阿呼团正是用这种毒来控制手下。祝山枝为何拼命寻她?正因为她的叛逃已经触怒了组织!这女人对我们还有大用——虽然她注定活不成了,不管死在谁手里,她都难逃一死。但现在杀了她,只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敌人缩回暗处!" 赵泽荫的身体仍旧紧绷如弓,我不敢松手,一字一句继续郑重道,"至于多塔塔——我记住了。我向你发誓,只要有一线机会,哪怕倾尽所有、赌上性命,我也定会为你杀了多塔塔,为飞云将军报仇雪恨!" “为什么,为什么?!” 我抬头望进赵泽荫泛红的眼角,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你也曾真心帮过我,就当我...投桃报李吧。" "...我还以为你会像其他女人一样,说是因为爱我。" 心口猛地一跳,我弯起嘴角,"倒是让你问住了,我竟没想到这个说法。不过真要说的话,是因为我有点不甘心——毕竟昨夜我取悦了你,还等着哪天你来取悦我呢。比起单方面付出,我更喜欢互利互惠。要是这个节骨眼上闹僵了一拍两散,我好像有点点亏。” “……能不能说点正经话!” 我缓缓将手向下探去,赵泽荫身形明显一僵,却没有阻止。 "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捧起我的脸,远处斜阳的余晖落在他浅浅的瞳色里,如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充满侵略性的吻让人难以招架,我只能环住他的腰,任他攻城掠地。 今日因这段插曲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我似乎明白了赵泽荫为何执着镇守西陲——他并非贪恋权柄,而是为了等待手刃仇敌、为飞云将军报仇雪恨的那一天。此次明知是陷阱仍义无反顾前来,或许,他已做好了不再归去的准备。 看似反复无常的男人,其实一如既往执着坚定,没有任何人和事能阻碍他要干的事情。 没什么胃口吃晚饭,或许是我与赵泽荫都显得反常,贺尘戈见他转身上楼后,悄悄拉住我低声问,“二位……闹不愉快了?” “有些小摩擦,无妨,他已经知错了。” “黄大人,”贺尘戈压低声音,“您与王爷……可是真的在一起了?” “贺大人说笑了,这等高枝,我可攀不起。” 夜色已深,他仍在一旁摆弄茶具——这人到底有多爱茶?只听他慢悠悠道,“依我看,你们颇为般配。” 我眯眼一笑,“先有命回京复旨再说吧。搞不好大家都要交代在这儿,不过若真一同上路,倒也算有个伴。” 贺尘戈闻言顿时失了品茶的兴致,连声怪我多嘴扫兴。 翻个白眼,我上了楼,一天天真是够累的。跑了一天我脚有些痛,在浴桶里泡到水凉为止我才出来,我对今天买的衣服很满意,交代乐欢抽空帮我多选几套备用,她喜欢什么顺便也买了。 下楼走到驿站不远处的士兵驻地,找了个火堆坐下,借暖意烘干头发。秦霄见我过来连忙行礼,仍带着几分怯意——毕竟身份有别。不过我向来不在意这些。见他们在烤野果,便要了几颗。红果子经火一烤,酸涩尽去,别有一番风味。 因今日偶遇阿苏胡图,我又取出记载西域近期草药流向的清单细看。 究竟是谁?为何对镇痛安神的药材需求如此巨大?且这些药材并非全然用于内服,部分适宜焚香,有些则常用于熏蒸……眼下已无暇深究,只盼师父一切安好,我要带他回锦州。 [菜狗][菜狗][菜狗]赵泽荫是个悲伤又矛盾的人,哎,往昔啊,太痛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 60 章 第61章 第 61 章 夜色渐深,营地中除了巡值将士的身影依旧挺立,余下的人也得以暂享片刻安宁。 小林县有木塔营坐镇,素来安稳,难生大变。兆业搜寻玉柳未果,似乎也已放弃,只作见机行事的打算。 篝火跃动,秦霄与同袍们围坐一处,分食炙肉,谈笑风生。热烈的火焰映亮一张张或沧桑或年轻的面庞,与天穹无尽的星子遥相呼应,仿佛连人心深处那点阴翳,也能被这光亮照透几分。 我正仰首望着星河出神,一张脸忽地闯入视线——竟是赵泽荫。他向来不喜欢别人披头散发,今夜自己却也未束发,墨色长发散落肩侧,竟让这个素来凌厉的男人,眉宇间多了一丝陌生的落拓。 一旁军士见他走近,纷纷噤声退避,另寻他处火堆围坐。他们对这位大将军,总是敬惧交织,虽也无人格外注目我们这一隅。 火光与夜色从不会因谁的身份尊卑,便多予一分温柔。在这星与火之间,人人皆是平等。 我抱着膝盖,递给赵泽荫一颗红果子,“纯天然,无毒无害。” “给本王剥皮。” “是是是,下官遵命。” 我们并肩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此刻的赵泽荫已敛去所有戾气,变回那个情绪不显于色、外人眼中内外皆冷的人。 “下午我那般说你,你不气?” 我笑了笑,“人都有情难自抑之时。若因你一时宣泄便生气,未免太小气了。况且,你并未说错什么。” “还是你根本……不在乎。” 见我抬眼看来,赵泽荫却偏过头,避开了我的注视。 “若事事都在意,我怕是早已哭瞎了眼。”我望着跳动的火焰,声音平静,“缠在我身上的流言,多得足以将我压入十八层地狱。甚至有人传言,说我委身于高佑——可笑么?还有更不堪的。正如你所言,就因我相貌平平,他们便认定我什么下作之事都做得出来,骂我‘不如娼妓’。可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女官该做的事。就算真有本事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在他们眼中,我依然什么都不是。” “……” “回去吧,我预感将有大事发生,咱们得养足精神。” 离开前,我嘱咐秦霄帮我打磨匕首,随后便跟着赵泽荫走向驿站。他牵着我的手,并不在意会有人看到。 十指相扣又如何?心却隔着十万八千里。 玉烟啊玉烟,为何偏要在这样一个不会动情的男人身上栽跟头?他表现出再多的亲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轻而易举、一文不值的小事罢了。 我又在想我的哭呜呜了,在这沉寂的夜。 次日清晨,秦霄便来找我,递上磨得寒光湛湛的匕首。他说小林县有不少好铁匠铺,毕竟此地驻军众多。我一听便动了心——确实该置办件更趁手的兵器防身。 兆业自然应允。这段时日小白与茂行不在,他便将秦霄留给我差遣。 小林县的清晨热闹非凡,铁匠铺子里炉火正旺,几名赤着上身的师傅忙得汗流浃背。秦霄与那位姓牛的铁匠似是旧识,热络地打了招呼。 牛铁匠接过我的匕首端详片刻,竟随手将其掷入熔炉,摇头道,“这玩意儿不行,连西蛮子的皮甲都刺不穿。” 我忙说,“我要一柄上好的匕首,账记在贺尘戈大人头上。” 于是在街对面茶摊坐下,我边喝茶边等候。只见秦霄竟也脱了上衣,熟练地给牛铁匠打起下手,俨然一副行家里手的模样。 正当我悠然出神之际,忽觉肩头一沉,一柄利刃已抵在身后。 “跟我走。” 冰冷的刀尖透衣而入,我甚至无法回头呼救。秦霄这个傻小子估计不知道我仇家太多,还在打铁,乐此不疲。 被推搡进一条死胡同,我踉跄倒地。弯刀随即架上脖颈,持刀者竟是厄齐努尔! “……哟,这么轻易。” 闻声抬头,只见祝山枝笑吟吟地从房檐跃下。他蹲在我面前,把玩着那柄羽纹匕首,又开始炫耀他的战利品,“那个女人……来找过你没?” “你们为何总缠着我不放?玉烟又不是我杀的。” “这么说,她果然来过了。”祝山枝一把攥住我的发辫,强迫我仰头,“我问你,毒发后多久会死?” 果然不出所料——这帮杀手的首领,正是用蛇毒控制属下。 “我不知道剂量,不好推断。” “你头发还是滑溜溜,告诉我你天天怎么保养的。” “祝山枝,说正事。”厄齐努尔收刀抱臂,冷眼靠在墙边,“时间不多。” “我再说一次。我得知道剂量。” “该死!难道还要我再中一次毒供你研究?” 我连忙点头,一边说话一边悄悄伸手想夺回匕首,“你既知解毒之法,再中一次毒又能怎样?” 我的意图被识破,祝山枝将匕首举远,戏谑道,“想抢?没门!” “祝山枝,走了,下次再来。” “慢着!”我转向厄齐努尔,“能否让我看看你的伤?那是我头一回实操,不知做得如何。” “你真不懂医术?” “真不懂,懂的恐怕还不如兽医多。” 祝山枝摸着下巴,对厄齐努尔笑道,“脱了衣服,让她瞧瞧自己手艺多糟。” 厄齐努尔白了我一眼,利落地褪去上衣。我凑近细看伤疤,伸手轻按,指下肌肉结实有力。 不愧是杀手,恢复得极快——抑或是他命大。仔细想想,当初重伤他的应该就是徐鸮,能活着还真是命好。 喂,看够了没?”祝山枝又拽我辫子,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得意洋洋,“我的腹肌也不差,要不要看看?” “有病吧你!” “走了。” 祝山枝随厄齐努尔大摇大摆向巷口走去,回头冲我晃了晃手,“期待下次相见,黄大人。” 我拍拍屁股上的灰,心想目前得留下祝山枝,总感觉他们行事诡异,如果能趁机打探到阿呼团的计划对我们有大用处。 这个家伙脑子没那么灵光,应该可以利用。 等了两个时辰,我那柄定制的匕首终于锻造成型。并非中原常见的直刃,而是带着西域风格的弧线弯刃,寒光流转,形如新月。 秦霄颇为得意地递过来,神采飞扬地说道,“这可比寻常匕首强多了,绝对派得上用场!” 说罢,他便开始教我如何正握匕首,趁敌人不备发起突袭。我学得认真,反复比划招式,不一会儿竟练出了一身薄汗。 正当我全神贯注之际,秦霄却突然停下动作,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 抬眼一看,只见赵泽荫正踱步而来。 我心念一动,想正好拿他试试方才所学的招式,却才刚近身出击,便被他闪电般抬手格住——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顺势一扭,将我整个人反制在了身后。 “行刺本王,可是死罪。” “痛痛痛!快松手!” 赵泽荫松开钳制,试了试我那柄匕首的锋刃,将其仔细别在我腰带上,“尚可,给你够用了。” 一起在街上走走,我主动拉住他的手,他随即紧紧握住。 “专程来找我?” “一早不见人影,还以为你怕回京无法交差,也跟着叛逃了。” “哈哈哈,有王爷替我求情,这项上人头稳当得很。” “若我不求呢?” “心肠也太硬了吧。” 话音未落,便见阿卡娜正迎面走来。我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赵泽荫更用力地握住。他斜睨我一眼,“怕什么,大方承认便是。” 我低声问,“承认什么?承认你我有一腿?” “嗯,又如何?” 眼前这身着红裙、面纱遮颜的女子,一双明眸几乎喷出火来。 “你们果然不清白。” “是不清白。” “……” “我明白了!这便算你当面回绝了我。赵泽荫,我不会再纠缠于你。你托我办的事我已办妥,昔日救命之恩就此两清!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这般私密之事,何必当街理论?我只觉脸上发烫,偏身旁这平日连领口都一丝不苟的男人,却是一派坦然。 “嗯。” “你……就无别的话可说?” 赵泽荫连只字片语都懒得敷衍,拉着我便要走。 阿卡娜却叫住我,眼中怨恨未消,“黄一正,念在你曾给我借宿,送你一句忠告,他对你,永远不会付出真心!” 根本不容我回话,赵泽荫已拽着我走向街的另一头。他径直踏入一家不起眼的小馆子,直上二楼。掌柜似乎认得他,热情奉茶,“大将军,还是照旧?” 赵泽荫只略一颔首,无意多言。 我兀自斟一杯梨子苹果干泡的果茶,清甜爽口,正好润喉。 “贼兮兮地盯着我作甚?有何企图?” “怎么突然想起当面回绝人家?这纠缠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赵泽荫轻笑,“不是你让我别再找别人了?” “……你还真是从善如流。” “你会后悔提这样的要求。” 我冷嗤一声,“知道了知道了,老威胁我干嘛。” [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喂喂喂?有人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第 61 章 第62章 第 62 章 很快菜便上来了,竟是一盘炒蘑菇! 我不由失笑——赵泽荫这些日子食谱里缺了蘑菇,原来是专程来这儿解馋的。无奈尝了一口,诶,别说,火候调味倒还算恰到好处。 “吃饭,不吃饭哪来的力气?软绵如絮,一点手劲也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我小声嘀咕,顺势将途中偶遇祝山枝的经过,以及心头隐约的推断,一一说与他听。 赵泽荫听罢,并未多言,只漠然评价,“蠹虫而已,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我总觉得此事背后另有蹊跷。眼下局势波谲云诡,任何一丝线索都可能牵动全局,实在不敢忽视。 “咱们何时出关?” “明日。” 我不由心头一紧。出了白马关,便算是真正脱离了明途的庇护。 说不怕是假的,关外天地,一品朝官的身份就无用武之地了,可无论如何,浮荼城必须去,桑鸿也非找到不可。 “别怕,有我在。” “得了吧,万一你像对待阿卡娜一般,利用完了便随手弃之,我又该如何?” 赵泽荫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踹开了你,谁来取悦我?” “……大白天的你能不能别老提这档子事。” “白天怎么了?”话音未落,赵泽荫竟趁四下无人,将我轻轻抵至墙角,一只手探入衣襟,抚上后背。我浑身一僵,紧张地望向楼梯方向。 “放心,有我在,没人会上来。” “要不……先回驿站?关起门来,纵是你要大战三百回合,我也奉陪。” 低笑出声,赵泽荫终于收回手,拍了拍我的脸颊,“有胆量。既然你主动下战书,本王岂有不接之理?走吧,黄大人。” 真是服了,我心里一堆悬而未决的事,哪有功夫和赵泽荫**打闹。 这人怎么回事,一会儿臭着脸生人勿近,一会儿又欲求不满。我满腹疑惑回到驿站,抢先一步推说疲累欲睡,企图避过这一“战”。可惜这般小伎俩在赵泽荫面前毫无用处。他反手合上门,便将我打横抱起走向床榻。 我看这情形,认命了,迟早的事。于是干脆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裤子脱了,免得被人小瞧。 赵泽荫也不客气,正准备直接进入主题,却突然问道,“你为何不穿肚兜。” “我比较懒,况且穿了好像也没什么大用。” “你一点都不像侯府出来的小姐。” “……过于粗鄙?” 没再多说,赵泽荫发起了进攻,视线像是灼热的阳光一寸寸从我身上扫过,令我感觉自己如同待宰的羔羊,正在被人比划着先切哪儿。 同样灼热的又岂止只有目光。 “黄一正,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送上门来的女人太多,足够我用,你可以选择不取悦我。” “……我不当逃兵。” 轻声笑了,赵泽荫没再说什么。我下意识抓住男人的肩膀,弓起背,所有的理智飘荡在浪潮中,眼前好像有一道道白光。拥吻着,我主动去摸他的胸膛,明明是白天,却看不到光。 迷迷糊糊间我早已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可眼前的男人却并没有那么急切。箭在弦上、却隐忍不发,这样的定力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 “不再进一步吗。” 喘息声交织在一起,赵泽荫低声说,“现在还不想真的要你。” “那我……等你想要的那天。” 没有真正走到那一步,彼此更像是在利用对方慰藉自己,却不想为此负责一样,但抛却理智,此刻极致的快乐是真的。 折腾了一下午,天都快黑了。躺在赵泽荫臂弯里,我有些脱力。 “晚上继续。” 我抬起脸看着一本正经的男人,身体本能选择了投降,“我建议先休战,我感觉自己有点脱水了……” “你还真是水做的。” “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 捏着我的下巴,赵泽荫吻吻我的鼻尖,笑道,“嗯,你只需专心致志与我战斗即可。” 我看看自己胳膊上灼热的痕迹回笑,“望大将军不吝赐教,也让我的技术更上一层楼。” “话里有话,还在吃故人的醋。” 我在赵泽荫胸口上蹭了蹭,笑道,“饿了,吃饭去。” 吃完饭我就有些后悔了,因赵泽荫认为吃了饭又有力气继续战斗,折腾到半夜我实在遭不住了连连求饶,明天就要出发,还是保存点体力比较好。 等我能睡觉时都已经过了子时。身体仍然在为愉悦雀跃欢呼,可大脑里却塞满了对前路的忧愁。 使团陆续启程,一路向西北行去,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哈吉克将士分作两批,一批在前引路,一批由沙鲁率领垫后护卫。车马颠簸,坐得久了屁股生疼,我便时常唤秦霄带我骑马透口气。问起阿卡娜去向,沙鲁只道公主已先行一步,正与哈吉克国主在关外白马镇相候。 这一路走来,景色悄然更迭。 最初是绿树成荫,渐渐地黄叶翩跹零落,直至眼前展开一片远山叠嶂、草甸渐黄的辽阔景象。空气愈发干燥冷冽,云絮流转于湛蓝透彻的天幕之上,阳光时而探首洒落金光,时而又隐没于连绵云层之后,幸而我的衣服柔软保暖,不至于令人一热一冷生病。 自小林县出发第五日,使团在木塔河畔扎营。 虽名为河,实则正值枯水时节,水流细弱。趁众人安顿,我到水边玩耍,即便日正当头,河水依旧凛冽刺骨。掬水洗了把脸,神思一爽,我便拣了处云杉树下坐着,取出秦霄前日给我的那本风物志翻看。 虽已读过数遍,但因书中附有插图,山川形胜、西域奇兽,皆在图文间栩栩如生,总令我闲来爱不释手。 “饿了没?” 赵泽荫这几日未曾找我,此刻却自然在我身旁坐下,将水壶递来,又掏出两枚红果,分我一枚。 “快到白马镇了。” “玉柳……可曾再来找过你?” “没有。她既中了毒,想必不敢轻易现身。” “你……该不会根本没认出她吧?” “我不没见过她,只从玉烟零星的言语中听过这名字。她们情同姐妹,亦是搭档。阿呼团行动,多是两人一组。” “……” 两人一组……这却有些不对。 仔细回想,祝山枝、阿狸、玉烟、玉柳、厄齐努尔——少了一人。厄齐努尔的搭档,似乎始终未曾露面。 “他们的首领是谁?” 赵泽荫摇摇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知道,我对这个组织知之甚少,不要紧,无论是谁,来一个处理一个就是。” 我暗叹一声,这般言语,果真是强者独有的自信与无畏。 “小白在白马镇等你。” 心头猝然一跳。我下意识摩挲着腕间露出的那点红痕,愁绪暗涌,不知等待我的,究竟是吉是凶。 “别怕,桑鸿还活着。” 怎可能不怕。赵泽荫舒开双臂抱住我,没有过多的安慰,他也在盘算自己的事情。 待营帐搭好,乐欢端水为我擦洗,又细细绞干我的头发。我在日光下小坐片刻,便沉沉睡去,直至夜间被一阵喧杂人声惊醒。 乐欢来报,西陲大营已派人前来接应将军。 我犹带几分睡意,夜寒侵人,披上绒毛风衣往前营走去,远远便见一位身形魁伟、银甲披身的将领,正朝赵泽荫抱拳行礼。那是申北恺将军,赵泽荫昔日的副将,亦是飞云将军一手栽培的悍将。 想来陈晋此刻已在白马关内外打点妥当,静候使团到来。 我驻足片刻,终是转身悄步折返。此时故人相见,自有军务私谊要叙,我还是不去打扰为好。 回到帐中,我取出师父往日留下的问病手札,一页页重新细读。 虽其中药方症候我已反复记诵,可终究未得医术真传,大多时候也只能就字面推敲一二。桑鸿当年曾厉声训诫过我的轻率——他说,诊疾断病是性命攸关之事,半点马虎不得。即便诸症皆符,也未必便是书上所载之疾;若只读得几卷医经便妄下论断,更是大忌。 正因如此,我对玉柳“有孕”一事始终难以尽信。可她若不是怀孕,那腹间微隆又是什么原因? 莫非……是染了什么怪症?忽然想起赵泽荫那日所言,一阵寒意自脊背悄然爬升。我总觉得,远在锦州,似有一张巨大的网正悄然张开。 “大人,要吃饭吗。” 乐欢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中唤醒。她见我怔怔出神,便将一盏温热的茶递到我手中。 沙枣茶,健脾消食。 “醒了?” 赵泽荫忽地掀帘而入,乐欢连忙垂首退下。我无奈叹道,“你好歹也容人通传一声。” 他却只含笑拉我起身,“走,陪我喝两杯。” 真是够了,酒到底有什么喝头。 赵泽荫的营帐果然比我的宽敞许多,亲王规制,自非我等可比。 申北恺见我们进来,立即起身抱拳,“末将见过黄大人。” 赵泽荫一手揽住我,笑道,“北恺不必多礼,今夜不论尊卑,只管尽兴!” 帐内烛火通明,松醪酒的香气淡淡萦绕——那是松花与松子浸润出的甘醇,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映照下漾出暖意。不多时兆业也来了,沙鲁与几位哈吉克将领随后而至,满帐皆是善饮之人,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练练酒量,你这点本事实在不够看。”赵泽荫自斟一杯,在我耳畔低语,“这酒可是北恺的私藏。”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那边几位武将早已除去上衣赤膊角力,我这才真切见识到沙鲁身为“第一勇士”的体魄——一身虬结肌肉,仿佛一拳便能将我掀飞。 赵泽荫支颐旁观,看似闲适,一只手却极不老实。我死死并紧双腿,竭力挡开他暗中作乱的手指。 “我,我去透透气!” 帐中弥漫的浓烈男人气息与酒意令人头晕,我趁机逃出营帐。不料刚走出几步,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一把拖入阴影深处。 还未回神,来人已捧起我的脸深深吻下,气息灼热,“逃什么?夜还长……” [化了][化了][化了]大将军定力不错。亲密情节已经删减到几乎没有,比起隐晦的描写,我更喜欢直白的描述。只可惜,不能过审。[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第 62 章 第63章 第 63 章 “人来人往会被人看到!” “又大又圆,我喜欢!” 赵泽荫一言不发,猛地将我拦腰扛上肩头,大步朝着他的寝帐走去。 一路颠簸,我挣扎不得,只觉天旋地转,帐外火光与夜色在他脚步间流转倒退。入了寝帐,他俯身将我放在床榻上,却并未立即退开,而是双手猛然撑在我耳侧,将我困于他的身影之下。 “这几日为何不来找我。” “王爷亲口说过,何时需要我,由您来决定。我可不敢忘。” 指尖轻抚过我唇瓣,赵泽荫低笑一声,“伶牙俐齿。” 帐中烛火昏黄,映得他眉眼间仿佛蒙了一层薄雾,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气,目光涣散又执拗地落在我脸上。 赵泽荫将下巴埋在我颈窝轻轻磨蹭,我亦抬手环住他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浮荼城乃三不管之地,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大梁虽常以护佑商旅之名巡边,实则并不太平。若遇险情,切记灵活应变。” “……” “不必过于忧心,我会帮你。” 我抬眼望他,语气轻柔,眉目舒展,不见丝毫凝重之色。 “好,但前提是你得平安。于我而言,这是第一要紧的事。” “知道。一同回京陪皇上过丰穰节,我记得。” “何时商议具体对策?” “出关前夜。” 我坐起身,抱膝沉思。 出关在即,使团将在白马镇稍作休整,便向小车国行进,途中会在浮荼城等地补给。只有小白在白马关等我,也就意味着茂行前往浮荼了。 眼下使团内部暂且平静,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只剩公主。 “黄一正,”赵泽荫忽然正色,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认真回答我。” “王爷请讲。” “你可有事瞒我?” “啊?还真没有。” 过往历练早已让我练就了硬嘴的本事,除非铁证当前,否则休想凭三言两语令我露怯。 赵泽荫倾身搂住我,手指缠绕着我的发辫把玩,忽又转了口风,“早些歇息,我出去一趟。” “去何处?” “方才北恺来报,附近有伙流寇时常劫掠商队,顺手剿了。近日实在是——闲得发慌。” 我满心诧异,这些人方才还推杯换盏,转眼便能披甲执锐?也罢,我早该习惯赵泽荫这般雷厉风行的作风。 我趿鞋正要离开,赵泽荫却俯身按住我的肩,眼底笑意深浓,“就在此处等我回来。今夜,我要与你——彻夜长谈。” 夜色深沉,赵泽荫与兆业、申北恺率十余轻骑疾驰而出,身影很快没入黑暗。哈吉克人并未随行,营地顿时安静下来。 方才宴饮之人竟皆神色清明,步履稳健,令人不得不服。 经此一番,我睡意全无,索性在营中漫步。万籁俱寂,后帐区域除守夜宫人外,早已陷入沉睡。 忽想起乐欢先前泡的沙枣茶,温润甘香,便想再要一壶,待赵泽荫归来与他醒酒。 行至乐欢帐前,一股异样的死寂蓦然笼罩,令我脊背生寒。掀帐闯入,只见乐欢与同帐几人横倒在地。 我心下一沉,急步上前探她鼻息——呼吸尚存,只是昏迷不醒,帐中隐约残留着一股甜腻的迷烟气味。 我迅速掩住口鼻退至帐外,直奔喜儿住处。还未近前,便见值守侍卫也已倒地。 我抓起一个尚存意识的侍卫,奋力拍打其脸,厉声道,“速报正使大人——公主被劫!即刻整队,准备追击!” 冲进喜儿帐内,果然已空无一人。榻上衾被微乱,却不见挣扎痕迹——她也中了迷烟,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消融在这死寂的夜里。 贺尘戈很快闻讯赶来,凝神片刻,沉声道,“我即刻带人去追!怎会出这等纰漏!” “不可,大营需有主将坐镇。我带四五轻骑先行追击,你立即遣快马禀报大将军!”我压低声音,“贺大人,营中有内应,万事当心。” 秦霄护我上马,另点六名精锐随行,沿着雪地上零乱的蹄印疾驰而去。 “大人,在前面!” 果然不出所料——贼人定是趁赵泽荫离营之机动手。追进云杉林深处,终于逼停那匹喘着粗气的驽马。 火光跃动间,我看清挟持喜儿的匪徒,虽是西域装扮,却生得汉人面孔。 喜儿已然清醒,虽浑身轻颤,仍勉力站得笔直。我下马向前一步,刀锋立刻陷进她颈间肌肤。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我驻足抬手,示意身后军士收刀,“听着,你与公主无冤无仇。要么受人指使,要么为财卖命。无论哪种,都有转圜余地。” “闭嘴!” 这是个新手,已慌得手臂乱挥。我后退半步继续道,“无论杀不杀和亲公主,你都难逃一死。不如做笔交易——放开她,说出主使,我保你活路。” 见他眼神动摇,我一字一顿道,“想想,你要为他人赌上性命,而幕后之人此刻或许正饮酒作乐。不值得。” 刀锋微微下垂的刹那,我猛地将喜儿拽到身后。正当贼人要开口时,数支利箭擦着我耳际掠过,瞬间将他射成刺猬! “公主!黄大人!” 贺尘戈与哈吉克策马而至。火光下,哈吉克手中长弓未收,络腮胡间的一双眼睛与我对视,如鹰隼相峙。 “您受惊了。”我半扶住软倒的喜儿,她偏过头不住战栗,面色惨白。 解下披风裹住她单薄身躯,我低语道,“别怕,我承诺的事,定会做到。” 返回大营时,中迷烟者已陆续苏醒。巡查一周,竟找不到任何可疑痕迹——有人替这死匪收拾得干干净净。 喜儿饮过安神汤沉沉睡去。我望着她睫羽未干的睡颜长叹。帐角那盆花儿,在她精心照料下已抽新叶。 那是一盆不太适合在西域生长的,君子兰。 事后我和贺尘戈碰了个头,他不是个糊涂蛋,我们不需要说太多,今晚这场意外只是一个试探,许是有人对公主的身份起了疑心才演这一出,想通过我们的行为来印证一些猜想。 与贺尘戈密谈时,他一反温吞之态,指节死死攥着茶盏,“黄大人,该早做准备了。” 我饮尽冷茶,“我建议到此为止。该让敌人知道,他们的伎俩早已被看穿——我们不必陪这出戏。” 一切,且待出关前夜再议。 后半夜,赵泽荫才带着一身寒意归来。 听我说完营中变故,他除了过问公主安危,并未多言。回到寝帐,我替他卸下软甲,拧了热帕子为他擦脸。他饮了两盏沙枣茶,目光落在我脸上,“胆子不小,处置也得当。” “我答应过喜儿,会护她周全。” “为何如此?” “大抵是为了丁半夏吧。那个可怜女子,宁愿踏上这条有去无回的和亲路,也要挣脱家族的牢笼。一个不得宠爱却一身傲骨的女人,带在身边的丫头,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既如此,本王也为同庆公主尽一份力——只要她担得起这份重任。”赵泽荫将我揽至膝上,声线低沉,“必不叫她殒命黄沙。” “这个时代的女人,真是可怜可悲。” “你呢。” 我揉着酸胀的眼角,轻声道,“待回了锦州,听听市井流言便知。一个潇洒倜傥,一个水性杨花。” “……要就此作罢么?” “我不当逃兵。” 赵泽荫吻了吻我的眼角,将我横抱而起,“那咱们就——畅谈到天明,管他人说什么,只要你愿意,谁都管不着。” 启程往白马关的路上我一直在车上睡觉,因申北恺随行在侧,赵泽荫未再骑马,他坐在我车上偶尔小睡一会儿,醒时就不停讲话,话多得令人匪夷所思。 抵达白马镇时,已是九月十五。 不知不觉离京竟已如此之久。 我望着西陲大营浩荡的迎仪仗列,不由想起明途登基大典那日,也是这般初秋天光,他在万民跪拜中步步拾阶——那一日,仿佛也有这么多人。 再见陈晋,他比赴任前在逐月轩一晤时黑瘦了许多。那时徐鸮、椋羽与雪客为了治安录,夜探高府未成,匆匆遁去。光阴如梭,竟已历尽这么多事。 白马镇作为边关要塞,存亡兴衰皆系于西陲大营。 酒肆、商铺、兵器坊,乃至秦楼楚馆,无不是为这座钢铁军营而设。镇集喧哗中透着一股压抑,玄铁色的城墙高厚如山,青石街巷的每个转角,几乎都能见到驻军巡守的身影。 此地距白马关仅半日路程,再往西去,便是大梁的边界。 小车国护亲队伍离去后,使团复归往日井然。 我眼下并无紧急事务,贺尘戈自会将一应事宜打理妥帖;赵泽荫此行本就负有巡军之责,自然要去他再熟悉不过的西陲大营——他在这里几乎度过了整个值得回味的前半生。 高宗膝下仅得三子,并无女儿。自追云入宫,六宫再无新人。 无论前朝政务何等繁冗,他几乎日日都要去小云轩坐坐,哪怕只为看看追云午睡时可安稳、眉宇间可宁静。满朝文武从未见过高宗如此倾心一人,皆以为盛宠不过一时兴起,可岁月流转,方知并非如此。 云妃去后,先帝悲恸成疾,竟患癔症,神思时明时晦。他时而清醒理政,时而又陷疯魔,直至某个黄昏,安然离世。临终时他独坐未央台上,凝望天边流云,目光深处尽是旧影与长念。 其实赵泽荫是先帝最疼爱的孩子,只是他从不自知。自懂事起,他便随飞云将军长驻边营。许是不敢奢求那位同样喜怒无常的帝王垂注,每次回京,他只恭敬禀报所学所历,父子之间,并没有太多亲近的时候。 比起善撒娇、精于以情动人的明途,他这个终日与刀枪为伴的大将军,实在相差太远。 又有谁不偏爱嘴甜心巧、善解人意之人?更何况明途生得极像追云。先帝每见他,总是笑意盈眼,仿佛藉由这张脸,能窥见逝去之人的片刻回魂。 可悲的是,追云或许从头至尾都未曾爱过这个男人——她只想逃离这悲哀的时代,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活下去。 思及往事,心中被一阵阵酸楚填满,以至于美味佳肴在眼前也无心品鉴。 [吃瓜][吃瓜][吃瓜][吃瓜]关于追云,高宗的故事也许会写在番外里。决定在字数上进榜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第 63 章 第64章 第 64 章 驿站的厨子怕公主吃不惯边塞伙食,特备了一桌锦州风味的菜肴。 今日得闲,我便陪着喜儿吃饭。经过兰芝姑姑的调教,她已颇有世家闺秀的仪态。 待屏退旁人、房门掩上,我随即松懈下来,舀一勺松仁蛋花羹放入喜儿碗中。哪个姑娘不爱甜食?何况她往日跟着丁半夏,想必也难有这般精致的吃食。 “多谢黄大人。” “不必见外。你家小姐待你定然不薄,倒让我想起我府里一个叫莺儿的丫头,也是养得白白嫩嫩的。” 喜儿浅浅一笑,“小姐待我如亲姐妹。” “谁杀了她,你可看到了。” 银匙“当啷”跌落,喜儿脸色霎白,却又强自镇定。默然良久,直到吃完饭,她突然起身唤住我。 “黄大人!”喜儿指尖紧紧绞着裙裾,似用尽了全身力气,“您能为小姐报仇吗?” “……说实话,我与你家小姐素未谋面,更无交情,谈不上自愿为她报仇。” 喜儿眼圈倏红,泪光盈盈。 “不过,为她报仇对我来说是一件小事,若你以同庆公主的身份吩咐我,我想我会的,且一定办到。” 这强撑许久的女子终于泪如雨下,哽咽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那么,请黄大人为我的小姐报仇雪恨。我以同庆公主的身份,命令你。” 我趋前数步,单膝及地,“下官遵命。” 刚起身,这丫头便扑进我怀中恸哭。 恐隔墙有耳,我忙拉她到床边,将锦被递与她,“若想哭便埋在被子里哭个痛快。哭够了,脑子自然就清明了。” “大人……那日劫匪一直逼问,我是不是真公主。” “你怎么答?” “我没有说漏嘴。” 我摸着这个姑娘的头发,笑道,“好个忠勇的丫头,不愧是你家小姐教出来的。记住,你身后站着大梁、站着皇上。只要你是公主,便无人敢轻易动你。” “小姐被选为和亲公主那日,欢喜极了。那夜她同我说了许多话,说要学前朝和吉公主做番事业……她说宁可一去不返,也不愿在府里当个物件。” “后来呢?” “我听着听着便伏案睡了,醒来时……小姐已遭不测。我吓得动弹不得,即便刺客将刀架在颈上,也未敢出声。” “可看清凶手了?” 喜儿蓦然止泪,眼中燃起恨火。 “是三少爷……他在场。他拦住刺客杀我,说府里唯我最熟悉小姐,只需拿家人相胁,我便得乖乖助这假公主不露破绽。” “……” 竟然是丁禹,他知晓这个计划,并且亲自配合歹人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明白了。余事交给我,你的家人也不必忧心。” 喜儿摇头泪落,“他们卖我入府时,只得了十两银子。这世上,唯小姐真心待我……可知他们有危险,我还是怕。” 我轻叹着揽住她颤抖的肩。人世的羁绊,终究难断。 “喜儿,认真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有心理准备。” 见女孩儿用力点头,这一瞬间我知道,这就是我们大梁的同庆公主了,不容置疑。 安顿好喜儿,暮色已悄然四合。我唤秦霄陪我去镇上走走——后日便要出关,心中莫名慌乱,总觉诸事尚未备妥。 依着旧例,我还是在首饰铺前驻足流连。正细细打量着,秦霄悄声禀报大将军来了。转头便见赵泽荫信步走近,挑眉笑道,“又不戴这些,却总爱看个没完。” 我掏出银钱买了四五样首饰,让秦霄带回去分给乐欢与兰芝,余下的由他自行安排。他虽面露惶恐,却不敢在赵泽荫面前多言,只得接过先行回驿站。 依旧没有我寻找的那个物件,十二年了,仍旧找不到。 “走,陪我喝酒。” 我握住赵泽荫伸来的手,见他眉目舒展,不由打趣,“你心情很好吧,这儿是你的老巢。” 踏着清辉月色,赵泽荫只是含笑不语。他骑马带我驶离驿馆,起初我还有些紧张,见他身后随着两名亲兵,才略觉安心。 沿陡峭山径徐行,马儿攀得吃力,他索性翻身下马,亲自执辔引路,只叫我握紧缰绳坐稳。 约莫半个时辰,登上一处平阔山丘。崖边伫立着一株苍劲云杉,气势恢宏——自我见过逐月轩中那株晚梨后,已是许久未曾为一棵树而惊叹了。 赵泽荫解下披风递给我,取了一壶酒,在月光磨得温润的青石上坐下,仰头自顾自喝起来。 天幕之中,一轮满月如明灯高悬,无云之夜更显其皎洁澄明。漫天银辉倾泻而下,照亮山野与眉眼,还真是一幅‘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的好景致。 “原想带你去白马关城楼上看,可惜月色不待人,此处也好。” “给我尝一口。” 烈酒入喉,灼热顿生,呛得我连连咳嗽。 赵泽荫朗声大笑,轻拍我的背脊,“上次替艾卿挡酒时,不是挺能耐?” “不值一提。只是不愿看那起小人得意。” “一正。” 我转首望他,似有千言凝在眼底,却终化作无声。 “罢了,”他举壶再饮,“静心赏月。” 坐在崖边,我不由想了很多,思绪飘远,竟想起了邻居家的徐奶奶。 小时候妈妈工作忙碌,偶尔还要出远门,便将我托付给徐奶奶照料。徐奶奶总是一头整齐的银发,为人严厉又爱唠叨,但她亲手为我缝制的小裙子却总是格外好看——她从前是制衣厂的女工,家中那台老式脚踩缝纫机总是哒哒地响,不仅能做出漂亮的小裙子,甚至还会为我那只海豚玩偶编织小帽子。 她总说我命苦,还没出生,爸爸就已牺牲,妈妈独自一人将我拉扯大极其不易。她常常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总说人生艰难,一定要尽全力活着,才有希望。 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赵明途时的情景。 那时他不过六岁,正如妈妈所说的那样,漂亮可爱得不像话,一旦抱在怀里,就叫人舍不得放下。我给他扎细细的小辫,他哇哇大叫,噘嘴说我欺负他。我们就那样坐在小云轩前的石阶上,沐着清凉的晚风,听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清脆地响。 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大家的命运会如此坎坷破碎。 如今回想,一切竟真如徐奶奶所说的那般,人生艰难到有时候,仅仅只是为了活着,便已需要拼尽全部力气。 怕赵泽荫受了夜寒,我与他并肩偎依,共披着外袍,十指交握间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喜欢么?”他低声问。 “自然喜欢。王爷果真深谙如何撩动女儿心,难怪那些红颜个个对你念念不忘、纠缠不休。” 垂着眼笑,赵泽荫说道,“醋味有点大。” “我可是小肚鸡肠心胸狭窄之人。” “别和过去较真。” 我摸摸赵泽荫的脸,笑道,“你醉了,回去睡觉吧?” 赵泽荫倾身在我唇上轻轻一印,如蜻蜓点水。月华氤氲,眼波流转间,我勾住他的脖颈顺势坐入他怀中,捧着他的脸深深吻了回去。 他略一怔忡,随即夺回主导,揽住我的腰轻喘道,“一正,你让我烦恼。” “嗯,这话我听过多次。” 暂且就这样吧,沉湎于月色的宁静下,让心跳相伴相生,让爱欲纠缠不休,难解的恨,难消的愁,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平息。 可今晚看在满月的份上,暂且就这样吧。 从白马镇出发去白马关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我坐在马车上整理着自己的物资,不多,可以全部装在背囊中。 我这个人虽平日随心,但该备之时从不含糊。清晨启程,至日正当头,白马关巍峨轮廓已映入眼帘。远望之下,此关实为一座雄踞西域咽喉的坚城,倚险峻山隘而建,犹如拔地而起的铜墙铁壁,宛若天堑,镇守着大梁西陲的太平安稳。 我们将在关内进行最后整备。明日恰是吉日,和亲使团将自此正式出关,西行而去。 知我心急,白小白即刻前来汇合,带来了桑鸿的消息。 好消息是他确认师父尚且安然在世;坏消息是桑鸿已不在浮荼城中。 我的心再度悬起——这意味着师父很可能已前往小车、无雷,甚至……卑陆。 “大人放心,茂行仍在浮荼城中追查神医踪迹。对方既知他医术高明,若有所需,必不会轻易加害。” 我知道这个道理,我不断安慰自己别慌,我离桑鸿越来越近了,一定能找到他。 白马关内未设驿站,公主遂安置于西陲将军府。府邸虽不轩敞,亦无奢华之气,却整洁干净,最要紧的是守备森严。安顿好喜儿,我唤上小白寻了处茶舍,听他将近日所见所闻事无巨细道来。 正凝神倾听、细细思索之际,忽有一人径自落座身旁。小白当即欲拔剑,却被对方在桌下悄无声息按住手腕。 “你打不过我,劝你别轻举妄动,我来和黄大人打个招呼。” 祝山枝!消失了一段时日,他又出现了。 [爆哭][爆哭][爆哭]半夏命太苦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第 64 章 第65章 第 65 章 我冲小白摇摇头,盯着面前的祝山枝道,“你在门口等我,没事,他不敢怎样。” “不行!” “哎呀呀,真是倔,无所谓,你可以坐着听。” 我打量着祝山枝,问道,“毒药吃下去了?” “对啊,不是说好的?你想反悔我杀了你哦。” 小白死死盯住祝山枝,额角已渗出冷汗。祝山枝却好整以暇地迎着我们戒备的目光,嘴角噙着玩味的笑。 “此毒会间歇发作,一月后愈发频繁,最多两月必服解药,否则性命难保。” “……你都没给我诊脉,不是说需确定剂量?” 我冷嗤一声,“骗你的。” 祝山枝一怔,拍案而起,惊得邻座茶客纷纷侧目,“好个黄一正,竟敢耍我!” “是你不守诺言在先。我救了你,你却未帮我找到桑鸿。” 低头沉思片刻,祝山枝竟然又坐了下来,然而这一次,小白抓住了时机骤然出手——碍于四周有人,两人只在桌案之上暗自动作,指风掌影交错皆藏于方寸之间。祝山枝从容不迫,信手拆解对方来袭的每一招式,神色间未见半分慌忙。 不过数招之间,祝山枝已占尽上风。手中竹筷如电递出,倏然顿住时,筷尖离小白的喉头仅余一发之距。果然是杀手出身,招式凛厉、出手无情。 “你要找神医是吧?不如随我走?” “你说什么疯话。” 祝山枝瞥了眼小白,冷笑道,“你们在浮荼城奔波多日,不也一无所获?” “……好,我跟你去。” “果然识时务。” “大人不可!我答应过大将军护你周全!” 我按住小白肩头,缓缓摇头。 随祝山枝穿行街巷,他步履悠闲。行至无人巷口,我刚欲开口,后颈骤然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头昏沉作痛,醒来时我手足倒未受缚。朦胧间见厄齐努尔坐在角落静默注视,而祝山枝背对我蹲在他面前,发出一阵低笑,“我说抓她容易得很,只需抛出神医作饵,她自会咬钩。上回我提及神医,她竟当场落泪——我这番推断如何?” “……有理有据,不过她醒了。” 顺着厄齐努尔的指向,祝山枝回过头来,蹦蹦跳跳到我跟前,一把将我拉起。我揉着后颈肿起的包块,疼得蹙眉。 “你竟骗我。” “哈哈,谁叫你这么轻易上当。” “你既没有他的下落,究竟为何要死缠着我。” 祝山枝拍拍我的脸,笑道,“你猜。你猜到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这时厄齐努尔有些无语地扶额,好似也受不了祝山枝了,“别玩了,祝山枝。” “猜?好,我来猜猜看。” 首先,这两人绝非为监视使团而来。 虽一路尾随,但赵泽荫明确说过,盯梢的另有其人。其次,他们也不是为玉柳——这女子绝不敢再靠近赵泽荫半步。她身中剧毒,若无解药,性命难保。 然而祝山枝前后两次前来寻我,主要目的却是询问他们所服毒药的有效时长。这实在不合常理。他既已清楚巴磷蛇毒如何解,又何必非要确知毒发之时?若他们已服下解毒丸,自行处理便是,为何还专程来找我推算时间?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推测,剩下的线索自会指向真相。 我回想起初来西域时第一次遇见祝山枝的情景——当时他正在寻找桑鸿。 是了,他要找的从来不是我,而是桑鸿。正因桑鸿曾救过他,且医术高明,他需要我师父去救一个人,一个早已服毒,却迟迟未能与他们汇合的同伙。 竟是为这与和亲毫不相干的事么? 想起赵泽荫曾说这群杀手皆以双人行动,我骤然明悟那缺失的另一人,正是这位消失的“病人”。 “你们想挟我去救一个人——救厄齐努尔的搭档。” 祝山枝瞳孔骤缩,神色尽泄其底。看来我的推断分毫不差。 厄齐努尔倏然拔出狼头弯刀逼近,眼中却无杀意,“祝山枝,这个女人不能留,她太聪明了。” “慢着,我可以帮你们去看看那个病人,我虽然不懂医术,但能大致判断出他得了什么病。” 刀锋及颈之际,祝山枝猛地格开厄齐努尔的兵刃,阴沉盯住我,“黄一正,与我做笔交易。” “你这言而无信的家伙,我信不过了。” 祝山枝一把扣住我下颌,气息迫近,“我可先给你一则情报作为定金——无论桑鸿神医身在何处,最终必在卑陆。” 我惊愕之色全然落在他眼中。 “祝山枝,快点,时间快到了。”厄齐努尔收起刀,慢悠悠走出了门。 “如何。” “好,我和你交易。” 祝山枝松手,指尖拂过我散落的发丝,“蝰蛇寨那帮废物,险些毁了这么好看的头发。” “你要和我交易什么?” 祝山枝轻笑起身,“下次再见,黄大人。”言罢倏然离去。 我急追而出,竟发觉身处方才茶馆的后院储藏室。 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我心里升起一股异样感,祝山枝这个家伙,不太对劲。 返程途中,恰遇赵泽荫。他勒马翻身而下,目光无声扫过我周身,未发一言便将我揽上马背,径直朝西陲大营驶去。 入得大将军营帐,他按着我肩头冷声对小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真是一点不省心。” “我要去卑陆——师父在那里。” “……冷静。他或许在骗你。” “……” 我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心中隐隐觉得祝山枝并未说谎,只是他的话中暗藏机锋,值得仔细推敲。 他说“无论桑鸿在哪儿,他最后必在卑陆”——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刹那间,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那个大肆收购药材、甚至不惜重金网罗医师的人,就在卑陆。 如此说来,被人贩拐走的桑鸿,最终也必然会被送往卑陆。若真如此,事情便棘手至极。 自象西山一役,卑陆遭赵泽荫重创,元气大伤,如今对外来者戒备森严。我根本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潜入,更遑论找到师父并带他离开。 该怎么办?还有何计可施? 赵泽荫轻抚我后脑的肿包,在我身侧坐下,长叹一声。 “一正,明日将你们送出关,我这护送使的职责便算了结。” 我愕然看向他,“你不去小车国?” “……” 我猛地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想甩下我们,独自去杀多塔塔报仇?赵泽荫,你可知有多少人盼着你死!” “冷静。” “你叫我如何冷静!你答应过我,更向皇上承诺过会回锦州过丰穰节——我且不论,你连圣旨都敢违抗,是要抗旨不遵吗?!我看不冷静的人是你!你究竟将自己的性命当作什么?能否别再这般任性妄为!” “黄一正。” “闭嘴!你们一个个的都快将我逼疯了——尤其是你赵泽荫!狂妄自大、一意孤行!此番真是放虎归山……早知你如此莽撞,明知是死路还要硬闯,我当初就不该去求皇上!太可气了……实在太可气了!” “……” 我连珠炮似地吼了一通,直到口干舌燥。赵泽荫却并不慌忙,只静静斟了杯茶递给我,另一只手轻拍我的背,如同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你怎么不说话,是无话可说吗?” “你说完我再说。” 我撇撇嘴,仰头饮尽茶水,“你说,我倒要听听你如何狡辩。” 赵泽荫不疾不徐地笑了,“我只说护送使之责已尽,何曾说过不去小车国,又何曾说要像个莽夫般直闯卑陆报仇?”我狐疑地盯住他,等他继续。“我会卸下大将军之职,抛开荣亲王之衔,随你们同行。” “那你以何身份?” 赵泽荫笑着摸摸我的脸颊,“你黄一正护卫的身份。” “……你,你要用徐鸮的身份?” “挺合适吧。” “合适合适,只要你不擅自行动,怎么都合适。你不要急,我们一件一件事情来,首先得把公主的事情搞定才行,然后去找我师父,给飞云将军报仇。” 赵泽荫将头靠在我胸前,手臂环住我的腰,肩头微颤,似在压抑笑意,“我不急,倒是你急得抓耳挠腮、方寸大乱。” 我搂住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别怕,别怕,我们定会完成各自使命,安然返回锦州。别怕,不会有事的。” “怎倒自己安慰起自己来了?”他低笑,“你这急性子,真该改改。” 方才情绪过于激荡,此刻骤然松懈下来,只觉一阵眩晕袭上心头。我支撑不住,顺势仰倒在赵泽荫的床榻上,浑身虚软——这床板可真够硬的。 “都怪你,把我思路全搅乱了。” “好好好,是我不对。”赵泽荫俯身靠近,指尖轻点我的额角,“可你方才那番表现,倒真应了兵家大忌——稍见风吹草动便自乱阵脚。记住,越是局势不明,越要沉得住气,一正。” 我撑着手臂坐起身,长叹一声,“我回去歇息了。今夜是否要召集众人商议?明日一早便要出关了。” “急什么,”赵泽荫伸手将我拉起,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随我来。” [摸头][摸头][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第 65 章 第66章 第 66 章 赵泽荫牵起我的手,毫不避讳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军营。我随他一路登上城墙,又攀上城楼最高处。 放眼望去,不远处零星散布着几处营帐——小车国国主正驻扎于此,等待明日清早迎接同庆公主。 更远方,则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出乎意料的是,这片土地并非我想象中那般荒凉。低矮而茂盛的植被成片生长,在风沙间顽强地缀出一簇簇绿意。高处风声呼啸,将军旗扯得猎猎作响。 我趴在斑驳的墙垛上,望着眼前辽阔无垠的天地,一时心潮起伏,竟说不出话来。 “那就是象西山,”赵泽荫抬手指向远方,“山下原本是河谷。这些年干涸的河床重新淌水,气候也不似从前严寒,积雪到四月便化尽了。” 确实如此,别说西域,整个大梁都要比之前温润许多。 赵泽荫继续给我指着,“木塔河绿洲旁就是浮荼城,可看到了?” 我极目远眺,只能勉强望见一个朦胧轮廓。尽管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已熟记于心,但亲临其境,终究与纸上谈兵有所不同。无论如何,只要记住倘若迷路,便一直向东,向东,就一定能回到大梁。 入夜,赵泽荫的营帐中烛火通明。 我、贺尘戈与兆业齐聚于此,听他仔细分析当前卑陆、小车与无雷三国局势。他神色凝重,指出小车国内必将因同庆公主的到来掀起一场风波,而我们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必须确保公主在这里立稳脚跟。 贺尘戈一改平日的儒雅随和,猛地一拍桌案,决然道,“豁出去了!绝不能让小车国寻到半分错处。” 兆业轻抚胡须,沉吟开口,“正如黄大人所言,此前哈吉克的军中已有人试探公主身份虚实……他会不会早已倒向阿勒图姆?” “确有这种可能,”赵泽荫颔首,“诸位务必见机行事,牢牢记住我们的最终目的——稳住公主的地位。” 贺尘戈面露忧色,低声问道,“公主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 “不必担心,”我接过话,“她已做好准备。” 赵泽荫抬起头,目光扫过我,语气笃定,“一正既这么说,公主那儿便不成问题。剩下的,就该是我们齐心协力了。” “还有一事,我认为应当告知各位。” 贺尘戈与兆业同时望向我,唯有赵泽荫仍垂首凝视舆图,似在思量。 “黄大人,这个节骨眼了有什么事赶紧说吧。”贺尘戈有些急,反倒是兆业一直在叫他稍安勿躁。 “勿轻信除我四人之外的任何人,无论对方与你有何过往有何交集,怀疑是个好习惯,千万谨记。” 贺尘戈脸色一白,低声道,“这里有叛徒?” 我摇摇头,眼下也不敢下定论,“再多的我就不知道,哪些人能绝对信任,诸位心里要有个谱。” “好了,”赵泽荫终于开口,语气沉静却透出锐气,“纵是算无遗策之辈,也难以尽窥前路风云。”他取出四只陶碗,逐一斟满酒浆,目光如炬,缓缓环视我们,“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来,共饮此碗!” 这夜我辗转难眠,许是酒后吹了风,额角隐隐作痛。 小白轻声问是否要去寻王爷,我迟疑道这样是否不妥。他含笑答道,王爷一定会很开心。 往赵泽荫营帐去的路上,我问小白,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小白想了片刻,说道,大人,你是一个真切的人。 什么叫真切。 你在真切地感受你遇到的每一个人。 虽然不太明白,但难得有人用这么一个令我陌生的词来形容我。 重返方才离开的大将军营帐前,我竟生出几分踌躇。帐内微光流淌,有人影缓缓踱步。 守兵欲通传,小白悄声制止,轻掀帐帘一角。 只见赵泽荫背对帐门,手握书卷徐徐踱步。我悄声走近,指尖将触到他肩背的刹那,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按倒在地。 “一正?” “断了,断了!” 赵泽荫急忙松劲拉我起身,眼底掠过讶色,“深夜不眠,是来行刺本王?” “我来看看你睡着没有,仅此而已。” “……”低头凝视我,赵泽荫忽然将我打横抱起,“嘴硬。你想我了。” “你堂堂大将军,在说什么胡话。” 将我放在床上,赵泽荫这就吹灭了灯,摸□□我脱了鞋,顺手摸了摸我的脚,“早说过夜寒露重,多穿点。” 我搂住男人,把头靠在他心口,“没事儿,你像火一样温暖。” “一正……” “你也睡不着,对么?” “离京前,郑修是否交予你一样东西?” “嗯,皇上的密旨,有锁,只有极危之时才能打开。” 赵泽荫轻抚我后背,“交给我保管。” “好。” 赵泽荫抬起我的下颌,夜色中眸光微动,“这么信我?方才不是说怀疑是个好习惯。” “无他,若连你我之间都要猜忌,未免太累。纵使真要算计反目……也等平安回到锦州再说。” 赵泽荫收紧手臂不再言语。平稳的心跳声渐渐化作循环往复的安眠曲,温暖的怀抱似有令人沉入梦境的魔力。 恍惚间,我仿佛又归家去了,回到我最爱的小海豚身边,回到那个可望不可即的过去。 初见阿加帕——这位即位不久的小车国主时,我不禁心生几分困惑。他面上寻不见分毫新婚的喜色,甚至捕捉不到任何可供揣摩的情绪,静默如一潭深水,难窥其底。 反观一旁的贺尘戈,因着礼数周全,脸都快笑酸了。 赵泽荫卸下了护送使的身份,换作便装与我同乘一车,随在公主的仪驾之后。陈晋率军护送使团与小车队伍汇合后,便引兵浩浩荡荡折返白马关。 而我们,仍要继续西行,数日后,将途经浮荼城,最终抵达小车国都——善弥城。 “善弥”意为宝石,此城以出产晶莹璀璨、色泽澄澈的美玉宝钻闻名于世,匠人所制首饰皆为上品。 听闻为迎娶公主,阿加帕特命工匠打造了一整套红宝石头面。 普天同庆,自然要以这最炽烈鲜艳的红,方最为相宜。 日头未落,使团便早早歇在木塔河边。 营帐初立,我本欲去探望喜儿,恰见贺尘戈引着阿加帕前来,便又悄然折返。 小白已先行一步去与茂行会合,至少需印证祝山枝所言虚实。赵泽荫虽卸去明面职责,但旧部众多,只是他有更多时间筹谋自己的事情了。 至于如何诛杀多塔塔,想来他亦无万全之策。此人知道赵泽荫想复仇,这么多年龟缩在卑陆国内不出,根本杀不了他。 在河边寻到赵泽荫时,他比往日沉默许多。并肩坐在树下,粗粝砂石硌得人生疼。我无意识地抛玩着手中石子,也无心言语。 “大人,公主请您过去一趟。” 正发呆时,乐欢前来寻我。我拍去裤子上的尘土,随她前往公主帐中。一进去却不由愣住——只见阿卡娜与阿加帕竟已在帐内,喜儿蒙着面纱端坐其间,兰芝姑姑侍立一旁。 “这位便是送亲女官之一,黄一正。”贺尘戈介绍道。 阿加帕负手转向我,目光审慎。 “哥哥,就是她。”阿卡娜低语。 “久仰。前番有无耻之徒冒犯了黄大人,还望海涵。本王已命哈吉克将余党处决。” 我略定心神,原是为此事。 “多谢国主主持公道。” 阿加帕这才微露笑意,“但愿未因此事,伤及大梁与小车的情谊。” “国主殿下言重了。下官仅为随行女官,只知侍奉公主起居。其余事宜,自有正使贺大人、副使兆将军定夺。” “哈哈,那便好,那便好。公主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告知阿卡娜,必定安排周全。” 我躬身揖礼送客。阿加帕行至我身旁时,脚步微滞,声若游丝, “那晚,你不是颇为张狂么。” 我未抬头,持礼如故,“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如果不护着主上尊严,和那三个无能却又喜欢狂吠的畜牲有何区别。” “黄一正你!”阿卡娜闻言气得颈侧泛红。 而她兄长却淡然得多,非但不恼,反笑意更深,“大梁皇帝有黄大人这般忠贞臣属,真令本王羡慕。” 待二人离去,我忙问兰芝姑姑缘由。她摇摇头,她也不清楚阿加帕是不是冲公主来的。 喜儿摘下面纱紧紧抿着嘴唇,说道,“我不怕他们。” 我闻言摸摸她的头,笑道,“不得了,我们这位公主是个硬茬。” 兰芝垂首合十,竟对空拜了拜,“老天保佑,盼一切顺遂。” 离开营帐,远远便见阿卡娜正与赵泽荫交谈。二人神色俱是罕见的肃穆,不知怎的,我心头莫名升起一阵烦躁。 信步走出驻地,沿河岸漫行。见一簇簇红酸子缀满枝头,尚未被鸟雀啄尽,便随手摘下几串,就着清浅河水洗净,蹲在青石上尝了起来。 果肉酸涩粗糙,却胜在无毒可食,我倒愿给这荒野之物评个满分。 正品味间,忽被人从背后猛力一推,我猝不及防跌入河中,裤履顷刻湿透。一阵得意的笑声自身后传来。 “祝!山!枝!” “活该,冷死你。” 我慌忙向岸畔挣扎,怎料靴子卡在石缝间难以挣脱。祝山枝见我扑腾半晌,才漫不经心伸手一拉。 爬上岸时,膝下已尽湿,怒火直冲头顶,我抬腿便踹——连鞋带水直甩对方面门,他竟未及躲闪。 “你!竟拿洗脚水泼我?!坏女人” “这么冷的天你会害我着凉的!!” “日头正盛,怎么可能着凉。” “什么事,你一路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散步,路过而已。” 我拧着衣摆水渍,冷眼相视,“那你就赶紧滚蛋!” 祝山枝逼近两步,俯身低笑,“那个叫白小白的,往浮荼城去了是吧?怎么,信不过我?” “我没闲心同你绕弯子。既要交易,不如爽快亮出条件。” 愣了一下,祝山枝瞪大眼睛问,“你来真的?他们都说你在诓骗我,你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女人根本不会跟我做什么交易。” “我得回去了,我会着凉的,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生病!” 刚转身欲走,祝山枝忽地扣住我手腕,目光掠向远处,声线沉了下来,“我若是你,定会离赵泽荫远远的。免得来日被他卖了,还浑然不知。” 不远处,赵泽荫正缓步而来。我赶忙挣开祝山枝的钳制,“你不是我,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第 66 章 第67章 第 67 章 祝山枝并未急着离去,倒像是刻意等着赵泽荫走近。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赵泽荫打量着祝山枝,眼中带着几分玩味,“上次我便警告过你,她是我的人。不该动的心思,最好收起。” 祝山枝无所谓地耸耸肩,“记下了。下次见,黄大人。”话音未落,身影已如鬼魅般消散。 我疑惑地看向面色平静的赵泽荫,他仿佛与祝山枝有过单独交锋,甚至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回去换衣服。” “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赵泽荫牵起我的手往回走,语气淡然,“说过多少次,你只管专心寻找桑鸿,其余之事交给我。” 该死,我竟真的起了疑心。 望着这个男人的侧影,祝山枝的话语再度浮现——他为何屡次劝我远离赵泽荫?思绪如乱麻缠绕,我本该将全部心力放在追寻师父下落上才对。 两日后的傍晚,行进缓慢的队伍终于抵达浮荼城外。大部队并未进城,只在城外绿洲扎营。 安顿好喜儿,我迫不及待地与赵泽荫策马入城与小白、茂行会合。夜色朦胧中虽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这座城的喧嚣之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赵泽荫带我来到一家名为“桃夭”的酒馆。刚踏入门口,一位身姿妖娆的女子便迎了上来,亲热地拉着他上楼,“哎呀呀,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梦真,上两壶酒。” “马上就来,您先坐着叙话。” 原来是旧相识。 此刻我无心打趣赵泽荫,瞧见二楼角落中小白与茂行的背影,急忙快步上前,却在看到他们正脸时愣住——二人皆负了伤。 赵泽荫坐下问道,“伤势如何?” “皮肉之伤,无碍。” 我心中不忍,茂行吊着胳膊,哪像是“无碍”的样子。 赵泽荫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又问,“查到线索了?” 小白脸上带着一道血痕,皱眉低声道,“桑神医已离开浮荼城。所有线索都指向无雷国。” “……无雷?” 茂行点头确认,“确是无雷。近期大量采购药材、招揽医师之人就在无雷。我们跟踪商队,他们确实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这时酒水上桌,名唤梦真的女子顺势坐进赵泽荫怀中,轻抚他的面颊笑道,“这回我又帮了你,该如何谢我?” “问她。”赵泽荫指向我,“如今她是我的雇主。” 梦真娇笑着挪到我身边,声线柔媚入骨,“原来你就是那只爱伸爪子的小猫。” 我端详着这位女子,又瞥了眼悠然饮酒的赵泽荫,“若你能提供我需要的情报,我可以付出相应的代价。” “哈哈哈,放心。”梦真撩起我一缕发丝,在耳畔低语,“浮荼城有浮荼城的规矩——三不管,只认钱。” 我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微微一笑,“正合我意。我向来最喜欢只认钱的人。” “晚上来找我。”留下一句话,梦真便翩然转身应酬其他酒客去了。 我暗自打量着酒馆内的各色人等——服饰各异,鱼龙混杂。能在此地立足的女子,绝非寻常角色。 “她从前专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惯会将酒客灌醉后窃取财物。后来被大将军狠狠整治了一回,才算改邪归正。”茂行左手夹着菜,笑道,“大将军命人将她扒光绑在旗杆上示众,自此再不敢胡作非为。” “……啊?”我一时愕然。 赵泽荫瞪了一眼茂行,低声道,“喝酒,闭嘴。” 我凑近赵泽荫问道,“你什么癖好,为何要扒光?” “想哪去了?此为曝刑。戈壁夏日正午,不消一个时辰便能令人失水而亡。”赵泽荫轻敲我额角,“坏东西,心思放正经些。” 我这才恍然。幸而如今已是秋日,即便绑着受风吹日晒,至多染上风寒,倒不至于变成人干。 一面饮酒,一面听小白与茂行细细道来所查线索。 原来桑鸿自兹县被掳后,便径直被带往浮荼城,中途未作停留。随后他被转交一支商队,小白二人曾与之交手欲逼问下落,奈何对方实力强横,不仅未能得手,反受创伤,只得转为暗中追踪。他们发现,这支商队确是一路往无雷国方向去。 蹊跷的是,近几趟往来,商队只运送药材,再未押送过任何人。 看来须得找这商队问个明白。若师父真去了无雷,反倒比陷在卑陆要好些。 浮荼城往西北便是小车国,而无雷国正似一枚楔子,夹在卑陆与小车之间。三国地势呈犄角相峙,形同倒置三角。 无雷国主乌孙元律素来中立,既不招惹卑陆,也未协同犯我大梁边疆。此国好似一个精明的商人,眼中唯有实利。说来,梁太宗时,无雷国主曾迎娶明珠公主为妃。然几代更迭,传至乌孙元律,其中原血脉早已稀薄。 我心下烦乱——看似线索颇多,却总追不上师父踪迹。 那商队护卫如此强悍,连小白与茂行皆不能敌。据闻护卫队长是个彪形大汉,较之沙鲁犹有过之,善使大刀,沉默狠厉。 有机会定要会会此人! “需我相陪么?”赵泽荫忽而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我怔了怔,摇头笑道,“应付梦真,我自己能搞定。” 等到夜深时,酒客虽多但基本都喝到位了,不再那么喧闹。我主动去找梦真,她笑眯眯推开在她屁股上乱摸的酒客,牵着我的手走进了二楼最里面的客房。 门扉合拢,她燃起一炉熏香。我疑惑地望着她净手、拭面、漱口——她到底要干什么? “掌柜的,我们不如开门见山?实不相瞒,我时间有限。” “哎呀呀,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呢。” 梦真款款走近,纤手轻推我的肩膀,顺势将我带倒在床榻上。垂落的发丝如帘,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脸颊。 直到她开始解我的衣扣,我才恍然明白她的意图——怪不得赵泽荫问我需不需要他作陪,原是怕我应付不来这般阵仗。 这算什么?未免太小瞧我黄一正了。 “水灵灵的小丫头,我最是喜欢。陪我一晚,自有更值钱的情报奉上。” 梦真衣衫半解,俯身贴近。我骤然揽住她脖颈借力翻身,反将她压在身下。 这柔若无骨的女子却不惊反笑,指尖轻抚过我耳畔。 “掌柜的,并非我多疑,实是被人哄骗太多次,养成了收定金的习惯。您定能体谅吧?” 梦真轻咬我指尖,笑声酥媚,“果然如他所言,你是个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人。” 我俯身贴在她耳畔,压低声音,“告诉我,阿呼团的老巢在何处。” 梦真身形明显一僵,斜睨着我,强笑道,“你不问神医下落了?” “他的下落我自有办法查清,眼下只需确认他平安便足矣。如今阿呼团的情报,于我更重要。” “……还真是出人意料呢。可惜,我不知什么阿呼团。” 我一把扣住梦真下颌,“阿呼这等组织,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他们既发迹于西域,又敢插手大梁和亲之事,背后若无雄厚资金支撑,绝无可能成事。环顾周边三国,哪个是好相与的?他们从何处得钱?我不是傻子,梦真掌柜——这浮荼城,就是他们的敛财之地,对不对?” “你倒聪明。” “你这般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女子,却能在这浑水中立足,怕是早成了阿呼团的走卒,受其庇护了吧?” 梦真闻言轻笑,“是又如何?” “阿呼团以蛇毒控制杀手,每次予人解药时,便逼人再度服毒以示忠诚。此等肮脏组织,迟早覆灭。早点抽身,你在这儿才真的有立锥之地。” “哈哈哈,果如传言一般,黄大人好一口利齿。”她拨开我的手,“在这桃夭之中,敢与我这般谈条件的,在你之前,唯有那位大将军。” “他曾劝过你?” “不是劝,是威胁。”梦真抚上我的脸,眼波低垂,“不从他意者,无论有无价值,他皆会毫不犹豫除去。” “听着,他是上位者。杀你,不过图个方便。你那点价值,在他眼中微不足道。别妄想与他平起平坐谈条件——何止是你,整个阿呼团于他,也不过是一碟随手可弃的小菜。但我不同,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即便惹我的只是只苍蝇,我也会不惜代价,将其碾为齑粉。” 梦真目光忽向门扉一瞥,随即坐起身,整理着衣衫,将长发绾起,“黄大人,多谢你的忠告。” 推开门,梦真从倚在门口的赵泽荫身边走过,她微微欠身,随即走向了小白和茂行。 抬脚进屋,赵泽荫顺手闭上门,缓步向我走近。 我把衣扣扣上,低头说道,“偷听可不是个好习惯。” “我在看你是否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 “你太小看我了,事有轻重缓急,我懂得分辨。” 俯身抬起我的下巴,赵泽荫眼中有柔和的烛光,“你做得很好,一正。” 身子前倾将我压在床上,赵泽荫灼热的鼻息中带着淡淡的酒味,他贴着我的嘴唇轻轻吻着,将我的衣扣再次解开。 “我们回去吧,好晚了。” “明天一早回去。” 男人含含糊糊地应付着我,理智在彼此的喘息声中走向妥协。 “可,距离上次秉烛夜谈才几天而已啊……” “一天都多!” 终于知道玉烟所谓终身难忘究竟是何滋味了。 我有些丧气,说我不紧张桑鸿那是假的,但我现在不能抛下一切去找他,好在师父平安,只要他安然无恙,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趴在床上任赵泽荫摆弄,他手劲儿逐渐有些重,在我身上留下一片片红印。在我逐渐迷糊时,他喃喃自语着,你到底是谁一正,到底想要什么。 因折腾了一宿,导致我只能在车上昏昏欲睡,赵泽荫不知吃了什么神丹妙药,神采奕奕、毫不困倦。 小白与茂行并未随我们继续西行,他们留在浮荼城中,继续追踪那些未尽的线索与风声。 自浮荼启程,再行一日,便是小车国国都——善弥城。 破晓时分,我们抵达目的地。 这是一座修筑于连绵山丘之上的石头城,红蓝色屋顶层层叠叠,自远处眺望,犹如无数宝石镶嵌于褐黄大地之间,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沿石阶蜿蜒而上,直至丘顶,眼前赫然矗立的便是小车国的王宫,洁白的宫墙、色彩斑斓的雕饰,终于为这段漫长的旅程画上了终点。 九月二十七清晨,同庆公主伴着朝阳走在玉白色的石阶上,走在跪拜欢呼的人群中。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真的没人看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第 67 章 第68章 第 68 章 正式的迎接礼即将开始,兰芝姑姑仔细嘱咐着乐欢与两个小车国婢女,伺候喜儿在氤氲的汤泉中沐浴更衣。 我回房重整仪容,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换上庄重的朝服,静候典礼启幕。 赵泽荫以贵宾身份观礼,他身上那套由明途特意命人裁制的华服不仅雍容贵气,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明途对这个二哥是真心喜欢,想到这里免不了令人心中不爽。 喜儿换上了喜服,在兰芝的精心打扮下与之前判若两人,一切准备妥当,我冲这个丫头点点头,便回大殿中等候典礼开始。 肃穆庄严的舞乐声中,同庆公主在兰芝的参扶下由贺尘戈指引着缓步走进了殿中,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脱掉面纱,展露自己的真实面容。 冗长而繁复的一项项仪式在我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中完毕。 终于,在哈吉克粗犷的一声“慢着,她不是公主!”中,故事终于来到了既定的**部分。 数十名彪形大汉应声涌入殿内,腰间弯刀寒光乍现,瞬间将我们团团围住;另有数十名军士疾步隔开观礼的贵族王公,场面顿时剑拔弩张。 只见哈吉克率亲兵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声如洪钟,“王主,此女并非公主!真公主早已潜逃,大梁竟以卑贱婢女冒充贵胄,企图鱼目混珠、辱我小车国威!此举实属公然挑衅,臣请立即围剿梁使团,并奏报大梁皇帝严惩不贷!” 事变骤临,满殿寂然,竟无一人惊呼,仿佛连呼吸皆被这突如其來的指控扼住。 阿加帕没有太惊诧的表情,却仍故作震怒,斥责哈吉克的莽撞无理,似有一唱一和的架势。 贺尘戈大场面见多了,不紧不慢背手说道,“哈吉克将军,同庆公主本尊就在眼前,本使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什么以假乱真,这等诬陷之词脱口便出,可是要挑衅我大梁?” 使团将士皆被拦于殿外,兆业亦不得携兵刃入内。他见状毫不犹豫,一步跨前,将身着喜服的“公主”严实护在身后。 另一侧,赵泽荫却仍闲坐席间,仿佛周身明晃晃的弯刀不过虚设。他单手托腮,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俨然一副隔岸观戏之态。 “哈吉克!”王座之上的阿加帕适时发声,语气半疑半怒,“你指认公主为假,可有证据?!” “大王,同庆公主已逃婚,这臭丫头是她的婢女!”哈吉克厉声应答,猛地大步上前,一把将瑟瑟发抖的乐欢从人群中拽出,掷于殿前,“你说,她是不是公主!” 只见乐欢面无人色,嘴唇不停哆嗦,她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道,“她,她不是公主,公主在兹县就跑了,这个丫头叫喜儿,是,是公主的贴身侍婢!” 贺尘戈双目一凛,藏在官袍里的手攥紧了。 哈吉克大喝一声,“这帮贼人为避免事情败露,竟想出偷梁换柱的法子重制了一张画像,企图蒙骗国主,请殿下即刻下令,将这些狡诈之徒就地处决!” 我倏然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阿卡娜,只见她面无波澜,此刻却翩然出列,向阿加帕行了一礼,声音清晰柔婉却字字惊心,“哥哥,我尊贵的王主,哈吉克将军所言属实。大梁使团护送使——赵泽荫,正是此刻安坐于此的那位贵客——曾企图利用我调换公主画像。阿卡娜身为小车国的公主,怎能容忍这等欺辱我国尊严之事发生!眼前此人绝非真正的同庆公主,她的容貌,与我在锦州所见也全然不符!”” 她话音一落,殿内顿时哗然。 西域诸语的低议、惊怒的呼喊此起彼伏,已有情绪激愤者高举手臂,用西域话厉声要求将我们就地处决。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微胖、头顶微秃的男人缓步走出人群。他语调缓慢,中原话说得有些生硬,“王上,此事确有蹊跷,不宜操之过急,应细细查问,以免伤及两国邦交。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来,“为避免我小车国遭人轻慢折辱,也当严惩一些人,以儆效尤。如此,方能维护国主您的威严,不叫四方看了笑话。” “阿勒图姆亲王说得对!”哈吉克高声附和,猛然大步跨至我面前,一把狠狠拽住我的手臂,“臣建议先杀了这个娘们,听说就是她建言献策,企图用这种偷梁换柱的方法蒙蔽羞辱我小车国,该把她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里!” “住手!你敢动她!”兆业怒吼扑来,却被沙鲁侧身猛撞,两人顿时跌作一团。沙鲁迅速反扣兆业双臂,厉声唤人取绳将其双手牢牢缚住。 “还有,将那假冒公主的贱婢给我拿下!” 一名兵士得令,一脚踹开护主的兰芝,伸手便粗鲁地抓向喜儿—— 只听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如利刃破风,骤然斩断了殿中喧嚣!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碰本公主?活腻了不成!” 只见喜儿笔直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晃动,原来她的嗓音也可以如此高昂清亮。 “你,你!你这个冒牌货!”哈吉克松开我,转身欲扑向喜儿。 电光石火间,贺尘戈横臂阻拦,沉稳温吞的气质骤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容侵犯的使臣威仪,“同庆公主乃我大梁皇帝亲封,身份何等贵重!岂容你肆意冒犯——退下!” 我笑了笑,赵家这两兄弟,看人还真准。 我不急不缓地理了理被哈吉克抓皱的朝服袖摆,坦然自他身侧走过。他猛地伸掌欲再度扣我肩膀,却不知何故动作一滞,五指悬在半空,最终硬生生收了回去。 “哈吉克,”我未回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记住了,惹到我,可是会死的。” 行至乐欢与阿卡娜面前,我倏然跪地,朝王座方向深深行了一礼。礼毕起身,目光径直迎向御座上面无表情的阿加帕。 “国主殿下,不知小车国内部生了何种变故,抑或是与使团之间存在什么未能言明的误会,竟容得今日这般场面——有人公然冒犯公主凤仪,更无凭无据便抨击我携诚意而来、愿促两国永结同好的大梁使团!”我稍顿,环视四周一张张或惊或疑的面孔,继续朗声说道,“本该举殿欢庆的盛典,闹至如此境地,实在令人扼腕。下官身为使团监察女官,职责所在,须将今日殿中发生诸事——无论巨细,尽数如实记录,禀呈我大梁皇帝御览。故此,恳请英明公正的国主殿下,先行制止这条于大殿之上狂吠不止、惊扰贵客的牲畜。若因他之举令同庆公主受惊,凤体不安,届时……恐怕贵国亦难以向我大梁朝廷交代。” ……哈吉克,退下。”阿加帕依旧端坐于王座之上,声音听不出喜怒,“黄大人,你有何解释?这位公主,究竟是真是假?” “回国主,”我迎上他的目光,语气笃定,“您眼前这位,千真万确,便是我大梁金枝玉叶的同庆公主。” “她撒谎!这就是个丫鬟!”一直跪伏于地的乐欢仿佛骤然崩溃,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侍奉过真公主!她是假的!她是喜儿!” “听着乐欢,我不知你是受人胁迫,抑或为利所诱,才在此胡言乱语。公主未离开京城之初,便因获悉有人欲对其不利,为防不测,才与贴身侍女互换身份。究其根源,正是因我朝陛下深知小车国内局势纷杂,不愿公主卷入无端漩涡,方才出此权宜之策。若国主对此存疑,尽可修书遣使,奏请我朝陛下,延请公主家人前来辨认。届时,眼前之人是凤凰还是雀鸟,自有公断!” “若她真是公主,为何与我锦州所见截然不同?你们又为何要利用我调换画像?!”阿卡娜上前一步,声音锐利,“黄一正,休要再诡辩!” 我向阿卡娜行礼,慢条斯理道,“公主殿下,您秘密潜入锦州,并试图借荣亲王之力混入纳凉会一事,他早已具表详奏圣上。您当时行事反常,早已引起陛下疑虑。为保万全,真正的同庆公主在纳凉会前便已与侍女互换身份——您在锦州所见所闻,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位小小婢女罢了。至于画像之事,我已言明,皆因小车国内有人别有用心,妄图借和亲之名滋生事端。为护公主周全,不得已而行此下策。若诸位仍有疑虑,大可遣使赴梁求证。快马加鞭,不出一个月,真相自可水落石出。”” “你!那你们为何叫我调换画像!这你又如何解释!”阿卡娜的声音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色逐渐苍白。 我正欲开口,一个清朗从容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那幅画,是我画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泽荫悠然起身。他周身那股与生俱来的天家威仪,竟让围拢的兵士下意识后退半步。他信步走近,唇角含笑,目光却直直锁住阿卡娜。 “阿卡娜,画上之人,确实并非我大梁的公主。” 哈吉克闻言顿时狂笑:“哈哈哈!你们自己人都招了!黄一正,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因为我画的,是你,阿卡娜。”赵泽荫声音温醇,却字字清晰,如玉石掷地,“此画,乃是为履行我当年对你的承诺。” 阿卡娜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呼吸。她指尖一松,那卷密封的卷轴险些滑落在地。 我适时上前,自她微颤的手中轻轻取过画轴,利落地撬开封蜡,将它徐徐展开—— 画中是一位身着绯红纱裙的异域女子,深眸璀璨,笑靥明媚如盛夏阳光。她安然端坐,手捧一颗嫣红饱满的石榴,姿态鲜活灵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携着满身光彩,从绢帛之中翩然走出。 阿卡娜双目无神地瘫坐在地上,再也无力说话。 “请你调换画像,不过是为了引出小车国内仇视大梁、意图破坏和亲大局的内贼。”赵泽荫语气平静,转而目光却锐利地投向阿加帕,“国主,今日这场闹剧,恰恰向你证明,小车国内暗潮汹涌、阴谋滋生。试想若他们今日得逞,剿灭使团、戕害公主,大梁王师必会挥军西进,以血还血。届时国主内外受敌——外有雄兵压境,内有祸心之辈环伺,你这王位,还能坐得稳么?”” “荣亲王,我小车国的事不需要你这个外人置喙!” 我一步上前,冷眼直视阿勒图姆亲王,“可方才亲王口口声声要将我等‘就地处决’时,倒没把我们当作‘外人’!试问天下何人敢在自家国土之上,擅杀他国和亲公主与钦派使臣?即便我等有罪,也当押送大梁交由圣主亲裁,何时轮到你小车国越俎代庖?亲王如此迫不及待……究竟是眼中没有我大梁圣主,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国主殿下授意? “够了,亲王。”阿加帕抬手止住欲辩的阿勒图姆。他目光幽深,从赵泽荫脸上掠过,最终停留于同庆公主身上,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这个装满恐惧和愤怒的女孩轻轻推开护在她身前的众人,步履稳健、昂首挺胸,“国主殿下,其中或有误会,但我身边叛徒已坐实——有人暗中勾连,蓄意挑动纷争、毁我两国盟好。若今日纵容此等祸国之人逍遥法外,王主您的威信何存?而我——身为您的王妃、大梁皇帝亲封的公主,尊严又何在!” 此刻乐欢已经抖如筛糠。我俯身抬起她的下巴,轻声道,“你不该背叛公主,背叛大梁,乐欢,下一世一定要想好了再做决定。” 话音未落,兆业早已挣脱束缚。他双眼赤红、杀气凛冽,猛地从一个呆立的小兵腰间夺过弯刀,寒光一闪—— 乐欢的头颅滚落在地。那支我昔日赠她的发钗,亦跌进蔓延的血泊之中。 一阵眩晕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赵泽荫却不动声色地伸手,以臂稳稳托住我,无声亦坚定。 殿内响起女眷惊恐的尖叫。哈吉克拳头紧攥,僵立原地,面色铁青。 正在此时,殿外脚步声骤起,数十名身着软甲的精锐侍卫疾冲而入,迅疾反制了原先持刀的士兵,局势顷刻逆转。 喜儿——不,此刻她已是同庆公主——目光如冰,扬声道:“国主还不动手么?我大梁的叛徒已伏诛于刀下!” 哈吉克猛然跪地,嘶声喊道,“国主饶命!公主饶命!是臣一时糊涂听信谗言!求公主开恩!” 喜儿冷冷俯视着他,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肃杀的大殿之中,“晚了。本公主身边,不需要你这等背信弃义的‘朝阳将军’相伴。” 她缓缓抬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身后,是大梁。” “大梁——即是朝阳。” 阿加帕面无表情地轻轻一挥手。 寒光骤落,哈吉克的头颅滚落在地,温热的鲜血顷刻漫延,洇透了我脚上的布鞋,一片刺目的猩红。 贺尘戈冷笑着,甩甩衣袖道,“阿卡娜公主贵为王亲,如何处置,便由国主自行定夺。我等使命已毕,不便久留——公主,请。” 冷静如阿加帕,此刻也被贺尘戈的话惊呆,终于坐不住了。 “不!请公主恕罪!是本王被奸人蒙蔽、一时不察,才致今日之过!万请公主留下——本王代表小车国万千子民,恳请您!” 阿卡娜满脸泪水,跪伏在地上,声音沙哑而颤抖。 “公主咱们回锦州去!”兆业环顾四周,亦冷笑道,“原以为小车国国主英明贤能,看样子——哼!” 话音未落,一直被亲兵押制的第一勇士沙鲁猛然挣脱束缚,目眦欲裂,狂吼道,“休得辱我国主与公主!我跟你们拼了——” 他挥拳欲扑,却在半空中被一股力量稳稳阻住。 “住手。” 阿加帕不知何时已一步步走下王座,立于众人之前。他抬手制止沙鲁,旋即竟单膝跪地,在喜儿面前深深低下头,“公主殿下,本王愿付出任何代价,以求您的宽恕。请您留下来,成为我的王妃。” 殿内一片寂静,旋即,众臣与亲族陆续俯身下跪。连阿勒图姆也在片刻挣扎后,咬牙屈膝,垂首于地。 我望向喜儿,微微一笑,轻声道:“公主殿下,臣等永远追随您。” 喜儿胸口微微起伏,眼圈泛红,却始终未落一滴泪。她俯身亲手将阿加帕扶起,声音清晰、坚定,“我愿意留下来,成为你的王妃。” 赵泽荫在一旁轻轻拉住我的手,静观这一切,唇角亦扬起一丝欣慰的弧度。 [吃瓜][吃瓜][吃瓜]黄大人的嘴巴强的可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第 68 章 第69章 第 69 章 关于喜儿的故事可以告一段落了,当然,她的故事还很长,虽然史书对她的存在只是一笔带过。 这天傍晚,我站在善弥城最高处,迎着夕阳,迎着晚风,望着远处苍茫天地之间人类的聚集地,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堵在心头。 赵泽荫并非初次至此。他第一次遇见阿卡娜,也是在这样一片熔金般的落日之下。那时,一个身着绯红纱衣、天真烂漫的少女挥动长鞭,猝不及防地抢走了他正要落笔写生的石榴——他的画上,石榴才绘完一半。 少女扬起脸说,除非把她也画进画里,否则绝不将石榴还他。 这幅画,她等了足足十年。 “你其实还是很喜欢她吧,一直念念不忘。” 赵泽荫笑了一声,声音融进晚风里,“总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的天真赤诚。” 这一次,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过阿卡娜。 赵泽荫是出于何种心绪,我不得而知;而我,只是欣赏她未曾被情爱彻底冲昏头脑——在最后关头,她终究选择了自己的国。 “可如果她不够天真赤诚,提前看了那幅画,反而不会落入你的圈套中。” 盯着我,赵泽荫微笑道,“这便是教给她的最后一个道理。” “王爷,这么多女人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好歹毒的问题,若将你排除在外,我倒勉强可以答上一答。” 我哈哈笑了起来,“那便罢了。你喜欢谁,我只是好奇,却并不真的在意。” “哦?如此豁达。” 我解开束发,任晚风拂过散落的长发,望向渐沉落日,“因为你从不会为任何女子倾尽所有。女子于你,不过是红尘中的点缀罢了。” “把我说得像是没有感情的怪人。” “人啊,也许穷极一生也难以得到苦苦追寻的东西,比如说真心。” 赵泽荫轻轻托住我的脸,在我颊边落下一吻,含笑低问,“一正你又在追寻什么。” “快乐。” “如果我能给你快乐,”赵泽荫抱住我,在我嘴唇上轻轻印下吻,像在承诺,又像在试探,“你会给我真心么。” 我笑着搂住他的腰微微仰着头,看他浅淡的眼眸被逐渐亮起的灯光照亮,如星海般,“我会给你比真心更宝贵的东西。” “什么?” “眼泪。” 善弥城中心有一方不小的水池,引自木塔河的雪山融水清澈见底,粼粼泛光。 城中虽绿植不算繁茂,却也恰到好处地点缀着这座坚硬的石城。据说每到春天,这里亦会百花绽放,焕发生机。 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如今已悄然平息。百姓无从知晓殿中风云,他们只欣喜地相传:几十年后,又一位大梁公主成为了他们的王妃。 翌日一早我便把喜儿叫起来,想带她去城里逛逛。经历昨日种种,兰芝姑姑仍心有余悸,我宽慰她不必忧惧,如今无人再敢动公主分毫了。 阿加帕指派了他的亲卫军副将护卫喜儿。这位名叫扎尼木的年轻人年仅二十出头,鼻梁高挺,一双浅绿色的眼眸深邃如潭。他严格说来是阿加帕与阿卡娜的同父异母弟弟,只因生母是一名奴仆,而不被王族承认。 同来的两名侍女,我一时尚未记清名字,兰芝对她们戒备甚深,从不允她们近身伺候。 历经昨日生死之劫,喜儿并未显露过多情绪起伏。她早已做好为使命牺牲一切的准备。事实上,我们对这场指控早有预判——尤其在哈吉克企图掳走她、威逼其承认身份之时。 而赵泽荫,从一开始便未曾真正打算调换画像。因为他知道,公主是真是假、容貌如何,于阿加帕而言并不重要。和亲本身,才是真正的筹码。 阿加帕借此风波,不仅除去了政敌阿勒图姆的心腹哈吉克,有力打压了对方气焰,更以宽仁之姿饶恕了阿卡娜,同时留住“公主”,免于与大梁交恶。 可以说,这位不动声色的国主,才是这场纷扰闹局中,真正的赢家。 阿呼团则趁势调整了策略,从安排玉柳刺杀阿加帕转而借机指控公主为假,这个背后出谋划策的家伙还真是有两下子。 见我有些走神,喜儿拍拍我的手背,指着远处正在跟我招手的男人小声问,“大人,是找你的吗?” 祝山枝,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我和兰芝低头交代了几句,朝这个把玩着羽纹匕首的男人走去,他对我的抢夺似乎已经习惯,甚至出言嘲讽我战术老套,毫无胜算。 “你到底想干什么?” “昨天的表演很精彩嘛。” “……说重点,没时间跟你兜圈子。” 祝山枝四处张望着,一脸轻松惬意,也对,这个人知道怎么解蛇毒以后再不必受人钳制。 说起来实在有些离谱——巴鳞蛇虽因无毒腺而鲜少被用作制毒材料,可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未曾寻个医师,配制一颗解毒丸吧。当初我师父正是在为他处理刀伤时,意外察觉出他体内潜藏蛇毒,这才顺手为他配了解毒丸。 “我找到玉柳了,她快死了呢。” “……这事儿我并不关心。” “她被人抓住交给了老爹,严刑拷打下支撑不了多久,她坏了老爹的大业,死定了。” “你自顾自说什么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祝山枝低垂着头,像是没听到我说话一样,继续说道,“阿金多吉死前嘱托我的事,按道理说我不欠他的可以不办,但我总梦到他,太困扰了。” “喂!”我扬起手,准备趁其不备给面前这人一个巴掌,还没得逞便被拦住了。 “你给我弄点吃了不会做梦的药,剂量大点都行,我最近睡不好。” 我心想,好啊,是你自找的,看我不整死你。和颜悦色故作关心给祝山枝开了药方,叮嘱他一定要按剂量吃,他开心地蹦蹦跳跳跑了。 打发了祝山枝,我回头去找喜儿,他们正在看小车国的特色服饰,我打趣兰芝姑姑,叫她试试,她抵死不愿意,说她是大梁的女官,一定要穿大梁的衣服。 我管她呢,要了一身男装穿,保暖方便,短靴防水,面纱遮阳,帽子捂耳朵,前襟能揣不少东西,适合逃命。 扎尼木不善言辞,除了付钱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正商量中午去尝尝小车国有名的甜点,秦霄来报,说王爷请我回去一趟。 看样子是有情报了,我叮嘱兰芝吃东西要格外注意后,随即跟着秦霄快马回到王宫。 急急忙忙去找赵泽荫,虽注意到他房间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但还没反应过来,我已推开了门。 阿加帕在,正与赵泽荫说些什么。我有些困惑,放缓了脚步走进去,狐疑地盯着阿加帕。 赵泽荫拍拍自己旁的位子,“坐,吃饭。” 阿加帕冲我笑了笑,比了个请的手势,“黄大人不必拘礼,便饭而已,方便旧友叙旧。” 我落座,陆续有饭菜端上来,有我喜欢的烤蔬菜和水果,还有甜甜的乳酪。见我迟迟不动筷,赵泽荫将自己咬了一口的软饼递给我,阿加帕看在眼里,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未说破。 “黄大人疑心病重,时间一久就习惯了。” “应当的,应当的,昨日才经历那般风波,若不存几分戒备,反倒不合常理。” 看他们二人言谈之间如此默契自如,我心头蓦地一跳——昨日的种种惊险,该不会从头至尾都是他们谋划好的一出戏? 直至阿加帕坦言,称唯有让那些谋逆者放松警惕、自以为胜券在握,才能引其入局,而阿卡娜正是其中最合适的一枚棋;当赵泽荫也淡然附和,说再没有比她更恰当的人选时——我几乎可以肯定,昨日那场生死一线的风波,根本就是一场精心排演的大戏。 我心中震荡,虽面不改色地继续吃着,脑海中却已飞速回转一切线索。 怪不得赵泽荫这一路从容不迫,就连玉柳逃走他也未见慌乱。原来他早已与阿加帕暗中联手。 等等……难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明途布下的局? “我的人已查实,确如你所料,背后有人出谋划策。”阿加帕沉声道,“沙鲁最终招认了。那人脸上带有烧伤痕迹,常覆半面银罩——特征如此明显,绝不会错。” 赵泽荫几乎未动菜肴,只默然小口饮着酒。闻言,他眼帘低垂,指尖轻晃杯中如血的醇浆,声音平静无波,“乐正玄知……他竟然还活着。” 我手中的筷子顿在半空,蔬菜无声跌到桌上。 乐正玄知?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他又是谁? “看来你并未将玄知之事告知黄大人。”阿加帕轻笑一声,目光在我与赵泽荫之间流转,“我、阿卡娜、玄知,还有泽荫,四人自幼一同长大。虽年岁也有差距,但若依你们中原习俗论,玄知辈分却要高出一截——他是飞云将军的养子,更是泽荫的舅舅。” 我怔怔地望着沉默不语的赵泽荫,听着这陌生的人名和故事,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我,甚至明途,都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自懂事起便几乎长于西域,锦城的繁华、京中的规矩,于他而言,反倒成了需要费力适应的异乡。 更令我心头沉重的是——乐正这个姓氏,实在太特殊了,是珠正王的后裔。 昔年珠正王之乱牵连极广,乐正本家的男丁,除却年幼孩童,几乎尽数被诛。二十年光阴流转,这段染血的往事,却依然沉重得令人难以忘记。 “此人……有何特别之处?” 赵泽荫唇角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苦笑,“他是害死飞云将军的帮凶之一。自那以后,他便叛逃远去。” “……” 看来飞云将军之死背后,仍埋藏着无数未尽的隐情。 玉烟与玉柳假意提醒,实则却在枪上动了手脚,致使他在战场上难以招架、最终殒命沙场。那么这位玄知,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对我的疑问,赵泽荫并未回避。 他仰首饮尽杯中酒,声音低沉似旧日风雪,“他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敌人的刀贯穿飞云的胸膛……动也未动,如同冷眼旁观的路人,无动于衷。” 这一席话,沉重得令人再无食欲。 我眼眶发热,几乎难以自持,终是起身走向赵泽荫,轻轻将他拥住。他并未推开我,根本不在意阿加帕注视的目光,只静静倚靠在我胸前。 那浓密的睫毛下,又隐藏着怎样的目光? 人生好像总有这么多伤痛,又怎么能快乐起来。 “不管他是谁,有什么目的,我们一定会报仇雪恨,唯有此才能告慰飞云,才能将他的枪好好归葬。” 是啊,只有敌人都死去,才能平息记忆深处的噩梦。 “哎呀呀,黄大人果真如传言中一样果断狠绝,阿卡娜输给你,心服口服。” “别急,这些卑劣之徒聚在一起生事无非是因利而聚,迟早他们也会因利分裂。” 长长叹息着,赵泽荫逐渐搂紧了我的腰。 阿加帕眯着眼睛,起身道,“我再不走就显得更多余了,再聚。”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我抚摸着赵泽荫的下巴,胡茬子有些扎手,他看着我说道,“怎么,西域的饭菜不和你胃口,吃得如此少,夏天过完你反而瘦了下来。” “我习惯了锦州,饮食、气候都很养人。” “明明是曲州人,却一点都不像。” “曲州的饭菜太甜,怎会有人做菜加糖,我确实喜欢点心蜜饯,但若论饭菜——还是更偏爱清淡。” “不吃辣,也不吃酸?” “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饮食习惯,我一点辣也不吃,不过阿鸮和莺儿喜欢,至于酸味,不排斥亦不喜欢。” “我从小便喜食松蕈,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一正。”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大将军你有什么企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9章 第 69 章 第70章 第 70 章 “怎么不开腔。”见我沉默,赵泽荫笑了起来,拉我坐在腿上,“可是想起之前如何敷衍我了?烩百菇,我先前去御膳房查了,那日没有这道菜。”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呗……” “可以不提,不过告诉我,当天你去哪里了。” 我抿抿嘴唇,说道,“其实那天我睡过了,索性就没去。” “你这个坏蛋,三番两次糊弄我。” “说好不提了。” “罢了,原谅你。” “别别别,你以后肯定会再提这件事,不如痛快告诉我,怎么能让你解气。” 赵泽荫歪头思考片刻,笑道,“我也会找机会让你尝尝相同的滋味,接着你得原谅我,咱们就两清,再不提往事。” 我心中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扶着赵泽荫的肩膀,我谨慎地打量着他,不是在说笑,他认真的。 “什么滋味?” “我相信了你,你却欺骗了我,这种滋味叫——背叛。” 我蹙眉思索半天,怎么说着说着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却突然变成“背叛”这等严重的事情,以赵泽荫的个性,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绝不会善罢甘休。 “好,我同意。” “黄一正,记住我们的约定。” “知道了知道了,你也背叛我一次,我原谅你,咱们就再也不提这档子事。” 轻轻在我耳边落下一吻,赵泽荫说道,“你一定要记住,千万别忘。” 在小车国住了两日,我好好休息了一番,这日清晨,天仍墨黑如漆,干涩的北风裹挟着冰雪的气息凛冽吹过,呵出一口气,仿佛都像是吞下一口冰。 我与赵泽荫策马驰骋于沉寂的黑暗之中,唯有蹄声踏破寂静。 远方,浮荼城的灯火星星点点缀于茫茫夜色,如散落的星光。 桃夭酒馆,梦真哈欠连天,将最后两个酒客赶出门,她要打烊了。 茂行已经没有吊着胳膊,我帮他认真查看一番,已无大碍。 “大人,将军,那个商队回来了,如果算得没错,今晚他们又要动身去无雷国,咱们怎么办?” 我捏着拳头恶狠狠说,“当然是会会他们!” “啊?大人,万万冲动不得,虽掌柜的确认那不是阿呼团的人,但能雇佣这种身手的护卫,这商队必定不简单,还说咱们惹不起。” 我一拍桌子吼道,“惹不起?区区商队,还大的过天不成!” “一正。冷静。” 我不服气地说,“知道了,我不会硬碰硬,能伤及你的部下,这人拍不是能一巴掌将我拍碎。我去谈判,商人无非是图财。” 赵泽荫点点头,说道“走,出发!” 趁着天没亮,我们一行三人在低矮的错综复杂的街巷里穿梭,还好这两人熟悉地形,不然换我早绕晕了。 浮荼城西还挺热闹,许多商队的马车都在这里装卸货物。 与小白汇合后,我们四人藏在巷子里,只听小白小声道,“好消息,他们的头领第一次出现。” “……正好,只要是商人,就有的谈。” “护卫就在那里,看到了吗大人!就是他,身手了得!” 顺着小白和茂行所指的方向我看去,只见朦胧灯光下,一魁梧奇伟的男人如铁壁铜墙般堵在屋门口,仿佛正在与里面的人交谈。 他腰间别着那把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弯刀,蓝色眼睛的涂河狼头标实在太显眼了。 阿苏胡图?!竟然是他?那,那和他说话的商贩头子,难道是…… 就在此时,阿苏胡图掀开帘子给那商队的头领让了道儿,只见男人大摇大摆走出来,神采奕奕很是得意忘形的样子,口头禅仿佛是——这趟又赚翻了! “……你们两个,查了半天就没发现此人是谁?” 对于赵泽荫的诘问,小白和茂行很困惑,二人很耿直承认了自己能力有待加强。 我简直要气笑了,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追查了半天,竟然查到了熟人头上。 高迎盛!是他把桑鸿带到了无雷国! 我又想起之前在雍州偶遇阿苏胡图之事,可恶,没想到竟然是他们,罪人早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却错过了! 想到这里,我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把掌心扣出了血。一股邪念几乎冲破我的理智,恨不得把面前这个神气扬扬的男人撕成八瓣! 有些无奈地扶额,赵泽荫扣住我发抖的肩膀,低声道,“过来一正!别冲动!” 留下茂行盯梢,小白一脸茫然跟着我和赵泽荫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沉默一会儿,赵泽荫才说,“怎会是高迎盛?他身边那人是谁?竟能重伤小白和茂行。” “啊?难道是,是高府的人?”小白这才恍然大悟,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是阿苏胡图,高佑的贴身侍卫,你们没见过他很正常。” “……一正,谨慎处理。” “我知道。” “我与你去,小白你和茂行继续盯着。” 深呼吸了几口,我扯扯衣角,走出巷子,露出笑容走向高迎盛,“哎呀哎呀,这不是我大哥嘛!” 阿苏胡图扭头看向我,拔出的刀又收了回去,速度之快让我只看到他收刀的动作。 高迎盛好像不太意外看到我,想必阿苏胡图已经把遇到我的事禀报给他了。 “哟,这不我义妹嘛,啊,荣王爷,失礼失礼!啧,你们两个同时出现还真有点令人意外。” 笑得合不拢嘴,高迎盛赚得盆满钵满,难掩愉悦的心情,就差手舞足蹈了。 “迎盛,在这儿遇到你,本王才觉得意外。” “嗨,做生意嘛,钱在哪儿人就在哪儿。快,快进来坐,我这儿有好茶!” 阿苏胡图看向小白和茂行盯梢的巷子,必然是早就察觉到了他们,这家伙真不是一般人。 上了二楼,高迎盛叫人上茶,竟然是龙张茶,还真是会享受。 我把门关好,在高迎盛滔滔不绝向赵泽荫炫耀自己这趟赚翻了时,怒气再也抑制不住,我悄无声息逼近高迎盛,猛然抽出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你这王八蛋给老娘闭嘴!说!你把我师父弄到哪儿去了?!我原以为你虽嚣张跋扈,至少尚有半分良知——竟干出贩卖人口的勾当!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高迎盛!” “冷静。”赵泽荫无奈地叹气。 高迎盛显然没料到我竟会骤然发难,他斜睨着我,又惊又懵:“什、什么?你你你,你胡说什么!我早就说你是个祸害,几次三番劝父亲远离你——看吧,我说对了!连阿苏胡图都知道你心肠歹毒!你敢动我,父亲定将你剥皮拆骨!” “吓唬谁呢,老娘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歹毒!” “冷静。”赵泽荫抬手一把夺过我的匕首,声线压得极低,“你们都静一静,太吵了。” “好啊,好啊!黄一正!你竟和荣亲王成了一伙!”高迎盛气得满脸涨红,“你这没良心、没心肺、不忠不孝的东西!父亲平日待你不薄,要钱给钱、有事办事,你居然——你!我回去定要将你逐出高家!” “你才不忠不孝!屡屡为义父招灾惹祸是为不孝;私通敌国、资送物资、背叛大梁是为不忠!我今儿就在这了结你,省得你再拖累义父!” “你才不忠不孝!我正经做生意,关你何事!我卖的是草药,又没向卑陆出货!” “你才不忠不孝!我与荣亲王乃是公务往来,何时成一伙了?我可在皇上面前没少为义父美言!我哪一点不忠?哪一点不孝?!” 赵泽荫默然注视着我俩唇枪舌剑,只静静啜茶。半晌,待我吵得口干舌燥、一屁股跌坐凳上,高迎盛也气得撇嘴抖腿、说不出话,他才缓缓开口,“二位,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们了?我茶叶本就不多,仅剩的一点好茶都拿来招待你们,你们竟然、竟然这样对我——” 一想到这一路为桑鸿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结果竟是被相熟之人暗中摆布,满腔委屈与懊悔再难压抑,我禁不住放声大哭。 “诶,诶,你,你干什么黄一正,你哭什么,吵架归吵架,我可没动你一根指头!” “你把我师父卖了,你知不知道我一路都在拼命找他!” “什么师父,什么卖了,你们能不能先把话说清楚。” 赵泽荫这才心平气和,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我越听越难受,眼泪扑簌簌地落,哭声怎么也止不住。 高迎盛紧皱眉头,沉吟片刻,迟疑地开口,“你说的……莫非是个白胡子老头?穿得破破烂烂,像个老乞丐?” “果然是你把他卖了!” “冷静!冷静!”高迎盛明显有些发懵,慌乱地抓抓头发,在屋里来回踱步,“你让我捋一捋!我先声明,我高迎盛确实什么生意都做,但绝不做黑心买卖,贩卖人口这种缺德事我可从不沾!不过……我确实顺路带过一个白胡子老头去无雷国。是受一个朋友请托,当时不止他一个,还有七八个人同行。我虽起过疑,但对方一口咬定都是他同乡,一起来西域做生意。看我商队规模大、护卫多,路上安全,才央我顺道捎上。途中我也试探过那些人,可他们嘴紧得很,一致说是来做买卖的。我对那老头印象深,是看他一大把年纪、衣衫褴褛还奔波受苦,心下不忍,劝他不如回乡。可他执意不肯……我还好心给他换了身干净保暖的衣裳,主要也是怕他万一冻死病死在我车队里,太不吉利。” “你才死!我师父身体好得很!”我猛地跳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不准说他死!” “没有没有,他好着呢,脸色红润精神矍铄没病没灾!我每天好吃好喝招待这些人,真的,阿苏胡图给我作证,我是商人,不是畜生,出门在外自然不会亏待咱大梁自己人。” “……近来无雷国为何需购入如此大量的草药、甚至招揽医师?”赵泽荫声音沉静,手中仍缓缓转着我的匕首,锋刃每每险险擦过他指尖,“据我所知,西域诸国近来并无大规模战事。纵有零星冲突,也远不至于耗用这等数量。” 高迎盛摇摇头,语气谨慎:“王爷,您也清楚,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少听、勿问,全凭良心。” “你从前,只在雍州一带经营,没错吧?”赵泽荫并未抬眼,仍专注于手中寒光流转的短刃。 “是。直到今年四月,突然有多方人马前来我大盛商行预购草药,我才知晓无雷国正以重金广收药材。正巧我那位朋友来找我,问我是否也想赚这一笔——让我直接将货出给他,省去中间差价,双赢。”高迎盛稍作停顿,又急急补充,“我也仔细查验过,他们所购品类皆属安神镇定之药,并非禁运物资,更不曾售予卑陆。否则,我哪能出得了白马关?自然,一路该打点的关节,也都打点周全了。” “你初次来浮荼城,就没有打点地头蛇?” 高迎盛连连点头说道,“必然是打点好了的,不过这里的头真狠,每次运货都要收四成过路费。不过嘛,就是这样也大有赚头,不亏。” “这儿是杀手窝,你活腻了是不是!”我暴跳如雷吼道,“赚那么多钱你花得完么你掉钱眼里了?!”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无奈][无奈][无奈][无奈]一个观众都没有么。要哭断气了,/(ㄒo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第 70 章 第71章 第 71 章 “诶诶,一码归一码!我高迎盛喜欢的是做生意,是赚钱这个滋味,你可别冤枉我黄一正!” 这时,门口传来叩门声,阿苏胡图在外禀报,“少爷,先前跟您提过的那两个劫掠商队的毛贼,已经拿住了,该如何处置?” 我一听急忙冲下楼,只见茂行与小白被揍得鼻青脸肿,捆作一团丢在角落。 我气得抬脚踹向阿苏胡图,骂道,“你这糊涂东西!还不快松绑!他们是王爷的亲兵!” 高迎盛闻言脸色大变,忙不迭向赵泽荫赔笑,“这、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全是误会!阿苏胡图!还不快给两位小将军松绑!” 赵泽荫却不恼,反摸着下巴,笑看小白和茂行狼狈起身,如犯错孩童般垂首立在一旁,“看来,还欠些历练。” “咱们……继续喝茶?阿苏胡图,好好招呼两位小将军歇息。” 重回二楼,我猛灌半壶凉茶才定下心神。 高迎盛心疼得直咂嘴,连说我糟蹋了他的上等龙张茶。他端来点心、肉干与热奶茶,讪笑道,“吵一架倒把我吵饿了。二位将就用些。” 对我提出的数个问题,高迎盛一边嚼着肉干,一边将自己所知尽数道出。 他并未见过本地真正的地头蛇,只知有个叫阿金多吉的人负责接头。 至于那个所谓“朋友”,此前与他做过几回买卖,纯属生意往来,名叫田闻论,祖籍珠州,自称幼年便随父母在西域经商,如今主要经营无雷与大梁之间的贸易。 珠州……我与赵泽荫对视一眼,此地名难免引人联想,但田闻论这名字确是头回听说。 “你确定浮荼城的接头人叫阿金多吉?” “他是这般自称的。我几个月前只见过他一次,是个西域人,但相貌更偏西边——高个,瘦弱,面色惨白,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尤其傲慢。” “傲慢?” “是啊,我说三句,他才回一句,时常干脆不搭理。嗯……或许这不叫傲慢,叫反应迟钝?” “他是否常打哈欠,一副睡不醒的模样,还总吸鼻子、晃脑袋?” “对、对!这人瞧着不太正常。” 我心下一沉。 按祝山枝的说法,这阿金多吉本该是个死人了。倒也不矛盾——高迎盛数月前见他时他还活着,后来因故身亡也说得通。 只是听这症状,实在蹊跷。 “这阿金多吉,怕是服了弥甲散。”我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说道,“此物致人幻觉,早年有些修道之人服之以求神迹。服多了便成瘾,最终会因无法入眠,力竭而亡。” 赵泽荫割下一小块牛肉干递给我,尝了尝,咸中带甜,倒很可口。 “管他呢,咱可不碰那玩意儿。我知道的,可都交代干净了。” 接下来该如何?是否该去无雷国寻师父?小车国这边暂应无虞,或可抽身前往,尽快将师父带离。与赵泽荫商议后,我们决定随高迎盛这支商队同往无雷。 小白与茂行身上带伤,不宜同行。 赵泽荫预感到风波未平,吩咐小白联络西陲大营,茂行则联络王尧哥,务必要护住同庆公主周全,稳住小车国局势,以免牵一发而动全身,致使西域再生动荡。 高迎盛咬牙跺脚半晌——他本打算这趟走完便好生歇息。但听罢来龙去脉,终究还是决定与我们同行。若需与田闻论交涉,他可先行试探虚实。 我忙活着把行囊准备好,扒开阿苏胡图的背囊看他都带了哪些,我也好参考一番,而赵泽荫则在向茂行和小白做细致的交代。 高迎盛不知道在摆弄什么,抱着个匣子等赵泽荫忙完,才神秘兮兮把我们叫到屋里,谨慎地关好门。 “王爷,这玩意儿你拿着。我从博罗人那里搞来的好货。” 我凑过去,只见赵泽荫打开匣子,看到里面的东西也愣住了。 “手,手枪?”我惊呼,虽然和我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不一样,但外形几乎相差无几。 “是火铳,手枪?你这叫法好像也挺贴切。” 见赵泽荫拿起火铳在手中熟练把玩起来,高迎盛连忙躲到我身后,小声道,“一共有五发火药,紧着点用。” 我见赵泽荫胡乱比划,枪口晃来晃去,也有些怕,“小心点,擦枪走火打到我怎么办!” 得了新玩意儿心情甚好,赵泽荫将火铳收好,捏捏我的鼻子笑道,“放心,不会打到你的屁股。” 高迎盛眼神暧昧地看着我们两个,却谨慎地并未发问。 正午时分,我与赵泽荫随商队启程。 前往无雷国的路途大多穿越戈壁与荒漠,我们备足了清水与干粮,以应对苍茫天地间的艰险。 高迎盛素来出手阔绰、颇有气派,所带皆是心腹好手,更有阿苏胡图这等高手随行,一路安危确有保障。 说起阿苏胡图,他曾与徐鸮雪客交手,能在那样情境下伤及雪客,足见其武艺不凡——而这也从侧面印证徐鸮的身手何其出众,难怪赵泽荫一直有意将他招揽麾下。 我蜷在晃晃悠悠的货车上,周身堆满捆扎整齐的药材。 头戴兜帽面纱,呼吸间尽是草木苦涩的香气,我在阳光下睡了一觉,身上盖着粗毡毛毯,毯上短毛温暖又粗砺,随车行轻轻扫过脸颊,恍如谁人无声的抚摸。 一路行至傍晚,商队于一片废墟间扎营。 此处是行商惯常的歇脚地,风蚀严重的残垣断壁围出几方勉强可遮风寒的石屋,在这荒芜之地已属难得。众人拾来猫儿刺生起篝火,寒意渐深的夜晚,风声卷着细沙在四野低啸。 西域的夜如此宁静,人在浩瀚天地间,渺小如蚁。 幸而此地有地下河流经,汇成一汪不小的湖泊,绿洲因而生成,默默庇护着荒漠中的旅人。 高迎盛虽自幼锦衣玉食,在这等艰苦环境下却并不见多少挑剔。我捧着热汤问他,为何如此热衷于行商?在家赋闲、赏玩嬉游多逍遥? 高迎盛从未与我说过这么多话。四年多来,他每见到我总冷着一张脸,比起高迎远,他显然更为排斥我。 “你也知道,我读书不成,性子又张扬,走不了仕途。倒不如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好歹不至于丢了父亲的脸面。” 身为宰相之子、皇后的亲兄,这位名副其实的国舅爷偏偏选择行商,自然免不了招人议论。 尽管大梁商市繁荣,自古“士农工商”的观念却仍根深蒂固,商人地位终归不高。 然而高佑却从未阻拦过高迎盛做自己想做的事——与外界的风评相比,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孩子是否真正快乐。 “到底哪里有趣。”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见识天下奇闻、世间异宝——即便不赚钱,那种天地宽广、万物相连的震撼,才最令我着迷。那般滋味哟,千金不换。” 高迎盛眼中仿佛有光。 我从未认真去了解过他,直到这一刻才恍然发觉,原来他也藏着自己的热爱与向往。 “大哥,有种名叫飞机的座驾可带你日行千里,满足步足天下的愿望。” “飞机?有这等稀奇玩意儿?” 我扫出一片沙子,拿着小棍子画起来,“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这时赵泽荫走进来,也凑近了看,“你的画工……和你的故事一样幼稚。” “害我还挺好奇,小儿科水平。” 我瞪着两人,气愤道,“这是简笔画,讨厌!” “对了,嘿嘿,素闻王爷不仅画技精妙能将那鱼虾画得栩栩如生,字更是一流,嘿嘿,我想给商行求个字,不知——” 赵泽荫坐我身边,不怀好意故意搂住我的肩膀,笑道,“没问题,回京了你来我府上拿便是。” “哎呀呀,太好了太好了哈哈哈。嗯,话说你们二位——”高迎盛眼神在我和赵泽荫间逡巡着,问道,“是已经——” 赵泽荫侧身吻了一下我的耳侧,应道,“是。” 了然于心地笑了笑,高迎盛还要去安排晚上轮守的事,离开了这处不大的废弃房子。 没有旁人打搅,赵泽荫搂着我躺在软毯上,他的手有些凉,显然刚从湖边回来。 “累不累,看不出你适应力挺强,粗茶淡饭颠沛奔波的日子你亦能适应,不似娇滴滴的侯府小姐。” “不是游山玩水,出门办差能活着就还行。” “一正,为何你过得这么累。” 我抬眼看着赵泽荫,这个问题徐鸮也问过。 “劳碌命。” 抚摸着我手腕上露出的一小段红色印记,赵泽荫低头吻吻我的额头,“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会怎样。”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能有什么区别呢。” “……说老实话,知道你要同来西域,我没打算回去了,我想带你一起走。” 我心中一震,立刻支起胳膊,睁大眼睛警觉地盯着赵泽荫,“为什么,带我干什么?” “你很有趣,路上不会闷。” 我张大嘴,被赵泽荫的想法震惊了,“赵泽荫!我不是小猫小狗给你逗乐子的玩物,你自己想跑就罢了拐带我作甚,我可是要和师父回锦州的,不对,你也不准跑,说好一起回去,你!你!你怎么又变卦?!” “……你的关注点偏了,一正。” “我不管,你不要戏弄我了,我们回锦州了再说其他的好不好。” “你别紧张。”哈哈笑起来,赵泽荫将我压在身下,嘴唇贴着我的眼睛轻吻,“你一着急上蹿下跳的样子很好笑。” “你无聊不无聊,就这么喜欢戏弄我?” “对,有趣。” 我咬牙切齿瞪着赵泽荫,手伸到他□□用力抓了一下,见他反应不及收敛微笑眉头一皱,我心中暗爽,“别以为只有你性格恶劣。” “……挑衅我,你担得起后果么。” “吓唬谁,下次我就这么给它一掰,看你还神气什么。” 笑得忍不住,赵泽荫腹肌都一阵阵发紧,他拉住我的手十指相扣,“下次给你个机会表演。” “不跟你瞎扯,我想睡了。” “嗯,休息吧一正。” 直到沉入梦境之前,我都没察觉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向来习惯每到一处必先仔细察看周遭地形,熟悉可供藏身与脱身的路径。 这一次,我却疏忽了。 在危机四伏的西域,一次大意,便足以赔上性命。这本该是刻进骨血里的教训! 夜半时分,赵泽荫突然将我摇醒。 有贼人突袭商队,破屋外兵刃相交之声已清晰可闻。他却镇定如常,甚至语气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利刃悄然出鞘,赵泽荫一把拉住我,低声道,“跟紧我。” 我刚冲出石屋,便见黑暗中刀剑碰撞迸出的寒光,霎时照亮了来袭者的面容—— 祝山枝! 赵泽荫已与他在漆黑中缠斗在一处。 我心神一震,迅速拔出匕首,凝神戒备,随时准备迎击。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化了]单机中…… 啊啊啊,分段分到崩溃。原以为分段是指分大段,没想到是字面意思分小段,先前故意合并了一些段落,弄巧成拙呀,崩溃。(10.13)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第 71 章 第72章 第 72 章 二人越打越远,刀剑交击声渐远。 我迅速将手中的火把扔在地上踩灭——绝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此刻最好的选择,就是藏身于这片废墟与黑暗之中。 我摸黑在残垣断壁间奔跑,不时回头张望,心中不断祈祷无人追来。然而就在下一刻,头顶忽然传来一道疾劲的风声——有人自上方扑下! 我来不及细想,拔出匕首反手便向空中挥去。 只听“嗤”的一声,似乎是刀刃划破衣料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闷哼。还来不及反应,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猛地勒紧我的脖颈,另一只则狠狠反扭我的手腕。 我顿时动弹不得,被人死死制在了黑暗之中。 “放开她,祝山枝。” 火把渐近,赵泽荫的身影在五步之外浮现——他的剑正稳稳架在阿狸的颈间。 高迎盛也匆匆赶来,一见祝山枝挟持着我,立刻开口:“钱不是问题,你说个数,多少我都给得起。你的人都已折损,犯不着再赔上自己。能谈钱的事,何必拼命?” 阿狸却嘶声大喊,“大哥别管我大哥,横竖都是死,我不怕大哥!你快点逃走再也别回来!大哥!” 赵泽荫一脚将阿狸踹跪在地,收剑回势,目光却始终锁在祝山枝脸上,“放开她,我放你们俩一条生路。” 我能听见祝山枝粗重的喘息,他掌心渗出冷汗,声音紧绷,“赵泽荫,我信不过你。” “……你除了听话别无选择。” 祝山枝拖着我向后退去,手臂越收越紧。 我趁其不备,猛地朝他小臂咬下——牙齿陷进紧实的肌肉中,他闷哼一声,却并未松劲。 我随即狠狠踩向他的脚,可就在这一瞬,脚下地面陡然震动!不等我反应,地表轰然塌陷。 耳边响起低沉剧烈的轰鸣,我心一沉:糟了!是流沙! 沙石如暴雨倾泻,视线尽没。 我们在失控中下坠,黑暗中有人将我紧紧箍住。随后猛地一记重撞,接连翻滚数圈,直至狠狠撞上硬石才戛然停驻。 我第一念头是必死无疑。慌忙挣扎起身,却发现自己四肢完好、头脑清醒,并无剧烈痛楚。 借着私下微光四下一看,不由得怔住——几步开外,祝山枝瘫倒在地一动不动。细沙仍不断从我们跌落的缺口簌簌洒落。方才那一番挣扎,竟意外触发陷阱,让我们坠入了这地下深穴。 走上前去探了探祝山枝的鼻息,还有气,我抽出他别在腰间的匕首,终于拿回来了,这把削铁如泥的羽纹匕首。 “不杀我么。” “……有这个打算。” 祝山枝尽力撑起自己的身体,靠在背后隐隐发出荧光的石壁,他额头有血,右臂耷拉着,看样子脱臼了。 “动手吧,你赢了。” “这是哪里,怎么出去?” “别问死人问题。” “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杀我!枉我和我师父救你一命!” “……我没想杀你。” 我愣住了——是杀赵泽荫。 遭了,也许这只是第一波袭击,那帮贼人酝酿这么久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我忙跑到祝山枝面前,吼道,“带我出去!” “我不知这是哪里。” 我此刻大脑一片混乱,希望赵泽荫不要冲动中了敌人圈套,好在阿苏胡图在他有助力,不至于太过被动。 可我不能被困死在这里——眼下若杀了祝山枝,若再遇险情我必死无疑。不如暂且留他性命,借他之力先脱困再说。 打定主意,我将匕首收回鞘中,伸手按住祝山枝脱臼的右臂,“你……忍着点,我不太熟练。” 话音未落,手下猛地发力一推,只听“咔吧”一声脆响。 祝山枝顿时冷汗涔涔,混着血迹滴落至下巴。他却抬起眼,嘴角扯出一丝笑,“还行,手艺不算太差。” “你我都不想困死此处,不如先想办法出去如何。” 祝山枝站起身活动了下刚接好的手臂,却突然再次自身后勒住我。 我心头一紧,慌忙去掰他并未用力的胳膊,只听他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带你出去,你帮我把阿狸救下来。” “没问题,没问题,但你得快点,我怕赵泽荫一怒之下宰了他。” “……那我们就一起死。” 我猛地回头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怒吼道,“你要死拉我垫背做什么!别废话了别废话了,这到底是哪里?” “……涂河国的坟墓。” 我抬起手肘重重给了祝山枝一记,他吃痛松手,踉跄几步跌坐在地,勉强靠上石壁急促喘息,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看他这副模样……我伸手想探他颈侧的脉象,却被他出于本能一巴掌挥开,“别碰我!” 我顿时怒火上涌,扑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扬手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好心当做驴肝肺!你服了弥甲散对不对?怪不得说最近睡不安稳!那是能随便碰的东西吗?真想死抹脖子岂不更快嘛!” 有些震惊地瞪着我,祝山枝吼道,“你敢打我?!” 我不等男人话音落地,又扇了他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力道不重,伤害为零。 祝山枝喘着粗气,恶狠狠盯着我,却没有还手。 “还顶不顶嘴?” “……” 我拉过他僵硬的手,在他虎口处用力按压,“这个穴位,狠狠按住能缓解不适,你得把这个东西戒了,不然迟早得死。” “死有何惧。” “有病啊,那你安安静静去死好了,你来袭击我们干什么。” 祝山枝眼神微微涣散,沉默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指下用力掐按了近一刻钟,直到我手指发酸,才扶着祝山枝慢慢起身。他倚着墙取出火折子,正要去点墙柱上残留的火把,被我急忙拦住。 我静下心神,在黑暗中仔细感知——空气中有极微弱的气流流动,并无异味,应该安全。得我首肯,祝山枝擦亮火折,一点昏黄的光芒逐渐蔓延开来。 借着他的动作,我终于看清了我们所处的地方——这是一座以巨石砌成的庙宇。而我之所以如此断定,是因为殿堂正中央的石壁上,赫然镌刻着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图腾—— 巨大的狼首。 蓝色狼眼历经岁月仍色彩鲜明,幽深、犀利,如同真狼凝视猎物一般,直直地锁住了我。 只见祝山枝虔诚地跪下去,冲着狼头图腾跪拜行礼,做完这一切,他取下立柱上的火把指着一处深黑色的门问,“走不走。” 我拉住祝山枝的袖子跟在他身后,以免有机关伤到我。 “你是涂河人?” “嗯。” “因战乱从关内迁移来涂河国?” “……是流放,罪人之后。” 也不知在狭窄逼仄的通道中行进了多久,我们终于踏入了一处较为开阔的石室。 空气中仍有微风吹拂,说明只要坚持向前,必能找到出口。 祝山枝的状态极差,弥甲散的反噬显然正在发作——他脸色灰白,双唇却异常鲜红,此刻正跌坐在石凳上,死死掐着虎口勉强维持清醒。 我举着火把四下察看,在墙角堆积的沙土中发现了几本残旧的书卷。因环境极为干燥,这些纸页早已脆弱不堪,稍一触碰便碎成齑粉。 涂河国并非自古便是西域国度,其先祖实为中原遗民,为避战乱迁居于此,后又吸纳西域诸国的流民,逐渐形成一方小国。 可惜在陈梁更迭之际,它先被卑陆吞并,部分领土更遭无雷国趁火打劫。可以想见,涂河子民不是惨遭屠戮,便是沦为奴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是令人感慨。 从残存的布置来看,这里应当是一处书室。尽管岁月侵蚀,仍可辨出部分经史子集与诗词歌赋的痕迹——这是他们从中原带来的宝藏,被悄悄藏在这幽深的地底。 我甚至还在角落石架上发现一只纸鸢,只可惜指尖才触,便已碎成尘埃。 令人唏嘘,这个曾经存在却又覆灭的小国几乎不会再留下任何记录了,就像为曾存在过一样。 探查了地形,我扶着祝山枝继续向有风的地方走去,再经过一段走廊来到了一处天然的石洞,石壁中有荧石,整个洞绿莹莹的,左右两个洞口,两边都有微风,我们犯了难。 我疲惫地坐了下来,不知已走了多久,只觉口干舌燥。我从背囊中取出两粒生津丸,自己含了一颗,正要递给祝山枝,他却别过头去不肯接。 我捏住他的下巴,拍了拍他的脸,没好气地说道,“你是不是就喜欢被人打,非挨几下才听话?快吃!我怕你死在这儿,我更出不去!” 像一只不肯被驯服的野狼,祝山枝被我用手指撬开牙关,温热的舌尖划过我的指尖时,这个家伙,竟然脸红了。 稍事休息后,我重新走到两个洞口前仔细观察。一边风力明显较强,而另一侧的风中若静心细辨,却能嗅出一丝极微弱的湿润。 我俯身低头,竟在石缝间发现几不可察的嫩绿草芽——这一边,一定有水。 我回头望向祝山枝,心想风力大的那条路或许出口更近,但若迟迟找不到水源,我们恐怕撑不了多久。 既如此,不如先找到水源再说,不免得死在这儿。 打定主意,我再次搀起祝山枝。他几乎将全身重量倚在我肩上,我看见他死死掐着虎口,那片皮肤早已血肉模糊——这人对自己,真是够狠。 我们沿着传来湿气的石道蹒跚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前路仿佛没有尽头。就在我几乎力竭之时,突然被地上某物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我揉着发痛的膝盖回头望去,竟是一具早已风干的尸骸! 我吓得惊叫出声,慌忙缩到一旁。祝山枝却似司空见惯,面无表情地俯下身,熟练地搜查起尸体身上可用的物资。 只捡了两个水壶,但里面却空空如也,看样子这人是去找水源的,但还没找到就渴死了。 [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我觉得祝山枝多少有点怪癖。另:涂河国的历史原本打算写在其霍桑落的番外篇中,但眼下只是打算,还没动笔,:-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2章 第 72 章 第73章 第 73 章 将我拉起来,祝山枝问,“你确定往这边走?这个人渴死在半路了。” “我确定!” “带路。” 又不知走了多久,我的双脚早已疼得几乎麻木。 终于,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我们竟走到了一处极为开阔的天然石洞,更令人惊喜的是,眼前赫然出现一汪清池! 我谨慎观察一番,池水不深,其间游动着拇指大小的鱼儿,水流清澈流动,是活水。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生水不饮”的信条,我俯身捧起水便大口喝下。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我终于原地复活。 干脆脱了鞋,我将酸痛的双脚浸入冰凉池水中,痛感顿时消减不少。 “喂!人家在这里喝水,你洗脚?”祝山枝补充了水分,缓解了弥甲散的副作用,拧着眉头朝我吼道,“你别太猖狂了黄一正!” 我抬起脚就朝他甩了一串水花,“你管我,有本事你别喝。” 祝山枝恶狠狠瞪我一眼,索性起身走到远离我的地方,重新洗净水壶、默默灌满。 就在此时,我忽然感到脚背上一阵刺痛,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祝山枝反应极快,瞬间冲至我身边,一把将我拦腰抱离水边,声音都变了调,“蛇!” 他急忙将我放下,不由分说捧起我的脚,低头便朝脚背上的牙印吸去。我看着他紧张急切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男人愣住了,仍握着我的脚腕,嘴角还沾着血渍,一脸茫然地望向我。 “没有毒。” 祝山枝猛地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上了当,顿时扑过来一把将我压在身下,紧扣住我一只手腕,气急败坏地瞪着我,“坏女人!不早说!” 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抹去他唇边的血迹,笑意忍不住漾开,“抓来吃吧,我饿了。” 气归气,祝山枝还是很听话准备抓蛇吃。待他脱了衣服和长裤准备下水时,我被眼前所见彻底震住了—— 祝山枝的身上几乎布满层层叠叠的鞭痕与烙伤,旧疤未愈、新痂尚在,如同一幅狰狞的图卷刻印在他脊背与四肢。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他后背中央赫然纹着一只涂河狼——那狼首虽被累累瘢痕贯穿,却仍透出一股不肯低头的野性。 没过多久,祝山枝湿漉漉地爬上岸,将还在扭动的蛇扔到我脚边。他正拿起匕首准备处理,我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他肩头一道深陷的鞭痕。 指下的肌肤微微绷紧,随着我的触碰,他呼吸渐渐急促。终于,他猛地回过头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声音压抑而沙哑,“摸够了没有。” “谁打的?有旧有新,不都是陈年伤,你被人虐待了?” “有何稀奇,奴隶被主人鞭打不是很正常?” “……最近也是主人打的?” 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祝山枝把蛇肉切成块递给我,“老爹不满意我违逆他,叫亲信给我点教训而已。” 我忍着恶心嚼着生蛇肉,“哪里正常?哪有父亲任人如此鞭打自己的孩子。” “我觉得很正常啊。” 突然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我的喉咙,让人如鲠在喉。 祝山枝面无表情吃着蛇肉,还评价味道不错,比巴磷蛇好吃。 “祝山枝,逃跑吧。” “……你说什么疯话。” 我扭过祝山枝的脸,他仍旧在嚼蛇肉,腮帮子一鼓一鼓,“阿狸不也叫你逃跑?你们这个组织太诡异下作了,不仅用毒药控制你们、鞭打虐待你们,还给你们吃弥甲散,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死的。” “你在担心我?” “……基于你屡次三番没有动手杀我,我给你一点小小的建议。” “那个白胡子神医也这么说,他叫我改邪归正。” “……师父他看你一身伤,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我不会逃走,我不会丢下他们不管,他们都是废物,没有我他们活不下去。” “听着,无论阿呼团搅混西域这池水有何企图都绝对不会成功的,涂河国灭亡了就不会再重现。” “……”眼神突然变得凶狠,祝山枝一把将我按在地上,胳膊横在我脖颈前,“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老爹的大计!” “这世上只有金钱和权力会令人丧失理智和人性,我不知道他的大计,我只知道他图谋的一切都是浮沤泡影。” 发梢的水珠滴落在我脸上,祝山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尽是自嘲,“不然呢?若不跟着他,我们这种人又能去哪找容身之处?谁愿意回到那猪狗不如的日子……尊贵的黄大人,你知道和野狗抢食的滋味吗?!” “我知道!”我举起右手,虎口处仍能看到浅浅的痕迹,“我也曾过得很艰难,被狗抢走的鸡腿我也是拼了命才抢回来的!” “……侯府小姐也要跟狗抢食?” “听话,别再替你那个‘老爹’卖命了。我虽没见过他,可我知道——他根本是个变态!控制欲极强,更没把你们当人看!弥甲散是做什么用的,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 “这东西会让人飘飘欲仙产生幻觉,还有催情的功效,哪个老爹会如此畜生,用这东西凌辱自己的孩子。” 像是被什么不堪的回忆猛然攫住,祝山枝突然剧烈地干呕起来,整个身体痛苦地弓起,脊背紧绷如弓,止不住地颤抖。 我伸手环住他,低声道,“祝山枝,那种人渣根本不配被你们叫做‘老爹’。他不会给你们归宿,他只会把你们利用到最后一刻,然后像垃圾一样丢掉。” “你要策反我?”他猛地将我拽到眼前,一把搂住,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耳畔,“就像你对徐鸮那样?” “我从未策反控制过阿鸮。况且,我有一个管家已经够了。”我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祝山枝,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不管你们在图谋什么、想要什么——在大梁千万铁骑面前,都不值一提。” “……” 我捧起男人的脸,额头与他相抵,“回头是岸。我师父救下你,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他觉得你不该就这样死在这里。” “坏女人,你太擅长蛊惑人心。”祝山枝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指尖轻抚过我的唇,“怪不得……连赵泽荫也对你难以抗拒。” “……啊?何出此言?证据呢?” “他还没有真的碰过你吧。” 我脸唰地红了,“你不要脸,你不会偷窥了吧——” “他可是认识玉烟三天就把她吃干抹净了,还有小车国那个女人也一样。” “……这不恰恰说明他对我根本没那个意思么。” 祝山枝抚摸着我的辫子,低声道,“你不懂男人。越是真正想得到的人,越不会轻易触碰。” 我愣住了,疑惑不已,“那我请教请教你,赵泽荫他现在对我究竟到了哪个阶段?” “你去问他,问我做什么。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我接过蛇肉,抱膝默默嚼着。 祝山枝又跃入池中,左右扑腾,捉了几条不大的鱼上来,利落地剖洗之后,便直接生吃起来,条件有限,不能计较太多了。 见他胸前那道我留下的刀伤仍在渗血,又知晓他凄惨的过往,加之他未趁我之危下手,我终究心下不忍,取出随身伤药为他洒上。无奈未带纱布,只得脱下内衫,扯成布条替他包扎。 这次,对我敌意没那么大了,祝山枝并未在我触碰他时将我的手打开,也许过往的经历令他对别人的触碰本能厌恶吧。 “阿呼团的首领究竟是谁。” “……你们的情报真差劲,这么久了,连我们老爹是谁都不知道。” 我把辫子抖开,上面还有沙子,甩了半天才勉强清理干净,“是是是,所以到底是谁。” “他叫田闻论。”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迅速蔓延开来。 看来高迎盛被卷入这场风波,绝非偶然——他恐怕早已成为他人眼中的目标。 世上怎会有凭空掉馅饼的美事?田闻论主动接近高迎盛,绝不仅仅图财。他的目标,是高佑。 为什么,他和高佑有何牵扯和交集,我总觉得这一切巧合背后必然有更大的阴谋。 从刚才我对祝山枝的试探,基本可以肯定阿呼团搅弄风云的目的是为了复国,可涂河国早就不复存在何谈复国,真不是天方夜谭? 整顿好行装,我同祝山枝再度启程。 从他身体恢复的状况来看,他应是在被迫服下弥甲散后不久,便奉命前来刺杀赵泽荫——这根本就是一场自杀式的袭击。本就深受药物反噬的他,根本不可能得手。或许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才转而选择挟持我,试图换阿狸一线生机。 又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竟走入了一条死路。 我怔在原地,难以置信——通道竟被一扇巨大的石门彻底阻断。我俯身贴地,清晰感受到从石门另一端透来的微风。 可恶!我敢肯定出口就在不远处,偏偏被这该死的石门拦住了去路! 有些力竭地坐在地上,我脚痛得厉害,整个人也很困,喝口水润润嗓子,我看着祝山枝四处摸索着。 “喂,醒醒!” 见我闭着眼睛快睡着了,祝山枝反而精神很好问道,“你不会放弃了吧。” “我不懂机关,只能指望你了。” 祝山枝一屁股坐我对面,狭窄的石廊里几乎没有一丝声响,“喂黄一正,你答应我的事你能不能搞定。” “……我如果说我做不到,你打算在这儿把我杀了?或者把我困在这里,让我像那个干尸一样,永远出不去?” “你太聪明了。” “你认识那个人?” “……你就不奇怪他为什么带着两个水壶?” 我愣了一下,笑道,“他在同伴的怂恿下去打水,结果并没有找到水源,返回的时候发现同伴早就溜了把他一人遗弃在此地。这些年暗河重新有了水,我们才不至于死于干渴,在涂河国还在时,这里也有暗河,唯有这期间十几年前,暗河干枯,这个人运气不佳并没有找到水源,绝望而死。” “嗯,这个故事还挺契合我们这种人,看似是同伴,实则也是劲敌,为了保证任务完成,解毒丸都只有一颗,谁完成了谁吃。” 我看着祝山枝的眼睛,揉了揉酸痛的脚,“太变态了,是我的话我会忍不住早早宰了他,你们怎么忍受下来的。” “一个在你绝望关头拉你一把的人,你也会将其视为太阳,即便太阳会灼伤你。” 我倾过身,几乎和祝山枝鼻尖相触,周围的荧光笼罩着他,又落在我眼中,手轻轻贴在这个男人的颈侧,我说道,“你还记得红珠吗。” “……” “做自己的太阳祝山枝,这个时代亏欠了你不假,但是你——谁也不欠。” “你不过是在蛊惑我,你以为我会上当?他们早就警告过我,叫我离你远一点,你太聪明了,迟早会骗到我头上。” “那你为什么不离远点,你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接近我到底想干什么。” 眼神闪躲,祝山枝不服气地想扯开我的手,却只是故作模样没有用力。 有些冰冷的,长着茧的手覆在我手上,半晌,他问,“所以你能不能践行承诺,你太狡猾了,我信不过你。” “我不知道,赵泽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阿狸,毕竟你也记得在丰州时,若非有个小崽子腹痛不止,他定会毫不犹豫宰了企图和他谈条件的人,你不该去招惹他。不过,如果,我是说如果阿狸还活着,我答应你我会使出浑身解数留住他的命。” “好,给你。” 祝山枝把那把羽纹匕首递到我面前,眉宇间有一丝释然,“你赢了,还给你。帮我给阿狸带句话,我在我们的秘密基地给他留了钱。对了,秘密基地在一颗巨大的胡杨树下,我系了红绳,他很笨,你要说清楚。” “你在交代后事?” “赵泽荫不会放过我,他会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毫不犹豫杀了我。” “……我知道了。”我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祝山枝,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我想我会拉你一把。” “你在说什么疯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宁愿我永远没遇到过你。” 祝山枝一把将我轻轻推开,脸上浮现出那副熟悉的玩世不恭。他触动了隐蔽的机关,伴随着隆隆巨响,石门缓缓开启——突如其来的强烈阳光刺得我眼睛灼痛。 待视线逐渐清晰,我怔住了:这里,竟然就是我最初歇脚睡觉的那间破败石屋! 我们在地下绕行了那么久,历经艰险,最终却回到了起点。我这才醒悟,那座地下庙宇根本就是一个环形的结构,象征着轮回,终结即是开端,终点亦是原点。 祝山枝没有再挟持我,只是沉默地朝外走去。可没走几步,他却忽然站定,一动不动。 我急忙跟上,却在看清前方景象的瞬间,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 赵泽荫就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高迎盛正在他身旁低声说着什么。炽烈的阳光照得我双眼发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就在赵泽荫猛地抬头,先震惊地看见祝山枝、继而目光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他脸上所有阴翳冷硬的表情,仿佛被阳光顷刻融化的坚冰。 我朝他飞奔而去。他也立刻站起身,迈开大步迎向我。 周围护卫一拥而上,将祝山枝死死按进沙土之中。这个男人再没有丝毫挣扎,只是闭上了双眼。 “有没有受伤?”赵泽荫上下打量着我的前胸后背,但很快他双目赤红,拔出了剑走向祝山枝。 “等等!” “你要替他们求情?” 他们?看来阿狸应该还活着。 我揉揉眼睛,抱住赵泽荫的腰,“嗯,暂时放他们一马。” “好。” 就连祝山枝也震惊无比地猛然睁开眼,脸上的诧异多过劫后余生的喜悦。 “带上来。” 阿苏胡图连忙绕到后方提溜着阿狸走来扔在祝山枝身边,这个被狠狠揍了一顿的阿狸竟然抱着祝山枝又哭又笑,一声声喊着大哥。 “赶紧滚!” 祝山枝站起身,拍拍衣服,神色复杂地看着赵泽荫,很快他便和阿狸消失在戈壁中。 “哎呀,急死我了,还好你没事,不然回去父亲肯定会打死我。”高迎盛擦擦眼角,哽咽道,“我去叫他们停工,我就说了那是个陷阱,挖穿都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 赵泽荫挥挥手不再理会高迎盛,把我拉到屋里再次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确定我没受伤才松了口气。 我脱下靴子给他展示了自己脚上的伤,他帮我涂了药,问道,“你买双衬脚的鞋子很难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第一次穿这么久靴子不太习惯,还是布鞋舒服。” 洗了把脸,我躺在软毯子上,头靠在赵泽荫大腿边,将掉进陷阱后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听罢,他说道,“你的猜测有迹可循。只不过涂河国不需要重建,鸠占鹊巢即可。” “……”我瞬间明白了赵泽荫的话,心想,这招还真是够阴险。 “睡会儿吧一正。” 我拉住赵泽荫的手,问道,“你真的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们?” “因为你还好好活着,我可以对他们手下留情。” “真的是因为我?” 赵泽荫看向我,蹙着眉头,“你在怀疑什么?” “你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放过他们。” 俯身躺在我身边,赵泽荫眼睛下有乌青,我失踪这段时间他一刻都没有闭眼,“不重要,你还活着就好。” “你现在对我的喜欢是不是比一丢丢要多很多?” “对。” 我盯着赵泽荫,又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要我?” “……”抬手摸摸我的脸颊,赵泽荫难得垂下眼眸没有戏弄我,“现在还不想。” 我平躺在毡毯上,心中纷乱如麻。 可恶,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赵泽荫还在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祝山枝这个蠢蛋,还说什么赵泽荫难以抗拒,他根本不了解赵泽荫,这个人极其谨慎,我压根连这个男人的防线都没有攻破。 越想越觉心烦意乱,仿佛陷进数重交织的阴谋之中,却理不出一根清晰的线头。 更糟的是,我竟忘了追问师父的消息……大脑如同彻底停转,再也思考不动分毫。 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屋外传来些许嘈杂,篝火已熄,余温尚存。 我坐起身,头脑仍有些发懵,却见赵泽荫正低头走进门来——他脸上竟带着血迹! 我顿时彻底清醒,急忙迎上前去,“你受伤了?” 我意识到出事了,刚想出去一探究竟被赵泽荫拦住腰,“别看,你会吐。” 发生了一场恶战,我手有些发凉,微微颤抖,他们迫不及待要赵泽荫的命了。 收拾了行装,我把背囊系好,赵泽荫几乎是捂着我的眼睛绕出这片栖息地,血腥味刺鼻,即便被掩埋起来仍旧闻得到。 高迎盛一脸凝重,牵过来一匹纯黑色,“王爷,义妹,我还得继续往无雷国去,你们一路小心。” 我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拉住高迎盛,“不行,你和我们的关系早已暴露,他们是故意把你卷了进来,这盘棋他们谋划已久,你若是再去无雷,就是自投罗网!” “不行,他们付了定金,我就得把货送到,这事关我高迎盛的商誉!” “你疯了!你的商誉比命重要?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向义父交代!” “大丈夫顶天立地,我可不怕他们,你也太小瞧我了。”高迎盛哼了一声,把缰绳递给赵泽荫,“王爷,咱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了,等回到锦州我请你喝我珍藏的好酒,不醉不归。” 赵泽荫将我拉上马,冲高迎盛说道,“好,锦州见!” 在天地灰蒙间策马奔行,我心中五味杂陈。 眼下已绝非单独行动之时——昨夜那场袭击彻底暴露了敌人的凶狠面目:他们绝非零星杀手,而是由精锐杀手率领、训练有素的军士,有计划有配合,意图以压倒性的人数取我们性命。 赵泽荫预感到小车国将生大变,决意先带我撤回善弥城。无论发生什么,必须护住公主,稳住小车局势。 我问他,是哪国的军士。 赵泽荫沉默不语,半晌他说,他的兵。 这一路走走停停。我不会骑马,简直成了最大的累赘。直至傍晚,马匹已精疲力尽,我们不得不找地方歇息。 夜色如墨,迅速笼罩四野。 寒风刺骨,几乎将我的脸颊冻僵。我们沿木塔河找到一片背风的沙丘,倚靠着枯胡杨木暂作休息。 我摸索着捡来猫儿刺,交给赵泽荫生火。一到夜间,我的视力就变得极差——师兄总说这是我不吃胡萝卜的缘故。早知如此碍事,当初就算捏着鼻子,我也该顿顿都吃、天天都吃。 见我手上扎了刺,赵泽荫用匕首帮我挑出来,又递给我水和干粮,大家都沉默着,心情十分沉重。 “怎么了,也不说话。” “王爷,你回锦州去吧。” 笑了笑,赵泽荫抱住我,已经长出的胡茬子很扎人,“真巧,我也正打算把你送回关内。” “仔细想想我们两个还真像,目的性太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赵泽荫搂着我的肩膀,望着跳动的火苗,“唯有达到目的,才能结束挥之不去的噩梦,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我抱着膝盖,眼睛被猫儿刺熏到流眼泪,“我也一样。” “会看星象么。”赵泽荫指着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说道,“迷路了你就一直朝着它走,一定能回到锦州。” “是我们,我们一起。” 低头吻吻我的额头,赵泽荫眼中的笑意太过温柔又太过模糊,如这夜风,只能感受却无法留住。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第 73 章 第74章 第 74 章 袭击来得比预料中更快。 数十名身手矫健的刺客如鬼魅般自暗处涌出,直扑赵泽荫而去。他带着我难以全力施展,只得再度策马疾驰,向远方突围。 耳畔风声厉啸,远处山丘上错落有致的灯火已隐约可见——善弥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此时,赵泽荫猛地调转方向,另一批杀手自侧翼包抄而来,那近在咫尺的光明又一次变得遥不可及。紧接着第三波敌人现身,将我们彻底逼向未知的黑暗。 我死死攥紧缰绳,咬紧牙关,只能在心中拼命祈祷,这匹名叫“白雪”的黑马,求你再快一些! 骤然间,数道破空之声撕裂夜幕。 赵泽荫一声闷哼,温热的液体随即溅上我的脖颈。他猛地收紧环住我的手臂,双腿用力一夹,向白雪发出最后一道指令—— 仿佛明白已是生死关头,白雪长啸一声,奋起全力冲向漆黑的荒野,直至四周重归死寂。 最终,赵泽荫力竭不支,湿透的肩头剧烈起伏,□□。我们双双跌下马背,我这才惊见他肩上中了一箭——箭头贯穿身体,鲜血早已浸透大半衣袍。 我慌忙环顾四周,远处月光下赫然矗立着一棵巨大的胡杨树,枝桠间飞舞的红色飘带仿佛欲触及天边的冷月。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我将赵泽荫架在肩上,咬牙拖着他向那棵树挪动。 快一点,必须再快一点! “一正……白雪……会引开他们……你找机会……逃!” “闭嘴!” 箭上有毒。 赵泽荫神智渐失,身体愈发沉重。我几乎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全凭本能将他拖到树下。 远处马蹄声如雷逼近——白雪已本能奔离。 我疯狂在地面摸索着,心底怒吼,祝山枝!这不是你的秘密基地吗?门在哪儿?! 视线模糊,我什么也找不到。这里除了一棵巨树,空空如也——不,一定有什么!他们可是惯于栖身地下的涂河人,绝不会将珍宝藏于地表! 此时赵泽荫已近乎昏迷。我忍着手掌被粗糙树皮磨破的痛楚,仔细抚查树干,终于发现一个不起眼的箭头标记,指向一簇低矮的猫儿刺。 我叩击地面,几乎喜极而泣——是空的! 奋力拉开隐蔽入口,一个仅容一人的洞口赫然呈现。我拼命将赵泽荫拖至洞口,用力推他下去。 随着铁蹄声逼至耳边,我也在最后一刻闪身钻入,死死合上木板。 心脏狂跳欲出,头顶来回践踏的脚步声令我浑身剧颤。唯有死死掐住手心,才能勉强抑制呼吸。 很快,外面没有声响了。 我摸索着沿短梯下到下方,急忙探向昏迷的赵泽荫——脉搏仍在!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我擦亮火折仔细打量这间不大的石室,很快找到烛台将其点亮。 迅速清点室内物资,竟发现有淡水、干粮,甚至还有一张简陋的石床。 我扯下床单与被褥,将赵泽荫扶到床上躺平。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涣散的瞳孔已无法聚焦,只喃喃道,“快走……” “听着,我现在必须为你处理伤口。箭上有毒,得拔出来——你会很痛,要忍住。” 他失血苍白的脸微微一动,哑声应道,“嗯。” 我抽出羽纹匕首——幸好有这柄削铁如泥的利刃,否则我该如何救他!稍一用力,箭杆应声而断。 我将赵泽荫揽靠在肩上,满手是他的鲜血,“别怕,痛就咬我。” 温热的唇贴在我颈间,他却始终未发出一声。我握紧箭羽,猛地向外拔出——血肉摩擦的细微响动令我指尖发颤。 痛楚仿佛将我们缚在一起,两人的肩都在无声承痛。 终于把箭剥离出来,我用力按压着赵泽荫肩上的血洞,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我从背囊里取出钩针穿好桑白丝,将针灼烧消毒,赵泽勉力侧过头,轻声提醒,“有酒……” 我扫了一眼地板上整齐排列的各种物资,还真有几个泥罐子。我撬开一罐,心中苦笑,竟然是几坛猫儿刺。 赵泽荫闻言笑了一下,左手接过酒罐子仰头猛灌了几口,“黄大人,这酒好喝,我以后会常喝,你要给我开药才是。” 血渐渐止住。我手中的针一次次穿过他温软而充满弹性的肌理,将前后伤口层层缝合。 朝匕首喷了一大口酒,再以火炙烤刀尖,完成灼烫止血。 赵泽荫痛得目眦欲裂、冷汗涔涔,几乎分不清哪一处更痛。我只依昔日听余清所述的急救之法,一切都以活下来为唯一目的。 处理完赵泽荫的伤,我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他躺在枕头上,伸手摸着我的脸颊,“别哭,我没事。”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吸吸鼻子,把被子盖在赵泽荫身上,摸摸他的额头,在发热了,“别怕,这个毒不会要人命,只会让你无力。” “一正,对不起。” “……干嘛道歉。” “我曾,口不择言——” 我按住赵泽荫的嘴唇,倾身吻吻他的额头,“我原谅你,别怕,我会尽己所能保护你,起码这个承诺我一直记得。” “为什么……” 眼睛缓缓闭起来,这个强壮健硕的男人此刻如此安静脆弱。 我俯身听着他的心跳,低声道,因为只有你,才能完成我们最终的心愿,所以你必须活着。 周遭安静无声,我此刻才觉得全身疼痛不已,劫后余生,还来不及喜悦,那些人迟早会回来。 我立刻强打精神,在小屋内仔细搜寻可用之物。 还好祝山枝是个很有条理的杀手,他把一切物资都准备得很齐整,足够维持数日的干粮与清水、叠放整齐的新衣新鞋、几坛烈酒,还有一个木箱。 打开箱盖,我怔住了——里面竟是整叠的银票和一些金锭银锭。最底层压着一封信,和一枚银制的长命锁。 信是给阿狸的,开头一句便是:如果我死了,你就一路向西不要回头。 认真交代了很多琐事,最后祝山枝写道,阿狸你是我那么多搭档里最笨的一个,但我想让你好好生活下去。 眼泪打湿了信纸,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哭泣,为赵泽荫奋不顾身的执着,为祝山枝和阿狸间仅存的一点温情,为我和明途前途未卜的命运,为这世间太多的伤痛与无奈,为心底仍对未来有的期盼和希冀。 活下去,必须用尽所全部力气好好活下去,带着愤怒仇恨哀伤渴望以及爱——活下去! 我重新清点了屋内的物资,换上了一套祝山枝备下的衣物——虽然有些宽大,但不要紧。 拧干布帕,我轻轻为赵泽荫擦拭面庞。他浑身滚烫,但只要熬过今夜,问题应该不大,但他必须尽快得到医师的诊治。 我心中飞速盘算,这帮人意图再明显不过,他们是要阻断我们返回小车国的路。阿勒图姆绝不会放过这个夺权的时机——一旦错过公主和亲这个关口,他再难掀起风浪。 可若此时贸然返回白马关,同样危机四伏。那里藏着通敌的叛徒,而我们至今不知其人是谁。 眼下赵泽荫重伤未愈,敌人随时可能折返,我们又能去往何处?可恶,局势仿佛陷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死胡同。 此番出行欲办的三件事,竟一件都未能达成。 不知过了多久,我伏在赵泽荫身旁昏昏睡去。朦胧中只觉得有人在轻抚我的耳垂,猛然惊醒,却见赵泽荫已经醒来。 我急忙给他喂了些水。他虽仍在发热,精神却似乎稍好了些。 “白雪过段时间会跑回来,我们得离开这里。” “嗯,我们回白马关做打算?” 我扶赵泽荫坐起身靠在我肩头,他炽热的气息仍夹杂着血的味道。 “嗯,得去接应兆业。” “好,你觉得谁是叛徒?”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高佑心里有数,他不会平白无故对你说那样的话。” “对了,把这个吃下去。” “……余清给你的什么回魂丹?” 我点点头,把药丸塞赵泽荫嘴里,又给他喂了些水,“先声明,这个东西能在紧急关头救人命,但也有毒,日后可不准说我谋害亲王。” 微弱地笑了笑,赵泽荫抚摸着我的脸,“过来。” 等我凑近,赵泽荫轻轻吻向我的嘴唇,苦涩的药随着他的舌尖递到我的嘴里,“这样就不算谋害了。” “人都快不行了,还想着撩拨我。” 赵泽荫看着我的眼睛,将我搂在怀里,“没办法,我太喜欢你了,一正。” “那你什么时候要我?” “……到底是谁在撩拨谁……”赵泽荫摸着我的嘴唇,说道,“现在不想要你。” 见我垂下头去,赵泽荫又说,“一正,只要有机会,你要好好回到锦州。” “是你和我。” “我,我也许回不去了。” 我抬起头,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你这人太坏了,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去,你一直在骗我,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你再这样我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们是来杀我,对不起,把你卷了进来。” 我急切地说道,“别怕,只要我们活着就不该怕这些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不要怕。” “一正……” “你要相信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答应我。” 赵泽荫无奈地点点头,“嗯,竭尽全力,活着回家。” 我紧紧搂住赵泽荫,他浑身滚烫似火,伤口仍在不断渗血。 我意识到不能再拖延了。谨慎地探出头观察,天色竟然依旧漆黑——原来我们已在地下度过整整一日。 就在这时,白雪的身影蓦然映入眼帘!这匹灵性非凡的马竟循着踪迹回来了。 我惊喜交加,连忙将赵泽荫扶起,用被面拧成的绳索将我们二人紧紧缚在一起。 他服下回魂丹后虽身体虚弱,精神却因药效稍振。夜色中我催动白雪向东疾驰,寒风如刀,几乎要将人冻僵。 不知奔了多久,赵泽荫突然用力将我按低——尖利的箭啸再度破空而至!白雪凭借惊人的耐力渐渐甩开追兵。 皎洁月光下,我却见一匹纯白马匹正迎面奔来,越逼越近。我的心几乎跳至喉间,那是敌是友?! 就在此时,白雪中箭长嘶!我们随之滚落马背,沿沙坡一路跌落。 我挣扎着扶起赵泽荫向前奔逃,可他终因体力不支再次跌倒。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喘息道,“黄一正!快逃!” “不!要死就一起死!” 丘顶之上,那匹白马已然驻足。马背上一个戴着面罩的黑衣人长发飞扬,正纵马向我们俯冲而来! 赵泽荫用尽最后气力拔剑护在我身前,宽阔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你这傻瓜……谁要和你一起死!” 月光如水银泻地,我凝神望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没有看错。是他,他来救我们了。 我扑到那个翻身下马的男人怀里,他扯掉面罩,赤红的眼睛在我和倒地的赵泽荫之间急速扫过,“终于找到你们了!” “快阿鸮,他受了重伤,赶紧带他走!追兵来了!” 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兵,不知徐鸮究竟如何找到了我们,他一把将赵泽荫架到肩上,此时箭矢已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 来不及多想,我把染血的布绳塞到徐鸮手中,“快带他走!记住,白马关有坏人,一定要保护好他!快走!” “不,一正!”徐鸮咬着牙,迅速把赵泽荫死死捆在背上,“一正,不行,不行,不行!” “快走,不然他会死在这里,你要保护好他!走!” 陷入昏迷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我的手,却已无力气握紧,“一……正……” 徐鸮眼圈通红,声音嘶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一定!” 白马如疾风般驰骋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脱力地跌坐在地,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最终彻底躺倒在冰冷的沙砾上。清冷的月光洒落周身,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移动分毫。 借着月光,我看向手臂上那道鲜红的线痕。而此时,逐渐逼近的敌人已经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我困在中央。 数十个蒙面的黑衣人骑着马,沉默地绕着我盘旋,如同一群盯着猎物的饿狼。 “竟然有活口。” 火把的光让我的眼睛又酸又胀痛。那个戴着一半银质面具的男人翻身下马走近我,他俯身拽起我的衣领,低声问,“你是谁,为何与赵泽荫在一起。” 见我不说话,男人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鼻血顺着我的脸颊流到下巴上。 这时,另外一个覆面的黑衣人恭敬道,“将军,她叫黄一正,是此次和亲使团的随行女官,至于和赵泽荫的关系,如同玉烟。” 我盯着这个没露面的男人,拧起了眉头,竟然是祝山枝! “你认得她,祝山枝。” “是,我在丰州时就见过她,她是采办副使。” “……黄一正……先把她带走。” 一把将我甩给祝山枝,这个我之前从未听说过姓名、飞云收养的义子、赵泽荫的舅舅,已叛逃大梁的名叫乐正玄知的男人双目凛然,再次翻身上马,“继续追!不能让赵泽荫活着回去!” 人马逐渐奔离,只留下祝山枝和另外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没急着走,祝山枝捆住我的手腕什么话也没说,将我带上马。 几不可闻的,他低声叮嘱我,别说话。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几乎靠在祝山枝身上,逐渐失去了意识。直至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被人扔在了地上。 天已经亮了,刺眼的阳光把一切照得白晃晃,我尝试着动了一下身体,都有正常反馈,我还活着,没有缺胳膊少腿。 躺在粗糙的沙砾上,我看到那帮黑衣人正在绿洲的树下休憩,为首的男人乐正玄知,我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虽然带着面罩,但露出来的眼睛如鹰隼般阴鸷。 其余七八人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烤野兔子吃,他们没有追到徐鸮,太好了,徐鸮在,赵泽荫就一定安全。 这时一个满脸横肉的西域男人见我醒了走近,将我压在身下,二话不说拉扯我的衣服,“哈哈哈,细皮嫩肉的中原小妞,不享用太可惜了!” “滚开仆其达,这是我的战利品。” 一脚踹开在我身上动手动脚的男人,突然冒出来的祝山枝低吼着,如同发出警告的野狼。 “那你快点,我排队!” “滚蛋,老子只吃独食!” “你别太嚣张了该死的奴隶!”操着一口西域话,仆其达向祝山枝扑去。 见二人扭打起来,其余人竟然在鼓掌叫好。乐正玄知喝着酒,默默看着并不言语。这西域人怎么可能是祝山枝的对手,不过两招便败下阵来。 这时乐正玄知走近盯着祝山枝,突然拔出剑来,“喂,祝山枝,为何护着这个娘们。” 祝山枝立刻跪在地上说道,“将军,这娘们虽是个女官,但她医术高超,是那位神医的亲传弟子,不如进献给王主。眼下医师紧缺,白马关那边又不敢再送人过来……” “医术高超?” “厄齐努尔就是她救的。” 乐正玄知蹲下来,一把将我拉近,“你是桑鸿的什么人。” “他是我师父。” “……余清呢。” 我盯着乐正玄知,回答,“他是我师兄。” 直起身,乐正玄知叫道,“仆其达,你过来。” 壮汉走近,还以为能得到命令享用女人,谁知道乐正玄知掀开他的衣服问道,“他是什么病。” 祝山枝将我扶起,割开我手上的捆绳。我走近那个壮实的男人观察起来,他身上有很多皮疹,口中有臭气,方才吃过肉类后牙齿出血,而且看上去才三十多竟然已经掉了几颗牙齿。仔细检查了他的身周,有细小的伤口仍在慢慢渗血。 我问仆其达最近去过哪些地方,饮食习惯如何,有没有感觉哪里异常,旁边的人哄笑说这家伙一定是从妓女那儿惹来了脏病。 没有脓肿,不是脏病,我思索半天,对乐正玄知说道,“他得了牙宣症,症状就如你所见皮疹、出血、眼窝深陷、乏力,不是什么太大的病,一般见于军队中。” “哦?怎么治疗?”乐正玄知眯着眼睛,审视着我。 “刚才这位壮士说他经常往西去办事,只吃肉食。治疗方法也很简单,吃蔬菜和水果,西域的红果子虽然口感酸涩,但多吃有益,平时除了肉干,出远门可以带些果干。” “中原的士兵为何不会得这个病?” “……”原来如此,乐正玄知根本不是关心这个手下,而是西域的军营里经常出现这种病,他才会详问我。 “说话!”见我停顿片刻,乐正玄知上前一步,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按着我肩膀的祝山枝明显收紧了手掌,极其紧张。 “因为中原人会制作腌菜。北州的酱菜,蜀州的泡菜,珠州的海腌菜,制作简单易于保存夏天也不会腐坏,就这么简单。当然,就算粮草充足,有条件还是要让将士们吃点野果野菜,健康。” “……看来你是有点本事。”一把推开我,乐正玄知笑道,“和神医所言相差无几,嗯,算你命好,若不是医师紧缺,你早就死了。” 我心中一震,原来乐正玄知是在试探我,他已问过师父知道了答案。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往事,赵泽荫因猫儿刺诱发风邪时,也这么试探过我。 “给她收拾下别弄死了,医师现在可金贵的很。” 祝山枝得了命令把我带到背阴处,拧了帕子给我,“该说不说,你运气不错。” 我擦掉脸上的血迹,手上全是细小的伤口,指甲都撇断了好几个,手腕更是血肉模糊,脱下鞋子一看,脚趾也已出血,疼痛不已。 祝山枝把水壶递给我,又给了我一块馕,仔细把我脚上的血污擦干净,冰凉的手指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流下来。 祝山枝有些怔愣,又有些慌乱,“很疼吗?我没用劲儿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封信,我倾过身靠在祝山枝肩上,抽泣道,“你怎么没有逃走。是你把我们逼到了秘密基地是不是。” “嘘,别说话。” 我咬着硬如石头的馕,四处张望一番,“我师父在卑陆?” “一早就告诉你了,你不信我,偏要去什么无雷国!” “我要去卑陆找我师父。” “你耳朵不好使?这不准备把你带去了。不过你想清楚,可能有去无回。” “我不怕。” 从只言片语中可以推断出一些情况来,那就是卑陆的国主得了重病,是他需要大量草药和医师。 这个消息竟然瞒得如此紧,草药和人经过雍州运往浮荼城,接着进入了无雷国,继而转运到了卑陆。卑陆国主得病的事,白马关竟然不知不报,陈晋,难道是你么。 有些复杂了,陈晋是高佑推举的西陲将军,如果他真的通敌了,那高佑……脱的了关系? 眼下我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勉强能保住命罢了,唯一让我高兴的是师父活着,我马上可以见到他了。 休息到傍晚这队人马再次出发,祝山枝没再与我过多交谈,如果漏了陷,我们两个都得完蛋。 过了两日,我终于在夜幕中看到那座高耸的石墙,卑陆,西域最强盛的国家,国都焉鲁,意为明珠,木塔河从城中流过,象西山西麓肥沃的草场培养出卑陆无比强大的骑兵,足以征服整个西域。 城门管控得十分严格,怪不得祝山枝说有来无回,凭我自己想带师父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被蒙住眼睛,我只能跟着人走,只觉得周围的环境不再干冷,逐渐变得温暖,我甚至闻到了花香。 随即眼罩被拿掉,一个穿着纱裙的女子出现在我眼中。她比划着,问我会不会西域话,见我不说话,她才用不流利的中原话说道,“我叫阿古丽,鹰啸大将军的婢女,这儿是王宫禁苑,你跟紧我。” 我已经到卑陆的王宫了?我跟着阿古丽沿着没有窗的走廊一直向前走,沿路看到巡逻的士兵以及低头走路的侍女皆默默不语。 仿佛在一直向下走,空气逐渐变得温热,原来地下有一处汤泉池,叫我把衣服全部脱掉,阿古丽给我泼了一盆水,帮我细细擦洗一番才叫我进了汤池,池子里人很多,大家都只是默默洗着,并不吭声。 显然这是一处供宫人梳洗的地方,这并不稀奇,这里的水是王族用的废水,原本就是作为赏赐赐给宫人。有些诡异的是水的颜色和味道并不普通,微微泛着红的水有一股草药的味道。 是天香石,具有安神的作用。 [摸头][摸头][摸头]我还是很喜欢祝山枝这个角色的,关于他的故事,后续还有哦。[熊猫头][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第 74 章 第75章 第 75 章 沐浴结束后,阿古丽领我回到房中。室内昏暗,一缕幽香袅袅升起,气味浓烈沉厚,熏得人额角发胀。我实在倦极,昏沉间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古丽将我唤醒,捧来一袭绢丝长裙为我更衣。她动作细致,指尖一次次抚平衣上皱褶,连袖口、裙摆的细节都理得一丝不苟。整理妥当后,她才带我离开幽闭的住所。 终于有风而来,涤尽了先前室中那股滞重之气。拾级而上,只见乐正玄知正立于一座殿阁门前。 他在我周身细细打量,直至我走近了,审视的视线仍未移开。 “看你造化了。” 跟着乐正玄知,我一路穿过数重洁白殿宇,廊道幽深,守卫森严。每过一道门,便有侍卫上前查验,目光如刀,举止冷肃,直至最后一重殿门。 殿内玄黑石铺就的地面光洁如镜,映出人影朦胧。虽入冬了,两旁盆栽花木却依旧葳蕤生姿,显是被人精心护养,并未受风霜侵袭。空气中飘散着琥珀藤的香气,似有还无。 黑色的纱幔翻飞不定,那后面仿佛有人影在晃动。 “王主殿下,人带来了。” 卑陆国主达吾提,西域之光,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夺取了王位,自继承王位后便挟持西域诸国屡犯边境,直至飞云将军镇守白马关,这才将其死死困在关外,保证了雍州的安全。 “上前来。” 乐正玄知看了我一眼,恭敬地退了出去。 裙子有些长,我提着裙边沿着阶梯向那黑色的纱幔走去,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呼吸声。 掀开纱幔,我看到金黑色的椅子上斜倚着一个穿着黑色丝衫的男人,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脸色冷白,嘴唇殷红。我有些愣住了,这就是西域之光? 托着下巴没有任何反应,男人好像睡着了似的。一个几乎**、白得发亮、只身披轻纱的女子趴在他腿上,像只慵懒的猫。 “本王得了什么病。” 又来了,这熟悉的试探感。 我只远远望了几眼,连脉都未曾摸到,如何能断定他身患何病?更何况,师父应该早已有了诊断。 此时一言一行皆关生死,由不得马虎,我凝神片刻,垂首恭声答道,“尊敬的王主殿下,未曾望闻问切便妄言病症,实是对患者极大的不敬与不负责任。因此,我确实不知殿下所患何疾。不过昨日我有幸以殿下所赐圣水沐浴,从中略察一二。殿下近来应是多梦少眠,且对声响尤为敏感。天香石虽有安神助眠之效,适宜沐浴,却万万不可入口。因其药力迅猛,见效极快,但长期服用必将扰乱人体天然节律,致使昼夜颠倒、神思不属,久而久之……必心烦气躁、郁结难安。” “嗯,那个向献药、劝孤内服此石的医师,”男人缓缓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如同锁定猎物的雄狮,他漫不经心地比了一个割喉的手势,“已被孤切成块,赏赐给了众官员。” 达吾提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叙述一件寻常小事,“小火慢炙,油滋滋作响,再加些香草……倒比牛羊肉更香几分。” 我强压下喉头涌起的不适,镇定回应,“王主,食人并非鲜见。灾荒战乱之年,百姓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确有其事。但人肉并不宜食用,其害甚巨。” “哦?有何危害。” 我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直视达吾提凛冽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曾有海外医书记载,若以牛肉、牛骨为饲料喂养牛只,牛必染疾。病牛痉挛不止,步履失衡,日渐消瘦,终至癫狂而死。人若食人,亦然。” 露出玩味的微笑,达吾提一脚踹开脚下的女子,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我。 “黄一正,那位大将军可会来救你。” 我心中一震,继而镇定了下来,走到我面前的高大男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令人极不舒服。 “不会,王上您应该比我了解这个曾经的西陲大将军,女人之于他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慰藉之物罢了。没了这一个,立刻就会有下一个。” “听闻你是神医的徒弟。” “是。” “听闻你是高相的义女。” “是。” 男人离我极近,他俯视着我,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和波澜,“听闻你是梁帝的宠臣。” “是。” 俯身在我耳侧,男人说道,“孤若杀了你,把你切八块送给桑鸿,高佑,赵泽荫,梁帝,会怎样?” “王主不会杀我,一个死人远没有一个活着的医师有价值。” 突然背手大笑起来,达吾提坐了回去,“是个如传闻中一样聪明的妙人儿,留下来吧,直到治好孤为止。” 我跪在地上,伏低身子,“王上,我有一事恳求。” “说。” “我想住一间有窗户的房间,我希望有一侍奉我的婢女,我需要一个能保护我的侍卫。” “怎么,孤的都城不够安全?” “不,是我的仇敌有些多。” “嗯,允了,孤喜欢心直口快之人,你恰好是,下去。” 我缓步出了殿门,直至身后沉重的门扉合拢,方才感到脚下阵阵虚软,抬手一看,掌心早已浸满冷汗。 不妙……十分不妙。 这位在众人传言中暴戾恣睢、杀人如麻的王主,竟表现得如此“好说话”。他分明早已将我的来历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连我该如何回答,也早已在他设想之中。 方才殿内每一句对答,恐怕稍有差池,我便已身首异处? 我不敢细想,情况有些琢磨难定。 思索间,那个像猫一样的女子已经将命令传达给了一直等候的乐正玄知。后者十分恭敬地向猫女行礼,目送扭着纤细腰肢的女人重新回到殿中。 乐正玄知转回视线望向我,眼中难掩惊诧与疑惑。他大约从未想过,我不仅能从那座殿中活着走出,还为自己争取到了不错的待遇。 “黄大人,失敬失敬。” “安排祝山枝来伺候我。” “…………敢问缘由?他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奴隶,纵使靠几分本事谋了份差事,也终究改变不了他曾是卑陆奴隶的事实。” 我笑着回道,“连你这不忠不孝、叛国背主之人都能混成将军,又有什么脸面瞧不起奴隶?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生得俊俏,格外合我眼缘。看见他,我心情就好。” 乐正玄知面上依旧挂着那抹若有似无的微笑,拱手应道,“……我知道了。” 阿古丽引我穿过重重宫阙时寒风刺骨去新住所,我几乎冻得迈不开步。最终她带我停在一处偏僻院落,指了指其中一间屋子——竟有扇窗,窗外还有一洼小小的水池。 屋内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我衣衫单薄,冻得浑身发颤,一进门便吩咐那丫头替我找厚衣来。她却摇头不肯,自己明明也冻得嘴唇发紫,却只说王主不准她们多穿,只能寻来一件薄披风仅此而已。 我又问她,不穿裙装改穿长裤可行?她仍是摇头,低声道王上有令,所有女子必须穿裙装。 有些无语,等她走后我把呼呼吹着冷风的窗户关上,缩在被子里,只觉得双脚早已冻得麻木没有知觉。 等了一会儿,门口有人敲门,那个挂着不羁笑容的男人蹦蹦跳跳进来,见我窝在床上挑眉戏谑道,“哈哈哈,活该,知道这地方有多恐怖了吧。” 我把脚伸出被窝,嘟囔道,“给我上药。” 怔了一下,祝山枝咬牙切齿地坐到床边,从怀里摸出药膏,握住了我冰凉的脚。 “我看到你给阿狸的信了。” “你也太坏了,偷看就算了还大言不惭说出来?” “为什么不逃,时机不合适?” 低垂着眼睛,祝山枝微凉的手指在我脚趾间滑动,“人没凑齐。” “逃跑还打算拖家带口,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废物。” 祝山枝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我,“不准骂我废物,你才是废物!” 我捏住祝山枝的下巴,低声道,“听着,既然你我现在都走不了,不如把该办的事办一办。” “你疯了,你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 我轻轻笑起来,顺势将另一只脚探入他双腿之间,冰凉的脚尖立刻触到一片温软。 祝山枝身子一僵,顿时要起身挣脱,却被我一把攥住前襟。他别过脸去,耳根却已红得厉害。 “反正你武功再厉害也摆脱不了奴隶的身份,横竖都是为奴不如给我当,起码我打你的时候——不会太用力。” “黄一正,你别太得意。” 我贴近祝山枝耳畔,冰凉的手顺势滑进他衣襟之内,触到他紧实而微颤的腹肌。 指尖下的肌肤粗糙与细腻交错,布满了旧伤的痕迹。 “你喜欢我,是吧,总是不受控制地来找我,看到我很开心?” “你有臆想症吧?” 我伸手揽住祝山枝的脖颈,将他拉近至耳畔,声音压得极低,“仔细听好,祝山枝。既然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我会想办法在这里替你杀了田闻论。作为交换,这段时日你要听我的话,替我办事。”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祝山枝先是一怔,随即低笑出声,忽然一把将我推倒在榻上,双手撑在我耳侧,目光落在我的嘴唇上,“你连刀都握不稳,拿什么杀他?” “你既是阿呼团杀手,又借乐正玄知的路子混入卑陆谋差——田闻论,早就将你安插进来了,不是么?一个商人,再如何手腕通天,又岂能垄断王主所需的全部药材与医师?他究竟是谁的人——告诉我。” “……”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祝山枝皱着眉头打量着我,一动不动。 “田闻论掌财,乐正玄知握兵。他们背后,皆听命于相国多塔塔。我说得可对?” “黄一正,你有些让人害怕了。” 我坐起身,头被冷风吹得一阵阵眩晕,“我要叫他们尝尝引狼入室同室操戈的滋味。” 祝山枝惊得蓦然张口,一下子从床边跳开,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你这人实在太奇怪了!被囚于此,不想着逃命,明明一直心急如焚要找师父,此刻却也不急着汇合,反倒盘算起掀别人老巢?你甚至连骗我替你往外传消息的功夫都省了——你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我没好气地瞥了祝山枝一眼,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嘟囔道,“你们这些做杀手的,怎么一个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出去吧出去吧,我头疼得厉害,定是染了风寒,得睡一觉。” 迷迷糊糊蜷在冰冷的被褥中睡着,不知过了多久,露在空气中的鼻子忽然触到一阵温暖干燥的气息。 我睁开眼,才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暖炉,茶壶里的水正微微滚沸,滋滋地冒着白汽。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鞋也顾不上穿就跳下地,一把推开了紧闭的窗户。阿古丽被我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你这丫头是想害死我不成?”我指着暖炉,连说带比划地解释,“烧这东西必须开窗通风,不然我们会中毒没命的!” 阿古丽的中原话并不熟练,见我神情严肃、手势急切,总算明白了大意,顿时脸色发白,慌忙跪下连连磕头,颤声求我不要杀她。 我倒不至于因此责罚她,看得出她是真不懂这些常识。 我提出要多穿些衣服御寒,阿古丽竭尽所能忙活了半天,终于找来一件雪白的双面白狐绒斗篷,怯生生地告诉我,这是一位已故侧妃的遗物。依照西域习俗,亡者衣物视为不祥,再贵重也须焚烧处理,她找遍各处,也只寻得这件本要焚毁的斗篷。 我有些吃惊,脱下来仔细看看,斗篷仅是沾了些许尘埃,做工极为精美,狐绒质地柔软丰厚,竟是上等货色——这回可真是捡到宝贝了。我才不在乎什么死者生前之物,不生病才是最紧要的。 不过,能获赐这般贵重衣物的侧妃,当年应当也曾颇受宠爱吧。 对于我的追问,阿古丽显得讳莫如深,只低声透露栎素王妃年初便被赐死了。 栎素……中原人?我在记忆中反复搜寻,却始终未曾听闻过这个名字。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尽管卑陆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但相较于其他西域诸国,它却是最积极效仿中原王朝的一个——从官制、经济、教育,到律法与军事建制,无一不在借鉴中原经验,更广纳中原贤才,予以重用。 只可惜,西域这片土地比起富庶繁华的中原,终究只能算是苦寒不毛之地。卑陆纵然有心,却先天不足,只要中原强盛一日,它便只能偏守一隅。 我又问阿古丽,为什么宫里的女人只能穿这么轻薄的裙子。她有些麻木地摇摇头,说王主讨厌温暖的味道,也不准她们吃饱,因为穿多吃饱,身体便是温暖的。 真是个病态的国主,想起这个苍白消瘦,眼睛金黄的男人,我就觉得浑身发毛。 傍晚时分,有人来通传,国主召见。 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我这个“医师”身份是假的,真要诊病,必定会露馅。跟随引路的侍女穿过错综的回廊与宫室,最终来到一座高处的塔楼下,我脱下斗篷递给婢女,独自走进门去。 一进门,氤氲的草药蒸气便扑面而来。 我留意到墙壁上布有无数细密小孔,热气正从中袅袅渗入。凭借传入卑陆的药材名录与我曾识得的气味,我已大致辨出几种熏蒸所用的草药。原来如此,是以这种方式进行药浴熏蒸的么。 二楼,昏暗的烛光下,那个苍白几近**的男人正斜倚在一张宽大的墨玉长凳上。一袭黑纱随意搭覆腰际,成了他身上唯一的遮蔽。 弥漫的水汽不再灼热,像雾气般甚至有些冰凉,然而由于持续的熏蒸整个室内并不冷,我甚至有些出汗了。 没有任何侍卫和婢女在,这令我有种错觉,若我此刻手握利器,想割断他的喉咙易如反掌。 “上前来。” 我缓步走近,只见达吾提双目轻阖,一手支额,另一只手则掌心向上静置榻边,再无多言。 我抬袖拭去额角凝结的水珠,环顾四周,竟没有可坐之物。我黄一正自然不可能跪着为他诊脉,略一思忖,便索性拂衣席地而坐,盘起双腿。 定下心神,我将指尖轻轻搭上他腕间。指下传来的脉象平稳而有力,与眼前这个看似虚弱、饱受疼痛折磨的男人所表现出的症状截然矛盾。 他熏蒸如此大剂量的安神止痛类草药,身上却不见丝毫创伤痕迹,脉象更是壮年男子应有的雄健搏动——根本不像是一个抱病之人。 “如何。” 缓缓睁开眼睛,金色的瞳孔俯视着我,面无表情,呼吸轻微到几乎听不到。 “回王主,您的脉象平稳,不像得病了。” “庸医。” “能否容我近距离看诊。” 虽男人没有点头也没有准允,我定定神还是站起身凑近了他。 手指在触摸到达吾提的脸颊时,他仍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直视着我。瞳色正常,因睡眠不佳有些红血丝,唇齿舌皆无异常,甚至很健康,指甲、关节亦是。 唯独有些异常的,仅仅是此人胸口有些红色的血点。我试探着触摸达吾提的额头,耳根,脖颈,胸口,下腹,膝盖,脚趾,皆无异常反馈。 我此刻实在困惑,原以为这个暴君有吃人的爱好必定是得了狂症,现在看来却并不是。 可如果不是狂症,他的疼痛从何而来。 “如何。” “王主,您畏光么。” 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达吾提眼中的杀意已经溢出来了。 “割了你的舌头,想必就问不出这等该死的问题。” 原来如此。他畏光——怪不得宫中处处垂挂黑纱,殿内昏暗如同永夜。可讽刺的是,他被称为“西域之光”,偏偏最不能见光。 “我师父想必已经给出了您同样的诊断结果。您并非身患狂症,这一点我能够确认。但如果您畏光怕热,那便是另一种病症。虽疼痛躁郁之状相似,病因却未必相同。” “不是有恶魂侵扰孤的缘故?” 我彻底怔住。恶魂?虽知场合不对,我却一时没能忍住,唇角扬起又迅速压下,忙咬住嘴唇抑制笑意。 达吾提眯起双眼,手指猛然扣紧我的下颌。 “王主,您只是病了。此病之名,尚需与我师父共同研讨,因其极为罕见。但有一点可以断定,您必须避光。不知是否西域巫医认为恶魂需以光照祛除,但依我之见,若要缓解疼痛、不再加重,您务须避光。” “继续说。” “除此以外,要多食蔬菜水果,并且不能再乱吃,嗯乱吃……” “人肉?” 我下意识别过头去,咽了咽口水。 “到底是谁在谣传孤吃人?你们中原人这么喜欢编故事?” 我闻言立刻抬头,疑惑之下竟然不假思索说道,“那便是了!您所患绝非狂症,更不可能是恶魂附体。虽中原医术讲究辨证求本,但眼下缓解疼痛显然更为紧迫。避光静养,绝对是首要之策。” “桑鸿,”达吾提忽然扬声道,“你这徒弟,倒是与你如出一辙。看来确是师徒连心。” “回王主殿下,她确是我的爱徒,虽学艺未精,却仍胜寻常医师数筹。” 听到这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时,我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几乎是掐紧了手心才不至于失控哭出来。 我直起身回过头看去,当一袭粗布灰袍,须发皆已斑白,背脊也不似记忆中那般挺拔,却依旧目光清亮的老头气定神闲走近时,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还挺不谦虚,罢了,孤认可。” “那明日起我这徒儿是否有资格出入百花圃一同探究治疗王主病症的方法。” “嗯,交由其霍桑落安排。” “那我师徒二人先告退了。” 桑鸿拱手一揖,随即上前拉住我,一言不发下楼。直至走出塔楼,他才从婢女手中接过斗篷,仔细为我披上。 昏暗灯火下,我竟看见他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当真相见时,我却一字也说不出来。 我就像小时候那般,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依偎着他缓缓走入沉沉的夜色里。 “你做得很好,一正。已然懂得‘同症不同病’的道理,未曾对病患妄下诊断。” “谁要听你说这个,你这个臭老头,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流了多少眼泪!” “你来找我干嘛呢?” 我吸了吸鼻子,说道,“我一直没收到你的信,还以为你出了大事,这不才一路追到这里。” “诶真是奇怪,你师父我便是到了卑陆也没忘记给你们寄信,况且信都托其霍桑落送出去了,纵使有延迟,也不至于一封没收到吧。” 因四周不断有人经过,我不能高声说话,只得压下满腹疑问,轻声道,“说来复杂,但这不重要了,知道你还活着就好,我受的罪也值了。” 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捻着胡子,呵呵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你师父我精着呢,怎可能让自己过得不好,就算是路遇山匪,也有本事吃香喝辣,怎么可能有事嘛。” 走到岔路口,只见一个穿着纯黑色皮甲,身材颀长五官端正扎了一头小辫子的男人正在等桑鸿,并且恭敬地行个礼。 “来来来,其霍桑落,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那小徒弟,她叫黄一正。” 这个名叫其霍桑落的男人点点头却并不看我,“神医,我护送您回百花圃。明日再来接黄医师与您汇合。” “有劳你了,哦对,烦你给她也找一套我这样的衣服,方便出入药房。” 说罢,桑鸿便在霍桑落的随护下向另一侧离去。望着他渐远的背影,我仍觉此刻恍若梦中。 我曾设想过无数与师父重逢的情景,甚至一次次预演生离死别的惨痛,却唯独未曾料到,竟能如此轻松如愿。 随着引路婢女在宫苑中曲折前行,我早已不辨方向,直到祝山枝迎面走来,那领路的婢女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身影没入廊影之中。 他上下打量着我,难以置信地叹道,“你竟然还活着?” 今日得见师父,我心中畅快无比,对祝山枝的语言攻击甚至懒得回嘴。 兴冲冲回到屋内,却蓦地愣住——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简陋的木床。阿古丽低声解释,这院子里仅有两间房,除她所居之外,便只能安排祝山枝宿于此地。 我不可思议望着这姑娘,能做出如此安排,倒也是个人才。 我咬咬牙心想算了,如今我的身份有些尴尬,说是俘虏,待遇却比一般囚徒好得多;说是宾客,却又处处受制。 罢了,眼下有吃有喝、性命无虞,已是万幸。 对此安排,祝山枝倒毫不挑剔,反说这里比营房强得多,起码不臭。我好奇追问能有多臭,他一脸嫌恶地答道,比臭鸡蛋还臭。 [摸头][摸头][摸头]其霍桑落是个重要人物,当然,在历史中也是,他应该会有一篇番外,交代大梁收复西域之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第 75 章 第76章 第 76 章 屋内因暖炉的缘故并不算冷,我坐在床沿,示意祝山枝过来为我脚趾涂药。 他虽一脸不情愿,却还是握住了我的脚,掌心仍带着几分未散的凉意,“你别欺人太甚,谁想碰你的臭脚丫!” 我轻笑一声,故意把脚抬近他脸侧,仗着他如今不敢真拿我怎样,一定要狠狠地把以前的种种清算到位。 微微别过头,这个家伙瞬间萎蔫下来,也不顶嘴了。 “你说你有什么用,从前只当你是什么了不得的杀手,如今不也得任我摆布。” “你好好说话,别夹枪带棒。” 我忽然伸手揽住祝山枝的脖颈,另一只手灵巧地解开他衣襟的扣子。 指尖抚上他胸膛斑驳的旧疤,看他骤然绷紧呼吸,脸颊迅速泛红,我心中一阵暗爽。 叫你再猖狂——往日种种,迟早要你一一还回来。 “小车国有什么动向。” “……” 见祝山枝不开腔,我掐住他胸口的那一点,嘴唇贴在他脖颈上,“说话。” “你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我在算我还有多少时间,时间有点紧张了,我劝你服从我,这样你我才能各取所需。” 发出轻微的闷哼,祝山枝的脸在昏暗的光下晕染了一层薄薄的红色,胸口快速起伏,眼神也不再那么清亮。 “我信不过你有那么大能耐。” “……还真够嘴硬的,色诱你都没用,算了,随你便吧。” 我推开祝山枝倒头就睡,这个男人知道自己被耍了,攥紧拳头恨不得能打我一顿,但他不能,只得憋着气睡觉去。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那名叫其霍桑落的男人便率一列侍卫前来接我,好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抓我去刑场了。 他冷眼扫过我暂居的陋室,眉头骤然锁紧,未发一言便挥手令人将阿古丽拖了下去,怠慢贵客可是死罪。 我谨慎地没有为阿古丽开口求情,她是乐正玄知的婢女,不排除是来监视我的。 换上一身青灰色夹棉粗布衫,我心中多了几分欣喜——终于摆脱了那拘束的裙装,何况这还是中原制式的衣衫,于我再合适不过。 整理妥当后,我便随其霍桑落来到一处温室之前。门口兵甲森严,守卫肃立。 低声向守卫交代了几句,其霍桑落便带我进去。 温室里如春天般暖和,遍植奇花异草与各类药株,芬芳馥郁,生机盘然。几名医师正低头捣药,见人入内,纷纷恭敬行礼——看衣着相貌,应该是之前被掳至此处的中原医师。 在最里面的小屋门口停下脚步,其霍桑落敲敲门,听有人应答才冷着脸对我说,“你可以进去了。” 屋内不大,显然是师父平日休憩兼钻研药草的地方。桌上堆满各式草药,气息清苦。 桑鸿抬头见我,只道,“把门关上。” 见我锁了门,桑鸿抹着眼泪迎上来,一把将我搂住,声音哽咽,“哎呀,为师真想死你们了……见你生得白白胖胖的,我也就放心了。” “……说什么呢臭老头,我已经瘦了不少了,都怪你,太让人操心了!” 桑鸿抬起袖子擦擦眼泪泪,拉我坐下,先令我逐一背诵桌上数十种药材的名称与功效,又问起我对达吾提病情的见解。 “不错,不错,大有进步。” “别废话!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主动来卑陆,劝都劝不住。” 桑鸿无奈地叹口气,给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原来师父行至兹县时本一切如常,却因听闻浮荼城异事而决意前去查探。那罗川虽确将他出卖,但得知自己将被带往浮荼,桑鸿反倒欣然同意,毫不挣扎便随行上路,甚至还叮嘱人贩莫要苛待罗川。 抵达浮荼后、即将被转送往无雷之前,桑鸿借与其他医师交谈之机得知,此番实是有人重金求医。 同行的医者多半是自愿前来,只盼赚笔厚赏。直至踏入卑陆,众人才惊觉不妙——这儿哪是赚钱的机会,压根是杀头的陷阱。 因卑陆国主久被怪病所困、久治不愈,一怒之下已处死众多巫医与医师。 为保全尚存的同僚,桑鸿自告奋勇,立誓要治好达吾提。经他竭力调治,一直饱受剧痛折磨的国主果然稍见好转,至少不再痛至彻夜难眠。 也正因如此,桑鸿得获重用礼遇,达吾提甚至指派自己的贴身侍卫长其霍桑落护卫其安危。 事情逐渐脱离了我的想象,目前存活的,滞留在卑陆的医师一共还有二十四人。 我的心凉了一大截,别说带这么多人了,即便只想带师父一人离开恐怕也难如登天,况且,达吾提不会放桑鸿走的。 “一正,抱歉,师父让你担心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和皇上都很记挂你。” 摸摸我的头,桑鸿笑道,“为师也一样。” “师父,你听我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得想办法带你走。” “那这些同僚怎么办?我若走了国主一定会处死他们所有人。他们虽然贪心不足,但情有可原,且都医术尚可,不该死在异国他乡。” 我竟然无言以对,桑鸿布满皱纹的脸上唯有眼睛依旧温柔沉稳,一如从前。 我握住他已然生出斑点的双手,喉间哽咽,“你这个老头,能不能改改你悲天悯人的坏毛病,自身难保还在担心别人。” “一正,为师若真是个冷漠自私之人,又怎会结识你与皇上。” 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被桑鸿一句话击中,我别过脸去擦擦眼泪,“我想想办法。” 桑鸿轻叹一声,正欲再言,敲门声响起。一位干瘦的中年男子端着茶具躬身而入,面带怯懦的笑容道,“桑神医,小人给您送些茶点来。” 桑鸿连忙接过漆盘,温言道,“有劳王医师了,多谢。” 王医师悄悄瞥了我一眼,依旧赔着笑,小心掩门退去。 我哪里有什么心思用茶点。桑鸿见状,便拣了一块牛乳核桃酥递到我面前,“还记得你我初遇之时,你这小丫头捧着一块长了绿毛的点心,怯生生问为师还能不能吃……转眼间,竟已出落得这般大了。” “饿极了什么都会吃,不是么。” 桑鸿给我斟上一盏热茶,目光温暖地注视着我小口吃点心的模样。 记忆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和年幼的明途馋坏了,可不知道长绿毛的点心还能不能吃。 对于我的问题,桑鸿只是神色复杂地轻抚我俩的面颊,仔细剥去霉坏的外皮,将点心分成三份。 我与明途各一份,他也有一份。一边吃,桑鸿一边说,小丫头,师父告诉你,长霉的东西本不能吃。但若为活命,偶尔破例一次也无妨。 有时候,活下去就是唯一目标,其余种种,皆可暂搁一旁。 不久,其霍桑落前来提醒,已到为国主推拿的时辰。桑鸿轻拍我的肩头,温言让我留在房中休息,他只带其他医师前去便可。 我望着桑鸿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被无声的悲凉浸透,我意识到,他再也回不去了,无论他能否治好达吾提,我的师父都——再也回不去了。 或许从他选择留下来拯救那二十四个人的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最后的落脚点就在这里了。 我神思恍惚地走出花房,独立于刺骨寒风之中。仰首望向空中那轮耀眼却毫无暖意的太阳,只觉人类如此渺小卑微,太多时候连自己的命运都看不分明,除了麻木地走向终局,竟别无他途。 直至冷风如刀,刮得颊上泪痕生疼,我才缓缓低下头。却见那个曾被师父顺手救下的男人正远远望着我,似想上前,却又踌躇不敢走近。 这一刹那,赵泽荫昔日的话语蓦然浮现耳边,字字如刀,刺得我心口发疼。 妇人之仁,一无是处——是啊,到头来,我竟真的……一无所成。 “你,你没事吧?” 最终还是走了过来,好像有些手足无措,祝山枝小心翼翼问,“你们吵架啦?好不容易见面不该高兴嘛。” “过来。”我扯过祝山枝的领口,把头埋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汹涌的眼泪像是要在这一刻全部流干净才肯罢休,“借我个能哭的地方。” 呆若木鸡站着,祝山枝踟蹰着犹豫着,像是被吓到了一样。 一个杀手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刻,最终他环住了我的肩膀,只是这样,再也没有更多的试探,耐心地等我哭够,哭累。 我重新回到花房,将师父这段时日的记录一一取出细看。 我们果真不愧是师徒,他的判断与我所见全然相同——达吾提所患并非狂症。 据载,达吾提的疼痛自今年初便悄然开始,起初只是皮肤稍触阳光便如遭烧灼,剧痛难忍,之后竟逐渐蔓延至昼夜不休。 虽我没曾亲眼见到达吾提身上有明显的创口或疤痕,但师父的记录中却明言,起初他确实出现过脓肿与疱疹。宫中御医只将其视作寻常皮肤病,滥投猛药以求速效,虽一时疮疤消退,却引来更多缠绵难解的后遗症。 从其他医师零碎的交谈中,我逐渐拼凑出更多片段。 相国多塔塔曾提议以熏蒸之法治疗,一来因草药供应受中原严控,名贵药材难以运出白马关,若只是熏蒸用药的话问题不大。二来将中原医师“请”来,或能辨清国主所患究竟是何病症。 此外,也正是多塔塔坚决主张必须严守国主患病之秘,以免大梁趁虚而入。 听到这里,我心里猛然一震,多塔塔背后给他出主意的幕僚里有一个水平厉害的医师,会是谁呢。 我一边翻阅详细的病状记录,一边凝神思索。眼下连师父也尚未辨明达吾提究竟所患何疾,虽暂且缓解了他的疼痛,但若始终治标不治本,迟早瞒不过去。 可恶,达吾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我恨不得摊开自己的头脑,将昔日所读医书之中一切所载病症悉数罗列,哪怕是用最笨的排除法,也应能筛出几种可供参详的可能。 一念忽转,我甚至有些后悔——早该一口咬定达吾提就是得了狂病,管他是否真如传言那般残暴食人。 不,若真如此,我便会在他试探之时给出与师父截然相反的诊断,以这暴君之性,恐怕早已将我拖出去斩了…… 我之所以还能活着,或许仅仅因为我是桑鸿的徒弟;至于其他身份,在这片异域之地,皆微不足道。 又或者,这位王主留我性命,是企图以我为饵,交换些什么——譬如引诱赵泽荫前来救我? 不,他未免想得太过天真。赵泽荫绝不会来,眼下稳固小车国与白马关,远比救我重要得多。 思绪愈发纷乱,我等了许久仍不见桑鸿归来,心中渐渐涌起不安。终是放心不下,我推开花房的门朝外走去。 只见祝山枝一动不动地闭目僵立在寒风之中,我上前轻轻触碰他的手——那温度,几乎已与冰霜无异。 “你干什么在这里傻站着,哪怕找个避风的地方呢。” 祝山枝无所谓地耸耸肩,这才跟着我走到廊下。 “你没事了?” “别废话,我师父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会吧,国主很器重他,毕竟是救命稻草。” “我要去看看情况。” “我劝你不要乱走动,这里不是大梁,你也不是黄大人。”正说着话,祝山枝突然一抬下巴,“喏,这不回来了。” 我转身看到桑鸿背着药箱走过来,心这才放下。他走近时,竟热情地同祝山枝打起了招呼,“哎呀,小友,有些日子没看到你了。” 我困惑地看着祝山枝——他不知何时已站得笔直,神情肃穆得像一个聆听师长训诫的学生,甚至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声调都提高了些许,“桑神医,抱歉,前段时间我在外面执行任务。” “师父!”我把桑鸿拉到一旁低声道,“他是个杀手,你和他这么亲密干嘛?” “诶,他曾是为师的病人,放心吧,这位小友人很好。前些日子从丰州回来,还特地给我带了特产——你方才不是吃得挺香?就那酸酸咸咸的梅子蜜饯。” 我被惊到说不出话来,想把祝山枝这家伙干的好事抖出来,却蓦地瞥见他紧张地盯着我,眼中几乎带上一丝恳求般的神色,仿佛极怕我揭他老底。 最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等桑鸿一走,祝山枝忙不迭威胁我,如果我要是害他失去了这个朋友,一定宰了我。 “你有病吧,你一个杀手交什么朋友?还是个老头?” “杀手怎么了,你这是偏见!老头怎么了,难不成要和你交朋友?” 我瞪了一眼祝山枝,“呸呸呸,你是我的小奴隶!我警告你,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做的坏事统统告诉桑鸿,叫你连老头朋友都没有!” 祝山枝被我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他咬牙切齿,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我见状不妙立刻跑回了花房里。 简单的午饭后,我和师父再次研究讨论了很久。目前无论是汤药,熏蒸,针灸,推拿,食疗,都明显改善了达吾提的症状。我们列举了很多可能性,甚至在想是不是中了蛊毒,然而也并不是。 谈到这里,桑鸿又转了话题,认真看了看我身上的红色印记,久久叹息,显得消颓无奈。 “一正,师父能力有限,纵使竭尽全力走遍大梁,也力所不逮找不到根治你和皇上的法子,对不起。” “你为我们做的够多了,不要说这种话,会害我愧疚。” “哎,或许只有回到你的家乡,那里的医师才有能力治好你们。” 我也跟着叹息,放下袖子遮住显眼的印记,“先解决眼下的困境。师父,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去做,不能留在这里。” 捻着雪白的长须,桑鸿慈爱地摸摸我的头顶道,“嗯,这里交给师父就够了。” [吃瓜][吃瓜][吃瓜]祝山枝其实为人比较幼稚单纯,可怜又可爱的家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第 76 章 第77章 第 77 章 经一番商议,当晚我便随师父一同觐见达吾提,恳请在都城中开设义诊。 我们提议,仍由师父留在宫中照料国主,而我带领四五名医师于宫外设点,为百姓义诊。一则,接触愈多病患、积累愈多医案,对研判国主之疾当有助益;二则,这也是为国主积善祈福、感召天恩。 桑鸿言辞恳切,达吾提却久久未应。 正当一片沉寂之际,其霍桑落上前禀报,称民间素有传言,道桑鸿医术精湛,正与他几十年来坚持义诊、广济众生息息相关。雍州一带至今仍存有他昔日义诊的记录,足证此言非虚。此外,中原皇帝亦常行善举以祈天佑,他们认为仁政善行可感通上天,从而降福国家、惠泽黎民。 达吾提听罢,命桑鸿先行退下,独留我一人近前。 我依命走向王座,那双金色的眼睛再度落在我身上,如炬如刃。我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注视,却深知越是面对这般刚愎自用的君王,越不能流露丝毫怯意。 “黄一正,你是想伺机逃跑么。” “回禀国主殿下,我只是代替师父行使他医者的天职治病救人,至于我是否想逃,我可以很肯定回答您,我不想,我不会舍弃我师父逃跑。” “哈哈哈,听闻你是个巧言令色的弄臣,孤还真没看出来。” 我抬眼企图从达吾提的表情中看出来些什么,这个日渐消瘦苍白如昼的男人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一样,或许他曾经是西域之光,但现在我确信他不再是了。 裸露胸口上的一些抓痕,或许是最后他能够彰显威名的证据了。 “国主殿下,恕我直言,您现在不宜进行频繁的房事。确切说,过分亢奋和激动会加重病情。” “圣女也不行?” “……” 我绞尽脑汁搜索着自己看过的有关西域的一切野史逸闻。 这儿会选择适龄少女食素避世,以期她们纯洁的灵魂能够与神明对话,获得神示。然后通过□□的方式,让僧侣得到启识。 荒诞又肮脏的习俗,令人作呕。 “王主,交合可以感知爱意满足欲念,仅此而已罢了。” 此时夜已深,达吾提看上去有些困倦了。他起身走到我身边,低声道,“管好你那灵巧的舌头,趁它还能自由说话。” 拱手退下,我没在宫殿外看到师父,反而是看到了其霍桑落的身影。 不等我开口,他冷着脸说道,“已给您更换了住处,我为下人的怠慢向您致歉。” “不打紧,没把我剥皮抽筋我觉得就挺好了。毕竟之前乐正玄知刺杀我时,还准备指使他的属下玷污我,谈礼遇之前,不如先谈谈安全。” “……那是因为你们闯入了卑陆的地界,又是中原人。” 我笑道,“有理有据。” 其霍桑落手按着刀,打量着我,“看样子,您对现在的居住环境很满意,既如此,我便不再强人所难了。” “我要睡觉了。” 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其霍桑落说道,“明天一早我送你们出宫义诊,请好好休息,黄医师。”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居所,只见一个陌生的婢女正跪在门前等候。她自称苏尔,汉话说得颇为流利,是其霍桑落派来侍奉的侍女。 她轻声询问我是否要沐浴,我略作思量,终究还是随她前去。 依旧是那池氤氲着草药气息的汤泉里洗洗,苏尔告诉我,王主只取最上层的精华之水使用,余下的便赐予宫人沐浴,还说大家都觉得这般沐浴能强身健体。 我倒不介意和这么多人一起**以对。 苏尔明显健谈多了,还有不少相处不错的小姐妹,她们会比较谁的皮肤更光滑嫩白,我听到她们叽叽喳喳,并不觉得心烦。 在热水里泡了很久,直到脸红口干我们才打道回府,路上苏尔跟我说,其霍桑落大人人很好,今天添置了很多用品,晚上绝对不会冷。 我问苏尔其霍桑落是何身份,苏尔眨巴着大眼睛,笑着告诉我,大人身份尊贵,是王主姐姐克玛公主唯一的孩子,也是宫廷侍卫首领。 如此算来,其霍桑落竟是达吾提的外甥。我不由暗叹,天下虽大,却终究没有什么新鲜事。 简陋偏僻的屋子里,祝山枝已经回来了,他瞄了一眼苏尔,兀自烤火没开腔,反而是苏尔有些怯生生地和祝山枝打招呼,然后忙不迭跑回了隔壁屋去。 我坐暖炉旁把头发烤干,祝山枝一直盯着我,半晌,趁我不注意,他摸我的发梢,不解地问,“为什么你的头发总是又黑又亮还滑溜溜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怪癖,摸摸摸别说我小气,让你摸个够。” 见我把头伸到面前,祝山枝竟一手顶住我的头吼道,“你是不是女人,懂不懂矜持两个字怎么写?!” 我一甩头,长发给了祝山枝一巴掌,他无语地揉眼睛,我见状哈哈大笑,“谁告诉你我是女人。” “……啊?” 祝山枝闻言竟然瞪大眼睛扫视我,最后视线落在我胸前,不知为何耳根竟然红了。 他赶紧别过脸去,嘟囔道,“少骗我,真无聊。” 我抖抖头发,叫他给我倒热水喝,我喝不惯奶茶,只想喝点白水,冬天了西域茶叶价贵,自然没得喝。 “我听说你明天要出宫义诊?” “嗯,你和我一起去。” “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奉劝你别想趁机逃跑。” 我脱了鞋子烤烤脚丫,轻声叹息道,“你想多了,他不会来救我。” “……我就说了,他是个无情的男人。” 我撇撇嘴,伸个懒腰,“哪个男人不无情。” “诶诶诶,你可别瞎说,换做我,我的女人落难了,我死都要去救她。” 我凑近祝山枝笑了笑,这个男人有一张好看的脸,不使坏的时候看不出是个杀手,“啧啧啧,可惜你没有女人,反而那个坏男人女人多得数都数不清。” “哼,多有何用。” 我轻轻拉住祝山枝的手,牵引至我的发间。 他略显抗拒,却并未真正挣脱。微凉的指尖穿过我的长发,若即若离地掠过脖颈与耳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炉火跃动,在他眼中投下摇曳的红光,那目光中有几分慌乱,喉结不自觉地滚动,悄然泄露了他试图掩藏的悸动。 他的掌心终于贴上我的脸颊,粗糙的指腹带着近乎小心翼翼的力度,仿佛怕硌伤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腕,指尖所触,脉搏正一下快过一下地撞击着我的皮肤,如擂急鼓,将那未曾言说的欲念暴露无遗。 “为何三番两次叫我离开他。” “他曾那么爱玉烟,玉烟是什么下场你亲眼看到了。” 拉着祝山枝的手,贴在我肩颈处,他触碰到我的锁骨时,紧张地想把手抽回来。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快速坐在他腿上。 “告诉我,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交易。” “……”祝山枝微微仰起脑袋看向我,突然搂住我的腰,仿佛有些不甘心被我戏弄,“黄一正,不要以为我现在不能动手,你就肆意挑衅。” 我笑了笑,说道,“你可以动手,我就在你面前,请便。” 突然用力把我推开,祝山枝站起身,说道,“你这个坏心眼的女人,你既然已经跟了赵泽荫,就不该对别的男人——” 我笑弯了腰,逼近祝山枝,抬起手拍拍他的脸,“你们这些杀手怎么都这么容易动情,反倒显得我们无情了。” “你什么意思。” “你不会以为我只有赵泽荫一个男人吧。” “……” 我打着哈欠,一边脱衣服一边说道,“我和他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偶尔亲密一些不过是彼此慰藉打发时间罢了,不管你和他私下有什么交易,你伤不了我分毫,他也一样。” 次日清晨,天尚未亮,我便被苏尔轻声唤醒,我坐在镜子前打瞌睡,只嘱她随意编条麻花辫便好,天太冷我得戴帽子遮风。 随我同去义诊的,正是那日有一面之缘的王洪。他领了三四名医师,皆恭敬跟在我身后。他知道我是大梁朝官,礼数丝毫不怠。 入冬了,天色灰蒙,冷风卷着初雪的气息扑面而来,河面已悄然结起一层薄冰。义诊设在焉鲁城最繁华的街市,一位本地富商主动让出自家经营丝绸瓷器的铺面供我们使用。 其霍桑落安顿好医师,交代侍卫一定把我们几个人盯死看紧。 趁他说话的功夫,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这架势连其霍桑落都没预料到,他赶紧调派侍卫维持秩序才不免发生扰乱。 我自然是不能看诊的,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医师。 王洪也很会来事,叫我只管休息就行,他们受桑鸿恩惠自然要做点贡献作为回报,拿不准的事儿再来向我请示。 我搬了一张铺着柔软毯子的椅子,要了茶点,在碎宝石坠成的帘子后翘着二郎腿好不自在,哪管前面忙得不可开交。 祝山枝目瞪口呆地看着如此多的病患,问我,“为何比神医义诊时人还多?” “傻啊,你用屁股想想都知道,国主处死了那么多医师,搞的人心惶惶,城里的医师怕死能跑的早就拖家带口跑无雷国去了,再说,药材被你老爹那个死变态垄断,百姓能去哪儿买平价药,难不成指望僧侣诵经治病?” “……”祝山枝凑到我耳边低声问,“黄一正,你打得什么算盘,你不像是来义诊的,不会是冲我老爹来的吧?” 我瞥一眼祝山枝,这家伙脑子真不太好使,偏他还算阿呼团里比较机灵的。 塞给他一把葡萄干,我笑道,“小车国的事儿赵泽荫会处理,国主的病我师父有办法,而我自然不能闲着。” “我劝你别白费功夫,你连我老爹的面都见不着。” “等着瞧。” 这天下午,人越来越多,几乎把街巷挤得水泄不通,还有更多上午看完病返回咨询的人,一时间不大的铺子快要被挤塌了。 其霍桑落原本只打算把我们带到这里就返回,结果一见现场繁杂喧嚣哪里敢离开半步。 终于他忍受不了了,一把掀开帘子来到我面前。 “黄医师,你提的建议,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如何收场!” 我不紧不慢站起身,倒杯水给这个脸都要气黑的男人,“大人莫慌莫慌。我也没想到卑陆的草药紧缺到这种程度,看病难也就罢了,怎么开好了药方,却买不到药?” 其霍桑落口干舌燥,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义诊之事虽小,可一旦冠上为国主祈福之名,若办不妥当,我便有了转圜之机——治不好国主的病,大可推说祈福未达天听,毕竟都信圣女能□□疗疾,我再编撰些玄虚之说,达吾提多半会宁信其有。 我小心躬身,扶其霍桑落落座,顺手拾起方才闲翻的书册,为他轻轻扇风,“大人莫急,治病救人是积德积福的善举,神明必会感念国主体恤百姓的仁心,佑他早日康复。只是眼下最棘手的是药材紧缺……百姓问诊,我自当竭力,即便通宵义诊也无妨,可这药……” 其霍桑落拧紧眉头直视我,“有话直说。” “大人果真爽快,那黄某便直言了。此番我来西域,途经雍州,对当地药材输出之量略有了解。除国主特需的几味珍药之外,寻常药材输送应当平稳,绝不至于紧缺至此。” 其霍桑落低头默然,陷入沉思。 我抿了抿唇,附耳低声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在大梁,总有些奸商闻风而动、囤积居奇。譬如洪灾前刻意囤粮,待灾后高价出售,牟取暴利。商人趋利,本是常情,无可厚非。可如今百姓有医无药,若延误了为国主殿下祈福的大事……” 其霍桑落微眯双眼,审视我良久,怒意渐消,终是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让那些药商开仓售药,是吗?” “哎呀,大人真不愧是深受王主倚重的股肱之臣,正是此意。”我含笑应道,“为稳定粮价,大梁各州县皆设有官仓贮粮,遇紧急之时,亦会要求当地粮商以平价售粮。自然,富户在国家有难时捐献钱粮以博美名,也是常有之事。” 祝山枝在一旁呆若木鸡看着我游说其霍桑落,眼睛瞪得老大。 这时,外面的骚乱愈演愈烈,其霍桑落啧了一声起身道,“我知道了,你的提议……我会斟酌。” 我作揖送男人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我就知道他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这天一直忙到快子时,我们还没能顺利收摊,这帮医师们累得够呛,嗓子都哑了。 回到我的小屋,只见苏尔把屋烧得热热的,端了一盆热水说要帮我泡泡脚。 我坐在床边脱了鞋子把脚浸在热水里,祝山枝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却终究晚了一步。 我指了指水盆,他便只得咬牙蹲下身,默默为我洗脚。 抚摸着我脚上之前被蛇咬伤的痕迹,这个低垂着眼睛的男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解开发髻,俯身时长发垂落,发梢不经意掠过他耳畔。当他仰起脸时,不由怔住——我离他极近,鼻尖几乎相触。 半晌没说话,各怀鬼胎大概就是如此了。 “赶紧睡吧。” “你呢。” “我要出去一趟。” 我点点头,躺在枕头上说道,“祝山枝,厄齐努尔的同伴呢,不是想请我和师父去看病。” “……晚了,她已经死了。”侧着脸的祝山枝看不出太多表情,语气也相当平淡,“听说死于毒发,已经过了服用解毒丸的最后期限,她死在复命的路上。” “是你和阿狸在废墟袭击我们的时候么。” “你怎么知道的?”祝山枝坐在床沿上,有些吃惊地盯着我。 “我猜的,那个时候的你和之前见到时不太一样,有点哀伤,也很犹疑。” “你知道的太多了黄一正。” 我拉住祝山枝的手,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活着回来,除了我师父,在卑陆我只信得过你。” 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祝山枝悄无声息走了。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几番醒来,总不自觉地望向那张空荡荡的木板床。 窗外夜色如冰,此地的冬意已然降临,而此时的锦州,想必也已秋风萧瑟、落叶满阶。 哭呜呜会想我吗,他会的,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哭。 清晨我醒来时祝山枝仍旧没有回来,来不及等他,我跟着王洪还有护送的侍卫先出诊了。看到排成长龙的队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在心中不停叹息。 直至晌午,祝山枝才悄然返回。他面色苍白,步履凝滞,显然是带了伤。 我上前撩开他的衣襟,只见腹部一道不深却显狰狞的伤口赫然入目,表面已粗略敷过药草。我取来纱布为他重新裹紧,低声嘱咐他在躺椅上静养,我去附近的药铺买点伤药。 祝山枝拉住我的胳膊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干什么去了。” “好吧,你干嘛去了。” “能不能认真点?” 我跨到祝山枝跟前,拽住他的耳朵吼道,“够不够认真?” “我在浮荼城碰到徐鸮了。” “……哈哈,他把你打伤了,竟然没要你的命,怎么你和他交易了?” 周遭嘈杂,但这珠帘后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不应该这么聪明。”祝山枝眼中有无尽的疲惫和质疑,摸了摸我的辫子,他低声道,“他差点杀了我,只差一点。” “庆幸吧,换成赵泽荫他不会和你交易,会直接杀了你。” “……你不好奇我们交易了什么?” 我跨坐在祝山枝腿上,几乎全身都趴在他身上。 因压到腹部的伤令他倒吸口凉气,但男人却没有将我推开,他屏息凝视我,喉结在滑动。 手指顺着他的下巴轻轻拂过漂亮的喉结,我笑道,“你答应他保护我,至于他答应了你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能与你的命等价之物,甚至远不如你的命重要。” “把你们这个肮脏变态聚集着一帮杂碎的组织碾碎么。” “……” “不过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就算赵泽荫给了他帮手也不可能剿灭你们,尽力吧。” “你们这帮人,真可怕。”祝山枝自嘲地笑了笑。 我轻轻拍了拍祝山枝的脸颊,起身掀开帘帐正要出去,却正好迎上其霍桑落审视的目光——他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和祝山枝。 我顺势邀他同去买金疮药,横竖我身无分文,而他正好也要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借这个机会我逛了逛焉鲁城最繁华的地方。 这里的街巷仿照锦州格局,如棋盘般规整有序。虽远在西域,风俗服饰却已逐渐与中原交融。 我抬头望了望灰蒙的天空,太冷了,风呼啸着,呜呜咽咽。 药材依旧紧缺,前来购药的病患中甚至有人悄悄抹泪。若在此处配不齐药,他们便只能前往邻国无雷任人宰割。幸而金创药尚且充足——毕竟卑陆与大梁已停战半年有余。 我试探着问其霍桑落能否顺道采买些杂物,他虽面色冷淡,却并未阻拦。 我便自顾自选购起来,心想他身为高官王亲,总不至于吝啬这点小钱。 买了芬芳馥郁的面脂,我赶紧涂在脸上手上,这儿的风太锋利了,才几天我的脸颊几乎就要皲裂了。 其霍桑落略有不耐,出声催促我返回,又道:往后这些用物,吩咐苏尔置办即可。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好奇地问起其霍桑落是否成家。他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回我,若非桑鸿救下他难产的妻儿……才懒得理会我。 [笑哭][笑哭][笑哭]等待一个看到此处的小可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7章 第 77 章 第78章 第 78 章 我撇撇嘴,干脆不开腔了。 义诊处再度骚动起来。 几位未能购得药材的百姓情绪失控,高声哭喊:就算知道得了什么病,不一样是在家等死?! 周围人群随之悲泣,有人甚至跪地哀求医师连药一并配齐。 其霍桑落急令侍卫控制场面,以防事态扩大。 我冷眼旁观着,心下暗幸——早先嘱咐王洪专开卑陆稀缺之药,正是为逼幕后之人现身,如今看来,奏效了! 该轮到我登场了。 正当一名痛哭流涕的中年男子险些挨上侍卫拳脚之际,我倏地扑身上前。那侍卫收势不及,一拳正中我的鼻梁。 力道虽不算重,却痛得我瞬时泪涌如泉。 我护住那病患,声嘶力竭向其霍桑落喊道,“大人,您身为贵族,自是不知百姓无医可看、无药可买的苦楚!我虽非卑陆子民,却也懂得眼睁睁看至亲逝去,却无能为力之痛!我师父游历四方、义诊行医,不仅为钻研医术,更多是为了帮助千千万无能为力的普罗大众!您既有权势、又居高位,就当只为替王主殿下祈福,也请发发慈悲,救一救您自己的百姓吧!” 说着我顺势跪地叩首。 前来求医的卑陆人或多或少听懂了我的话,纷纷随之向其霍桑落叩拜。 围观者越聚越多,无数声音渐次响起,如潮涌动——他们在祈求他们的“光”,祈求卑陆至高无上的王主给他们庇护。 想必这种情形之下,其霍桑落再无法犹豫了。他面色铁青地望向我,握剑的手绷得骨节发白。 我跪于地上抬头直视这沉默的男人,随即起身,以西域话语高声安抚四周病患,请他们先安心看诊,并道尊敬的其霍桑落大人必会助众人渡过难关。 百姓闻言,已纷纷感激涕零,提前称颂起了其霍桑落的仁德之心。 逐渐控制住了局面,我回到屋里找了条冷帕子,敷敷鼻子。祝山枝倒好,倒头就睡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 忙活到半夜几个医师直呼受不了,我心想也是,明天得休息半天,无论如何今天得先回去了,我虽然没干什么但也又累又困。 祝山枝迷迷糊糊跟着我们回到宫里,直到进了屋他仍旧有些懵,趁我洗漱时他一屁股坐在我床上,脱了鞋倒头就要睡。 我大吃一惊,赶紧扑过去,“祝山枝,这是我的床!” “我想睡这里,软和。” “啊?你说什么呢,我才不睡木板床!” 背过身不再理我,祝山枝抖开被子作势要睡。 我也顾不上许多了,连忙爬床上占据里面的位置,“你好歹洗洗再上床睡觉!” 睁开眼,祝山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徐鸮可真厉害,他把我按在水里打,我不仅洗过了还喝饱了!” “……”我闻言哈哈哈大笑起来,“活该!” 没再搭话,祝山枝很快睡着。我此时也困了,真没精力计较太多,脱了外套窝在被子里,试探着把冰冷的脚伸在祝山枝腿上,他没有动弹。 睡到半夜,我感觉有人在给我盖被子,周身都很温暖,下意识伸手去摸,一点都不光滑的胸口都是伤疤。 “别动手动脚!” 被低吼吵醒,我困难地睁开眼,正对上祝山枝。他睡了这么久好像终于清醒,玩着我的头发,就这么直勾勾看着我。 “什么时候了?” “你还能睡不到两个时辰。” “你睡够了下去吧,这是我的床。” “我不,我要睡这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脸皮真厚。” 懒得计较了,自从离开锦州我就没睡过几个好觉,要么是床不舒服睡不好,要么是赵泽荫骚扰我晚上睡不了囫囵觉。 想到这里我突然惊醒了,脑中竟然浮现出和赵泽荫亲热时的画面,我的身体竟然记得他抚触我的感觉。 “怎么了?” 我有些无语地别过脸去,“不关你事。” “你脸红了黄一正。”祝山枝凑上来贴着我的头发不怀好意地说,“你想男人了,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男欢女爱而已,我又不是尼姑我想想怎么了?!” “你爱上赵泽荫了。” “说什么呢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你也爱徐鸮。” 我猛地转过身,近在咫尺的男人定定看着我,鼻息交错,气氛有些微妙。 手顺着我的头发摸到了脸颊上,祝山枝的手指总有些冰凉,“看来我说对了。” “爱你个头,我谁都不爱!再说关你什么事!” “……”轻声笑了一下,祝山枝放下了手,“赶紧睡吧。” 就在我准备再睡一觉时,祝山枝突然凑过来,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脸,只轻轻碰了一下便旋即离开,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翻身下床回到了自己的木板床上。 我一时间愣了神没敢动弹,也没有出声,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又仿佛没有,悄然无声的房间里只有炉火逐渐熄灭时发出的噼咔声。 次日快中午我才醒。医师们前脚刚走,我就流了鼻血。收拾完已经过了正午,也没胃口吃饭,我带了一张硬到可以行凶的馕准备出宫。 因今天没有跟着大部队,我被拦在了大门口。 祝山枝埋怨我睡懒觉,惹出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我站在一边等着侍卫问清楚了放行,一边看到不远处有几人骑马而来。 赶紧退到一旁让出道来,待那队人马走近我才看清,是乐正玄知,他带着几人骑马出了宫,行色匆匆。 我有些狐疑地看着祝山枝,他慌忙回避了我的注视,反而恰恰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乐正玄知深谙兵法,几乎是和赵泽荫一起长大,此前他和哈吉克勾连企图在同庆公主的真假上大作文章搅乱小车国的局面给国主阿加帕施压。 他此刻带兵离开得这么急,不会为别的,为的必然还是小车国的事。 联想到前日深夜祝山枝的异常行动,以及在浮荼城与徐鸮的意外遭遇,想必是阿呼团私下另有图谋。 纵使阿勒图姆意欲借题发挥,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围绕同庆公主的真伪大做文章。事已至此,他们还能使出什么新招? 若要证明现今的公主是假,最直接的法子,莫过于将“真”的推出来。 原来如此。先前祝山枝曾说玉柳已被擒却未处死,看来他们的最后一招,就是要让这个假冒的丁半夏现身了。 被我盯得浑身不自在,祝山枝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试图掩饰内心的紧张。 我唇角微扬,并未多言——就凭这点伎俩也想算计赵泽荫?真是异想天开。 毕竟假的,永远真不了。 这些人始终不曾明白:同庆公主是真是假,是喜儿、是丁半夏抑或玉柳——对大梁和小车国而言,根本不重要。 宫门的侍卫终于得到指示,我可以出去了。 今天没有其他人,只有祝山枝跟着我,他一路上走得极慢,神色游离,仿佛心事重重,直至走入街巷,他突然压低声音问道,“要不要逃?” 我停住脚步,侧首望他。这个男人依旧不敢迎上我的目光。 或许这的确是个机会——祝山枝或有办法送我离去。但他应当清楚,某人绝不会放松对我的监视。我终究是一枚可用于同赵泽荫谈判的筹码,纵使未必奏效,握在手中亦是一种牵制。 又或者,某人早已察觉祝山枝与我之间非比寻常,特意制造这个机会,只为试探他的忠诚。我低头心想,还真是卑劣而下作的手段。 如此伎俩,我黄一正可见得多了。 “我不做逃兵,会给我的皇帝陛下丢脸。” “……你想清楚,也许就这一次机会。” 我扫了一眼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寒风令他们缩着脖子行色匆匆,我搓了搓冻僵的手笑道,“祝山枝,不是还没凑齐人么,你若是带我逃走,你以及你的包袱又该怎么办。我不需要你牺牲这么多,没必要也不值得。” “我好不容易有些冲动想竭尽全力保住你的命,你这么果断拒绝了?” 继续埋着头走在街上,我心绪烦乱,“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没有办,我得留下来。” 拽住我的手臂,祝山枝显得很急切,可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放开我,“你们太可怕了,徐鸮竟然知道你现在不会跟他走。不然凭他的本事救走你一点问题也没有。” “傻瓜,理智会让人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情,只有爱才会令人冲动。所以爱是个很危险的东西,需要时刻警惕和自省。” 瞳孔在瞬间放大,祝山枝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逐渐地,他又失神地向了远方。这个男人用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乖张幼稚不见了,他只是有些丧气地看着我。 “黄一正,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想再遇到你了。” “嗯,我知道。但我并不后悔遇见你。” 回到了义诊的地方,人依旧很多,其霍桑落抱怀盯着我和祝山枝,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还算老实。” “您说笑了。” “今天晚上你随我出去。” “只要不是刑场就行。” “你还有用,不必急着死。” 午后格外繁忙,医师们接连遭遇疑难杂症,前来求诊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病患已无法亲自到场,只能托亲友转述症状。 我也不能再如往日一般安坐于珠帘之后悠闲观望,而是与几位医师一同研讨合力诊断。我虽然实战不行,但胜在看过的书多,听过的怪病也很多,这不仅得益于师父十年如一日的悉心教导,也多亏余清喜欢研究番邦的医术,总讲给我听。 王洪施针技术颇为娴熟,近来他已向卑陆医师传授了一些基础针法。这几日宫廷御医也一同前来协助,沟通更顺畅了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说上几句西域话。 一直忙到傍晚,我已有些疲倦,加之屋内燥热,竟又流了鼻血。祝山枝在一旁帮我用冷帕子敷额,他的手指冰凉,动作却很轻柔。 “今天晚上那个地方,你确定要去?” “你怕还是我怕。” “……”脸色有些难看,祝山枝用力按着我的脑袋说道,“会勾起不好的回忆。” “譬如说呢?” 冷冷看着外面,祝山枝平淡道,“被人肆意玩弄的回忆。” 马车停在门口,其霍桑落掀起帘子叫我上去,华贵的马车上甚至镶嵌着宝石。 浓郁的香气令人神思恍惚,约莫过了两刻钟,目的地到了。 一座宅邸矗立眼前,极尽华丽之态。仅从门上那些层叠繁复、精雕细琢的纹饰,便可知主人非富即贵。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粗布棉衣,辫子简单束在脑后,朴素得与这场合格格不入。其霍桑落站在一旁,神态间似有几分等着看我失措的意思。 但无妨,我心毫无怯意。 门口立着一位络腮胡男子,衣着华贵,肚腩微挺。脚上那双镶金边的皮靴光可鉴人,腰间佩刀的鞘上更是宝石密镶,璀璨夺目,一派毫不掩饰的张扬。 “阿及戈,人我带来了。” “哎呀呀,原来是个粗鄙的村姑,若不是父亲大人指名要见,一定立刻扫出门去。” 颐指气使的语气并没有起到羞辱我的作用,我神色如常,从容拱手行礼,“阿及戈大人,幸会幸会。” “进来吧,父亲大人正在等你。” 我方才踏进一步,却见阿及戈突然伸手将祝山枝拦在门外。他摇头晃脑地打量着我们,语带讥嘲,“啧,这等卑贱肮脏的奴隶,会脏了地板。” 我微笑着说道,“阿及戈大人,祝山枝是国主钦定负责保护我的护卫,必须寸步不离跟着我。” 正当僵持之际,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逼近我们。 那人如肉墙般壮硕,脸上横亘一道深疤,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狠厉之气,光是站在那儿就足以让人双腿发软。 “喏,黄医师,图吉这样的才配叫护卫,你身边那个只是个趴在地上给人当狗的奴隶,哈哈哈。” 我笑眯眯走到阿及戈身边,气定神闲说道,“让您见笑了,我黄一正是个俗人,更喜欢模样好看的侍卫,太丑了影响心情。” “图吉可是我卑陆第一勇士。” 我看着阿及戈神气的样子,背着手笑,“又如何。” “阿及戈,别叫相国等久了。”其霍桑落冷眼看着我们,淡然道,“何必和一个奴隶较劲儿。” 我大步跨进院子里,大声道,“祝山枝,跟紧了!” 整座石筑宅邸幽深似迷宫,所经之处,几乎每一寸梁柱、每一角墙壁都镶嵌着黄金与宝石。即便在昏黄的灯火下,依旧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终于,我抵达了此次西域之行的最终目的地。 当我看见那个干瘦的男人蜷缩在华美宽大的衣袍之中时,霎时间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年,赵泽荫始终未能为飞云将军报仇。 卑陆相国多塔塔,因身染恶疾,早已不复当年雄风,只得蜷居于焉鲁城这一方深院。 他手握黄金杖,眼窝深陷,一双浊眼几乎难以辨物,脖子也绷张着,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欢迎,黄大人。” 随着门被关上,夜的寒气被隔绝在外面。 屋内暖意氤氲,恰如此刻瓷盅中袅袅升腾的岩紫茶香,甘甜醇厚,细细品味之,唇齿间生出一股异香,顺着喉咙游走到了全身。 “如何,黄大人?”多塔塔在阿及戈的搀扶下,缓缓躺回一张铺着金色狐狸绒的软椅中。 仿佛只是站立片刻,就已耗尽他全部气力。 “不愧是相国大人,这等上好的岩紫茶,就连我义父今年也仅得半斤。” “贵客远来,自当以诚相待。” “相国大人,请恕我直言,您可曾请我师父前来问诊?” 多塔塔虚眯双眼,语速缓慢,“自有良医为老朽诊治。神医……还是专心侍奉王主为好。” 我一边品茶,一边踱步。 厅堂正对大门处,一张金丝楠木长条桌上,静置着一截失去枪头的断枪。手柄处祥云纹镂刻依旧清晰,历经岁月,枪身却仍光洁如新。 当指尖轻抚过那些祥云刻痕时,仿佛还能触到原主人留下的温度—— 炙热,一如他那不曾熄灭的战意。 “相国大人,不知您找我所为何事,夜深了,不如开门见山。” “无他,你挑起事端逼我现身,如你所愿罢了。” 我轻声一笑,“这是自然。我也很想亲眼见见,这位传说中以卑劣手段害死飞云将军的卑陆英雄,究竟是何模样;想看看让赵泽荫至死念念不忘、誓要手刃的仇敌,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你这个臭娘们找死吗?!父亲,让我杀了她!” “下去。” 阿及戈恶狠狠地瞪着我,却终究不敢违逆父亲,只得愤而退出门外。 我踱至多塔塔面前,继续说道,“相国大人,难道我说错了么?” “为吾儿报仇……手段卑劣,又如何。” “……多由扎比年轻有为,是卑陆首屈一指智勇双全的将才,纵使是飞云将军,也对他赞赏有加、钦佩不已。他在公平的比试中牺牲,英勇之名至今仍流传于大梁。他是卑陆坦荡无愧的英雄,至死亦不负此名。”我缓步绕行于多塔塔身侧,继续说道,“说实话,我完全理解相国大人为子复仇之心。我也并非什么正人君子,若为报仇,同样可不择手段。但我更理解赵泽荫——你借阿呼团杀手之力,利用大梁叛徒设局害死飞云将军,胜之不武。他只要一息尚存,便绝不会放弃向你复仇。” “哈哈,老朽便在此等着他上门。” 我再次踱回多塔塔面前,微微俯身,“相国大人,当真不需要请我师父为您诊治?或者,由我代劳也可。” “不必了,”他浑浊的双眼紧盯着我,枯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老朽信不过你们。今日见你,不过是想瞧瞧,你究竟有何本事,能替赵泽荫报仇——仅此而已。” 我闻言大笑起来,连忙摆手,“相国大人说笑了,我连鱼都不曾杀过。” “哦?还以为黄大人真有不为人知的本事。” 我坐回到椅子上,一口喝光温热的茶,“相国大人,我没有什么本事,既在卑陆,只盼着苟且偷生保住性命,其余的不敢想也不会想。眼下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帮助我师父治好国主殿下,至于你和赵泽荫之间的仇还是留给你们解决,毕竟我不可能傻到为一个始乱终弃的臭男人拼上性命铤而走险做些找死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可以走了。” 我起身行至门边,却又转身回来,微微一笑,“不过,那截断枪我倒很想要。当然,条件由您来提。” “呵,那可是战利品。”多塔塔轻蔑地望向我,一字一句道,“按卑陆的规矩,除非你能赢得了老朽,否则休想拿走。” 话音未落,阿及戈猛地推门吼道,“不自量力!就凭你也配挑战我父亲?!” 我却不急不恼,侧身指向身后的祝山枝,“就由他代为比试。赢家带走战利品,如何?” 多塔塔死死地盯着我,沉默如铁。 我故作恍然,轻笑一声,“不会吧?难道相爷麾下这么多人,竟找不出一个能打败这个……曾经跪在地上给你们当狗的奴隶?” 阿及戈顿时怒目圆睁,暴跳起来吼道,“父亲!绝不能让这中原来的女人看扁我们!图吉——给我往死里打这条贱奴!” 此时,祝山指缓缓攥紧双拳,抬眼望向我。一股凛冽的杀气自他周身迸发——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低首隐忍的护卫,而重新变回那个出手果决的冷面杀手。 众人移至院中,祝山枝朝图吉冷冷勾了勾手指。后者如一头暴怒的巨熊,喉间滚出压抑的低吼。 其霍桑落在一旁煽风点火,“相国大人,万不可让这女人小瞧了我卑陆的第一勇士啊。” 多塔塔脖颈紧绷,甚至微微抽搐,额间青筋暴起。不待他发话,阿及戈已一声令下,图吉如离弦之箭猛地冲向祝山枝! 一场纯粹的肉搏骤然展开。 祝山枝虽武功高强,却在图吉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渐落下风,加之腹间旧伤未愈,身形不免稍显凝滞。 他咬紧牙关,疾步闪避着对方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阿及戈哈哈大笑起来,在我耳边低语道,“这个奴隶伺候人有一套,想必也把你伺候得很好吧,可今天他就要变成一堆肉泥了,哈哈哈哈。”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无奈]还蛮心疼山枝( ⊙ o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8章 第 78 章 第79章 第 79 章 突然,一丝冰凉的触感落在鼻尖。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竟看见雪花从漆黑的夜空之中翩然飘落。 卑陆,下雪了。 “祝山枝!”就在祝山枝有些痛苦地捂着渗血的腹部大口喘息时,我大声吼道,“想想徐鸮的招式!” 杀红了眼的图吉抡起一座石制灯柱,猛地朝祝山枝扑去。 电光石火间,祝山枝凝神定气,倏地跃起,精准落于图吉颈上,手指如利刃般直插对方双眼! 在场众人皆被这凌厉一击震慑。只见他死死箍住图吉脖颈,壮汉惨嚎着四处冲撞,鲜血四溅。最终祝山枝双手猛然发力——“咔嚓”一声,那庞然巨躯直挺挺倒地,再无声息。 “来人!快来人!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数十名侍卫瞬间涌入庭院将我们团团围住。 阿及戈疯了一般将祝山枝踩在脚下狠狠践踏,“你这该死的奴隶!该死的!该死的!” “住手!” 我疾步上前一把推开几近癫狂的阿及戈,展开双臂毅然挡在祝山枝身前。 丧失理智的男人一把攥住我的衣领,高举拳头怒吼,“该死的中原人,我宰了你喂狗!” “你敢!”我毫无惧色,厉声斥道,“我奉王命诊治国主,岂容你动我分毫?没想到多由扎比将军竟有如此输不起的兄长,真是丢尽颜面!难道这就是相国家风?” “你——!” 阿及戈挥拳而下,我却昂首未退。 千钧一发之际,其霍桑落抬手拦阻,冷言道,“阿及戈,别辱没多由扎比将军之名,别失了卑陆的体面。这一战,是你们输了。” 我整了整衣襟,大步迈进屋内,朝面色铁青的多塔塔淡然一笑,取走那截飞云断枪,转身扬长而去,“多谢相国大人的好茶,后会有期。” 我一手提枪,一手扶起踉跄的祝山枝。他捂紧血流未止的腹部,搭在我肩头的手仍不断滴落鲜红。 其霍桑落跟在我们身后,就这么在阿及戈发狂的摔打怒骂声中,我们离开了相国府。 上了马车,我赶紧让祝山枝靠在轿子上,掀开他的衣服,血几乎染红了白色的纱布,也染红我死死按压着他腹部的手。 “黄……一正……” “别说话,没事,没事,不会死的,相信我。” 手顺着我的脸摸到了脖颈上,祝山枝脸色苍白无色,“别听他,说的,忘记……” “嗯,我已经忘了。什么奴隶不奴隶,有病,我大梁不吃这一套,伺候人又如何,我就喜欢技术好的,你好了以后也给我传授点经验,我用得上。” “……不要,脸……” 祝山枝靠在我肩上,温热的嘴唇贴在我耳边。 “要脸面有什么用,活着才重要。” 我们没有返回宫中,而是被其霍桑落直接带回了他的府邸。 情况紧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几名仆人帮忙将祝山枝抬进屋内,其霍桑落指挥婢女迅速端来热水、药粉和纱布。 我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原本不算深的伤口已经撕裂,血流不止。我找来针和酒,此时此刻已无暇顾虑太多,我必须为他缝两针,以免情况进一步恶化。 专心为祝山枝缝了好几针,我才抬手拭去额上的汗,一抬眼,竟发现其霍桑落一直亲自为我举灯照明的身影映在墙上。 给祝山枝上完药,仔细包扎妥当,我终于得以在凳子上坐下,喘几口气。 “你真的是医师?” “……也算不上,只是略懂一些罢了。” 其霍桑落挥手让婢女退下,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说来也怪,见了这么多血,我好像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神医曾说,你并不适合学医。” 我看向其霍桑落,苦笑一下,“嗯,我心术不正,为医者最重要的仁心,我并没有。” “……那你为何要救这个奴隶?据我所知,他是你的敌人。” “他不是奴隶,也不是敌人。他是我的朋友。” 其霍桑落明显一怔,半晌没有接话,直至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一位抱着孩子的女子缓步走进,却只是远远站着,眉目间流转着初为人母所特有的柔光,她轻声细语道,“阿哥,为医师准备的衣物已备好了。” 其霍桑落嗯了一声,起身道,“黄医师,去收拾一下吧,大可放心,我家安全。” 我点点头,随其霍桑落的夫人步入隔壁的房间。 洗尽一身血污后,我换上了一套青色的粗布衣裳。那位温柔的女子轻轻摇晃着手臂,怀中的婴孩并未被任何声响惊扰,依旧安睡。 我一边擦拭湿发,一边走近她身旁。襁褓中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孩子睡得正沉。 “他叫呼耶律。” “大地之歌……真是个好名字。” 女子掩唇轻笑,“是的。我叫丽亚。一直听闻您是神医的高徒,早就想亲自向你们道谢,只是总未等到合适的机会。” “夫人客气了,我并没有出力,看你们母子平安,我为你们高兴。” 就在这时,丽亚忽然将孩子轻轻递到我怀中。我吓了一跳,连忙小心翼翼地接住,生怕有一丝闪失。 “其实我难产那天,始终不肯让男医师近身。神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说,自己有位女徒弟名叫黄一正,此次是代您出诊,叫我不必顾虑。所以,这个孩子……是在您的庇佑下来到人世的。” 我一时怔住,怀中的小家伙轻轻扭动,似乎醒了。 他睁开双眼,金色的瞳仁如月华般澄澈明亮,仿佛令这初雪的夜晚也不再那么寒冷孤寂。 “活着比任何事都重要。” 丽亚轻轻摸了下小家伙的脸蛋,笑道,“是呢,谢谢你们。” 眼角有些湿润了,忍住泪水,我端了一盆水到隔壁帮祝山枝把身上擦干净,尤其他的手,必须洗得干干净净。随后,我拒绝了丽亚的好意,就趴在祝山枝身边睡着了。 半夜,冰凉的手指在我脸颊上滑动,祝山枝已经醒了。 昏黄的灯下,大家都沉默着,直到雪花从露出一条小缝的窗户外飘进来,祝山枝才开口道,“朋友吗?” “……不好说,也许是敌人,但绝对不是奴隶。” 垂着眼眸,祝山枝盯着自己的手说道,“他们不会放过我。” 我凑近祝山枝轻轻拉住他的手,“别急着下结论。” “……”祝山枝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抬起眼睛笑了笑,“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脆弱得像一片花瓣,却总喜欢说狠话,偏偏你总能赢。” “我这个人沉得住气,不会急着认输,更不会轻易露出底牌。” “你好像更适合当杀手。” 笑出了声,我搂住祝山枝,让他歪着头靠在我身上,“这下好了,你帮了赵泽荫一个小忙有了免死金牌,他会放过你,以及你的包袱。” “……为何这么执着于他,你看上去并不爱他。” 我一愣,连忙看向祝山枝的眼睛,“你一会儿说我爱上他,一会儿又说我不爱他,我到底爱不爱?” “……爱不爱你自己不清楚?” 我摇摇头,又问,“我表现得不爱他吗?” “你看他的时候,眼里没有光,没有流连,更没有爱意。” 祝山枝的话让我彻底愣住。 原以为自己演得足够真切,却没想到在一个外人眼中,我的演技竟如此拙劣。 怪不得赵泽荫总说我是个女骗子,原来我差劲至此。 “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你教教我怎样才能眼里有光,有流连,有爱意。” 祝山枝翻了个白眼给我,兀自躺回枕头上,“我不知道,我也没……没有过。” “还以为你多厉害。” “不过我见过玉烟看他的表情,喜不自胜无限温柔,她总是忍不住想亲近赵泽荫,摸他、亲他、拥抱他,一刻都等不及。” 我瞬间泄气了,这我可做不到,唉算了,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眼下僵持在这里,还不知道转机何时到来。 叫祝山枝往里面睡,我也很累,也想再睡一会儿,他没说什么,给我让出了位置。 就这样休息一下吧,人生可真够艰辛的。 祝山枝的伤势虽不算重,我还是嘱咐他静养两日。丽亚热情周到,主动提出让他留在这里休养,一切由她安排妥当。 看得出她是一位贤惠能干的女子,我便放心将祝山枝托付于她。 至少就目前来看,其霍桑落与多塔塔并非同一阵营——倒也并不令人意外。大梁如此,小车如此,卑陆亦如此,权力之争从来大同小异。 回宫的马车上,其霍桑落始终抱臂注视着我,久久未发一言。 我深知他绝非易于相与之人。他显然清楚我提议义诊的真正用意实为逼多塔塔现身——毕竟多塔塔的幕僚田闻论长期把持草药交易,一旦触动其利益,对方又怎会不找上门来? 从昨夜与多塔塔的交手来看,我所获得的情报,远比想象中要多。 多塔塔此人疑心极重,即便已病入膏肓,仍时刻戒备桑鸿会加害于他。 这些年来他严防死守,唯恐赵泽荫以各种手段前来复仇——实则不过庸人自扰。赵泽荫向来只认真刀明枪,阴谋暗算从来不在他的考量之列。 此外,从对话之间我亦察觉,多塔塔背后应当另有一位医术不俗的幕僚。此人不仅为他诊治疾病,更曾向他献计,试图插手国主达吾提的治疗。 可以说,这位未曾露面的医师,恐怕才是这一切事端的真正推手。 一路无话。 直至走下马车,我才恍然发觉雪已停了——昨日那场细雪宛若寒冬遣来的一名探子,悄然而至,又无声离去,不留一丝痕迹。 我把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讲给师父听,他沉默良久说道,“医者用药时要多为病患考虑,易得便宜的药应当优先考虑。” “知道了,我先认错,一会儿我会妥善安排。” 桑鸿叹息着摸摸我的头,“一正,师父不是在责备你,只是……哎。” “别老叹气,会从老头变成老老头。” “哈哈哈哈,你这个丫头还像小时候一样古灵精怪,嘴巴不饶人,有时候退让一步,海阔天空嘛。” 我给桑鸿揉揉肩膀,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对了师父,你见过相国多塔塔没有,他的病有些怪。” 我和师父便由此开始了探讨。 时间便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正午都过了,见我饿得肚子咕咕叫,桑鸿却叫我再等片刻。 直到其霍桑落提着食盒来花房将一道道中原风味的小菜摆出来时,我才恍然大悟,师父知道我吃不惯西域的餐食,特地请其霍桑落带几道菜给我吃。 热情地叫其霍桑落坐在一起品尝,桑鸿把自己酿的酒拿出来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酸甜的果酒,是我喜欢的味道。 “大人别见外,我这个小徒弟个性张扬,向来无拘无束,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神医言重了。” 我一边挑菜,一边刨饭,“师父,赶紧吃吧饭菜都凉了!” 真是受不了,桑鸿竟然开始把我的事讲给其霍桑落听。包括我为了报复一个臭骂我的姑姑,徒手在池塘里抓了青蛙,把青蛙尿洒在对方晾晒的衣服上,再比如偷吃了很多用来晾晒的桑葚,企图嫁祸余清,却没发现乌紫色的指尖早就出卖了我。 其霍桑落面对桑鸿时整个人不再冰冷少言,甚至会微笑着附和对方。 暖阳照进屋里,厚厚的墙壁和琉璃窗将光芒禁锢了下来,令人心情平静。 傍晚桑鸿去给达吾提准备药浴,叫我在花房静下心来看看他的记录。 其实这段时日以来,达吾提的症状改善了许多,几乎稳定在了一个治不好但也不会痛死人的状态上。 然而,我和桑鸿几乎都心里有数,这个人的病是治不好的。 正在看着,其霍桑落来找我,国主召见。 我有些疑惑,考虑再三还是跟着去了。 听到传来歌舞声,我才明白过来。其霍桑落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我的着装,说道,“国主宴请客人,黄医师作陪就是。” 荒谬,我作陪什么。 直到进了殿看到座上宾时,我才明白达吾提为何叫我来。 来者看到我也很意外,许是没料到我还活着,他紧张地站了起来,酒杯都快捏碎了。 申北恺,竟然是他。 只见达吾提慵懒地坐着,眯着眼睛抚摸着仍旧几乎**着的猫女,挥手停止了乐曲声。 “申将军,可认得此人?” “回国主殿下,她是此次随行使团中的一名女官。” 我紧盯着申北恺,心中冷笑——正愁找不到高佑所说的那人,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但这绝非巧合。 我迅速扫视达吾提与其霍桑落,申北恺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难道是想借我在场,逼申北恺彻底表态投诚? “不是说只要扣住她,赵泽荫必定前来相救?为何至今仍无动静?” “这……” 其霍桑落冷哼一声,上前一步道,“国主,这些中原人所言未必可信。臣恳请您,勿再轻信其辞!” 好啊,原来如此。 我望向其霍桑落,心中了然——这人又在利用我。他分明是想借机清君侧、除异己。既然如此,也不能叫人白白利用了。 我找准机会立刻跪下去,伏在黑色的晶石地板上,“国主殿下,我只是一介寻常女官,虽与赵泽荫有些旧谊,却远不值得他单枪匹马、不顾性命前来相救!这些叛徒伏击赵泽荫未成,唯恐您降罪,才编造这等谎话欺瞒于您!” 申北恺顿时脸色煞白,厉声喝道,“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国主殿下,此女惯会巧言诡辩,您万万不可听信——” “申将军,您这话从何说起?您这般叛徒,背叛大梁投奔卑陆,难道真以为会得善终?国主殿下圣明敏慧,怎会不知‘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之理?您今日既能叛大梁,他日又如何不会叛卑陆?” “黄一正!你这狡言善辩的女人!我等归顺之心日月可鉴,岂容你肆意污蔑!国主殿下明鉴!” 我纵声大笑,凛然驳斥,“尔等宵小之辈,犹如阴沟鼠辈,也配妄谈日月?!” 达吾提竟在一旁看笑话,他把那个美人搂在怀里抚摸亲吻,那女子竟然呻吟着瘫软在男人怀里。 “其霍桑落,送申将军离开。” “臣遵命。” 一时间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上位的男女越来越忘情,我刚想退出去时,被达吾提叫住了。 “上前来。” 我缓步上前,达吾提却一脚蹬开脚边的猫女,一把将我扯到身前。 他那双金色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从我脸上巡睃至胸口,最终又落回我的双眼。 “孤若杀了你,赵泽荫会有什么表情。” “国主殿下,赵泽荫不会为女人自乱阵脚。” “意思是……你这个筹码,一文不值。” 令人厌恶的气息,带着一丝弥甲散特有的香气。 由于没有支撑点,我整个人几乎都扑在达吾提身上,定定神看向这个男人,我笑道,“身为黄一正毫无价值,身为黄医师,尚有可用之处。” “你要回那枪,是想献给赵泽荫。” “回禀国主殿下,我身为大梁的子民,有义务倾尽全力让守家卫国的英雄遗物,归乡。” “……是个诚实的孩子。” “我只知国主殿下英明神武、慧眼如炬,任何阴谋诡计,在卑陆之光的照耀下皆无所遁形。” “孤有点喜欢你的性子了。” “多谢国主厚爱。” “孤最近感觉容光焕发,你师徒二人有功,说,要什么赏赐。” “二十四位医师理应有赏,尤其近日义诊的几位——” “准。” 我思考片刻,接着说道,“我要祝山枝。” “击败图吉的那个奴隶是么,赏给你了。” 达吾提终于松开手,闭目倚回榻上。 见那猫女又一次无声匍匐于他脚边,我悄步退出厚重宫门,直至门阖一刻,才惊觉额间早已沁满冷汗。 此刻,其霍桑落已折返而来,他引着我沿幽深的宫廊向前走去,步履沉缓。 “别以为凭你三言两语,就能真正说动大王。” “大人这话,是在告诫我……还是在宽慰你自己?” “……你们中原人狡诈阴险,一贯欺上瞒下。长此以往,必会害了卑陆。” 我忽地停步,转脸望向他,“将申北恺与乐正玄知这两大叛徒引荐给国主殿下的,不正是你们卑陆自己人么?” “那也是你们用了不知什么诡计,蛊惑了相国心智!” 我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声音压低,“其霍桑落大人,你我皆为臣子。您不齿围绕国主身边的谄媚之徒,我亦痛恨背主不忠的叛徒。既然我们的目标一致,是否能合作呢。” 其霍桑落突然一把将我按在冷墙之上,手指狠狠钳住我的下颌,眼中凶光毕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黄一正。长袖善舞、搅风弄雨是你的专长。那帮蠢材以为能用你作饵,诱赵泽荫自投罗网——可他根本没打算救你!他已去小车国了。你现在离死……只剩一步,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做何打算!” [吃瓜][吃瓜][吃瓜][吃瓜][吃瓜]黄大人好口才。真是羡慕:-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第 79 章 第80章 第 80 章 “真是有趣。卑陆是为西域第一大国,何以如此忌惮一个被迫交出兵权的亲王?赵泽荫即便前往小车国,也不过是为了公主与两位和亲使臣的安危,从未有插手他国政事之意。他本可如多塔塔一般,偏安锦州做他的荣亲王。是你们千方百计诱他前来西域,意图斩草除根——你们究竟在怕什么?怕这个无一兵一卒的男人单枪匹马杀入卑陆?若论阴险狡诈,卑陆插手小车国和亲之事,手段卑劣至极,又有何颜面痛斥中原人!” “你——!” 下颌被其霍桑落捏得生疼,我猛地扣住他手腕,声音也不复低柔,“你又自以为是什么忠臣良将?国主听信谗言,残害数百医师,致使举国惶惶、人心离散——这期间,你又做了什么?今日之谏言,说到底也不过是为权为利。你与多塔塔,又有何分别?” “好一张厉害的嘴,你不怕我拔了你的舌头!” 我抬头盯着其霍桑落,一字一顿道,“便是如此,我说的依旧是事实!” 怒火从即将喷薄到偃旗息鼓,其霍桑落慢慢松开手。 我揉着被捏痛的下巴,而他垂眸看向自己腕上被我掐出的深深指甲印痕。 一时之间,廊中只剩一片压抑的寂静。 这时不远处一个女子急忙奔来,我定睛一看,是丽亚,她神色慌张,嘴唇在发抖,“阿哥,阿及戈把人带走了!”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心提到了嗓子眼。 其霍桑落亦有些吃惊,我们立刻出了宫。时间紧迫,也顾不上许多了,其霍桑落听我说不会骑马,只得与我同乘一匹带着十数手下奔入黑暗。 夜风在耳边呼啸,不多会儿来到焉鲁城郊一处不起眼的酒屋前,其霍桑落跳下马,推开迎上来的侍从,走进去抓过驼着背的掌柜,怒吼道,“阿及戈这个畜牲呢。” 周围的人似乎很害怕他,见他如此愤怒,立刻指了指地下室。 弥甲散的味道从地下飘了上来,我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疯癫的大叫中混杂着皮鞭抽打的□□上的声音,我整个人在发抖,甚至有些害怕走进那间紧闭的房门。 其霍桑落一脚踹开那扇木门,眼前的情景仍旧让我这个自诩见多识广的人彻底吓到了。 只见祝山枝垂着头,**着被固定在四角架上,另外一个同样**的如同肥猪一般挺着大肚子的男人穿着他那镶金边的靴子,正在抽打祝山枝。 其霍桑落抬起脚,愤然蹬在那男人的后腰上,随即扑上去给了那服用过弥甲散的男人几个大巴掌,“你这个畜生!该死的畜牲!敢闯入我家,想死是不是!” 我看着血肉模糊的祝山枝毫无反应耷拉着脑袋,不敢上前去,我在害怕,我害怕这个男人已经死了。 轻声叫了一声祝山枝,男人的指尖微微动弹了一下。 我在旁边摆放着各种刑具的桌子上拿到一把小刀,割断他手脚上的绳索。 祝山枝脸上的血滴在我脸上,他微微睁开眼,断断续续道,“别……别……看……” 我颤抖着伸手摸向他被绳子勒紧的下身,哭腔已经掩饰不住,“没事,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这个玩意,初步判断没断,能用,好着呢,别怕,我带你走,别怕。” 其霍桑落的手下帮我把祝山枝解救下来裹着软毯子抬走。而我握着刀看着地上那个因服用弥甲散而神志不清的阿及戈,缓缓走了过去。 抑制不住心中的杀意,我可以不费摧毁之力割断这个男人的脖子,手不受控制地抖动。 其霍桑落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夺走刀子扔在地上,“不行,除非你想赔上性命。” 我深呼吸着,艰难地笑了笑,“是啊,有道理。” 我看着男人黑乎乎的□□,抬起脚用力踩下去,发疯似的踩了很多脚,直到自己站不稳。 没有阻止我,其霍桑落像看着一件垃圾一样看着阿及戈,啐了一口,离开了这肮脏的酒馆。 其霍桑落的家里,先回来的侍从已经给祝山枝进行了简单的处理。 我抹掉眼泪仔细检查了他的全身,还好,没有致命伤,腹部的伤也没有开裂,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我会处理这件事,国主既把他赏给了你,那别人就不能未经你允许对他动手。” 我点点头,“多谢你。” 其霍桑落没再说什么,离开了房间。 祝山枝吸了弥甲散的烟雾,整个人也迷迷糊糊的,他挣扎地张开眼睛,想把我推开,“别……别看……” 我伸手弹了一下他下身已经软塌塌的小兄弟,说道,“不仅看,摸都摸过了,你放心,没有外伤,功能正常。” 别过脸去,祝山枝脸红了。 我给他喂了点水,小声道,“今天开始你是我的了,只要我活着,不会让人再碰你一根指头。” “黄,黄一……正,你会,会死吗。” 我愣了一下,摸了摸祝山枝的额头,“黄一正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黄大人一定不会死。” “……听,听不懂。” “休息吧,天亮我带你回宫里去。” 见我要走,祝山枝拉住我的手腕,却没有看我,“留,留下来。” 坐在床边,我俯身安抚着这个脆弱不堪的男人,“好。” 这天晚上祝山枝睡得很不踏实,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蜷缩在我身边,我几乎整晚没有睡着。次日天一亮,我便请其霍桑落帮忙把祝山枝带回宫里去,他应允了。 师父知道祝山枝受了伤,给他配了药膏,语重心长叮嘱他不要打架了,好好做份正经活,祝山枝一个劲点头,直言一定。 我最近太累了,安顿了祝山枝,再也支撑不住,往小木板床上一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祝山枝药效过了后能自由行动,他将我打横抱起,眉头因疼痛皱着。 我搂住他的脖子笑道,“就别逞强了。” “你看不起谁呢!” 把我放到柔软的床上,祝山枝扭了热帕子给我擦脸和脚,凉凉的指尖在我脚踝上逗留。 “你见到申北恺了?” “嗯。” “他们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卑陆。” 我伸了个懒腰,笑道,“千方百计想弄死赵泽荫,怕我活着回大梁,哈哈,既这么怕,何必来招惹我们。” 没再多说什么,我沉沉睡去,直到傍晚才醒来。隐隐约约听到门口有交谈声,我竖着耳朵一听,是祝山枝,另一个人是其霍桑落。 “她还没醒。” “醒了带她来。” “……为何不找神医。” “神医只服侍王族。” 等祝山枝进门时,我连忙转了个身。他上前来扒开我的眼皮,“都醒了,装什么装。” “发生了什么事。” 祝山枝蹙眉犹豫了一下,说道,“乐正玄知出事了。” 我不加掩饰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差手舞足蹈庆祝了,真是大快人心。 我洗净脸,慢悠悠喝完一杯热水,吩咐苏尔取来干净衣裳。换妥之后,便与祝山枝随门外侍从走向宫殿西北角的军营。 营中将士无不对其霍桑落毕恭毕敬,这让我略感诧异。他虽出身王族,如今却只担着侍卫首领之职,官阶并不显赫——然而他敢公然压制阿及戈,想必仍保有不容小觑的地位与威严。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我不由掩住口鼻,在一众男子的注视间低头穿行。 祝山枝说道,“是吧,比臭鸡蛋还难闻。” 确实,此处弥漫着一股厚重得几乎化不开的雄性气息,混杂着汗与铁锈的味道,我不得不放轻呼吸,以免头晕。 说来我也算不上多么勤净的人,至少远不如徐鸮那般讲究——便是冬天,他都会盯着我梳洗漱净,从不许我偷懒。 越往深处,血腥味越发浓重。 其霍桑落将我们引至最里间的屋内,只见乐正玄知靠坐床沿,腿上伤势不轻,一名小兵正替他擦拭血迹。 见到是我,乐正玄知面色一沉,低声问道,“其霍桑落大人,为何是她?神医何在?” “神医是王主御用的医师,眼下有医师可用就不错了。”其霍桑落撇撇嘴坐到一旁,翘着二郎腿,冲我抬抬下巴,“黄医师,交给你了。” 我拨开围在一旁的人,走上前去。直到看到乐正玄知腿上的伤,我呆住了。 不是刀伤也不是箭伤,而是火铳所致的枪伤。 刹那间一阵酸楚自腹底翻涌,心跳骤然加速。是赵泽荫,他用高迎盛给他的火铳打伤了乐正玄知,太好了,他没事,太好了。 乐正玄知此前是为处理小车国事务而出行,既然他负伤而归,便说明那边的事情……应当已经了结。 我单膝跪地,仔细检视他的伤处。别说处理,我甚至从未亲眼见过枪伤。见血流不止,我叫人取来绳子紧勒在他大腿根处。 乐正玄知警惕地盯着我,低声冷嗤,“用不着你为我医治。” “好吧。” 其霍桑落只是颠着腿说道,“乐正将军,王主可不需要一个腿废了的人。” 乐正玄知咬咬牙,头靠在墙上捏紧拳头,“动手吧。” 虽说如此,我其实对如何处理枪伤毫无头绪。我索性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凝神,竭力在脑海中搜寻所有可能与枪伤相关的零星信息。 最终浮现的,竟是一部几乎已被我遗忘殆尽的电影。是了,小时候妈妈常常加班,我总是一个人窝在家里,边吃零食边看电视。动画片看腻了,便会调台看些那时还不太懂的外国电影。 其中一部里,男主角身中枪弹,竟自行处理伤口后仍能与敌人周旋搏杀…… “喂,黄医师,不必勉强。若实在无救,便罢。”其霍桑落见我久未动弹,走近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又扫向面色发白的乐正玄知,“事先声明,这是火铳所造成的创伤,极为罕见。我敢说,你们翻遍西域与大梁,也未必能找到处理过这等伤势的医师。因此,如果我不小心把他弄死了,情有可原。” 乐正玄知闻言脸色更白,挣扎着不愿我再碰他。 反倒是其霍桑落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忽然俯身,用西域话在我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 恕你无罪。 我心神稍定,脱去外衣,指挥军中医士去备烈酒、火盆、纱布与镊子。 医士回报并无镊子,我蹙眉一想,宫中总有做女红的地方,必定能找到。等待工具期间,我仍坐于原地,默默沉思。 乐正玄知因失血过多已渐显不支,额间沁满虚汗。这是赵泽荫给我的信号,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什么是现在能做的? 不多时,我要的所有东西都准备齐了,我起身把头发束好,用烈酒把手洗干净,对乐正玄知说,感谢他吧,竟然打偏了。 事实证明,人的恐惧是可以被克服的。见了太多血,如今我已能忍住不呕吐了。 不得不说,乐正玄知确实是条汉子——他咬紧帕子,从头到尾未吭一声。我也未客气,利落地将他腿中的子弹挖出。所幸未卡进骨缝,否则真是回天乏术。 将纱布塞进血洞后,我嘱咐医师每次换药都需撒上药粉,剩下的就看他的命了。 这一番忙碌,竟过去了两个时辰。 待我浑身脱力,洗净手后,祝山枝默默帮我把外衣穿好、戴稳帽子。他知道我怕冷,尤其怕吹夜风。 离开时,乐正玄知已痛晕过去。 才出营地,饥肠辘辘的我还未开口,其霍桑落便示意祝山枝去宫门处取食盒。 一起走在路上,夜风吹得我脸痛,其霍桑落问我为什么救乐正玄知。 我一头雾水,“不是你叫我来给他处理的么。” “你可以选择不救活他。” 我叹口气说道,“也不一定能活,很多人受了重伤是熬不过去的。” “回答我的问题。” 我站定,困惑地看向这个高大年轻的男人,“你还蛮奇怪的,你到底是希望我救他,还是弄死他。” 其霍桑落没有什么值得捕捉分析的表情,挑眉道,“我对你的做法感到不解,你明知道他是叛徒,当年他背叛了赵泽荫,把飞云将军的断枪献给了多塔塔。” “我知道,只不过如果我以医治之名行杀人之实,我师父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比起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更在乎我师父。” “那么,就说的通了。”其霍桑落长叹了一口气,“你并不如传闻中所说,是个眼中唯有利益与金银的女人。” “就像谣传里国主爱吃人一样,不过是一些人的诋毁和构陷罢了。” 摸摸下巴,其霍桑落继续往前走,“某些自以为是的庸医听信谣言,妄自诊断国主得了狂病,真是该死。”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您所说的庸医,是谁。” 瞥了我一眼,其霍桑落也没打算隐瞒我,“何水心,多塔塔十分看中的医师。” 何水心?陌生的名字,难道就是她建议拐带医师到卑陆?也是她认为国主因喜食人肉得了狂病,亦是她正在为多塔塔医病。听名字,是中原人么。 “那她诊断多塔塔得了什么病?” “痿躄之症。” “……”我思索着,竟然是痿躄之症么。 回到住处时,饭菜刚摆上桌,是几样中原小炒并一碗米饭。其霍桑落冷哼一声,只丢下一句“赶紧吃吧”便转身离去。 祝山枝也饿了,催我赶紧洗手吃饭。我谨慎地将每样菜验过,确认无毒,才准许他动筷。 仿佛饿狼扑食一样,也不知道祝山枝在跟谁抢食,我才吃了两口他已经吃完一碗了,他一边吃一边给我夹菜,给我碗里堆得老高。 我无奈,慢悠悠咽下几口,竟觉胃口渐失,便让祝山枝取些果干替我煮茶,自与苏尔先去盥洗。 再回来时已近子时,我替祝山枝换了纱布,又帮他擦净身子,一番忙碌后才得停歇。 捧一杯热茶坐在暖炉边,我打算等头发干了便睡。 祝山枝忽低声问,能否摸摸我的头发。我并非小气之人,便点头应了。 他指尖轻缓地穿梭于发间,时而俯近细闻,温热的呼吸与细微的动作不经意触到我的颈侧,酥痒隐隐。也不知道他什么癖好,喜欢头发。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胆子大了起来,鼻尖轻贴我耳畔缓蹭,令人发痒。 “祝山枝我问你,何水心是不是你们阿呼团的人。” 凑得很近,祝山枝依旧在蹭我,手沿着我的脸颊摸到了肩膀上。 “你已经见过她了。”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祝山枝,他眼中有橙黄色的火光。 大脑在迅速运转,很快,那个一身素服声音清冷洪亮的女子出现在我脑海里。 兹县惠民坊的药剂师,阿沁。 竟然是她? “我们都习惯叫她阿沁,她医术很好。” “……用来控制你们的毒药,是她制的?” 祝山枝顿了一下,别过脸去,“你头发干了,睡觉吧。” 我爬到床上躺好,祝山枝睡在木板床上,背对着我。 “对同伴见死不救,诱拐医师献给达吾提,伙同白马关对草药放行,此人心肠极其歹毒,祝山枝,我不可能放过她。” “……她天生就是那样的人,没有感情。” 我跳下床,赤脚走到木板床面前一把拽起祝山枝,“此话怎讲。” “她对医术感兴趣,但对治病救人没兴趣,就算是我们,在她眼里只不过是拿来试验药物的物品罢了,但她从小就是如此,天生感情淡薄,更适合当杀手不是么。” 我有些愣住了,真有这种人? “听上去你像是在为她辩护。” “你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恶吗。” 仔细回想一下,我确实没感受到,反而觉得她是个仗义执言热心助人的好人,若不是她帮忙我要揪出拐卖师父的罗川,还得费一番工夫。 可这一切本就是她设下的陷阱。 “说再多都没用,她是这起事端的罪魁祸首,我会杀了她。” 祝山枝深深叹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腕,“先想想自己怎么活下来吧。” 没精力再多说什么了,我亦感觉疲惫不堪。 躺倒在床上,我拍拍身边的空位有气无力地说道,“看在你受伤的份上,让你睡几天软和的床,过来吧。” 好像在等我说这句话一样,祝山枝弹起来,大步跨近,迅速窜进被子里把自己缩起来,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微笑。 摸摸他的脑袋,我闭上眼睛,实在太累了,好想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 转机比我想象得来的更快,这几天其霍桑落一直没有露面,并且师父给达吾提问诊的时间段也相当晚,义诊逐渐进入尾声,王洪等人也回到了花房。 听他们闲聊说乐正玄知活下来了,虽然经历了高烧不退,但最后还是活下来了。 给师父讲了我处理枪伤的经过,他并没有像我往日一样夸我,他有心事,他知道某个时刻也许快到了,我也知道。 这天夜里,我忙完手上的活叫祝山枝先回去帮我煮水果茶,他还没出花房立刻折返回来,有些紧张地告诉我,其霍桑落来了。 我点点头,等着这个男人进来。 带着冰冷气息的男人风尘仆仆,铁青着脸驱赶了其他人,并且谨慎地看了看师父的房间,直到确认只剩我时,他突然拽起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推到石壁上。 “说,你到底是谁!” 我盯着他,心里在不停鼓噪着,外面出事了。 “你不是早就把我的底细摸清楚了。” “狡猾的中原人,你们竟然——” “竟然怎样。” 见我心平气和既不惊慌又不害怕,其霍桑落怒视着我,手在慢慢用力,“你们早就谋划好了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霍桑落后面还有剧情哦,他也是个有趣的人物呢。[无奈][无奈][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第 80 章 第81章 第 81 章 其霍桑落猛地拔出刀来,声音低沉而危险,“不行,必须杀了你。” 我却笑了,抬手轻轻将他持刀的手按下,一步步走近,抬眼迎上他凌厉的目光,“达吾提活不了多久了,其霍桑落大人。是时候……为自己谋划未来了。” 他眼中猛地一震,如同一头被刺痛要害的雄狮,骤然向我扑来!我脚下不稳,撞倒一旁的花架,跌坐在地。 他俯身逼近,被碎裂的花盆划破的手滴着血,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一字一顿道,“闭嘴!你这个中原女人!” “听着,我对你们卑陆的家务事不感兴趣,但很遗憾,我见过了小公子,他金色的眼睛出卖了你的真实身份。” “……金色眼睛是被神明眷顾赐福的标志,你对卑陆了解还不够!” 我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又回头看着其霍桑落,淡淡笑道,“这种金色瞳孔会由祖辈代代相传,但并非每一代都会显现。金瞳并非神赐之福,而是一种病症的表征。得此病之人,会在不同年纪出现畏光、皮肤溃烂、浑身剧痛……直至耗尽元气。” 其霍桑落的瞳孔骤然收缩,震惊之下,他仿佛瞬间被抽去力气,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除此之外,金色瞳孔的出现,往往还暗示着近亲结合……其霍桑落大人,你虽名义上是国主的外甥,但实际上,你是达吾提与他亲姐姐——也就是你亲生母亲——所生的孩子,对吗?否则,你的儿子绝不会继承这双金瞳。” 其霍桑落的拳头再次捏紧,他震惊地望着我,仿佛从未想过这个深埋多年的秘密,竟会被如此平静地揭开。 “因此,小公子将来也极可能出现与国主相同的症状。你必须格外谨慎,不可让他乱服药物、随意进食。每一次患病都需细心调护,避光静养,保持心境平和——唯有如此,他才可能活得长久一些。”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其霍桑落有些木然地坐在地上。他靠着花架,不知为何,眼角有些红了。 我起身取来清水与纱布,跪坐于他身前,拉过他受伤的手,仔细为他清理嵌入皮肉的碎片。 “神医……也知晓此事么?” “我师父与我不同。他心无杂念,只关注如何医治他的病人。即便早已察觉,他也从不会在意这秘密本身。而我……却始终做不到怀有那样一颗纯净的心。” “肮脏的出身,令我的母亲疯癫而亡,但我却不能去恨他。” 我洗去其霍桑落手上的血,用纱布把伤口包扎起来,轻声道,“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难以预料此生会有怎样的羁绊。既然无法改变,再多的纠结也毫无意义。我知道你与旁人不同——你厌恶谄媚之徒,保有卑陆人的尊严,信守承诺,行事光明。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不,是想与你做一场交换。” “……” 我跪伏于地,郑重行礼,额头轻触花房中温热的晶石地面,“我师父……注定回不去了。恳请您即位之后,留他性命。作为交换,他定将竭尽全力,护佑小公子平安长大。” 其霍桑落静坐原地,单膝屈起,缠着纯白纱布的手无力垂落。他身后的窗外,皎洁月光如水银般倾泻,静静铺展在我与他之间的地面上。 “我若要你呢?” 我抬首望向他,不由轻笑,“您已拥有一位善良美丽的妻子,其他女子在她面前皆黯然失色。您并不需要我。” “狡猾的女人……你明知我所指并非如此。” 我们相视一笑,余下之言似已不必多说。 我起身将他扶起,顺手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百合,递至他手中,“我便在这月光之下,提前恭贺您与王妃——此生美满,万事如意。” 这一夜注定无眠。直至天边泛起朦胧青白,我仍未曾阖眼。轻轻拍了拍祝山枝的脸颊,我将他唤醒。 是时候离别了。 祝山枝似有所预感,睡意未消地耷拉着脑袋,动作间透出几分踟蹰。 “走吧,趁清晨无人注意。” “那你呢,你会死吗。” 我摇摇头,笑了起来,“你放心,今天一过,阿呼团迟早会乱,趁乱逃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 祝山枝的肩膀有些晃动,他上前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只是望着我。我冲他招招手,下一秒,他几乎是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了我。 “听我师父的话,别辜负他救你的一片好心。” 没再多说什么,祝山枝发红的眼中不再有迟疑和迷茫。 我看着他黑色的身影倏忽间便消失在灰色的天幕下,我知道,他应该自由了。 再次回到花房,只见桑鸿静静坐在屋里,认真记录着这段时间来的所见所闻所听所思。 我帮他举灯,帮他研墨,一起探讨自己对于病症的认知和理解,一起回忆起了我们爆发最激烈冲突的那一件事。 宫中曾有一位李嬷嬷,受人指使,在明途的书本上暗中涂抹令人昏沉的药粉。 短期虽不见大害,长久却会使人神智渐衰,最终成为心智远逊年龄的痴儿——或许那幕后之人本意只想让三皇子读书困倦,先帝见他如此,自然觉得这儿子不成器。 师父察觉后,以李嬷嬷患有肝病、不宜继续侍奉皇子为由,请旨调她离开。 而我却没有就此罢手。我将她所用之药掺入她日常服用的治肝药丸之中。后来,她因昏睡难抑,在一次登高擦拭门梁时失足坠地,不治而亡。 桑鸿知晓后,第一次对我发了天大的火。他罚我跪在太医院冰冷的地上,声音颤抖地说要与我断绝师徒之情。 哪怕余清跪在地上哭着求情,我也未曾认错——我从心底觉得,自己没有错。也就是从那时起,桑鸿不再教授我医术,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弟子把医术作为杀人的武器。 “师父,我真的错了么。” 这个胡子花白一袭粗布衣衫的老者眼中有泪光。他摸摸我的头,声音温和一如往昔,“记住,一正。一旦尝到以医术害人的甜头,就再也收不住手了。就像握惯了利刃,若杀人变得如此轻易,谁还愿意换回木棍?” “我知道这个道理,我已经悔过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傻瓜,师父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要怪便怪为师能力浅薄,无法保护你和皇上,无法看着你们健康平安快乐地活在这个时代。” “你又这样说,你会害我愧疚不安一辈子。” 桑鸿抹抹眼泪,笑道,“记住,无论师父在哪里都会一直记挂你们。” 我把头埋在桑鸿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就这样安静地度过最后一刻吧。 正午时分,其霍桑落一身戎装,率侍卫骤然出现在花房之外。 众医师面面相觑,惴惴不安,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被带走。 桑鸿默默替我理好鬓边碎发,拍了拍我的肩,始终未发一语。 我认真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便是穿着粗布衣,我也必须挺直了脊梁。 那是我第一次踏入卑陆王宫的正殿。 四壁与地面皆墨黑如夜,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人影恍惚。高高的王座上,那个自以为容光焕发的男人正襟危坐——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 多塔塔几乎难以站立,却仍强撑着脖颈,瘫坐于一张华丽宽凳上,双眼虚眯,气息不稳。 整座大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我稳步上前,拱手一礼,声音平静无波,“黄一正,拜见国主殿下。” 一名官员突然高声喝问,“你是何身份?见国主竟敢不跪!” 侍卫应声上前欲将我按压在地。我目光一凛,倏地将他逼退,“放肆!我乃大梁使者,尔岂敢动我!” “你不过是个和亲使团中无职无品的随行女官,竟敢妄称梁使?黄一正,虚张声势救不了你的命!” 我转头望向连说话都已艰难的多塔塔,微微笑了,“相国大人对我大梁的家事,倒真是事事清楚、时时关心。你勾结涂河余孽、收买大梁叛徒,屡屡挑起卑陆与我国之争,究竟意欲何为?象西山之下,两国早立盟约,贵国该恪守才对!” “黄大人,你和赵泽荫闯入我卑陆地界,意欲刺杀国主殿下,将尔等拿下,就该立刻斩杀!” “笑话!当日我等本在前往无雷国途中遇袭,若非你派人追杀,我们又怎会误入卑陆?更何况,我大梁堂堂正正,岂会用此等拙劣伎俩行刺国主?我本就是奉大梁皇帝之命出使卑陆,未料尔等竟如此待客——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自始至终,达吾提一言未发,只是静坐于高处,仿佛眼前这场交锋,与他毫无关系。 “你说你是梁使,可有凭据!”一名卑陆武将厉声发难。 我转向他,神色从容,“我原以为申北恺这等逆贼是真心归顺卑陆,如今看来,他们竟也藏了一手——故意隐瞒我梁使身份,企图借你们之手将我与赵泽荫诛杀,再将杀害使者的罪名推给国主,毁坏两国盟约。”我语气一转,目光锐利地投向多塔塔,“我倒要请教将申北恺引荐给国主的多塔塔大人——你究竟是何居心?!” 不待他回应,我朝达吾提拱手道,“国主若不信我身份,只需提审申北恺,一问便知。” 达吾提略一抬手,其霍桑落便应命捧出一只木盒,揭开盒盖——里面赫然是申北恺的头颅。血迹早已凝固发黑,显然他已死去多时。 “看来他说不了话了,梁使。” 达吾提低沉威严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国主殿下!即便她真是梁使又如何?我卑陆兵强马壮,何须惧怕区区一个女子!杀了她,方能扬我国威,绝不可让敌人小觑啊!”多塔塔虽气息不稳,仍强撑着高喊。 “多塔塔!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你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是想引来大梁千万铁骑跨越象西山,踏平卑陆不成?!” 此时,其霍桑落上前一步,声音铿锵有力,“国主殿下,卑陆与大梁既已立约休战,便不可轻易毁诺。请您三思!” 他紧紧盯着王座上一动不动的达吾提,谁都摸不准这个暴戾恣睢的王究竟会怎样。 仿佛等了很久,达吾提终于开口了。 “说吧,你来卑陆想干什么。” 我顿了顿,说道,“我奉大梁皇帝之命出使卑陆,一为稳定盟约而来,二为接御医桑鸿回宫。” “嗯,既如此,你所为之事已毕,离开。” “国主殿下,桑鸿可走,那二十四个医师不可。” 我看向多塔塔,他果然会以此威胁我。 这时有人与其霍桑落耳语几句,他拱手道,“国主殿下,神医请求上殿。” 只见桑鸿背着手,步履平稳而缓慢,他走到我身边,深深行了一礼,“国主殿下,桑鸿愿以自己换取那二十四位同仁归乡。” 继而,桑鸿转向我微笑道,“黄大人,感谢您不远千里来接我,只不过我曾与国主殿下有约定,不可不守约。” 达吾提显得十分困倦,他换了个姿势说道,“嗯,梁使,带着那二十四人离开卑陆。” 我刚想再说些什么,其霍桑落按住我的肩膀,低声道,“梁使,卑陆无意破坏盟约,你可以走了。” 我望向桑鸿,他朝我轻轻颔首。 我强忍泪水,正要转身,却听多塔塔用尽气力嘶喊道,“国主殿下!您与桑鸿之约早已过期,他未能诊出您身患何疾——依约定,他当处死!” 我心头一震,失声喊道,“不可!你们不能杀他——他是大梁御医!” “我们只知道他是为了一百两银子自愿来卑陆为国主医治病症的乞丐,恰好有些医术罢了,什么御医,危言耸听!” 我咬牙切齿瞪着多塔塔,脑中紧绷的弦发出断裂的声响,“国主殿下其实您得的是——” “黄大人。”桑鸿打断我,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回家去吧,这一路,辛苦你了。” 达吾提微微点头,两名侍卫应声上前押住桑鸿。 我双眼模糊,浑身颤抖。其霍桑落死死捏住我的肩膀,双目凛然,暗示我不要再说任何话。 “带着你灵巧的舌头离开吧,梁使。” 我几乎是被其霍桑落推出了大殿。他迅速将我押上马车,压低声音急道,“快走!国主已动杀心——再迟片刻,你们二十五人皆要丧命!” 马车疾驰,我几乎压抑不住嚎哭的冲动。驶至广场时,车骤然停住,有人掀帘将我拽下。 “多塔塔!你要做什么?!” 只见多塔塔端坐轿上,拦在路中,脸上浮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他颤巍巍举起黄金手杖,嘶声道,“梁使,国主感念神医传授医术之恩,特赐圣火送行……睁大眼睛,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我抬头望去——柴堆高垒,赤焰冲天。 那一袭灰衣的老人端坐火中,安然微笑地望着我。 火光如红莲绽裂,仿佛要焚尽一切,将这灰黯的天空也烧成灰烬。 “够了,多塔塔!赵泽荫的大军已经逼近!” 其霍桑落厉声喝断多塔塔的怪笑,一把将我重新推入马车,向着城门疾驰而去。 当我木然地从车上走下,抬眼望向远方——辽阔的荒原尽头,巍峨高山直插云霄。山麓之下,黑压压的军队如墨潮般铺展而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金黑色的战旗在干燥寒风中猎猎狂舞,遮蔽天日。 其霍桑落翻身下马,从随从手上接过那只断枪递给我,“黄一正,带着你的战利品离开卑陆。” 好难过,黄大人的师父死了。[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第 81 章 第82章 第 82 章 我听见大地在风中呜咽,如低吟着一曲苍凉悲歌。 几粒冰凉的碎雪落在鼻尖,我抬起头,灰色的雪花如骨灰般簌簌飘落——是师父,来为我送行了。 我接过那截断枪,郑重地交到王洪手中。他早已同其他人一般泪眼模糊、泣不成声。 “捧好飞云将军的枪,挺直脊梁,别回头。”我轻声道,“一步一步走回去——可做得到?” 医师们纷纷哽咽点头,以最庄重的姿态,簇拥着断枪,走向大梁军队的方向。 我的发带不知何时断裂,长发在飞雪间随风扬起。我凝望着那二十四道身影逐渐融进苍茫雪幕,直至他们走远,才淡然转身。 “黄一正,你还不走!” 格开其霍桑落的手,我望向那个身体不时抽搐的老者,缓步走近。 两侧卑陆军士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 风中传来急报,白马关仍在集结军队,不断逼近。 多塔塔浑浊的目光迎向我,嗓音沙哑如破旧风箱,“如何?就算老朽在此……你和赵泽荫,也杀不了我。” 我脸上的泪早已被风吹干,此刻只是微微一笑,俯身靠近他耳畔。 “我们不会再见了,多塔塔。临别前,按我的习惯……赠你一份薄礼。” “你还有何话说?” “痿躄之症,肉皮筋骨会渐失知觉,虽是不治之症,却不致死,亦有患者活至古稀。我猜,阿呼团的阿沁是这般诊断的罢。” “……” “多塔塔,你不该急于杀桑鸿。没有他,你活不久了。”我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针,“你所患的根本不是痿躄。此病不会夺人言语,更不会浑身绷紧——你得的,是‘僵人症’。你太怕他了,怕到不敢让他诊治。若早日请他施针,或可延命一年半载。可如今……多则两月,少则半月,必当浑身抽搐、暴毙而亡。” 多塔塔猛然瞪大双眼,双手失控般乱挥,“你……你胡说!你分明是——” 我直起身,淡笑道,“或许,阿呼团从未真心想救你。你所倚重的那位医师,只对病感兴趣,却从不关心人的生死。多塔塔,我会在锦州,静候你的死讯。” “抓……抓住她,抓……” 受此刺激,多塔塔浑身骤然绷紧,如一团乱麻般扭曲痉挛。侍从欲上前拿我,被其霍桑落一脚踢开。那满头小辫的男人按住我的肩,声沉如钟,“梁使,速离!” 我最后望他一眼,转身面向远方。大梁军队如黑云压境,肃穆威严地陈兵天际。 “后会无期,卑陆王。” 我褪去脚上的皮靴,赤足踏向归途,耳畔仿佛又回响起桑鸿的话语。 回家去吧,这一路,辛苦你了。 师父,你也辛苦了。 飞扬的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洗去这世间所有的伤心和难过,又或者只是想为我回家的路铺上一层软毯,不至于让锋利的石砾划破我的脚。 越走越近,我看见那个身着黑金盔甲的大将军端坐战马之上。他抬手止住了欲上前接应的人们,只是静静注视我一步一印走向他——他知道,身为大梁使者,即便历经万难,也必须在敌前挺直脊梁。 这不仅关乎大梁尊严,更是为了淬炼军魂永守江山的信念。 他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依旧是众人眼中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唯有他紧紧捏着缰绳的手指已经发红。 直到我走近,他才挥手道示意,“撤军。” 浩荡军队如潮水般缓缓退离象西山。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与我。 待其余人走远,马蹄声渐息,他翻身下马,急步而来,却在离我一步之遥处停驻。解下黑色战袍,他轻轻披于我肩。动作间,他的手竟有些颤抖。 缓慢地将我额间的碎发拢到耳后,他泛红的眼睛里是我散发赤脚的模样。 “我回来了,王爷。” “嗯。” 十一月初十一,我又回到了大梁。 漫长的梦里亦是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托着下巴趴在窗前,暖气片把我的脸烤得绯红,我在等着她下班回来,可等到天黑了雪停了,她依旧没有回来。 我曾问她,妈妈,回家的路很漫长吗,为什么你总是回来得很迟。 女人只是把我搂在温暖的怀里,她喜欢亲我的脸蛋,她笑起来的样子太美了。 玥儿,回家的路是很长呀,不过有玥儿在,再漫长的路,妈妈都不怕。 醒来时,心头仍萦绕着未散的暖意。 帐内灯火昏黄,映着帐外人影晃动,辨不清是谁。我动了动脚趾,坐起身,发现被石子划破的地方已仔细包扎妥当。 “一正!” 来人令我吃了一惊——竟是余清。他手捧药碗,见我醒来,激动得险些将汤药洒出。 “你怎么来了?” 他忙为我披上外衣,声音微哽,“皇上放心不下,徐鸮前来时便命我随行。” 我垂眸低语,“师父……不在了。” “我听医师们说了。师父为道义而死,这是他毕生所愿。一正,莫哭,还有师兄在。”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笑意,“快回京吧,皇上的身子更要紧。” 余清递来药碗,轻拍我的背,“明日便走。我会替师父看顾好皇上,看顾好你。” “徐鸮呢?” “在外头,我叫他进来。” 药汤滚烫,我趁余清出去时,踮脚将药碗放回桌案。 不多时,束着长发的男人掀帘而入,见我赤脚站在地上,无奈走近,将我抱回榻上。 “这坏习惯,得改。” “卑陆人的靴子,我才不穿。” 徐鸮轻抚我的脸颊,叹道,“买了新鞋给你,不会磨脚。” 我拉住他的手,“取纸笔来。” 徐鸮微怔,旋即取来笔墨。我褪去上衣,背对于他。 徐鸮细细端详片刻,将我的长发轻轻撩开——背上正是师父留下的药方。 “不要抄错哦。” “卑陆人竟未搜身?” “被赵泽荫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 “……他们没料到,他会率千军万马来救你。” “就如我亦未料到,你能找到我们。” 徐鸮低笑一声,“运气罢了。下次未必这般巧,别动。” “没有下次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笔尖一顿,徐鸮自身后环住我,手掌落在我心口,却无半分杂念。他在我耳畔轻声道,“不会有了,一正。” “快抄吧,抄完了帮我擦洗掉。” 不多时,徐鸮将抄录好的药方递来,又端过已温的药汤,“与我在曲州查到的线索大抵吻合,唯这最后一味药的用量有异。” 修长的手指落在末行——圊藤,剧毒之物。 刹那间,我恍然明白师父为何未将药方直接交予我与余清。他配予我和明途的药中竟含剧毒,他在消食健脾丸里添了圊藤。 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反倒是一味毒药。 我不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仰头饮尽药汤,将药方递还徐鸮,“明日护送余清回京罢,皇上更需要他。” “我明白,放心。” 我靠在徐鸮怀里,又问,“什么时辰了。” “近子时了。大将军……应当快回了。” 我蓦地坐直身子,“他又去作甚?” 徐鸮轻捏我的脸,笑了笑,“别慌,不过是去杀人。” “什么?你还叫我不紧张,这黑灯瞎火的,瞧得清么?” “之前伏击你们的叛徒,他一个不留,全都亲自杀了。” 我长叹一声,点点头。 又闲聊片刻,我便催徐鸮快去歇息,明日他与余清还要赶路回锦州。 走出营帐,见小白仍在帐外守着。 一见我出来,他眉眼顿时舒展,连声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摇摇头,我更想洗去一身风尘。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外头雪已停了,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白。夜寒刺骨,站不多时便觉人要冻僵。 沐浴过后,我随小白寻到一处将士生起的火堆,坐下慢慢烘着头发。他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讲他们如何在小车国识破阿勒图姆的诡计,又怎样杀得乐正玄知措手不及;如何在浮荼城中截杀叛将申北恺,还说徐鸮单枪匹马几乎掀了阿呼团的老巢,吓得梦真当场立誓,此生归顺大梁,至死不渝。 我听着,却渐渐走了神。 捧在手中的粗茶蒸腾起氤氲白气,袅袅散入寒夜。恍惚间,我竟想起逐月轩里那株月下飞雪的晚梨。冬去春来,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那样的人间绝景。 待我回神,耳边已没了小白的声音。 一条结实的手臂悄无声息地越过我肩头,取走了我手中的茶盅。 赵泽荫就着我喝过的地方将残茶饮尽,低声道,“茶喝完了,该睡了。” 不待我应答,赵泽荫便扶我起身,全然不顾四周目光,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他无关。 回到帐中,我替赵泽荫卸下软甲,端来热水为他擦洗。他始终沉默,浅色的眸子里映着微微晃动的烛光。 好些日子不见,他胡子长了些,倒添了几分沧桑。 两人一时无话,竟像生疏了似的。我望着赵泽荫,心里有些无措。 “怎么不说话?” “你饿不饿?” “……不饿。” “要喝茶吗?” “……刚喝过两杯了。” “那……要不要沐浴?” “……才擦洗过,夜深了,明日再说。” 我偏头想了想,又问,“我睡哪儿?” 赵泽荫蹙眉吹灭了灯。黑暗中,他走近我,嗓音低沉,“你想睡哪儿?” “这儿的床太硬了……” 赵泽荫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熟悉的触觉瞬间唤醒了身体的记忆。 “条件有限,克服一下。” 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赵泽荫把我抱起来,胡茬蹭在脸上,有点刺疼。一同躺下,他粗糙的掌心在我背后轻轻抚着。 “别哭,一正,让人心疼。” “是一点点疼,还是很疼?” 赵泽荫抬起我的下巴,鼻尖相触,一声轻叹融在呼吸里,“很疼,很疼。” “那我不哭了。” 吻了吻我的额头,赵泽荫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腰,“无妨,这种疼,我受得住。” “你的伤怎么样了?” “乖乖躺好,明天给你看。”赵泽荫抚过我的脸颊,从眼角一路吻到唇边,“先让我感受感受……你是不是真的活着回来了。” “我这么机灵,怎会让自己吃亏。” “一正……为什么……” 我抬眼望赵泽荫,又是一阵沉默。 “我不知道……那时我只想着,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 “说出那句话对你来说很难么。” 我别过脸去,刚想回答时,温热的嘴唇已经吻了上来。 充满渴望的吻,却又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太用力吓跑了那只胆小的容易受惊吓的兔子。 拨开衣服拥抱着,感受着身体最本真的欢欣若狂,极致的快乐从身体中涌出来,会把人彻底淹没在欲海的最深处。 你要我吗。 含糊不清的回答里夹杂着太多的情绪,我只听到赵泽荫说,不要,在你说出那句话之前——我不要你。 这段时间我精神一直紧绷着,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特别嗜睡,小白见徐鸮和余清准备走了赶紧叫醒我,我慌张穿好衣服连忙去大营门口送他们。 徐鸮看上去有些犹豫,但他只是看着远远走来的赵泽荫,并没有说过多的话,只说他回去把家收拾好,等我回来。 看着他们绝尘离去,我缩缩脖子。 小白告诉我,那二十四个医师总督王尧哥自会妥善安排,叫我不要担心了。 我点点头,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怎么处理陈晋。 回到大将军营帐里,我感觉脚都快冻僵了。徐鸮知道我穿鞋挑剔冬天会做有绒的布鞋给我穿,不至于硌脚。我换好了鞋袜,跟着赵泽荫一路去往白马关城楼下的牢狱。 阴冷的地牢被火把照亮,多时未见的童茂行看到我眼睛一亮,但碍于赵泽荫在,只是跟着等待指示。 尽头的牢房里关押着陈晋。 没急着去会会此人,我和赵泽荫坐在另外一间小屋里,他把徐鸮带来的密信递给我,看完后,我的心终于沉底了。 “目前尚未找到他通敌的确凿证据,”赵泽荫开口道,“仅以‘拒不配合调兵支援和亲使团’及‘不听大将军调遣’为由,暂时将其软禁。” 我轻叹一声,指向信中一个不起眼的名字,“栎素——此人根本并非陈晋之妻,而是达吾提的侧妃。据我所知,她今年初就因故被处死了。” 赵泽荫面露讶色,沉吟片刻后说道,“所以他是因妻子被挟,才纵容申北恺通敌、知情不报?” 我偏头思索,总觉得此事蹊跷非常,陈晋的妻子怎会变成达吾提的侧妃?一人怎能两用? 蓦地,我明白了——是阿呼团在背后操纵,竟企图借一个女子同时摆布两个男人。 还真是节俭呢,可惜,达吾提患病以来日益昏庸暴戾,吹美人风也不好使了。遗憾的是我只在只言片语里知道了栎素的最终下场,再详细的内情就不清楚。 那问题又来了,习惯于双人行动的阿呼团,栎素的伙伴又是谁呢。 “纵使是知情不报、欺上瞒下,也已是死罪。”我低声说,“但我总觉得事情并不止于此。陈晋与栎素成婚已有两年,他很早……就被人盯上了。” “是高佑,而不是他。” 我望向赵泽荫,霎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并非潜藏于暗处的敌人预见到陈晋将来必会发迹,才早早选择了他;相反,他们选中陈晋,是为有朝一日能借此威胁高佑。 事实也证明此计确已奏效——陈晋深爱妻子,竟为她做出背弃大梁之事。再想到此次高迎盛亦被卷入,更印证了敌人的目标之中,必有高佑。 卑陆、小车、大梁——不得不说,这幕后之人竟能多线操弄、处处生事,所图必然非小。 赵泽荫正抱臂凝视着我,面色沉静,仿佛在等待我的抉择。 局势的确愈发复杂了。 陈晋不仅是高佑的门生,更是他一手推举上位的西陲大将军。 若陈晋鱼死网破,一口咬定是高佑在背后指使,再扣上一项通敌叛国之罪,高佑莫说全身而退,就是杀头亦不为过。 可若为陈晋脱罪,赵泽荫私自软禁他、调动西陲大军的行径,便等同兵变擅权。 陈晋大可反斥赵泽荫虽已卸任,仍意图操纵西境兵权、对抗朝廷,而自己迟迟未发兵支援使团正是出于不肯交出指挥权的坚持。 一头是高佑,一头是赵泽荫,这下我是真的被架在中间了。 还真是高明的一步棋,区区一个陈晋,把我们三个架在了火堆之上。 “皇上给我的密匣里是什么东西。” 赵泽荫从怀里掏出密匣,上面的锁已经没有了。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道密旨,在展开的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赵泽荫踱步到我身后,按着我的肩膀低声问,“你和皇上,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道空白的圣旨,只留下了玉玺印,以及明途才会使用的御押,一个圆形的印记里嵌着形变的玥字。 我心剧烈颤抖,明途这个家伙,预料到事情可能难以解决才把这个东西交给我,叫我在危难关头才可使用。 见我没有回应,赵泽荫捏住我的下巴,再次逼问,“说话,黄一正。”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想保住你们两个人。” “我没问你这个。” 眼中有愠怒有不解,怪不得赵泽荫给我的感觉怪怪的,他起疑心了。 我轻轻拉开赵泽荫的手,抱住他的腰,“其实我去求皇上许你和亲使团护送使时,他就知道了你要寻仇,他担心你有事但也知道拦不住你,所以给了我这个东西,以防万一。” “真的?” 我抬起眼睛,叹口气说道,“你是皇上最亲的人了,你对他有多重要,你比我感受更深。” “……”赵泽荫敲我的额头,斥道,“注意斟词酌句,你的话听上去怪怪的。” 我心中石头落地,越来越佩服自己信口开河的本事,竟然蒙过去了。 “你不会也以为我和皇上有什么吧,不是说皇上看不上我么。” “没错,除了我没人看得上你。” 我气鼓鼓地瞪着赵泽荫,“说什么呢,我有那么差劲?!” 摸着我的耳垂,赵泽荫舒缓了眉头,但神情仍旧有些复杂,似乎很不甘心。 我此刻哪里有心情去揣摩他在想什么,当务之急是把陈晋稳妥处置。 “你为什么没用这道密旨。” 对于我的问题,赵泽荫没有直接回答,“我不在乎,无非是不当这个总务大将军,摘掉我亲王的帽子,刚合我心意。” “哎,我嘴巴已经快磨出老茧了,我不劝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爆哭][爆哭][吃瓜][吃瓜][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第 82 章 第83章 第 83 章 趁茂行去准备纸笔的间隙,我坐在那张斑驳的木凳上抿了口茶。 空气中浮动着陈年霉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 “你有时候关注点偏得离谱。” “很累,我是真的有些累了。” 赵泽荫闻言走近,俯身将我揽入怀中,无奈地叹息,“罢了,当我没说。” 我拍了拍他坚实的后背,“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就好。” “嗯,要不咱们赶紧把事儿办了,这地方太难闻,很难有想亲热的念头。” 噗嗤笑了一声,赵泽荫直起身,恢复了几分王爷的威严,“黄大人,给本王研墨。” 我的字始终写得不甚好看,这么多年过去,依然不习惯毛笔的柔软。 明途的字自成一体,瘦硬疏朗,恰如他本人般清俊风流;赵泽荫的字圆劲豪放,行云流水间透着一股恣意狂傲;而瑞亲王赵怀忠的行书早已名满天下,当真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这么一想,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竟比纸上笔墨还要分明。 再见陈晋,他依旧一副冷硬面孔,恰巧我也不待见这人。 他见到我便冷哼,“便是杀了我,我也从未通敌。” 我深吸一口气,捧出圣旨,“陈晋接旨。” 此刻,明途口中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终于化作我手中这道明黄卷轴。任陈晋如何不甘、如何倔强,终究不得不跪伏在地,聆听宣诏。 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听着我一字一句宣读,神情恍惚如坠梦中。 圣旨明示两事,一命任兆业为西陲大将军,二调陈晋为三岔大营副将。 这已是眼下最周全的安排。 如此一举,赵泽荫便有了出兵的名义——兆业尚在小车国未归,他作为总务大将军自可权宜行事,调军接应西陲大将军,护其周全。而高佑,也不必因陈晋涉嫌通敌而受牵连。 “敢问黄大人,”陈晋嗓音沙哑,目光如刃,“为何不早早宣旨?” 我冷眼道,“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我将公主护送至小车国后本欲立即返回,谁知与王爷归途遭卑陆人伏击……我被掳至敌营,又如何宣旨?” 陈晋面色铁青,仍不死心,“那王爷为何不据实相告?” 我缓缓蹲下身,平视这位被囚多时、鬓发凌乱的男人,“他手中并无圣旨,空口白话,怎能令你信服?若任你拖延下去,和亲使团在小车国的处境你可曾想过?当然,你向来讨厌我,从不屑与我往来。你自然想不到圣旨在我手中,更想不到,王爷出兵卑陆逼他们放人——正是因我身负皇命!” 见陈晋无力地瘫坐着,我没打算放过他,“陈大将军,自你执掌西陲以来,用人失察、驭下无方,竟纵容申北恺这等逆贼藏身军中、祸乱边防——陛下未深究你失职之罪,仍留你军职调任三岔大营,已是天恩浩荡。” 略作停顿,我注视着他骤然苍白的脸,继续道,“还有一事。我在卑陆扣押期间,偶然得知了尊夫人的下落。” 猛地一震,陈晋干裂的嘴唇颤抖起来,“栎素……她……在哪儿?!” “她死了,她以卑陆国主达吾提侧妃的身份被处死了,她死前留下一件纯白狐狸绒斗篷,你可知道。”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出泪,陈晋好像没有在看我了,他或许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喃喃道,那是他亲自猎的白狐,为她做的斗篷。 “可惜,已经和她本人一起化为灰烬了。”看着倒地痛哭流涕的男人,我站起身淡然道,“你所以为那个美丽善良、温柔体贴的猎户之女,实则是精心伪装的女杀手。两年前你受伤为她所‘救’,那碗深得你心的秀州面片汤——从来就不是巧合。一个自幼长在西域的女子,又怎会懂得烹制千里之外秀州才有的风味?” 看着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陈晋,赵泽荫拍了拍我的肩,声音低沉,“罢了,走吧。” 我没有停止,向前一步,字字如刀,“陈晋,你这畜生。即便你从未生过反叛之心,也早已将‘忠君爱国’四字碾碎在脚下!因你纵容无视知情不报,我师父命丧卑陆——这笔血债,我一生都不会忘!只要有机会,我不会放过你。最后,祝你从此以后,一无所有,直至孤老。” 那男人瘫靠在阴冷的墙边,眼神空茫,如同早已死去。 地牢之外,鹅毛大雪无声飘落,覆尽天地万物。 我系紧斗篷,戴上风帽,随赵泽荫一步步登上白马关的城楼。 四野苍茫,雪落无声。 我握紧他温热的手掌,他正凝望着远山叠雪。雪花落满他的鬓发、肩头,可他整个人仍如一团不灭的火焰,在这冰天雪地中炽热地燃烧。 “多塔塔活不过这个冬天,也算为你报了仇。” “嗯,你说到做到。” “兆业何时能回来?我们该回锦州了。” 赵泽荫侧过脸看我,眼中没有笑意,“不急。” 我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离丰穰节没几天了,我在兹县还要耽搁一日,是该启程了。” 他却像是藏着心事,沉默片刻,忽然转开话题,“一正,你真的……没有什么事骗我、瞒我?” “算了,你若不走,我便先回锦州了。早知如此,该让徐鸮等我一日同行的。” 见我作势要走,赵泽荫忙用战袍将我裹进怀中。 我仰头看他,指尖轻抚过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你怎么了?我是不是又哪里惹着你了?” “罢了。”他终于松口,“等我安排好此处军务便动身。兆业接到信,应当很快就能赶回。” 我搂住他的脖子,踮脚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好,我等你。” 我没有在大营停留。虽是朝廷命官,终究是女子之身。 白马镇没有驿站,大小客栈却不少,我住得倒也自在。只是心中总萦绕着几分郁结——赵泽荫今日的异常,让我不由得想起祝山枝先前的话,隐隐生出不安。 天寒地冻,我只好打消闲逛的念头,坐在酒馆里烫了壶热酒。 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飞云将军的英勇事迹,小白听得入神,见我兴致不高,凑近低声问,“大人是不是同大将军吵架了?” 若真是吵架倒好办了。怎么男人的心思,也这般难猜? “大人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咱们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说?” 小白撇撇嘴,为我斟酒,“大将军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怪吓人的。” “你说这个人……”我凑近些,“是不是人缘很差?大家都讨厌他?” “诶!不不不,”小白连忙摆手,“大伙儿可喜欢他了。他是太担心你,杀气收都收不住,再喜欢他咱们也不敢轻易近身呐。” 我思忖片刻,压低声音,“我问你,我不在时,他可有找过别的女人?你要老实说。” “没有!真没有!”小白急得直摆手,“他日日睡不好,有时只歇两个时辰。尤其从小车国回来之后,恨不得立刻带兵攻破卑陆城门把你抢回来……况且他箭伤未愈,哪有心思想这些?就连阿卡娜公主想碰他,都被一把推开了——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公主哭着说,不信他当真这么喜欢你,还说你肯定已经死在卑陆了。你猜怎么着?” 真是离谱,小白讲的故事好像比这个说书的还吸引人,我连忙催促他赶紧讲下去,完了,我好喜欢听八卦。 小白模仿着赵泽荫的语气,竟有几分相像,“王爷一字一顿地说,那我会和她一起死在卑陆。” “真够狠心的。我若是男子,定舍不得推开阿卡娜。” “……呃,大人你的关注点是不是偏了?此时不该感动落泪么?” “你瞧我的眼神,已经感动至深了。” 这时小白眼神忽地往上一飘,立刻噤声。 我回头一看,赵泽荫正一脸阴沉地盯着他。 “我、我回屋喝!”小白抱起酒壶溜得飞快。 赵泽荫显然刚忙完军务,在我身旁坐下,仰头饮尽我杯中残酒,“别听他胡说。” “我们也回屋去?” 他瞥我一眼,默然点头,随我回到了客房。 一进屋,我便迫不及待地将赵泽荫按在凳子上,取出早已备好的工具。他见我摸出小刀,不由失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花样急着献宝。” 我抬起他的下巴,笑道,“胡子刮刮,虽然更有男人味,但扎得我痛。” 男人坦然把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出来,刀轻轻划过,只要我想,我也能不费吹灰之力要了这个男人的命。 赵泽荫的手却在我腰上抚摸着,继而摸到了屁股上,轻轻一揽。 因手艺生疏,到底在他喉间留下了一道细小的血痕。我低声问,“你就不怕……我是个杀手?” 那双浅色的眸子凝视着我,唇角牵起一丝笑意,“这条命本就是你救回来的,给你了。” 我放下小刀,俯身轻轻舔去那点血珠。赵泽荫的喉结在我唇下微颤。 “勿言生死,我要你好好活着。” “怕我出家,怕我离开锦州,怕我死……你干脆改名叫黄三怕算了。” 我笑着坐进赵泽荫怀中,搂住他的脖子,“还要再加一怕。” “什么?” “怕你与别的女人死灰复燃。” “你想独占我。” 我亲了一下赵泽荫的脸,轻声道,“对,我喜欢吃独食。” 顿了一顿,赵泽荫捧住我的脸,用力吻来。 像终于放弃了所有猜疑和顾虑,这个男人仿佛又回到了我离开前的样子,只管肆无忌惮无所顾虑地抚摸、亲吻、拥抱就够了。 可他仍旧是清醒的,理智不会因喜欢而失守。 我们没有再作停留,后续事宜兆业自会料理。 细想来,明途当初安排和亲使团人选时,定然经过了周详考量,否则我与赵泽荫的处境将远比现在被动。眼下西陲局势暂且稳定,无论对大梁还是西域三国而言,都未掀起太大波澜。 此番出门的三桩要事,似乎都已了结。 唯独我的师父,再也回不来了。 师父早知道我来自遥远的未来。他曾玩笑说,于你眼中,我们恐怕都已是逝去之人了。 是啊,我就像活在一个情节早已注定的故事里,终有一日,必须接受眼前所识之人,实则都已化作历史尘埃的事实。 也许吧,而今这种感受,愈发真切了。 再回兹县,惠民坊内,那名唤作水心的女子仍在低头分拣药材,动作不紧不慢,嗓音依旧清亮。 见到我,她眼中未见丝毫涟漪。 在她那间简陋的屋子里,我缓步走过,指尖拂过堆满整张桌案的医书。书页泛黄卷边,显然已被反复翻阅无数次。 “水心?还是该叫你阿沁。”我停下脚步,望向她,“你的同伙是谁?” 低声笑了笑,这个叫阿沁的女子只是帮我倒了一杯热水,她看看赵泽荫,坐了下来,“重要吗,我并不觉得必须得有。” “算了,不重要,只是寒暄两句。”我指尖轻叩桌面,视线落在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上,“长话短说。你是谁,做了什么事,我大抵都清楚了。你既见我活着回来,就该明白自己将面临什么。” 她低垂着眼,清秀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名满天下的神医,究竟有多大本事。可看结果,他也不过如此,到底没能治好达吾提。” “阿沁,”我声音平缓,目光却定定锁住那杯水,“达吾提所患并非狂症。一个医者,若只盯着表面症候,却不去深究病家的过往根由,迟早会误入歧途。你只视疾病为对手,将活生生的人看作死物,你所学的这一切,在我看来,尽是虚妄无用之功。” “……”阿沁眼中掠过一丝疑惑,抬眼看来,“你们……知道达吾提得了什么病?” “是一种名为‘血紫症’的疾患。此病代代相传,虽非每代皆会发病,但近亲联姻必会加重其遗害。我师父早已诊断出达吾提的真实病情,之所以隐而不发,是因为此症一旦道破,便暴露了卑陆王室不可外传的血脉秘辛。无论能否医治,知晓此事者皆难逃一死。师父是在拖延时间,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被你们掳去的二十四位医师,让我们能活到大将军解决小车国争端的那一刻。” “血紫症?谁知是不是你信口胡诌的病名!” 我微微一笑,“博罗国王族亦有此旧俗。他们自恃血脉尊贵,盛行近亲婚配,曾一度被此症困扰,甚至民间流传他们需饮人血方能存活——当然,就如同达吾提食人的传闻一般,不过是话本里的臆想罢了。血紫症乃血中之疾,是药石无灵的绝症。达吾提自以为病情好转便杀害我师,殊不知那不过是回光返照,命数将尽。你为了一己私利献上毒计,害我师父客死异乡。对于结果,我想阿沁,你会想知道的。” 女人沉默下来,紧抿着嘴唇,那份一贯的倨傲似有动摇。 我走到她身后,手轻轻按上她的肩头,“阿沁,你不配为医。学艺不精便妄下论断,毫无仁心且手段狠毒。祝山枝竟还认为你并无恶念……或许你确实没有纯粹的恶意,但在我眼中,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一文不值。不过,多塔塔尚且信任依赖你,趁还来得及,去寻求他的庇护吧。” 她猛地侧过脸,那张清秀的面容终于显出几分扭曲,“你想做什么?就在这里杀了我吗?” “因你参与拐掠人口,大梁各州、府、县即将下发海捕文书,全力缉拿。只要你敢再踏足大梁疆土,我绝不会放过你。但念在你曾助我揪出罗川那个畜生,我给你一个逃跑的机会。” “……” “不过,你得快些。说不定再过几日,你就出不了这白马关了。” 阿沁瞳孔骤缩,瞬间意识到了话中深意,慌忙抓起收拾好的包袱,夺门而出。 门外,天地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一片苍茫素白。 赵泽荫慢慢啜着热茶,问道,“为何不告诉她多塔塔的真实病情?” “不重要。”我垂下眼睑,“于我而言,只要他命不久矣便够了。阿沁终会为她的自负付出代价——竟还有人赞她医术精湛,实在可笑。” “一正,你觉得多塔塔真会中这离间之计?” 我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并肩行在雪地里,赵泽荫又问,“多塔塔究竟所患何疾?” “确是僵人症,我并未骗他。”我轻声解释,“师父昔年在秀洲游历时,曾遇一位被小瀛洲商船救起的外邦神父,名唤比尔斯。从他那里,师父得知此症,详加记录后寄予我研习。僵人症乃绝症,多塔塔已是病入膏肓了。” 赵泽荫长叹一声,握紧了我的手,“走吧,回家。” 归心似箭,风雪无阻。归途总觉比去路更短些。 十二月初七夜,我们离锦州仅一步之遥。 晋州边镇,再向东行一日便可到家。越近锦州,气候越显湿润。 朔风呼啸中,我们趁着夜色驶入这座不大的镇子。连日奔波,我实在倦极了,屁股感觉都磨出了老茧。 在客栈安顿时,我催赵泽荫快些用饭,也好早些赶路。他却吃得异常缓慢,始终沉默。 我并未十分在意,这一路上他总像怀着心事,言语极少。 我没什么胃口,望着周遭喧闹的食客,不由想起明途。离别这么久,他可会念起我? 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几分不确定——原来时光与距离,当真会磋磨爱。 “一正。” 我正出神,赵泽荫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他在我眼前摆了摆手,问道,“在想什么?今夜我们在此歇宿,明早再动身。” “啊?我不累的。若连夜赶路,明日午时便能到锦州了。” 赵泽荫蹙眉放下筷子,他几乎没动几口,满桌菜肴全靠小白消化。 见他沉默,我忙伸手探他额温,触手正常,并未发热。 “大人,不如歇一晚吧,走夜路终究不安稳。” 见小白也这般说,我轻叹一声,只好应下。要了两间房,我唤小二送热水来。小白给了赏银,小二格外殷勤,不多时便端来腾腾热水。 条件有限,不能苛求太多。我才见赵泽荫独坐窗边,任寒风吹拂,只望着窗外冷月沉默不语。 我绞了热帕子走到他面前,为他擦拭脸颊,也顺势望向窗外夜色,“怎么觉着你有些……近乡情怯?” “不太想回去。” 我叹口气,靠在赵泽荫身上,“锦州这么糟糕么,我还挺喜欢的。” “你想家吗,不回曲州看看?你应该很久没回去了。” 我顿了顿,笑道,“实在太忙。内宫事务繁琐细碎,玉珍虽能干,亦有力所不逮之时,总不能事事都劳烦皇上圣裁……皇上也很累啊。” 赵泽荫叹了口气,抚了抚我的发顶,“曲州是个好地方,更养人。” “看来你很喜欢曲州。” “花期长,有温暖却干爽的风……是个好地方。” “……” 小二又送来洗脚水,我与赵泽荫便同坐在木盆边,将双脚浸入温热水中。 “你……是不是不想成亲?”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我笑了笑,“好吧好吧,我才懒得管呢。睡了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我爬进床榻抖开被子,赵泽荫却若有所思,直到水凉才上床来。 半梦半醒间,他把我搂进怀中,喃喃低语,时间就这么停留在这里,该有多好。 我一觉醒来都快中午了,有些生气责问小白怎么不叫我起床,赵泽荫只说他的主意,想让我多睡一会。 匆匆启程,我们终于在近子时回到了锦州,寂静的街道如此熟悉,我终于有种巨石落地的感觉。 刚进金虎门,我竟然看到许久不见的何峰在等着,他看到我有些生疏,只微微拱手行了礼便转身向赵泽荫报告去了。 我下马伸个懒腰,天虽然很冷,但我却感觉神清气爽。 “王爷,得麻烦小白送我回家,你好好休息。” “一正。”赵泽荫叫住我,走近道,“要不今晚跟我回王府住。” “啊?那可不行,你是不是累糊涂了,我不能在你家过夜。” “……明天不用急着进宫,多睡会儿养足精神。” 我上马冲他挥挥手笑道,“你也一样,回见王爷。” 单机晋江[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3章 第 83 章 第84章 第 84 章 黄府,李大爷果然又在门房里打盹。 徐鸮这个管家向来宽厚,并不苛责,只兀自抱怀静立在门前候我。送走小白后,我同他一道进了门。 他已吩咐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此时水温正好。府中众人多半已歇下,四下里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我在内室宽衣时,徐鸮正从我行囊中取出师父的手稿,仔细整理。 我悄悄走近,自后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阿鸮!想我了没有?” 徐鸮妥善放好手稿,回身浅笑,眼底漾着温柔的波纹,“快去沐浴,臭了。”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确是好几日未曾好好沐浴了。你帮我擦擦?” 我浸在温热的水中,连日的疲惫渐渐消散,毫无睡意。 徐鸮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轻柔地为我擦拭后背,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也不知羞,好歹是个姑娘家。” “有什么关系。” ““你这模样,倒让我想起雪客小时候。”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卑鄙。” “恃宠而骄是被爱者的特权,不是么。” 我摸摸徐鸮的脸,他幽深漆黑的眼睛像夜色一样纯粹宁静,“多陪陪我吧,阿鸮。” “嗯,没说要走。”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徐鸮闻言轻笑,继续为我清洗长发,指尖不经意间屡屡擦过我的耳廓,“我想要……关于你的,完整的故事。” 我看着胳膊上的红线,低声道,“在不远的将来,会给你的。”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我仿佛抱着我最喜欢的海豚玩偶,又大又柔软。 妈妈说那是她和爸爸第一次约会,在海洋公园里爸爸打枪赢来的。 我没有见过这个只存在于叙述中和照片上的男人,但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这种感觉很奇怪,血缘深处无法斩断割舍的联系,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 梦里,好像有谁在叫我,玥儿,玥儿,间或又听到有人在呼唤,一正,黄一正。 声音逐渐破开了梦的屏障,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莺儿满脸焦灼地凑在眼前,正用力摇晃着我。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让我一时有些恍惚。 “姐姐!姐姐!快醒醒!出大事了!快!门口!!”她声音急切,带着哭腔。 我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强撑着坐起,“怎么了?慌成这样。现在什么时辰了?” 匆忙起身,略作整理,连头发也来不及绾,只披了件斗篷,端过桌上半凉的茶灌了几口,我便被莺儿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房门。 直至看到府门外森然林立着十数名都察卫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 徐鸮正挡在一名面熟男人身前,语气冰冷,“黄大人尚未入宫复旨,各位此举不合规矩。” “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是季寒山。他为何在此? 我上前一步,按住徐鸮紧绷的肩膀,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季寒山身上,“季大人,这一大清早率众堵在我府门前,所为何事?” 季寒山拱手一礼,神色肃然,“已近午时了,司正大人。” 说着,他抖开一卷盖有都察院鲜红大印的文书,朗声道,“有人举报您冒名顶替已故黄一正,欺君罔上。吾等依律行事,请您随我等走一趟。” 我感觉到手下徐鸮的肩膀瞬间绷紧如石。望着季寒山,我反而笑了起来。好啊,原来是想揭我的老底了。 “可否容我回去换身衣服。” “不必了,请吧。” 徐鸮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慌乱。 “没事,别担心我。” 上了那顶青布小轿,我才察觉自己匆忙间只穿着一双单薄布鞋。寒气自脚底丝丝上侵,很快便蔓延至全身,连鼻尖都冻得发凉。 我呵着气暖手,心下暗哂,这帮人倒还算“体贴”,起码让我睡了个懒觉。 未及多想,便被带入都察院,径直投入阴冷的监牢。 我裹紧斗篷,扒着冰冷的木质栅栏,扬声喊道,“季寒山!都察院办案,何时变得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仅凭有人举报,便可随意羁押朝廷命官?” 季寒山脚步一顿,侧头瞥了我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既已身在此处,意味着什么……您心中应当清楚。” “哦?”我冷笑,“意思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了?” 我紧紧盯着他,“就是说,你们手握铁证,证明我绝非黄一正——是也不是?” 季寒山别过头去没再说话,快步离开了阴冷的牢房。 我低头看向那脏污潮湿的稻草垫,终究没敢坐下,总觉得下一瞬就会有跳蚤从那些发黑的草梗间窜出,爬上身来。只得勉强站着,心中暗嗤,使出这等阴损招数,倒是与当初构陷丁半夏如出一辙。 幕后之人手段何其熟稔,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好,很好,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不知僵立了多久,腿脚已酸麻得不听使唤。天寒地坼,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 实在支撑不住,我终是解下斗篷,铺在那一看便令人不适的草垫上,勉强坐下。刺骨的寒意立刻从身下侵袭上来。 赵泽荫说得对,还是曲州好,至少四季如春,冬日里也是暖融融的。 冷得实在受不住,我扯着嗓子喊了许久,才有一个络腮胡子的都察卫慢吞吞走来,面无表情地递了杯冷透的茶水。 我接过灌下,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非但未能解渴,反而让寒意更深地沁入了五脏六腑。 远处隐约传来用刑的声响,凄厉的惨叫隔着重重墙壁,听得不甚真切,却更添阴森。 我蜷缩在地上,将身体尽力团成一团,心里已将这般卑鄙下作的鼠辈咒骂了千百遍。 正昏沉难受间,忽听牢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我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抬头望去——逆着光,来人竟是赵泽荫。 心头猛地一喜,几乎是雀跃起来,他这么快就来接我了! 我几乎是扑到栅栏边,这才看清赵泽荫一身齐整官袍。 顾不上询问他是否一大早便进宫去了,我急切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因寒冷和委屈带着微颤,“你怎么才来?这里好冷,快带我出去,我还有事要进宫复旨呢。” 话未说完,我却蓦地怔住。 眼前的赵泽荫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轻轻却坚决地推开我的手,背着手俯视我,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疏离,“现在有一个机会——你要诚实地回答我。” “你在说什么?”我愣住了,“你不是来接我出去的?” 挪开视线,赵泽荫低声问,“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接近我,有何企图。” 一瞬间,仿佛一盆冰水自我头顶浇下,四肢百骸顷刻冻结。 耳边嗡嗡作响,我脚下发软,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心中仿佛有一台失控的绞肉机猛然启动,将我的五脏六腑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峰这次没有去西域,”男人的语气平淡得像结了冰的河面,“他去了曲州,去了你家。” “……去我家做什么?”我的声音干涩。 赵泽荫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我,“你不是黄一正。你,究竟是谁?” “证据呢?”我强撑着反问,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密匣的密钥,是黄一正的真实生辰,一月十一。”赵泽荫踱近一步,紧盯着我的眼睛,“而非你曾告诉我的七月初七。” “那不过是我随口一说,没想到你竟信了。”我试图辩解,声音却泄露出一丝慌乱。 “那对祖母绿耳坠呢?”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并非我外祖母的东西,而是黄一正母亲送给她的礼物。是我上次亲去曲州,从黄府取回的。若是自己母亲所赠的珍贵之物,你怎会不认得,甚至毫无印象?”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梁,比这牢房的阴冷更刺骨。与此同时,下腹传来一阵熟悉的、隐密的坠痛。 我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不适,尽力挺直早已僵硬的腰杆,逼视着他,“你从那时起……就在怀疑我?” “回答我,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黄一正。” “……”赵泽荫眸光微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他眉头蹙起,上前一步握住我的肩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怎么了?身体不适?” 就在此时,一股温热黏腻的暖流不受控制地自身下涌出,迅速浸湿了□□,带来一片令人难堪的湿热触感。 我下意识低头,瞥见浅色裤子上那抹刺目的暗红正在洇开——可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 赵泽荫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显然也看到了那抹血色,他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无措,随即立刻解下自己的外袍,动作有些慌乱地想围在我身上。 “别碰我!”积压的委屈、愤怒、寒心和身体的痛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尖锐,“收起你这套惺惺作态!我不需要!” “……听着!”赵泽荫闭了闭眼,胸口微微起伏,声音里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你只需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是谁——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再追问。说完,我立刻带你离开这里。” 他话语中那丝看似让步的意味,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紧绷的神经。 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理智淹没。 “你……和他们合起伙来对付我?” “……我只想知道真相。” “赵泽荫!”我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我原以为,即便我们始于虚情假意,共同历经西域生死,总该存有一分真心相待。可如今……你竟与他们一同设局构陷我……祝山枝说得没错,你根本冷血无情,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男人!”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赵泽荫胸口剧烈起伏,伸出的手在半空滞住,又缓缓握拳收回。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语气平稳,“欺君是死罪!你明不明白!” 沉默如同漫长的冰河期在我们之间冻结、蔓延。牢房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气声和他沉重的呼吸。 最终,他像是耗尽所有心力般,颓然低声道,“罢了……走吧。我会用我的方式,带你离开。” 我猛地挡开他再次伸过来的手,泪水终于决堤,模糊了所有视线,“休想再欺骗我!你为何要和他们一起来欺辱我?看到我现在这般狼狈不堪,你满意了?!如意了?!赵泽荫,你给我立刻离开!我们之间从此互不相欠,就在这一刻,你我恩断义绝,一刀两断!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黄一正——” “谁是黄一正!你给我滚!立刻消失!!” 赵泽荫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他猛地别过头去,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不再多言,他骤然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大步离去。 下腹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绞痛,冷汗顷刻浸湿了我的鬓发,可恶,我葵水不规律,每次来都有些痛,不知为何这次格外疼痛些。 前来巡视的都察卫见我蜷缩在地、面色惨白,顿时也有些慌了神。毕竟我尚未定罪,若真在狱中出了什么差池,他们也难逃干系。 我抓住方才给我端冷茶的都察卫,叫他告诉季寒山我身体不适,按律可以不受审,另外,受审前我仍旧是一品官员,我有权要求更好的环境。 这名被称作“冷哥”的都察卫不敢怠慢,匆忙前去禀报。 不多时,他返回来,果真为我换了一间单人牢房,房中有一张硬木板床,甚至还拿来了一些干净的换洗衣物。 躺在硬如磐石的床板上,我终于放任自己痛哭了一场,将所有的委屈、愤怒和背叛带来的刺痛尽数倾泻而出。哭过后,我拭干眼泪,重新冷静下来,仔细将自己收拾整齐,随后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开始凝神思索。 师父曾说过,他在卑陆时仍设法寄过信,多半是托付给了其霍桑落。那些信,很可能在经过白马关时就被申北恺的人查扣了。可在雍州时师父的信余清仍旧没收到,定是信客入京时被截留。 原本以为他们扣留信件,只是为了寻找我和余清的错处。如今看来,恐怕更是为了搜集证据,证明我并非真正的黄一正。 毕竟自从我认桑鸿为师,便常年混迹于太医院,即便事情已过去十二年,难保不会有人还记得某些细微的蛛丝马迹。 说老实话我心里并不慌,无论他们用什么证据来攻击我我都不怕。只不过,我现在太愤怒了——一定不能让这些蛆虫得意,哪怕一点点。 冷餐冷茶,这般对待,季寒山倒是够狠心的。没曾想他竟是如此不留情面之人。 趁冷哥再次前来送饭时,我出声叫住了他。 眼下这光景,硬碰硬吃苦头毫无意义,我更不愿亏待自己。游说人心本就是我擅长之事,既如此,不如好好下一番功夫。 我略去寻常那套威逼恐吓——这些狱卒见多了落难官员,什么“他日我若出去定不饶你”之类的虚言,只怕早已听得耳朵生茧。 于是我话头一转,直指冷哥最实际的软肋,银钱,并摆出了两个好处。 其一,我所求不过是在这牢狱之中过得稍体面些,一切皆在他权责范围内行个方便即可;其二,即便我最终难逃定罪,他此刻赚些外快也并无损失——即刻遣人去我府上寻管家支取银两,数目好商量,同时也不会亏待其他弟兄。 冷哥这个面色沉郁的中年男子沉默片刻,未置可否,随即转身离去。 但很快,我的待遇便有了实实在在的改善,至少送来的饭食与热茶不再是冷的了。 依旧毫无食欲,我蜷在那张硬木板床上,睡不得,坐不住,小腹仍隐隐作痛,浑身脏污狼狈,越想越是愤懑,明途为何至今还不来救我? 这两个姓赵的简直要把我气疯! 就这么捱过了六天。 最初的愤怒与委屈,已被这阴湿牢狱磨成了麻木。身体的不适感早已消退,期间又不知气哭了几回,心力交瘁。 绝望的念头如同水底苔藓,悄然滋生——我这次,是不是真的在劫难逃了?为什么没有人来?为什么…… 第七日,一向紧锁的牢门哐当作响,被从外打开。 季寒山身着挺括官服立于门外,神情是一贯的漠然。他身后跟着两名面容刻板的老嬷嬷,手里各提着一桶清水,水面晃着寒意。 “给她洗干净。”他下令,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等等!”我下意识叫住转身欲走的他,可喉咙干涩,竟不知能问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回答。 见我语塞,季寒山脚步微顿,侧头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不如爽快认罪吧。” “我没罪我认什么!” “……早知道你是假的,我根本不会——”季寒山冷嗤一声,拂袖离去。 两个老妇一人用力拉住我,另一人毫不留情地剥去我身上早已脏污不堪的衣物。 冰冷刺骨的水一瓢瓢泼洒下来,激得我浑身颤抖,皮肤瞬间绷紧,泛起细密的疙瘩。 我死死咬住下唇,咽下几乎冲口而出的咒骂与屈辱的泪水,任由她们粗暴地搓洗,将连日来的污垢与狼狈一并冲刷而去,只留下透骨的寒。 当日下午,我被押入刑室。 这里比牢房更加阴暗窒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几盏油灯投下摇曳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墙上、架上森然罗列的各式刑具——冰冷的铁钩、暗红的烙铁、浸过水的皮鞭,其上甚至依稀可见先前受刑者留下的暗红血渍与皮肉残屑,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酷烈。 季寒山命人将我强按在一条血迹斑斑的长凳上,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招了吧,也免受这一番皮肉之苦。” 寒意从身下的木板直透心扉,我却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着他,“梁律我又不是不懂!我身居高位,即便有罪也需三司会审,凭你区区都察院,也想私下动用酷刑,屈打成招?季寒山,谁给你的胆子!” “……” “我劝你不要对我用刑,我这人记仇,必不会放过你。” 季寒山面无表情,只微微扬了扬下巴。 一旁的冷哥举起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步步向我逼近。灼热的气息几乎扑上面门—— 就在此时,一名狱卒慌慌张张奔入,凑到季寒山耳边急语几句。 季寒山脸色骤变,猛地抬手,“住手!” 冷哥生生止住动作。 我正自惊疑,却见一个身着灰袍、肩披黑缎金绣星辰日月斗篷的男人缓步踏入刑室。 季寒山慌忙起身行礼,声音微颤,“下官不知高相亲临,有失远迎……” 高佑并未看他,目光先落在我身上,继而瞥向冷哥手中仍未放下的烙铁,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钟磬般,“季大人,谁准你动用私刑?” “下官,下官只是想劝她尽快认罪。” “认罪?刑部周大人,大理寺柳大人,你的上司史枞大人,谁定了她的罪?” “证据确凿,无从抵赖,她确实冒用黄一正之名,犯了欺君的死罪。” 高佑看着我,说道,“慌什么,明日三司共审,何必急于这一时。” “下官明白,多谢高相提点。” “出去,本相和义女说几句话。” 季寒山终究不敢得罪高佑,只得带人悻悻离去。毕竟高佑亲自现身于此,莫说是他,便是三司长官在场,也无人敢多言半句。 打开我手上的刑具,高佑打量着我低声叹息,“比之前消瘦了许多。” “刚好,不会有人说我胖了。” 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这好像是高佑第一次对我有如此亲密的动作,“前天丰穰节,原本瑞雪兆丰年众人应该欢庆才对,却个个都没有好脸色,节庆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若你在,皇上必定会高兴。” 我眼睛含着泪,说道,“义父是来和我拉家常的么。” “明天审理,你打算怎么应对。” “……你不会也觉得我不是黄一正吧?” 高佑突然笑了一下,说道,“你是或者不是对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看。” 我一听这话心里终于有底了,“真的假不了,这便是我的应对之法。” “嗯,今天休息好,无需想太多。” 高佑离开后,季寒山竟还不死心威胁我早点认罪,主动认罪总比明天三司会审定成死罪好,起码现在还可以求饶。 我瞪着这个男人恶狠狠道,“谁有罪还言之尚早,季大人!”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仿佛是终于习惯了这里湿臭的气味以及又硬又扎人的床。 次日天还未亮,我便被狱卒拉起。 我仔细理好身上单薄的粗麻囚衣,即便落魄至此,也须穿戴整齐、挺直脊背——我倒要看看,这群人究竟要如何罗织我的死罪。 卑陆刀光剑影、九死一生尚且闯过,岂会惧怕这般跳梁小丑? 更何况,我身后站着的,是赵明途。 有些日子没有看到外面的风景了,天竟然在下雪,屋檐上的落雪不算厚,灰色的天,冰冷的风,令我打着寒颤。 我被押至大堂中央坐下,不过片刻,脚趾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巳时一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三位大人凑齐了。 季寒山展开一卷罪状,扬声宣读,一条一条,皆是指控我冒名顶替曲州小林县公义侯黄勇之女黄一正的所谓“证据”。 我认真听着,无非是一些不足以定罪的小事,我疑惑地盯着这几人,凭这个就想定我罪? “堂下之人,对这些指控,你可有话说?”史枞的声音自上传来,听不出情绪。 “都察御史大人,不知列位是听了何等荒谬谣言?下官便是黄一正,如假包换。季大人方才所列诸项,无一足以定罪。若拿不出真凭实据,下官绝不会认此污名。必要之时,自当奏明圣上,求一个清白!” 刑部尚书周千厚捻须轻笑,俯视着我道,“史大人,我早说过,这位黄大人能言善辩、心思机敏。若不示以铁证,只怕她半个字也不会认。” 史枞对季寒山使个眼色,后者拍拍手,喊道,“带证人上来。” 只见一个粗布衣衫的女子被人带了上来,我定睛一看,整个人惊呆了,竟然是金娘?!她不是……死了吗? 眼神有些木然,金娘唯唯诺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她甚至不看我一眼。 “金娘,可认得她是谁。” 瞄了我一眼,女人叩首回话,“她是黄大人。” 季寒山在她面前踱步,说道,“今年四月此人带你去丰州,你被水匪劫走,后得以逃脱被人救助回到锦州,我问你,她是否不吃辣,不吃酸,是否经常说她自幼便是如此。” “是,大人口味清淡,从来不吃辣,也不爱吃有酸味的菜。” “禀告三位大人,经查访黄一正本人从小就喜欢吃辣吃酸,喜欢曲州加糖的菜,而堂下这位假的黄大人却截然不同。” “嗯,确实蹊跷。”大理寺卿柳如志闻言道,“一个人的习惯不可能变化如此大,你如何解释?” “因锦州气候不如曲州温润,我又师从桑鸿御医,那之后便养成了饮食清淡的习惯,有何特别?不会凭借这个理由就说我不是黄一正吧!” “你可是十岁进宫拜桑鸿为师的。” “……是。” 季寒山拍拍手,说道,“带马公公上堂!” 来者我并不认识,佝偻着背的马公公跪在地上行大礼,谄媚之态溢于言表。 “马公公,你可认得此人。” “认得,她是桑御医的徒弟。”这娄馊的老头瞥我一眼,说道,“她八岁起就跟了桑鸿,经常在太医院晃悠,我不会记错的。” 季寒山露出一个冷笑,“根据宫内文书记录,黄一正进宫时十岁,如何在八岁时就认识了桑鸿拜他为师,出入太医院呢!” “许是马公公记错了呢,宫里小宫女那么多你如何记得我,又如何肯定当年你看到的就是如今的我。” “我绝对不会记错!” “各位大人我想起来了,这个太监叫马荣,这太监名叫马荣,昔日因偷换太医院药材、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事发受刑后被逐出宫。此等品行之人所言,岂可轻信?”我高声道,“再者,本人相貌平平、庸人之姿,别说幼年时,就是现在,放在后宫两千多宫女里,也绝对是过目即忘的存在。” “哈哈哈,好一个相貌平平庸人之姿。” 这时,清冽的嗓音划破风雪而来,令我心中一颤。 堂上三司长官闻声大惊,慌忙起身疾步下阶,伏地跪拜。季寒山显然未曾预料天子亲临,一时怔在原地,直至史枞暗中扯他衣角,才恍然回神踉跄下跪。 我被拘于刑凳之上难以动弹,加之衣衫单薄、浑身早已冻得僵硬,竟连回头看去都极为艰难。 他依旧是一副明眸如玉、眉目清朗的模样,那份近乎昳丽的俊秀常教人错觉这是位脾性温和、极易说话的帝王。 明途大步踏入厅堂,身后金吾卫肃立如林、无声控住全场,“平身罢。朕听高相说,今日三司要审一出‘真假黄一正’的戏码,实在好奇。刚下朝,便拉着荣亲王一同来凑个热闹——你们只管按程序审,不必顾忌朕。” “皇上,这……” 郑修将两张椅子搬到一侧,明途端坐着打量起金娘和马荣,最后视线落在我脸上,他眉头微蹙,却没有开腔。 赵泽荫在他身旁坐下,面色冷凝如铁,自始至终只望着堂外纷飞的大雪,仿佛极不愿亲眼目睹我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而此时堂上三位主审早已如坐针毡,只得躬身陪立一侧。尤其史枞额间渗出细密冷汗,不时抬袖擦拭,连话音都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季、季大人,”史枞勉强稳住声线,“皇上既已发话,便……便继续吧。” 季寒山行礼起身,面色虽苍白,神情却异常镇定,“带莫字非上堂!” 我不由一怔——莫字非?这又是哪一出?他竟也成了人证? 这个仅有过两面之缘、几乎毫无交集的男人,显然也没料到皇上与亲王竟会亲临,一进堂便浑身微颤,跪伏在地迟迟不敢抬头。 “莫字非,你可认得此人。” “回大人,草民……不认得这位大人。但草民认得真正的黄勇之女,黄一正。” “黄大人,你可认得此人。” “不算认得,只见过一次两次。” 季寒山脸上掠过一丝快意的笑容,厉声道,“莫字非,将你的身份,以及与黄一正的关系从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以欺君之罪论处,定斩不饶!” “是!是!”莫字非连连叩首,声音发颤却清晰,“曲州小林县公义侯黄勇,乃是草民的亲舅舅!黄一正正是草民的嫡亲表姐!可……可十年前,我表姐年仅十岁,便已在自家后园池塘溺水身亡!眼前此人绝非我表姐!皇上明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我下意识攥紧冰冷的扶手,呼吸骤然急促。目光死死钉在莫字非脸上,继而猛地转向季寒山—— 好啊,原来一早便布好了局。 现在想来,当初季寒山与莫字非同我“偶遇”,根本绝非巧合。他们是在试探我是否认得莫字非,也怪不得此人一再强调与我是“同乡”。 何止同乡?他竟是黄一正如假包换的亲表弟! 看来,这才是他们真正用以定我死罪的“铁证”。先前那些,不过都是虚晃一枪的铺垫罢了。 难怪季寒山如此一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模样。 “大人,草民不敢说谎,我表姐黄一正的坟冢至今仍在曲州小林县!舅母每年清明都亲自祭扫,黄府上下旧仆皆可作证!眼前此人——这个冒名顶替之徒,十年来从不敢踏足曲州,正因她是假的!她窃取侯府千金身份混入宫廷,罪大恶极!求皇上明鉴,求各位大人明鉴!”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赵泽荫。 他低垂着眼,目光不知落向何处。即便明知我在看他,也未曾给予半分回应。 他从丰州出发去了曲州,不仅踏入黄府取走了那对祖母绿耳环,假借生辰之名赠我以作试探……只怕也曾悄然去过那座安静的坟前,亲眼验证过莫字非今日所言了吧。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黄大人的嘴巴,还是厉害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4章 第 84 章 第85章 第 85 章 一阵强烈的无力感骤然袭来,我颓然靠向椅背,只觉得浑身如碎裂般疼痛。 寒风卷着雪沫不断灌入堂内,刺骨冰凉,可好像除了我大家都不太冷。 “堂下罪人,你可还有话说。” 我深吸口气,压下喉间的滞涩,说道,“我不认识什么莫字非,我就是黄勇的独女,黄一正。” “铁证如山,岂容你一再狡辩!”季寒山厉声喝道,“皇上在此,你若此刻认罪伏法,尚可乞求一个全尸!” 赵泽荫身体一颤,倏然抬眼,目光如淬冷的刀锋直射季寒山,“纵使她身份有疑,十年来侍奉内宫、尽心竭力,其忠心天地可鉴!皇上,十年前她才十岁,即便冒名入宫,或许亦有难言之隐。念在她此次平定西域诸国有功,不如……留她一命,流放越州,永不得回京,以示惩戒。” 明途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转而望向我,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声音不复高亢,“我是黄一正。” “哦?可有证据。” 我看着这个眼含笑意的少年,轻声道,“家父黄勇——就是证据。” 就在此时,一名衙役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堂,扑跪在地,话都说不利索,“大大大、大人!不不不、不好了!” 史枞脸色一变,急斥道,“放肆!御前失仪,成何体统!好好回话!” “回、回各位大人……堂外、堂外有个自称是公义、公义侯的老爷要硬闯!小的们拦不住!” 赵泽荫猛地站起身,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 或许是我冻得发青的脸庞、僵硬泛白的手指,以及散乱发丝间凝结的寒霜,击碎了他最后的冷静。他眼底布满血丝,眼圈微微泛红,再也维持不住先前那般疏离的姿态。 楚楚可怜的女人,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如果再带着伤,也许更惹人怜惜吧。 “皇上,请看在黄一正衷心侍奉的份上,饶她一命!” 明途却只是抬了抬手,赵泽荫只得止住话,拳头紧攥,牙关咬得死紧。 另一侧的莫字非却像是陷入某种癫狂,高声叫道,“我舅舅来了?!哈哈哈……真相终于要大白了!” 史枞连忙喊道,“还不把侯爷请上堂来!” 我的脖子已经咔咔作响了,用力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略有些发福的男人正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拦的衙役,踏着风雪疾步奔上堂来。 而下一刻,他的举动让满堂皆惊。 他甚至未先向御座行跪拜大礼,而是径直冲向我,一把将我紧紧搂入怀中。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声音哽咽得几乎语无伦次。 “一正……一正!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们为何要这样对待我的女儿?!” 季寒山狐疑地审视着来人,厉声质问,“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公堂!” 黄勇这才抹去脸上泪痕,慌忙向明途叩首行礼:“微臣曲州公义侯黄勇,叩见皇上。惊扰圣驾,臣罪该万死!” “公义侯,数年未见。侯夫人身子可还安好?”明途语气平和,将手中暖炉递给身旁的郑修。 “叩谢皇上挂念,拙荆一切尚可。”黄勇恭敬回话。 “既来了,诸位大人问什么,你据实答便是。” “臣遵旨!”黄勇起身,向三司长官拱手致意,“前些时日,小女的管家徐鸮回曲州办事,顺道来探望微臣。他行色匆匆,提及小女远赴西域,臣心下难安,便北上前来探望。岂料今日方才抵达,便闻悉小女竟被羁押候审!臣思女心切、心急如焚,若有冲撞之处,万望诸位大人海涵!” “舅舅!舅舅您看清楚!她不是我表姐!她是冒名的啊!表姐十年前就落水身亡了!”莫字非扑上前急声道。 黄勇猛地转头看向莫字非,骤然暴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这畜生!念你母亲早逝,我待你视如己出,你竟勾结外人构陷你自己的表姐?!我黄家何处对不起你,你要给我们扣上这欺君罔上的灭门之罪?!你是非要看我黄家家破人亡才甘心吗?!” “舅舅,舅舅,你胡说什么,表姐十年前就落水死了呀!” 闭嘴!”黄勇猛地推开面色惨白的莫字非,转身向堂上众人郑重拱手,声音斩钉截铁,“列位大人,眼前此人,千真万确就是微臣的独女——黄一正!” “那十年前淹死的究竟是谁?黄一正坟茔之中所埋的,又是何人?!”季寒山不甘地厉声追问。 黄勇身形一顿,老泪纵横,“没错……十年前七月初七那日,一正确实失足落水,头部遭受重创。虽侥幸救回一命,却因此失去记忆,神智也……异于常人。她时常胡言乱语,连父母至亲都已不识。夫人她……承受不住这般打击,精神渐至崩溃,始终不肯承认眼前之人就是我们的女儿,直至今日,她仍坚信一正早已不在人世。眼见医药无效,臣只得求助落灯寺住持、亦是臣之挚友慧园大师。大师言道,一正落水时神魂暂离肉身,许是被邪祟纠缠,方致疯癫呓语,需以至阳之气镇之。恰逢当年宫中遴选宫女,臣救女心切,不得已……于九月送她入宫,只盼她能沐浴皇上的真龙之气,渐趋好转。” “不!不可能!为什么你没跟我说过,大家都认为她死了!” 黄勇抽泣着,继续说道,“只因夫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自责夏日困倦没有看紧在水边玩耍的一正,精神失常,每每提起一正便会发病需要静养。我为了她,这才瞒下一正进宫的事情,又立了假坟茔,算是给夫人留个念想。皇上,微臣此生仅此一女,若说有罪,亦是臣隐瞒其伤病、欺瞒圣听之罪!恳请皇上责罚!” 周千厚闻言立即接口,“原来如此。这般说来,黄大人因幼时头部重伤而失忆,饮食习性改变也在情理之中,不认得莫字非更是情有可原。” 柳如志随即附和,“马荣这等偷奸耍劣之徒,其所供之词本就不足取信!来人,将他拖下去!” 早已瘫软如泥的马荣在哭嚎喊冤声中被衙役拖离大堂,凄厉之声渐行渐远。 金娘连连磕头,哭道,“回皇上、各位大人,我家大人确实向来不喜酸辣,可她口味时常变化……今日爱的,明日或许就厌了,府中上下人尽皆知。大人她每日早出晚归、公务繁忙,即便口味多变,也从不苛责我们下人,总说‘做什么,便吃什么’。求皇上明鉴,求各位大人明鉴啊!” “那为何她十年都未曾归家?!为何此前即便去了丰州、离曲州仅一步之遥,她也一次不回?!”莫字非几近癫狂,嘶声大喊。 此时的季寒山面如死灰、双目空洞,仿佛早已预见自己的结局。 “照此说来,一正,”明途轻声开口,语气中辨不出情绪,“你自十岁起便入宫随侍在朕身边,朕未能体恤你思亲之苦、允你归省,倒是朕的疏忽了。” 莫字非一听皇上此言,顿时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黄勇再度泣不成声,伏地说道,“小女能侍奉圣驾,是黄家天大的福分!唯竭尽忠心、恪尽职守,方能报效皇上隆恩!” 早有眼色的冷哥上前为我解开拘锁。我揉了揉僵硬的手腕,却因四肢冻得麻木,刚一起身便踉跄跌倒。 金娘急忙搀扶住我。我轻轻拭去她满脸的泪痕,缓缓跪正,向着御座深深一拜。 “皇上,臣自任内政司司正以来,物议如沸、争议不断,早已身心俱疲。加之幼年脑伤未愈,时而神思恍惚、胡言呓语,徒惹人生厌、招致猜疑……臣恳请辞去官职。求皇上念在臣多年侍奉、未有二心的份上,赐臣一份恩典,允臣归去。” 明途抿紧嘴唇,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眼中隐约压着怒意。 我也没有好脸色,叫他这么晚才来接我,害我在牢房里一身臭气那么多天。 堂上气氛骤然凝滞。 黄勇显然没料到我竟会突然请辞,一时连眼泪都忘了擦,只暗中急扯我的衣袖,暗示我闭嘴。 “罢了,”明途忽地起身,语气听不出喜怒,“准你三日休沐。史枞,余下的事,交由你处置。” 说罢,他竟径自转身离去,仿佛生怕多留一刻,我便真要坚持辞官。 赵泽荫自我身侧经过时脚步微顿,却终是一言未发,默然随行。 见乌泱泱的人跪送明途离开,我率先站起身拍拍衣服,黄勇此时演完戏也不装了,回头踹了一脚莫字非,连骂几声畜牲。 我看了看这三位脸色煞白的大官,说道,“若无事,下官先行告辞。” 行经季寒山身侧时,我驻足侧目,恶狠狠瞪向他,压低声音道,“下作东西!我压根不曾看上过你——呸呸呸!” 不再多看他们一眼,我挺直脊背大步迈出都察院衙门。 风雪未歇,徐鸮早已候在门外,一见我便急步上前,用厚实的披风将我紧紧裹住,一把揽入怀中。 靠在他温热的胸前,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我紧绷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一颗高悬多日的心,也终于落回了原处。 黄勇见状惊呼,“哎,回家再抱,回家再抱。” 我回家第一时间就是泡在热水里好好驱一下寒气,莺儿见金娘回来又惊又喜哇哇大哭,府中众人皆泪目哽咽,仿佛都经历了劫后余生,悲喜交加。 见我沉在水里,徐鸮一把将我捞起来,“在干嘛,学鱼儿吐泡泡?” 我擦擦脸,咳嗽两声,“给我多加点花露,牢房里又脏又臭我都腌渍入味了,还好冬天跳蚤比我先一步冻死了。” “没臭,依旧香喷喷。”徐鸮帮着我洗头,他眼下有乌青,想来这几天肯定没有休息好,“黄老爷我安排好住你屋,你睡我的屋。” “叫厨房做点好的,今天所有人都大吃大喝一天,本月月俸双倍。” “知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赵泽荫要算计我。” “你露馅了,一正。”徐鸮叹口气说道,“是密匣的密钥,你的生辰,皇上和我都知道你的生辰是一月十一,而不是七月初七。” 我撇撇嘴,说道,“你又要为他辩护,你到底站哪头。” 徐鸮取来柔软的毯子将我裹好,一边给我把头发擦干,一边把面脂递给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戏弄他,他会当真。再说,他没怀疑错不是么。不过我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就算我不是黄一正,他也不能和那些歹人联合起来欺负我。哪怕他置身事外我都不会恨他。” 见我迟迟不动眼泪又快冒出来,徐鸮将香脂一点点涂在我脸,脖子以及身上,他的手摸到我的身体却没有一丝亵溺,“说到底他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接近他,你的目的性太强了一正,放谁身上都会怀疑你别有用心。有玉烟的前车之鉴,他不得不谨慎。” 虽然很不服气,但我得承认徐鸮说的在理。 换好衣服在暖炉前把头发烤干,我望着窗外已经停歇的雪捧着热茶坐会儿,身体不累,可精神上有点吃不消了。 今天午饭吃得晚,众人围坐两桌共食汤锅,热气氤氲,正好驱散一身寒意。 推杯换盏间,我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终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早在赵泽荫初次踏入黄家之时,他便已心生疑虑。 赵泽荫虽口称受我所托前来探望,实则言辞间东探西问、四下察看,丝毫不似与我相熟之人。而后,黄勇察觉夫人赠予黄一正的那对耳环不翼而飞,虽觉蹊跷,却仍未深想。 真正露了破绽的,却是另一个人——何峰。 他奉赵泽荫之命,在我们启程西域之际再度潜入曲州暗查。正是此番探查,让他几乎断定我并非真正的黄一正。 然而他回京途中,为了见雪客,顺道拐去了丰州,也因此被宋鹤知晓。 宋鹤随之也登门黄家,至此,黄勇再也坐不住了——他心知,大事不妙。 想来实在可笑。 当我在西域为赵泽荫生死未卜而忧心如焚之时,他却早已在暗中筹谋,要揭穿我的底细。 我饮着杯中温热的果酒,心下怅然:罢了,终究是我输了。 这个男人记得所有蛛丝马迹,在他心中,一切不合理都必须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知关于黄一正的这段故事,他是否满意? 金娘因被长期监闭身心受创,不能很完整叙述她遭遇了什么,好在她身上没有伤,还能认得我们,我叫莺儿好好照顾她,慢慢会恢复正常的。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 我抱着手炉在院子里走走,积雪不厚,树枝上盖着薄薄一层,在亭子里坐会儿,任冷风吹拂,心中烦乱,又想到师父死前在火中时的模样,心如刀绞。 身后有人走近我,悄无声息,怀抱却是温暖的。 徐鸮还没有睡。 “睡不着么。” “在牢里没事干光睡觉了。” “这几天也许除了你,很多人都心惊胆战没睡好。” 徐鸮坐在我身边,拉我靠在他身上,细细抚摸我的指尖。 “对了,阿呼团如何了?” “大部分溜了个干净,这帮杀手逃命的本事还挺厉害,不过这次重创了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了。” “也不知道祝山枝跑成功没有。” 徐鸮笑道,“他被你吸引却不自知,抵死不承认,嘴够硬的。” 我愣了下,问道,“你揍他是因为他不承认?” “对啊。” “……你这是什么癖好。” 笑得愈发大声,徐鸮摸摸我的脸说道,“赶紧睡觉,明天你不带侯爷出去逛逛么。” 我起身拍拍冻麻木的屁股,拉住徐鸮,“陪我一起睡吧,暖和。” 没拒绝,一切自然而然。 徐鸮睡觉很板正,也很警觉,但这不并意味着他睡眠质量不高,相反他总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让自己充分休息好。 原本打算留黄勇在锦州多住些时日,他却放心不下夫人独自在曲州。 想来也是,他此生唯此一位青梅竹马的妻子,相伴至今,情深如初。 我们在外逛了一整日,采买之物足足装了两车。 黄勇虽无实职,却仍袭着爵位,家道虽不及往日鼎盛,却也还算殷实。明途即位后,特赐了侯夫人封号荣衔。 只是黄家已无子嗣继承门楣,又出了莫字非这般叛亲忘祖之徒,也许家族的未来也就到此了。 在珍馐楼里摆了一桌,我叫何言秋上酒,今天我理应陪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好好喝一场。 冬天的酒叫如慕冬,最适合温了雪夜喝,酒液中透着些许薄荷清香,入口如冬雪沁喉,凉意丝丝,余味却温。 沉默着,和周围觥筹交错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我们三人默默喝着酒,皆不言语。 几杯热酒下肚,黄勇眼角有些湿润了,他悄悄抹着眼泪,勉强笑道,“这次离别,真不知何时才会再见。” 我拍拍男人的肩膀,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不必伤怀。比起这个,你和夫人抓紧再要个孩子才是要紧事。” “没个正经,我们都四十了,这么多年没有,那就是命里没有了。” “说老实话我还真佩服侯爷你,你这么多年了都没有纳妾。” 黄勇噗嗤笑了起来,给徐鸮和我斟满酒,“哎,功名利禄不过虚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此生得一心人,足以。能好好守着她终老,于我便是圆满。” 我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心中五味杂陈。 想当年明途在长长的入宫名册中独独选中“黄一正”这个名字,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若那个孩子活到今日,她的人生又该是何等光景? 思及此处,我也不禁黯然神伤。 或许是酒意上了头,我与黄勇竟相拥嚎啕大哭起来——这么一看,我们倒真有了几分父女相。 这一晚说了很多心里话,黄勇听着,又似乎没记住什么,唯独清醒的徐鸮成了这一切唯一的见证者。 不过无妨,他本也只是想听听我的故事罢了。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我送黄勇出城,徐鸮要送他去渔关码头坐船回曲州。风雪中,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苍茫中我心中慨然,这一别此生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禹禹独行在锦州繁华的街巷中,便是冬天,依旧热闹非凡,我顺路去乔娘的小摊看看她。 我许久没来,她见到我很惊喜,直说我消瘦了。 正午时分食客很多,她忙得不可开交,我带着糖葫芦在树下堆雪人,正忙着找石子当眼睛,却看到不远处白小白一袭白衣站着,正在看我。 见我起身,白小白有些踟蹰着走上前来,问我侯爷是不是已经走了,王爷准备了一些礼物想送给侯夫人。 我摇摇头回绝他,王爷好意我不想心领,只求以后不要再有任何瓜葛。 白小白看上去有些委屈。他是个感情丰沛的人,闻言他不动声色擦了一下眼角,我这才看到他手上裹着纱布。 见我下了逐客令,白小白只得离开。 徐鸮不在我也没有闲逛的心情。 回到家,见莺儿正在帮金娘梳头,我想起之前送给她的发钗,又找出来给她戴上。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淡,只有在夜深人静心绪如麻时,才能体味到一丝紧迫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次日天还黑着,轿子准时到达上阳门,望着雄伟庄严阔远的皇宫,我有些恍惚,故事从这里开始,也要在这里结束才完整吗。 玉珍见到我时面露讶色,大约是没料到我竟未多休整几日便回宫中。流言尚未传开,她对我这几日的遭遇一无所知。 我埋首处理完积压的文书,又依例往各宫拜见太妃与嫔妃,随后往各处所巡查一圈,仔细核验了御膳房近期的膳单及人员变动,并吩咐玉珍督率宫人清扫道上积雪,以免地滑绊倒圣驾——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差池。 一直忙至日暮,我才终于从迎蓁宫里脱身。她仍是那般天真快乐的小丫头,终日有宫女太监陪着嬉戏,仿佛世间从无烦忧之事。 名叫乐正景的小侍卫依旧在兴庆宫值守,他见了我依旧有些紧张,眼神游移,始终不敢直视于我。 本想问些什么,可转念想起玉珍所言——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她一直紧盯着乐正景,见他行事规矩,并无异动,况且迎蓁也颇喜欢他。 终究还是作罢。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面露茫然,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被人审视的滋味。 毕竟,他姓乐正。 天已全然黑透,昏黄的灯影在皑皑积雪上摇曳不定,朱红的宫墙向着目光不及的深处绵延而去,仿佛没有尽头。 准备回家时李泉小跑着追出来,气喘吁吁说皇上宣我。 犹豫着我还是跟着去了,却并不在昭阳殿,而是在西北侧的暖意阁,这里有汤池,想来明途应该刚忙完吧。 有些热,我脱掉斗篷走进冒着热气的殿内。 袅袅热气令人看不清前方,正在奇怪时,身后有人抱住了我,力气之大让人本能想挣脱。 “玥儿。” 听到这个名字,我紧绷的肩膀塌了下去。 “干嘛不在昭阳殿宣我,早知道我不来了。” 没听到男人回应,轻轻的抽泣声随着温热的眼泪流淌在我耳边,我赶忙回过脸去,只见赵明途正在哭,眼圈红得吓人,委屈地瘪着嘴。 “你干嘛,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你又没有被人抓到大牢里睡又脏又臭又冰又硬的木板床。”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你说你要辞官。” 我手忙脚乱给这个比我高出许多的男人擦眼泪,“我生你的气啊,谁叫你迟迟不来接我出去,我也吃了很多苦好吧。” 听到这里赵明途用力抱住我,依旧在抽泣,“那你先哭,哭完了我再哭。” 我无奈地拍着他的背,“算了算了,我们都不哭,算了。” 一下子破涕为笑,赵明途眼角还挂着泪,竟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捧住我的脸说道,“好,不哭了。我们一起泡会儿。” 暖意阁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 换了衣服,我下到只有明途能享用的汤池里,氤氲热气融化了屋顶的积雪,水珠滴滴答答沿着房檐落下,窗外便是上东林,视野辽阔旷远。 “还生气么。” “我都想好怎么骂你了,你犯规了,又用眼泪攻势。” 明途垂着脑袋嘟囔着,“我是想马上把你接出来,可……二哥来求我,我就打消了念头。” 我划开水,缓缓走到明途身边问,“赵泽荫求你什么。” “……自然是为你求情,还能是什么。” 我愣了愣,应该是从都察院离开后,赵泽荫进宫面圣求情了。 我狐疑地盯着赵明途,伸手捏他的脸,咬牙切齿说道,“那你还不赶紧放我出来,我那天葵水来了,肚子痛的要死不说还很丢人!” 手摸向我的小腹,明途凑到我耳边轻声问,“玥儿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也就那样不是痛到不能忍耐。别转移话题,据实交代!” 明途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严肃了起来,“他慌了,玥儿。” “他是个没良心的坏蛋,他当然该慌,竟然对我作出这种事来……不过罢了我认输,我放弃了,你说得对,我根本搞不定这个男人。” “可你明明快赢了玥儿,为何认输。” “……” “他求我放过你,留你一条生路,流放地都给你想好了,越州,他能更好保护你。” “有病啊,我又没罪流放我干嘛?” “哈哈,你别急,耐心听我说完。见此情景,我决定帮你一把,要让他记住这种心痛的滋味,懂吗?所以我压着没准,叫都察院秉公审理即可。” “不懂,这算什么帮我。” “玥儿,你要明白。”明途握住我的手,望着我,“一帆风顺的爱注定会蜕变成一道平淡的小菜,就算再美味也无法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唯独又酸又苦又涩的味道,才会令人铭诸肺腑,终身难忘。” “……” “所以玥儿,你要抓住机会,趁他对你的愧疚已经变成一根刺深深扎在心里适时原谅他,他这辈子都会离不开你了,懂吗。” “你好奇怪,你不是一直让我不要去招惹他了么。” 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明途眼中的情愫太复杂了,令人看不懂,“玥儿,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 “好了好了,说完了吗,你晚上把我留在这里,不会只是想和我长篇大论吧。” 笑出声,明途道,“好好好,我们谈点别的。玥儿——我好想你。” [心碎][心碎][心碎][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第 85 章 第86章 第 86 章 直到下半夜,我与明途依旧依偎在一处,絮絮低语,仿佛有说不尽的话。 我趴伏在他怀中,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他胸膛的肌理,那道自心口蔓延出的赤色印记,如今已蜿蜒至肩头 “徐鸮从曲州把药丸带回来了,桑鸿动身去西域前就已经把药做好,别担心。” “你说我们还能活多久?” 明途喉间溢出一丝苦笑,温热的手指将我鬓边散落的发丝轻柔地拢至耳后,“时间够用了,别怕。” “我总觉得,山雨欲来,将有大事发生。” “嗯,”明途应着,臂膀收紧,将我更深地拥入怀中,“我心中自有筹谋。无需惧怕,无人可伤你分毫。” 我在明途劲瘦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嗔道,“说得轻巧。当日赵泽荫那样对我,怎不见你将他捆起来抽打一顿?” “他终究是我二哥……”明途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叹息,“一边是你,一边是他。” “你偏心赵明途!我们两个你到底选谁?!” 明途闻言,眼底笑意漫开,弯成了温柔的月牙,将我更深地按入怀中,“怎么连这等干醋也要吃,小醋坛子!当然是选你。玥儿,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有什么了不起,”我嘴上不服,心底却泛起甜意,“也绝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不是吗?” “是是是,你赢了。”明途含笑认输,随即话锋微转,带上几分认真的提醒,“玥儿,听我一言,别太快原谅他。须得吊着他,却又不能让他彻底失了指望,就如同垂钓,既要紧握钓竿,也需适时放松丝线,否则鱼儿脱钩,你这渔夫便要血本无归了。” “你怎的如此精通此道?” 温柔地看着我,明途捏捏我的鼻尖,“傻瓜,我要应付的女人太多,想不精通都难。”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看过很多话本,理论上来说经验也很丰富。” “好吧好吧,向玥儿大师多多学习。” 我抬头吻吻明途的下巴尖,也笑了,“共同进步。” 不知不觉,已是十二月二十。 年关将近,宫中事务陡然繁杂起来,各宫各处都需打点准备,加之皇上生辰在即,自然有的忙。 细细算来,赵家这三兄弟,竟都出生在这凛冬时节。 这日清晨,我将六尚二十四司及各处管事的女官、内侍悉数召至跟前,将一应差事分派下去,条分缕析,务求周全。 待众人领命散去,独独留下了尚宫局尚宫秦入画。 皇上十九岁生辰自然要办的隆重热闹点。前几年新帝登基,朝局未稳,一切从简。如今四海升平,正该借此彰显天家气象与国泰民安。 至于赵泽荫,他平定西域,功在社稷,其生辰亦需风光大办,以昭显圣上恩宠,激励臣工。 而赵怀忠,上月又添一子,恰与他的生辰相近,可谓双喜临门,内宫自然也少不得一份厚重的表示。 接下来又是春节,真是要忙得不可开交。 “大人,说了这许久的话,快用些点心歇歇。这是司膳房新制的芸豆金丝卷,您尝尝可还适口?”秦入画心思细腻,早已备好热茶,又将食盒中尚带余温的点心取出,也招呼一旁的玉珍一同品尝。 我确实口干舌燥,也有些饿了,便不推辞,一连吃了三四块。嗯,酥松香甜,入口即化,手艺甚佳。 胡司膳近年来因年事已高,腰背时常酸痛,许多重要的膳品都已交由掌膳胡小小接手。她是胡司膳的亲侄女,得其真传,手艺自然不俗。 见我吃得香甜,秦入画又变戏法似的端出五六碟各色精致小点,咸甜酸辣,摆满了小几。 玉珍见状,不由抿嘴笑道,“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咱们司正大人喂得珠圆玉润才甘心呢。” “哎呀,就你这张嘴不饶人!” 看着她们二人斗嘴,我一边笑,一边吃得愈发开心。 果然,甜食最是慰藉人心,再多的疲累烦忧,仿佛都能在这片刻的香甜里消解几分。 “对了,大人,”秦入画想起一事,禀报道,“前些日子瑞阳郡主差人来,说想定制一套头面首饰,点名要玉兰花的样式。寄瑶已将初稿画了出来,您可要过目?” 我摆摆手,呷了口热茶,“你们斟酌着办便是,这些小事,我眼下实在顾不上了。” “我听闻,郡主是那日见荣亲王立于玉兰树下赏雪,风姿卓然,故而想投其所好呢。”秦入画压低声音,带着些许八卦的笑意。 玉珍向来克制,生怕多吃甜食坏了身形,只小口小口地咬着手中的糕点,闻言淡淡道,“是么?我倒觉得,她不如在发间簪朵蘑菇更妙,荣亲王必定更为青睐。” 我与秦入画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几乎将口中的茶点喷出来。 “哎哟,玉珍啊玉珍,你是想笑死我不成。” “本就是实话,”玉珍一本正经道,“这大冬天的,花房还特意辟出一块暖房专门培育各色蘑菇,不就是为了伺候这位亲王殿下的喜好么?” 我笑着摇头,“既然如此,下回他若再来,便让司膳房顿顿给他做蘑菇宴,看他这喜好能维持到几时。” 秦入画连忙又塞了块点心到我手中,小声提醒,“慎言,慎言!我的好大人,惹谁也别惹这位大将军。前几日我去给太妃请安,碰巧遇上他去晨省,那张脸冷得能冻煞人,一句话没有,眼神扫过来,就跟刀子似的。” 玉珍也凑近了些,悄声道,“我还听说,太妃娘娘问他何时考虑娶亲,他当场就……嗯,有些坐立不安,抓耳挠腮的,想必是被问得烦了。” “还是瑞亲王好些,为人和善,每回见到咱们,也总是笑眯眯的,让人如沐春风。”秦入画连连感慨。 我吃饱了,叫大家散伙,我还要去看安嫔。 玉珍近日为我添了个名唤珄儿的小宫女,年方十五,生得水秀,眉眼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今日虽日光晃眼,但朔风凛冽,吹在脸上竟比落雪时更觉刺骨。 安若佳素有咳疾,入了冬便甚少出门。见我来访,她甚是欣喜,忙命人奉上温热的果茶,又摆了几样精巧点心。 我不忍拂她好意,又就着茶用了两三块姜糖饼。 年初得余清悉心调理,她的身子已好了许多。 言谈间提及燕贵人被禁足一事,她告知我,就在我从西域归来前夕,燕贵人不顾宫规擅闯凤翔宫,惊扰了太后静养,因而受了禁足之惩。 有些蹊跷,这个小燕子目的性太明显了一些,试图窥探太后隐疾,必然是心怀鬼胎,不知道她这么卖命究竟为了谁。 虽然像条鱼一样给后宫各位清闲日子过腻的娘娘们找了些事干,但她太闹腾,又没什么章法和心计,是不是该出手结束这场闹剧了。 近来,明途出入后宫的次数明显频繁,各宫氛围在他的周旋下,竟也似被春风拂过,缓和了不少,仿佛这冷冬也不过如此了。 离开前我看看漏钟,今天剩下的时间去太医院看看书吧。 途径璃砂湖,只见湖面已覆上一层薄冰,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煞是好看。 我沿着湖岸缓步而行,珄儿心细,注意到我鞋袜被道旁残雪濡湿,轻声询问是否需更换。 行至湖边小亭,我暂歇片刻,让珄儿回去取鞋袜,自己则望着冰封的湖面出神。 今年冬意不算酷烈,若在往年,此时冰层厚实,早该有人在上面嬉冰了。 想起小时候妈妈总带我去冰上乐园玩耍,我们玩得一头热汗就去大澡堂蒸桑拿,再吃一顿热乎乎的羊肉汤锅回家美美睡一觉,冬天的日子还真是美滋滋。 味美汤鲜的羊肉锅子,改天在家就吃这个吧,冬天就是要吃汤锅,吃什么炒蘑菇,有病似的。 正神游天外,忽觉头上一轻,帽子竟被人从后摘去。 我心中一惊,慌忙伸手去扶,却与另一只突然伸来的手碰到了一处。 那是一只温热而宽厚的手掌,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粗糙,就那般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 “手这般冰凉,还敢在此处吹风赏景?”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荣亲王?”我猛地抽回手,倏然起身。 自那日公堂审理后,我便再未与这男人照面,此刻骤然相见,竟生出几分陌生疏离之感。 怔忡间,只见不知何时出现的赵泽荫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负于身后。 “下官眼拙,未瞧见王爷在此。”我敷衍地行了一礼,目光却与他不期而遇。 我们都在无声地打量着对方,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微妙。 “身体……可大安了?” “下官身体一直挺好,最近胃口好睡得香。” 目光扫过赵泽荫颈间,那白色衣领未能完全遮掩住几道浅淡红痕。我下意识歪头细看,竟在他颈侧肌肤上瞥见些许未消的红疹。 这是……又染了风邪? “走近些看?”赵泽荫捕捉到我的视线,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 我连忙别开脸,心头莫名一慌,“谁要看你!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说罢,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快步离去,行至半路,我正遇取物回来的珄儿。她见我神色匆匆,满面茫然。 我也顾不上解释,连湿了的鞋袜也未曾更换,便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匆匆出了宫门。 徐鸮归来已有两日,今日照例在宫门外候我。 远远便瞧见他在与白小白交谈,我方走近还未及开口,白小白已抢先一步迎上来,面带焦灼,“大人,求您劝劝王爷吧!他近来全然不顾惜身子,风邪未愈却不忌口,伤药也拒不涂抹,昨儿个冒着大雪在院中练枪,任谁劝说都置若罔闻……” “这与我有何相干?”我冷声打断,伸手拽了拽徐鸮的袖口,“身子不适便传太医,我又不是大夫。走了,阿鸮,少与荣亲王府的人牵扯。” 白小白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嘴唇嗫嚅着还想再言,见我已然转身,只得僵在原地,满面无奈。 今日天色难得晴好,时辰尚早,徐鸮也回来了,刚好逛逛街。 他这次回来还给我买了渔关镇的特产鱼肉卷,正好改天涮锅子吃。 在路边小摊买了一碗甜酒冲蛋,热腾腾地下了肚,见我意犹未尽正欲再要一碗,徐鸮已伸手轻按在我腕上,“才瘦了几日,便又开始放纵?节制些,一正。” “有什么关系,我最近老是肚子饿,前段时间没好好吃饭这会儿得补回来,我要吃糖葫芦阿鸮!” 沿着玉京河畔,一路在各色食铺前流连,大快朵颐。直至见我拿起第二串糖葫芦又要入口,徐鸮终于看不下去,伸手夺过,自行咬了一口,眉宇间带着了然,“报复性饮食……一正,你心里有事。” 我默然,伸手牵住他的往家走去。他亦自然而然地收紧掌心,那熨帖的温度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最近太忙了,事情都堆到了一起。” “和荣亲王无关?” “我今日见到他了,感觉许久未见,竟有些陌生了。” “……我们之前也曾分别甚久,你可会觉得我陌生?” 我停下脚步,抬眼望徐鸮,唇角漾开笑意,“不会。即便分别十年再重逢,我也定能一眼认出你来。” 徐鸮闻言笑了笑,抬手轻抚我的发顶,眼神温柔却隐含一丝难以捕捉的黯然,“可惜……我们之间,没有十年,一正。” 一时间有些伤感,我叹息着望向天际那轮即将沉落的夕阳。 远方的露水山覆着皑皑白雪,竟让我想起了巍峨雄浑的象西山,许多不久前才发生的事倏然涌入脑海,想起师父已然永诀,眼圈不禁又红了起来。 带着几分恍惚回到府邸,却见一个陌生背影正在门前与李大叔叙话。我正疑惑,李大爷已瞧见我,扬声道,“大人回来了!”。 那人闻声回头,立刻堆满笑容迎上前来,“哎呀呀,黄大人,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啊!” “谭大人?”我微感诧异,竟是谭立。 上次我提前返京,他尚在南方采办,确是多时未见了。我素不在府中接待外客,便引他去了邻近的一间茶馆。 略作寒暄,谭立便道明来意,询问何时方便去给高相献礼。 我这才恍然记起尚有此事,险些忘了个干净。 “实话同你说罢,”我呷了口茶,“我已带着那丫头提前去过高相府上了。你猜如何?” “莫非……高相十分满意?” 我轻嗤一声,放下茶盏,“他将我骂得狗血淋头。谭大人,你该谢我,我可未曾将你供出。一出相府,我便将那丫头打发了。” 谭立闻言大惊,连连拭汗,“哎哟,多亏大人提点!幸而来此拜会了您,否则下官贸然前去,岂不……” 我屈指敲了敲桌面,“既然如此,这茶钱便由你付了,我可没带银钱。” “自然,自然!”他忙不迭应承,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的木匣,赔笑道,“此次南下,下官途径越州,偶得一件稀罕物事,特献与大人把玩,还望笑纳。日后……还望大人在高相面前,多多美言——” 我接过那匣子,入手微沉,木质本身带着奇特的色彩纹路,粗糙中透着一股天然意趣,“谭大人放心,好说,好说。” “那下官先行告退。” 待他离去,我的注意力全然被手中之物吸引。 这彩绘原木匣子看似朴拙,却别有韵味。 然而,当匣盖开启的刹那,我周身血液几近凝固—— 匣内静卧着一支木簪。 形制奇特,乃是三个三角形叠累而成。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额角瞬间沁出冷汗,我倏然环顾四周,只觉得每一道身影都透着可疑。 有趣,当真是有趣!是何人如此大费周章,将此物辗转送至我面前?谭立那个蠢材,定然又是被人利用了。 指腹抚过簪身,木质打磨得极为光滑,毫无毛刺,甚至在顶端缀了一小串珠饰,虽显累赘,却足见制作之人的用心。 这分明是一个警告,一个信号——那隐在暗处之人,早已将目光牢牢锁定了我。 “谁送来的?”徐鸮的手按上我的肩头,目光审视着那支木簪,“绝非谭立之手。” “不知道。”我将木簪搁在桌上,“先不说这个,崔椋羽那边情况如何?我要的东西,他可找到了?” 徐鸮在我身侧坐下,指尖捻动簪身,“此次去曲州见了他一面,他几乎气急败坏。” “……总不会是因为我让他寻物吧?” “哈哈哈,他四处奔波,却始终找不到你要的物件,连形制略似的都没有。任务迟迟无法完成,他快发狂了。” “活该,谁让他先来惹我。” “究竟为何执意寻此物?” 我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轻声道,“那是一件遗物……至关重要的遗物。” 徐鸮闻言,利落地扯下簪首那串多余的珠饰,随手将木簪插入自己束起的发间,“既如此,便归我了。” 我伸展了一下腰肢,端详着他,笑道,“倒与你很相配,颇有几分潇洒不羁的大侠气度。” “并非像,”徐鸮牵起我的手,并肩向家走去,“我本就是。” 这一夜,那个困扰我多年的噩梦再次浮现出来。女子倒在血泊之中,发髻松散,一支形状难辨的发簪歪斜地插在青丝间,暗红的血液在她身下无声蔓延,浸染了我的整个视野。 那枚簪子,究竟在哪儿呢。 年关将近,入京述职的官员络绎不绝,大家每天都很忙,就连余清和张继也被前来问诊的各方大员搅得不得清闲,我本想约余清去看看他刚出生的小女儿,他却没空。 无法,我只得打算见过明途后,再与徐鸮同去余清家探望。 不料在昭阳殿外枯等了一个时辰,里头依旧毫无动静。连李泉都悄声劝我,“高相与荣亲王殿下都在里头,怕是一时半刻完不了,大人不如先回。” 正欲离去,却见殿门开启,高佑沉步而出。他目光扫过我,微不可察地递来一个眼神,示意我谨言慎行。 我心下一凛——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心下焦灼,思忖再三,终究还是掀帘而入。 李泉未曾阻拦,他深知我在这宫闱之中,总有些旁人没有的例外。 内室暖意融融,我褪下沾了寒气的斗篷,里间低沉的交谈声依稀可辨。 方悄声走近几步,还未听清那两个姓赵的男人在密议何事,赵泽荫冷冽的目光已倏然扫来。 “黄一正!” 明途闻声抬眼,原本凝重的面色在见到我时,瞬间化开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抬手招我近前,“既来了,鬼鬼祟祟作甚?二哥,莫要吓她,她如今可见你就怕。” 赵泽荫别开视线,声音依旧低沉,“皇上,无论太傅与瑞亲王是何主张,臣仍坚持,北正王军权……不宜轻动。” 我走近御案,见其上摊着北境舆图,原是商议军国要事,看来我确是来得不巧。 “何事,一正?”明途转向我,语气缓和。 “回皇上,”我垂首禀报,“方才臣去探望皇后娘娘,娘娘说想您了,吵着闹着不肯睡觉……”这话半真半假,无非是个由头。 赵泽荫在一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些无语,“内宫事务,你身为司正自当设法安抚周全。皇上日理万机,岂能事事——” “此事似乎不劳荣亲王费心,”我截断他的话,语气平平,“下官只是据实回禀圣上。” “哈哈哈,怎么一见面就开始斗嘴了。”明途不由失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罢了,今日便议到此吧。朕也有些时日未曾去见迎蓁了。” 我轻哼一声,正要随明途起身,他却摆手制止,“你不必跟来。好生送荣亲王出宫。” “……臣,遵旨。” 退出昭阳殿,我与赵泽荫默然并行。他一路无话,眉宇间犹凝思虑,想必仍在权衡方才所述的北正王与兵权之事。 我近来困于内宫庶务,别说前朝动向,便是手头几桩尚未了结的事儿,都无暇细细追问结果。 北正王萧瑾……并未听闻她即将回京述职的消息。 难道北州出了什么事儿? 路过未央台时,我兀自沉浸在思绪中,不知不觉便跟着前方那人的脚步踏上了石阶。 待回过神来,赵泽荫已立在更高处,正垂眸凝视着我。檐下灯笼昏黄,将他平静的面容镀上一层暖光,那目光却锐利得让人无所遁形。 "怕我?"赵泽荫声音低沉。 "谁怕你!"我下意识反驳。 话音未落,赵泽荫已不容分说地攥住我的手腕,一路将我带至台阁最高处。 夜风猎猎,我这才惊觉方才出昭阳殿时竟忘了取回斗篷,寒意顿时钻进单薄的官服。 察觉到我的轻颤,赵泽荫轻啧一声,忽然张开双臂将我拥入怀中。我奋力挣扎,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胸膛上,他却纹丝不动。 熟悉的檀木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 "力气见长。"赵泽荫竟低笑,"再用力些。" "我警告你,"我咬牙切齿,"我可是摔坏过脑子的人,发起疯来可不管你是谁。" "……"手掌轻抚过我后脑的旧伤处,赵泽荫的声音忽而低沉,"还会疼么?" "不好说。"我别开脸,"你最好小心着点。" "小心什么?" 赵泽荫忽然松开我,却将我推到背风的石柱旁,高大的身躯将我完全笼罩。粗糙的指腹抚上我的脸颊,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茧。 "别动手动脚的。"我偏头躲开,"懂不懂什么叫一刀两断?" "我没同意。" 我怔住,忍不住嘟囔,"这种事还需要你同意?" "嗯。"他目光沉沉,"我不同意。" 我气鼓鼓地瞪着赵泽荫,却见他神色平静无波。 凭什么这些姓赵的可以如此专横?就因为这天下姓赵? 好像还真是因为这个,我想到这里一下子泄了气。 “多塔塔死了。” 这话如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我怔了片刻,忽然抚掌大笑,"好!好!好!这个畜生终于死了!从今日起,我每顿要吃三碗饭以示庆贺!" "从前日子很苦?如今这般暴饮暴食。" 心情一下子大好,终于除掉了这个畜牲,只可惜没能将他那个变态儿子一并除去,想起他对祝山枝做的事,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还有什么好消息?达吾提呢?也死了没有?" "……尚无消息。" "也快了!"我眉眼飞扬,"我离开时他还自以为容光焕发,殊不知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一正。" 我还沉浸在喜悦中,赵泽荫的脸却已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鼻尖。 我慌忙后退数步,脱离了他的掌控,"下官还有要事,先行告退。王爷请自便。" 甚至顾不上取回外袍,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直至宫门外,徐鸮见我瑟瑟发抖的模样,快步迎上前来,二话不说便将我塞进暖轿中。 夜色已深,刺客文渊刚将孩子哄睡。我拉着徐鸮去看那睡得正香的奶娃娃,忍不住伸手想抱。 文渊掩唇轻笑,"一正,既这么喜欢,不如早日成亲,自己生一个。" 我亲了亲婴孩柔软的面颊,笑道,"我才不成亲,打算就这么孤老终生。" "对了,"文渊忽然想起什么,"前日余清同我说,有位明威将军,叫什么杨颂的,在打听你。不知是不是……" "什么?"我蹙眉,"真是没完没了!走了一个季寒山,又来一个杨颂。" 文渊大致知晓前些时日的风波,柔声劝道,"要我说,与其应付这些不相干的人,不如早些定下来,免得他们虎视眈眈。我看啊,徐鸮就不错。" 徐鸮闻言抬眼,想也不想便拒绝,"不合适。" "哼,"我别开脸,"我还不愿意呢。" 文渊见状只是莞尔,不再打趣我们。 暖黄的烛光里,婴孩在睡梦中咂了咂嘴,而窗外,夜色正浓。 回家的路上,气氛凝滞得教人透不过气。 甫一踏入府门,我便将徐鸮拽进屋内,反手合上门,非要问个明白,“为何说不合适?你今日非得给我说清楚不可。” 他敛眸沉思片刻,忽而抬眼,目光沉静,“好。那你现在便随我走。” “谁怕谁!”我梗着脖子,“我明日就辞官!” 徐鸮却蓦地笑出声,屈指在我额上不轻不重地一敲,“逗你的。这样罢——若你将来成了老姑娘,依旧无人敢娶,我便娶你。” “可我……活不到那时候了。” 话一出口,再想收回已是不能。 我颓然坐在床沿,垂首盯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腕上那道殷红丝线。 徐鸮走近,双臂环住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最多一两年。”我闭上眼,“待这红线长至心口,我就会死了。” 徐鸮单膝跪在我面前,指尖轻缓地解开我的衣襟。 那道催命的红线已蜿蜒过肩头,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沿着红痕缓缓滑下,最终停驻在心口的位置,似在丈量我所剩无几的时光。 不知忆起什么,他眼底倏地泛起水光,猛地将我拥入怀中,臂弯收得极紧,“所以你总是叫我……再陪你几年。是因你早知道……” “现在你知晓我的秘密了,”我抬手轻抚他微颤的脊背,故作轻松,“可不许说出去。” “这究竟是什么?” 我抬起手臂,望着如丝的红线,“是一种名叫同心蛊的——蛊纹。” 自从徐鸮知晓真相的愈发沉默,时常独坐屋顶出神。即便我宽慰他不必挂怀,至少当下我还好好活着,他也只是默然不语。 近来我几乎都是早出晚归,难得今日休沐,直睡到日上三竿。 掐指一算,明天虽非除夕,却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不知不觉一年又要过去了。 虽已近午饭时间,我仍叫金娘做了碗甜糯的酒酿圆子。正吃着,莺儿来报有客求见。 未等我起身,徐鸮已将来人挡了回去。我好奇追问是谁,他却抿唇不答,再问便只剩沉默。 见府中气氛沉闷,我索性遣散众人,各自休息。稍作收拾,便拉着徐鸮出了门。 未言明去向,直至驻足在一方簇新的匾额下,徐鸮蹙眉望着其上“簇音汤”三个字,语气迟疑,“你确定要进去?” 这家新开的浴肆我早有耳闻,据说服务周到,无所不备。虽面露抗拒,素有洁癖的徐鸮终究还是随我走了进去。 午间人迹稀疏。我褪尽衣衫,跃入雾气氤氲的大汤池。温热的水流漫过周身,通体舒泰。 后又唤来侍者,从脚后跟开始细细擦洗一番,直擦得发亮,恍若新生。 洗舒服,换了单衣,我上二楼休息,只见徐鸮也刚刚洗好,墨发微湿,一身清爽。 我们择了张僻静桌案,唤了一壶温热的酒并几样精致小菜。 “喜欢吗。” “你还有心思玩。” [墨镜][墨镜][墨镜][墨镜]写点日常,徐大侠有洁癖,黄大人怎么敢带他去汤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6章 第 86 章 第87章 第 87 章 我呷了一口温酒,故作轻松地笑道,“别总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明日就要咽气了呢。” 徐鸮伸手轻捏我的脸颊,无奈叹息,“别说不吉利的话,总是口无遮拦。” “抱歉,敢问可是黄一正黄大人?” 闻声回头,只见一个陌生青年立在几步开外。因皆身着浴服,男子结实饱满的胸膛在领口处若隐若现,颇为惹眼。 “你是何人?” 来人含笑抱拳,“在下越州大营杨颂。方才到府上拜会,贵府管家说大人尚未起身,不想竟在此处偶遇。” 我歪头思索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半晌才恍然记起,不由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倒是个眉目周正的男人。 “有事?” 酒盏刚送至唇边,还未来得及饮下,便被来者的下一句话惊得呛咳起来。 “并无要事。只是在下对大人仰慕已久,此次随总督返京述职,特来拜见。” 我环顾四周,幸而无熟识面孔。也是,这等场所,达官显贵向来不屑踏足。 我再次端详这个目光灼灼的男子——明威将军,不过四品,无须太过客气,不如快刀斩乱麻! “你可是有什么毛病?我与你素不相识,是谁派你来的?够了,真是没完没了!” 杨颂显然未料到我这般反应,刚要开口,徐鸮已起身挡在我面前,声音冷冽,“杨将军,请自重。” 我扒着徐鸮的手臂,没好气地嚷道,“快走快走,烦死了!” 打发走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我仍是气闷,又想起季寒山那个混蛋——虽听闻他已被免职,仍难消我心头之恨。 偷眼瞥去,见杨颂与几个同僚坐在不远处交头接耳,愈发觉得碍眼。 离开汤屋,与徐鸮并肩走在街上。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今日不该就此浪费,便提议去胜春苑寻些乐子。 徐鸮当即沉声喝止,“不准去!” 真是扫兴的一天。 我坐在珍馐楼里喝着闷酒,菜肴刚上桌,正品尝最爱的牛肉羹时,竟又遇见了白小白。更让我惊讶的是,他身边跟着的正是方才被我斥走的杨颂。 小白热情地上前来,摸着后脑笑道,“大人,真是巧了。” 我这才恍然——杨颂既是越州大营的人,自然与小白相熟! “有完没完?该不会是赵泽荫派你们来跟踪我的吧?” 小白一愣,满脸困惑,“下午我不当值,正好表哥来了,带他随处逛逛。” 我一脸困惑地看着这二人,杨颂是小白的表哥? “再说王府近日有贵客,王爷一时也顾不上……嗯,顾不上安排我来叨扰大人。”小白补充道。 我这才想起,赵泽荫的舅父、蜀越总督向柏也已返京述职,原来杨颂是随他同来。 “大人有所不知,向大小姐一来,王爷怕是暂时无暇他顾了。”杨颂笑眯眯地说道。 小白面露尴尬,低声解释,“是王爷的表妹,向凌薇小姐。” 难怪近日不见赵泽荫踪影,原来又被女人缠上了。 心下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有些幸灾乐祸想看他如何周旋于这些难缠女子之间,又莫名地沉郁起来。 我没好气地瞪了小白一眼,“吃你们的去,别在这儿碍眼!” 小白这才讪讪地领着杨颂上了二楼。 始终沉默的徐鸮似乎对这些琐事毫不在意,独自斟饮,目光投向窗外怔怔出神。 原本尚可的心情骤然败坏了。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很快便面泛红晕,伏在案上直呼头晕。 徐鸮结了账,扶我出了酒楼,将我塞进候着的马车里,忽然道,“忘了告诉你,宋鹤来了。” 我猛地从他膝上弹起身,“什么?!他在何处?来做什么?已经到了?” “紧张什么。” “怎能不紧张!他可是来带你走的?” 徐鸮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再板着脸,“我不走,你大可放心。” “快回府去,”我急急催促,“我得好好准备准备。” 甫一回府,我便差人将库房里那些看得上眼的物件尽数搬至徐鸮房中。他立于一旁,虽未多言,眉宇间却掠过一丝无奈。 这些年我确也收受了不少奇珍异玩,只是大多变卖换作了银钱——无论是维持广安堂用度,还是远在晋州新设的善堂,处处都需真金白银。 果不其然,当日傍晚,宋鹤便登门了。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怕是刚入京城,连落脚处都未寻妥,便迫不及待地想来杀我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我也不是吃素的。 许久未见,这清俊又狡猾的男人在照面的一瞬,目光便如冷电般将我自头至脚扫视了一遍。 下一刻,他面上寒霜尽褪,堆起热络的笑意迎上前来,执礼甚恭,“哎呀呀,草民宋鹤,见过黄大人。丰州一别,许久不见,心中甚是挂念。” 我也端起假笑,虚与委蛇,“宋堂主大驾光临,幸会幸会!快请进,快请进!” 宋鹤毫不客气,大摇大摆踏入府门,先在院中踱步环视一圈,又特意步入徐鸮房内仔细检视了一番,这才在庭中站定,把一直跟着的徐鸮打发走。 待周遭无人,宋鹤方卸下伪装,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地投向我,“还算你有些良心。若敢有半分苛待,我绝饶不了你。” 我忙赔笑道,“宋堂主这是哪里话?但凡是府中有的好东西,我定然先紧着阿鸮。只是我黄府门第浅薄,上下皆崇尚简朴,贴金镶银的排场是做不出来的,这一点还请您海涵。” “少来这套。”宋鹤冷哼一声,语气却稍缓,“徐鸮素有洁癖,不喜房中堆砌冗杂。不过他这间屋子坐北朝南,宽敞明亮,收拾得也齐整,算你用心了。” 我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生怕宋鹤有半分不满便要带走徐鸮,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 晚上就在家摆了一桌,并无山珍海味,皆是些家常菜肴。莺儿那丫头颇有眼色,安排的几样多是徐鸮素日所好。 “怎么了,都不说话?”徐鸮打破沉寂,夹了一筷子菜放入我碗中,轻声提醒,“辛辣,少吃些,当心上火。” 我见状连忙给宋鹤夹菜斟酒,“也不知道合不合堂主胃口,招待不周,请多见谅。” 宋鹤见状,亦不动声色地替徐鸮夹了两筷炝炒兔丁,语气平淡,“来,尝尝,你从前最爱的口味。” 饭桌上气氛十分诡异,尴尬到我根本没心思吃饭。 “黄侯爷已差人平安护送回去了。”宋鹤忽道。 我闻言微怔,面露不解。徐鸮却接口道,“那就好。” 宋鹤瞥见我茫然神色,冷嗤一声,“黄一正,这回你欠我一份人情。” 原来是徐鸮拜托宋鹤暗中护送黄勇回家。 我恍然,立刻笑道,“多谢宋堂主仗义相助!此番镖局弟兄们辛苦了,所有花费,理应由我一力承担。” “不必了。”宋鹤摆手,目光在我与徐鸮之间流转,最终定格在我脸上,“你将徐鸮照料好,比什么都强。” 一听这话,我那颗悬着的心方才落定,整个人松弛下来,在这寒冬里,方才竟紧张得沁出了一身薄汗。 这顿各怀心思的饭总算安静吃完,徐鸮随即送宋鹤回客栈。 我瘫倒在床榻上,只觉身心俱疲——分明是个休沐日。 还没休息一刻钟,莺儿又来禀报,道是晨间来过的那位杨将军又至府前。 我倦怠地摆手,命她前去打发了事。 不料片刻后,这小丫头又怯怯回话,说白小白将军也一同来了。 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我披衣疾步而出,果见小白领着杨颂候在门外,灯笼的光晕将二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白!小!白!”我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还有完没完?我一天天很累的,能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黄大人息怒,”杨颂却气定神闲,含笑拱手,“是在下再三恳请小白引荐。叨扰大人清休,实感歉疚。”他言语从容,反观小白,倒是目光游移,垂首不语。 我再度审视这不请自来的男人,胸中烦闷更甚。略一思忖,终是叹道,“罢了,别堵在我家门口。随我来,找个清净地方说话。” 到了常去的茶楼,要了雅间。我晚间并未吃饱,便点了花茶并几样细点。小白极有眼色地借故付账,悄然阖上门,只留我与杨颂二人对坐。 “黄大人,请容在下重新自报家门。” “说吧说吧,”我执壶斟茶,“既已至此,有何事便一并道来。” “在下杨颂,现任越州大营明威将军。家父杨明辉,官居蜀州布政司正使。家母乃越正王四妹,蒙先帝恩典,赐号明和夫人。家中尚有一姊业已出阁,一弟年方十四,正在进学。” 我默默听着,心下嘀咕,与我说这些家世作甚?谁想记你的族谱。 “杨将军,不妨开门见山。你屡次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在下对大人倾慕已久,此次有幸再晤——” “且慢,”我打断他,“你说''再晤'',那初次相见是何时?” 杨颂微微一笑,目光似陷入回忆,“天元元年,英贵太妃寿辰。末将奉命入京献礼,不慎在宫苑迷途。恰遇大人经过,不仅为末将指点方向,更劳玉珍姑姑亲自引领前往拜见太妃。” 我垂首细思良久,对此事竟毫无印象。 “即便如此,也不至便生倾慕之心吧?” 杨颂并无羞赧之态,反显得坦荡从容,“那时正值盛夏,大人身着青碧罗裙,风致嫣然……在下确实一见难忘。” 突然心情好了起来,被人夸赞,无论如何还挺受用。 语气不再那么僵硬,我一边吃点心一边说,“杨将军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身为女官,若无意外,此生当尽瘁于此。说得明白些,便是不议婚嫁。将军家世显赫,年少有为,自有良配,别要在我这里空耗光阴。” “虽早料得此结果,然在下仍想亲口一问,求一个明白。” “就此别过,以后别来找我了。” 见我回绝得斩钉截铁,杨颂不再多言。出了雅间,见小白惴惴立于廊下,我沉声问道,“可是赵泽荫让你来的?” “……并非王爷授意。”小白喉结滚动,声音低了下去,“但,但向王爷禀报过了,他,他准允,我才敢带颂哥来……” 我倏然一怔。 原来如此。 那条鱼儿,果真如明途所言,已脱钩而去。一股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落的情绪漫上心头,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我对小白摆了摆手,语带倦意,“就此别过,如果可以别再见了。” 夜风凛冽,吹得额角阵阵发痛。归途寂寂,往事如走马灯般掠过心头,却终似水中捞月,碎作浮光片影。 也罢。既已以身入局,仍攻不破那人心防,我认输了,就这么算了吧。 这一年最后一天的黄昏,细雪无声飘落,将宫檐染上薄白。 回京述职的官员络绎不绝,连带着送往内宫的节礼也多了起来。依照祖制,为防前朝与后宫往来过密,这些物品向来需严加盘查。 我正与岳东胜核对着礼单,杨颂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视线里。 “黄大人,奉总督之命,为英贵太妃捎带些越州特产,烦请转呈。” 岳东胜正要按例清点,我抬手制止,示意他先去处理旁务。那只木匣不大,我唤了个面生的小侍卫捧着,亲自往后宫走去。 行至璃砂湖畔,雪势渐密。我寻了个由头支开小侍卫,待其远去,轻轻掀开了匣盖。 匣中整齐摆放着几盒胭脂水粉,正中立着一只剔透的琉璃瓶。我取出细看,瓶中清水微荡,凑近轻嗅,却无半点气味。 心下一沉,我快步走至一株枯树下,拨开积雪,寻了块山石将琉璃瓶砸得粉碎。晶莹的碎片没入雪泥,又被我狠狠踩实。 待小侍卫撑着伞回来,我面色如常地接过纸伞,吩咐他将木匣送至英贵太妃处,自己则转身往太医院行去。 余清刚为明途请过平安脉,正在整理医案。我将方才之事细细说与他听,他神色渐凝,起身谨慎地阖上门窗。 “一正,你已准备摊牌了?” 说老实话我没有,但这是迟早的事。 “暂时还不能撕破脸,但平日里我们要谨慎点,尤其是皇上那里。” 余清揉揉太阳穴叹息道,“嗯,我知道,但一正,我更不放心你。” “你是说赵泽荫?” “……你和他……”余清顿了顿说,“我不想多言,但他之前负伤昏迷不醒时,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不奇怪,毕竟我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他。” 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我发顶,余清苦笑道,“无论你作何抉择,师兄都会站在你这边。只是莫要忘了师父的教诲。” 我们相视片刻,异口同声—— 医者仁心,不可见病不理,不可见死不救。 暮色四合时,兴庆宫的如琪姑姑匆匆来寻,说皇后娘娘哭闹不止,谁也劝不住。 我饮尽杯中已凉的茶汤,拖着疲惫赶往兴庆宫。 还未踏入殿门,便听得瓷器碎裂之声,一只彩绘小兔瓷偶啪地炸开在我脚边。 “都走开!讨厌!全都讨厌!”少女带着哭腔的怒斥从内间传来。 宫人们手足无措地围在殿外。我快步走进,只见迎蓁高举着青玉茶盅正要掷出,却在看见我的瞬间僵住了动作。 “还不快收拾干净!”我扫视战战兢兢的宫人,“若是让碎片伤了娘娘,你们谁担待得起?” 从少女手中取下茶盅,我凝视着这张稚气未脱的容颜,语气不复往日的温和,“娘娘可知,您随手摔碎的这些物件,够多少贫苦百姓安稳度过一生?” 迎蓁的抽噎声渐渐低了下去,泪珠却仍大颗滚落,“我……我生气。” 待内殿收拾妥当,我屏退众人,终究不忍再苛责这个心性如孩童的少女。她扑进我怀中,委屈地放声大哭。 待哭声渐息,我轻抚迎蓁的背脊柔声问,“为何发脾气?” “小景……他们把小景调走了,不让他来陪我玩。”她抽抽搭搭地说。 “乐正景?”我微微蹙眉,“我知道了。我会去问问缘由,让他回来陪你。但往后不可再这般任性,可好?” 迎蓁破涕为笑,用力搂住我的脖颈,在颊边印下一个湿漉漉的亲吻,“嗯!我答应你。” 我替她拭去泪痕,笑道,“听话,乖乖用晚膳,我去去就回。” 出了兴庆宫,我唤来如琪细问缘由。她面露难色,迟疑片刻方道,此前乐正景与另一侍卫起了冲突,受了责罚后便被调离了此地。 我蹙眉吩咐她好生照料皇后用膳,转身便往侍卫司去。 岳东胜见我亲至,颇感意外。 侍卫司向来由御前侍卫大臣范杰文直辖,不属我管辖范畴,但因公务往来频繁,彼此倒也相熟。 “大人问乐正景?” “嗯,究竟什么情况。” 话音未落,但见身形魁梧、满面虬髯的范杰文大步踏入。 他刚从昭阳殿轮值下来,见是我,忙拱手笑道,“稀客临门!黄大人何事劳动尊驾,里边请?” 我略一摆手,“不必拘礼,在此说便是。” 听闻来意,范杰文抚须沉吟,“那小子与同僚殴斗,坏了规矩,已责了二十军棍,眼下正趴着养伤。” “所为何故?” 岳东胜在一旁陪笑,“年轻人血气方刚,偶有口角也是常事。” 我轻叹一声,向范杰文拱手,“范大人行个方便,容我探视片刻,问几句话。” “东胜,你陪黄大人走一遭。”范杰文爽快应下,又向我致意,“下官还需回昭阳殿复命,恕不奉陪了。” 待至侍卫居所,不当值的众人皆避让一旁,窃窃私语不绝。岳东胜心思缜密,先入内打点妥当,方才请我进去。 屋内弥漫着金疮药的气味。 那面容尚存稚气的年轻侍卫正趴在炕上,见我进来,挣扎欲起,脸上交织着羞惭与惶惑。 “下官在外候着。”岳东胜轻声合门退去。 我走近两步,目光掠过案上药膏,“因何动手?看你素日谦和,不似惹是生非之人。” “……” “我问你话,你如实回答即可。” 乐正景唇瓣微颤,良久方低语,“他们……他们说她是傻子……竟将积雪当作珍馐……” “你便动了手?” “娘娘待下宽厚,恩重如山。卑职不能容她受人轻辱。娘娘心性纯善,绝非痴傻。” “既如此,为何不据实禀报?宫中律例森严,诽谤中宫乃是死罪。” 乐正景抬眼望我,复又垂首不语。 我心头了然,轻叹道,“因你姓乐正,家中长辈嘱咐你谨言慎行,能谋得宫中差事已属不易。你既不忍娘娘受辱,亦不愿同僚获罪,是也不是?” “卑职……” “罢了。”我止住他的话头,“好生将养。伤愈后,便回兴庆宫当值。” 乐正景闻言立刻仰起头,急切地问,“大人!卑职……当真还能回去?” “下不为例,再有人背后议论皇后娘娘,我希望有公正公平的处置,至于你姓什么不重要,至少对她来说不重要。” 抿着嘴,这个男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高迎蓁和乐正景的故事番外中会提到,但是番外还没写:-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7章 第 87 章 第88章 第 88 章 出了侍卫司,我低声对岳东胜嘱咐了几句。他神色一凛,立时躬身应道,“卑职明白,这就去训诫众人,必使上下谨言慎行,再不敢妄议中宫。” 身心俱疲如潮水般涌来,我却仍强撑着精神,决意将此事彻底了结,便又匆匆赶往昭阳殿。 夜色如墨,昭阳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殿外尚有几位面生的官员在风雪中静候召见。 我将范杰文唤至廊下,低声道,“待乐正景伤愈,仍遣他回兴庆宫当值。否则皇后娘娘若再因此事郁结于心,伤了凤体,你我都难辞其咎。” 范杰文闻言,连连称是,额角竟渗出细汗,“多亏大人提醒!下官险些酿成大错……” 诸事交代已毕,我再度折返兴庆宫。 果不其然,迎蓁仍强撑着不肯就寝,执意要等我回来。我温言告知她,乐正景只是染了风寒,待病愈便会回来。她这才噙着泪珠,乖乖躺下。 许是白日哭闹耗尽了心力,我的故事才开了个头,她便已呼吸匀长,沉入梦乡。 “还是大人有法子。” 我轻抚迎蓁酣睡的侧颜,对如琪低叹,“她纵使心性纯真,亦是大梁皇后,凤仪威严不容轻侮。日后你若再遇宫人言行不谨,大可拿出掌事姑姑的威仪来,不必畏首畏尾。” 如琪连连点头,也许她长久以来也有许多委屈,因迎蓁心智不全,她也无法硬着腰杆,宫人偶有言行冒犯她也不敢随意处置。 丹枫道上已有宫人在清扫积雪。我心头仍有些燥热,便慢慢走着。 却见风雪深处,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渐行渐近。 脚步微顿,我驻足原地。待那面容冷峻的男人行至面前,只微微欠身算是见礼。 赵泽荫亦无片刻停留,挺拔的背影很快湮没在漫天飞雪中。我仰首望着天,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今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快要结束了。 明途仍在案牍劳形,而我,也依旧在这宫闱深处奔波不休。 究竟何时,我们方能停下脚步,好生喘一口气?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有个小太监探问,是否需要把伞。 我摇摇头,这雪夜如此美如此静谧,只需要好好感受就好了。 出宫已是亥时,徐鸮仍在雪中等候。他抬手轻轻拂去我发间的落雪,唇角微扬,“瞧这一脸倦色。” 我不禁失笑,与他并肩而行,“这一年,辛苦你了,阿鸮。”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我冰凉的手,语气平淡似水,“时间过得真快,认识你已四年了。” “明年……也要劳你费心了。” “明年的事,且待明年再说。” 回家原本打算泡个热水澡,叫上府里的众人一起喝酒聊天,欢送最后一天。可我实在太累,泡澡时便已睡着。 梦中,但见漫天烟花无声盛放,流光溢彩凝固在夜幕之上,仿佛连时间都为之驻足。 那极致绚烂的美,竟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执意要在这自毁的瞬间成为永恒。 忽而,清风湖畔的烟火又在梦境深处点亮。我仰望着明明灭灭的光影,耳畔似有人轻声问。 好看吗? 一切再次归寂于黑暗,这才是梦最本真的底色。 一月初四,寒风依旧凛冽。 我刚探望完纯嫔,转身便遇上了吕遇婉。许久未见,她似乎出落得愈发娇艳,许是那袭绯红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顾盼间平添几分明媚。 闲聊见,她向我抱怨赵泽荫的那个表妹向凌薇天天缠着她的泽荫哥哥,明天就是赵泽荫的生辰了,她昨天才把礼物送去。 我有些好奇是什么礼物,遇婉掩嘴笑,说是一只玉兰琉璃茶盅。 我心想,竟然不是蘑菇大杂烩么。 辞别遇婉,又逢李泉匆匆来传皇上口谕。 行至昭阳殿外,但见冬日暖阳正好,虽朔风扑面,我仍解下风帽,任阳光洒落在肩头。 恰与议政归来的赵泽荫擦肩。他目不斜视,衣袂带风,仿佛我不过是道无关紧要的影子——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轨迹。 明途正在批阅奏章,见我来了便挥退左右。 李泉熟练地落下垂帘,他知道这个时候谁都不能来打搅我们说话。 “好几日不见你踪影。”明途搁下朱笔,含着笑向我看来。 “实在分身乏术。待明日荣亲王寿宴过后,应当能清闲些。”我绕至他身后,指尖轻按他紧绷的肩颈。 明途反手握住我的手腕,转身笑问,“给他备了什么贺礼?” 我便将杨颂之事与赵泽荫近日的冷淡细细道来。 明途听后静默片刻,轻叹,“玥儿,你错失了良机。他跑了。” “算了,我也不想再纠缠,他太难搞定了。” “二哥其实再简单不过。”明途神色认真,“当他裹足不前时,你只需主动迈出一步,他必以双倍热忱回应。” 我摇摇头,索性跌坐他怀中,“我终日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余力去揣摩他心思?况且他既默许杨颂前来,态度再明白不过。这样也好,也算他听懂了什么叫做一刀两断。” 明途撇撇嘴,说道,“哎,顺其自然。不过他最近总是摸肩膀,许是箭伤没好周全,你顺路去看看。” “叫个太医去瞧瞧呗,我不专业。” 捏捏我的鼻子,明途笑道,“都不知道派了多少太医去,他门都不开。” “你瞧瞧,这人怎么这么惹人讨厌。” 明途朗声大笑,靠在我肩头,“玥儿不妨再试一次?我倒真想看看,你们二人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我看你还是不够忙。” 亲吻我的额头,明途笑道,“改天有空,一起出宫玩吧。” 此时殿外传来求见之声,我只得告退。 去太医院的路上,余清恰巧正寻我,将一瓶伤药塞入我手中,“荣亲王旧伤的药该用完了,你既路过,便代我送去吧。” 我握着微凉的瓷瓶,心下无奈,为何人人都要围着那个臭脸王打转? 下午跟着玉珍去把明天的家宴场地人员餐食都再次检查了一番,我看看菜单,执笔将所有菇类菜肴尽数划去,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染了风邪,别吃蘑菇了。 玉珍大吃一惊,直言这段时间只要荣亲王留在宫里用膳,都会特地把蘑菇吃得干干净净,没想到他不能吃。 我心中暗骂,有病吧,染了风邪还不忌口。 忙到入夜,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行经荣亲王府时,不由放缓了脚步,指尖在袖中摩挲着那个小小的药瓶,几番踌躇,我终究还是转身朝府门走去。 刚要出门的何峰见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绽开惊喜的笑容,待瞥见身后的徐鸮,更是喜上眉梢。 "我来给王爷送药,你——"话音未落,这人竟如离弦之箭般转身冲回府内,将我晾在原地。 想起初次送药时连吃数日闭门羹的窘境,我心头一紧,大叫不好!连忙拽住徐鸮的衣袖欲要离去。 "大人留步!"何峰却去而复返,忙不迭地拦在我身前,"您快请进!" 我心想速度挺快,这么快就通传了?这小子挠挠头告诉我说,没去通传,他才想起来王爷吩咐过,黄大人来不必通传,敞开门让我自由进出。 徐鸮闻言笑道,“贵宾待遇。” "向小姐与总督大人不在府中?"我试探问道。 何峰摇头,"王爷嫌烦,已请他们往别院安置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我可不想和向柏打照面。 "大人,"何峰忽又腼腆开口,"可否邀徐大哥同去饮两杯?" 我驻足端详他泛红的面颊,"莫不是想打听雪客的事?" "正是想多了解她些……"何峰耳根更红了。 徐鸮会意地拍拍何峰肩头,"走吧,还等什么?" 说着二人抬脚便向反方向走,我一时愣住了,还没引我到地方呢! 可恶,酒有什么好喝的,不如醪糟炖蛋! 沿着青石小径,询问沿途仆从,我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那个男人大冬天,竟然**着上身在武枪。 我驻足檐下,卸下风帽。灯火阑珊处,赵泽荫神情专注,似在沉思,全然未觉我的到来。 正欲将药瓶置于石阶,赵泽荫却倏然收势。 长枪顿地,他怔怔望来,目光中满是惊诧,就这样凝在原地。 僵持片刻,我局促地晃了晃手中瓷瓶,"我来送药……是何峰未曾通传,并非我擅闯。" 银枪铿然倒地。男人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遮去灯火,将我全然笼罩在阴影之中。 取走药瓶的刹那,赵泽荫终是开口,"不怪他。确实是我吩咐,你来不必通传。" "记得按时用药。"我垂眸避开他的视线,"余清交代,需将药油在掌心揉热,于肩头缓缓按摩,效用最佳。一日两次。" "知道了。" "那我告辞了。" "……" 静默在夜色中蔓延。 良久,赵泽荫方轻声问,"怎的还不走?" 我抬眸望进他眼底,那双总是冷峻的眉宇此刻竟柔和得不可思议。视线不经意掠过他起伏的胸膛,却察觉那结实的肌理正微微颤抖——是因为太冷么。 “我还以为你会留我喝杯茶什么的。” “想喝什么茶。” “随便吧,我只是有点口渴。” 进了屋,夏姑正端来热水。见到我时她明显一怔,却碍于赵泽荫在场,只默默置下铜盆,悄然合门而去。 茶水温热,屋内暖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细密的汗珠不知不觉沁出额间,我解开斗篷系带,端起茶盏四下打量——这竟是赵泽荫的寝居,我似乎还是头一回踏足。 虽是寒冬,暖炉却烧得不算旺,倒是旁边小几上密密匝匝摆满了各色药瓶,看得我心下一惊,好家伙,竟有这么多药。 凑近细看,尽是舒筋活络的药油药膏。想必是各方知晓赵泽荫负伤,纷纷送来的心意。 可无一例外,几乎全都原封未动。 早知如此,何必多此一举送药来?这里的存量够他用上整年了。 "帮我擦身。" 待回过神来,手中已握着赵泽荫递来的帕子,正拭过他宽阔的脊背。他微微俯身,温热的鼻息拂过我额发,蒸得人愈发燥热。 "我是来送药的。"我试图强调此行的本意。 "那便替我上药。" 也罢,送佛送到西。 侍候赵泽荫擦洗完,我将他按在凳上,倒出药油在掌心搓得滚烫,顺着箭伤旧痕徐徐推按。掌心触及他温热的肌肤,几乎在相触的刹那,指节便不由自主地忆起了曾经的触感。 伤处已大致愈合,只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 余清曾说,我这样的生手能处理到如此地步已属不易——毕竟人能救回来最要紧,手法粗粝些反倒无妨。 这凹凸不平的伤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除了送药,可还有别事?" "没有了。" "不,你有。"赵泽荫凝视着我,缓缓道,"我提醒你,黄一正。你还欠着一个承诺未兑现。"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倚在桌边,没好气地瞪着这个执着的男人。 怎么还记着这茬?究竟是有多在意。 "丰州并无什么稀罕物产,所谓特产不过是姜糖梅子之类甜腻之物,你既不嗜甜、又厌姜味,不如作罢。至于人……我原想将阿卡娜荐与你,纯真丰艳又主动,样样合你要求,可惜你不中意。这承诺,便算我兑现了。" 赵泽荫眸光一暗,突然揽住我的腰身,"你还欠着我另一个承诺。" "啊?还有?什么承诺?我怎不记得!" 赵泽荫似是无奈,又似恼火,臂弯猛地收紧。 我慌忙扶住他肩头,急道,"警告你别动手动脚。" “你果然忘了,罢了,我给你提示,没法等你自己想起来了,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他手臂一用力,将我揽得更近。 鼻尖几乎相抵,我屏住呼吸,脑中飞快回溯,却一片空白。 握住我的手腕,赵泽荫的话语一字一句凿入耳中。 “小车国。你说过——你说你会原谅我。这个承诺,此时此地就可兑现,黄一正!” 小车国?我想起来了,一个有关背叛和原谅的承诺。那日的对话如潮水倒灌,汹涌扑回意识之中。我的心猛地一跳,终于明白他为何执意要我许下那句原谅。 原来他一早备好了退路。 早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触我憎恶,他便提前讨要了这份“原谅”,作他全身而退的令牌。 我注视着近在咫尺不复冷静的男人,他用力捏着我的手腕,胸口开始剧烈起伏,目光如炬令人不敢直视。 "黄一正!"赵泽荫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兑现你的承诺!" 我竟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快说!" "我……我原谅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赵泽荫就这样深深望着我,眼中翻涌的愤怒、急切、难过、不甘,到最后都化作一片释然的平静。他缓缓松开我的手,低声道,"嗯,很好。一笔勾销。" 我慌忙洗净手上残留的药油,不知为何眼眶阵阵发烫。强忍着泪意用力眨眼,我低头抓起斗篷就要离开。 赵泽荫却越过身来按住门扉,指节抬起我的下颌,眼底怒意未消,"太久了……你让我等得太久了,黄一正!" "谁是黄一正!我不是!" “……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说了原谅你,就是原谅了。” “心里也要原谅!” “你都还没有给我道歉!做错事不需要道歉吗?”我一把打开赵泽荫的手,累日积攒在心中的怨怒再也抑制不住,“我不是黄一正,又怎么了?我何曾害过你一分一毫?我拼了命地救你、帮你、维护你,可我换来的是什么?是你的猜疑、你的攻击、你的背叛、你的构陷!”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扬高,“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若厌我、烦我,大可将我推开,很难吗?何必一边说着喜欢,一边却要我忍受你的欺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喜欢!你说我是骗子?你呢?赵泽荫,你才是个中高手!你不只是个骗子,更是个没有心、血都冷透的大骗子!” “……不准哭。” “我就要哭,你管得着吗!我现在就明白白告诉你,我不是黄一正,我的生日就是七月初七!” “别哭,你一哭我就没辙。” "你竟还要把我流放到越州那种鬼地方!我最讨厌越州,湿热难耐,蚊蚁毒虫多得吓人!" "……没你说得那般不堪。" “你竟默许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杨颂来找我,你什么意思!” “……想气气你。” “你风邪又是怎么回事!” “……叫尧哥运了两车猫儿刺,最近都在喝。” 猫儿刺?我怔住了。怪不得会诱发风邪,加之在宫中不忌口地食用蘑菇,这才又起红疹。 我抹去泪痕,细看赵泽荫身上红疹,确已消退大半。 “风邪症状渐轻了?慢慢适应了猫儿刺。” "嗯。初时有些排斥,如今却越来越喜欢……已然离不开了。" “你坐着我再观察一下。” 检视赵泽荫周身症状,红疹确已消退殆尽。桌上还剩半坛未饮尽的酒,我浅尝一口,正是猫儿刺特有的微苦,过喉时带着短暂的麻意——这般滋味,究竟谁会喜爱? 看来轻微的敏症确能逐渐适应。或许待这两车酒饮尽,赵泽荫便不会再对猫儿刺起反应了。 “猫儿刺毒性不强,以后可不要想着去适应其他会诱发敏症的东西。” 赵泽荫伸手环住我的腰,将头埋在我胸前,声音闷闷的,"知道了,都听你的。" "虽然我原谅了你,但我们仍是一刀两断。" "我不同意。"赵泽荫抬起眼眸,目光灼灼,"但我可退让一步——我们从头开始,一正。" "你身子有些凉了,先把衣服穿好。" 披上衣袍,赵泽荫却突然将我打横抱起。 天旋地转间,后背已陷入柔软床榻。我抵着他胸膛急道,"不是说从头开始吗!" 赵泽荫将我的手腕按在两侧,俯身逼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唇畔,“没错是从头开始,但是一步到位,没有耐心等你主动了!你这个坏蛋!” 令人窒息的吻几乎夺走了我的呼吸,眼前泛起细碎的金星。赵泽荫喘息着稍稍退开,指腹轻柔地描摹我的眉骨,反手扯下床幔,又要欺身压下。 "等等!"我慌忙向床内侧缩去,试图坐起身来,"这太快了!徐鸮说过,目的性太强会惹人疑心……" 赵泽荫喉结滚动,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最终只是将我拥入怀中,掌心轻柔地抚过我的脊背。 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规律的节奏让我几乎要沉入梦乡。 "可还记得在丰州时,我说''他来了''?"赵泽荫忽然低语,"祝山枝替他传话,说你是假冒的黄一正,受高佑指使潜入宫中,蛊惑了皇上,坐上这内政司司正之位。" "我究竟是不是黄一正,皇上最清楚。" "……可皇上只命都察院秉公审理。"赵泽荫的指尖轻抚我的耳廓,声音沉了下去,"你要当心,这世上最无情的,便是帝王。"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只想弄清你的真实身份,从未想过要与你断绝往来。" 困意如潮水般涌来,我强撑着眼皮,望进赵泽荫深邃的眸中,"我是谁……当真重要吗?" "已经不重要了。" "那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黄一正。"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是个无名无姓的女鬼,借了这孩子的身子还魂。" "……那你还魂所为何求?" 我本欲玩笑,却被他这一问怔住。 是啊,女鬼借尸还魂,图的是什么呢? "终日奔波劳碌,就为了那点微薄俸禄?" 我一时语塞。这女鬼的境遇,听着确实凄惨。 不行,绝不能被赵泽荫牵着鼻子走。 我撑起身子,伏在他胸膛上,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不对!她立志要吸尽天下坏男人的精魄,以求长生不老!" "来,尽管吸。"赵泽荫低笑,臂弯收得更紧,"我一个人的精魄便够你享用了,不准去祸害旁人。" "……口味会不会太单调?日日吃同一道菜,总会腻的。" "黄一正,"赵泽荫语气骤然认真,"要么守着同一道菜管饱,要么什么也别吃,做好饿死的准备。" 我垂下头,困意彻底席卷而来。蜷缩在男人温暖的怀抱里,我含糊不清地嘟囔,"凭什么这么霸道……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怕你……" 如坚定不移的温火,虽不那么炽烈,却永远不会熄灭,我在梦里摸着这簇火苗,看着它逐渐变得热烈、变得灿烂,就如停滞在时间狭缝中的烟花,有顽强不息的生命力,不会坠落,更不会湮灭。 妈妈是护士,因工作地离家远,她每天会很早起床给我做早饭,逐渐我的生物钟和她同步了,只要到点我就会醒,甚至比她的闹钟还准时。 习惯了早起进宫,我摸着黑醒了过来,熟悉的呼吸声在耳边有节奏地起伏,我一时半会没想起来自己在哪儿。 瞪着黑暗努力回想了半天,我突然坐起身来慌乱地摸了摸身边这个男人。 糟糕,我睡过头了,原本只想眯一会儿等徐鸮喝完酒就接我回去,谁曾想一觉睡到现在。 “干嘛去。” “你怎么不叫醒我,我不能在你家过夜!” 一把将我揽在身上,赵泽荫低声道,“怕什么,问你你就大方承认,剩下的我来应付。” “承认什么?” “接着睡,还早,今天不必那么早进宫去。” 我又窝到被子里,“据说你表妹很不好应付,我可不想和她有什么冲突。” “……已经叫她出去住了,叽叽喳喳实在太烦了。再说你和她能有什么冲突。” “她不想嫁给你吗?” “她准备进宫。” [小丑][小丑][小丑][小丑]赵泽荫真是个心思细腻的家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第 88 章 第89章 第 89 章 我大吃一惊复又坐起身来,“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躺下。”赵泽荫将我压在身下,嘴唇贴着我的锁骨,“醒了是吧,那来活动活动筋骨。”说着手就伸到我衣服里。 我连忙按着赵泽荫的肩膀说道,“知道了我睡我睡!” “晚了。” 见赵泽荫直起身,隐约在脱衣服,我心想事已至此再挣扎有点自欺欺人。心一横,我配合地脱了上衣。 赵泽荫一边吻我,一边抚摸着我,问道,“你怎么不问了。” “矜持点比较好,省得总有人怀疑我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快问。” 我笑了起来,摸着赵泽荫胸膛,“你要我吗?” “不要。” “干嘛啊这么斩钉截铁,你又不要我,还叫我问。” “就喜欢逗你玩。” 用力在赵泽荫颈侧落下吻痕,我狠狠回敬道,“彼此彼此!” 我下午进宫时整个人还有些困,但赵泽荫却神采奕奕,玉珍小声跟我说,难得看到荣亲王露出微笑来。 可不么,今天是他的生辰,能不高兴么。 家宴在落辉阁举办。傍晚,随着庄严肃穆的鼓点,一段凌厉而优雅的剑舞划开了夜的帷幕,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各种节目轮番上阵。 我立在外殿廊下,透过疏落的光影向内望去,终于看到了那个叫向凌薇的女子。 恰到好处的微笑,精致讲究的妆容,满头珠翠点缀,相比之下,相貌却略显逊色了。 明途托腮听歌赏舞,似是专心赏舞,偶尔与身旁的赵泽荫低语几句。 除此以外,就只有英贵太妃最显眼,她正不遗余力地向四周推介自己的这位侄女——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仪态风度,向凌薇确然是入宫的佳选。 我不由心想,若燕贵人知自己在禁足期间,宫中竟又多了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娘娘,不知该作何感想。 再一看其他各宫娘娘,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唇边衔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更有如端坐莲台、纹风不动的,真真有意思。 轮到向凌薇献曲时,或许无人料到,她那副嗓音既能婉转如春莺啼柳,亦能浑厚似战鼓擂空。 先是一曲《思君赋》,声声泣血,句句萦愁,将女子思君不见的幽怨与缠绵唱得寸寸断肠;继而音律一转,竟成了《上阵歌》,慷慨激越、苍凉悲壮,仿佛千军万马踏破冰河,尽是誓死不归的决绝。 我仿佛又看到了象西山下如黑云蔽空的大梁军队,那日呜咽的寒风及无声的落雪,似乎就在耳畔。 最先落泪的竟然是迎蓁,她虽然不懂事,却本能被歌声乐曲打动。 我在明途眼中看到了浓烈的情绪,他听得十分认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有些走神了。 英贵太妃见状,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向凌薇应该很快就会进宫了。 心情仍旧有些复杂,我离开了落辉阁坐在凉亭里吹吹夜风,远处的月色落在湖面上,已经结冰的湖面犹如一面镜子,倒映着清冷的光芒。 “在想什么。” 回头望去,赵泽荫不知何时已站在亭外。月光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一层清辉,倒显得比平日柔和几分。 "你怎么出来了?今日你才是主角。" 他在我身旁坐下,目光投向远方的冰湖,"这本就是为凌薇设的宴,她才是今夜的主角。" “她喜欢皇上吗?” “……喜欢,倾慕皇上的女子实在太多了。” "是因为他生得好看?" 赵泽荫低笑出声,指尖轻轻拂过我垂在肩上的发辫,"这固然是缘由之一,却非关键。" 我垂首细想,明途确实担得起这般倾慕——贤明仁厚、从谏如流,更兼姿容绝世。这般想着,心头忽然泛起一丝怅惘。 “怎么了,像有心事。” “你说皇帝会有真心么。” “可以有,但不能有。” 我困惑地望向赵泽荫,他却握住我的手,目光仍凝在湖心那轮明月倒影上。 "那你有真心吗?"我忍不住追问。 "你说呢?" 我心中叹息,也许会有,但迟早也不能有。 一时间有些伤感,我起身拍拍衣角说道,“回去吧,出来太久不好。” “一正。”赵泽荫忽然拉住我的手腕,眼中漾着难得一见的笑意,明亮中又藏了几分认真,“你还没送我礼物。” 我微微一怔,略带歉意道,“是我疏忽,忘记准备了。你想要什么?我改日补送给你。” 他却摇头,指尖微微收紧,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不必改天,现在,你就可以给我。” 眼波流转,有些期待,又有些犹疑,很少在赵泽荫浅淡的眸子里看到这些情绪,我突然想起祝山枝说过的话,究竟要怎样,眼里才会有光,有流连,有爱意。 我心头微动,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想要我的真心吗?” 他迎上我的目光,一字一句郑重如诺,“予吾真心,及尔快乐。” 心口猛地悸动,我下意识别开脸,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万千情绪在胸中翻涌——惊愕、慌乱、畏惧,竟还夹杂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窃喜。 "一正。"赵泽荫轻轻将我拉近,掌心温柔地抚过我的脸颊,"很难回应么?" “有点突然,我——我,我需要时间思考一下。” “好,但我耐心不好,你要快点给我答案。” “我要是,要是——” 按住我的嘴唇,赵泽荫将我的手按在他胸口,“我只需要肯定的回答。” 恰在此时,玉珍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 我慌忙抽手,听得她禀报皇后正在四处寻我。回首望了赵泽荫一眼,我只得匆匆离去。 在更衣处看到迎蓁,她正撅着嘴在和舒贵人说话,见我来了,她跑了两步拉住我,急切地问,“一正,一正,小景受伤了吗?” 舒贵人表情有些尴尬,连忙解释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因和乐正景发生冲突的就是经常在她宫里值守的侍卫。 我轻握迎蓁的手柔声道,"今日是荣亲王寿宴,不可离席太久。待宴席结束,我带你去看小景可好?" 迎蓁点点头,认真道,“那你不可以骗我。” 我叫如琪送迎蓁回去,舒贵人叹口气,在我身边说道,“我看呐,皇后娘娘是长不大了。” "今日喜庆,娘娘多饮两杯也无妨。" "哎哟,不饮酒还能作甚?皇上见到向小姐,眼睛都快移不开了。" 我轻笑,"何止皇上,连我都挪不开眼呢。" 舒棘掩唇低笑,"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宴席方散,迎蓁便迫不及待地寻来。虽已困得泪眼朦胧,却仍执意要见乐正景。 我为她系好斗篷,未带随从,牵着她的手走在渐归寂静的宫道上。 红墙映雪,夜风拂月,唯有两道身影相伴而行。 僻静小院中,乐正景正立在月下等候。见到迎蓁,这个年轻侍卫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却又掩不住满心欢喜。 少女欢呼着扑进他怀中,他下意识张开双臂,将这份逾越礼制的亲密紧紧拥住。那一瞬,什么君臣之别、什么宫规森严,都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 "你要快些好起来,不许再与人争执了。"迎蓁仰起小脸,认真叮嘱。 "臣遵命。" “那,我要回去睡觉了。” “好的皇后娘娘,您要做个好梦。” 回宫的路上,迎蓁步履轻快,笑靥如春雪初融,尽是少女情窦初开的甜蜜。直至沉入梦乡,唇角仍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踏着清冷的月色步出宫门,远远便见赵泽荫静立在轿旁,我走上前环顾四周,不见徐鸮的身影,又或者他已先走了。 子时将尽,我坐在微微晃动的轿中,困意渐渐袭来。 “你又在干杀头的事情。” “哪有,让娘娘们开心是我的职责。” 赵泽荫笑了一下,道,"区区一个司正,何须这般拼命?若把性命搭进去,岂非得不偿失。" 我嗔怪地瞪赵泽荫一眼,随即挽住他的手臂笑道,"若真要问斩,大不了再劳烦王爷替我求个流放。越州便越州罢。" "不会。"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届时我带你走。" "去往何处?" "天地广阔,总有容身之所。" 我搂住赵泽荫的脖子,笑道,“算我求求你,别老盘算着这里那里瞎跑,好不容易让你不再挂念西域,消停点好不好。” “我没及时去救你,说实话你失望么。” 我摇摇头,倦怠地靠在他肩头,合上双眼,"我知你不会为救黄一正孤身犯险,但定会率领千军万马接黄大人回朝。况且出关前你就说过,稳住小车国、助公主立足才是首要。这些话,你不会忘,我也不会。” “也曾有几乎失去理智的时候,我不是一个完全不会冲动的人,一正。” “可你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人,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碍你想做的事,不是么。” 赵泽荫吻吻我的额头,轻声道,“辛苦了,一正,睡吧。” 迷迷糊糊到家,赵泽荫把我抱给了徐鸮,我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人跑了。 "让她多睡片刻,晚些进宫也无妨。" "人还要继续找么?" "不急,待他们自行现身。" 待回到房中,我拉住徐鸮的衣袖,"你们在密谋什么?竟连我也瞒着。" 见我醒来,徐鸮立即吩咐备水沐浴。这数九寒天,深更半夜的,偏要逼我沐浴才能睡觉。 "是丁禹。逃得倒快。" 我这才恍然——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明明答应过喜儿的事,我却糊涂至此。 幸而赵泽荫始终记得,我不过提过一次,他便放在心上。 "好啊!先前他那样待我,你竟还私下与他筹谋!徐鸮,你究竟站在哪边?" 徐鸮轻轻将我按入浴桶,唇边漾起无奈的笑意,"你们不是已经和好了?" “这是战术调整!” "……一正,你确实欺瞒在先。他虽手段激烈,却并未错判。若换作旁人,你早已性命不保。" 我愕然抬眸,"此言何意?" "想想玉烟。同样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下场如何?他说得不错,留她性命,不过是因为——不顺手,没必要。" “……你说他对玉烟真的一点真情都没有?” 徐鸮垂眸思忖片刻,棉帕轻拭过我的肩颈,"我不知道,一正。但无论如何,我不想你出事。” “我不会输给他,一定不会。” “告诉我,他和这个,是不是有关系。”手停留在我肩头蔓延的红色蛊纹上,徐鸮问道,“你接近他是为了复仇,对吧。” 我抬手轻轻捂住徐鸮的唇,浴桶中的水花随之溅起,细小的水珠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微微颤动。 “阿鸮,我将秘密告知于你,是因我承诺过会将完整的故事交托与你。但在那之前,千万别妄自揣测情节走向。真相……或许远比你想象的更为复杂。” “我明白了。”徐鸮轻叹一声,将我的手拉下,“说实话,我也开始好奇,这场博弈最终会是谁更胜一筹。” “这话听着耳熟……你可是从皇上那儿听说了什么?” 徐鸮这才将一些我此前不知的细节娓娓道来。 原来他从丰州归来后,明途曾秘密召见他。在命他护送密匣随余清前往西域之前,明途特意交代了一件事, 倘若真遇到我与赵泽荫之间只能择一而救的境地,务必选择赵泽荫。而救我的任务,必须留给赵泽荫亲手完成,任何人不得插手。 徐鸮当时深感困惑。 他深知明途与我情谊匪浅,远非寻常君臣。他原以为至少在关乎我性命安危之事上,明途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而非赵泽荫。更令他费解的是,不仅明途如此,连我本人也义无反顾地将生机留给了赵泽荫。 这也成为徐鸮未强求带我离开卑陆的原因之一。尽管当时我必定不会随他离去,但他心知肚明,救我之事必须依计留给赵泽荫。 如今,他或许隐约明白了这番布局的深意——皆是为了防止我他日落得玉烟那样下场。 毕竟赵泽荫杀人,是从不犹豫的。 事实上,我从未怀疑过赵泽荫是否会来相救。他或许不会救“黄一正”,但一定会救“黄大人”。 正因如此,我才在最后关头才亮出梁使的身份——我必须等待他将小车国事务处理妥当,方能腾出手来与我配合。 待一切收拾停当,躺上床榻时已是深夜。困意深重,我却辗转反侧。 徐鸮亦然。 “对了,宋鹤此次入京所为何事?” “放心,是为生意上的往来。” 我轻拍徐鸮手臂,叮嘱道,“别去招惹高佑。” 徐鸮叹口气,将被子给我掖好,“乖乖睡,他被你送的大礼重创,还在自我重建中,不会擅做主张。” 这我就放心了,眼下事情愈加复杂多变,我不想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占用精力。 实在是,太累了。 次日清晨进了宫,玉珍便告诉我一个爆炸消息,昨天向凌薇已经侍寝了。 我独坐案前,怔忡许久,心头如压巨石。珄儿连唤数声我都未曾回应,直至一名小内侍前来请我觐见,方才回神。 昭阳殿内依旧庄严肃穆,熏香袅袅,萦绕周身。明途正在阅览书卷,抬眸瞥我一眼,复又垂首。 “玥儿。” “有什么急事吗?” “给你。” 明途递过来几封书信,原来是师父之前寄来却被人拦截了的书信。 “点心档找到的,拿去看吧。” 我依在他身侧拆阅,信中仍以记述游历见闻为主,言辞平淡。 “可擒获截信之人?” “……尚未。只知是有人趁信客熟睡时,暗中扣下了桑鸿的信件。” “师父从不在信中提及敏感之事,这些人未免多虑了。” 明途沉吟片刻,道,“具体经过便不详述了,只说结论。此事……与瑞亲王无关。” 我心头一紧,急问,“那是何人所为?” 明途摇头,揉着眉心舒展了下筋骨,褪去靴履侧卧于软榻之上,“我心中有数,尚需进一步查证。别慌。” “教我如何不慌!这些人已然按捺不住了!” 他握住我的手,眼帘低垂,语气平静无波,“将她留下。余下之事,我自会安排人手处置。你……只作不知便好。” “向凌薇么?我还以为你是因喜欢她才……” 微微蹙眉,明途将我拉近,“傻瓜你在想什么。”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为了皇位,还能是什么。” 我攥紧拳头,指节微微发白,一字一句道,“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别怕。”明途将我拥入怀中,语气是罕见的凝重,“不过,是时候该放饵了,玥儿。” “你要三思!这个饵一旦放出去——” 他眼神温柔似水,指尖轻捏我的鼻尖,“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 “我不怕!” “玥儿,你定要记住,”他捧起我的脸,目光灼灼,“计划成败都不重要,你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是我们,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明途轻笑,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耳畔,“去吧。后宫诸事大可放手而为,也不必事事躬亲,累坏了身子可不划算。” “你也别太劳累了。” “开春机要处一设立,我就轻松了。到时候我可以多陪陪你。” 我抬起眼眸,双手捧住他的脸,“老实告诉我,你真不曾对向凌薇动心?她唱歌时,你听得那样专注。” 明途低笑出声,指尖抚过我的眼睫,“那时……我是想起了你去西域,而我只能在京中等你归来的日子。思君情切,心如刀绞。” “那个时候我也很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玥儿。” 就这么安静地拥抱着,我看着手腕上的蛊纹,也许那一天真的快到了。 这天下午我叫玉珍把彩容宫打理出来,向凌薇应该很快就要册封进宫了。 出宫时未见徐鸮,倒是白小白候在宫门外。原以为他在等赵泽荫,不料竟是在等我。 未乘轿辇,信步而行。谈及他表哥杨颂,小白面露窘色,原来杨颂前来寻我之前确曾禀过赵泽荫,见王爷未加阻拦,他才敢引荐。又见他手上带伤,问起方知是与何峰切磋所致。 让小白去买了一碗热腾腾的醪糟圆子,我边走边问,“你们兄弟俩怎会动手?还伤得这般重。” 小白撇撇嘴,低声道,“我气他当初未能及时劝阻王爷……若是我在场,定不会让王爷那样待你!” 我舀起一勺甜羹,轻笑,“这样也好。你重情义,他守本分,正好互补。不过苏力近日何在?不会又……” “没有没有!”小白连忙摆手,“苏大哥奉命调往三岔大营了!” 三岔大营?想必是为历练,也为盯着陈晋的动向。 我最近还没空去见高佑一面,也许对于陈晋怎么处理,还不能太快决定。 “大人还想吃什么?” “去盈果斋买份糖藕吧,许久未尝了。” 目送小白穿过街巷,我正欲寻个地方歇脚,却在熙攘人流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银质面具遮去半张面孔,因腿伤而步履蹒跚,如幽魂般在人群中踽踽独行。 我慌忙垂首,让风帽遮住面容,心口怦怦直跳。待再抬眼时,那人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乐正玄知!他怎会现身锦州! “大人,买好了!”小白捧着油纸包跑来,“咱们快走吧,王爷该等急了。” 我随小白走入人流,忍不住回首望去——却见那人正立在长街尽头,阴冷的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锁在我身上。 我下意识抓住小白的手臂,他以为我走得乏了,体贴地放慢脚步,任我挽着。 直至踏入荣亲王府,我心头仍纷乱如麻,该死的,这人竟堂而皇之潜入了大梁,是想来杀赵泽荫么? 赵泽荫怒气冲冲在他花园里的凉亭里等我,见小白抱着吃食,吼道,“还顺路逛了一圈?!” 小白放下糖藕便溜了,我走上前去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端起热茶喝了几口,“谁惹你了?” “除了你还有谁!”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大将军终于表白啦,O(∩_∩)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9章 第 89 章 第90章 第 90 章 我侧身避开赵泽荫伸来的手,一头雾水,“我又哪里惹着你了?” 他伸手捏住我的脸颊,力道却放得极轻,板着脸问,“答案呢?还没想好?这都过去多久了?” “一天都还没到呢,你急什么呀。” “黄一正!” 我赶忙伸手环住他的腰,仰起脸眨着眼睛软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别生气。” “给不给?” “给给给,真是怕了你了,你这模样活像要吃人似的。” 赵泽荫顿时展颜而笑,将我打横抱起,把耳朵贴在我心口听了听,“让我尝尝,你的真心是什么滋味。” “不过我得先说好,我不知道你要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未必能满足你的要求。若是做得不好,你可不能怪我,我……没什么经验的。” “……无妨,我可以慢慢教你。”赵泽荫轻吻我的下巴,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意。 “哟,不愧是大将军,经验还真是丰富呢。” 他大手托住我的屁股,将我放在桌案上,俯身贴近我的嘴唇,“这么爱吃醋,该叫你黄一醋才是。” “随你怎么叫。说老实话,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是黄一正了。” 赵泽荫动作一顿,轻轻抚摸我的后脑勺,“不重要,是你就好。” “对了,我刚才看见乐正玄知了。” 他身形微僵,直起身来时,语气里的欢欣仿佛瞬间消散,“他还没死?” 我有些尴尬地低声道,“算、算是我救了他一命……但这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打偏的!” 赵泽荫摇头失笑,拉着我坐下,斟了杯茶推到我面前,“我是故意放他回卑陆,想给你递个信号。” “还好我够聪明,这个信号我领会到了。” “下次再见,我必取他性命。如今,已不欠他分毫。”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他脸上那道疤……该不会是因为你……” 赵泽荫苦笑着靠在我肩上,掌心温热,“当年营房失火,他冲进来救我,脸被火烧伤了。” “这么算来,你放过他一次,我又救了他一次,咱们岂不是亏了?” 他噗嗤笑出声,眼底漾着光,“总爱打岔。谁要听他的事?跟我来。” 赵泽荫牵着我穿过重重回廊,不知走向哪个院落。不得不说他这府邸实在广阔,竟觉得比相府还要大上一圈。 不过也是,明途怎会亏待他二哥?这么一想,赐我的宅子可就小得多了——好在离上阳门近,每日能多睡片刻。 赵泽荫神神秘秘地将我带进一间厢房,翻出个紫檀木匣,取出一枚羊脂玉牌递到我手中,“过两日是你生辰,提前把礼物给你。” 玉牌触手温润细腻,色泽柔和如凝脂,是质地上乘、通透无瑕的无事牌,坠着明黄色的流苏。 “十六岁时父皇赏的,如今送给你了。” “这太贵重了……” 赵泽荫斜倚桌案,抱臂笑道,“好生收着,别弄丢了。” “等等——提前给我,莫非你要出远门?” “我得去趟北州。” “北州出什么事了?”我攥住赵泽荫的衣袖急问,“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轻轻揉揉我的发顶,含笑摇头,“原想年后再去,但开春另有安排,不如趁现在动身。别担心,我会回来。” “好吧……何时启程?” “即刻就走。” 竟这么匆忙!连究竟所为何事都不愿细说。 也罢,既然明途允他去,想必并非紧急军务。 北州与博罗国虽接壤,但几十年来边境平和,从无战事;如今深冬大雪封路,更不会起什么冲突。 “北州苦寒,你得多带些冬衣。记得让军医备上冻疮膏……” “嗯,放心。”赵泽荫再度将我拥入怀中,在耳畔低语,“等我回来。” 赵泽荫此行匆忙,连送行的机会都没给我。小白将我送回府邸便折返复命,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头莫名笼上一层阴翳。 见天色尚早,我吃了饭后便起意去探望文渊。等了半晌不见徐鸮回来,只得独自前往。 细雪不知何时又飘洒起来,倒给了我顺路买碗醪糟炖蛋的由头。 途经药铺时挑了补品,掌柜见我出手大方,忙唤了个小伙计帮忙提着,一路送至文渊住处。 文渊正独自在家,难得小娃娃醒着,我抱在怀里舍不得松手。不多时余澈归来,文渊问他为何迟归,少年却神神秘秘不肯作答,只说已用过饭便躲回房去。 我们相视而叹,只道孩子大了,心思也难猜了。 闲话至夜深,待哄睡小娃娃我方才告辞。雪夜路滑,行至玉京河边时一个不慎摔倒在地。还未起身,忽被人猛力一撞,险些跌入河中。 “黄大人,没事吧?” 未待我看清面容,来人已转身揪住那醉汉训斥。 我揉着发疼的手腕,抬眼看向这个突然现身之人——杨颂。 踹走醉汉后,杨颂快步折返,上下打量着我,“受伤没?” “你在跟踪我?” 杨颂微怔,连忙举起手中的油纸包,“奉大小姐之命采买点心,恰巧路过此处。” 正说话间,那位嗓音柔媚的女子已自远处袅袅走来。“黄大人,”向凌薇浅笑盈盈,“早欲登门拜访,不想在此偶遇。” “向小姐安好。”我拱手施礼。 吕遇婉竟也随行在侧,二人言笑晏晏,状甚亲昵。也是,如今的向凌薇于吕遇婉而言,早已构不成威胁。 “一正可摔疼了?”吕遇婉关切相询。 “无碍。下官先行告退。” “且慢。”向凌薇款步走近,弯如新月的眼眸闪着微妙的光,“姑母常夸黄大人能干,协理六宫事务井井有条。日后……还望多多照拂。” 我但笑不语,转身离去。 杨颂紧随其后,“小姐命卑职护送大人回府。” 将至家门时竟遇见宋鹤。他瞥见杨颂时面露惊诧,随即眼中浮起戒备之色。 我忙将人打发走,心下暗恼——这个时辰登门,一定没好事。 “那又是何人?”宋鹤冷声道,“黄一正,你作风真糟糕,迟早带坏阿鸮。” 我无奈奉茶,“放心,近我者皆非善类,你比我更明白。” “……哼。”宋鹤接过茶盏,“听说你在晋州的善堂将成。我这儿有批用不着的物资,懒得运回,便赠与你罢,不必言谢。” “哟,这是给哪位大人的礼没送出去?” 宋鹤嗤笑,“你认得,高佑。” 见我笑容一僵,宋鹤坏笑道,“放心,不过是寻常往来。主要还是找你大哥高迎盛,生意人嘛,图个共赢。” “他应该还没回来吧。” 宋鹤把玩着茶盏,“谁知道呢,我连门都未能进去。罢了,年关将至,我要回丰州了。” 我心中暗喜,“那就不送堂主了。” “还有一事,关于阿呼团。”宋鹤神色渐肃,“可还记得蛟川县旧事?黑鱼寨那假道士为掩人耳目,曾以药物辅以障眼法惑人心智。” 我心头一凛,“莫非与阿呼团有关?” 见我变色,宋鹤修长手指轻叩桌面,“有个精通用毒之人暗中指点,究竟何人,尚未查明。” “堂主可否帮帮小忙?” “你出得起价码么?” 至此我方恍然大悟——原来宋鹤故意支开徐鸮,专为与我谈这笔交易。既出此言,他所图非钱。 “愿闻其详。” “照顾好徐鸮,让他快乐。黄一正,可做得到?” 意外之余,我与宋鹤相视而笑。他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半晌饮尽杯中茶起身,“走了,再晚阿鸮该着急了。” 将宋鹤送至门外,只见徐鸮神色不安地立在阶前,像是在等宋鹤,又似在犹豫是否该闯进来。 宋鹤未多言语,上前轻轻拍了下徐鸮的肩头,便带着随从大步离去。徐鸮明显松了口气,回到屋内便急急问我,“宋鹤为难你没?” 我伸手将他轻轻揽住,温声道,“没有,放心吧。” “他有时言辞刻薄,你别放在心上。” “阿鸮,我其实羡慕你,有这么多珍视你的兄弟姐妹。” “有时候也觉得……有些沉重。” 我不合时宜想起了祝山枝。他们的过往,或许比徐鸮、宋鹤更为惨烈。 为奴者,何谈尊严?能苟全性命已是侥幸,又岂敢奢望不受凌辱?即便被那轮污浊的所谓“太阳”收养,认作阿爹,也不过是从一种苦难堕入另一种枷锁,何曾有过一日真正像个人般活着。 继而想起玉柳的终局,那惨状,言语难以形容。 阿加帕的长刀冰冷刺入她的腹部——那里并无胎儿,只有汹涌浑浊的腹水。原来她并非有孕,只是肝病缠身,腹大如鼓。 而这,也正是赵泽荫与阿加帕当机立断,以决绝手段处决她、迅速平息小车国动荡的重要原因。 一场阴谋,最终以最残酷的方式收场。 不知为何,我心中的不安最终变成了现实。 过了两日,乐正景终于回到兴庆宫值守,迎蓁终于再次露出笑颜,对她来说向凌薇年后进宫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用她的话说皇帝哥哥喜欢的人太多了,再多一个和一百个,都不要紧。 正聊着天,玉珍前来禀报,称顺天府知府左路求见。 说起顺天此名,是明途登基后所定,取“顺承天命,天元永昌”之意。顺天府知府权责重于寻常州府,而这个左路,正是由高佑一手推举。 宫外,左路正在等我,他一脸邀功的表情迎上来,“黄大人,人给您抓到了!” 我一时没搞清楚他在说什么,在他的提醒下我才回想起来,之前赵泽荫利用我引出玉烟现身时,祝山枝他们闯了我的家门,我后来去报了官,通缉令当天就发了下去,这不,抓到人了。 大牢里仍旧是一股子难以描述的臭气熏天,我加快脚步跟着左路进了一间牢房。他指着蜷缩在地上的男人说,“大人,您看是不是这个毛贼!” 我上前踹了一脚男人,他仿佛受伤了,捂着腰转过身来,突然扑上来抱住我的大腿哭嚎,“找到你了,呜呜呜,找到你了,救救大哥!救救大哥!” “阿,阿狸?” 左路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我,“黄大人,下官……没抓错人吧。” 我尴尬一笑,挣开阿狸将左路拉至一旁低语,“不过是个小蟊贼,也没窃走什么贵重物件。不如行个方便,让我教训他一顿便罢。其余几人也不必再缉拿——眼看皇上寿辰将至将行大赦,何必留这些家伙白吃牢饭。” 左路甚是知情识趣,连忙拱手,“自然,自然,全凭大人定夺。” 阿狸走出衙门时,仍抽泣不止。见门外等候的徐鸮倚在树下,冷眼打量着呆头呆脑的自己,吓得直往我身后躲。 我不便将他直接带回府中,只得先找了间客栈安顿。掩上房门为他查验了伤势,但见淤伤遍布,似是经历了几番恶战。幸而都是皮外伤,将养些时日应无大碍。 “你来找我?” “是,是厄齐努尔叫我来找你。” 徐鸮神色复杂地盯着阿狸,“你们不逃命找她干什么?” 阿狸瘪着嘴,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这么魁梧的汉子,泪腺却如此发达,叫人看着心头复杂。 他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向我道出他们的遭遇。 原来那日祝山枝离开后,本打算趁乱带着阿狸和厄齐努尔一同逃出生天。谁知中途竟横生枝节——厄齐努尔那位身患重病又中蛇毒的同伴,名叫金巧儿的女子,先前被认定已无生机,却从旁人口中得知她竟还活着。 祝山枝当即决意折返,要救她一同西去。 不料这一回头,却正中了阿呼团杀手的埋伏。为掩护阿狸与厄齐努尔突围,祝山枝独自断后,陷入重围,最终力竭被擒,如今下落不明。 厄齐努尔让阿狸来锦州找我,自己则先行追查线索去了。 听罢阿狸的叙述,我心头百味杂陈。分明都已挣脱苦海,为何又要自投罗网?难道就为那个生死未卜的金巧儿? “是谁伏击了你们?” 阿狸偷偷瞄了眼徐鸮,欲言又止。 徐鸮见状上前道,“是波吉那可。在浮荼城交过手,他布下了陷阱,企图用卑劣的手段杀了我。” 阿狸怯生生地挠头,“这位大侠当时差点把我们全收拾了,连大哥也受了重伤……” 原来是指祝山枝被徐鸮所伤那次。如今又冒出个波吉那可,不知祝山枝现下如何。 “你觉得祝山枝能逃脱吗?” 阿狸不知想起什么可怖的往事,缩着脖子眼神发直,“不行的……他会把大哥活活折磨死。不是头一回了,他向来都是这么折磨大哥。” 我猛地揪住阿狸衣领,阿及戈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庞再度浮现,激起阵阵生理不适,“说!波吉那可和阿及戈什么关系?” 阿狸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是、是他的属下……就是这人,把大哥送给了阿及戈……享用的。” “什么?说明白!波吉那可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能——” “他是阿爹的干儿子……” 我听到这里彻底愣住了,田闻论的干儿子波吉那可为了向阿及戈献媚,把祝山枝卖给了后者——我没法把享用两个字合理联想,因为实在超出了我对恶的想象。 有些眩晕反胃,我松开手跑到外面呕吐起来,徐鸮有些慌张地拍拍我的背,给我端了热茶。 待关上阿狸的房门,他将我引至客栈转角无人处,正色道,“一正,没事吧?” “没事,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徐鸮捧着我的脸,表情有些复杂,“你别告诉我你要管闲事。” “……阿鸮,我……” “听着你不欠他什么,他与你也不再有任何瓜葛,你已经尽可能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就算置之不理你也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徐鸮顿了顿,摸着我手腕上的红线说道,“况且你自己有没有明天都还未知。” 我明白徐鸮字字在理,祝山枝的事不该再管,这分明是个圈套——若波吉那可当真如徐鸮所说卑劣成性,必定会以祝山枝为饵,将阿狸与厄齐努尔这些叛徒一网打尽。 更甚者,阿狸他们或许并非最终目标。正如当初在卑陆以我为饵引诱赵泽荫那般,此番擒住祝山枝,说不定正为诱我入局。 我会去救祝山枝吗? 我凭什么去救他? 我又拿什么去救他? 挣扎良久,我起身轻拍徐鸮的手背,推门回屋。阿狸满含期待地望来,眼中残存着微弱星火,而我不得不将这火光掐灭。 眼中的光瞬间消失,阿狸精神恍惚地下了床,脚步有些虚浮,半晌他给了我一个地址,只淡淡说道,“有件物事给你。是大哥准备交付与你后,就带我们远走高飞的。先前我被官府通缉,不敢随身带着。” 说完,阿狸转身离开,再未回头。 徐鸮见我久久没有动弹,上前来搂住我的肩膀,“走吧一正。” 这天傍晚我在家吃晚饭,莺儿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脑中总是浮现出那个浑身都是伤痕的男人,以及他玩世不恭有点天真又有点残忍的笑容。 半夜,徐鸮回来了。他见我还没睡,掏出从阿狸所述地址挖出来的,祝山枝想转交给我的东西。 玄黑冰冷的羽纹匕首,依旧削玉如泥利如寒霜。 我握着匕首,眼睛已经红了。徐鸮无奈地抱住我,叹息道,这也许就是命吧。 是夜,烛火摇曳,我与徐鸮对坐灯前,细细拟定下一步计划。 救祝山枝一事,绝不可贸然行动。对方既设下陷阱,必已张网以待,就等我们自投罗网。 这狡猾的对手,定然会故布疑阵,让我们屡屡扑空。 思及此,我忽然想起当初赵泽荫救我的手段——唯有借力打力,反客为主,方能将敌人逼入绝境,叫他落入我们的算计。 所以无论我打不打算救祝山枝,把阿狸打发走都是必须。 联想到此前窥见乐正玄知之事,很难不疑心他与阿呼团余孽有所牵连。多塔塔已死,达吾提亦将不久于人世,一旦其霍桑落掌握大权,绝容不下乐正玄知。 他若想活命,或许会继续与田闻论合作,另寻靠山。 眼下不能轻举妄动,我们需要更多的线索和一个契机,我无奈地想,希望祝山枝能多活一段时间。 议定之后,我们决定分头行事,徐鸮暗中查探消息,而我则需寻一位熟知阿呼团内情之人。 次日进宫,我径直往昭阳殿去,直至正午时分,才见高佑与张太傅自殿中走出。 见到我候在远处,高佑脚步略缓,待张效俭离去后,他方背着手踱至我身旁,却不言语,只缓步朝向未央台行去。 我心下了然,默然紧随其后。 “免了寒暄,何事?” “我有事找阿苏那其,但他有点凶,我不敢一个人去找他。” 高佑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道,“走吧,先吃饭。” 回到恪勤楼,在有些乱的小小房间里,几道简单的饭菜摆上桌子,我一夜未眠,又心绪纷乱,着实毫无胃口。 高佑却不急不缓地替我夹菜,话头一转,忽然问起毫不相干的事,“你和荣亲王是不是认真的。” “……不好说。” “一正,你的婚事虽理应由黄侯爷做主,但你既认我为义父,我便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与他绝无可能,不如及早抽身。” “为何绝无可能?” 高佑近来忙于官员述职之事,眉宇间尽是疲惫。他瞥我一眼,淡淡道,“单是英贵太妃那一关,你就绝无可能闯过。” 我闻言竟轻轻笑了。正合我意。更何况,我与他之间,又怎可能走到那一步。 “义父,眼下我确实没有太多精力思考自己的事情。” “你找阿苏那其,所为何事。” 我思忖再三,终将实情和盘托出。当“阿呼团”三字出口的瞬间,高佑放下了竹箸,默然唤人沏来两盏清郁的梨花茶。 他凝望窗外,仿佛沉入某段遥远回忆,良久才轻叹道,“涂河国的孑遗,竟至今仍做着复国的旧梦……可悲又可叹。” “他们在西域屡生事端,挑拨诸国与大梁关系,企图趁乱渔利、鸠占鹊巢。虽不过是一群见不得光的蛆虫,成不了大气候,却实在令人厌憎,非除不可。况且……他们也是害死我师父的元凶,我绝不能置之不理。” “哎,我明白了。”高佑长叹一声,揉了揉眉心,忽然道,“其实他们兄弟二人,本是涂河国的孩子,并非中原人。” 我心中一震,下意识起身去查看门窗是否紧闭。 高佑却摆摆手,“不必紧张,这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当年我任雍州总督时,在一处匪窝中发现了这两个孩子。虽被中原人养大,实为涂河遗族。想来……是他们的父母自知难将孩子抚养成人,才在其幼年时托付给了来自中原的友人。” “义父,此事可有凭证?”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宋鹤其实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三弟:徐鸮。[小丑][小丑][小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第 90 章 第91章 第 91 章 “这十余年间,我亦曾暗中查访过他们的身世。”高佑缓缓说道,“人这一生,或许会死得不明不白,但自己的来处,总该弄个明白。他们的中原养父母留下了一条模糊的线索——便是阿苏胡图所用的那把刀。那刀当年就藏于家中地窖,幸而未遭贼人掠去。” “可阿苏那其说那刀是战利品。” 笑了一笑,高佑说道,“刀只有一把,总不能掰成两半。” 我顿时了然——原是阿苏胡图胜了阿苏那其,嬴得了这把代表身世渊源的刀。既然如此,阿苏那其仍对阿呼团有所了解,想必此前也曾与之有所牵连。 “你径直去逐月轩寻他便可,不必顾虑,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得到了高佑的肯许,我便打算去高府走一趟了。 还没出门,高佑将我叫住,“一正,眼下荣亲王不在,此事或可听听上位者的见解,必能有所裨益。” 我颔首应下。高佑此言,是提醒我当求见于明途。也对,这会儿绝非逞强之时。多耽搁一刻,祝山枝生还的可能便渺茫一分。 匆匆赶至高府,我告知管家刘同,是奉义父之命前来与阿苏那其有事商量。他不敢怠慢,当即引我走向逐月轩。 万物凋敝,唯见松柏犹自苍劲。 沿小径前行,我才惊觉逐月轩外竟植了如许多的松树,几乎将整座院落拢入怀中。枯枝嶙峋的梨树上仍缀着未化的残雪,于寂寥中别生一番清冷意境。 阿苏那其犹如一头嗅到陌生气息的狼,不知从何处悄然现身,正伏于假山石上,目光如刃,紧盯着我渐行渐近。 以免他对我动粗,我第一时间表明我来这里高佑知道且准许,阿苏那其思考了一下,不吭声径直走进了院子里。 并不准我进入书房,只停步于那株晚梨树下的木桌旁,阿苏那其眯起一双狐似的眼睛低声道,“坐。不得随意走动。” 不过一会儿,一盏茶上来,梨肉雕作小花浮沉其中。 我浅尝一口,梨香清润,微甜解渴。阿苏那其兀自翘着二郎腿,一副等我开口的模样。 待我将事情缘由细细道来,他垂眸沉思良久。 等我一盏茶喝完,又讨了一碗,他方才抬眼,语带讥诮,“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那头没用的小野狼,估计早就被嚼得稀碎,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 “四五年前我与他们交过手,知道他们的手段,里面的杀手要么一辈子为他们所驱使,要么就得死,没有第三条路。” “不管如何我得找到他,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阿苏那其闻言笑了,凑我身边低声道,“尸体哈哈哈,你太乐观,可能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尸块了哦。” 强忍下胃海翻涌,我直冒冷汗,解开衣领抬手扇扇风,“你了解他们,又很聪明,有你帮忙,我觉得祝山枝活着的概率会很大。” 阿苏那其摇着腿,望着屋檐上滴落的融水说道,“我有个要求,答应了我就帮你。” “你说,我答应。” 阿苏那其突然伸手拉住我的衣领,眼底有一丝阴狠和偏执,“我要跟那个剑客一起行动,我会找机会跟他堂堂正正比一场,赌上生死。” “……非得这么激进么?” “不能保护大人,我们这条命有何价值。” 我因心虚眼神在不受控制躲闪,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没有哪个父亲想看到自己的孩子死去。” “……我就当你答应了,你可以走了,我会去找那个剑客。” 我起身理理衣服,端起杯子把梨花茶喝干净准备先行离开。这时阿苏那其又说,“聪明的猎犬会把猎物逼入绝境退无可退时再将其一网打尽。”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尽力。” 离开高府,我一刻不敢耽搁,立刻奔回宫中,直至昭阳殿前,已气喘吁吁。 明途刚忙完政务,见我鬓发散乱、额角沁汗,当即抬手止住了正欲退下的李泉,叫他不必去宣向凌薇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败了他的好事,但没办法了,时间有限。 “发生何事了。” 我定下心神,将祝山枝被擒、阿呼团设伏等事细细道来。 明途托着下巴静听,良久,抬眼望来,眸中竟含了几分戏谑,“如此紧张这个家伙,看来他对你意义重大,很喜欢么。” “这个节骨眼上就别吃醋了,你召见向凌薇我还吃醋呢。” 笑了起来,明途拉住我的手,“玥儿,看你吃醋我很开心。” “有的是时间慢慢高兴,你要喜欢,我天天吃醋给你看。眼下赶紧帮我指点一下,把这个家伙救出来,真要死了,我师父又损失一个小友。” “别慌,你啊,这么久了仍旧没有尝到权利带来的甜头。”随即,明途扬声唤道,“郑修,取舆图。” 我一怔,尚未回神,便见明途已转身拉住我的手腕,来到案前。 展开舆图,明途笑问,“我考考你,他们会藏在哪里。” 我哑然,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藏哪里,难道明途知道?可看他神情从容、笑意清浅,分明已是成竹在胸,不会吧,只是听过我的讲述他便知道了? “别急,静下心来,认真思考。” 我捧起茶盏又饮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略定心神。几次深长呼吸后,我凝神望向眼前铺开的大梁疆域图,思绪如潮翻涌。 有关祝山枝的种种记忆渐次浮现:初遇时他与阿狸设计诱拐我,最后一别时他消隐于晨雾的背影……一幕幕如倒卷的老电影,每一细节皆清晰如昨。 忽而赵泽荫曾说过的一句话再次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他说涂河国不需要复国,鸠占鹊巢就行。 是了——这卑劣的阿呼团,打着复国旗号四处煽风点火,正因自身弱小,根本无力重建故国。唯有权占他邦、窃居其巢,方能勉强窃取果实。 比起另起炉灶,他们必定更倾向于强占他人的窝。 那么,这天下还有谁的“窝”,比那一处更适宜他们藏身? 原来如此,一切竟又重回原点。 我指向丰州,沉声道,“可是此处?他们既与黑鱼寨早有勾结,必定会物尽其用,利用黑鱼寨的老巢藏匿起来。” 露出欣慰的笑,明途点点头说道,“没错,一定是这里。除去他们和黑鱼寨的关联,他们亦会自作聪明,以为‘越危险之处越是安全’。” “可他们手中握有人质。若我们强攻,只怕对方情急之下会鱼死网破,杀害祝山枝后四散溃逃——徐鸮说他们逃命的本事可厉害了。” “若是二哥在,你猜他会怎么给你支招。” “他肯定不会亲自带人去围剿这帮贼人。” “没错。他必会设法将敌人逼入绝境,令其进退维谷,唯有投降或谈判一途。”明途垂着眼睛,说道,“围其三面,网开一角,而后……一击毙命。” 我有些茫然,细想了半天,是这个道理没有错,可究竟该怎么做呢。 “丰州西有蜀州,东有秀洲,南有曲州,北有晋州,他们可逃窜的方向太多了。” “这个时候,就要用点手段了。”明途拍拍我的背,坐在案前,“蜀州山高路险,尤以落鹰峡地势崎岖,他们断不会择此绝路。只要我们将秀洲、曲州二处水路严密封锁,便可将其自丰州逼往晋州。” “怎么逼,还得不动声色。” “水军。” “……” 我蓦然顿悟——先前南下丰州时,赵泽荫确曾同我提过珠州、秀洲、曲州三地筹建水军之事。原来一切早已埋下伏笔。 那帮人挟持祝山枝与抱病的金巧儿,若被迫逃窜,定会选择水路掩人耳目。若借操练水军之名,严控丰州向东、向南的所有水道…… 他们唯有北逃晋州一途。 余下的事,便是要将丰州这潭水搅动,逼他们出洞。 “谢必安既死,丰州总督丘陵当即刻赴任。首务便是继续清剿洛川残余水匪,再定练兵之日,将他们一举逼入晋州。”说到这里,明途执起朱笔,在晋州江澄渡与渔关渡上圈下两处鲜红印记,“二选一,做好埋伏等他们落网即可。” 听到此处,我终是长舒一口气,身心一松竟不自觉跌坐于明途膝上。忽见郑修仍垂首静立一旁,赶忙要起身,却被明途揽住腰身。 他并未看我,只沉声向郑修道,“传旨:丰州总督丘陵即日赴任,务必将洛川水匪剿清殆尽,不得有误。” “臣立刻去办!” 等郑修一走,我回身问明途,“这个丘陵人怎么样?” “油滑不足,但听话。”拉我靠在怀里,明途吻吻我的额头低声道,“别担心玥儿,有我在。” “凭我自己,只能去给祝山枝收尸了。” “为何这么想救他。” 我沉沉叹了一口气,说道,“想给这个浑身都是伤痕,依旧挣扎活着的人一个栖身之所,仅此而已。” 摸着我手上的红色印记,明途喃喃道,“玥儿,你淋过雨,所以会为他人撑伞。” “你不也在给我撑伞么。” 将我搂在怀里,就这么安然拥抱着,明途叹息,我会为你撑一辈子伞,让你安然度过余生,玥儿,所以别怕,也别慌张。 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们几个会聚在一起,和平相处。 是夜,珍馐楼的包间里,我,徐鸮,阿苏那其,以及金吾卫中郎将耿画见了面。 气氛有些尴尬,尤其是耿画,我们都是第一次见,明途说耿画为人沉稳,探查情报很有一手,适合参与这次行动。 “怎么都不说话。” 耿画好像见过徐鸮,他回道,“我听大人您的安排,会全力配合徐大哥。”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阿苏那其抱怀说道,“不过既然高相派我来,我也尽量不添乱。” 徐鸮左右看了一眼,眼神前所未有锐利,“时间紧迫,敌人在暗,手上有人质,这次行动希望你们听我指挥,以免造成无法挽回的错漏。” 我用力点头,正襟危坐,“我一定听指挥!” “你就算了,你不需要参与,会添乱。”徐鸮顿了顿,说道,“出去自己坐会儿。” 行吧,我只能闭了门等这三人密谋。 我此时肚子也饿了,叫何言秋给我做一碗甜米松子粥。思绪如暗流涌动,难以平息。 窗外是无月无星的夜,浓稠的黑暗漫无边际,仿佛唯有待朝阳初升,方能将这沉沉墨色驱散。 此后两日,表面一切如常,然看不见的暗潮早已汹涌流动,似一场不见兵戈却凌厉异常的博弈。 这日下午,我正对案出神,玉珍连唤数声,方才将我飘远的思绪唤回。 听闻向凌薇近日暂居英贵太妃处,我便带着秦入画与掌珍寄瑶一同前去拜会这位即将入宫的向小姐。 寄瑶在路上向我抱怨,这位向小姐很不好伺候,对首饰的要求极高,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式,做了两套她都不太满意,好在英贵太妃为人和善劝她收下,不然尚宫局才真的伤脑筋。 我笑着听她三人讨论,心想世间最难之事,莫过于揣度人心深浅。 英贵太妃满面春风,唤向凌薇近前同赏司珍房新制的两样首饰:一支金丝缠绕葡萄缀珠步摇,一对点翠嵌珐琅水滴耳坠。 依我看来,皆是工料上乘的精品。 向凌薇却只漫不经心地左右打量,手中那柄雪白的绒毛团扇轻轻摇动,任秦入画如何妙语夸赞,她眸中始终兴趣寥寥。 “薇儿,如何,可喜欢。” 向凌薇指尖轻抚过步摇上垂下的金丝葡萄,语气淡薄,“姑母,好看自是好看。可与后宫诸位娘娘常戴的制式,又有何分别?终究是大同小异,乏善可陈。” 英贵太妃见我一直没说话,转头看着我说,“黄大人,你觉得呢。” 我轻呷一口清茶,从容笑道,“皇上向来喜爱葡萄,昔日特命人在琼花苑中搭起葡萄架,每逢夏秋总爱在绿荫下的竹椅小憩片刻。至于这对耳坠,形制圆润、华彩内蕴,更衬向小姐耳形秀美,堪为锦上添花,令人见之难忘。两件皆为用心之作,还望向小姐笑纳。” 向凌薇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如此说来,这饰品虽是赠我,所要取悦的却并非是我。我的喜好……其实并不重要。对吗,黄大人?” 秦入画此刻有点汗流浃背了,强维持笑意道:“小姐若有心仪样式,但请明示。” “我偏爱峻岭修竹、旷野星垂之象。至于这些寻常小姑娘钟爱的精巧玩意儿……我一概不喜。” “入画,重新按照向小姐的喜欢做一副首饰。” “慢着。”向凌薇晃晃手上的步摇,突然上前一步插到我的发髻上,低声道,“送给你,免得总如村野丫头般素淡……半点配不上他。” “……多谢向小姐。” 离开后,玉珍仍在忿忿不平,寄瑶连忙说自己会按照向小姐的要求重新献上首饰,一定不会被她难倒。 我不由轻叹:燕贵人反倒显得易与许多,就连一向爱挑剔的纯嫔,此刻想来竟也算得上平易近人了。 “不过啊,一正戴这个还真好看。”秦入画捂嘴笑道,“您要多多打扮打扮,正是如花貌美的年纪。” “故作高深,你看她哪次不是满头珠翠,华服霓冠,还说小姑娘喜欢的她统统不喜欢,只不过是想更出挑罢了。” 秦入画连忙捂玉珍的嘴,四下无人才谨慎地说道,“过几日她便是娘娘了,可不敢乱说话。” “罢了,依她的意思办吧。” 有些疲惫地出了宫,难得徐鸮没有来接我,我走在路上,路过胭脂水粉铺,神使鬼差走了进去。 掌柜给我介绍各种香粉,我突然想起赵泽荫竟然懂什么是贵价的香气,经不住诱惑买了一些,掌柜又送给我一罐指甲花。 我看看,原来是散沫花混着明矾制作的,可以用来染指甲。 我的手指甲之前在西域伤了,这会儿基本长好了很适合上色,买了一大包东西,掌柜见我出手阔绰,眼睛都快笑弯了。 回到家我将家中女子皆唤来,一时脂香粉融,笑语盈盈。 莺儿正细心为我敷上嫣红的散沫花泥,又用纱布层层缠裹,忽闻门外传报,道是杨颂将军求见。 我愣了愣,怎么回事,他怎么还在。 我出了门,双手因在染指甲只能张着十分怪异。 杨颂见状,笑了起来,“黄大人,您发间这支步摇倒是别致。” “你找我什么事?” “闲来无事,想请您吃饭。” “……”我示意杨颂走到一边,说道,“王爷没有跟你说,不要再来找我吗?” 杨颂笑意未减,皓齿如贝,近看竟还嵌着两枚浅浅梨涡,“并没说不准交朋友不是么。” 我打量着杨颂,晃晃手,“那你等我一会儿,我正在染指甲呢。” “好,不急,我等你。” 我回去把指甲花洗掉,时间太短,虽然只染了淡淡的粉红色还挺好看。 也没说去哪里,杨颂说自己不常来锦州,问我哪里值得逛一逛。我思来想去,锦州我都玩遍了,冬天,不如去文峰塔转转。 文峰塔在碧空寺里,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塔身用了琉璃贴面,天气晴好时整个塔身流光溢彩绚烂夺目,也算是锦州的标志性建筑了。 原以为杨颂健谈,却不曾想一路走着他好像没什么话跟我聊,只是静静听我讲锦州的三峰六池,八园十六景,以及定远斋,珍馐楼,八步瑶池三大老字号有什么特色美食,更不用提锦州的点心蜜饯更是一绝,我吃习惯了,别处的都觉得差点意思。 一边听着,杨颂一边说,他临走时会多买点特产带给家人。 打开了话匣子,杨颂开始讲他的弟弟,讲他出嫁的姐姐,讲越州十万大山的奇诡险峻,讲蜀州芙蓉城的繁华富饶。 我不由心生感慨:大梁疆域辽阔,山河迥异,确实值得一一走遍。 忽然间,竟有些明白了高迎盛当年纵情山水之心。观山览水,遇人遇景,人生原不该困于一隅天地之间。 若有机会,我好想带明途出去走走,他一定会很喜欢外面的世界。 “你说越州真有巴掌大的蜘蛛?” 行至碧空寺时,天色已向晚。沉厚的暮钟声荡开,一声接一声,悠长苍茫。 我坐在石阶上,望向阶梯尽处的文峰塔。夕阳余晖漫洒,塔身上黄蓝交织的琉璃折射出流转的光华,璀璨夺目。 “不止你的巴掌,”杨颂摊开自己宽大的手掌比划,“约莫有这么大。不过并无毒性,即便偶遇也不必惊慌,随手拂去便是。” 我伸手与他比了比,那尺寸果真远胜我的手掌,光是想像便觉头皮发麻、背生寒意。 “当然,也可捉来烤了果腹。” 我笑道,“打住,太可怕了。” 杨颂闻言朗声大笑,舒展了下双臂说道,“日后若有闲暇,不妨去蜀州一游。那里风物秀美、气候宜人,起码绝无这般硕大的蜘蛛。” 我托着下巴叹口气,心想我都快死了,哪里还有时间四处游玩。 “夷蔺族的图腾是蜘蛛,你说他们不害怕么。” 杨颂愣了一下,侧首看我,“黄大人博闻广识,连这都知道。不错,夷蔺部族确有供奉蛛神的习俗。相传曾有一修行千年的蜘蛛精化为人形,嫁与部族首领,为他诞下万千子嗣,终助其击败强敌、一统诸部。” “图腾崇拜,或因敬畏,或因恐惧,就如中原奉龙为至高权柄的象征,代表万民对天子的臣服。说到底,并无不同。” “……” “无论是惧是敬,归根到底,百姓所求的,也不过是个安居乐业罢了。” “原以为大人久居深宫,见解难免受限。能有这般胸怀,实属难得。” “杨颂,”我并未看他,声音平静似水,“深宫女子又如何?她们作为男子的附属,被赋予一丝微末价值,困于朱墙之内物尽其用——唯一的用处,便是取悦君王、延绵子嗣。一个连自我都已湮灭的人,你又如何苛求她们洞悉世事、眼界开阔?” 我略顿了顿,望向远处渐沉的暮色,“自然,比起终日为生计奔波的黎民,她们确也享尽了人间富贵,一个‘惨’字,倒也担不起。” “抱歉,我并无意——” 我笑了笑,仰着头,望着逐渐黑去的天空,“其实她们亦有自己的光芒。喜乐也好,愁烦也罢,皆真切纯粹。既已失了自由,不如尽力让她们多些欢愉,也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黄大人……” “走吧,带你去看看我最喜欢的一棵树。” 起身拂去衣上尘埃,夜风已带了几分寒意。 一同沿阶而下,行至那棵粗壮的枫树下。 苍老的树干在夜色中挺拔而立,树皮光滑枝桠盘曲,积雪初融后更显嶙峋如墨痕,在幽暗中勾勒出一幅奇异而苍劲的画。能够想象到秋日时这一大团火演绎的该是怎样的一番盛景。 走了挺久我肚子都饿了,一起离开碧空寺,在路上随意找了一家小馆子吃饭,点了几道锦州特色菜,我给杨颂夹菜吃,他有些不好意思直说我太客气了。 我笑道,“以后别来找我了,这顿饭我来请,希望你在锦州过得愉快。” 有些怔愣,杨颂自嘲地提了一下嘴角,“是因为季寒山的事情吧,你对我戒备心很重。” 我没再多说什么,一起吃完饭后徐鸮找到我了,他十分戒备地走近,低声对杨颂说道,“杨将军,我要送大人回家休息了。” 没再理会杨颂,我上了马车。 见徐鸮黑着脸抱怀盯着,我连忙向他炫耀我的指甲转移话题。 他端详半天,评价道,“挺好看,为了赴约竟然还打扮了一番。” “不是啦,是赵泽荫那个表妹,她说我是村姑,配不上他。” 徐鸮闻言竟然笑了一声,“她没说错,论外表,你确实不配。” 我给了徐鸮一拳,吼道,“人又不能只看外表!他还配不上我呢。” “也没错,他确实配不上。” “我和他互相配不上?这算什么,你两头不得罪?” 伸手摸摸我的脸颊,徐鸮笑道,“因你独一无二,他这一生,也许都不会遇到第二个像黄一正的人了。” 我拉住徐鸮的手,缓缓说道,“正合我意。” 一月十一,天刚破晓,府门外便停了一车礼物。 清晨寒意未散,我尚带几分睡意,茫然间听来人说,这些都是荣亲王临行前特意吩咐送来的。 我命人将箱笼一一搬进院中,晨光熹微里,打着哈欠掀开盒盖。 只见琳琅满目,不是玉器古玩,便是绫罗珠宝,件件价值千金,耀眼得几乎要灼伤人眼。本想统统变卖了换作银两实用,徐鸮却在一旁低声提醒我谨慎点,因为赵泽荫对我特别小心眼,还是先收起来。 不愧是徐鸮,就是有经验,我连忙唤人逐件登记在册,好好收在仓库里。 进宫前我叫莺儿今天做点好吃的,晚上大家一起吃汤锅,喝热酒,也好驱一驱这深冬的寒气。 [吃瓜][吃瓜][吃瓜][吃瓜]那个男人,心眼儿黢黑。阴影处的男人要在200左右以后才会现身,但其实他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1章 第 91 章 第92章 第 92 章 原本想忙完了早点回家,结果下午时候迎蓁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张继诊断一番,说只是着了风寒,许是前几天下雪玩得太开心散了汗。 正说着话,明途便来了。 “要不要紧?” “没有大碍,我等她退烧了再走。” 明途嗯了一声,便准备去看英贵太妃,“别把二哥给的东西卖了,不然他会找你算账。” “……都给我了,我还不能随意处置?” 白了我一眼,明途笑道,“这么久了你还不懂他么,便是他捡块石头给你你都得珍惜,不然他会生气。” “去忙你的吧,我知道了。” 明途背着手在我耳边轻声道,“改天带我出去玩。” 没好气地瞪这家伙一眼,我快忙死了,还有祝山枝的事儿没解决哪里有空带他玩。 回到屋里,扭了温水帕子给迎蓁擦身体,这个丫头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直到入夜迎蓁才退烧,她醒来了,有些虚弱地靠在软枕上,不肯喝药也不愿意吃饭,急得如琪头冒虚汗。 我叹口气,把这些人统统赶出去,把门口轮值时不时探着脑袋往里看的乐正景叫进来,他十分焦急地望着迎蓁,跪在床边,接过我手上的小碗。 “皇后娘娘,吃了药才好得快。” 迎蓁撅着嘴,低声嗫嚅,“太苦了。” “要吃莲子糖么,很甜。” “一正不让我晚上吃糖……” 我坐在一旁,笑眯眯道,“够了啊,赶紧吃药吃饭。” 看着乐正景给迎蓁喂药,二人眼波流转,却十分单纯,我托着下巴想,这脆弱的珍宝落地即碎,幸运的是为人所呵护,已是难得。 老老实实喝了粥吃了药,迎蓁又睡了过去。 我走出门,嘱咐如琪好好照料,忙活了一天,早已经错过了晚饭时间。正准备走时,我又回头走到乐正景身边,“我提醒你,我不在的时候不要越矩,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有些紧张地垂下头去,乐正景点点头。 回到家,我招呼众人一起加餐。不大的院子里顿时闹哄哄一片,我坐在一旁看他们嬉笑打闹,自己则与徐鸮静静对酌。 “给你。”徐鸮将一柄羽纹匕首推到我面前,“已经保养过了。” 我抚过冰凉的刀鞘,轻声叹息,“不知祝山枝如今是生是死。” “大概率还活着,他还挺受得住折腾。” “……所以金巧儿这人,究竟死了没有?” 徐鸮沉默片刻,杯中酒液微漾,“以我对杀手的了解,金巧儿应当早已不在人世。不过是个引诱祝山枝上钩的饵罢了——脑子不灵光的人,总容易被骗。” “……想不到他竟是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这两日你好好思考没有,”徐鸮话锋一转,“江澄、渔关他们会选在何处上岸?” “江澄渡口离丰州最近,按理该就近靠岸暂避风头。但阿呼团中那位谋士不容小觑——此前西域小车国之乱,步步皆在他的算计之中,令人难以招架。更别说此番借陈晋挑拨赵泽荫与高佑,险些让我进退两难。”我握紧手中匕首,继续说道,“若不是皇上思虑周全给了我密匣,只怕真要难以收场。所以这个人,他会给这帮杀手出什么主意呢?” “也就是说,祝山枝和你在一起那么久,竟然一丝情报都没有透露给你?”徐鸮扶额,长叹一声,“还真是个嘴硬的家伙。” “耿画和阿苏那其怎样?” “耿画要负责联络各州行动起来,至于阿苏那其,已经往丰州方向去了。” 我点点头,暂时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执行这个计划,我还有时间思考最后一步怎么收网。 又过了四五日,宫中一切如常。 直至一月十七这日,我在宫道旁忽遇一位稀客。 但见来人魁梧雄健、气宇豪放,虽身着文官袍服,却俨然一副武将之风。他远远便朗声笑道,“哎呀呀,黄大人,正找你呢!” “总督大人何时回京述职的?”我含笑迎上前去。 雍州总督王尧哥大步走来,声若洪钟,“方才面圣完毕。听说大将军去了北州,真不凑巧,原本还想邀你二人痛快喝一场!” 我微微欠身,笑道,“他虽不在,还有我作陪。不如今晚由我做东,请总督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哈哈哈,果然是个爽快人,那晚上珍馐楼,不见不散!” 赵明途刚理完朝政,正略带倦意地倚在龙椅中,一见我便轻声埋怨,“可算来了,天天都见不着人。” “容彩宫打整好了,就等向小姐进宫。我也忙得脚不沾地,光首饰就为她订制了七八套。”我走到他身侧,抬手为他轻轻按摩太阳穴,“也罢,总归是交了差。” 赵明途闭眼睛感叹道,“行吧,年关将近,是时候放出燕贵人,让她们好好过过招——想必十分有趣” “怎么还看起了热闹,不务正业。” 明途忽然握住我的手腕,端详片刻,唇角扬起一丝玩味,“开窍了?我看你最近都在忙着打扮自己。”说着他撩了一下我发髻上的葡萄紫步遥,“二哥不在家,你反倒开始打扮了。” 我炫耀着新染的指甲,笑道,“好看吧,以前我经常偷偷涂妈妈的指甲油,五颜六色特别好看,还有她的口红睫毛膏,徐奶奶说我像唱大戏的。” “哈哈哈,清水出芙蓉,你本就很漂亮,打扮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还是哭呜呜好会夸我。”我捧着明途的脸,亲亲他的额头,“什么时候再让我给你打扮打扮,像小时候一样玩过家家,你当洋娃娃。” “你倒是带我出去玩嘛,任你摆弄,给我扎两个小辫子,穿裙子,怎样都可以。” 搂住这个温柔的男人,我蹭蹭他的脸,“你和小时候一样可爱,我太喜欢你了哭呜呜。” “所以什么时候出去玩。” “我过段时间要去晋州,你生辰时我不一定在,明天你有空的话我们出去玩一天。” 明途连忙点头,生怕我反悔,“喏说好了可不准反悔,不过上午我有些公务要处理,中午你来接我。” “嗯,就我们俩,好好玩一天,我先去准备准备。” 没再多言。明途每日极为繁忙,既要处理诸多朝务,还须不断研习治国之道。 不过比起幼时天未亮便被少师催起读书,如今他至少能多睡片刻懒觉,至多不过被太傅唠叨几句罢了。 出宫后,我遣人前往辉曜坊走一趟,又派人知会左路一声,随后订下了八步瑶池最高一层的所有包间——明日,我要给明途备一份惊喜。 傍晚我和徐鸮去珍馐楼赴约,才入席间,竟再见童茂行身影。众人也未多言,斟酒即饮,一时杯盏交错。 酒过三巡,王尧哥说起兆业此次并未返京述职,反而趁小车国初定、卑陆国君病重之机,一举荡平浮荼城,将阿呼团残部驱赶至无雷国境。 至少在关外,他们暂时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了。 我心中慨然,这样一来也算是为师父报了仇。 此外临别前,赵泽荫交代茂行带人再次探查了那处我和祝山枝意外掉落的涂河国遗迹。我有些意外,此事赵泽荫未曾向我提过,茂行此番前来,正是为将探查结果亲口告知。 那具被同伴背叛而绝望死去的干尸因遗迹内干燥的环境,尸体保存比较完好,从其衣饰与身上刺青推断,此人应为涂河国王族。 我一时怔了,一边喝酒一边仔细回想着,当时因惧怕我没敢多观察这具尸体,可祝山枝仿佛察觉出了什么——他好像一早已知晓这具尸身的真实身份…… “奔雷作为涂河国最大最强盛的部族,确实以狼为信仰。历代国主也基本出自奔雷族,不过——”王尧哥端起酒杯,略顿了一顿,“王族的标识要更为复杂,融合了三大部族的象征。” “狼,雪山,以及木塔河。”我接口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这才是涂河国真正的图腾。” 王尧哥蘸了些酒水,在木桌上勾画起来。 水迹蜿蜒蔓延,渐渐凝成一个清晰的图腾:狰狞的狼首傲然居中,其上是一道巍峨的雪线,其下是一条奔流的长河。 “我在那具尸体的靴底发现了这个图案。足以证明此人出自涂河王室”茂行说着,目光转向徐鸮笑道,“主要徐大哥把那些人杀得四处乱窜,多的线索……不太好找。” “哈哈哈,黄大人,您这位管家当真是一员悍将!”王尧哥大笑着重重拍我的肩膀,“怪不得王爷对他另眼相看。我悄悄跟您透个底——可得把您这管家看紧点儿,王爷可是存了挖人的心思,想将他收为己用呢!” 我顿时酒醒了大半,一掌拍在桌上:“好哇!挖人竟挖到我头上来了?” 王尧哥笑得愈发意味深长,“诶,大人和王爷之间,又何须分得这么清楚?” 茂行给一直没开腔的徐鸮斟酒,笑道,“徐大哥几时有空,我想再见识见识你的剑法。” “这可得看黄大人何时准假了。” 我想了想,说道,“那就明天吧,我刚好也有事。” 王尧哥的酒量还真是名不虚传,喝到最后徐鸮已然脚步虚浮,他却仍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在珍馐楼前告别,茂行已经醉倒不省人事,王尧哥叫人把他抬上车,这才准备回驿站去。 我和徐鸮在夜色中走着,他说要吹吹风醒脑。 我晚上没喝多少,就是没吃饱,趁收摊前要了最后一碗醪糟炖蛋。 我一边吃一边问徐鸮要不要吃。他抓住我的手喝了一口,笑道,“好吃。” 在玉京河畔坐会儿,徐鸮望着远处发呆,半晌他说道,“你把江鸣之藏在广安堂是何用意,以他的才能完全可以入朝辅佐皇上。” “怎么突然聊到了这个。” 徐鸮看看我,突然笑了笑,“江鸣之,艾卿,刘尚志……你们好像在为谁筹谋一样。” “阿鸮,还有你。” “……”徐鸮垂头思索片刻,笑道,“是为了他么。” 我搂住徐鸮的肩膀,笑道,“哎呀呀,你好奇心太重了,不好。” “答应我一件事一正。”徐鸮侧过脸来,他离我很近,清亮的眼睛中有一丝哀伤,“不要突然消失。” “……我答应你。” 次日清早,我便给徐鸮放了一日假。虽说他平日里总神出鬼没,可细想下来,其实忙得不可开交——既要打理府中上下,又得时常去广安堂走动,偶尔还得办宋鹤交代的杂事,更不必说接我回家、陪我逛街这些零零碎碎。 这么一算,他确实能干得有些过分了。 我先去了八步瑶池。 这地方原是前朝遗园,坐落在锦州城南。园中砌有八座五彩池,因嵌了不同矿石,水色各异,日光下流转生辉,景致考究非常。中央立有一座木楼,地势本高,楼顶更是遥对未央台,堪称锦州城中数一数二的登高览胜之处。 掌柜听说便是我包下了最高一层,顿时殷勤备至。 此地虽是达官贵人常聚之所,我来的回数不多,可他认得我是当朝宰相高佑的义女——这身份在这种场合格外好用。他极爽快地提出“买一送一”,直接将顶两层都划给我使用,仿佛早知我要迎的是贵客。 我将所需之物列成单子交给他,请他代为备齐。 忙完这些赶回宫中,已过正午。 一进门,就看见明途正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张太傅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勤政爱民,整个人昏昏欲睡。一见我进来,他眼睛顿时一亮,赶紧清清嗓子道,“太傅,朕明白了。今日就先到这儿吧。” 张效俭瞥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明途身边,“怎么太傅越老越唠叨了?” “哎,真的烦死人,耳朵都快长茧子了。” “走走走,我们出去玩。” 有点不适应我这么主动热情,明途一脸狐疑看着我,“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把明途拉到内室,我取来准备好的常服帮他乔装打扮一番,“明年秋天去犀木围场秋狩吧,我们好久没出去了。” “嗯!” 把白色的狐绒斗篷系好,我摸摸明途的脸,“我这次去了西域才知道天下有那么多壮美的景色,有机会我要带你走遍整个大梁。” “好啊好啊!”明眸如星,明途拉着我有些兴奋地说,“也不必赶时间,走到哪里喜欢的话就住一段时间。” “一定很有趣,想想就好高兴,不过今天我先带你在锦州玩玩解馋。” 只让郑修随行,我带着稍作乔装的明途悄然出了上阳门。他一摘掉帽子,就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宫外的风都格外清甜。 登上马车后,他仍兴奋地畅想着日后溜出宫游玩的种种可能,我便顺势讲起从前在电视上看过的环球旅行节目——说起这世界何等辽阔,国家各异,风物万千,都值得静下心细细体味。 说到这里明途认真地问我,月亮是不是真的有人上去过了。 我顿时来了精神,把过去所学、所听的一切相关知识都倒了出来。虽说对百科全书上的内容早已记忆模糊,但经过我一番添油加醋的讲述,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真有趣。 明途眼睛发亮,沉浸在我所描述的画面中,忽然轻声问,“这些……你也跟二哥讲过吗?” “才没有,”我得意地扬起嘴角,“这可是独属于‘哭呜呜’的专享故事,从没对第二个人提过。” 他笑得眉眼弯弯,忽然凑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声音里都透着欢喜,“天哪,玥儿,你真是开窍了。” “主要他太较真了,我讲的故事在他看来都是胡言乱语,不过好在黄一正摔坏过脑子,他现在也不太在意我乱讲话了。” “若我不认识你,只怕我也会觉得你在编故事。” “哎,我都不敢相信妈妈说带我度假,是回到过去呢。这世上也许真的有不能解释的神秘现象,所以我们一定要坚定信心,知道吗。” “……好。” “区区毒虫在我们那里算不上什么大病,妈妈以前给我讲,医院里的大夫很厉害,五脏六腑有病都可以划开肚皮剖开胸膛医治,而且是习以为常。” 明途摸着我的手腕,认真问,“就像你所言,吃一小片药就可以治病这么神奇吗?” 我搂住这个眨巴着大眼睛的好奇宝宝,笑道,“嗯,我们那里医术比现在发达太多太多,所以我们回去一定会治好的。” 轻轻笑了一声,赵明途把我搂得更紧了,“嗯,我相信你,玥儿。” 目的地是小兰山腰的沧海湖。 湖面不算宽广,但冬日封冻之后,总有许多人来此嬉冰垂钓。湖畔的沧海林仍覆着皑皑积雪,在晴光下莹莹生辉。 才下马车,我便将斗篷脱下扔给郑修,向着林中跑去。 明途似被这艳阳下的琉璃雪境与湖上清风慑住了心神,怔了一瞬,随即也丢下外氅,朗笑着追向我。 打雪仗、堆雪人——这个冬天,我们仿佛还没有玩够。 时光好似倏忽倒流,回到从前最单纯的年月。纵使日子再难,每个寒冬我都定要同他在雪地里闹上一场。只不过如今他长大了,身手越发利落,我渐渐不是对手,终是笑着跌进雪中讨饶。 明途俯身而来,轻轻吻去我额间沾着的雪沫。他跑得气息微乱,眼中却漾着光,如最珍贵的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们牵着手跑上冰面,笨拙地学着旁人滑行。 因不熟练而屡屡摔倒,见我张牙舞爪、狼狈踉跄的模样,明途忍不住放声大笑。既已玩疯了,便再顾不得什么体面,只管追逐嬉闹、纵情呼喊。累了,就躲进湖边的亭中擦汗休息,买阿婆手做的糯米团子吃,一起喝一碗暖烫的姜汤驱寒。 直至夕阳西垂,明途仍恋恋不肯离去,惴惴地怕我就要送他回宫。 我抬手轻弹他的额角,小声道,“还有节目呢!” 他像是从未如此尽兴过,立刻紧紧回握住我的手,笑道:“真不敢想,若每天都能同你在一起,该有多快乐。” 坐上马车准备回城,我笑了起来,“这话说的,我每天都在呢。” “可我想你在我身边,寸步不离那种。” “不要,每天都在一起会腻。” 明途噘嘴嘟囔着,“我看是你会腻,我就不会。” “小傻瓜,今天我哪里都不去,就挂在你身上。” 这才喜笑颜开,明途靠在我身边逐渐被困意笼罩,慢慢睡了过去。 入夜时分,八步瑶池渐次亮起灯火。 说来也怪,今日此处的客人并不多。掌柜早已候在门前,一见我们便迎上前,低声道一切均已备妥。 明途下车时仍带几分懵懂睡意。 我拉着他绕过那些在夜色中流转着淡淡光晕的彩池,沿木阶盘旋而上,直抵顶层的汤阁。热气氤氲的汤池已准备就绪,我替他解开外袍——玩闹得一身是汗,需好好泡一泡,以免着凉。 靠在汤池里,明途问我为什么池子是彩色的。 我告诉他,越州也有这样的五彩池,师父曾说,是因水底沉积的矿石各异,在光照下便会映出不同色彩。 “玥儿,你懂得真多。” “那是,不过你们懂的那些大道理,我可一句都记不住。” 明途接过我递来的热酒,轻轻呷一口,感慨道,“人之渺小,犹如沙砾林石。世间学问如瀚海无涯,穷尽一生,能通晓一二已属不易。” “够了啊,你已经是顶尖的人才,几乎样样都精通,我都佩服你,书上那么多字你是怎么看进去的。” 笑得愈发大声,明途轻声道,“多夸夸我玥儿。” “我是个俗人又不通文墨,只能反反复复说——你真的太棒了、太厉害了、太不得了了,天下第一棒!” “你也是玥儿,你也是。” 夜色愈深,换好衣裳后,我引明途走上外层回廊。他凭栏远望城中万家灯火,夜风拂面,唇边笑意仍如晚星明亮。 我沿着掌柜准备好的梯子继续向上爬,明途连忙扶住我的腰,“要去哪里,这么高危险!” 我跳下来,说道,“你平时里有练武,你先上去,再拉我一把。” 明途点点头,轻巧地爬到屋顶上,又小心翼翼地伸手将我接了上去。他一眼看见静静放在那里的孔明灯,不由怔住,“要爬这么高来放灯?” 我估摸着时辰,从他身后轻轻捂住他的双眼,低声道,“不止呢。” 三!二!一! 松开手的刹那,未央台前万千烟花骤然升空,于天幕轰然绽开,一朵接一朵璀璨流光尽数倒映在明途星辰般的眸中。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这片仿佛为他而盛放的夜空花海,怔然失语。 冬夜的风拂起他未束的长发,他转过头来看我,眼中泪光轻闪,如坠星河。 额头相触,他轻声道,“谢谢你玥儿。” “今年生辰我不在你身边,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嗯,你去晋州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这么机灵,就是落入卑陆人的手里也有办法活下来。” “傻瓜,你在大梁,我会保护你。” 在明途脸上落下一吻,我笑道,“快许愿吧小寿星,十九岁生日快乐!” 明途合掌,于漫天华彩之下虔诚许愿。末了,他提笔在灯上写下“明玥永驻”四字。 望着那盏灯渐飞渐远,融入深渺夜空,我们依偎静坐,直至烟火落尽、长夜重归寂静。 后半夜恍惚间,我觉得明途轻轻抚了抚我的脸,低声说该回去了。 我在梦中点头,仿佛又看见两个小小身影在雪中追逐嬉戏。 他们一路长大,风雨几程,却始终未曾分离。 生死相随,永不相离。 新的一年即将来临,明途生辰之日即是新一年的开端。 关于明途的生日问题,后面的文章中会有相关解释,并非错误描述哦。[摸头][摸头][摸头][摸头]等一个看到此处的小可爱。打个标记,10.15分段中,顺便修一下混乱的人称表述。再次向读到此处的小可爱道个歉,故事还需要慢慢打磨,有空会对情节进行删改,同时规范人称表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2章 第 92 章 第93章 第 93 章 一月二十日,一切准备停当,我即将启程前往晋州。临行前特地嘱咐玉珍,除夕夜恰是皇上生辰,宫宴务必要办得热闹欢喜。 待公务处理完毕,我便与徐鸮趁夜色踏上了前往晋州的路。 出了城,我便在马车上换了一套粗布棉衣,将发髻打散随意披着,徐鸮无奈地看着我折腾说道,“你也不害羞,罢了,一会儿要换马,换套衣服方便。” “这么见外干嘛,说起来是哦,我都没见你没穿衣服的样子,有点不公平。” “你这脑子里成天想些什么!”徐鸮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我一记,却忍不住笑了,“真怀疑你是不是也摔坏过脑子。” 摆脱了繁复裙裳,顿觉浑身自在。我舒展了下腰身,懒洋洋地趴在徐鸮膝上嘟囔,“困了,我先睡会儿。” 晋州大石府,因盛产黑石与铁矿,汇聚了众多前来谋生的劳工。我所设的新善堂,就位于城西北角。去年本早该来察看,却总被种种杂事牵绊,迟迟不得空。 自锦州快马疾驰,不出四日已抵达大石府。一路风尘仆仆,我入住客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好好沐浴一番。 夜色已沉,我整理妥当下楼吃饭,却蓦地愣在原地—— 竟见宋鹤与许久未见的雪客正坐在堂中。 宋鹤面沉如水,好似在训斥嘟着嘴一脸不服的雪客,而徐鸮则静立一旁,默然无语。 “你这丫头,眼看就要过年了,还非要跑来锦州做什么?就为了见那小子?” 雪客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小声嗫嚅,“我们……早就约好了的……” 我见状赶忙上前打圆场,拉了个凳子坐下,笑道,“堂主,孩子大了自有主意,您是不是管得有些太紧啦?” 宋鹤咬牙切齿瞪我一眼,“好啊,莫非是跟你学的?对感情之事如此轻率!那小子一根筋到底,究竟有哪点值得你这般惦记雪客!” “诶诶,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我连连摆手,“雪客可没从我这儿学半点不好的,徐鸮你得给我作证!” 雪客撇撇嘴,没好气地说,“黄姐姐更猖狂,他不仅和鸮哥哥好,还和那个臭脸王好!之前还与一个不知名的公子共处一室,你怎么不批评她?!” “喂喂喂,我可没招惹你们黑鸟堂,干嘛揭我短。”我气得要死,拍桌子吼道,“吃不吃饭,话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一提这个,宋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而严厉地看向徐鸮,“阿鸮!我早说过,银钱之事须得精打细算,即便宽裕也不可挥霍!你看看这善堂,五百两能办的事竟花了上千两,还不亲自督工——拖了一年多,至今未完工,到处是疏漏!我说过多少次,做事务必认真细致,再忙也不能草率敷衍!雪客,你也给我好好听着!” “是是是,堂主教训的是,”我连忙接过话,“我们这不就来查看了嘛,实在是先前太忙……” “还有你,黄大人,”宋鹤目光转向我,语气不容置疑,“既决定行善举,就须做得周全。前些日子,那个当初卖地给你的财主又上门讨钱,声称卖亏了。幸得我态度强硬将他打发了,否则工期不知还要耽误多久。顺便说一句——你原先那个督工,我已经换掉了。” 我大吃一惊,连忙握住宋鹤的手连声道谢,“还是堂主您最靠得住!阿鸮,你可得好好学着些!” 徐鸮白了我一眼,也不作声,只默默将筷子递给雪客。两人埋头吃了起来,仿佛事不关己。 宋鹤一脸恨铁不成钢,摇头叹气,“你看看,就这副态度!” 我拍拍宋鹤的肩,为他斟满酒,笑着打圆场,“堂主消消气。孩子大了,自有主张,难免不好管束。这些事真是劳您费心了。” 宋鹤絮絮叨叨又念了好一阵,才总算缓过气来。席间他神色稍霁,转而问道,“如何,要救的那人……可有线索了?” 想来是徐鸮已将事情原委告知宋鹤。原本只是顺路押送物料至大石府便要离开的宋鹤,为此特地留下;而雪客本欲前往锦州寻找何峰,不料何峰已随赵泽荫北上赴北州,她还未到锦州便被宋鹤半路抓包。 “目前还不知道他们会选择在哪里上岸,江澄或者渔关。” 宋鹤沉吟片刻,说道,“这帮人我略知一二,手段狠辣,手中若扣有人质,一旦遇袭便会果断撕票,让人投鼠忌器。”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谈判呢?” “目前那些人应该还不知道你参与了,毕竟之前你回绝了他的同伴,也没有把计划透露给那二人。若此刻主动找上去谈判,反而自陷被动。”宋鹤看看我,蹙眉道,“我的建议是攻其不备,但要讨巧。” “你的意思是……用毒?” 听到这个字眼,徐鸮当即插言,“不行。她曾答应过师父,绝不用毒取人性命。” 宋鹤抬眼看了看徐鸮,轻啧一声,“真是麻烦。良心这东西,有时候确实碍事。” 我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这些人有服用弥甲散的习惯。若他们要凌虐祝山枝,兴许会借药物助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没法吃饭了,阿及戈虐待祝山枝时的情景又冒出来,令人生理性反胃。 雪客这时候凑过来问我,什么助兴? 徐鸮一言不发,径直将她带至隔壁桌吃饭——这种污秽之事,不该脏了这单纯姑娘的耳朵。 “行吧,那就给他们多吃点,也不算用毒。”宋鹤见我低垂着头,语气也逐渐缓和了下来,“这个家伙还真是可怜,我们小时候虽然也过得艰难,却也不至于至此……我也算明白你为何不惜代价也要救他了。” “只希望他还活着,哪怕支离破碎,也行。” “哎,多想无益。时间有些紧张了,得赶紧确定他们的上岸地点,你再仔细揣测一下,这个时候相信直觉也好,不能一直犹豫下去。” 我长叹一声,呆坐思考。 忽然间,明途曾说过的一句话浮现心头,令我终下决心——那帮人背后有个自作聪明、却总差一着的谋士。 他既然会选择丰州洛川水寨这类“最危险即最安全”之地藏身,那么在江澄与渔关之间,也定会挑一个他自以为“险中藏稳”的渡口。 渔关镇。 还有比这更“危险”的地方吗?三岔大营屯兵之处,够危险了,不是么? 听我一番剖析,宋鹤沉吟片刻,颔首道,“有理有据,令人信服。黄一正,你确实聪明得过分,善于窥破人心……怪不得能把阿鸮拴得这么牢。” “其实都是别人教的,弱小之人的傍身之计罢了。” “我先动身去渔关镇布置。明早你让阿鸮把配方交与我,我早做打算。”宋鹤起身,一把拎起还在嘟囔的雪客,故作严厉地斥道,“跟我回去!你这丫头偷偷跑出来,可知鹨爷找你找得有多急?他都快急哭了——回去好好跟他道歉,听见没有?” 雪客瘪着嘴,自知理亏地低下脑袋,小声应道:“哦,知道了……” 二人离去后,我疲惫地舒了一口气,重新拾起筷子,望着满桌菜肴却毫无胃口。 徐鸮轻轻抚了抚我的发顶,也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回到房中,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徐鸮在身旁低声安慰,“我们会救出他的,别太忧心。” 我摩挲着枕下那柄羽纹匕首,蜷起身子,轻声道,“若祝山枝当年遇上的是宋鹤或高佑,他的人生……定然会不一样。” “傻话,这世间何来‘如果’。”徐鸮温声答道,“但我想,祝山枝至今仍有愿为他豁出性命的亲人,还有你——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轻轻一笑,转身抱住他的手臂,将下巴搁在他肩头,“阿鸮,你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转身把我搂在怀里,徐鸮笑道,“也就你这么认为。” 次日,我与徐鸮一同前去视察仍在修建中的善堂。新督工姓王,得知徐鸮是东家后,连连保证必定按质按量完成工程。 我四处查看一番,见堂后的寝院已然修葺完毕,规模较广安堂大了不少,能容纳不少人。 徐鸮认真交代王督工要注意些什么,我看着他的模样心想怎么能有这么全能的人,既然是全才,那一定要留给他才行。 天色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冬雪将至的清冷。不知北州究竟有多寒冷,他……一切可还安好? 在大石府盘桓数日后,一月二十八这日,我与徐鸮启程前往渔关镇。 沿途商旅渐稀,官道之上一片寂寥。再过两日便是除夕,旧年即将逝去。 说来原本除夕才是一岁之终,但因明途出生那年先帝颁旨改历,二月初一成了新一年的开端。 再次来到渔关镇,我和徐鸮在码头上转悠着,南下丰州时候的情景历历在目,只是渡口不再热闹,再忙碌的人都要回家过年了。 计划很顺利,一切都如明途所设想的那样,某些人慌不择路选择了逃往晋州,神不知鬼不觉,我们便将敌人逼入了死胡同中。 徐鸮告诉我耿画传来消息,有一艘船正在向渔关镇而来。我的心终于放下,虽然与这个厉害的谋士素未谋面,但几番较量下他一次都没赢,他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忍不住露面。 此外,宋鹤这几天已在渔关镇大大小小的酒肆布下眼线,只等敌人上钩。 我不由紧张起来,心怦怦跳得难以平静。 大战前夕这片刻的安宁,随那艘船在风雪中缓缓靠岸,终于结束了。 一月三十,除夕,夜。 耿画、徐鸮、曾在赴丰州途中寻得厄齐努尔并将其带回的阿苏那其,再加上我——五个身份各异、心思各殊的人重新聚在了一起,为了救一个生死不明的家伙。 耿画回报,波吉那可一行约有十余人,未见祝山枝身影,却随行带着一口棺材。这消息他先报与徐鸮,徐鸮未敢直接告诉我。 我必须承认,当听到“棺材”二字时,心口如被刀绞,泪水几乎夺眶。 “并不一定就死了,也许只是方便运送这个被折磨得破破烂烂的家伙,毕竟死人带在身边一点价值都没有。”阿苏那其坐在窗前,摆弄着自己的长剑。 厄齐努尔捏紧拳头,低声道,“他一定还活着。” “阿狸呢?” 阿苏那其耸耸肩,说道,“有点小摩擦,伤了腿,谁叫他们不好好听人讲话。” “你!来势汹汹出手狠辣,还以为你是来杀我们的!” “我就当你在夸赞我剑术不错咯。” 若不是有耿画拦着,厄齐努尔恨不得把阿苏那其揍一顿。 “不要紧,我们四个人够了。”徐鸮叹口气,说道,“诸位,准备好就出发吧,记住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祝山枝活着救出来!” “切,老子还准备大开杀戒呢。”阿苏那其跳下桌子,抱着剑往门口走,“罢了,下次吧。” 雪客带来消息,波吉那可他们果然买了不少酒,弥甲散已经按照计划加入了酒中,第一批酒已经送到,第二批酒正在路上,我们可以行动了。 渔关镇码头一个仓库里藏匿着这帮杀手。没有比码头更合适的地方了,除夕夜,不会有什么人出入这个地方。 雪客带着我埋伏在远处,而徐鸮他们已经消匿在雪夜中。 趴在屋顶上,我盯着不远处晦暗不明的灯,雪落在白色的披风上,停留在眼角。 “一正,大哥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摇摇头,笑道,“为了救一个脑瓜不太聪明的家伙。” 雪客趴在我身边,低声问,“是你什么人?” “朋友。” “哎,我想去锦州,过后你帮我劝劝宋鹤,你口才这么好。” 我伸手摸摸雪客漂亮的小脸,笑道,“你回丰州去,哪里有女人追着男人跑的道理,何峰那么喜欢你,该是他来找你。” “……” “我会想办法把他调到丰州大营去,这样你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雪客闻言脸红了起来,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凑近我笑道,“好。” 那一处,随着宋鹤送来的第二批酒敲开了敌人的大门,徐鸮一剑洞穿对方的胸膛,进攻开始了。 雪客起身拍拍衣服,将我拉起来,“走吧!” 仓库外,宋鹤别过头去,低声道,“进去吧,这帮小子手脚真快,死得差不多了。” 我脱掉披风,握紧羽纹匕首,定了定神,一步步走进充斥着血腥味的仓库里。 只见尸体横七竖八躺在血泊里,阿苏那其正在擦拭他的剑,耿画给我指路,地下室里,我此行的终点就在那里。 有些踟蹰和紧张,我下到地下室,只见徐鸮站在前方,手上拖着一个**的下身血肉模糊的男人。 “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某些肮脏玩意儿只能一剑斩了。” 徐鸮把那个陌生的男人扔在地上,他拿起旁边的衣服把剑擦干净,一脸嫌弃,杀意已经抑制不住。 “你,你们是谁!是谁!” 没有理会这个几乎快痛晕,靠着大量弥甲散支撑其神智的男人,我缓步走向拐角处那间狭小的房间,虽然有过很多设想,可看到那个浑身**,血肉模糊,在地上缩成一团的男人时,仍旧有些站不稳。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近的,我跪在地上,轻轻碰了一下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反应,他好像已经死了。 “祝山枝。” 已经被用过酷刑的原本指骨分明洁净修长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祝山枝垂着脑袋,缓缓睁开失去光彩和狡黠的眼睛,沙哑的声音要凑近了才能勉强听清楚,“坏……女人,我快死了吗,出现了幻觉……” “不是幻觉,你这个,这个笨蛋,逃命都不会。” 几乎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祝山枝想努力抬起手,可最终手重重垂下去。 我摸着男人的颈侧,脉搏还在,他还活着。 “一正,走吧。”徐鸮有些不忍地按着我的肩,“先救人。” 我起身擦擦眼泪,对睚眦俱裂的厄齐努尔说道,“好好带他出去,宋鹤提前请了医师。” 等厄齐努尔用衣服把祝山枝裹起来抱走,我看向波吉那可,对徐鸮说道,“不留活口。” “……知道。” 拖了一张有血的凳子,我坐在波吉那可面前,他浑身都在发抖。 看着他下身那个不复存在的肮脏玩意儿,我拔出了羽纹匕首,“这么喜欢折磨他么,到底有什么乐趣。” “你,你是谁!” “真是一帮废物,死到临头竟然不知道是谁猎杀了你们。看来你们阿呼团里那个所谓的谋士也不过如此,一样是个肮脏丑陋的蛆虫罢了。” 像是被我的话语刺激到,波吉那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吼道,“是你,这个叛徒喜欢的大梁女人!你,你是那个,那个梁使?!” “波吉那可,祝山枝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你们的计划,也从未出卖田闻论,他并没有背叛你们,他只不过是不想再和你们这些变态为伍,想过回正常人的生活罢了。” “哈哈哈哈,这种卑贱的奴隶也想变回正常人!!他到死都是我□□的奴隶,到死都是!” 我笑了笑,说道,“你是不是吃药吃傻了,你□□那个玩意儿,已经没有了呀。” 挣扎着想向我扑来,这个疯癫到极限的男人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整个人像一节扭曲打结的麻绳。 过量服用弥甲散,终究是咎由自取,迟早会死。 我起身走向楼梯,冷然道,“就在这阴暗的地下室里,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吧。” 出了地下室,我叫耿画把地下室封死,他亦被这伙家伙极其残忍的手段所震惊,咬牙切齿叫我尽管放心。 宋鹤在门外等我,他已经叫雪客带路去找医师,因怕年关不好请大夫,他提前做好了准备。 雪越下越大,从一片片变成了一团团,我抬头望着纷纷扬扬的落雪,汗湿的脊背变得冰凉。 “你先回去,后面的事我会处理干净。” “我有些好奇堂主会怎么处理。” 宋鹤把披风递给我,歪着头笑了一下,“乌羽堂一路走来也迫不得已造了许多杀业,这等善后的小事只能说早已轻车熟路了。尸体悬石扔进河里,至于这仓库,一把火烧了。” “……那就交给你了,堂主。” 这时徐鸮走了出来,摸了摸我的头说道,“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回到客栈,我鼓起勇气去房间里看祝山枝。 医师是个老头,他也被这情景吓到了,初步诊断一番,好的是祝山枝基本都是皮外伤,坏的是他被喂了不少弥甲散,他需要时间彻底戒除。 洗去血污,清理完所有的伤口,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协助医师给祝山枝进行了包扎。这个医师曾受鹨爷恩惠,这算是他的报恩了。 我有些好奇,追问下这个老头才说,他的女儿差点被一个财主抢了婚,多亏鹨爷拔刀相助,他们一家才能安稳过日子。 厄齐努尔送医师回家后,我坐在床边看着祝山枝因累日折磨而消瘦下来的脸,深深的牙印留在他漂亮的下颌线上,轻轻摸一下,闭着眼睛的男人会因疼痛微微颤抖。 “别,碰我,脏。” 断断续续呢喃着,祝山枝乌肿的眼睛在轻微出血,干裂的嘴唇上仍有血痂。 “要喝水吗?” “嗯。” 我用小勺子一点点喂温水给祝山枝,他灰败的眼神落在我脸上,半晌他问,“在为我哭吗。” 我擦了一下眼睛,说道,“为一个自诩聪明,但实际上是个傻瓜的人哭。” “你才是……傻瓜。” 极度虚弱的男人再次昏睡过去,我给他掖好被子,也不敢走远,就趴在床边休息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徐鸮回来了,他身上的气息是冰冷的,表情亦然。 将祝山枝交给厄其努尔,我回屋把沾了血腥的衣服换下来,洗漱一番躺在床上。 徐鸮睡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背,说道,“新年快乐,一正。” “嗯,新年快乐。” 新年的前一天,我们处决了一批人,新年的第一天,我们如愿拯救了一个人。 这场声势浩大但却鸦雀无声的营救就此结束,我多少能够体会到明途所说的,权力带来的妙处了。 只需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便可驱使万人取敌人首级,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耿画完成了任务便提前回京复旨,阿苏那其没打招呼,等我发现时他早就跑了。 宋鹤没着急走,他雇了马车,在祝山枝状态好转后,我们准备回大石府。 事情看似尘埃落定,我却仍在思忖另一件事:阿呼团此番仅有十余人行动,人数未免过少,厄齐努尔也坦言其中另有隐情。 我凝神推想,波吉那可被逼入晋州、与主力分道扬镳的背后,恐怕另有一股推力在暗中操纵。 其余人马,又会去往何处?莫非是铤而走险,远走蜀州? 显而易见,我们营救祝山枝的计划早已被某人洞悉。而对方竟选择“牺牲”波吉那可这支小队,以掩护真正的逃亡。 对于我的疑虑,厄齐努尔并未多言。在守口如瓶这件事上,他们确实做得彻底。 又或者,他是在等待——等祝山枝亲自决定,是否真要同这个要将他们逼至绝路、赶尽杀绝的组织,彻底决裂。 我深深叹息,一个习惯了逆来顺受的人,要鼓起勇气奋起抗争,是何其艰难。 把善堂修好的寝院收拾出来,置办了生活必需品,我把祝山枝安顿在这里好好休养。 祝山枝昏睡了七八天后终于清醒了过来。阿狸日夜守着他,这个男人为他的大哥流了很多泪。 宋鹤大约是出于习惯,自然而然地接手了督建善堂之责,甚至极有耐心地指点徐鸮何处可省、何处须得一步到位,以免日后返工。 而雪客,则彻底陷进了少女怀春的模样,终日独自发呆,唇边总噙着懵懂的笑。 [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祝山枝终于救出来了,但其实……是那个男人“送”给了黄大人,后文会提到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3章 第 93 章 第94章 第 94 章 这天,祝山枝终于在阿狸的搀扶下勉强能下床行走了。看着他拖着伤腿,一步一步缓慢地挪进院子,我托着下巴,坐在阳光下静静等他走近。 他沉默地站定,仰起脸感受着久违的阳光,目光落在我身上,异常平静。 “等我好了,就走。” “去哪儿?” “去西边吧。” “……行吧,这次就别犹犹豫豫了。” 祝山枝仍旧虚弱,声音轻淡得像一阵风,“那丫头还是死了,没能挺过来。” “起码你们三兄弟还活着。” “谢谢你救了我们。” “听着祝山枝。”我靠近了一些,他因自我厌恶本能地别开脸,不愿与我对视。 捧着他的脸,我强迫他直视我的眼睛,“别走了,就留在大梁。我给你栖身之所,作为回报和过去决裂,往后余生只为自己而活。你能做到的,对不对?” 眼神在闪躲逃离,嘴唇轻轻颤抖,祝山枝想拉开我的手,但受伤的手指仍未痊愈并不能用力。 我抱住祝山枝,把他的头轻轻按在我的肩上,抗拒、犹豫,最终,他缓缓倚靠在我身上,手臂也轻轻环住了我的背。 “你不嫌弃我脏。” “肮脏的是他们,从来不是你。我再说一次——你谁也不欠,从今往后,只为自己而活。” “你又要蛊惑我了……就像从前一样。” 我微微笑起来,望入他仍旧闪烁的眼睛,“毕竟我这善堂还缺个管事,再添两位武师。我看你们三人,正合适。留下来吧。这几日我已走了‘后门’,贿赂了大石府的通判,请他帮忙为你们办妥入籍。从今以后,你们便是大梁晋州大石人士了。” “真的?” 不远处的阿狸一边抹泪,一边用力向祝山枝点头。厄齐努尔倚坐栏杆,也平静颔首。 祝山枝终于笑了。他抬起眼,郑重地、深深地点了头,“好。” “晋州挺好的,离锦州很近,你若想我了,随时来找我。” “谁会想你!” “还嘴硬。你喜欢我这件事,早就人尽皆知了,有什么关系?”我挑眉笑道,“我黄一正长得不差、心眼也好,喜欢我不是很正常么?” “你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的,不害臊。” 我再次抱住祝山枝,他贴着我的辫子,温顺地任我抚摸他的脸颊。 “好好活着,别再辜负我师父当年救你的良苦用心。” “嗯!” 二月十四这日,我在大石城中最热闹的酒馆订下一桌席面,邀众人共聚一堂。 宋鹤见我点的尽是贵菜,连连摇头说我“钱来得太易,丝毫不知挣银辛苦”。 我才不管他——若真缺钱,自可去找高佑、明途讨要,如今说不定还能向赵泽荫开口。节俭做什么?该花便花。 雪客这几日一直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之中,对周遭一切似无所觉,甚至连昔日曾在丰州与阿狸交过手都未曾想起。 我叫众人举杯,一酒泯恩仇,过往诸事,皆此勾销。从今往后便是一路人。任谁敢上门作恶,必群起攻之,绝不手软! “喂喂,黄一正,”宋鹤抿着酒埋怨,“我什么时候与你成了一路?这趟真是亏大了,白给你帮了这么久忙,连年都没能回家过。” “这边忙差不多了,你明天就可以走。”徐鸮面无表情说道,“把这个丫头也顺路带走。” 宋鹤一听,当即拍案而起,“你看,你看,这什么态度!” 我连忙起身调停,“哎呀呀,还不是您这几天总念叨生意经,把阿鸮都给听烦了嘛。” “什么?”宋鹤更气了,捶桌吼道,“多少人想学我还不乐意教呢!” 我赶紧指向祝山枝,笑道,“您好好教他,他往后可是要当管事的。” 宋鹤瞥了祝山枝一眼,抱臂挑眉道,“先说好,太笨的我可不教。” “我大哥才不笨!”阿狸立刻不服气地嘟囔,“他可聪明了!你说是不是,厄齐努尔?!” 厄齐努尔本就沉默寡言,只缓缓饮尽杯中酒,淡淡道,“有待观察。” 出乎意料的是,祝山枝并未如往日般桀骜顶撞,反而端起酒杯,恭谨道,“还望先生不吝赐教,我定当用心学习。” 我听得一愣,险些呛了酒。宋鹤却笑眯眯点头,“这才像话。善堂虽不大,想管好却需真本事——阿鸮,你瞧瞧人家。” 徐鸮此时却笑出了声,一边忙着替我拍背,一边回嘴,“烦死了,你怎么越来越唠叨,是不是上年纪了。” 这下好了,饭桌成了战场,我眼睛一闭,不管了,随他们吵闹吧。 雪客倒像看戏一般,笑嘻嘻说,哥哥们是这样的。 祝山枝望着眼前喧嚷的一幕,眼角微微湿润。 我挪到他身边,轻声笑道,“真是让人头皮发麻。” “我觉得很好。” “是吧,这才是兄弟姐妹间该有的样子。” 祝山枝只是笑,眼中的光又回来了。 饭后,我们一行人穿行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谁都没有料到——那个男人会毫无征兆地立在长街中央。 徐鸮目光骤紧,当即自我腰间抽出匕首,动作迅如鬼魅。祝山枝虽勉强能自行行走,搭在我肩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 乐正玄知静立不远处,半张脸隐于面罩之下,辨不出神情,只无声地望着我们这一行人。 我轻轻拍了拍祝山枝紧绷的手,低声道,“别担心,交给我。” 随即抬手拦住蓄势待发的徐鸮,我独自缓步走向乐正玄知。 “找我什么事。” “这么肯定是找你?” “最好是找我,而不是祝山枝。” 乐正玄知冷嗤一声,目光仍扫向我身后那群随时欲动的人,“真是好本事,竟能将他活着弄出来。” “乐正玄知,回去转告田闻论,还有那个藏头露尾的谋士——他们三人如今已是我大梁子民。若再敢动他们分毫,我黄一正不惜一切代价,必将阿呼团余孽尽数铲除,一个不留。” “……你就这么得意,黄大人。” “本人在卑陆尚且不怕你们这帮蠹虫,何况在大梁,也不打听打听,你姑奶奶我是谁。” 后退了两步,乐正玄知拱拱手,“别紧张黄大人,你的话我一定带到。” 言罢,乐正玄知身影一晃,悄无声息地融进深浓夜色之中。 徐鸮走上前来低声问我,“为什么放过他,上次若非另有打算,王爷早就把他的脑袋打开花了。” 我知道,此人行踪确实可疑——先前在锦州暗中出没,像是冲着赵泽荫来的;可转眼却现身晋州而非北州,其中必有蹊跷。 更令人疑惑的是,他既未参与波吉那可的行动,亦未曾暗中监视我们。 “不用急在一时,这个人,也许还有用。” “……” 听我这么说徐鸮也只能作罢。我深深叹息,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又在晋州逗留了几日,二月二十,宋鹤带雪客启程返回丰州,将善堂修筑之事托付于祝山枝。临行前,雪客再三叮嘱,一定别忘了我答应她的事情。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天地间一粒微尘。我伫立良久,不禁长叹,这次别过,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徐鸮倒是如释重负,不必再听宋鹤絮叨管教,他一身轻松。 祝山枝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得不说他真是顽强,历尽折磨虐待依旧能站起来。此刻他站在我身边,眺望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寒料峭,融雪时分更是湿冷刺骨。我刚搓手呵出一团白气,还来不及言语,忽见祝山枝身形一动——猝不及防地夺过我腰间匕首,跳远了两步。 “你干什么!” “我想要这个。” “有毛病吧,你想要就抢?” 我追过去要把匕首夺回来,祝山枝将匕首举过头顶,见我上蹿下跳竟然又露出熟悉的恶作剧得逞的表情。 “给我给我!!” 徐鸮没好气地说道,“给他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你争我抢。” “不是说这世上只有一把吗?” 话音未落便被徐鸮轻敲一记,“虽然没想象的那么贵重,但给你用着实浪费了。” 祝山枝得意地瞅着我,“正是,着实浪费。” 我火冒三丈,吼道,“好啊,联合起来欺负我,祝山枝!还给我!” 追逐间全然看不出这是个重伤初愈之人。祝山枝步履轻灵如燕,我追得气喘吁吁,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更可气的是阿狸那个没眼力的,竟在一旁拍手叫好。 最终我累极跌坐在石阶上,再动弹不得。 祝山枝跳到我面前,撩了下我的辫子,轻声说道,“下次再还给你。” “好好在晋州生活,这里是军事要地,那些人不敢造次。” “……我不再怕他们了。” 我拍拍祝山枝的脸,笑道,“这就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叮嘱你,遇到事不要擅自行动。” “有关你?” “他们必然会冲我来。” 祝山枝立刻蹙起了眉头,有些紧张地问道,“他们?你还有仇家?” “总之记住我说的话。” 低头犹豫着,祝山枝捏着拳头,攥紧的拳头上还留着被凌虐时留下的伤痕,“好。” 夕阳西沉,暮色渐浓,是时候启程返回锦州了。 二月二十三,天光未亮,我们便已启程。 马车碾过官道上的残雪,发出吱呀轻响。徐鸮靠在车厢里昏昏欲睡,显得比我还困倦几分。 他答应回锦州后替我另寻防身兵器。我倒想像他那般,草木竹石皆可为刃。 行至晋北尚尧县时,暮色已深。驿站在山坳里亮着暖光,我们决定在此歇脚。 沐洗更衣后我推门而出,却见原本冷清的驿馆竟住满了人——一队军士恰好在此投宿。看装束方向,应该是刚从锦州而来。 和徐鸮捡了张桌子,点了两样小菜,我准备吃了就睡觉。 尚尧县盛产酸枣,去皮取肉和糖捣成糕酸甜可口,我正盘算着带点回去给莺儿吃,便听到邻桌传来声响。 "掌柜的!这酒淡得跟马尿似的,定然掺了水!"一个穿着软皮甲的精瘦军汉拍桌嚷道。 小二连忙迎上去解释,“军爷,军爷,咱们的酒可没掺水。” 我好奇地抿了口徐鸮杯中的酒液,果然清淡甘醇,正合我口味。却听徐鸮淡然开口,"绿苏酒以柔和见长,若是喝惯蜀州崃清酒,自然会觉得寡淡。" 我惊讶地压低声音,"他们是蜀军?" 按着我的头,徐鸮低声道,“嗯,吃你的饭。” “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发明的把食茱萸加到酒里。” “你不喝酒懂得还挺多,这么喝口味浓烈,别有一番风味。” 我撇撇嘴,“不如石榴汁好喝。” “哟,你还挺懂酒。竟然知道我们蜀州的崃清酒。” 那女子嗓音清亮如山涧泉,我顺着徐鸮骤然锐利的目光回头望去。 但见来人一身玄色男装,墨发高束,腰佩柳叶长剑。女子目如秋水,朱唇玉面,眉宇间却自带三分飒飒英气,教人过目难忘,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盛姑娘,来,喝酒!” 女子却只凝望着徐鸮,对身后的招呼摆摆手,"没想到时隔多年,竟能在此得见玄紫剑。" 我惊讶地瞥向徐鸮常年佩在腰间的长剑,好家伙,我头次知道这剑竟然有名字。 徐鸮仍从容慢酌,恍若不闻,眉宇间似有些不耐烦在里头。 “不说话么,那只能——逼你出手了!” 寒光自我头顶掠过,徐鸮的剑鞘已格住突如其来的一击。我慌忙蹲身抱头,再抬眼时,二人已缠斗至院中。 徐鸮身法如鬼魅,那盛姑娘的柳叶剑虽快,却总是捕捉不到对方身影。四周军士皆抱臂围观,好像习以为常一般。。 不过五招之间,徐鸮一掌拍在女子肩井穴上,劲力收放恰到好处,只将她震退三步。 而他的剑,始终未曾出鞘。 "功力更胜往昔。"女子揉着肩膀嫣然一笑,收剑行礼,"多谢指教。" 徐鸮点点头算是回了礼,转身拉起尚蹲在地上的我,“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我有些茫然,跟在他身边悄悄问,“老熟人?” "不记得了。"徐鸮回屋掬水洗了把脸,歪着头想了想,"不过既认得玄紫剑,想必是交过手的。" “我都不知道你的剑竟然有名有姓。” 兀自洗漱完了躺在床上,徐鸮笑道,“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不过一柄剑罢了。倒是你,认识我四年,竟只晓得个姓名,对其他的一概不知。” 细想来还真是如此。 这一夜辗转难眠,梦中尽是竹海涛声。 翌日清晨驿站已空。 我们弃车换马,踏着晨露疾驰,终于在子时前赶回锦州城。 累得筋骨散架,我囫囵睡了整日。醒来时见莺儿正将酸枣糕分与众人,她肩头的小松鼠从绒毛领子里探出脑袋——这小东西今冬竟未冬眠。 徐鸮独自坐在屋脊凝望远方,听我叫他才纵身跃下,"原来是她。" “啊?想起故人了?” "不知姓名,但确实交过手。"他蹙眉回忆,"那年潜入蜀州芙蓉府找信时,曾与她的柳叶剑过了两招。" 我大吃一惊,赶忙问,“找什么信?” 徐鸮挠挠头,面露茫然,"记不得了,只是执行任务罢了。从蜀州回来后我就来了锦州。” 说到这里徐鸮瞄了我一眼,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为了接近我演了三场苦肉计,终于如愿被我捡回了家,潜伏在我身边。 闲来无事,我唤上徐鸮出门散步。 残雪初融,空气中已隐约透着春意。信步走到乔娘的小摊前,远远望见草帽儿背对着我们不知在忙活什么,身旁还立着个颇为眼熟的背影。 我蹑手蹑脚上前,猛地扑向草帽儿。他倒是镇定,身旁的少年却惊得跳起老高。 看清来者,我惊诧极了,“余澈?” “姑,姑姑?” 少年慌得手足无措,连忙侧身遮掩。草帽儿先是恭恭敬敬唤了声"师父",而后诧异地看向余澈,"你认得黄姐姐?" 我再探头一看,草帽儿怀里抱着的不正是余清的小女儿,余澈的妹妹嘛! 被我瞪了不过三息,余澈便乖乖认错。 原来这两个少年是在广安堂与青莲书院比试时相识的,可谓是不打不相识。起初互相看不顺眼,后来偶遇了几回竟成了好友。 草帽儿常向余澈夸耀自己有个可爱的妹妹,余澈不服气,今日趁着母亲出门采买,竟偷偷把妹妹抱出来要给草帽儿见识见识。 我坐在凳子上瞪着余澈和草帽儿,他们自知理亏,乖乖并排站着听候发落。徐鸮抱着仍在酣睡的小娃娃站在一旁,唇角噙着看热闹的笑意。 "你们两个糊涂蛋!天还这样冷,把娃娃抱出来着了凉可怎么好?"我板起脸训斥,"余澈,你若想邀草帽儿见妹妹,大可请他去家里做客嘛。" 余澈低着头嗫嚅,"我知道了......" "不怪他。"草帽儿倔强地咬唇,"是我不愿去。" 徐鸮会意,将余澈引到一旁,留我与草帽儿单独说话。 "糖葫芦呢?" "有些咳嗽,托邻居奶奶照看着。" 我轻叹一声,说道,"有骨气是好事,可别伤了朋友的心。" 有些羞愧,又有些倔强地埋着头,草帽儿半晌不吭声,他之所以拒绝余澈的邀请不过是自卑于自己的出身罢了。 "说起来,还不知你大名叫什么?总不能一直叫你草帽儿。" "爹爹去得早,没来得及取名......"少年声音渐低,"不过师父给我起了名字,叫乔青云。" 我微微诧异,"你爹娘都姓乔?" "你竟不知道?师父早晓得了。"草帽儿——如今该叫青云了——轻声道,"我们一家从秀洲乔家村来,自然都姓乔。" “挺好挺好,纯阳之鸟以青云之号,这个名字好!” 草帽儿挠挠后脑勺,露出腼腆的笑,“我也觉得好听。” 我拉住草帽儿的手笑道,“青云大侠,要珍惜好朋友,来之不易。” 少年偷瞄一眼余澈,终是红着脸点头,“我会的。” 叫这两个少年把小娃娃送回去,诚恳跟文渊认错,谁能想到官家公子与市井少年竟能结成好友,当真应了那句倾盖如故。 这人世间的缘分呐,实在妙不可言。 “咱们青云大侠日后必定名震江湖。”我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笑道。 徐鸮闻言抚掌大笑,“你不如去茶楼说书呗!真当名震江湖是这么容易?” 我和徐鸮一边闲逛,一边买了糖葫芦吃,“你不也年纪轻轻就名震江湖了,还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都是江湖里瞎传的你也信。不过我也不太喜欢用剑,随身带着碍事。” 我拉住他仔细打量,这才发现今日他确实未佩剑,“这我倒是有同感,我连带荷包都觉得麻烦。” “当然喽,跟我出门你又不需要掏钱。” 我挽住徐鸮的胳膊笑道,“走走走,今天难得休息,天气又好,咱们逛逛去。” 路上徐鸮跟我讲了玄紫剑的来历。 秀州有一位很有名的铸剑师傅,脾气很大,江湖人都叫他风爷,多少人重金求剑他都置之不理,直到有一次徐鸮去秀州执行任务。 徐鸮历来什么顺手就拿什么当武器,哪怕一根筷子,一块石子在他手上都有很大的杀伤力,他顺手在风爷铺子里挑了把最不起眼的剑心想凑合用用得了,谁知偏偏是这般随意,反倒入了风爷的眼——原来那剑是风爷师父的遗作,看似朴素,内藏乾坤。 等了这许多年,这剑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 “啊?这么随便?” 徐鸮眉眼间带着几分无奈,“当时不过是随手挑件兵器使唤罢了。” 我哈哈大笑,问道,“所以说羽纹匕首也是风爷的作品咯。” 徐鸮亦跟着我笑起来,“匕首与剑本是一套,都叫作玄紫。羽纹是宋鹤后来自己刻的。” “……感觉怪怪的,你和祝山枝用名字一样的武器。” 捏捏我的脸颊,徐鸮又说,“风爷太想念他的师傅,给玄紫剑做了不少同名同姓的其他武器。雪客的玄紫针,鹨爷使的玄紫锤,还有椋羽用的玄紫弓,都叫这个名字。风爷登门要宋鹤把他的这一套武器全都买下来,理由是我摸了玄紫剑,其他的都得一并带走,这可把宋鹤气得够呛,他一个商人最讨厌强买强卖了。等风爷一死,他就把所有武器都刻上了羽纹,统统改名叫乌羽,说是要顺便把乌羽堂的名声打出去。所以,玄紫匕首是很珍贵,但也就那样,给祝山枝吧,他用的上。” 我听徐鸮讲述这段故事,笑得前仰后合,“宋鹤呢,他得了什么物件?” 徐鸮笑道,“玄紫菜刀。” 我顿时笑弯了腰,被徐鸮轻扶着带到街边檐下。他则环臂倚着墙,耐心等我笑够。 [吃瓜][吃瓜][吃瓜]我还是很喜欢写生活场景的,写多了,会觉得角色们犹如真人。就好比青云大侠,他戏份还是蛮多的哦。可能会有小可爱觉得情节啰嗦乏味,但黄大人是一个真切的人(来自白小白的评价),她在认真感受人生的最后两年时光。希望日常故事,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4章 第 94 章 第95章 第 95 章 不知不觉行至御霄湖畔。见有人在未化的冰面上垂钓,我一时兴起要去看,却忘了脚上布鞋不防滑,接连摔了好几个踉跄。 徐鸮站在岸上无奈地看着我四肢并用狼狈爬行,竟说这场面比宋鹤气炸了头发的模样还要可笑。 买了两尾肥鱼,我们正商量着晚上回家烤鱼,却在家门巷口撞见个熟悉的身影。 谭立正在府门外踱步,瞧见我们回来连忙小跑着迎上,官袍下摆都沾了泥渍,“哎哟哟,黄大人,黄大人!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谭大人?” 只见谭立搓着手陪笑道,“给您送请帖,自然要亲自来才显诚意。” 我打发了谭立回屋看了请帖,今夜八步瑶池松韵轩,比起他葫芦里不知何味的药,我更想吃烤鱼。 更衣时莺儿替我仔细梳妆,非要拿我练手绾个流云髻,又执意要为我描眉点唇,说是既要见这帮没安好心的狗官,不能输了气势。 徐鸮呢,则果然不肯同去,只说要在屋里守着烤鱼。 华灯初上时,我准时踏入松韵轩。推门见席间竟坐着季江涛与周千厚,心下顿时了然。 我狠狠瞪向谭立,他讪笑着缩了缩脖子,脸上褶子都快笑裂了。 有段时间没见,季江涛竟消瘦得脱了形。原本威严的官袍如今空落落挂在身上,眼底浑浊如潭,呼吸间都带着沉重之气。 关于季寒山的后续我不曾细问,只知他被革职查办——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黄大人,"季江涛颤巍巍举杯,道,"劣子先前多有得罪,老夫在此赔罪。如今都察院要严查深究,还望大人网开一面,留他一条性命。" 我轻转酒杯,问道,"怎么,季寒山经不起查?" 周千厚急忙插话,"寒山办事向来认真,先前也是遭歹人蒙蔽才......下官早劝过他,黄大人是圣上跟前红人,怎可能是.....是假的,他偏不信——” 我挑着眉头,夹起一片冬笋道,"原来是周大人从中''劝诫''?说来我与刑部素无交集,连慎刑司都拱手相让,何至于劳动三司围堵?" 周千厚见我把矛头对向他,赶紧辩解,“黄大人,黄大人,下官只是......只是规劝后辈,谁知他竟钻了牛角尖,铸下大错!” 谭立忙替我斟酒,"两位大人糊涂,寒山公子更糊涂。这下既开罪高相,又触怒荣亲王,怕是难脱困局了。" 我一愣,原来如此,高佑就罢了,赵泽荫这种性格,不会放过季寒山。倒不一定是为了我,而是他被对方不靠谱的所谓铁证所蒙蔽,恼羞成怒撒气罢了。 这么想来,对季寒山仅作革职查办,已是瑞亲王弃车保帅的“仁慈”了。 想到季寒山当日刑房里摆开的阵仗,我心头火气又窜起三分。 季江涛这段时日为儿子奔走,已是形销骨立,此刻听我推拒,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我凝视这位苍老的父亲,缓声道,"季大人的爱子之心,黄某岂会不懂?只是我亦为人子女,家父远在曲州,为我之事忧心如焚,一夜白头,若叫我出面保下季寒山,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做不到。” 听我说这话,季江涛双目发愣,心神皆颓。 “不过嘛——”我放下筷子,斟了一杯酒递放在季江涛手上,又给周千厚和谭立把酒斟满,“我给三位大人支个招,高相嘛,我去游说请他高抬贵手,只不过荣亲王实在难劝,不如请吕家出面调停,起码不会吃闭门羹不是。” 谭立连连点头,“哎呀呀,黄大人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这个主意好!” 周千厚也附和道,“听说郡主即将嫁给荣亲王,确实该请小周王帮帮忙办法。” 季江涛死灰般的面色终于透进一丝活气。 谭立瞄了我一眼,没接周千厚的话茬,仿佛有意阻拦大家提“成亲”这档子事儿,这个油滑的家伙,还真是有眼色。 席间,我趁给周千厚敬酒时说,若是以后我有求于他,请他卖个面子给我,又跟谭立说,游说高相不好空手去,三人皆是官场老手,当即心领神会。 心满意足吃饱了肚子,我上马车回家。残雪化尽,夜风不再凛冽,我喝了酒甚至有些热,锦州的春天又快到来了。 不日,谭立便差人抬来几口沉甸甸的樟木箱,我一边端着茶盅喝茶,一边左翻右看,莺儿这个傻丫头抬着脑袋问我是不是又过生辰。 徐鸮清点一番,说诚意还不小。 我信步其间,目光忽被一轴古画吸引。 徐徐展开,竟是前朝寿平君真迹《月下梨花图》。绢本之上唯取梨梢一枝,淡墨勾染的花瓣在月色中若隐若现,背景圆月皎洁如银盘,旁题小诗:如何留得姮娥影,莫遣蟾光过别枝。 还挺应景,我收起画,叫徐鸮把其余的都处理掉换成银票,这幅画——就送给高佑吧。 三月初六,小雨淅淅沥沥。 安嫔倚着雕花长窗出神,雨丝在琉璃瓦上汇成晶莹的珠串。 舒棘嗑着瓜子轻笑,"安妹妹莫往心里去,凌贵人那张嘴向来如此——不过是妒忌皇上近来常来你这儿。" “黄大人,我当真不衬绿色么?” 我拈起一块芙蓉糕笑道,"谁说的浑话?娘娘肌肤胜雪,这竹青色素雅清新,最是相宜。昨日见您在海棠树下,人面花光相映,竟分不清是花娇还是人艳。" "哟,"舒棘坐直身子,"一正这张嘴抹了蜜似的,怎不见你夸夸本宫?" "皇上前日还赞娘娘贤德,"我连连道,"说迎春宴办得别致生动,六宫里独一份的巧思。" 这两个女子在春雨中喜笑颜开,眼前的景色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晌午送舒棘回宫后,我执伞行过丹枫道。珄儿要替我换浸湿的绣鞋,我摆摆手径自往前走去——横竖无事,不如回家。 刚出上阳门,却见徐鸮正在雨中与人交谈。那人回头望见我,立即疾步迎来,素来从容的面上竟带着几分焦灼。 细密雨丝中,这人白衣胜雪,竟是两月未见的白小白。 "大人,快!要来不及了!"白小白不由分说将我塞进马车,又急匆匆朝徐鸮挥手,"徐大哥,晚上不见不散!" 我茫然扶住车壁,问道,"何事匆忙?你不是去了北州?" "提前两日回来的。"小白拭去额角雨珠,连声催促车夫再快些,"王爷即刻就到城外,您得去迎他!都怪我算错了时辰。" 我蹙眉道,"他自己回家就是了,何须特意去接?" 小白急得直拍膝,"您不去,王爷要生气的!这一路日夜兼程赶回来,不就是因为……” 原来赵泽荫办完事快到锦州了,算算日子,六十多天没有见了,时间过得真快。 一边叹息,一边想起方才舒棘与安若佳正议论着向凌薇——自她入宫后皇上再未召见,更不曾留宿。反倒是解了禁足的燕贵人收敛许多。 哎,女人多了是非就多,真够人头疼,不过以明途的性格,可能反而乐在其中。 雨声渐密时,却已有马车在城外长亭停驻。小白突然拉住我,"大人别下车!" 可我已掀帘而出——亭中那道窈窕身影,不是吕遇婉又是谁?她身侧站着个粉裳少女,正是齐家小姐。 "她们怎么也在!"小白急得冷汗涔涔,"齐小姐前日才从麓州省亲归来......大人,要不我们先回避?" 我轻笑道,"白小白,你可真靠谱。" 不顾他煞白的脸色,我执伞走向长亭。吕遇婉远远望来,竟无半分讶异,只静静候着我走近。 “黄大人,你也来接荫哥哥吗。” 行过礼我收了伞,袖子被雨水打湿贴在胳膊上很不舒服,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锦州春天的生机盎然随着小雨一起到来了。 "原来她就是宫里那个老姑娘?"齐霖扬起秀眉将我细细打量,"还以为生得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 "霖儿!"吕遇婉轻声呵斥,转而向我致歉,"黄大人海涵,这丫头自幼娇惯,说话总没分寸。" 我摇摇头笑道,“豆蔻年华,最是天真烂漫,不碍事,小事情。” 见白小白悄悄挪至我身侧,垂首不敢言语。齐霖却不肯罢休,挑眉问道:"小白君,荫哥哥回京竟先通报她而不知会我们,是何道理?" "是我主动问的。"我截过话头,"小白不好推拒才同来。" 吕遇婉轻扯表妹衣袖,雨声中传来极低的劝阻,"霖儿,少说两句。" 约莫半个时辰后,雨雾中终于传来马蹄声。 但见一队人马破雨而来,为首之人身着玄甲,纵马踏碎无数水花。雨水顺着铠甲纹路淌落,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水痕。 见吕遇婉与齐霖皆执伞迎上,我咬牙切齿瞪着白小白,“你小子,我有点讨厌你了!” “大人,我真没料到。按道理说王爷回来的消息她们不应该知道呀。”小白慌忙为我撑伞,话音忽地滞住,"莫非是——" 只见赵泽荫翻身下马从吕遇婉和齐霖身边掠过径直走向我。许久不见,我突然觉得面前戴着头盔的男人有些陌生,我直愣愣站着打量他,好像唯一值得描述的变化是,他胡子又长了出来。 他目光沉沉,亦在将我打量,半晌忽然道,"鞋袜湿了。" 我低头看去,何止湿了,裙裾还溅着斑驳泥点。 "稍待。"他转身走向长亭,不知对那二人说了什么。 吕遇婉抬眸深深望我一眼,终是蹙眉带着齐霖上车离开了。 小白顿时笑逐颜开,"咱们赢了!大人!" 我瞄他一眼,嗔道,“有毛病啊,什么赢了输了。” 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小白把伞递给我向何峰跑去,“晚上能尽情喝酒了!” 待其余人马渐行渐远,赵泽荫解下头盔塞进我怀中,终于露出笑意,"原以为你不会来。" “早知道她们来,我就不来了。” “好大的醋味,不如将锦州改作醋州?” 我佯恼转身,"讨厌,回去了,好好心情被破坏。" 赵泽荫却笑着扶我登车,尚未坐稳便倾身拥来。玄甲冰凉的金属贴着我的衣衫,带着春雨的湿润气息,"可曾想我了?" 嗓音里浸着久别重逢的沙哑。 不等我回答,赵泽荫突然抬起眼睛又仔细观察我一番,直看得我背后发毛。 “涂脂抹粉……还染了指甲,黄一正!” “干嘛呀,你以为我想?还不是你那个好表妹向凌薇骂我是村姑,今天又被齐霖嘲笑是个老姑娘,气死我了,我不想理你了!” “……别理她们。”赵泽荫一脸笑意摸摸我的头,“但是得理我。” 沉默着,我越想越气,可气极了突然又转过弯来,我的目的就是要挑拨她们,好像不该生气才对。这么一想我心情又畅快了。 我们没有回王府,而是去了洧盘馆,自向凌薇入宫后这里便再次空了出来。 雨在天黑前停了,赵泽荫一路拉着我走得极快,回到屋里他赶走了侍女,叫我帮他卸下软甲。 “我又不是你的婢女,老让我做这做那的。” 赵泽荫脱掉靴子,一把将我抱起来仰着头笑,“你不愿意做我的娘子,那就当婢女吧。” “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娘子婢女?!” “记性真差!” 下了汤池,赵泽荫迫不及待将我压在身下,急切的吻令思念倾泻而出。 夜色朦胧,裸露在水面上的肌肤有些凉,赵泽荫浅淡的眸子里流淌着温柔的光。 “想我没有一正。” 赵泽荫的手在我身上轻轻抚摸着,熟悉的触觉总是比我的灵魂先一步回忆起这个男人。 “你先说。” “每天都在想。”赵泽荫笑了笑,摸着我微凉的肩头,“但必须习惯这种可念不可及的感觉。” “好吧,那我也想你。” “……可你表现得不太像。” 我按住赵泽荫的肩,借着浮力翻身坐到他腿上,俯身吻他的额头,“我会慢慢学的。” “一正,一正……” 无月的夜,尽情沉湎在欲海中,身如一片孤叶,不停飘啊,飘啊。 沉沉睡去的赵泽荫确是累极了。我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指尖轻抚过他胸膛的起伏。若此时我有一把匕首,便可轻易了结这段恩怨——可世间之事,从不如戏文里那般快意恩仇。 纵有千般恨意,也只能深埋心底,连列为"必行之事"都太过奢侈。 命运为何如此不公。 有些人天生便是时代宠儿,如鱼得水;而另一些却似多余的弦音,唯有遗弃剔除,这首曲子才能完美演奏下去。 胡思乱想了很多,冗长的梦里有人在亲吻我的脸颊,令人没法好好继续做梦。 睁眼时晨光已漫过窗棂,新生的枝桠在春风里轻颤,恍若也在贪恋这初春的暖意。 “在看什么。” “……我是不是睡过了?” 将我重新按到床上,赵泽荫支起胳膊笑道,“今天陪我,已叫人去宫里通传了。” 我伸个懒腰,心想也好,横竖最近没什么大事要办,春天一到我也困倦得很。 “你去北州如何?” “把新国的海贼一口气打退了。” 我一愣,连忙坐起身,“什么?!凶险吗?!你又来,何必事事躬亲!鲁莽!” 捏了捏我的鼻子,赵泽荫笑道,“放心,这不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我捶了赵泽荫一拳,他却捏住我的手按在胸前。 我暗自想,一些海贼,应该没有多危险,况且新国一直是大梁的属国,许是因海贼作乱向北州求援,赵泽荫恰好在,就顺便活动活动筋骨。问他是否如此,他想都未想便认了。 倒真是他一贯作风。 "你的事想必也办妥了。"他指尖缠绕着我的发丝。 军情奏报自然早已呈至他案前,我便也将营救祝山枝的始末细细道来。他静默片刻,忽然翻身将我拢在身影里,"皇上的建议很好。但换作是我——会在丰州就地格杀。" "可若他们狗急跳墙伤了祝山枝......" "死了反倒干净。"他语气淡得像在议论天气,"再无须投鼠忌器。" 我大吃一惊,连忙说,“可我的目的是把他活着救出来。” “这便是博弈之道。须得教敌人闻风丧胆,未战先怯。” 我忽然想起小白曾说过,当时赵泽荫其实做好了我会死的准备,若我真殒命卑陆,他会即刻挥师破城,什么盟约道义皆可抛却,换句话说,他根本不和卑陆谈判。 这个人真是复杂,他不会失去理智忘记最要紧的事选择第一时间来救我,可也会为了一个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人夺取兵权押上一切奔赴战场报仇。 也许他只是时刻做好了失去的准备,若真到那一刻,他不会垂泪悲泣,他只会执起他的飞云枪,奔向敌人。 我凝视着轻抚我眼睫的这个人,忽然明白了明途为何会说他"因深情故而无情"。 "吕显设宴,今夜随我同往。" "该不是要商议你与吕家的婚事?"我挑眉试探。 赵泽荫忽然坐直身子,眉宇间凝起肃色,"黄一正,听着——无论是吕遇婉还是齐霖,我都不会娶。" “啊?”我一下来了精神,赶紧凑上去问,“那你看上谁了,是上次露水山下相中的姑娘?” “对啊,相中了。” 我啧了一声,可恶,怎么又出了岔子。原想借吕遇婉离间他与英贵太妃以及赵怀忠,岂料横生枝节。 我瞥了一眼赵泽荫,心里盘算着既然如此得调整策略了。 当即软绵绵攀上他肩头,我故意拖长语调,"王爷,王爷——究竟是哪家千金这般有福气?" “哈哈,你这么聪明,给你点时间自己去猜吧。” 说着赵泽荫捏捏我的脸,起床练武去了。 我咬牙切齿盯着他的背影,简直要气炸了,也罢,改日去一趟高府找沈双双打探一下情报吧。 等赵泽荫活动完都已过了正午。我饿得两眼冒金光,一起回到城里我就嚷嚷着要回家吃饭,没多留我,赵泽荫只说晚上会来接我。 才踏入府门,便见莺儿与厨娘们正在院里熬糖浆制冰糖葫芦。我要了一串坐在亭下,望着糖衣出神。 徐鸮归来时打量我片刻,撩袍坐在石凳上,“怎么了,又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 “来来来,快帮我出出主意。” 听完我的问题,他沉思良久,“你是说你想把他的婚事搅黄,但又不想影响他成亲的结果。” “……好像是这样。” 有些困惑地看着我,徐鸮眉间的沟壑好像从来没这么深刻过,“你这可把我问住了。既要破局,又要成局,天下哪有这般两全的法子?” 我嚼着糖葫芦,心中有些烦躁,罢了,大不了撒手不管,横竖明途最初便不赞成这种报仇方式。 这段时间金娘的状态依旧懵懵的,偶尔清醒,这些时日她时而清醒,却始终说不清遭遇过什么,只依稀记得我是"黄大人",口味不喜甜酸。也不知她何时才能恢复正常。 暮色初临时小白驾车来接,路上连连告罪。我忽想起兆业所托,便问他可有心仪之人。 这个小伙子瞬间红了脸,挠挠头说,“还没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人家何峰多会把握机会,不得不说他还挺有眼光,雪客这丫头可不是一般得漂亮。” “我想找一个知心着意的人为伴。”小白笑了笑,说道,“漂亮倒是其次。” “你过来。”我叫小白倾身过来,小声问他,“白小白我问你,除了吕遇婉和齐霖,还有哪家的姑娘和王爷走得近。” "那可多了去了。"小白扳着手指细数,"京中名门闺秀,哪个不想当亲王妃?" 我一听这话瞬间泄了气。罢了罢了,随机应变吧,总不能把注意力都放在这种事上,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夜色中的私宅灯火通明,赵泽荫在门前迎我,目光掠过我的衣襟时微微蹙眉,"送你的玉牌为何不佩? “太贵重了,我怕弄丢。” 没再说什么,赵泽荫带着我在仆从的指引下七拐八绕来到宅院深处,但见庭院深处立着个清瘦男子,身旁着淡紫罗裙的吕遇婉恬静如兰。 那男子面色苍白似雪,说话时声气轻柔——正是吕遇婉的兄长,周正王嫡孙吕显。 见到我并不意外,吕显拱手道,“黄大人,欢迎欢迎。舍妹常赞您聪慧干练,助皇后娘娘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笑了笑,回礼道,“小周王耳聪目明,便是不出门也能耳听八方熟知天下之事,一正得多多向您学习讨教才是。” 对我的冷嘲热讽并不在意,吕显笑道,“世间大势总藏于细微处。见一叶落而知岁暮,本是常理。” 琉璃灯影摇曳。这副恭顺眉眼下藏着深不可测的从容。 我环视满园新绿笑道,"而今正是草木萌发时节,谈落叶未免过早。" “哈哈,黄大人所言极是。” 赵泽荫没兴趣听我们说话,大步走进屋里,“行了,喝酒!” 入了席,歌舞这就跟着演了起来。我原本只对不停上来的各种点心小菜感兴趣,结果由于舞姬实在太漂亮,不由自主看入了神。 一曲空山鸟醒,将鸟儿从苏醒到振翅飞翔演绎得栩栩如生,小小的鸟却在飞翔时拥有了整个天空,叫人心中万千情绪交缠,无限感慨。 “她叫苳阳。”吕遇婉为我斟酒,轻声道,“年纪虽小,却舞艺超群。” 我感叹,确实如此。女子柔软的身骨是竟能演绎出鸟儿一飞冲天的勇气和决心,真令人赞叹。 “王爷最喜欢看苳阳跳舞。”吕遇婉唇角弯起微妙弧度,“上次还特意叫她去府上跳了一夜舞。” [吃瓜][吃瓜][吃瓜][吃瓜]赵泽荫这个人,也有很多过去呢,毕竟他年纪不小了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5章 第 95 章 第96章 第 96 章 我闻言心中一震,看向赵泽荫,他正支颐观舞,唇畔含笑——原来那天早上,是这个苳阳在他床上。 “遇婉,你们的婚事定在了什么时候?” 怔了一下,这个一直落落大方的女子掩嘴笑了一声,“应该是秋天吧。” 我又困惑了,之前说冬天,现在又说秋天,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过见她眉宇间笃定神色,这桩婚事终究是板上钉钉的。 也罢,于我而言,知道这点便够了。 “一正,我为霖儿的出言冒犯向你道歉,请别和她计较。” “不会,她只不过是心直口快。” 吕遇婉看着我笑道,“辛苦你了,昨日我不知道是皇上命你去接王爷,还以为……” “……”我暗自想,原来赵泽荫是用这个理由把她们打发走了么。 此刻苳阳已翩然落座于赵泽荫身侧,纤纤素手执壶为他斟酒。 酒过三巡,吕显终于道出今夜真实目的——为季寒山求条生路。 赵泽荫揽着苳阳的纤腰,朝吕显抬了抬下巴,"人给你请来了。既事关她,便由她定夺。" 吕显为我斟满酒盏,姿态放得极低,"黄大人,寒山年少气盛遭人蒙蔽,冒犯之处还望海涵。说到底不过是个忠君体国的直臣,一心为皇上与朝廷着想..."说着他举杯过眉,"还请赏吕某个薄面。" 我端起沉甸甸的银盏回敬,"这酒看来我不喝不行了,既然大家都一心为主,这点小龃龉,这杯酒后就算了。" 见我仰头喝光酒,赵泽荫搂着苳阳说道,“既谈完了公事,便畅怀痛饮吧。” 这天赵泽荫留宿在了这处别院。 回家的路上我思绪万千,小白见我不吭声,也没敢多言。 更深露重,李大爷果然倚在门下打盹,府中唯余几盏孤灯。 寂寥的夜,令人莫名烦躁。 我轻手推开徐鸮房门,见他正赤着上身趴在榻上,烛光在脊背沟壑间投下流动的光影。见我闭了门,他问道,“谁又惹你了。” 踢掉鞋子,挤上榻,我将他往里头推了推,"你说...我是不是被赵泽荫耍了?" “……”徐鸮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好评价,你若问我,我的建议是可以共事,不可用情。男人呐,我可太明白了。” “算了,是我输了,好在也没太吃亏。”我吁叹道,“好累阿鸮,我好累。” “不如想想怎么解决这个。”徐鸮摸着我的手腕,黑亮的眼睛醒了过来,“同心蛊,说实话我行走江湖时间不短了,竟然没听说过。” “别白费力气了,师傅花了十年都没有找到破解之法,这个没救的,只能尽力苟延残喘。” “你让我睡不着觉了,一正。” 我扭头看着徐鸮笑了笑,伸手摸向他的胸膛,“比起这个,把精力用在自己身上,我不值得。” 徐鸮忽然握住我游移的指尖,指腹轻拭过我眼角,“他又欺负你了么,一正。” “算不上,也许是我话本看太多了,故事的走向超出了我的计划和想象。” “需要我安慰你吗?” “不要,我得习惯一个人。晚安,阿鸮。” 这一晚我失眠了。我想了很多事情,过往,现在,未来,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次日出门前,我吩咐徐鸮将库房清理一番,除那幅月下梨花图外,其余尽数处置。他默默揉了揉我的发顶,眼底情绪深沉难辨。 清晨的上阳门前车马云集,朱轮绣幰堵塞了整条御街。望着巍峨的宫墙,我心头莫名涌起阵阵厌烦。 整个上午我都怔怔望着窗外飞鸟,珄儿这丫头倒是乖觉,只静静立在身旁陪着。 无聊出门走走,恰好遇到余清。他见我神思恍惚,便知道我有心事,温言邀我去太医院小坐。 书香氤氲的医典阁里,他忽然提起一桩事:经过多方探寻,终于联系上那位名叫比尔斯的番邦神父,此人如今正滞留在秀洲。 余清已经邀请比尔斯来锦州,或许能打听些关于同心蛊的线索。也好,就算希望渺茫,多问问学学总不是坏事。 继而我们又聊到了其他事,之前文渊生产因胎位不正差点难产,很是凶险,好在最后母子平安,余清感叹纵是穷尽医道,力所不逮之时仍多不胜数。 我只能尽力安慰他,尽力而为就好,医师是人而非神。 余清闻言笑问,这世上有神吗? 我想了想回答他,我希望有,但如果真的没有,我也认了。 出宫回家前我去昭阳殿找明途,有些日子没看到他,他又在忙什么呢。 夕阳西下,余晖藏在羽毛状的云朵下,显得那么遥远。 明途和我一起登上未央台,问道,“怎么了,心事重重。” 听我将这几日种种细细道来,明途望向远方的宫阙,"从前是你惹他烦恼,如今竟是互相折磨了。"暮风吹起他衣袂上的龙纹,"玥儿,看你这神情...是打算放弃了?" “突然发现,这些年似乎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 “……傻瓜,不要这么说,你还有我。” “可我也不是你的唯一。” 伸向我的手掌凝滞在半空,明途苦笑道,"我真宁愿你永远懵懂,也好过如今这样伤心。" “罢了,不想再纠缠了。”我伸个懒腰,说道,“我回家了,你要好好休息,累垮了可如何是好。” 犹豫再三,明途还是轻轻拉住我的手,将我的头发别到耳后,“玥儿,我会用我的一生来补偿你,所以就算你不信,我也要告诉你,你就是我的唯一,永远不会改变。” 我还能说什么呢?与事实相悖的誓言,究竟该不该信? 默然出宫,独自走到护城河边坐下,潺潺水声里,我忽然想起明途被立为太子时的情景。 有一天明途严肃地告诉我,他日登基,后宫的人会慢慢变多,问我可不可以接受。 我想都没想就点了头,比起当皇上,还能有什么事更重要呢。他反复问了三遍,我的答案始终如一。 现在想来,也许如他所说我没开窍吧,他懂事比我早多了。 可即便我不接受又能如何,现实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利。 想着想着,我不知不觉走到了高府门前。 远远看着守备森严的墙垣和大门,我的手在不受控制颤抖。 “喂,挡路了你!” 桀骜不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回头一瞧,熟悉的灰色轿子停了下来,阿苏那其抱着剑,冲我摆摆手。 “阿苏那其。” 威严却又有些亲昵的呵斥声,制止了阿苏那其对我无礼。 高佑下了轿子,看我一眼,缓步走向大门,“何事。” “没事儿,我只是路过。” “……才初春,穿这样单薄。给她拿件披风。” “哦。”阿苏那其不情愿地进了门,还不忘瞪我一眼。 “有事就说。” “义父,你和夫人感情好吗?” 盯着我蹙起眉头,高佑没急着进门,而是认真打量我,半晌说道,“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一正。” “夫人去世后你就没有再娶,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这时,阿苏那其取了衣服塞我手里,小声道,“大人,天凉咱们进去吧。” 高佑走了两步,定住身,又折返回来,“一正,舍去无谓的执着,珍惜已有的得到。若不然人生的苦楚呐,无止无休。” “嗯,我会慢慢领悟。” “好孩子,回家吧。”拍拍我的肩,高佑转身离开了。 系好斗篷,我踏着月色回到家,远远看到喜欢穿白衣服的小白在等我。 他迎上来,如释重负道,“大人您可回来了,等了你好久。” “有事吗?” “王爷请你喝酒。” “我不会喝酒也不喜欢喝酒,小白,你等下。” 见我回屋在抽屉中的小匣子里找出那枚玉牌,徐鸮倚靠在门边低声问,“你确定这么做吗一正。” “我太累了阿鸮。” “……” 出门,小白掀起轿帘,却见我摇摇头。他神情变得紧张,在我把玉牌放在他手里时,他瞪大眼睛,无措地盯着我。 “交给王爷,别摔坏了。” “大人!这,我,我不能——” “回去吧,我困了想睡觉。” 没有再理会呆若木鸡的白小白,我回家泡了澡,躺在床上蜷缩起来。 我需要休息,实在是太累了。 闭门谢客了两天,我谁都不见,谁也没理,吃了睡,睡醒了又吃,终于感觉睡够了。晚上我叫上徐鸮一起去看文渊,路上他告知小白连日守在我府门外,憔悴至极,直至今日暮色四合方才离去。 我顺路买了补品,对徐鸮说,你和他们投缘,该喝酒喝酒去,不必在意我。 “你是不是在装傻一正,小白是请你。” “话说,你给我准备的武器呢?” “……还没寻到合适的。” 难得,我今晚不仅在文渊那里看到了可爱的小娃娃,还看到了草帽儿和糖葫芦。文渊说这两个孩子听话又懂事,余澈交了新朋友很是开心。 抱抱小的,又抱抱大的,我这才想起来糖葫芦还没取名字,看向一旁的徐鸮,叫他赶紧想个名字。 “这——” 见徐鸮面露难色,文渊接过话茬笑眯眯说道,“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就叫乔堇饴,如何?” 这时候余澈和青云凑过来连连点头。 余澈捏捏糖葫芦的小脸,笑道,“堇饴堇饴,要长成大美人哦。” 我噗嗤笑起来,“余澈啊余澈你看看青云大侠就知道了,兄长这般俊朗,妹妹岂会逊色。” 青云霎时红透了耳根,嘟囔着躲出门去。 文渊抱着糖葫芦亲了亲,"瞧这眉眼,定是个美人胚子。" 徐鸮扶额叹道,"答应我,别急着定什么娃娃亲。" 我一愣,赶紧问徐鸮,“你是不是定了娃娃亲,老实交代!” “少来打听我,倒听黄老爷提过你似有一桩——” “怎么可能!别转移话题,告诉我嘛——” 与文渊一家作别时,暮色已深,走出没几步,徐鸮却突然停下脚步。 "一正。"徐鸮忽然轻唤,目光投向巷口。 不该出现在市井的人正立在暮色中,玄色常服融在渐暗的天光里。徐鸮低声问我能不能独自应付。 我摆摆手,这点小事,一下子就摆平了。 河畔灯火阑珊,赵泽荫负手立于柳下,怒意在他紧蹙的眉宇间流转,却仍等着我先开口。 “不必用这副表情来恐吓我。” “你脾气这么大?黄一正,你是不是太过了!” “思考再三,我不想和你继续了,其实玉牌我没想退还,但那是先帝给你的实在是不好处理,不如物归原主的好。” "不想继续?"赵泽荫向前逼近一步,声调压得极低,"又在耍什么性子?" 在赵泽荫企图抓住我之前,我疾退两步拉开距离,“我说过赵泽荫!我只吃独食,你越界了。” “……你吃醋了对吧?” 我竟在赵泽荫脸上看到了一丝释然。 “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懒得纠正,总之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暧昧关系。当然,如果有共同利益,公事上还是可以共事,虽我确如你所言只是个女人,但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不容小觑的能耐。” “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我走近赵泽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迎着他惊愕的目光说道,“你说过有些事你行我不行?那我告诉你——我不行的,你更不行!既做不到就一拍两散。听着赵泽荫,你根本给不了我快乐,既如此,你也不配得到我的真心!” 陷入漫长的沉默,末了这个高大的男人竟然笑了,铁钳般的手掌箍住我手腕。 “黄一正,我可以当你在说气话。” “我没有。” “因为苳阳是么?”赵泽荫一把将我拉近,一字一顿道,“你看不出来他们在离间你我吗。” “你不还是和她亲热了?!” “没有!你这个傻瓜!” 我一把推开赵泽荫,揉着因疼痛发抖的手腕,“我不信你,毕竟你为了这个女人,曾对我刀枪相向。” 彻底愣住了,赵泽荫似乎没有料到我知道了此事。 “无话可说了?” “一正,冷静点,不要中计。” “告辞了!” 再次拉住我,赵泽荫的语气不再咄咄逼人,“你好像不太懂从头开始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知道!说老实话我也不后悔和你有过亲密关系,毕竟还挺享受,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认真的?” 我甩开赵泽荫的手,因情绪激动而脸庞发麻,“堂堂大将军不至于分不清认真还是假装吧,可笑!” 扭头就走,走远了我连忙拉着徐鸮跑,他问我,“刚才不是挺狠,现在怕了?” 我提着裙子一边跑一边喘,“当,当然,万一他暴怒,猝,猝不及防给我一掌抡我一拳,我可遭不住,快逃!” 徐鸮竟然一边跑一边放声大笑,“你是不是想笑死我,逃命的时候还挺清醒。” “不准笑,啧!你害我咬到舌头了!” 然而徐鸮的笑声就没停过。 跑到力竭,我气喘如牛,心情一下子畅快淋漓,好像又一点不伤心了。 两日后何峰来邀徐鸮饮酒,我方想起答应雪客的事尚未办妥。原本打算央赵泽荫成全,如今既已闹翻,倒叫人犯了难。 目送徐鸮离去后,我心中愈发烦闷,索性独自出门散心。 行至花市口买乳酪玫瑰糕时,竟遇着了杨颂。 他笑着招手走来,颊边酒窝若隐若现,"黄大人,好巧。" “最近不太忙,我喜欢到处闲逛。” 几近傍晚,杨颂说他随总督大人离京在即,想再买点东西给母亲姐姐和弟弟。我探头看了看,西域的金甲镯子,嫣裳阁的口脂,还有一只锦州产的平宣砚,松下垂钓样式的砚台还挺好看。 杨颂笑道,“素闻平宣砚质刚而柔,温软而不滑,正好给弟弟用。” “没给自己买吗?” 挠挠头,杨颂说道,“没特别想要的。” “不如买点椿萱堂的膏药,对付跌打损伤效果还蛮好。” 杨颂抬起下巴想了想,“之前送给王爷的药油好像也是从那里买的,也对,我这就去买一点。” 见我正准备走,杨颂叫住我上前两步道,“黄大人若有空,可否给我指指路。” 想着椿萱堂不远,我带着杨颂前去买了一些膏药和保健药丸。 此时天已黑,杨颂又提出请我吃饭,考虑了一下,见他眼神恳切,我没好拒绝。 珍馐楼里,何言秋看到我有些意外,虽徐鸮不在,她还是上了一壶如在春。 点了两样小菜,随意闲聊着,杨颂说蜀州百花已开,真如这壶酒,缱绻绵柔。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晋州偶遇一盛姓姑娘,一问之下杨颂有些意外。 “真是巧,你们竟然遇到了池灯,她有公务在身,总督大人遣她先回蜀州。” “她叫盛池灯?武功不错,长得漂亮,名字也好听。” “她来自蜀州盛家庄,现在是……是家父的门客。” 我这才想起杨颂是蜀州布政使杨明辉的儿子。 “盛家庄很有名吗?” “蜀州有名的盛生门就在盛家庄,大人不在江湖有所不知,这盛生门是有名的大门派。” “门里都是高手吗?” 杨颂笑道,“比较擅长制使暗器,巫医也很厉害,他们在平定夷蔺部族之事上对朝廷有功,除此以外产业也很多。”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个叫盛池灯的女子在追随向柏。 不自觉地扯了扯衣袖遮住手腕上的红线,我慢悠悠吃着饭,若有所思。 “颂哥?” 身后传来小白的声音,我还没回头,他便跑上前来一把将我拉起挡在身后。 我一头雾水,手上还捏着半块红豆饼。 “颂哥,我送黄大人回家了。” “……小白,我们是偶遇。” 小白瞥了一眼二楼,有些气愤地说道,“王爷回来之前你问我归期,还以为是有要事禀报,结果你却转头告诉了郡主!” 我瞪大眼睛,原来赵泽荫回京的消息是这样被别人截胡了。 “……郡主不能知道吗?”杨颂瞥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地反问。 小白喝了酒又生了气,脸憋得发红,回头对我说,“大人,我们走。” 杨颂也不急着辩解,“慢走黄大人。” 还没走到珍馐楼门口小白停下脚步望向二楼。只见那个铁面冷脸的男人背手站着,他看到了还没离开的杨颂,又转而看向我。 一句话没说,赵泽荫转身进了门。 小白犹豫再三,拉住我的衣袖急切道,“大人,择日不如撞日,有什么误会就现在解释清楚!” “不不不我要回家了。” 小白眼睛发红,低声嗫嚅,“王爷对你是认真的,你们经历过生离死别,这样分开好可惜。” “诶,你别哭啊,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说着小白把我拽上了楼,二话不说将我独自关了进去。 屋里只有赵泽荫独自喝酒,他扫了我一眼便垂下头去。 我此时心快跳出来了,完了,我手上除了一块红豆饼什么都没有,如果赵泽荫要打我,我怎么还击! “怎么站着,坐。”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喝酒,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这么讨厌我?”赵泽荫勾勾嘴角,“处心积虑把我留在锦州的——不是你么。锦州就这么大,总会碰到。” “这是两码事。” “过来坐,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无奈][无奈][无奈]大将军惹恼的人,自己哄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6章 第 96 章 第97章 第 97 章 我踟蹰着挪了过去,还未落座,赵泽荫已如疾风般出手,一把将我箍入怀中,旋即两步退至屏风之后。 由着我奋力挣扎,他却纹丝不动,反而瞥见我手中半块红豆饼,低头咬了一口,含糊评价,“还不错,不太甜。” “你想干什么?!我会大叫的!” “叫,把嗓子喊哑,有人敢进来你就赢了。”他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 我愣了一下,问道,“为何不敢进来?” “除了你,谁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有什么了不起,我在锦州也能横着走!” 赵泽荫低笑一声,气息扫过我的耳畔,“快点叫,我耐心有限,别说我不给你反抗的机会。” 我使劲去掰赵泽荫铁钳般的手臂,他却就着这个姿势将我剩下的半块红豆饼从容吃下肚,继而猛地将我按在雕花窗棂上。 大半个身子顿时悬空——二楼虽然不算高,但我不想摔个脑震荡,不得不攥紧他的衣襟。 “警告你,你要是敢把我从这里扔下去,我就——” 我话音未落,便对上男人俯近的目光。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唯有带着花香的凉风卷起我的长发,与他玄黑衣袂交缠在一起。 “又如何?” “不赔个万儿八千的,可打发不了我。” 赵泽荫低笑一声,手臂环过我的腰,将我稳稳托起,安置在狭窄的窗台上。夜风自背后渗入,我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襟。 他趁我绷紧身子的刹那,俯在我耳边低声说道,“要钱没有,但我可以养你一辈子。” 我一时语塞,只觉耳根发热。 “不愿意?”他追问,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 “我自己有俸禄,不劳你费心。” 赵泽荫似是轻叹,却还是扶着我落地,动作轻柔。转身走向茶案,他斟了一杯温热的花茶递来。 “嗯,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说。” 我喝了一杯茶,有些为难地开口道,“你之前说……要将何峰他们放出去历练。我是觉得,丰州大营或许挺适合他。能否将他调去那儿?” “你想我成全他和那个叫雪客的丫头。” “他们是彼此爱慕,成人之美呗。” 赵泽荫淡淡一笑,应得出乎意料地爽快,“好,就让他去丰州。” 我怔了怔,没料到他竟毫无为难,答应得如此干脆。抬眼仔细瞧他,他却只平静地回望,目光深静,看不出半分波澜。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将杯中残茶饮尽准备走。 这时,赵泽荫叫住了我,“一正。” “你不会想反悔吧!” 赵泽荫却只是摇头,一步步逼近,将我再度困进角落。我连连后退,跌坐在身后的罗汉椅上,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我急忙抬手抵住他胸膛。 “听好,一正,”他声音低沉,字字清晰,“自那日后,我再未碰过其他女人。你若执意计较从前,我无话可说——发生过的事,我瞒不住、抹不去,更不能求你忘记。” “那之后?” 赵泽荫似乎下了极大决心,拉开我抵在他胸前的手俯身逼近。 鼻尖相触,呼吸交错,我几乎能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 “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不再找了。” “……”原来是那个时候,我别开脸不愿看他,心底却蓦然清醒——细细想来,他竟真将一句随口承诺守到如今。 “拿着。”摸出那块无事牌,赵泽荫挂在我手腕上,拨弄着明黄色的坠穗,“随你处置。” 我坐直身子,手捧温润玉牌,心下纷乱如麻。 此刻境地着实尴尬——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不够冷静,轻易中了吕家挑拨;更不得不承认,赵泽荫确然守住了承诺。 在这个男人三妻四妾主宰一切的时代,他能够恪守承诺已经不错了。 可我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有权利为自己争取尊重,虽然于世人眼中或许不值一提。 “一正。”再次欺身下来,赵泽荫抱住了我,“你不懂我的心意无妨,我会慢慢教你。” 静默之中,思绪渐远。不知何时被他带上马车,我只怔然坐着,任凉风自竹帘间隙涌入。 帘外月色朦胧,竟让我想起去年此时——明途决意削去赵泽荫西域兵权的那日,亦是我们复仇棋局真正启程之时。 光阴倏忽一年,纷扰万千。而这场局,似乎正沿着明途当年的谋划,一步步走向漩涡中央。 马车停稳在家门前。我正欲下车,赵泽荫却倏地攥住我的手腕,声音低沉却清晰,“我等你的回应。” 一路沉默着踏入家门,瞥见徐鸮房中灯火未熄,我想也未想便推门而入。 内间隐约传来一阵水声,我循声转进里屋,只见徐鸮正泡在浴桶中,一脸无奈地抬眼看我,“不准偷窥。” “有什么关系,看看又不会掉块肉。” 话音未落,徐鸮突然扬手掀起一簇水花朝我泼来。我抬手去挡的刹那,眼前忽被飞来的白色浴巾蒙了个正着。 待我手忙脚乱扯下时,徐鸮早已裹好下身,一边擦拭湿发,一边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我的额角,“大晚上不赶紧沐浴歇息,闯进来做什么?” “我今天又碰到赵泽荫了。” “……和好了?” “还没有,”我低声应道,“我需要再想想。”不自觉地跟在徐鸮身后,我伸手去戳他后腰那两个浅浅的腰窝,却被他转身轻轻握住手腕。 “虽知你接近他别有目的,”徐鸮望入我眼中,语气温和却认真,“但我觉得,你待他并非全无真心,一正。” “证据呢?” “你选择救他,仅这一条就足够了。”徐鸮转身走向屏风后更衣,片刻后又端着水杯回来,递到我手中,“你也真是奇怪。比起自己,反倒更信别人的判断。爱或不爱,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我一时无言。 我当然清楚。我对明途的爱毋庸置疑,对徐鸮的喜欢也笃定坦然;唯独对赵泽荫,我始终难以厘清。虽然当时选择救他,并非完全出自爱这种情感。 “算了,别费脑子了,跟随自己的心吧一正。”徐鸮摸摸我的手,说道,“比起这个,我认为医治蛊毒更要紧。” 靠在徐鸮肩上,他湿凉的头发落在我颈窝里。沉思着,前所未有的担忧和茫然让我叹息不止。 日子平静得几乎令人昏昏欲睡。尤其是这后宫之中,不知为何,并未如我预料的那般风起云涌,反而陷入一种异常和睦的状态,静得让人心生疑虑。 三月十三,琼花苑内海棠盛放。微雨初歇,绵延的粉紫如云霞浸染,在湿润的空气中愈显娇艳。 英贵太妃设宴赏花,各宫娘娘齐聚,言笑晏晏,品茶赏景,一派融融景象,反倒让我觉得有些倦怠。 席间,吕遇婉邀我至一旁的桃林下说话。她指尖轻抚过枝头将绽未绽的花苞,轻声开口,“一正姐姐,季家公子已经安然回府了。兄长特嘱我向你转达谢意。” “许是一场误会。”我摆摆手,心想反正敲了一笔钱财,我也不亏。 “那就好。”吕遇婉欲言又止,半晌,她问道,“照理我不该理会那些流言蜚语,可是……我仍忍不住在意。你与荫哥哥他……” “不过是同僚共事罢了。” 吕遇婉闻言,掩嘴笑道,“其实我不介意,没有你,自然也会有旁人,不是么。” 我认真打量着这个女子,问道,“明知他不可能唯你一人,你却仍愿嫁他?” 淡漠地望着远方,遇婉轻声道,“我这样家世的女子,能够嫁给自己倾慕已久的人已是幸运。” 我未再接话。不得不承认,吕遇婉的“气量”,确非常人可及。 正默然间,李泉慌忙前来,低声道,“皇上宣您即刻前往昭阳殿。” 我匆匆赶去昭阳殿,踏入殿内,却一眼看见赵泽荫正立于御前——自那夜别后,我们再未相见。此刻猝然重逢,我的心突突跳了两下。 我依礼躬身,只听明途道,“一正,召你前来,是有一事需你亲自去办。” “是,臣定当竭力。” 明途唇角微扬,支着下巴,缓声道,“此前你从卑陆带回飞云将军的旧枪,如今长枪已修缮完毕。荣亲王不日将护送飞云枪归葬越州,朕要你一路同行。” 我一听瞪大眼睛,什么?这是什么鬼理由,未免太过突然,我连忙拱手道,“皇上,枪确是臣带回的,但护送灵兵归葬……臣去恐怕不合礼制。” “黄一正,此事你居功至伟,该由你在飞云将军墓前陈明始末。” 我狠狠瞪向一旁噙着笑意的赵泽荫,转而向赵明途连使眼色求救。 “便如此定了。”明途恍若未见,一锤定音。 “皇上,可,可马上到皇后娘娘生辰了……” “黄大人,”赵泽荫负手踱近,声音里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戏谑,“不如即刻去向皇后娘娘请罪辞行。”说罢又向御座一揖,“臣先行告退。” 赵泽荫一出门,我便几步冲到明途跟前,压低声音恼道,“你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支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别急,你听我说,”明途轻笑,拉住我的手,“此去越州,正好可继续追查同心蛊的线索。有二哥同行,一则安危无虞,二来……也可掩人耳目。” “……说的也是,但师父在越州探访那么久都没有结果,我去又能如何。” 明途轻叹一声,睫毛低垂,轻轻颤动,“玥儿,哪怕有一线生机呢。” 我捧起明途的脸,无奈地说道,“好吧,你说得有道理。” 靠在我胸口,明途笑道,“去吧,明天就动身,早去早回。” 踟蹰着,我仍旧搂着赵明途,这段时间几乎没见,总觉得他又长大了,“你要好好休息,别太操心了” “嗯,我会的。” 事发突然,我的困劲儿一下子没了,心里甚至有些慌。我赶忙去找余清,他正在开药方,见我慌慌张张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要去越州?” “嗯,顺路再去找找破解之法。” 余清沉思良久,在柜子里翻找半天拿出一个小匣子递给我,“一正,越州巫术盛行,虽然你多少了解怎么应对,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我打开匣子一看,竟然是一条黑乎乎的手镯,仔细抚摸,这看不出材质的手镯油润温软,散发着一股隐香。 “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余清摇摇头,帮我带在手腕上,“只管带着,有驱虫功效,知道你害怕虫子。” “你要照顾好皇上。” “放心吧。” 午后,我去向迎蓁辞行。她一听我今年又要错过她的生辰,当即撅起了嘴,眼中写满了委屈。直哄到夕阳西斜,方才见她展露笑颜。 匆匆赶回府中,只见徐鸮已在房中替我收拾行装。 他将我唤至一旁,低声道,“下午王府派人传了信,此行不必带随从。明日一早便动身,我为你备了好几套合身的男装。” “什么?不带随从?你总得跟我一同去吧!”我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徐鸮轻笑出声,拍了拍我的肩,“我自然要去,不过你们行程慢,我会先行一步,在芙蓉城等你。恰好我也有些旧事需去打探。” “这,这,我——” 徐鸮摸摸我的脸,说道,“一正,虽然有王爷在,你还是要注意安全。” “你也是,千万别涉险行事。” “未免太小看我了。”倾身抱了抱我,徐鸮叹息道,“我不喜欢你快死了这个情节,让人觉得这是个三流话本像是来骗听众钱的。” 我心中升起一股隐忧,腕间那根红丝仿佛又伸长了些许,如同一道无声的催命符。 徐鸮当日夜就出发了,我睡得很不安稳,似梦似醒,恍惚间又回到了我的家,耳边甚至依稀听见水龙头滴答作响的声音。 翌日清早,小白奉命来接我。他提着我的行囊,小声道,其实王爷早就给我准备好了,这趟蜀越之行,我只管享受游乐就行。 原来赵泽荫早就有所计划,想来他去北州前曾说春天有其他安排,大概就是指这件事吧。 也罢,去一趟越州也好,万一有收获呢。 行至城外,小白恭请我换乘一辆更为宽大的马车。掀帘一看,我不由暗叹——乌泱泱的队伍肃整以待,阵仗远比想象中隆重。 登上马车,只见赵泽荫抱臂闲坐,朝身旁空位抬了抬下颌。 车厢宽敞舒适,铺设软垫,小案上茶点果品俱备,一缕淡香袅袅萦绕。 待小白巡视完毕,车队终是缓缓启程。 “也不提前知会我,匆匆忙忙。” “你没冷静下来,没法告诉你。” 我索性也不拘礼——长途漫漫,自在最要紧,横竖我本就不是什么端庄淑女。 “带了这么多人,我看到夏姑了。” “嗯,不赶时间,边走边玩,一切俱已安排妥帖,你尽管享受就是。”赵泽荫叉着腿,几乎把我挤到了角落里。 “我们必须坐一辆车吗?” “……我碍着你了?” 侧脸看着赵泽荫,他眸色柔和语气平淡,让人无法厉言相向。 “那倒没有,我怕我太随便了你介意。” 笑出声,赵泽荫比了个“请便”的手势,“黄大人随意就好。” 我当即蹬掉鞋袜,蜷进软垫,舒展开双脚——若此时再有几本漫画书,便真是惬意至极了。 “又不穿袜!方才初春,黄一正!” “唠唠叨叨,我自己知道冷暖。” 见赵泽荫蹙着眉倾身靠近,我未闪躲,任他鼻尖轻蹭过我颊侧,随即一个温软的吻落于唇上。将我揽入怀中,他低声问,“消气了?” “也不能老生气,会老得很快。” “可以吃醋,可以生气,但不要乱讲话伤人心。” 我环住赵泽荫的腰,仰脸望他,“我说的那些……害你伤心了么?” 抚摸着我的肩,赵泽荫轻声道,“仗着我喜欢你肆意妄为,纵使伤心我也不能和你计较,你也说了你没有经验不是么。”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以后说话会思忖再三,我确实有很多缺点需要时间改正。” “……那摒弃过往,从头开始?” 我笑道,“好吧。” 深深吁口气,赵泽荫如释重负地吻吻我的额头,让我靠在他的心口,“那我们就约定好了,重头开始,重新来过。” “这一路若闲着无聊,我给你讲故事吧,讲你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那有劳黄大人了。” “就先从海的女儿讲起吧。从前,大海深处生活着一个美丽可爱天真无邪的人鱼公主——” 春风和暖,穿帘而过,百花渐次盛放,一切恬静自然,没有猜忌没有仇恨,只有一个比划着说得眉飞色舞的我,和一个凝神细听、眼含微笑的他。 这一路我们取道晋州,自定州入蜀,再前往越州。虽比从丰州入境多费些时日,但胜在路途平坦、驿馆周全。 此行我身上未担任何明面职衔,只需专心处理自己的私事便可。赵泽荫倒也坦然,直言既想带我同去越州祭拜飞云将军,同时也想带我出来玩——我猜他多少也是怕长途寂寥,才带着我解闷。 我提出在大石府停留一宿,我要去看看祝山枝的伤恢复如何。 不得不说赵泽荫确实是个体贴人,甚至给我准备了指甲花,闲来便亲手为我染甲消遣,实在难以想象他竟是纵横沙场的武将,也难怪京中那么多女子为他倾心。 出发第五日正午我们到达了大石府,我不必应付迎接的官员,回房稍作整理,便揣上早已备好的补品向善堂而去。 善堂前正在挂匾额,因宋鹤觉得他居功甚伟便取名叫还羽堂,我一眼便瞧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开心地叫了一声,“祝山枝!” 扶着男人的阿狸闻声抬头,当即惊呼,“大哥,那个坏女人来了大哥!” 回头看来,祝山枝有些惊诧。他利落地从木架跃下,拍了拍满手尘土快步迎来,“黄一正!” 我顺势察看善堂修建进展——主体已然完工,匠人们正做最后修整。阿狸在一旁解释道,厄齐努尔上街寻厨子去了,估摸月底便能收容第一批学生。 诸事井然,巡视一圈后我们转入后院。我将备好的补品递给阿狸嘱咐他收好,又细看祝山枝气色。他恢复得显然不错,只下颌仍留一道浅淡疤痕。 进了内室,我示意他脱衣服容我再查验伤势,他乖乖听话照做了。 虽经精心调治,旧伤处仍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但创口大抵愈合完好。祝山枝明显比之前强壮不少,弥甲散之毒渐消,连睡眠也安稳了不少。 “好看吗。” “身材不错,腹肌线条也漂亮。”我笑着轻戳他腹部,“下半身需要我顺便检查么?” “流氓!”祝山枝耳根微红,别过脸去迅速穿上衣服,“我心里有数。”他系好衣带,转而问道,“你要去蜀州?前几日徐鸮路过时告诉我了。” “嗯,有些私事要办,顺道来看看你可有乖乖养伤。” 祝山枝摸摸我的辫子,笑道,“不需要太担心我。”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没带钱,你请客?” “留在家里吃罢,我会做。” 听到这句平淡的话从祝山枝口中说出来,我才彻底放下心来。有些慨然,我倾身抱住这个仍在试图从过去的伤痛中挣扎逃离的男人,“话说你几岁了?” “我大哥十九,我二十一,厄齐努尔二十五。”这时阿狸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屋,他见我搂着祝山枝,嘿嘿笑道,“我是不是进来的不是时候大哥。” 我大吃一惊,“你是大哥,却竟是年纪最小的那个?还比我小?!” 祝山枝松开我的腰,撇撇嘴,“大惊小怪!” 想起之前被这小子屡屡捉弄,没想到他还真是孩子心性。 晚间祝山枝与厄齐努尔下厨烹了几样家常菜,阿狸熟练地打下手忙前忙后,我只管坐等开饭。席间阿狸与厄齐努尔饮了不少酒,祝山枝却记得我叮嘱过他疗伤期间忌酒,只静静品茶,显得比往日沉静许多。 我知道他有心事。 夜色中,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望着月亮,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就在我准备走时,祝山枝思想斗争许久还是叫住了我。 “你去蜀州,要当心。” “……我知道。” “抱歉,我帮不上你的忙。” 我拍拍祝山枝的肩膀,笑道,“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便够了。我救你,从来不是为了讨什么回报——不过是替我师父照料他记挂的小友,顺手帮一把我的朋友罢了。” “……一正,我在……被他们那个时,迷迷糊糊听到一个词,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什么词?” 祝山枝沉思了半晌,抬眼说道,“贺甲楼。” 我心头骤然一紧,面上却仍笑着轻拍他手臂,“兴许只是哪处酒楼的名号罢了。你啊,如今只管好好吃药、安心睡觉,将这座还羽堂经营妥当,便比什么都强。” 祝山枝点点头送我出了门便停下了脚步——赵泽荫来接我了。 我与祝山枝道别,转身朝静立远处的赵泽荫跑去。 第一时间摸了摸我的手,把披风搭我肩上,男人问道,“如何,可吃饱了。” “饱了,这几个大老爷们儿厨艺还不错。” 赵泽荫拉着我,因晚上喝了酒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热,“你这么在意祝山枝。” “毕竟他是我师父的忘年交,之前的人生又惨得难以形容,实在没法放任不管,只希望他们以后能够安安稳稳生活吧。” “关切的份上可以,”赵泽荫倏地驻足,也不顾街市往来目光,俯身在我唇上轻啄一记,声音低沉而笃定,“但不准再更进一步。黄一正,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还在大街上呢,你收敛些!” 身后的小白急忙别开脸,识趣地退远了几步。 “不在乎。” 短短三个字从赵泽荫嘴里说出来有点目中无人的意味。也是,天子之下,他本就可以随心所欲,无人能阻。 我看着街上摇晃的明灯,思如潮水——小时候,我对这里的全部认识仅仅局限于我来度假,我和妈妈朋友的孩子一起玩耍,概念里没有上下没有尊卑。 后来虽渐渐看清这世道森严难逾的鸿沟,可我心底某些东西从未改变,就像无论明途是否是皇帝,他和我一样是平等的人。 可我也知道,天下姓赵,如赵泽荫这样的人可以呼风唤雨掌握乾坤,万物为他存在,万民只是仆从。 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呢?我只是一个竭尽全力想带明途回家的普通人,我该在我的时代过着平凡如水的生活。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赵泽荫指尖轻点我额间,笑道,“这小脑袋里整日不知装了多少古怪念头。” “若我告诉你,历朝历代纵有兴衰荣辱,最终皆会化为尘烟,被新的天地、新的世界取代……你是否觉得,眼下种种是否还有意义?” 回到驿站,赵泽荫低笑一声,拉着我的手上楼去,“说你不通文墨,偏又想得如此深远。”他合上门,将我揽近,“风月何尝异古今,江山不管有兴亡。与其怅惘百年之后,不如珍惜当下朝夕。” 指尖拂过我脸颊,赵泽荫声音沉静又坚定,“你问我意义何在?纵使明日天地翻覆,今日之我有浊酒盈樽、佳人在侧,便足聊慰此生——这,就是意义。” 我脱下外衫,坐至镜前拆解发辫,回头笑问,“佳人……是在说我?” “不然还有谁。”赵泽荫走近,替我拢散长发,语气温沉带笑,“小女鬼,沐浴。”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没人看,发发牢骚。在逐渐接触中,黄大人在慢慢了解赵泽荫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7章 第 97 章 第98章 第 98 章 最近赵泽荫对我所说的故事愈发着迷。他不仅听得专注,更频频追问故事中那些他闻所未闻的事物。 面对这样一个较真又心思缜密的人,敷衍搪塞自是行不通的。 还好小时候因妈妈繁忙我读了很多故事书看了不少动画片,库存尚足,否则早该江郎才尽,只能与他面面相觑、无话可谈了。 再次出发,离开晋州,进入了定州地界。 定州地势平坦、沃野无际,是闻名遐迩的产粮大州,尤以辉县所出贡米为最。 抵达辉县时,正值午后,天空飘着淅沥春雨。极目望去,无边稻苗青翠欲滴,空气里漫着淡淡禾香。 见我趴在车窗深深呼吸,赵泽荫在一旁笑我,说像极了一尾浮出水面换气的鱼。 辉县县令与我同姓,名叫黄孝真,三十多岁,留着一圈浓密的大胡子,人极清瘦话不多。 我们需在此休整两日,之后便要进入蜀州山路,须得养足精神、备齐物资。 赵泽荫早已厌倦沿途官员的奉承迎送,未等黄孝真献上礼品,便挥手令他退下。 我倒饶有兴致地翻看这些“贡品”。 除却一些奇巧玩物,黄孝真还献上了一坛密封的绿竹贡米。虽未启封,清幽米香已隐隐透出。 辉县绿竹米颗粒饱满、质地坚硬,色泽青润透亮。煮成饭后油光莹润、软糯粘甜,竹香清逸,确实好吃。 “想吃么?今晚便叫厨子煮些来尝尝。” “不急,等到了蜀州再吃也不迟。” 赵泽荫斜睨我一眼,轻哼道,“真会体贴人,有好东西就惦记着留给徐鸮是吧?” 我在床上舒展了下身子,笑道:“那当然,这样的全能管家哪儿找去?可不就得好好哄着。” 赵泽荫已换好常服,侧身躺到我身边,支着手肘道,“黄一正,不如——” “不给!坚决不让!”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低笑,“小气鬼。我问过他好几回,他都不愿跟我,宁可守着你。” 我撇撇嘴,颇有几分得意,“那是,我的人格魅力还是挺大的。” “去沐浴更衣吧,雨停了,天色尚早,我们去城里走走。” 收拾停当,我一身素简男装,赵泽荫虽衣着随意,却依旧掩不住通身的矜贵气度。未带随从,我们便并肩出了门。 第一站自然是辉县有名的慈安寺。 虽已近傍晚,香客仍络绎不绝。这种场合我从不缺席,管他哪路神仙,皆要拜上一拜——万一灵验了呢? 正虔诚叩拜时,一位佝偻老妪跪在一旁念念有词。我悄悄侧耳,听得她反复低泣:求菩萨显灵,救救我儿…… 老妪白发干枯散乱,模样凄楚,我不由多看了几眼。她拜完佛后又与院中扫落叶的僧人交谈片刻,最终抹着泪蹒跚离去。 趁赵泽荫正与主持交谈,我悄然走向那位扫地的僧人。 寺中一棵据传已数百年的银杏静静矗立,嫩绿小扇渐覆枝头,残雨自叶间滴答落下,悄然打湿我的肩头。 “这位施主,可是有事?”那僧人抬头问道。 他生得眉目清秀,唇红齿白,虽一身朴素僧衣,却自有一股清癯出尘的气度。 “方才偶然听得一位大娘祈求菩萨救她儿子,不知师傅可知她家中可是有人患病?” “施主误会了。陈大娘家住城西,以磨豆腐为生,她儿子身体并无疾患。” “……身体无病?” 僧人不欲多言,只合十一礼,便不再应答。恰在此时,赵泽荫缓步走近,那僧人见状,便悄然从另一侧离去。 “怎么了?”赵泽荫目光随那僧人背影一扫,落回我脸上。 我摇摇头,转而问道,“你呢?方才与主持谈些什么?” 暮色渐染石阶,赵泽荫拉着我手缓步而下,“为母亲求个平安,多聊了几句。谈及所谓‘执念’究竟为何物。执于一念,困于一念。爱而不得,放而不甘,求而不能,失而不舍——执念之源,终究只因放不下。” “………”我微微一笑,未再接话。心中却想起向英——她的执念,又何止是“放不下”一语可尽言。 行至山脚,我们随意寻了间路边小馆歇脚吃饭。小二刚奉上清茶,便听得门外一阵马蹄声疾驰而过。我仍想着赵泽荫方才那番话,并未十分在意。 “王爷,卑职奉总督之命,特来迎候。” 赵泽荫瞥了来人一眼,面上并无讶色,只蹙眉啜了口粗茶,低声斥道,“小白没传话与你?休要来扰本王清静。” 许久未见的杨颂拱手行礼,姿态恭敬,“是!卑职这便回驿馆候命。” 说着杨颂按着腰间的佩剑离开了,掌柜见状,忙不迭重新奉上一壶上好香茶。 我暗自撇嘴——真是眼拙,竟瞧不出赵泽荫一身看似随意、实则价值不菲的衣袍。 按照惯例检查了所有吃食,赵泽荫仿佛习惯了我这样,耐心等我点头后才动筷。春雨润泽,山野蕈菇鲜嫩应季,他尝了一口,淡淡评了句:尚可。 “总督大人叫杨颂来接应你吗?” “懒得理他,总喜欢自作主张。” “话说杨颂这个人怎么样?” 赵泽荫抬眼看我,唇边似笑非笑,“不怎么样。心思过重,不如小白纯粹。” 这话虽简,却透出几分深意——至少说明小白虽出身越王府、又与向柏关系匪浅,却仍得赵泽荫信任。 而杨颂明显是向柏用来对付我的,因为我要破坏赵泽荫和吕家的婚事。 正好,争端越大,矛盾越多,越合我意。 周正王,越正王,向柏,赵怀忠,面对明途抛出的铒,究竟会作何打算呢。 杨颂此番只身前来,将引我们取道仙江,翻越青啸山,过箭竹关直抵蜀州首县云观。此后便是平坦官道,可直达芙蓉城。 比起自丰州入蜀,仙江道虽需翻山,却更为安稳平顺。只是山径狭窄,车驾难行,众人皆需换乘马匹。 听完杨颂简要回禀,赵泽荫沉吟片刻,即命小□□简行装与随行。最终只留十余名亲兵并两名干练仆从,余众皆遣返锦州。 我闻之心中一紧——果然,这趟远非游山玩水这般简单!我又着了赵泽荫的道。望着夏姑离去的身影,我暗忖还是该如往常般备好应急行囊,以防不测。 听了我的想法,小白拍拍胸脯保证明天就给我准备好行囊。不远处,杨颂正为赵泽荫的坐骑梳理鬃毛,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向虚空某处。 一股隐隐不安自我心底升起,总觉得此番路途必多风波。 忽然间,祝山枝所提的那个名字再度浮现心头—— 贺甲楼。 如影随形,令人难安。 “在想什么?”一只手臂沉沉搭上我的肩头。 我捏了捏来人的手指,转而望向马厩,“还未问过,你的马叫什么名字?块头瞧着比寻常马匹大上不少。” “西域得来的战利品。此马体型确较中原骏马魁伟,速度未必最快,却极耐长途跋涉。”赵泽荫嗓音里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它叫白兔。” “通体乌黑,却名白兔?” 赵泽荫几乎将全身重量压来,害我得努力站直才勉强撑住,“岂不更具辨识度?” “你怎么这么重,感觉你一拳能把我从门口打飞到马厩里。” 赵泽荫笑道,“你力气挺大呀,在西域时又是如何拖着昏迷的我一路疾行的。” “唉,那是情急之下迸发的蛮力。当时连指甲掀翻了都浑然不觉痛,如今可再拖不动你了。” 从身后搂住我,赵泽荫旁若无人亲吻我的耳侧,轻声道,“黄一正……真是个智勇双全的奇女子。” “是嘛,那你最好珍惜点。” “嗯,得把你锁进金匮玉匣,藏起来。” 我无意瞥向杨颂,这个男人正看着我们,昏暗摇曳的灯下,脸上的阴影晃动不止。 次日原定离开辉县,奈何天将破晓时忽降大雨,行程只得再延一日。 横竖闲来无事,我又想起昨日偶遇的那位阿婆,记得那僧人说她在城西卖豆腐,便趁小白需上街采买时提出同往。赵泽荫恰有急务需处理,便吩咐小白带我去。 虽细雨绵绵,街市却依旧热闹。 小白再三叮嘱我别走远,我披着蓑衣点头应下,转身便去寻那卖豆腐的陈阿婆。直至街尾,方见一个佝偻身影披着破旧蓑衣,瑟缩在屋檐之下。 不待我开口,陈阿婆已热情招揽起来,夸她家的豆腐滋味好,连县令大人日日都指名要吃她家的豆腐哩。 说着她便麻利地切成小块盛在青翠的箬竹叶上,又浇了一勺自家酿的豆瓣辣酱递来。 我尝了一口,辣味虽冲,豆香却醇厚。 我索性一边吃,边与阿婆闲话家常。 老人朴实,毫无戒心,絮絮说起儿子体弱,以往一直在家里帮着磨豆腐,每日往县衙送豆腐也是他的活计。本来好端端的一个人,谁知忽然迷上了什么“长命仙”,神智日渐恍惚,最后竟离家出走,大半年杳无音信。 长命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听都没听过。 此时几位街坊也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这“长命仙”的奇闻。 据说此人已活百余岁,却仍身强体壮、声若洪钟,自称能治百病,授长生心法,保人无恙。但他深居什么“长生殿”中,凡人难觅仙踪,唯有“有缘者”方能得见赐福。 竟然传得神乎其神,我一边吃豆腐一边拧着眉头听,又是哪里盛行的教派打着长生无极的幌子敛财罢了。 我又问,长生殿在哪里? 一个樵夫说道,神仙当然住在天上咯,长生殿自然也在天上。 真是稀奇,平时都是我给别人讲光怪陆离的故事,今天轮到别人给我讲,这感觉还真是……有些微妙。 对于我的第二个问题,陈阿婆给了我自认为肯定的答案。 她儿子说自己要去青啸山那一头,所以长命仙一定也在那边。 原来在蜀州么,我正听得起劲儿,小白赶忙把我从人堆里拉出来。 他尝了一块豆腐,笑道,“也太朴素了。” “要多吃朴素的食物才不会生病,你也要多督促王爷多吃蔬菜水果,控制饮酒。” “大人,你在呢何须我提醒。”小白笑眯眯说道,“再说他只听你的话。” “我总会不在的。” “……”小白停下脚步,有些愕然地看着我,斗笠上的雨水流下来,“你要去哪里大人。” “别老大人大人叫我了,怪见外的,叫我姐姐吧。” “你要去哪里黄姐姐。” “我每天也很忙,又不是一天天闲得慌。” 小白这才松口气,“吓我一跳。” 回驿站的路上,我与小白说起方才听来的长命仙之事,他嗤之以鼻,只道是些招摇撞骗的伎俩,专骗无知百姓。 我不由感叹:即便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尚且有愚昧不化之人,又何况这信息闭塞的古代?终究不能对普罗大众太过苛责。 多数这种小打小闹的教派,只要没惹出什么大乱子,地方官员往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底,人总是需要些寄托的——或人,或物,或虚妄的信仰,不一而足。 若有所思地回到驿站,却未见赵泽荫身影。推开房门,才见他刚写好密信,正欲加急发往锦州。见他神色肃穆,我心中一紧,忙问出了何事。 他说道,达吾提死了。 巨石落地,我高兴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光,“大快人心!!” “消息来得迟,估摸着那边的斗争已经尘埃落定了。”赵泽荫把信递给仆从,回头拿起帕子为我擦头发上的雨水,“自古权力更迭,总免不了一番腥风血雨,卑陆也不例外。” “是其霍桑落,只会是他。” “……”赵泽荫饶有兴味地望向我,唇角微扬,“不得了,我倒要听听黄大人的高见。达吾提子嗣虽不多,却并非没有。” 关于其霍桑落之事,我此前并没向赵泽荫多说。于是我将还未尘封的回忆细细理清,将其霍桑落与达吾提之间的真正关系和盘托出。 赵泽荫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比起达吾提玷污亲姐姐这等丑事,他似乎更诧异于我竟能仅凭其霍桑落之子生而有金瞳,便窥破如此隐秘。 “你懂的东西未免有些多了,一正。” “大惊小怪,我只是不会诊脉看病,懂得知识还是很多的。” “他竟然没有杀了你。” “其霍桑落情绪还算比较稳定,并非不好相处之人。” “……方才我已修密信呈报皇上,我所判断的,与你如出一辙。比起那些不成器的继任者,达吾提更亲睐于这个名义上的外甥。” 我叹口气说道,“如此一来,这下西域会和平很久了。” 赵泽荫摸摸我的头笑道,“黄一正,你还真是个宝贝。总能凭自己的专长,悄无声息地达成想要的结果。” 我把小白给我准备的行囊好好整理一番,一边将桑白丝缠好和钩针裹紧,一边问,“你快老实交代,这趟去蜀越,究竟所为何事?。” “……”赵泽荫将我拉坐在腿上,眨眨眼,尽显狡猾,“主要目的是带你出来玩,仅此而已。” 我也没打算逼问赵泽荫,他的行事习惯我大致了解了,只要他安全回锦州就行。 可是呀,一匹从不甘被束缚的骏马,又怎会甘心困在锦州这一方天地之间。 次日清晨,天光初霁,我们一行人便向青啸山进发。若无意外,翻越此山约需六七日。 杨颂对此地极为熟悉,向柏特地派他来为赵泽荫引路。 一路奇峰叠翠、碧水蜿蜒,景致堪称天下独绝。山腰春花尚未吐蕊,深谷中却早已是百花争艳、春意盎然。 我一路也看到了很多之前只在图册上见过的植物,每每看到奇花异草便细细说与赵泽荫听,他听得极专注,丝毫没有厌烦之色。 绕过险峻山路,我们下至一处山谷。这里坐落着一个不小的村落,因过往商旅与军队常在此歇脚而热闹非常。又因谷中桃花开得既早且盛,得名“桃花沟”。 附近春罗江自蜀州流向丰州,最终汇入洛川,于丰蜀交界处形成一道巨大瀑布,名唤“落鹰峡”——因水流湍急、地势险峻,连飞鹰亦难以逾越,故得此名。 正午时分,日头正烈,我们在桃花沟的一家客栈歇脚。 我沐洗完毕,披散着湿发坐在客栈院门前晒太阳。一年光阴荏苒,头发又长了不少,我正低头摆弄发梢,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自远而近,有人厉声吼道:让开! 我还未及反应,便猛地被人一把拉起护在身后。 抬头只见四五骑疾驰而来,马蹄几乎擦身而过,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若不是被人及时拉开,恐怕早已被撞倒在地。 “没事吧大人!” 我扶着来者的胳膊定睛看去,只见那四五个身着深色劲装的人已翻身下马。为首那人头戴斗笠,背后交叉负着两把长剑,一看就是江湖上的人。 我摇摇头,“也太莽撞了,差点撞翻我。” 杨颂低声道,“这些江湖人士行事大多鲁莽无状,务必小心。” 正说话间,那行人已在客栈内与掌柜争执起来。一个身材不高却极为壮实的男人粗声吼道,“没房间了?你给我想办法腾出两间来!” 掌柜似是见惯了这等场面,赔着小心指向我们这边,“各位爷,实在是那几位客人先订下了所有房间……柴房尚可勉强住人,要不我给各位收拾出来?” 那糙汉二话不说便冲我们走来,上下打量杨颂一番,颐指气使道,“喂,朋友,行个方便,让两间房出来。” 此时小白刚安顿好随行众人,出来恰见我躲在杨颂身后,眼神一凛立即上前,“你们想做什么?” 杨颂给小白递了个眼色示意他退后,随即向那队人马拱手道,“诸位,出门在外互相行个方便,我们便让出一间房。” “颂哥!” 杨颂摆手拦住小白,依旧和颜悦色,“不过方才各位策马疾驰,惊扰了我家小姐——” 话音未落,那个背着双剑的男子拨开手下走上前来。他抬手摘掉斗笠,露出一张出乎意料的白净面庞。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在杨颂和小白身上稍作停留,随即拱手道,“惊扰小姐是在下失礼。承蒙雅量让房,房钱我们必当双倍奉上。” 小白轻啧一声,侧身在我耳边低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王爷知道了,怕是又要不依不饶。” 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小二随杨颂去安排房间,我与小白便在大厅寻了张桌子坐下,准备吃午饭。 不多时,赵泽荫沐浴完毕下楼而来,目光淡淡扫过那桌双剑客,自然地坐到我身旁,就着我的茶杯啜了一口。 “这些人去蜀州干什么?” “不知道,已经好几拨人了。” 我这才一惊,“什么好几拨人?” 赵泽荫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这一路已遇上好几批人马,皆往芙蓉城方向而去。如此巧合,恐怕不是偶然。” 我偷偷瞄着那一桌人,心想徐鸮之前急着提前启程去蜀州,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吧。 这时杨颂来了,饭菜也陆续上了桌,我们四人一边吃一边默契地没有交谈,不约而同竖着耳朵企图从邻桌听到些什么情报。 这时,掌柜的小女儿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冲我招手。我忙放下筷子迎上去,帮她卸下背篓。 名叫小桃的姑娘递来一枝初绽的桃花,笑盈盈道,“草替你采回来啦,路上见这花开得正好,也给你捎了一枝。” 我含笑接过,赞道,“桃丫头真能干。方才我去厨房看过了,你们厨子的腿并无大碍,只是要少吃豆腐、少喝酒,忌口一段时日,痛症自会缓解。” 早先路过时,我见道旁生着不少屈聚草,长得茂密,便请小桃帮我采些回来晾晒备用。她以为我通晓医术,顺道请我替厨子瞧了瞧腿,也算两下便宜。 我晃晃桃花,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于发间,“趁着日头大,晾晒起来。” 小桃点点头,帮我把屈聚草铺在院中晾晒,一边好奇道,“姑娘,这草有什么用处?沟里遍地都是,我们都没用过。” “用来泡水沐浴可以驱蚊虫,晒干碾成粉服用可以消肿利尿,当然也可以当野菜吃,只不过口感一般有点刺嗓子。” 小桃掩口轻笑,“你们城里人呀,就是细皮嫩肉。我们山野之人,早习惯蚊虫叮咬啦。” 这时赵泽荫走来搂住我的肩膀,闻了闻桃花,“不吃饭忙什么呢。” 我举起桃花在他面前轻轻一抖,落花如雪,飘了他满肩。阳光映照下,他眉目舒展,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再去吃点,趁太阳落山前我们看桃花去。” 我搂住赵泽荫的腰,笑道,“不吃了走吧走吧。” 沿着小桃所指的路,赵泽荫牵着我缓步而行。 村后狭窄的石板小径渐行渐宽,直至尽头豁然开朗——一片开阔洼地之中,桃树错落有致,花开如云,几乎铺满整个视野。 清溪蜿蜒其间,流水被落英染作浅粉,四面青山环抱、绿林掩映,恍若世外仙境。 “再来一壶桃花酿就更好了。” “这地方真好,适合隐居。” 一起找了一处能沐浴阳光的地方并肩坐下。我放松地躺倒在赵泽荫腿上,目光穿过花枝间隙,望着斑驳洒落的天光,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赵泽荫俯身吻吻我的额头,笑道,“你以后想去哪里住,我带你去。” “最想去的地方,无非是家。” “……一正,要不要回去看看你的母亲。” “算了。你也听侯爷说过,她一见到我——甚至只要听到‘黄一正’这个名字便会发病。她的女儿早已死去,而我也记不起从前种种。” 将我轻轻放热乎乎的大石头上,赵泽荫抚摸着我的眼睛轻声道,“你过去一定吃了很多苦。” “再苦也都过去了。”我深深吸一口气,转而微笑,“总会过去的,不是么?” “越是了解你,越觉得心疼。” 我摸摸赵泽荫的下巴,倾身抱住他,“别了解我,保持点神秘感,不然会很快厌烦。” “……不会厌烦,只会越来越喜欢。” 这段时间我和赵泽荫之间没有任何争执,两个人的关系进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阶段,像是在朝夕相处中逐渐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不期而至的吻,花落飞扬的春天,流水潺潺在耳边交响,暧昧温暖的微风拂过发丝,令人动情。 有些懊恼有人破坏了气氛,赵泽荫直起身并没有回头,只是厉声呵斥不知为何偷偷跟上来的陌生男人。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无奈][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8章 第 98 章 第99章 第 99 章 “抱歉,扰了二位的雅兴。”那个背着双剑的白净男人自桃树后转出身影,目光又一次细细掠过我的面容,继而向赵泽荫道,“这位姑娘似乎通晓医理,不知可否请她帮一个小忙?”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握着赵泽荫的手,轻轻摇头,“大侠误会了,我并不懂医术。” 赵泽荫面色转冷,不耐地挥手驱赶,“可听见了?还不快走。” 男人神色为难,见赵泽荫态度坚决,只得拱手离去。 我们二人赏花闲谈直至暮色渐染,才返回客栈。 小桃正替我收整院中晾晒的草药,见我上前帮忙,她悄悄凑近我耳边问,“姑娘,他们那儿有个女病人,浑身红疹,可吓人了!你说这病……会不会传人呀?” 我愣了一下,女人?方才那些人里有女人吗? 那些人皆作男子打扮,身形举止亦无女子痕迹,我还真没看出来。 我们晚上吃得要简单些,隔壁桌只剩下三个人吃饭,一直窃窃私语。 我们商议明日一早启程,赶两日路走出青啸山,只要过了箭竹关,往后便轻松多了。我笑言比西域可舒适多了,至少湿润暖和,不会流鼻血。 “喂!”正吃着,那个矮壮男人竟又走上前来,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按上我的肩头。 还没等此人开口说话,赵泽荫一脚踢中对方腹部,声音冷漠而严厉,“别碰她。” 未等我反应过来,双方已骤然交手,其余亲兵听到响动,也抄起家伙准备干架,我赶紧退到柜台后,只见小桃司空见惯了似的叫我淡定。 我们人多势众,很快便将对方三人压制在地。 小白见状,立刻向赵泽荫禀报午间他们策马险些撞到我的事。 杨颂眉头紧锁并未言语,而赵泽荫则侧首望向我,目光微沉,“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轻声劝道,“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也没真的撞到,别惹麻烦嘛。” 正在此时,那名背负双剑的男子从客房走出,一见厅中情势便了然于心。他神色未变,缓步走近,目光再度落向赵泽荫,细细打量。 “瓶哥,不要!” 一道气虚的女声自客房门口传来。 我循声望去,果然见一女子倚门而立,红疹已蔓延至她的颈间。她捂着胸口艰难呼吸,身体微微发颤,却仍竭力喊道,“瓶哥……别动手!” “晴儿,你快回屋去!” 女子却跌跌撞撞走上前来,勉强挤出一丝苍白的微笑,向众人赔礼,“诸位爷,我家兄弟皆是粗人,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大量……”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晕厥在地。 我忙跑上前将她扶住,只见她手背之上也已布满红疹,看上去颇为骇人。 赵泽荫见状神色一凛,急欲拉着我离开,“一正!小心!” 我观察了一下女子的口舌鼻,抬头轻声道,“没事,不传染,她得了其他病。” 待名叫瓶哥的双剑客连忙把女子抱回房间去,赵泽荫将我叫到角落,问我怎么打算。 没办法,遇到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看看什么情况,毕竟我答应了师父和师兄,总不能见病不理。 叹口气,赵泽荫摸摸我的发顶说道,“去吧,做你想做的事,但务必以自身安危为重。” 净手之后,我仔细查看那女子的状况。她胸闷气短,周身红疹密布,微痛而不痒,精神萎靡却意识尚清,近日饮食接触皆能一一说明。 “小姐,我娘子的病……如何?”石在瓶俯身紧握女子的手,语气焦灼,“以往发病,静养数日便自行消退。此次远行途中突然发作……” 榻上的女子勉力睁开眼,虚弱一笑,“抱歉吓到你了,我们来自北州天屸门,这是我夫君叫石在瓶,我叫叶晴。” 如此严重的红疹实属罕见。我不敢妄下论断,先是细细询问病程始末。 原来叶晴自十六岁起便不时突发此症,浑身红疹毫无征兆地出现,严重时如今日这般呼吸艰难、伴有水肿。这些年来他们遍访名医,却始终未能根治,最多只能用些汤药暂缓症状,待几日过去红疹又会悄然消退。 我又仔细查验了她的随身衣物用品,并未发现可能引发过敏之物。 因长期患病,叶晴日常饮食本就极为谨慎,也并无证据表明此次发作与饮食有关。 “石大侠,若方便,我想与夫人单独问诊,还请在外稍候片刻。” 石在瓶神色犹疑地望向我,直到叶晴微微颔首,方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房间。我重新为叶晴做了细致检查,当看到她下身明显的水肿之状时,心中已大致确定了病因。 她确是敏症突发,然而诱发过敏的并非外物,而是她的夫君——石在瓶。 叶晴赧然整理好衣衫,泛红的脸上浮起一缕愁容。她不再隐瞒,坦言每次与石在瓶同房后便会发病,此番亦然。 她虽心中隐有猜测,却从未向此前任何一位大夫透露实情;而医者多为男子,自也不会深入追究这般私密缘由。 是了,世间确有女子体质殊异,承受不得男子精气,严重者甚至可能因此丧命。 我坐在床边,心下暗叹:这个时代的女子,怎敢将病因归咎于丈夫?唯有以体弱自掩,更何况是如此难以启齿的隐疾。 “抱歉小姐,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瓶哥,他……一直希望我们有个孩子。” “那也不该为此拼上性命,这种病发作时可能会要命。” 叶晴倚靠床头,无奈一笑,“天屸门人丁稀薄,日渐衰落。若宗门断送在我们这一代手中,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所以即便是死,我也……” “叶姑娘,我虽不算是正经医者,本也可对此置之不理。只是你我萍水相逢,你丈夫又如此紧张你的安危……此事理应让他知晓才是。” 叶晴依旧摇头,目光哀婉却坚定。见她如此坚持,我最终还是应允为她保守秘密。 面对石在瓶焦急的询问,我只道叶晴是旅途劳顿以致病症加重,建议他们出山后好生休养几日。 石在瓶谢过我后并未多言,眉宇间却已染上几分灰败,仿佛早已不再对治愈抱有希望。 回到房中,我心情复杂地将实情尽数告知赵泽荫。 他闻言略显诧异,“竟有这种病症?” “嗯,虽不常见,但确有女子会因男子精气而诱发敏症。” “……你未曾告知石在瓶真相?” “我不能替患者做决定,即便他们的选择在我看来并非上策。”我轻叹一声,“人心还真是复杂。” 赵泽荫沉默片刻,说道,“方才与他们闲谈,倒也听得一些消息。如今江湖中各门各派皆往芙蓉城赴会,据说此次盛会不仅交易诸多稀世珍宝,更有机会入长生殿觐见长命仙。” “……” 这番话从赵泽荫口中说出,总觉有几分奇异。 我们对“江湖”二字的了解实在有限,若说关联,大抵唯有徐鸮略沾边际。 不——赵泽荫早已接触过玉烟,他远比我看得更透这个错综复杂的世道。毕竟从某种意义而言,阿呼团算得上一股江湖势力,洛川十八寨、乃至乌羽堂,又何尝不是? 洗漱一番,我躺在床上发呆。看样子石在瓶是奔着长生殿里那个神秘的长命仙去的,他一心想治好叶晴,殊不知,他自己才是病根所在。 回过神来时赵泽荫的手正在不老实地上下滑动,我也不甘示弱摸着他的胸膛,亲吻间彼此有些动情了。 将我压在身下十指相扣,赵泽荫亲吻着我的唇角,“黄一正,多放一些精力在我身上,别被旁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天天在一起睁眼是我闭眼是我,你不会腻吗?” “……” 停下手上的动作,赵泽荫轻声叹了一口气从我身上挪开了。 黑暗中见他沉默着,我有些尴尬地支起胳膊,下巴搁在男人坚实的胸口,轻声道,“其实有些距离感挺好,有各自的生活,有各自的追求,彼此帮助彼此思念,既没有辜负对方也保证了自己的独立。” “真是块石头,不,石头都比你有灵性。”赵泽荫愠怒地说了一句,起身披了衣服抬脚就走,“你先睡。” 我有些茫然,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做错了,有些丧气地窝在床上,想着那个神秘的长命仙,在云雾缭绕的梦境中睡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被马儿的嘶鸣声吵醒了,在窗户上张望一番,是石在瓶他们几人离开了。 我喝了一杯水准备再睡会儿才发现,赵泽荫昨晚没回来。不知怎的心里有些慌又有些气,下楼去问正在收拾桌子的小桃,她说昨晚赵泽荫拉着小白喝到很晚。 我又去敲小白的屋,半天没人开。我推门进去凑到床上一看,赵泽荫霸占了小白的房间睡着,身上依旧有酒气。 摸男人脸时,他顺势握住了我的手,一把将我拉到怀里,下巴在我脸上蹭着,嘴里还在嘟囔,石头,不开窍。 坐在赵泽荫身上,我解开他的衣扣,天雾蒙蒙的还没有亮,有些湿凉,可他是温暖的。 粗重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体的某一部分在清晨总会彰显出它的力量,逐渐坚硬,逐渐炽热,充满侵略性,如一把刚硬不屈的枪。 彼此都没有说话,直接进入了主题。 有些用力地抚摸着我,赵泽荫在试探着进来,我有些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睁大眼睛,呼吸比心跳还急促。 最终只是挣扎着停留在外面,彼此抚慰,男人的理智好像战胜了**。 “黄一正,再也不准说腻这个字。” “其实我主要是怕你会腻。” 赵泽荫咬着我的嘴唇,力度控制得刚刚好,疼痛却不会受伤,“我不会,记住了?” “现在不会,那以后呢?” 停顿了一下,男人笑了起来,不生气的时候他还是很温柔的,“傻瓜,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 我搂住他的脖子,夹紧了腿,跟着笑道,“我才不信,坏男人说的话不能信。” “我看你又皮痒了。” 清晨的拥抱贴合总会令人清醒得很晚,一觉睡到中午我们才起床收整准备出发。 小白挠挠头看着心情甚好的赵泽荫在和白兔交流感情,佩服地在我耳边小声嘀咕,“黄姐姐你真厉害,昨晚上王爷一直喝闷酒,今天一下子就开怀了。” 我把草药包好塞给小白笑道,“小事一桩。” 再次启程时,道路已然平坦许多。 两日后,我们穿过箭竹关,正式踏入蜀州地界。抵达云观县时已是夜晚,县令廖森早已率大小官员恭候多时,乌泱泱站了一群。 赵泽荫却连马都未下,只命人引路前往歇脚之处。 杨颂完成接引之责,便欲提前返回芙蓉府。临行前他向小白嘱咐几句,随即策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泽荫对此不甚在意,更不许我打听闲事,只催着我快去沐浴更衣。 我仔细梳洗一番,见廖森倒是颇费心思,特地为我备下一袭青碧纱裙。时值四月初二,蜀州气候愈发温润,长裙曳地如青莲初绽,确是雅致动人。 赵泽荫亲自为我擦干长发编好辫子,带我上了轿辇。今夜设有宴席,他含笑说有个惊喜要让我瞧个新鲜。 任我如何软磨硬泡,他皆守口如瓶,直将我好奇心吊得老高。 直至行至一处别致庭园,赵泽荫才含笑指向院中,“瞧瞧,这便是给你的惊喜。” 当我瞧见那个黑白相间、圆润如糯米团子的小兽正窝在草地上啃竹竹笋时,不禁怔在原地。 赵泽荫见我满脸惊诧,笑意更深了,“这一趟,总算不虚此行吧?” “熊猫?!” 见我小心翼翼上前几步,廖森忙令侍从将那不大的熊猫幼崽抱起,送至我面前细看。 赵泽荫摸摸下巴,笑道,“熊猫?倒是有趣。此地人皆称其作‘貘’,青啸山中猎户偶然捡到的。” 伸手轻触那圆滚滚的小家伙,指尖传来无比柔软的触感——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 从前随妈妈去动物园,始终只能远观而已。这显然还是只幼崽,我试着将它接过怀中,它竟乖巧得不像话,只将毛茸茸的脑袋偎在我肩头,温顺无比。 “这可是珍稀动物,还要放归吗?” “回黄大人的话,这头貘被母兽遗弃了,送回去怕是也活不了。” “既如此送到宫里去,有足够的竹子给它吃,皇上还没见过呢。” 赵泽荫见我如此高兴,摸了摸这个小家伙的脑袋也笑道,“嗯,再养养,现在还太小。” “哇,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然抱到了熊猫。” 我抱着那温软的小兽舍不得放手,直至赵泽荫几番催促,才恋恋不舍地去用吃饭。 云观县素以竹笋闻名,竹制品更是精巧别致,而用本地云观泉水制成的豆腐更是嫩滑清香、堪称一绝。 今夜廖森特意备下几样地道菜肴,并未安排旁人作陪。他深知荣亲王不喜喧闹环绕,许是向柏早有嘱咐,一切安排皆以赵泽荫的喜好为先,不扰清净、不越分寸。 匆匆吃了几口饭菜,我又回到院中与那熊猫幼崽嬉戏,全然未察觉赵泽荫已在案前铺纸研墨、挥笔作画。 待我玩得尽兴,他的画也已作完。 我凑近一瞧,只见宣纸上一袭青裙女子背影婷婷,肩上慵懒趴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兽,憨态可掬。 “如何?”他含笑问道。 “为何熊猫有正脸,我却只得个背影?” 赵泽荫将画递给小白,吩咐差人送回锦州,随即拉我坐于他膝上,轻笑道,“你日日皆在我眼前,一颦一笑早已刻在我心间,又何需借画留影?” 我眨眨眼,旧话重提,“那我再问一次——你众多红颜之中,最心仪的是哪一个?” 赵泽荫轻捏我的鼻尖,眼中漾开温柔,“从今往后,唯你一人。可还满意这答案?” “咦,怪肉麻的。那你给我打个分,从一到十,你现在有多喜欢我?” “十分。”赵泽荫看着我,浅色的眼睛里有屋檐下明亮的光,“不过这只是下限,上限还未知。” “……” 我有些怔愣了,心中在隐隐欢呼雀跃,我这是快要成功了么。 这个男人,经历了一年的深入相处后终于要上钩了。 “那,回锦州之前你要保持对我的十分喜欢好吗。” “不需要我再保持长久些?” 我摇摇头,别过头去看着院子里的熊猫,“人还是不要太贪心的好,世事难料。” “一正。”捏住我的下巴,赵泽荫吻了吻我的额头,轻声道,“我希望你对我贪心一些,热烈一些,再主动一些,懂吗。” 心里有股酸涩难忍的感觉,我靠在赵泽荫肩上,嗯了一声。 回去时我们未乘轿辇,只携手漫步于长街。月明星稀,本应宁静的夜晚却格外热闹。 小白在一旁说道,此次江湖中人聚集甚众,想必芙蓉府中更为喧腾。 无论是由丰州还是定州入蜀,云观县皆是必经之地。平日往来商旅便络绎不绝,如今又因江湖大会群雄汇聚,一路可见不少装束各异的武林人士。 我对江湖上的事几乎没什么了解,就连徐鸮我都没有专门去了解过,反而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电视剧里会有令我印象深刻的有关江湖的描述。 “只要不惹是生非,官府对这些小打小闹也多睁只眼闭只眼。”小白边走边向我解释,“偶尔还会托他们处理些棘手之事。毕竟这些人身手利落,身份也便宜……嘿嘿,黄姐姐懂的,我就不明说了。” 我当然懂,就如我在丰州委托宋鹤去办事一样,有时候得用点偏门。 “小白,去买碗藕粉来。” 听了赵泽荫的吩咐,小白跑向不远的街对面。 我伸个懒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说道,“阿呼团有一部分逃到了蜀州,也许这次大会他们会出现,你要小心。” “我就知道你要去。”赵泽荫笑道,“别怕,在大梁地界上,该抱头鼠窜的是他们。” “那是自然,光是听闻王爷威名,就够他们腿软咯。” 赵泽荫看着我吃藕粉羹,笑眯眯望着夜色,“吃饱了回去睡觉。” 未在云观县多作停留,我们一路快马加鞭赶往芙蓉城。 四月初八,芙蓉花期未至——这种惯于夏秋绽放的花,终究未能为我们提前盛放,是我们来得早了。 傍晚时分抵达芙蓉城,杨颂之父、蜀州布政司使杨明辉早已率众相迎。 这位精瘦的中年男人神色内敛、不怒自威,就连身为武将的杨颂侍立其侧,气势亦稍逊一筹。杨明辉目光只在我面上一掠而过,略一拱手权作见礼,便全神贯注于我身侧的荣亲王。 下榻之处是一座私宅,古朴的木匾上镌着“朴拙园”三字,笔法浑厚拙朴。 见赵泽荫负手凝望匾额若有所思,杨明辉上前解释道,“此处原是先帝尚为皇子时巡经蜀州小住之所,园名亦是他亲笔所题。” “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抱朴守拙——确是父皇一贯风骨。” 傍晚夕阳于街尾逐渐隐落,余晖洒下,仿佛烙印在旧时光里的点点笔墨。 “是,院中一切如旧。” 赵泽荫拉住我的手,对杨明辉笑道,“杨大人有心了。” 朴拙园规模不大,亦远离市井喧嚣,布局却极见匠心。一花一木、一池一瓦皆错落有致,远望如绘,身临其间更觉一种令人怀念的熟悉气息悄然弥漫。 赵泽荫与我的房间分设南北两处。石子小径旁新植的玉兰初绽,朵朵如掌心捧出的莹灯,暗香浮动。 我碰碰赵泽荫的手臂,莞尔打趣他,说什么‘一切如旧’,不过是变着法子讨你欢心罢了。 屋前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子向我行礼,自称是布政使大人安排专程伺候我,叫做阿宁。我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叫她给我准备热水沐浴。 见我收拾一番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在院子里练枪的赵泽荫,**的上身一层热汗,问我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阿鸮,晚上的宴请我就不露脸了。” “……这么迫不及待。”赵泽荫擦擦汗,面有不悦。 “我若在反倒耽误你们叙旧。”我笑道,“就不扫兴了。” 赵泽荫拧着眉头,半晌叹口气叫来小白,“你和小白去,别玩太久。” 小白一听能出门逛逛,顿时眉开眼笑——他本就不喜官场应酬,宁愿随我四处走走。 我们兴致勃勃按徐鸮留下的线索寻至一家客栈,却扑了个空。掌柜递来一张字条,说若有人来寻,便转交此物。 我展开纸条,只见上书三个字:红香楼。 掌柜告知这是芙蓉城最大的乐坊。小白面露尴尬,挠头讪笑,“徐大哥也是性情中人,去那儿消遣……倒也不奇怪。” 我拉上小白便要走,“正好咱们也去开开眼界。” 小白连忙压低声音嘱咐,“可千万别说漏嘴!要是王爷知道我带你去这种地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为方便行走,我正好身着男装,“他可真碍事,咱们别理他。” 夜色中的芙蓉城果然热闹非凡,与锦州的繁华相比,更添了几分市井烟火与江湖气息。 小白低声告诉我,蜀越之地民风彪悍开放,百姓豪爽旷达,就如本地特产的崃清酒一般,带着一股烈性。这我倒是有所耳闻,蜀越军士虽不算高大威猛却骁勇善战强劲刚毅,孕育这样一支猛军的地方必不如丰秀两州温婉多情。 一踏入红香楼,我们便被几位绮罗珠翠的美人簇拥着迎入其中。还未开口,机灵的小二已引我们至二楼雅座,珠帘绣帷间,笙歌笑语盈盈缭绕。 “二位也是慕名而来看羽裳姑娘的吧。” “羽裳姑娘?” 小二笑道,“这可是我们红香楼的新晋头牌!” 小白一听来了兴趣,要了一壶好酒,“那必须一睹为快了!” 不过一会儿,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拥到栏杆边,我和小白也凑了上去。只见一戴着面纱的女子施施然从屏风后走出来。 叫羽裳的人随即在乐曲声翩翩起舞。纱衣曼曼,虽眉眼清冷,却透着一股天生的妩媚。 这时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正是有些时日没有见的徐鸮,我大喜过望,激动地跳了起来,“阿鸮!” 将我从人堆里拉出来,徐鸮揣着我的手走到走廊下,脸上也挂着微笑,“这么开心。” 抱了一下面前的男人,我笑道,“那可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甚是想念!” “就你和小白?” “杨明辉设宴款待赵泽荫,那些人不欢迎我,刚好我也懒得理他们,不如赶紧来找你。” 徐鸮摸摸我的头笑道,“知道了,我也正在等你。” [吃瓜][吃瓜][吃瓜]偶遇熊猫这事儿虽然不太重要,但实则是想写在番外篇里,不过看这[笑哭][笑哭][笑哭]架势,好像也没有必要写番外了,再说吧,不想大幅删减情节。请见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9章 第 99 章 第100章 第 100 章 我探头看向那边依旧在为羽裳喝彩的人群,问道,“少唬我,你分明也是来看羽裳姑娘的?” “……”徐鸮闻言笑了,“这位姑娘,你认识。” 我一愣,一头雾水看着徐鸮,我认识? 等了片刻,曲终。 随着羽裳在众人欢呼声中退场,小白有些懵地回过神来,他眼神有些游离,还没喝酒脸却有些红了。 跟着徐鸮,我们上了三楼,在尽头的房间里,我看到了这位我应该“认识”的故人。 只见此人扯掉面纱,发狂似的跺着脚,额头青筋都快崩裂,他一眼扫到我,跳过来怒吼道,“黄!一!正!” 我这才看清面前这略施粉黛绝色无双的美人究竟是谁,竟然是许久没见到崔椋羽。 “啊,怎么是你!” 一把拽起我的衣领,一年以来积攒的怨气几乎要冲破云霄,使得崔椋羽明艳的五官都快挤在了一起,“都怪你,都怪你,你真是把我坑苦了!” “去洗脸。” 徐鸮一声令下,崔椋羽这才乖乖松开手,转到屏风后去。 再一看小白,他早已呆若木鸡,目不转睛,整个人红透了。 “他怎么了,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小心问徐鸮。 “之前跟你说过,他找不到你要的东西整个人快崩溃了,哈哈,笑死我了。”徐鸮一边说着,一边招呼我们落座吃点心,“别理他,他脾气有点怪。” “找不到就算了,意料之中的事儿。” 这时洗了脸的男人一边擦脸,一边走出来,情绪眼见着平稳了许多,他挎着脸瞪着我,“我必须给你找到,我就不信了。” 我憋着笑,看来这个家伙有点强迫症。 “这又是谁?”扫了一眼小白,崔椋羽道,“好像有点眼熟。” “羽,羽裳姑娘,在——在下白小白。” 这小伙子竟然紧张到这种程度,脸都快冒烟了。 徐鸮慢悠悠喝着茶,拍拍小白的肩膀笑道,“小白君,他是男人,不是姑娘。” 崔椋羽冷嗤一声,冲小白翻个白眼,“什么眼神。” 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小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崔椋羽也没理会他,径直说道,“我在这儿潜伏了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了线索,也不枉我遭这么多罪。” 徐鸮从发髻上取下那枚经由谭立之手送给我的发簪,说道,“自从我到了蜀州,遇到了不少人冲这个来找麻烦,虽每每只是交手便退,但足以确定一件事。” 崔椋羽晃晃发簪,说道,“这东西,是一件信物。” “确切说,更像是锦标,因不记名可夺取。” 我愣住了,信物,锦标?没想到这个诡异的发簪竟然有这种用处,是谁借谭立之手将它送至我手中?又怀揣着怎样的目的?为何形状样式正是我苦苦寻找的。 崔椋羽舒展身子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叉腿而坐,衣袂滑落间露出一截覆着薄薄汗毛的小腿。 一旁本就走神的小白霎时耳根通红,猛地起身语无伦次,“我我我喝多了出去透透气!” 门被砰地一声合上,小白逃也似的跑了。崔椋羽一脸坏笑,甩着发尾上的缀珠,“还是个纯情的童子。” 徐鸮扶额道,“他是越王家的人,别戏弄他椋羽。” “切,没趣!” “一正,最近芙蓉城有一场大会,路上你们应该遇到不少人在向这里集结,我怀疑和这个发簪有关。” “……看来不得不去了。” “大会五日后于盛家庄举办。多亏椋羽,我们已拿到邀请函。” 原来此番大会的背后主办,正是名震江湖的盛生门。 此类盛会并非首度召开,明面上是供各路豪杰交易神兵利器、切磋往来,实则更是盛生门彰显地位、广布势力的契机。 因这次乌羽堂和圣阳镖局都没收到请帖,只得另寻他法——这也正是崔椋羽不惜扮作红香楼头牌接近盛生门二当家盛东仑的缘由。如今邀请函既得,我们便可随他混入这场暗流汹涌的盛会。 我想起此前从石在瓶与叶晴口中所得线索,便将有关“长生殿”之事悉数告知徐鸮与椋羽。 听到“长生殿”三字,徐鸮目光微凝,沉默片刻后抬眼看了看我,却并未多言。 又聊了些其他事情,天色已晚,徐鸮要送我回去睡觉了。 见小白整个人萎蔫着一声不吭木然地走着,我正想打趣他,徐鸮打断我低声道,“一正,你觉得这个长命仙是真是假?” “只是骗人的把戏罢了,这世间哪有什么长生不死之人,更无非病不治之药。” 徐鸮低低一叹,指尖轻轻抚过我的手腕,,“万一呢?” 我驻足转身,定定望入他的眼底,“别去冒险,答应我。” 别过头去,徐鸮点点头,“你要当心,这里势力交错鱼龙混杂,并不太平。” “……毕竟是向柏的地盘不至于太乱,何况赵泽荫在,明面上不会有人出手。” 正说着话,徐鸮抬抬下巴,不远处那个高大肃穆的身影出现在街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去睡觉吧,奔波一路也累了。” “嗯,明天我再来找你。” 摸摸我的头,徐鸮笑道,“快别了,那位大将军的眼神快把我撕碎了,他虽然不反对你亲近我,但还是收敛点。” 我瞄了一眼远处一动不动的赵泽荫,嘟囔道,“真是不招人喜欢。” “我会来找你的,去吧。” 与徐鸮在街边作别,我拉着尚未回神的小白朝赵泽荫走去。他身后几名随从远远跟着,似是生怕触怒他一般。 小白抬头一见男人那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一个激灵,悄无声息退到我身后。 盛气凌人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赵泽荫眉头紧蹙。 眼看他就要发作,我急忙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腰,仰起脸故作可怜道,“我肚子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我知道你喝了酒肚子也会有些饿。” “你这家伙,明明嘱咐你别玩太晚,全当耳旁风!”赵泽荫捏了捏我的脸,却没舍得用力,语气中透出几分无奈,“又装可怜,每次都来这招。” 赵泽荫从小白那儿取了钱袋,屏退随从,拉着我融入了夜色中依旧熙攘的酒市街。 在街边小摊坐定,他勉强抿了一口我盛来的面汤,便嫌弃地推开,转而要了一碟米粉蒸牛肉、一碗白水菜和两份荞麦饭,吃了起来。 “晚上大鱼大肉你都没好好吃,不合你胃口?” “心烦,酒喝着都没滋味。” “你怎么老是心烦,改天给你配点清心茶。 赵泽荫瞥我一眼,唇角微扬,“你少惹我生气,我便用不着清心了。 回到朴拙园时,杨颂正带人守在门前。他目不斜视地向赵泽荫行礼,自锦州一别后,我几乎再未见过他脸上有一丝笑意。 奔波整日,我早已累得够呛。在阿宁的伺候下洗漱完毕,我散开头发正要放下床幔,却见赵泽穿着寝衣推门而入。他示意阿宁退下后,径自上了床。 “你房间比我大,还要和我挤。” “多管闲事的一群人,自作聪明,真是够了。”赵泽荫拉着我躺好,说道,“一正,别在意他们说什么,做什么。” “……我知道,只信任你依赖你就行。” 吻吻我的额头,赵泽荫笑道,“嗯,我太喜欢你了一正,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一刻见不到,便心焦难安。” 我摸摸赵泽荫的心跳,蓬勃有力像初生的太阳,迎接他的只有无限璀璨光芒的未来,不必畏惧这沉寂的夜,不必胆怯于前路的不可知,只管按照自己的喜好跃动就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忧。 “那你要保持好。” “……吝啬鬼,说出你的心里话就这么难?”赵泽荫戳戳我的心窝。 我笑着把头埋在男人怀里,“就不说,我要吊着你,让你心痒难耐。” “坏蛋。” 近乎宠溺地抱怨了一声,赵泽荫摸着我的背,轻声道,睡吧一正。 次日一大早,赵泽荫刚练完剑,越州大营副参将岩衣罕便来请赵泽荫去城外副营。 看得出赵泽荫有些不耐烦,他这次没打算在蜀州停留这么久,不过碍于我想去江湖大会看看,他答应多停留些时日。 出门前赵泽荫叮嘱我不要乱跑,我在门口目送他策马远去,一转身便快步回房梳洗更衣,怎么可能窝在屋里无所事事,我可还有正事要办。 才跨出房门,杨颂便横步拦在跟前,言道未有王爷准许,不得私自外出。 可恶,偏小白随赵泽荫一同去了,否则我何必与他多费口舌。 “那你便陪我出去走走。” 杨颂一怔,犹豫片刻,迟疑道,“……当真想出去?” “无聊死了,来一趟蜀州还不能出去玩我大老远跑来干什么,不是你说蜀州好玩吗?” 杨颂挠挠后脑勺,心里挣扎斗争一番,用力握握腰间的剑,“好吧,不过得赶在王爷回来之前。” 一出门,我心情顿时明朗起来。虽碍于杨颂在侧,不便明目张胆去寻徐鸮。罢了,趁有些时间我自己去找找线索。 说起来芙蓉城因地理位置特殊,秋冬季节云层比较厚,而春夏时节雨水丰沛,艳阳天稀少,如今日这样一大早便白日高悬的天气还真不多,我怕晒黑所以顺路买了一顶带着面纱的斗笠,今天刚好穿了一身藕粉色的衣裙,摊主笑说远看竟有几分女侠风姿,经不住夸,我立刻叫杨颂付钱买下。 照例去贩卖首饰的地方逛一圈,虽没有寻到我想要的东西,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前瞥见些眼熟的纹样—— 三角形与波浪线交织成彩色图块,通过极尽变化与随性组合,形成独具特色的图案,绘于器皿之上,鲜明夺目。 见我俯身细看,摊主忙说这是外地少见的样式,愿便宜相让。 杨颂一边付钱,一边解释道,“这是塔拉族的手工器皿,一般不盛热食,摆些干果点心倒适宜。好看多于实用。” 我执器细观,心下了然。 原来是塔拉族的传统纹饰……看来那枚诡异的发簪及其外匣,定然出自越州没错了。 究竟是谁呢,为何附送了一只我一直在寻找的发簪,而这只发簪又为何成了一个信物。 罢了,多想无益,如果这是敌人精心布下的陷阱,那便要进去一探究竟才是。 正自思量间,街心忽然一阵喧哗。抬头望去,只见七八个身着竹青色长袍、长发高束之人,护着一顶小竹轿穿行于人潮之中。轿上端坐着一名白纱覆面、身着雪色长裙的女子。 周遭窃语渐起,皆道那是长生殿的接引使——他们素来行踪神秘,极少现身人前,此番现身,想必也是为武林大会而来。又有人低声附和,言说长生殿藏有医治百病的秘法,甚至可窥长生之门。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个身着粗布麻衫、须发皆白的老者冷嗤一声,故弄玄虚,有病去看大夫,傻子才去拜神求佛。 几个江湖中人不满这老头出言不逊,与之争辩几句,后者毕竟年老体衰不占上风,背起破烂的竹篓子在几人的唾骂中悻悻然离开了。 街边卖杏仁豆腐的小哥低声告诉我,那疯老人名叫阿古翁,近年越发神智不清。据说曾是位医师,因治死了人,自此疯癫流浪,与乞丐为伍。 我舀一勺清甜的杏仁豆腐,望了一眼蜷在街角的苍老身影,心下暗叹:医者执念太深,果真未必是幸事。 离开热闹的市街,我们走到了一处湖边。杨颂介绍说这是兴龙泉,湖心亭台缀于拱桥之端。 相传湖中曾有龙神居宿,某年天下大旱,芙蓉城亦备受炙烤、生灵萎顿。龙神舍身化为一泓泉眼,令此湖永不枯竭,终救万千百姓于危难。 时至今日,兴龙泉仍水质澄澈,粼光潋滟,有百姓来此取水烹茶煮饭,奉若神明。 “听闻大人医术不错,应该是不信所谓长生秘法的吧。” 我看看杨颂,笑问,“你信吗?” “我幼时曾因重病久卧不起,眼见就快没命了,是长生殿救治了我。” 我有些吃惊,上下打量一番杨颂,“你看上去挺健壮,不像是曾身患重病的样子。” “是啊,所以说,这世间有些事,或许本就神奇难言。”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未再深谈。 不知不觉闲逛了一上午,抬头见日头已近中天,心道不好,急忙赶回朴拙园。谁知刚到门口,竟与策马而归的赵泽荫撞个正着。 他翻身下马,眯起双眼盯着我,目光落在我手中那串吃剩的糖葫芦上,面色一沉,大步流星径直入门。 我赶忙跟上,将糖葫芦塞给阿宁,低声吩咐她备热水后便退下。 赵泽荫一言不发地抬手而立,等我为他更衣。解他衣扣时我偷偷抬眼,见他抿唇不语的模样,更吓人了。 “你看,大白天就开始生气。” “叫你不要出去瞎逛,你耳朵不听话割了给我下酒算了。” “关在屋里我会闷死的!” 赵泽荫作势要扯我耳朵,到底没舍得用力,指腹反而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耳垂,“我会带你出去,急什么。” 我赶忙将他按坐在凳上,殷勤地替他捏肩,“好嘛,我知道错了。今日去巡营可还顺利?” “不过是例行军务。越州治军向来严整,无须操心。” “你舅舅……是不是很不好相处?” 赵泽荫将我转身抱坐在腿上,端详着我的脸,“他很烦,喜欢自作主张,我讨厌他,从小就讨厌。” “……比如连你的膳食都要过问。” “啧,提他做什么。”赵泽荫搂着我的腰,凑上来亲了我一口,“日日甜食不断,似乎又胖了些,一正” “说我胖,我压死你。” 我抬起屁股,重重往赵泽荫腿上坐下去,他扶着我的腰,稳稳当当一动不动,“吃吧吃吧,随你喜欢。” “我们吃了午饭一起去找阿鸮吧。” “你们有事瞒着我,对吧。” 赵泽荫直盯得我发毛,脑中急转几回,我还是决定把有关簪子的事告诉赵泽荫。 待我说完来龙去脉,他眉头越皱越紧,垂首沉思良久,唯有手掌无意识地在我腰间轻轻摩挲。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会儿我们吵架了……” 严肃地抬起头,赵泽荫铁青着脸,手在慢慢用力,“听着黄一正,纵是你我有所争执,此等要事也断不可隐瞒不报,下不为例,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感觉喉头有些干涩了。 “很诡异,对吧。” 赵泽荫起身望着窗外,低声道,“吃了饭出门。” 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饭,赵泽荫几乎没有动筷。 饭后我们仅带了小白随行。一听要去红香楼,小白又开始面露窘迫,甚至隐隐抗拒。 白日的红香楼静了许多,多数乐伎尚在歇息。徐鸮见赵泽荫同来并不意外,倒是崔椋羽唇边浮起一丝微妙的笑意。 寒暄尽免,赵泽荫与徐鸮当即切入正题。 我与崔椋羽在一旁闲谈,听赞他女装姿容不俗,他得意至极,笑我有眼光。 提及雪客之事,崔椋羽瞥了一眼赵泽荫,在我耳边冷嗤,“我坚决反对。那种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之人,带出的手下又能好到哪去?不过骗骗雪客这等小丫头片子罢了。” “人家两情相悦,轮得到你叽叽喳喳。” 崔椋羽纤长洁白的手指绕着发尾玩耍,坐姿却霸气十足,脑袋及以下部分完全是两副模样。 “你们女人呐就是没脑子,稍微给点柔情就容易陷进去,挨一刀也是活该。” 崔椋羽所指什么我知道,叹了一口气,我有些心烦气躁,他屋里胭脂水粉的香气太浓烈了,熏得我头疼。 “话说回来,你怎么搞定盛生门二当家的。” “女人蠢,男人更蠢,稍微用点手段一勾引,就迫不及待上钩了,真是蠢蠢蠢。”崔椋羽笑嘻嘻道,“他甚至没挨着我手,魂就没了。” “……你怎么这么厉害,真是佩服。” 崔椋羽敞开的衣领里,白净的皮肤若隐若现,连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徐鸮天天来这儿没问题吧?” “花钱买的!”崔椋羽看着楼下的小白,晃了晃手,“反正宋鹤会付钱,想必他脸都要气得五颜六色了,哈哈哈,真想看看。” 我叹口气,宋鹤是怎么把这几个性格迥异的弟妹管住养大的,长兄如父,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喂,把这个送给他。” 崔椋羽转身在匣子里翻出一个金制铃铛放在我手心处,顺便瞥了眼望楼下独自呆立街角神思恍惚的小白。 “啊,你别逗小白了,他会当真的。” “我这是道歉,看得出我是男人这件事伤害到他了。” “……你还真体贴呢。” 翻个白眼应付我,崔椋羽打着哈欠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翻起了一本乐谱。 那一头,赵泽荫与徐鸮也已说完了话。不待我与徐鸮多说,赵泽荫便牵起我离去。 出了红香楼,我见小白还在发呆,上前把金铃铛递给他,“喏,椋羽说向你道歉。” 脸憋得通红,小白赶忙把铃铛揣怀里,清清嗓子故作镇定道,“大丈夫什么没见过,这,这算什么。” “你可别喜欢他,他虽然长得可好看,但性格差劲嘴巴又毒又辣。” 小白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竟然恼羞成怒跑了。 赵泽荫叹口气,敲敲我的头,说道,“走吧一正。” 一路沉默无语,赵泽荫阴沉着脸,像一点就着的猫儿刺。 不知不觉走到了兴龙泉附近,花林里百花盛放,红的白的粉的黄的开了一大片,赵泽荫见我跑去看花,在一旁的石凳上落了座。 捡了一枝迎春花,我跑到赵泽荫身后插在他的发髻上,这个男人竟然没有阻止我。 “一正,小心杨颂。” “……他看上去不太像坏人。” 赵泽荫望着花,叹息道,“操纵他的人不是什么善茬。” 我趴在赵泽荫肩膀上,在他耳边问道,“我碍着你了是吗。没有我,他们会一直拥护你不是么。” “我不需要他们的拥护。”赵泽荫反手握着我的,依旧看着远方满目的花,“但我需要你。” “为什么呢?” “本能选择了快乐而已,不需要什么理由。” 是么,那我就看看你会怎么选择吧,赵泽荫。 [吃瓜][吃瓜][吃瓜]第100章。注:文中的大部分情节,以及出场人物都有用处,并非无用。另:沉迷于更新,不知点击收藏评论为何物。继续分段,小修一下人称混乱的问题。10.15。眼下看来,这篇文章还得大修才行,工作有点忙,我慢慢修吧。好在是,文章正文已经写完了。[小丑][小丑][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0章 第 100 章 第101章 第 101 章 当夜赵泽荫应约外出,并未携我同行,朴拙园中只余杨颂率人巡守。 我闲来无事,便在园中信步漫行。 这座先帝留下的旧宅保存至今,几处偏僻小屋皆紧锁门窗,反令人更生窥探之意。 阿宁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似在随时监视,我却也懒得理会——纵使再不欢迎我,有些人也不至于蠢到在此地动手。 偶然发现一扇窗并未锁死,我放下灯笼,轻巧地翻入屋内。借着微弱光线四望,只见房间洁净异常,显是常有人擦拭打理。 这是一间茶室,一套素雅茶具置于案上,不染纤尘。我拈起一只茶盅细看,杯身绘着朵朵杜英花,形如小绒扇。 “破窗而入,不太礼貌。” 回首只见杨颂已启门锁走进屋内,我轻笑,“阿宁还挺称职,打小报告才是本职工作吧。” 杨颂举着灯走近我,点亮了屋子。 “若想进来,大可直言。” “杜英花……此处是英贵太妃旧居?或许更是她与先帝初识之地。” “………”杨颂沉默片刻,低声道,“亦是私定终身之处。” 我晃晃精巧的茶盅,笑道,“惜终究是后来者居上,占尽了那个男人全部的心。” “黄大人,离开他吧。”杨颂低垂着眼睛,声音平淡,“你们不可能有结果。”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太合适。”我耸耸肩说道,“或者给我一个理由?” “比起权势,女人又算得了什么。”顿了顿,杨颂道,“尤其对于他们来说。” 我心想,即便是这个理,我也不可能放过赵泽荫。 次日下午,我正歇午觉,小白兴冲冲来报,说徐鸮到了。 刚出房门,便见赵泽荫正与徐鸮赤手相搏,二人身影交错,拳风凌厉。赵泽荫攻势沉猛、拳拳到肉,徐鸮则身法轻捷、擅以快取胜,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四周围观的亲兵个个眼含热切,只待赵泽荫尽兴后也想与徐鸮切磋一番——毕竟“徐鸮”之名,早已在他们之中传扬良久。 赵泽荫接过汗巾擦着额头的汗走来时,即刻便有下一人急不可耐迎向徐鸮。连值守的杨颂也远远凝望,看似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之心。 一个个都想和徐鸮交交手,真难理解。 “把徐鸮让给我,黄一正。” “说什么呢,他是我的,死都不给。” 赵泽荫笑了一下,坐在我身边,身上仍旧在冒热气,“他在你身边浪费了。” 我没好气地看着瞪着他,“徐鸮是自由之身,非谁所属。天地广阔,他愿去何处便去何处,愿同谁相交便同谁相交——你我皆无权过问。” 赵泽荫略显意外地望着我,脸上笑意渐渐淡去,转而自嘲地望向远处的徐鸮,低声道,“你对他比对我更用心。” 见我不答话,赵泽荫轻轻揉了揉我的发顶,起身沐浴更衣去了。另一边,小白总算拦下了还想与徐鸮切磋的众人——再这么打下去,何时才轮到我同徐鸮说上话? 于是我打发了小白和其他人,带徐鸮去擦洗一番换套衣服休息片刻。 徐鸮看上去满腹心事,“我晚上要去赴约,特来告诉你。” 我一听愣住了,“什么约,你特地来告诉我,说明很危险不是吗?你要去干什么阿鸮!” “对方下了战书,我不应战不礼貌。” 我大吃一惊,气得直跺脚,“有什么大病,礼貌有什么用!不要去冒险,你答应过我的。” 徐鸮拧着眉头说道,“你误会了,有危险的不会是我,而是对方。既为信物甘愿以命相搏,我愿给这等光明正大的对手一份尊重。” “所以这个到底有什么用,都要抢都想要。”我急得头发直立,“把这个送给我就是叫这些江湖人士都冲我来,若是碰到心狠手辣的,我的小命怕是早就没了。” “行了,交给我即可,我不过依惯例向你辞行。”徐鸮活动了一下手腕,兀自道,“对方用剑,那我也用剑罢。” “晚上我跟你一起去!” “……别添乱了,你跟去做什么?助威?” 我撸起袖子狠狠道,“我!不!管!” “行吧,子时,花月塔下。”徐鸮言罢身形一纵,倏忽不见。 我隐约察觉徐鸮有事瞒着。既有这许多人争夺发簪,他怎会探不出丝毫来历?他不愿告诉我,只怕是想独身行动。 越是如此,我越不能容他孤身赴险。 傍晚吃饭时,我几番思索,仍觉难以瞒过赵泽荫,索性将徐鸮约战之事坦言相告。他只淡淡应道:今夜我陪你去。 见赵泽荫心情好似不佳,我也不敢多言。 想到今夜也许会生出什么变故,我悄悄将金疮药、缝针与纱布收于行囊中,又早早换上了利于逃命的男装,把头发规规矩矩辫好。 赵泽荫一边看书一边打趣道:不知情的,还当是你要上阵比武。 花月楼离此不远,我与赵泽荫悄然出门,不过两刻便至。 这花月塔果然塔如其名,檐角镂刻莲纹,因地势高耸,静立于溶溶月下,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净莲。 赵泽荫带我上了屋顶。放眼望去,徐鸮早已抱剑而立,身影凝定如塑,沐于清辉之中。 而他的对手,似乎仍未现身。 子时已过,正当我打哈欠时,赵泽荫轻拍我肩,低声道,“看塔顶。” 只见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独立高塔之巅,双剑自背后铿然出鞘,寒光流泻如霜。 那人纵身跃下,身姿轻灵如羽——我与赵泽荫不由异口同声,“竟然是他。” 石在瓶!竟是他向徐鸮下了战书。难道他也想要这发簪? 他是为医治叶晴才来赴此大会,只为求得一线机缘踏入长生殿,面见那缥缈的“长命仙”。 猛然间,我明白了这个簪子究竟是何信物—— 它竟是觐见长命仙的信物! 一股寒意自我脊攀爬而上。 若有人特意将此物送到我手中,便是要引诱我前往长生殿。有意思……布下陷阱,却毫不遮掩其意图。 究竟是谁?所欲为何? 我欲上前阻比试,赵泽荫却抬手拦我,“事关尊严,别去添乱。” “尊严比命重要?” 赵泽凝目望向塔下默然对峙的二人,声沉如水,“正如你之前在卑陆选择守护大梁尊严一样——有些时候,尊严确实比性命更重。” “……”我啧了一声,有些丧气,“真是够了。一个两个皆不将性命当回事……一个为给对方治病愿赌上性命,一个为给对方留个孩子宁将秘密吞进肚里。还真是般配。” 赵泽荫见我咬牙切齿抱怨,微微笑着摸摸我的辫子,“天造地设却偏生不和的一对,偏偏……皆在全心全意,为对方思虑。” 那一端,二人拱手为礼后剑刃倏然相击,迸出的火花如流星划破夜幕,决斗正式开始。 石在瓶出招极快,剑光在月下交织如网,二人从地面一路战至塔顶,又自高处掠入林间。 我的心几乎悬到喉头,不自觉地攥紧了赵泽荫的手臂。 赵泽荫目光如鹰,凝神屏息追随着这场高手之争。直至二人再度缠斗至塔前空地,他才沉声道,“石在瓶身手不俗……徐鸮总算开始认真了。” “……”我心下一惊,难道赵泽荫知道徐鸮一直收敛着。 见我有些尴尬,赵泽荫笑了起来,“傻瓜,交过手自然知晓他未尽全力。不过战场与比武不同,战场上更需耐力,而非一味求快。” “枪法他肯定不如你。” “假以时日,他必能诸武精通,实乃罕世奇才。”言罢,赵泽荫忽然揽住我的腰跃下屋顶,“走吧,胜负已分。深更半夜的,还是不要闹出人命为好。” 落地后赵泽荫率先奔去,我急忙跟上。刚从林间钻出,便见赵泽荫已挡在徐鸮身前。 另一侧,石在瓶按着淌血的肩头跌坐在地,却又以惊人速度挣扎起身。 徐鸮长剑未还鞘,如盯猎物般紧锁石在瓶,周身散出的凛冽杀意令人胆寒。 仿佛没看到赵泽荫,徐鸮提剑向石在瓶冲去,赵泽荫出手阻拦,二人竟打在了一起。翻滚间,赵泽荫抄起石在瓶坠地的长剑,招架着徐鸮迅猛的攻势。 我急忙冲上前去,赵泽荫欲推开我却已迟了——徐鸮那柄玄紫剑竟直向我刺来! 这一瞬,我几乎以为自己将殒命于此夜清冷月色之下。 “阿鸮!” 仿佛被我的惊呼震碎了迷途的神智,剑最终停在我面前,徐鸮猛地回神,甩手掷开长剑,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掌心。 “啧,和上次一样。”赵泽荫按着我的肩,声音低沉,“丰州那夜他也是这样杀红了眼,如失心智,甚至不知疼痛冲入敌阵……否则也不至于身受重创。” 徐鸮怔怔望着我走近,胸膛剧烈起伏。 我抬手轻轻摸摸他的脸,柔声道,“阿鸮,没事了,不需要拼命了。” 苦笑了一下,徐鸮把剑鞘也扔到了远处,摇摇头说道,“让你看到这一幕,抱歉。” “一正,过来看看石在瓶。” 我急忙奔向赵泽荫身侧,只见石在瓶已倒卧在地,他臂上只是轻伤,真正可怖的是腹部那道裂开的长口子。 我立刻掏出备好的医具——幸好出行前仍依惯例蒸煮过了钩针与丝线。 情势紧急,条件虽简陋,救人要紧! 创口虽大却不深,实属万幸。若徐鸮下手再重几分,石在瓶今夜怕是真要殒命于此。 这男人显然未料会在此处遇见我与赵泽荫,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因失血与剧痛昏厥过去。 “你们认识?” 我在旁侧小池中洗净手上血迹,对徐鸮道,“走吧,先把人送回去,我们慢慢说。” 此时小白亦匆匆赶至——原来赵泽荫早已料到或生变故,提前安排了接应。 叶晴正焦灼地倚门张望,见到我们时整个人一下怔住了。 “黄小姐?” 直到瞥见重伤的石在瓶,她踉跄一步,几欲软倒在地。 把石在瓶抬回屋里,我再次检查了他的伤,还好问题不大,等大夫来照料即可。 坐在床边默默哭泣,叶晴这才说,石在瓶瞒着她去决斗,她夜半见人不在,才在附近寻找等待。 “你们两口子来淌这趟浑水干什么,生个孩子就能复兴天屸门?”我按捺不住心头火气,厉声斥道,“什么狗屁长生殿,骗人的把戏,你们也信。” 赵泽荫按按我的肩膀,低声提醒,“注意言辞。” “万一呢。” 徐鸮垂着眼睛,嘟囔了这么一声。 一股邪火直冲颅顶,我猛地揪住徐鸮衣领,一字一顿道,“这世上没有长命仙,没有救世主!有的不过是事难两全、生死如常——” 从未见徐鸮如此动怒。他狠狠瞪着我,唇线紧抿,半晌猛地挥开我的手,摔门而去。 “对不起,黄小姐,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们还有几个兄弟呢?” 不等拧着眉头的叶晴开口,负伤的石在瓶醒了,“他们,还没回来么。” 我霎时明白了其余人的去向,只觉一股怒气冲得指尖发麻,“口口声声说要振兴天屸门,结果才入蜀地反倒折损门人?身为一派掌门,竟如此轻率!夺这发簪究竟所为何用?” “……”石在瓶借叶晴搀扶靠坐床头,低声道,“那并非寻常发簪,而是长生殿大门的钥匙。得此钥匙者,可觐见仙人,求得一个心愿。” 我只觉荒唐得几乎笑出声来,颓然跌坐凳上。 “既然你们的弟兄争夺其他钥匙,可见此物不止一把,对吧。” “一共有三把钥匙,谁抢到,便归谁。” “……”赵泽荫目光微凝,继续问道,“历来钥匙,都是此种样式?” 叶晴摇摇头,转身从包袱里掏出了盛生门发出的邀请函。 邀请函后画竟绘有发簪样图,并附三把钥匙最初持有者的姓氏—— 一为朱,二为卫。 其三,赫然为黄。 阴影在赵泽荫脸上微微晃动。他沉默地看完信函,将其递还叶晴,再未发一语。 片刻后,其余几名争夺钥匙的天屸门徒返回,虽未负伤,却带回钥匙已然易主、无从追踪的消息。 是了——唯有徐鸮将那发簪明目张胆戴于发髻上,那些觊觎钥匙之人,自然蜂拥而至来找他。 嘱咐石在瓶好生养伤后,我与赵泽荫离开了客栈。门外只见小白静候,徐鸮早已不见踪影。 夜风微凉,打更人呵欠连连,为生计奔波的百姓已开始张罗早市了。 “回家睡觉,困了。” “一正。”赵泽荫拉住我的胳膊,面若冰霜,“你还有事瞒着我。” 察觉事态不对劲的小白悄摸摸带着人离远了一些。 我想抚开赵泽荫的手,可终究是拉住了他。 纵然难掩怒意,这男人仍未推开我,反而握紧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 “那其实是……遗物。是云妃娘娘的遗物。” “……云妃殁时,你尚未入宫,一正。” “我不过是奉旨办事。孩子思念母亲,想寻回遗物以慰哀思,不是理所当然么?” “太过巧合。” “嗯,从头至尾皆是一场陷阱。”我抬眼望他,“有人邀我去长生殿,却不知究竟所图为何。” “我不该带你出门。” 在赵泽荫后腰锤了一拳,我笑道,“不是要让敌人闻风丧胆么,我可不是只敢躲在锦州的缩头乌龟。” “你要是个男人,我一定给你个将军当。” 并肩而行间,赵泽荫渐扫不悦之色,他轻易就相信了我的说辞。 “那我就不能和你亲热了。” “无妨,我可以好男风。” 我惊诧地张大嘴,“你这是说笑还是当真?” 赵泽荫只是浅笑着拂过我的发梢,“不逗你了,呆瓜。” 回去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直睡到晚饭时还没醒,只迷迷糊糊听赵泽荫说有事出去,应了一声,便翻身接着作梦,最终实在是饿得受不住,才挣扎着起身。 心中又烦又乱——后天便是江湖大会,我却去不成。 盛家庄距芙蓉城四十里,纵是与我同乘一骑,最多两个时辰也能抵达。可眼下徐鸮断不会带我同行,他太了解我,深知我必会劝他将发簪交予石在瓶。 实则他多虑了,此时若将发簪交出,天屸门怕是要因此招致灭门之灾。 “一正。” 沉思着,听到有人叫我,回头只见杨颂立于七八步外,依旧面无波澜,“吃饭吗。” 考虑到肚子在再咕咕作响,我点点头,“随便做点吧,挺晚了。” 等了片刻,杨颂端来一碗素面,一碟泡菜。些许葱花,一点猪油,几片蔬菜,吃起来还挺有滋味。 “你做的?” “嗯,凑合吃吧。” 我看了眼杨颂,笑着招呼他坐下,“你一个公子哥,还挺体贴。” “……家父严厉,自幼便要求我们自力更生。他说这世上连父母也未必可靠,人须有在绝境中活下去的本事。” “没想到杨大人是位严父。”我吹开汤面上的葱花,说道,“忘了告诉你,我不吃葱。” 点点头,杨颂嗯了一声,就这么安静地等我吃饱。 坐在凉亭里怔然出神,夜深人静,我却毫无睡意。 杨颂端来一盏清香氤氲的花茶,默然片刻后问道,“你与王爷……可是打算前往盛家庄?” “嗯,有些好奇,想去瞧一眼便启程赴越州。” “……其实飞云枪早已命总督大人带回越州了。” 我歪头思考了一下,这一路是没看到装长枪的匣子,啧,赵泽荫说需与我同行送枪归葬,其实有自己的小算盘。 “王爷对你也不必然坦诚,一直如此。” 我笑道,“快省省,再怎么劝,我也不会离开他。” 杨颂目光中透出不解,“究竟为何?为了当荣亲王妃?” 我几乎惊得瞠目,随即捧腹大笑起来。 恰在此时,赵泽荫回来了,小白还押着不及通报的阿宁。 赵泽荫一步步走近,天生威压令杨颂垂首避视。 “还不退下,颂哥!”小白将阿宁推给杨颂,重重捶了杨颂一拳。 我喝茶看戏,直至赵泽荫落座身侧,低声问,“聊什么了。” “他说我想当你的王妃。” “……你的回答呢。” 我耸耸肩,“还没来得及回答你们就回来了。” “我在问你,你的回答。” 我看向赵泽荫,笑道,“当你的王妃有何好处?你常年在西境,府上庄子里统共不过百余人。如今我可是掌着后宫两千余人的差事呢。” 闻言笑了起来,赵泽荫起身摸摸我的脸,“官瘾倒不小。随我回屋。” “你去何处了?” “去探亲。” “探亲?探谁的亲?” “姑姑。玉琮姑姑。” 我这才想起,先帝的姐姐玉琮公主当年远嫁蜀州,其丈夫的亲弟弟,正是舒嫔娘娘舒棘之父——禄远伯。 回到屋内,赵泽荫洗了把脸,自觉抬起双臂待我为他更衣。我虽心中虽然不快,手却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 “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身子硬朗,只是寡居多年,终是寂寞。她与姑父没留下子嗣,纵享尽荣华,到底形单影只。” “……” 玉琮公主的驸马本是朝中一位家世不显的文官,体弱早逝。先帝痛惜皇姐孤苦,方赐封其弟禄远伯之位。 “怎么了不说话。” “你以后要多生几个,但却也不能太多,徒惹烦忧。” “……你呢?” 我摇摇头说道,“生育太过凶险,每一次都似在鬼门关前徘徊。纵是医术再高明的医师,亦有回天乏术之时。” 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妈妈天快亮才回到家,她刚一到家就抱着我哭,说今天没能救活一个有宝宝的妈妈,即便竭尽全力抢救了一晚上也没能把她救回来。 我们那个时代尚且如此,何况得个风寒都有可能一命呜呼的现在。 见我情绪低落,赵泽荫没再延续这沉重的话题,只催我快些休息。 我睁眼躺在床上,原以为毫无睡意,不料片刻便意识朦胧。 “后天怎么办,徐鸮不会带我去了。” “我带你去。” “你有邀请函?” 赵泽荫拍着我的背笑道,“天下尚无我不能至之处,只要我想去。” “不愧是大将军,那你带我去。” “先说好,不准惹事。” 我趴在赵泽荫胳膊上,连连点头,“向大将军保证,绝对不惹事!” 不知是否因春意渐浓,抑或前段时日过于劳顿,近来我格外贪睡。温暖而不燥的气候令人身心松弛,吃饱后便只想呼呼大睡。 时间来到了盛家庄召开武林大会的日子,一大清早赵泽荫便把我叫醒,他说我像是在冬眠一样,睡得多不说还睡得很深。 阿宁被赶走后没有婢女来帮我梳妆,我干脆扮了男装出门,当然我依旧准备好了小背囊。上了马车,赵泽荫调笑我像是要逃命一样。 沿途风物怡人。 蜀州的春色温柔得恰如其分——雨水适量,温差宜人,纵是深夜亦无寒意。百花如卷绵延绽放,远山云雾缭绕似轻纱遮面,果真是处钟灵毓秀之地。 [无奈][无奈][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1章 第 101 章 第102章 第 102 章 盛家庄已自成集镇,因四方来客云集,大小客栈皆已客满。 出镇沿大路行二里许,便至赤菽山。此山因多生赤豆树得名,其木质坚密纹美,所制家具润泽如玉,丝毫不逊紫檀。不过根据师父寄来的手札所说,赤豆树并非成片而生,常与枫香、石栎等树伴生。 赤菽山下,盛生门依山而建,楼阁层叠,气象恢弘。杨颂曾言其门下产业丰盈,今日一见,果非虚言。 行至巍峨牌坊下,早有七八人静候在此。 为首者一袭青灰长衫,见我们走近,远远便拱手相迎,“贵客光临,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海涵。” 赵泽荫微抬下颌,低声道,“盛生门现任掌门,盛令夏。” 我仔细端详此人面貌,甚是陌生,应该是从未谋面。 “诸位贵客,请!” 我故意放缓脚步,凑近小白悄声问,“哪位是二当家盛东仑?” 小白指向紧随盛令夏身侧、正对赵泽荫点头哈腰的山羊须男子,评价道,一看就不像好人。 我瞄了一眼白小白,这家伙竟然脸红了。 “我警告你,第一,椋羽是男人,第二,你和何峰一样要应付他三个哥哥。” 小白闻言脸皱到了一起,“黄姐姐,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 “不过这个家伙确实好看,比皇帝还好看。” 小白急忙捂住我的嘴,四下张望,“小心说话!万一有探子呢?点心档的人无处不在,神出鬼没。” 我狐疑地环视周遭形色各异的人群,半个熟面孔都没见着。 话说回来,点心档当真如此厉害?我平日里关注得少,只知明途深居宫中却能耳听八方,确然方便得很。 当初设点心档亦是无奈之举。既身处暗箭难防之局,总不能坐以待毙。 无数教训告诉我们,若不主动出击,唯有任人宰割。 指间无意识地摩挲腕上红线,我心中泛起一声轻叹。 赤菽山下,盛生门的大堂修建得恢宏轩昂,显然耗费颇巨。 沿途多见赤豆木所制的家具陈设,我不由心生惋惜,毕竟这树很难成片生长,砍一棵说不定就少一棵。 赵泽荫蹙眉四顾,已显对盛令夏奉承之辞的厌烦。 小白悄声告诉我,原是杨大人特意传信盛生门,称王爷途经蜀州,闻说庄中有株数百年树龄的赤豆古木,特来观赏。我顿时兴致盎然,连忙叫小白引路带我去。 “我可不要,王爷会生气。” 正当此时,赵泽荫终是耐性耗尽,三言两语打发了盛令夏。对方只得安排一名唤作盛如梦的女子近前侍奉。 这女子年轻娇美,乃是盛令夏幼女,年方十八。一双凤眸如秋水横波,透着几分俏皮灵动,眉目间竟与曾有一面之缘的盛池灯有些相似——不过后者眉宇间的飒爽英气,更令人过目难忘。 “黄一正!” “干嘛啊,我可没惹你,这么凶。” 赵泽荫气冲冲敲我脑袋,也不多言,只一个眼色便让小白遣退了盛如梦。 会场设于中央一片开阔坝子,人群三五一簇围观品评。我拉着赵泽荫凑近前去,只见各式珍奇琳琅满目,然终究是江湖盛会,多以兵器为主。 此番盛会首要之事,乃是决出胜者赠与龙泉宝剑;其次,长生殿多年未现于世,借此机缘遴选三位持有钥匙的有缘人入殿面见长命仙。 这也正是石在瓶来蜀的原因——他想去求长命仙实现愿望,治愈叶晴。 传闻愈演愈神,从治病延年竟演变成了可实现诸般心愿。我听着众人津津乐道长命仙之神异,只觉荒唐可笑。 “倒似你讲过的神灯故事。”赵泽荫抚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我。 我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拉着赵泽荫说道,“不如也给这位长命仙编个三把钥匙的故事!” 行至陈列龙泉剑之处,只见一柄古朴长剑静卧于刀架之上,剑身隐有寒光流转。数名盛生门高手环立四周,戒备森严,引得众人驻足瞻观。 "龙泉剑,历经百年仍锋芒不减。" “你想要吗?” 赵泽荫摇摇头笑道,“世间最利之器在人不在剑。斯剑虽利,终需执剑之人方显其威。” 正说话间,身后忽起骚动。回首但见徐鸮正与一陌生男子交手,袍袖翻飞间已将来人震退。他面色阴沉如墨,转身便向林中疾步而去。 "我要去方便。" 赵泽荫背手看看我,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这里还算安全,别走丢了,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 我快步朝徐鸮离去的方向追去,钻入林中却已不见人影。 正四下寻觅,忽见一株开花的赤豆树,不由停下了脚步。树虽不高,粉白相间的小花却缀满枝头,远望如云霞轻拢,娇嫩可爱。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未及反应,一只微凉的手已轻扼在我颈间。 比起飞鸟,徐鸮更像一只悄步潜行的猫,时刻准备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赤豆树不会每年都开花,开花了也不一定会结果。” “喜欢的话可以买一串赤豆手串。”男人的声音淡然,但并不疏离。 我拉下徐鸮的手,回头看着他,发簪依旧稳稳插在他发髻上。 “我不要赤豆手串,我要你的簪子!” 徐鸮握住我试图抢夺的手,语气转厉,“不给!你也别碍我的事。” 轻叹一声,我再度望向那片赤豆花,“早就说过,我不值得你为我犯险。” “我要做什么,与你无关。” 我俯身拾起地上落花,心下无奈。娇弱的花瓣一旦离枝,便只能枯萎化泥,本是世间常理,世人却总为落花流水徒叹可惜。 “阿鸮,手给我。” 虽仍在赌气,徐鸮还是将手递来。 我轻握住他指尖,柔声道,“这样,我用一个秘密同你交换。”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徐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再无之前无处发泄的戾气。 手指在男人掌心轻轻滑动,我笑道,“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气,其实……我不叫黄一正。” 认真感受着,徐鸮蓦地睁大双眼,轻吐一字,“玥?” 我瞅瞅四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除皇上外,唯你知晓。就连师父与师兄都不知道。往后你也可以叫我玥儿,但仅限于你我独处时。不可以让第三人知道,好吗。” 徐鸮眼角微微泛红,胸口剧烈起伏:“玥儿……你叫玥儿。” 他反复轻念着这个名字,终是平静下来,取下发簪递到我手中。 我接过发簪,用力掰成几节,“还挺硬,什么长生殿长命仙,尽是无聊的把戏。此事到此为止。” “抱歉,让你生气了。” “我说过我会一直原谅你,不需要向我道歉阿鸮。除了皇上师父师兄,你是我最信任亲近的人,我早就把你当家人了,所以不要只身犯险。” “好,听你的。” 我绕着徐鸮看了一圈,惊呼,“你的玄紫剑呢,那天连刀鞘都扔了,没捡回来?” 别过头去,徐鸮哼了一声,“要用时,再买一把就是。” “正好此次盛生门以宝剑赠英雄,你要不要?” 徐鸮随我一起往树林外走去,说道,“不要,沉重碍事,比玄紫剑还碍事。” 我不由失笑,“天下人人渴求的宝剑,于你竟如敝履。” 刚出林子,徐鸮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枚石头样的东西,头也不回便朝身后甩去。 “别再跟着我,你有点烦了。” 我张望,只见一道碧色身影自树后缓步转出。那人青衫束发,长眉凌厉如剑,竟是个极英气的女子。待看清面容,我不由一怔——竟是盛池灯。 更令我吃惊的是,她手中稳稳托着的,正是徐鸮那柄玄紫剑。 “徐大侠,你的剑。”女子声线清冷,似玉石相击,“这般好的剑,该归还它的主人才是。” 说着她向前几步,目光落在我面上,拱手一礼,“黄大人,又见面了。” 我连忙迎上前热络地握住盛池灯的手,笑道,“哎呀呀,多亏盛女侠慧眼识珠,认得这是好东西。若换作其他人捡去,保不齐就扔进熔炉里回炉重造了!多谢,多谢!” 赶忙接过玄紫剑,我转身塞进徐鸮怀里,狠狠瞪他一眼。徐鸮极不情愿地将剑别到后腰,扭头便走。 “不好意思啊盛姑娘,他就这坏脾气,我替他向你道谢。” 微笑着摇摇头,盛池灯说道,“愿诸位在盛家庄玩得尽兴” 徐鸮正朝赵泽荫走去,眉宇间凝着躁意,低声抱怨,“重死了。” “哪来这么多毛病?拿来,我替你拿着。” 徐鸮如释重负地将剑抛过来,活像甩脱了千斤巨石。我掂了掂玄紫剑,确是有几分沉手。 剑鞘沁着凉意,其上羽纹纤毫毕现,果真是柄难得的好剑。 赵泽荫抱臂瞅着我俩,笑得颇有深意,“哟,这是和好了?让我猜猜是谁先低的头——” “自然是阿鸮认错。”我抢过话头,面不改色,“他深刻反省了自身的错误,诚恳道歉,这才得到了我的谅解。” 徐鸮白我一眼,懒得争辩,“走了,吃午饭去。武林大会快开始了。” 我们一行四人沿石阶往山下小镇行去。这剑抱也不是扛也不是,我腕子没多久便酸软起来,忙不迭递给小白让他帮忙拿着。 “徐大哥,你不要可就给我了。” “拿去吧,上手得适应一下,比一般的剑重。” 见小白像得了宝贝刚要道谢,我又一把夺了回来用力塞给徐鸮,“他们荣亲王府家大业大什么好东西没有!咱们家里才有几个子儿,如此铺张!” “哈哈哈,一正倒是很会持家。”赵泽荫搂住我的肩,笑得不怀好意,“小气什么,没钱了来跟我要。” “喏,你们大家可都听到了,做个证,待回了锦州,我头一桩事便是上荣亲王府要钱去。” 小白嘟囔道,“不开门!” “小气!哼!” 打打闹闹行至镇上,随意拣了家小馆子坐下。点了几样蜀地特色菜式,依例仔细查验过后,我才招呼众人动筷。 原本打算吃完去观摩比武,谁知刚咬了一口赤豆包子,掌柜便告知比武大会早已开场。索性又多问了几句,这掌柜倒是消息灵通,说北州来了位使双剑的侠客,身手极俊,说不定能一举夺魁,赢下那柄龙泉宝剑。 我默然思忖,石在瓶武功确实不俗,可惜他负了伤,更对这宝剑不感兴趣。 想来真是讽刺,两位绝顶高手,竟皆对这江湖人梦寐以求的龙泉剑毫无兴致。 赵泽荫在一旁道,石在瓶剑法虽好,却失之于沉稳老练,比之徐鸮的从容气象,单是气势便已输了三分。 徐鸮亦淡淡评价,说石在瓶为人光明磊落,重情重义,不失为一条好汉。 我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赵泽荫大约是瞧出来了,便一笑置之,不再多言。 饭后,小白兴致勃勃想去看比武,徐鸮便陪他同去。我与赵泽荫对此兴致不高,决定在镇上随意逛逛。 “你真不打算将实情告知石在瓶?”赵泽荫忽然问。 “依你看呢?” “若换作是我,定会毫不犹豫告知对方。”他语气平静,道,“至于如何抉择,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如鲠在喉。 我知道赵泽荫所说才是正理,我的犹豫踌躇,只怕反会误了那对夫妻。 可是——他们会信我么?是否仍对那虚无缥缈的“长命仙”存有一丝幻想?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敢断言叶晴之症绝无治愈之可能……万一这世上真有高人能治呢? “自信些,一正。”赵泽荫拍拍我的肩,“你对疑难杂症的见识,早已胜过许多医师了。” 叹口气,我点点头,“行,打定主意了,回芙蓉城我就去找他们谈谈。” 又闲逛片刻,我渐觉腿酸脚软。时至下午,恰见徐鸮与小白归来,身旁竟还跟着盛池灯。 小白一见面便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述方才擂台上的精彩打斗,说得兴起,恨不得自己也上台一试身手——幸亏被徐鸮及时拦下。盛池灯则是奉盛门主之命前来安排我们歇息,途中巧,便一同来了。 我双脚酸痛,只盼早点寻个地方瘫倒歇息,便欣然接受了盛生门的这番好意。 路上盛池灯略提了提长生殿之事。 说是此番长生殿历经数年方再度开门迎客,特地派了接引使前来迎接三位钥匙持有者。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接引使,明日也会来盛家庄。 我暗想,不论设局者是谁、所图为何,总不能遂了他的意、由着他牵鼻子走。罢了,且行且看吧,此时多想也是无益。 转念又想到谭立这糊涂虫,竟再次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真是让人无语。 盛生门安排的清静小院,条件自然不差,里外皆仔细修整装饰过——毕竟赵泽荫这等身份的贵客,旁人唯有小心伺候、精心款待的份。 洗漱完毕,我瘫在床上哈欠连天。赵泽荫叫我早些休息,说自己有事外出一趟。 我满腹疑窦地瞅着他,未及发问,他便抢先道,“别瞎琢磨。有,但我不会。” 我撇撇嘴哼了一声,懒得理他。盛如梦分明是专程安排来伺候他的,这等攀附权贵的机会,谁肯轻易放过? 待赵泽荫一走,我立刻溜到隔壁找徐鸮。他刚换过衣裳,正悉心保养那柄玄紫剑。 我忍不住揶揄他嘴上嫌弃,实则宝贝得很。 “你不是累了还不睡。” “走嘛出去逛逛夜市。” 徐鸮也不多说,揣上钱袋便带我出了门。 夜风轻柔,明月高悬,盛家庄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各色小摊沿街吆喝,游人如织,三五成群地喝酒划拳、大快朵颐,一派快活气象。 也是,江湖难得有此盛会,旧雨新知欢聚一堂,自当尽兴方休。 在一个小摊前,我瞧见了徐鸮提过的赤豆手串豆粒饱满圆润,红艳艳的一串颇为讨喜,当即买下一条,顺手戴在徐鸮腕上。 真是好看,衬他白皙修长、指骨分明的手。 “你送我的礼,到头来还是我付账。” “哎哟,你我之间还分这么清做什么?好看,戴着吧。” 徐鸮笑了笑,忽又低声提醒,“记得别再说漏嘴。否则你和王爷又得吵起来——玥儿。” 我怔了一瞬。这个名字自他口中自然唤出,竟让我心头无端一酸,泛起阵阵涩意。 “怎么眼泪汪汪,不喜欢我这么叫你,我还是叫你一正。” 我摇摇头,挽住徐鸮的胳膊笑道,“不,我喜欢,顶着黄一正的名字太久了,总觉得自己活着没有真实感,名字是我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了。” “你的家人呢,玥儿。” “……血缘上的家人已经没有了。” 徐鸮闻言沉默着,半晌抬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温声道,“没事,起码还有我。” “啊啊啊不说这些了,出来玩就高高兴兴的,走,买杏仁豆腐吃。” 我与徐鸮正吃着甜津津的豆腐花,身旁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却格外冷清。 有个瞎眼的中年男子坐在那儿,身旁插着面“摸骨算命”的布旗,慢悠悠摇着纸扇,朝过往行人招揽着生意。 “这二位,可要算上一卦?” 我微觉诧异——这瞎子耳力倒灵,他怎么知道我们正站在他摊旁吃东西? 还未等我应答,忽有三四人围拢上来。为首的是个彪形壮汉,双手叉腰吼道,“陈瞎子!老泼才,叫你滚蛋怎的还赖在这儿?” 那陈瞎子顿时矮了半截,唯唯诺诺凑上前谄笑:“盛小爷息怒……瞎子就赚点酒钱,绝不敢生事,您通融通融……” 原来是盛生门巡庄的弟子。那汉子一把揪起陈瞎子衣襟,怒骂道,“混账东西!前几日你说老子今日必被狗咬,狗呢?狗在哪儿?!” “小爷、小爷莫急……庄里这么多狗,说不准、说不准哦……” “呸!老子这就去把狗全宰了吃肉!你赶紧给老子收摊滚蛋!” 说罢将陈瞎子掼在地上,一行人扬长而去。 徐鸮看到这一幕笑道,“吃碗豆腐花,还附赠一台好戏。” 我白他一眼,三两口吃完,上前搀那瞎子。他摔着了腰,半晌直不起身。没法子,我只得替他略作查看,是些皮肉青紫,抹几天药油便好。 “多谢小姐,多谢大侠……” “既知无用,就别再坑蒙拐骗了。酒钱没赚到,反要倒贴药油钱。” “小姐心善……瞎子一无长物,这样,免费为您算上一卦,权当谢礼了。” 说着竟不由分说按我坐下。未及推拒,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已摸上我的头顶。 徐鸮见状,坏笑都快憋不住了。 不过片刻,瞎子忽然脸色一变,故作惊骇,“奇哉!小姐竟是……天外之人!” “啊?天外之人?” “天机不可泄露……是瞎子唐突了,冒犯仙子!”说着,这干瘦男子竟扑通跪地,朝我叩了三个头。 我忙起身避开,无奈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快些走吧!” “且慢!”陈瞎子猛地拽住我衣袖,猝然睁开一双空洞的眼——吓得我心头一跳,“虽是天机难泄,但仙子在人间诸事,瞎子或可勉强窥得一二……” 只见他掐指推算,摇头晃脑。徐鸮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见我欲走,反手拉住我,“别急,且听他说完。” 陈瞎子口中念念有词,好一阵才拭了拭额角虚汗,笑道:“哎呀呀,仙子实乃惊世奇人!您这一生,竟要成亲三次!奇哉怪也,不得不服……” “什么?!我好心扶你,你竟——” 见我撸起袖子准备揍眼前这个男人,徐鸮笑得停不下来,忽然他拍拍我的肩,眼神向后瞄了一眼。 我回头一看——只见赵泽荫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身后,面沉如水。一旁的小白惊得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 “三次?” 我赶忙将赵泽荫拉到一旁,“哎,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吧,黄一正?不是嚷着累,要睡了?”他声音低沉,目光却瞥向远处——只见老实的小白竟真掏钱付给了那陈瞎子,真是够了! “肚子饿,出来找点吃的。” 赵泽荫侧过脸来,眼底压着不悦,“还顺道给自己算起了姻缘?三次?” 我脸颊顿时烧了起来,“别听他胡说!一个江湖骗子,信他做什么?真气人!” “回去再收拾你。” 赵泽荫压抑着火气,一路将我带回屋里。 我也憋着一肚子委屈——本来好好的心情,全被那瞎子搅和了。进屋灌了一大杯凉水,我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气冲冲道,“我睡了!” 赵泽荫不语,只默默更衣收拾。熄灯落帐,他躺下来时,却忽然轻啧一声,“忘了问那相士,这三次……是跟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 “你干嘛呀?!还真信了?这种鬼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瞎编的!”我气得翻过身,忽然一愣,“等等……难道他是在拐着弯骂我克夫?!” 赵泽荫侧身将腿搭在我身上,指尖抚上我的脸颊,声音贴得极近,“回锦州你就给我出家当尼姑去。” “……我可没这爱好。” “三次?我让你一次都没有。” “哎呀他就是胡说!什么三次五次的,意思不就是说我克夫吗?!” “让你一个都克不着!” 我猛地坐起身,气得头皮发麻,翻身压在他身上恨恨道,“好你个铁石心肠的臭男人!竟真要送我出家?既然如此,我谁也不克,就专门克你!” 刹那间,床幔之内安静下来,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赵泽荫的手自我腰间缓缓滑至脑后,温热有力,将我一点点揽近。他的鼻息拂过颈侧,如同他胸膛的温度一样灼人。 “黄一正,此话当真?” “不、不太吉利……还是别当真了。” “无妨,我不在乎。” 黑暗中瞧不清赵泽荫的神情,我抬手轻抚他的眉骨,终于将脸埋在他耳边,闷声道,“我又乱说话了……对不起。” “若真克夫,便克我一人罢。” 我的心跳骤然失控,几乎要撞出胸腔。他这句话说得极淡,却像一枚火药直直炸进我心渊最深之处。 “怎么,听不懂?要我再换个说法么?” 我慌忙捂住他的嘴,“不用了不用了!” 见我窘迫地急急转身缩成一团,赵泽荫却从身后环抱住我,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睡吧。玩了一日,你定然累了。” 还不能宣布胜利,这才是开始,我必须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熊猫头][熊猫头]确实是……三次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2章 第 102 章 第103章 第 103 章 这一夜注定难以安宁。 夜半时分,门外的嘈杂声将我自梦中惊醒。赵泽荫先我一步睁开眼,他凝神细听片刻,示意我暂且不要出声。 直至敲门声响起,小白在门外低声禀报有事,赵泽荫方才披衣下床。 门开一隙,外面火光明亮,人影幢幢。我自缝隙中瞥见盛生门二当家盛东仑领着数人立于门外,神色肃穆。 只低语数句,赵泽荫便掩门回身,重新躺回床上。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低声问。 赵泽倦懒地打了个哈欠,语气平淡,“没什么,逮着了丁禹。” 我猛地坐起身:“丁禹?他怎会在此处?” “……看来徐鸮未曾告诉你。丁禹此前潜逃至蜀州,昨日探查到他的踪迹。我晚间令盛生门交人,果然半夜便擒住了。” “你们竟都瞒着我!” 把我拉到怀里,赵泽荫闭着眼睛说,“区区小事,顺手办了,不是早答应公主要为丁半夏报仇么。” 竟然是赵泽荫一直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我有些慨然,他还真是有条不紊,从不虚言。 叹息间,在西域发生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出来。 “是不是要审问?” “不过是个被蛊惑的小卒,早已是枚弃子。小白自会问话,能得多少情报皆可。比起这个……”他顿了顿,声音渐沉,“他现身盛家庄的缘由,更值得玩味。” “莫非阿呼团残党……也在蜀州?” “……无妨。”赵泽荫轻吻我的脸颊,语气笃定而从容,“终会一个一个,清理干净。睡吧。” 思绪纷杂,半梦半醒地捱到天明,再次睁眼时竟已日上三竿。我茫然坐起身,头脑仍有些昏沉。 自入春以来,我越发贪睡,看来回锦州后,得找余清开几副方子好生调理一番。 院中唯有赵泽荫一名亲兵守着,其余人皆已外出办事。这瞧着有些面熟的亲兵怯生生上前,问我要否吃早饭……或者午饭。 问了他姓名,方知叫吴淼,雍州人士,曾在西境大营为赵泽荫站岗传令。许是因他为人老实干练,自丰州时起,赵泽荫便常将他带在身边。 比之小白、苏力等人的活络,甚至童茂行、秦霄的爽利,吴淼显得格外内敛少言。 我问吴淼赵泽荫哪里去了,他只说大将军不让我出门乱晃。 我哼了一声,抬脚便走,“吴淼,你跟着我。” 也不敢阻拦我,小伙子赶紧握紧剑跟在我屁股后面。 到了大会会场,正赶上一场比武,远处高塔之上坐着几位掌门观战,除有一面之缘的盛令夏外,其余我都不认识。 正张望间,忽听有人唤道,“黄姑娘。” 回头一看,竟是叶晴与石在瓶一行。石在瓶面色惨白如纸,因负伤,他扶着叶晴的肩,仍旧背着他的两把剑。 我急步上前,又气又急,“怎么回事?伤重之人该卧床静养,来这里作什么!” 石在瓶却神色焦切,四顾周遭后压低声音道,“黄姑娘,我愿以龙泉剑,与你们交换钥匙,可好?” 我惊诧万分,盯着这个认真的男人,“你是不是疯了,急着寻死?” “你说什么呢,我们掌门怎么可能死!” 我怒视众人,强压火气道,“肉身凡胎,谁不会死?当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么?走,我先与你看看伤势。” 叶晴面色青灰,尽显疲虚弱态。她抬手止住门下弟子无礼,对我微微颔首,“有劳黄姑娘。” 我转头对吴淼道,“你回去禀报王爷,我与天屸门的人在一处,请他不必忧心。” 叶晴他们来得迟,已经没有空房,客栈掌柜见石在瓶负伤,便收拾了一间简陋的杂物房给他们用。 我仔细检视了石在瓶的伤处,创口四周泛着异样的红晕,肌肤触手滚烫,却又阵阵发冷。 不太理想,缝合处有崩裂,这个家伙负伤后没有听话静养。 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石在瓶始终沉默着,直至我借口需购置药材支开叶晴,将旁人尽数遣散,狭小的杂物间内只余我二人。 石在瓶颓然垂首,嗓音沙哑带着几分哀求,“黄姑娘,若看不上龙泉剑,但只要你们想要的,我纵是赴汤蹈火,也定取来相换。” “外面还有两把钥匙,你怎么不去交换。” “来不及了……过了今天接引使一走,一切都迟了。何况另外两把钥匙的下落……至今杳无音信” 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听赵泽荫的话把叶晴的真实病症和盘托出。 听我将叶晴的真实病情娓娓道来,石在瓶极其震惊,但他凝神回想这些年来叶晴每次发作的情状,整个人如遭重击,失魂落魄地望向那扇积尘的旧窗。 “所以,别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执念。” “黄姑娘,此症……当真无药可医?”声音有些颤抖,石在瓶眼圈已然泛红。 恰在此时,叶晴去而复返——或许她根本未曾远离,二人相顾无言,只得相拥而泣。 我从他们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得知了属于他们的故事。 事实上,天屸门乃是叶晴父亲毕生心血所创。这门派规模虽不算大,但历经二十余载苦心经营,在北州亦挣得了几分名声。 可惜叶父唯有叶晴这一个独女,且她自幼体弱多病,根本无法修习武艺。 数年前,叶父偶然救下身负重伤的石在瓶,命女儿悉心照料。日久生情,二人互许终身。 叶父去世后,便由入赘的石在瓶接任掌门。此举引来叶晴大师兄的不满,他率众另立山头,处处与天屸门作对,抢夺资源。门中众人见势不妙,也相继离去。 如今天屸门人丁寥落,只剩下二十余人苦苦支撑。 听完他们的遭遇,我心中慨叹。然而比起唏嘘往事,振兴门派才是当务之急。 “虽为你们的故事所感动,但我不得不提醒,比起一心想要个孩子,经营好门派才要紧,没有产业支撑,何来资金维系门派存续?眼下最要紧的是重整基业,而非一门心思生娃。” 叶晴闻言脸颊飞红,拭去泪痕对石在瓶轻声道,“瓶哥,黄姑娘说得在理,我们回北州去吧。” “晴儿……” 话音未落,石在瓶突然神色一凛,猛地坐起身。 只听“砰”的一声,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赤膊大汉扛着大刀堵在门口,声如洪钟,“哟,石掌门,兄弟一场竟避而不见?怎么,瞧不上我们了?!” 叶晴顿时脸色煞白,失声惊呼,“二师兄!” “哎呀呀,竟落魄到住这种破屋子。”又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晃进门来,斜眼看着叶晴,“阿晴,当初若肯听话嫁给我,何至于此?” 石在瓶已然捂腹起身,想将叶晴护在身后。可叶晴声音发颤,却仍张开双臂挡在夫君身前,“有什么恩怨回北州再清算!屡次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原来石在瓶受伤后又和这帮人交过手,怪不得恢复情况如此差。 石在瓶咬紧牙关,按住叶晴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多说无益。这等背信弃义之徒,篡夺天屸门产业,今日我便要清理门户!” 话音未落,他已与那二人缠斗至院中。四周渐渐聚起围观人群,天屸门几名弟子早已受伤倒地。 叶晴紧盯着战局,眼中满是惊恐。 纵使石在瓶武功再高,重伤未愈又连番恶战,在二人合攻下渐显不支,节节败退。 终于他踉跄倒地,腹间再度渗出血色。 眼看利剑就要刺向石在瓶,叶晴奋不顾身扑上前去,二人相拥闭目,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剑终究是停了下来,因冰冷锋利的玄紫剑已经架在那恶人的脖颈上。 随即另一人也被小白一脚踹开。 “叶从安,你自幼受叶师傅教养之恩,如何忍心对他的独女下此毒手?” “是、是你!” 神出鬼没的徐鸮转到我身前,手中长剑却纹丝不动地架在叶从安的颈间。 “看来你认得取你性命之人。” 此时赵泽荫的亲兵已制服另一人,小白急忙上前帮叶晴扶起石在瓶,压低声音问我有没有受伤。 我摇头道,“先送他进屋,快去请大夫。” 骚动引来了盛生门的巡逻队,他们推开人群冲入院中,迅速驱散了围观者。 我按住徐鸮的肩膀,上前一步道,“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实在可耻。” 徐鸮瞪着那两个无耻之徒,冷笑道,“是你们引诱石在瓶前来与我比试的吧?他初到蜀州连路都不认得,却知晓钥匙在我手中。想借我之手除去心头大患,这算盘打得倒是精明。” “喂!有什么恩怨滚出去解决,少在盛生门地界生事!”只见昨日驱赶陈瞎子的盛小爷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但见徐鸮剑锋凌厉,竟不敢贸然上前。 我仔细打量,发现他手臂上缠着纱布——昨日分明未见受伤,莫非真被狗咬了? 不待这人再开口,一队军士突然涌入,将众人团团围住。为首者竟是杨颂。 他一把推开正要逞威风的盛小爷,厉声呵斥,“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王爷的人,还不快滚!” 盛小爷顿时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带人溜走了。 杨颂走近打量被徐鸮制住的叶从安,随即转向我拱手道,“黄大人,王爷特派末将来接您。” 我轻拉徐鸮的衣袖,对杨颂吩咐道,“我不希望在蜀州再见到这几人,让他们立刻滚出去。” 杨颂立即领命,“末将遵命。” 嘱咐小白好生照料石在瓶一行人后,我便与徐鸮先行离去。 “下次不准逞强,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就死定了。” 徐鸮生气我关键时刻站出来,我自知理亏只得答应他下次一定躲起来。 沿途只见不少军士肃立巡视,杨颂仅说是奉赵泽荫之命,调来越州副营二百人搜捕叛贼。 我心中暗惊,低声问徐鸮,“捉一个丁禹,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徐鸮眉头紧锁,语气低沉,“是缉拿与申北恺通敌的逆贼。” “啊?真的假的,你们又不告诉我!?” 徐鸮啧了一声,低声道,“傻瓜,真假不重要。”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 盛生门大堂里,只见赵泽荫安然坐于上首,盛掌门垂手侍立一侧,额间沁出细密冷汗。 越州副营参将岩依罕一身软甲凛然而立,居于赵泽荫身后。同在一旁的,还有芙蓉城知府杜仲。 “过来。”把我招到身边,赵泽荫嗔道,“你这家伙乱跑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杜仲上前一步,恭谨行礼,“下官参见黄大人。昨夜接获密报,称有叛贼混入盛家庄。下官奉命与岩将军一同前来缉拿要犯。” “杜大人明鉴!我盛生门绝无藏匿叛贼之胆,还请王爷、大人明察!”盛令夏急忙辩白,声音微颤。 赵泽荫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盛掌门,与叛国逆贼往来,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劝你及早供出同党,免得殃及无辜。” 盛令夏面色霎时惨白,扑通一声跪地叩首,“王爷明鉴!那丁禹昨夜我已命人拿下,盛生门对朝廷忠心可表,绝无二心!” 我一时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得默默喝会儿茶水,而徐鸮抱着剑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 赵泽荫只是托着下巴,双眼微眯,好似已懒得再多言语,又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正静静等待猎物自乱阵脚。 很快,杨颂步入堂中,俯身向赵泽荫低声禀报。 闻后,赵泽荫略一扬手,淡声道,“带上来。” 几名军士随即押着一个满脸血污的陌生男子上堂。那人一见赵泽荫,顿时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邓何,你还有何话可说?” “大将军……念在昔日也曾并肩杀敌的份上,求您赐我一个痛快!”男子声音嘶哑,以头叩地,“只求您放过我那年迈的老娘,她已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了……” 我望向徐鸮问,“这谁啊?” 徐鸮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原是申北恺麾下叛将,曾参与伏击你们。见大势已去,便提前逃回蜀州老家藏匿。” 杨颂转向面如死灰的盛令夏,厉声道,“此贼勾结卑陆人叛国求荣,竟藏匿于盛家庄!盛掌门,你作何解释?” 盛令夏震惊失色,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 赵泽荫微扬下巴,杨颂即刻示意闲杂人等尽数退下。堂中只余我、徐鸮与盛令夏三人。 门一关上,我便放松下来,起身走近细看那个叫邓何的男子——却毫无印象。 “杨颂,将人带下去。” 待杨颂押着人离开,赵泽荫徐徐起身,踱步至盛令夏面前,“盛掌门,盛生门一向自诩忠于朝廷,何以窝藏此等逆贼?” “王爷明鉴!此人如何混入庄中,在下实不知情!”盛令夏急得满头是汗,“盛生门纵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与叛贼往来啊!” “哦?”赵泽荫眉梢微挑,“若非你与之勾结,那便是……长生殿所为?” 盛令夏猛然一怔,支吾道,“王爷,长生殿向来避世独立,这……” “选吧。”赵泽荫声音骤冷,“盛生门,或长生殿。” 盛令夏眼珠一转,即刻扑跪叩首,“盛生门上下愿追随王爷铲除逆贼,但凭王爷差遣!” 赵泽荫这才俯身将他扶起,面露悦色,“既如此,便扣下长生殿接引人,待本王详加审问,也好还盛家庄一个清白。” “多谢王爷!在下这就去办!”盛令夏如蒙大赦,匆匆退出门外。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赵泽荫和徐鸮,还未及发问,便听赵泽荫对徐鸮吩咐道,“速去速回,迟则生变,那些人怕是已经闻风逃了。” 徐鸮颔首道,“这帮人逃命的功夫倒像同出一门,风声稍紧便作鸟兽散,溜得比谁都快。” “去吧,若有线索便在芙蓉城会合。” 待徐鸮领命而去,赵泽荫垂首沉吟片刻,这才踱至我面前,指尖轻点我的额头,“早叫你不要乱跑,下次若再不听话,我便将你锁在身边。” “你们!究竟在密谋什么?为何事事瞒着我?” 笑出声,赵泽荫摸摸我的脸,说道,“不是说好带你出来散心?你只管游玩便好,其余诸事自有我来处置。” 拉着我走出门,赵泽荫嘱咐了杜仲几句话,便带我往歇宿处走去。 此时搜捕已毕,军队悄然撤离,盛家庄重归喧嚣。 对外粉饰太平的差事,盛令夏自然比谁都急——纵经此风波,他也要竭力维持江湖第一门派的脸面。 一回屋,我便关上门把赵泽荫按在床上,急切问究竟怎么回事,他这才不慌不忙把实情告诉我。 原来邓何潜逃蜀州之事,他早在北上之前便已掌握,特命杨颂派人暗中监视,按兵不动。并非邓何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深挖的机密,而是赵泽荫誓要亲手了结这叛徒之命。 得知玉簪与邀请函一事后,他暂缓处置落网的邓何,直问盛令夏邀约来历。 盛令夏只道长生殿接引使密传书函,将三把钥匙持有者的姓氏书于函中,至于具体何人,确不知情。 料定盛令夏处挖不出更多线索,赵泽荫便以邓何为棋,布下此局。比起担上勾结逆党的灭门之罪,聪明人自然懂得择木而栖。盛令夏确实不傻。 邓何自知死罪难逃,甘为棋子物尽其用,只求换得老母残年安度。 而那封邀约邓何的请柬,正是崔椋羽从盛东仑处得来的。 至于丁禹,被擒时已遭毒哑。 严刑之下,他只得书写供认:受阿呼团蛊惑,协助杀害并替换丁半夏,亲手行凶者正是波吉那可。逃至晋州后,他因惧怕而随另一伙人取道丰州入蜀,途中因病落单。 待到芙蓉城时找不到同伙据点,只得硬着头皮混进盛家庄——他曾听人说要来此夺取宝剑。可惜没有邀请函,只得在外围徘徊,被小白发现了踪迹。 我有些恍惚,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丁禹是被何人毒哑的?” 赵泽荫舒展了下身子,淡然道,“不过是两拨人内讧,他恰巧成了那个倒霉的牺牲品罢了。” “………”我只觉脑中胀痛,纷至沓来的信息需得慢慢梳理。 “走吧吃饭去,饿了。”拉着我的手,赵泽荫没事儿人一样问,“想吃什么,我看你昨天赤豆沙包子吃了两个,喜欢今天又去吃。” “发生了这种事你怎么还有心思吃。” 赵泽荫笑道,“这算什么大事,不足挂齿,怎能耽误给你吃饭。” “话说……你要亲手处决邓何么?” 摸着下巴想了想,赵泽荫说道,“原本有此意。不过罢了,不想沾得一身血腥气——你不喜欢。” 我挽住赵泽荫的胳膊,端详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他目光投向远方,步履沉稳,气度从容。诸多大事在他眼中,似乎重要,却又未必那么重要。 席间,我将石在瓶与叶晴的遭遇娓娓道来。 赵泽荫闻言轻笑,“你呀,出门不过一个时辰,竟也能惹点事儿回来。” “他们情深意重,实在令人羡慕。” 吃了饭又回到屋里,我正凭窗发呆,细细回想日间种种,赵泽荫却命人取来纸墨,将我拉至案前。 见我困惑,他温声道,“天屸门的产业既然遭人强占,而那两个老实人又无力讨回,必是当地官吏被买通未能秉公执法。我赞同你的看法——比起治病求子,重振门派才是当务之急。” “你也想帮他们一把?” “没法子。”赵泽荫挨着我坐下,唇角含笑,“这么多杂事困扰你,你哪还有工夫理会我?既如此,得先将这些闲杂人等料理干净。我说,你写,落笔吧。” “呃,我写给谁,北州我不太熟……” “给高迎远,前几日密报,皇上已任命他为北州总督了。” 我这才想起,高迎远去年便一直在北州办差。年关时赵泽荫亲赴北州,想来也有奉旨顺道考察他的用意。 “一正,要学会善用权力、倚仗权力,而非总想着单枪匹马、独自硬扛。” 我依着赵泽荫的口述将信写完,信中写明天屸门旧产遭叶从安勾结地方官员篡夺一事,请高迎远责成相关官员重审此案。 赵泽荫仔细检视一遍,命我落款,随即遣人加急送出。 “多谢你教我,不然我还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 赵泽荫再度阖上门,走回我身边。他指尖轻抬我的下颌,眸中映出我犹带愁绪的眉眼,“黄一正,我会帮你处理好所有的杂事。我要你眼里、心里——唯我一人。” 心中蓦然一慌,我下意识别开脸,赵泽荫却不容退避地将我揽近,逼迫我迎上他的目光。那姿态看似强硬,语气却温沉得令人心颤。 “你可以慢慢来,一正。” 闻言,我肩头一松,长长舒了口气,随即伸手环住他的腰,闷声道,“吓我一跳,方才差点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方面怎么倒不灵光了?”赵泽荫低笑,指尖自我发间穿过,“明明是个机灵聪颖的小妞。” “实在是我……阅历浅薄、技不如人。要不你把我也放出去,我也历练一番,假以时日我必定像你一样技艺精湛。” 闻言失笑,赵泽荫低头吻我的额头,“皮痒想挨收拾直说便是,不必拐弯抹角找理由。” [摸头][摸头][摸头][摸头]我好喜欢黄大人和大将军的互动( ⊙ o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3章 第 103 章 第104章 第 104 章 小憩片刻后,我再度前去探望石在瓶。 小白已请了大夫为他重新处理伤口。我将另外一封书信交与叶晴,嘱咐她回到北州后再拆开细看。 见叶晴依旧愁眉不展,面色较之前更显苍白。我便叫来一旁的医师,请他为这个女子诊脉。 室内原本弥漫着沉闷气氛,谁料医师凝神诊脉许久,忽然拱手贺道,“哎呀呀,恭喜夫人!这是喜脉啊,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此言一出,连赵泽荫都面露讶色,石在瓶更是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动弹不得。 叶晴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泪水霎时夺眶而出。 “天,我还说你身体怎么越来越差,以为是水土不服舟车疲累所致,没想到竟是有了身孕。不好意思啊,我,我不会把脉看病。” “多谢你黄姑娘,多谢你!” 石在瓶挣扎下床,与叶晴相拥而泣。 我心中大石终于落地,一股难言的释然涌上心头,眼角也不觉湿润了。 “孕期就别同房了。”我仔细叮嘱道,“近日我细想了一番,敏症也非全然不能适应,因人而异或可一试。等孩子生了,你们把液体按照从少到多的方式进行涂抹适应,逐渐观察敏症的轻重程度,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信来问我。” 话音未落,小白早已面红如柿,倒是沉浸在喜悦中的石叶二人连连颔首应允。 赵泽荫轻抚我的发顶温声道,“差不多了。” 嘱咐小白妥善处理后续事宜后,赵泽荫带我离开客栈。 正值夕阳西下,漫天云霞如火如荼,与远方的赤菽山遥相辉映。 我们沿着石阶缓步走向半山腰,不过片刻,那棵久负盛名的古树便映入眼帘。 苍劲的赤豆树枝繁叶茂,花穗如珠,宛若巨掌探向苍穹。 一颗小小的赤豆,需要何等顽强之力,才能破开厚重豆荚,历经朝代更迭、古城湮灭,依然在这群山之巅屹立数百年。 行至树下,赵泽荫拾起一朵黄白色落花,轻轻簪在我的辫子间。他笑若骄阳,似这绚烂晚霞般炽烈蓬勃,永不停息。 “很好看。” “你也很好看。” “傻瓜,哪有这般夸赞男人的。” 我伸手抱住赵泽荫,笑道,“如光如火如明日如白雪一样耀眼。” “这夸赞倒是别致。”他将我轻轻抱起,柔声道,“树也赏了,可还有别的想做的事?” 我轻轻吻向他的脸,笑道,“见过这棵赤豆树,便不虚此行。足矣。” “嗯,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 在这盛大的春风中拥吻,唯有万物长生,生息不止。 虎头蛇尾的江湖大会,终因长生殿的缺席无疾而终。既是陷阱,我们自不会轻易踏入,反倒要借此反将一军。 无论幕后之人意图何为,被赵泽荫这般设计,必定沉不住气再度现身。我们只需静待良机,而眼下,尚有更重要的事待办。 返回芙蓉城时,天正飘着细雨。青灰色的苍穹被浓云笼罩,风声寂寂,唯闻雨滴敲檐,淅沥不绝。 朴拙院中的玉兰已然绽开,花朵在雨中摇曳欲坠,别有一番清寂风致。我浸在温热池水中,望向外头颤动的枝桠。泥土与花香交融的气息虽有些奇异,却格外清新。 众人似乎皆在忙碌,唯我独闲。沐浴后本想小憩,奈何发丝未干,只得在院中信步消遣。 先帝曾在此修学,留下满架书册。我驻足架前,随手翻阅那些字迹密布的古卷,不由想起明途昔日苦读的模样——他可以终日手不释卷,不仅勤学,更兼记忆力超群,虽未至过目不忘,却远非常人所及。 每当他读书时,我常在他书上涂画,他却从不生气,反问我画中故事。休息时,我们还常一同讨论情节该如何发展才更有趣。 回忆涌上心头,令人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知明途在锦州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想到这里我心中苦涩,刺眼的蛊纹无时无刻在提醒我:时间不多了。 因被雨声影响了听觉,竟未察觉有人已悄然步至身后。转身刹那,我几乎撞进一个离得极近的胸膛。 “杨颂?” 冷漠地注视着我,杨颂没有动弹,也不说话。 天色阴沉,屋里也不明亮,阴影投射下来,令人感觉很不自在,我往侧面挪了一步,正准备出门去时杨颂才突然开口。 “王爷吩咐,明日清早离开芙蓉城,继续赶路。” “嗯,去越州。” “……不再继续查了么。” 我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这似乎与你无关。” 杨颂垂眸,一步跨前挡在我面前,面无表情道,“若无你,王爷本会借此彻底肃清碍事之人。他因你变得犹豫软弱。” “那又如何?”我索性坐上桌沿,挑衅地迎上他的目光,将半湿的长发撩至肩后,轻晃着双腿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想当他的王妃。为此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这么久,终是让我得逞了。” “……” “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你会害了自己。” 我笑出声来,跃下桌案走到杨颂身侧,低声道,“我绝不会离开赵泽荫,不必白费唇舌了。” 杨颂未再多言,只以复杂深沉的目光凝视我离去。他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之上,仿佛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入夜后,赵泽荫才回来。一路有人为他执伞,他的衣袂甚至没有染上半滴雨渍。 我正在灯下信手涂画,待他归来时,已积了厚厚一叠。他饶有兴致地翻看,却笑评道,“倒像是五六岁孩童的手笔。” 没办法啊,这都是我小时候在家照着简笔画大全学的,幼稚但我很喜欢。 赵泽荫没提他去了哪儿。也罢,他不说,我不问。正如他所言,此趟我只需尽兴便好。 “这画的又是什么?” “这个叫火柴棍小人,你看这样是不是像动了起来?” 见我快速翻动厚厚一叠纸张,赵泽荫的表情从困惑变成惊诧,他端详研究半天,将我搂坐在腿上,“有点神奇,从哪里学的杂耍。” “这个叫动画啦。”我搂着赵泽荫的脖子笑道,“还可以画得更复杂更有趣。” “你究竟从何处学来这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 跨坐在赵泽荫大腿上,我在灯下细细端详他。 窗外雨声淅沥未绝,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我还知晓许多有趣的事,想听么?” “不急,你可以每天都讲给我听。” 手从我的腿摸到了后腰,又转到了屁股上轻轻抚摸着,赵泽荫微微仰首,浅色眸中渐渐染上情动的暖色,宛若琉璃映烛。 “听多了会感觉无趣。” “不会,永远不会。” “永远是多远?” 赵泽荫微笑着,将我抱起,“直至生命终结那一刻。” 也许是男人温柔过头了,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本真的模样。 不得不佩服,赵泽荫这个人确实有强大的人格魅力,他的柔情对女人来说,太致命了。 在落雨中睡去,梦里也是纷纷细雨绵绵不绝的春。 自蜀州向西南而行,便入越州境地。 不同于蜀州的沃野千里,越州山水交错,部族聚居。 自梁太宗立国以来,对西南诸族多施怀柔之策,历经数代碰撞交融,尤其自先帝时期经向柏二十年苦心经营,终使各方渐归安定。 这当中最大也最有影响力的夷蔺族也终于向大梁臣服归顺。 少时,先帝游历蜀州时,与向英相识,更与向柏一见如故。 向家也是助先帝击败兄弟登上帝位的最大助力之一,另外两个助力一个是高佑,另一个便是赵怀忠母亲崇贵妃所在家族。 坊间传先帝是靠女人夺得了皇位——只因他少时不得父宠,生母又仅是卑微宫女。 少年种种,也许正是先帝爱追云的原因之一吧。 缺爱的帝王,喜怒无常、性情乖张。即位之初,他便着手进一步削藩集权。 当时最先表态拥护的,正是与向柏渊源颇深的越正王白屈。 至今蜀越之地实为越正王与向家共治,其根源正在于此。 然而向柏和向英的父亲向飞云将军为人正直英勇,讨厌前朝的蝇营狗苟,他毅然担起镇守西域之责,并得先帝首肯,将最疼爱的外孙赵泽荫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蜀越旧梦,属于上一代人的爱恨情仇并没有消弭在烟雨中,争斗在看不到的地方仍旧继续着,唯有决出最终的胜者,这一切方能真正落幕。 越向南行,天气愈暖,午间甚至略显闷热。 马车宽敞舒适,依我的喜好特地改造过,我可以随心所欲倚卧。旅途之中,赵泽荫时常收到密信,他从不与我分享,但从他从容的神色判断,应该没什么紧要之事。 离开芙蓉城的第六日,我们抵达了蜀州边境的凉县。 自此向南,便将穿越连绵群山,进入越州地界。山势虽延绵不绝,却并不险峻,道路倒也平坦。 杨颂依旧担任前导,他早已在凉县等候多时。 黄昏时分,凉县县令马囷未敢铺张迎驾,只悄然将我引至驿馆安置,却转头请赵泽荫去了县衙。 赵泽荫甫一归来,我便迎上前追问发生了何事。 “凉县县令禀报,日前擒获一名形迹可疑的西域人,我刚从大牢回来。” 我心头一紧,“西域人?阿呼团的余孽?” “多半是。不过人已用刑过重,断了气。” “什么?” “手下人不知轻重,罢了,死了便死了。” 我拉住赵泽荫衣袖道,“带我去瞧瞧。” 赵泽荫略作迟疑,还是点头应允,“不让你去,你怕是又要闹腾。” 我们策马重返县衙大牢。马囷见到赵泽荫,顿时冷汗涔涔,想必是惧怕追究刑讯致死的罪责。 实则他多虑了,此等琐事赵泽荫向来不屑挂心。 牢中特有的腐臭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昏暗潮湿的囚室里呜咽与咒骂声不绝,压抑得令人窒息。 那西域人确是生面孔。负责收尸的衙役缩着脖子立在一旁,与马囷一般面如菜色。 我挽起衣袖,屏息凑近尸身细察。 尸身尚存余温,从血液凝固程度看确是新死不久。体表虽有刑讯痕迹,但致命伤却在五脏六腑——此人原就受了极重的内伤。 命衙役褪尽衣物,在摇曳烛光下,我在其胸肋处瞥见了那熟悉的狼头刺青,果是阿呼团残党。 “惯用弯刀,手上的茧痕与刀伤可证。”赵泽荫负手而立,“应该是争斗中受了内伤,逃至凉县境内。” 我再度细验全身,见其口鼻间有淤血渗出,指甲乌黑。向仵作取来银针探入胃部,针尖转瞬发黑,昭示了真正的死因。 死于中毒,却非磷蛇之毒,而更似朱砂之害。对此,经验丰富的仵作也认同了我的判断。且死者嘴角有明显裂伤,似是被人强行撬开口齿灌入毒物。 一旁的马囷闻言慌忙跪地,连声喊冤,称虽曾严刑拷问,却绝未下毒。 此刻,一种隐隐的不安自我心底浮起。 我挥退马囷,独留仵作在场。强忍着翻涌的恶心,令仵作剖开尸身胃囊。 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我转身扶墙呕吐起来。赵泽荫皱着眉头为我轻拍后背——较之更血腥的场面他也司空见惯,此等情形于他根本不足为道。 果如我所料,此人并非直接死于朱砂中毒。早在先前,他便服食了相当数量的丹药,又恰逢身受内伤,加之刑讯之下血气激涌,终致一命呜呼。 离开了大牢,我站在院子里深深呼吸新鲜空气,因还没吃晚饭,胃里一直泛酸水。 “黄一正,你究竟还藏着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赵泽荫牵着我走出县衙,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我哪有什么大本事,”我轻叹,“既怕见血,还讨厌脏兮兮的环境,也就只能纸上谈兵罢了。” 马囷还欲辩解,被小白一声呵斥退至一旁。 我们并未立即返回驿馆,而是在附近寻了家小馆子吃晚饭。我胃口不佳,只略吃了些蔬菜粥,赵泽荫却似全然未受方才之事影响。 小白笑道,“这算什么?当年在尸山血海里,咱们照旧能吃能睡。” 我拱手做了个佩服的手势。 “服用丹药,据我所知西域可没这习惯。” 确实如此。即便在大梁,炼丹之术也因太宗皇帝的禁令而式微多年。 昔年陈朝数位帝王沉迷丹道,太宗深恶痛绝,登基后便肃清了众多方士。 为何一个阿呼团之人会服用丹药?又为何现身于蜀越交界之地?实在蹊跷。 “阿鸮如今在何处?”我忽然想起徐鸮,小心瞥了赵泽荫一眼。 小白忙道,“徐大哥早我们一步出发,约莫这两日便能会合。” 赵泽荫伸手轻抚我的发顶,似笑非笑,“怎么,想他了?” “我哪有空想他,”我靠向他肩头,“光想着你都来不及。” 小白一口汤险些喷出。 赵泽荫低笑,柔声道,“多吃点,免得夜里喊饿。” 回到驿馆,我细细擦洗一番。见赵泽荫仍在案前书写,悄悄凑近趴在他肩头,却被他抢先一步将信封好。 “干嘛防我如同防贼似的。” “不准想别的,只准看着我想着我。” 我跟在赵泽荫身后嘟囔,“凭什么你可以这么霸道。” 赵泽荫伸个懒腰,脱掉衣服上了床,“不服气憋着。” 我不甘示弱地跨坐他身上,指尖轻抚过他胸膛,“你可不许碰那些丹药,那东西有毒,迟早害人性命。” “胡思乱想什么?”他笑着握住我的手,“连饮酒都被你管着,可没有机会碰别的。” “这就对了,你要听我的话。至少我不会害你。” 赵泽荫笑着将我搂紧,一个翻身将我拥入怀中,“听你的听你的,让你过过瘾。” 未作停留,我们继续向越州行进。 清早动身时,我披散着头发呵欠连连,不经意迎上杨颂阴沉的目光,只觉脊背隐隐发凉。碍于众人在场,我难以寻机与他单独对质,忽想起赵泽荫曾提醒我对他多加小心,想来早已对他存有疑虑。 这个杨颂,自离开锦州后,便似换了个人般。 与入蜀的山路迥异,通往越州的道路平坦许多,车马得以畅行无阻。 沿途村寨林立,补给无忧,我仍仔细整理行囊以备不时之需。见清点物品时,赵泽荫托腮端详我许久,直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个头不大,心思倒缜密。” “彼此彼此,王爷不也心细如发?” 赵泽荫抽出缚于小腿的匕首在指间翻转把玩,淡淡道,“沙场之上瞬息万变,不得不虑事周全。” 天有些热了,我只穿了轻薄的纱衣和长裤,挪到赵泽荫身边,我说道,“你会不会因此感觉精神紧绷?” “会,睡不久睡不踏实,习惯了。” 我偏头想了想,赵泽荫睡相确实安稳,相较之下我的姿势可谓千奇百怪。不过他虽浅眠,精神却极佳,天生精力充沛,教人好生羡慕。 两日后,我们在群山环抱的小村落中与徐鸮重逢。 多日未见,我心中欢喜,正欲上前,却被徐鸮抬手抵着额头推开——比起与我寒暄,他似乎更急于同赵泽荫商议要事。 村落小巧,四面环山,茂密林木几乎吞没了全部视野。这十几户人家栖居山腰,称不上繁华,所幸有间简陋客栈可供歇脚,只是沐浴便别奢望了。 午间湿热难耐,我独坐树荫下纳凉,盘算着去附近溪涧梳洗。 还未起身,便见杨颂突然眸色一凛,长剑出鞘直向我劈来!我本能后仰跌坐在地,剑锋擦着耳际没入土中。屏息抬眸,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 “蛇。”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条菜花蛇已被斩作两段。 我慌忙起身退开两步,只觉浑身起栗。杨颂则收剑入鞘,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紧闭的房门。 “还以为……你终于按捺不住要取我性命了。” “……既感知杀意,最上之策就是逃离。” [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4章 第 104 章 第105章 第 105 章 “无论谁指使你来对付我,我都不会离开赵泽荫。奉劝你们别再白费心机。”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开启。 杨颂转身走向他人,徐鸮则朝我走来,伸手捻去我辫梢沾着的草屑,“我与你们同行一段。” “太好了!我实在不喜欢这深山老林,蛇虫鼠蚁多得吓死人,咱们尽早出去才好。” “走,沐浴去。”徐鸮取来我的换洗衣物,引着我向村下小河行去,“我知道你肯定有这个打算。” 我紧跟其后,悄悄握住他的手,“赵泽荫不一同来么?” “……他有别的事。”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向驻地,“这深山野岭的,他能有何要事?你们瞒着我干什么呢。” 一起走到河边,徐鸮帮我解开辫子,“玥儿,去吧,我在岸边看着。” 河水清澈见底,流速平缓,正午的阳光将水面熨得温热。 终于洗去一身黏腻,我凝视水中倒影,见蛊纹已蔓延至肩头下——我们或许,活不过一年了。 心中惆怅难解,我望着无垠山野,暗忖这里可否会有奇迹? 师父穷尽毕生未能寻得治愈之法,那便是无药可治了。 正出神间,竟未察觉有人靠近。温热手掌自后揽住我的肩,轻轻托起我的下颌,“不赶紧梳洗,光着身子发什么呆?” “方才在忙什么?” “不需要你操心。” 我转个身,皱着眉头道,“你和徐鸮到底在密谋什么。” “是长生殿。”赵泽荫撩起水,指尖轻抚过我的身体,“此前盛生门欲扣留长生殿接引使,后者得了消息没有现身,徐鸮探查时改变策略,未打草惊蛇,一路追踪至这深山……而后那群人便失了踪迹。” “……长生殿在这山里的某个地方?” 赵泽荫点点头,“还在更深处。” 原来是藏匿在了这里,一般人还真找不到。 突然想起了出现在凉县的那个西域人,我隐隐觉得并非巧合——莫非阿呼团在丰州鸠占鹊巢未成,转而想占了长生殿? 此处隐秘难寻,确是穷途末路之辈重整旗鼓的理想之地。如今阿呼团分崩离析,西域已无容身之所,卑陆易主后必对其严防死守,无雷国又能庇护他们几时? 田闻论,这个始终未曾露面的人物,究竟在谋划什么? “黄一正,看着我。”下巴被捏住,赵泽荫湿漉漉看着我,嘴唇已经贴近我的脸颊,“你又分心了。” “不要做危险的事。” “这长生殿盯上了你,我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这里地势复杂,还是赶紧离开的好,越州不安全,蛊术盛行,太危险。” 赵泽荫吻向我,舌尖在我唇齿间游走,“别担心,交给我。” “等等,别在这里。”我轻轻推开赵泽荫,不由自主向岸边看去,已空无一人了。 “害羞什么。” 我埋在赵泽荫怀里,说道,“还是关起门来再亲热罢。” 未在这小村过多停留,翌日我们便再度启程。又行一日,抵达一名为椿寿的镇子。 此地坐落于数座大山的谷地交汇处,说实话,其规模与繁华远超我的想象——竟建有规整的城寨与高耸的塔楼。 据赵泽荫所言,这里曾是夷蔺部族的重要聚居地之一,因地处要冲,椿寿镇历来繁荣,也是这里,中原与少民充分融合共生,经过几十年的磨合,大家的语言和习俗已经逐渐趋同。 镇口牌坊上“椿寿永芳”四个朱红大字赫然在目。这里与浮荼城相似,是长生殿的前哨据点。 说来也是,世间何来真正避世绝俗的仙人?便是长命仙,也要银钱修筑殿宇、维系信众生计。 只要是人,便要吃饭。 我问赵泽荫,向柏知道这个门派么。 赵泽荫同样望着牌坊,说道,掌控而非剿灭。因即便一时清除,终会改头换面、死灰复燃。既如此,不如设法掌控。 说白了,无非一个“稳”字。 心情复杂地入住杨颂早已订好的客栈,我凭窗远眺。镇上人流如织,江湖客之多已到了令人不起疑都难的地步——显然极不寻常。 趁赵泽荫沐浴时,我拦住徐鸮连连逼问。他终究不敌我的纠缠,选择了投降。 “是长生殿。盛生门与其划清界限后,再度广发邀请函。此前赴过盛家庄的江湖中人,多半都收到了。” 我心一沉,果然如此。长生殿将这么多人聚集于此,究竟意欲何为? 待我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徐鸮却别开脸不肯再答。 “你也收到邀请函了,是不是?!” 徐鸮拧眉冷哼道,“与你无关。” 天气闷热,这话气得我一阵眩晕,“你要气死我!” “这次真的与你无关。” “徐鸮!”我攥住他前襟,一字一顿道,“你若再敢在我面前受伤,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隐蔽的角落里,徐鸮眼睫低垂,目光因我的话而微微颤动,“我不能保证。” “拿来!” 见他仍不肯交出信物,我伸手在他怀中摸索。他梗着脖子象征性地拦了一下,却并未用力。 望着手中那支死灰复燃的簪子,我竟有些想笑——原本如此渴望找到的簪子,从来没像现在一样碍眼。 我一把将徐鸮拽进柴房,迅速落下门栓。他似有所觉,转身便要夺门而出。 "赵泽荫早就知道,对不对?他竟没有拦你!" "与他无关,是我执意要去长生殿。" "你去做什么?" "……"徐鸮眼神闪烁,作势要来夺我手中的簪子,"此事你不必过问,继续随王爷前往越州便是。" "你想救我,是吗?"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你给我听好了!"我直视着徐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宁可死,也绝不让你为我涉险。宋鹤既将你托付于我,我有责任保护你而不是利用你,如果你这次不听我的话,我们就绝交,我再也不会理你。” “你几岁了,竟然这样威胁我。” 我奋力想要折断木簪,却惊讶地发现它纹丝不动。这是用什么木头雕的,竟这么硬,难道是赤豆树? “还给我!” 见徐鸮上前抢夺,我拼命阻拦,却被他手肘一推,踉跄倒地,委屈立刻涌上心头,嚎啕大哭起来。 我抓住徐鸮伸来搀扶的手,用力捶打他的肩膀,泣不成声,"你竟动手推我……是欺负我无父无母,没处告状吗?" “对不起对不起玥儿。”一把将我按在怀里,徐鸮低声急道,“你这么大声把王爷引来了怎么办。” “与他何干!阿鸮,听我的话好不好,不要去冒险!” 徐鸮眼眶微红,露出与当年在丰州时如出一辙的挣扎神色。 我趁机环住他的背,轻声道,"我再与你交换一个秘密,好不好?" "你不能总是这样……蛊惑我。" "那你要不要听?" 徐鸮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在他耳边低语片刻,只见他的眼神从困惑渐转为震惊。 "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摇摇头,道,“我不会欺骗你阿鸮,所以你也要信任我,无论是谁拿治愈我来诱惑你,都不要信,这世上确实有能治愈我的法子,只不过不在这里。” 徐鸮连连摇头,难以置信地推开我,握着簪子猛地拉开门。 见赵泽荫负手立于院中,徐鸮一言不发,跃上屋檐遁去。我连忙追出去,却连他的背影都没能看到。 赵泽荫揽住我的腰,轻叹一声,“由他去吧,一正。” 我攥紧他的衣领泣不成声,“为何纵容他去犯险!为何瞒着我!” “这是他的选择。”赵泽荫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徐鸮确实向我提过此事。他始终对当年在丰州的迟疑耿耿于怀。” 我怔住了,下意识抚上颈侧——这个傻子,竟还记得这件事。泪水再度决堤,我伏在赵泽荫怀中放声痛哭。 他默默拥着我,目光投向远山。 直至哭得筋疲力尽,我趴在枕间仍在抽噎,但终究渐渐平复。赵泽荫始终静守在一旁,一言不发。 暮色渐沉,倦意袭来。窗外并不宁静,楼下街市人流如织,对面酒馆喧声鼎沸——椿寿镇或许从未如此热闹过。 “哭饿了没。” “有点。” 赵泽荫侧躺在我身边,将我的头发拨到耳后,“洗洗脸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哭。” “还打趣我。” 笑了笑,赵泽荫说道,“你身子里的水未免太多,我还没见过谁能连哭两个时辰。” “多喝水皮肤才会水灵灵。” “不知你哭得这般伤心作甚,倒像是徐鸮要去送死。你是真未见过他出手的狠厉,杀人如斩荠切瓜,招招致命,冷血无情。说实话,该哭的是他的敌手,而非你这呆瓜。” 我支起胳膊,问道,“他这么厉害,上次不还是受了那么重的伤。” “……”赵泽荫轻轻擦去我眼角的眼泪,“他心中有愧,一正。” 闻言我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长叹一声,赵泽荫将我揽到怀里,“罢了,不解决他的问题,你更没心思想我了。” 我眼睛一亮,连忙拉住赵泽荫的胳膊,问道,“你有什么法子阻拦他吗?” 帮我穿上鞋子,赵泽荫笑道,“洗脸,梳头,吃饭,我自会教你,别急。” 我破涕为笑,抱住赵泽荫亲了一口。没走远,我们就在客栈对面的小馆子里吃晚饭,小白见我双眼肿若核桃,心下亦不好受,毕竟他也很喜欢徐鸮。 临近越州,饮食风味已与蜀州大相径庭。 因气候湿热,越州菜肴偏酸,几乎每道菜乃至汤羹中都加了露露草。此草不仅芬芳怡人,更带独特酸味,是越州常用的调味佳品。更有甚者,当地百姓会将露露草与酸梅捣碎作蘸料,光是想一想嘴巴里都泛酸。 小白在越州长大,从小就喜欢酸溜溜的味道,尤其是面前这道风味十足的酸汤,喝了好几碗。 赵泽荫却无心品鉴美食,只淡然道,不必阻拦徐鸮。他去长生殿,我们同去便是。 “你有邀请函吗?” “早说过,这天下还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若是被拦在门外,岂不尴尬?” 赵泽荫笑了起来,笑出声,为我舀了一勺杂粮饭,“对方意图再明显不过——千方百计要引你入局,见你不肯上钩,只得从徐鸮下手。” 我恍然沉思。 原来如此,见我们不入圈套,对方慌了手脚,只得利用徐鸮。 这藏在暗处的敌人,很了解我们。 楼下忽然传来喧哗。探头望去,只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在门口与小二纠缠——竟是盛家庄那个摆摊算命的陈瞎子。他用完饭却无钱付账,小二踹了他两脚,正厉声驱赶。 “大老爷行行好!”瞎子哀声求道,“瞎子还有半壶酒未饮,不如赏了我解馋罢!” 掌柜闻言勃然大怒,撸袖便要动手。我赶忙示意小白下去打发了事。 赵泽荫在旁揶揄,“来得正好。倒要细问某人成婚三次究竟怎么回事。” 我瞪了一眼赵泽荫,嘟囔道,“讨厌,还提。” “哎呀呀!原是仙子又救了瞎子!”陈瞎子谄笑着摸过来。 小白挠头道,“他缠着要见姐姐,说非要磕头谢恩不可。” 说着那瘦削瞎子竟真跪地要拜,引得四周食客侧目,有人已嗤笑出声。 我窘迫难当,急忙侧身避开,“快走吧,谁要你谢!” 见陈瞎子用力嗅了嗅,赵泽荫叫小白把酒给他。 提起酒壶喝了两大口,瞎子痛饮两口,舒畅叹道,“这位公子面相非凡,金光绕体,紫气盘桓。能在这群山间得遇,实乃瞎子三生之幸。” 见赵泽荫摆摆手,小白当即欲将人请走。 谁知瞎子转身摸索至我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塞来,“仙子两度相救,无以为报。此物前日拾得,久寻失主未果,便赠予仙子罢。” 待瞎子离去,我展开一看,顿时怔住。 赵泽荫见状托腮蹙眉,取出帕中的东西——竟是支眼熟的木簪,“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我接过试了试,木质坚硬,竟是新雕的,与徐鸮那支一般无二。 烦躁顿生,我将簪子掷在地上,跳起来用力踩了几脚。赵泽荫大概没料到我气到失态,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像只砸不开蚌壳的河狸。 小白忙按住我,拾起簪子咔嚓掰断,抛出窗外。 “不准笑,气死我了!” 赵泽荫见我脸都气红,努力抑制着难以收敛的笑意,“每天都有新花样,和你在一起真开心。” 我扒了两口饭,将酸得倒牙的汤一饮而尽,“回去了,讨厌!” 心绪渐平。 我卧在床上自省,这么紧张徐鸮,实是因心底对长生殿存着难以言说的惧惮。 不,与其说是惧怕长生殿,不如说是对越州这片土地心生畏怯——因同心蛊正是发源于此。 八岁中蛊,十岁时师父才探知“同心蛊”之名。自此他踏遍大梁寻访解蛊之法,却终无所获。 若我说不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凝视胳膊上蔓延的蛊纹,声声叹息。那时我们太过年幼,懵懂无知,否则绝不会中此蛊毒。 世间从无真正无色无味的毒药,便是有,也不该存于这个时代。 明日便是邀约之期,长生殿的接引人真会在椿寿镇迎候持有钥匙的客人么。 昏沉入睡,翌日清早便被喧哗惊醒。赵泽荫已不在房中。 我揉着眼睛从窗户上张望,但见街上人群攒动,不知发生了何事。 梳洗更衣后,我谨慎地背上行囊下楼。或许因人潮汹涌,赵泽荫的属下并未留意到我悄然出门。 挤在人群之中,我竖起耳朵聆听众人愤慨的议论。拉住一位情绪激动的大汉询问,方才知晓缘由。 几人七嘴八舌的讲述令我彻底愕然。 今日原是长生殿开门迎客之期,接引使未曾现身便罢,各门派原本都以为自己是得蒙天选、可觐见仙人的幸运儿,谁料那本该仅有三把的钥匙,竟是人手一支。 众人一路自各地奔波至盛家庄,又从盛家庄辗转至椿寿镇,此刻只觉被长生殿彻底戏弄,纷纷商议要一同上门讨个说法。 正凝神听着众人议论,忽被人拉住胳膊。扭头一看,竟是徐鸮。 他拨开人群,护着我退出喧闹的人潮,在街巷深处他打量着我,抿抿嘴说道,“怎么哭成这样,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了” 一说到这个我又想哭了,气鼓鼓捶了徐鸮一拳,抽噎道,“都怪你,欺负我。” “真拿你没辙。” “一起去越州吧阿鸮,去他的长生殿!你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这根本就是个阴谋!我们走吧,祭拜过飞云将军便一同回锦州去。” 徐鸮不甘地掏出那支木簪,垂眸凝视良久,终是轻轻将其折断。他揉了揉我的发顶,叹道,“也罢。主要是王爷起疑心了。” 我一怔,急忙环顾四周,“赵泽荫起了什么疑心?” “他似乎察觉我寻长生殿另有所图,并非单纯追查送簪之人的来历。” “坏了!”我蹙眉,“他这人最是较真,绝不能让他知晓蛊毒之事。” 徐鸮猛地攥住我的手腕,眉头紧锁,“告诉我,究竟是谁对你下的毒?” “我不告诉你!说了你又要自作主张。” “玥儿!” “你先发誓,否则我到死都不会再与你分享任何秘密!” “不要用这么严肃要紧的事威胁我,你又不是小孩。”用力在我脑门上敲了一记,徐鸮有些生气了,“你还不懂我对你的心吗,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不想让你死,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发誓!”我有些急切地抓住徐鸮的胳膊,“发誓!” 终究拗不过我死缠烂打,徐鸮双肩一塌,无奈地揉揉眉心,“当真拿你没法子。我发誓,今后定听你的话,不再擅自行动。” 我摸着徐鸮的脸颊,——这些日子他内心挣扎,眼见憔悴了许多。 他贴着我的掌心,长叹一声。 “徐大侠,你要信守诺言。”我拉着他往街巷行去,“我们去找赵泽荫。这地方透着诡异,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得尽快离开。” 回到客栈时,恰逢赵泽荫与小白归来。他瞥了眼徐鸮,未置一词便径直入内。 我紧随其后掩上门,为他斟了茶,“咱们今天继续往前走吧。” “桥断了。” “啊?去越州的桥?所以一大早你去看桥了?” 赵泽荫微微颔首,将我揽至身侧,指尖轻抚过我眼角,"你们又起争执了?瞧你这眼睛红的。" "是他认错了,赢的是我。" 赵泽荫闻言轻笑,"认错的那个云淡风轻,赢家反倒哭红了鼻子。" 我伏在他肩头,蹭了蹭衣领,"这是眼泪战术。" "狡猾的小东西。"他轻捏我鼻尖,"不许再哭了。通往越州的桥断了,镇令已带人抢修,修好前我们只能暂留此处。” “又没有下大雨,好好的桥怎么会断。” 赵泽荫摸摸我的辫子,说道,“有些人想把我们困在这里,一正。” “是长生殿?” 摇着头,赵泽荫说道,“傻瓜,你涉世不深看不出这其中的阴谋,太低劣粗糙。你还记得宋鹤在蛟川县留下字条引诱我们追查周扈之事么——” [托腮][托腮]黄大人也有情绪失控的一面,别慌,这一点大将军都看在眼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5章 第 105 章 第106章 第 106 章 我倏然睁大双眼,心头剧震,思绪如电光急转。 难道……这幕后操纵一切的并非长生殿,而是有人欲借我之手探查长生殿的隐秘?若真如赵泽荫所推测,其中确有诸多细节值得深究。 首先,盛家庄何以会接下长生殿的委托,在邀请函中明示持钥者可觐见长命仙? 从先前种种迹象看来,他们原本确已做好迎接接引使的准备,只不过被赵泽荫的计谋打乱了布局。换言之,长生殿本欲开门迎客,却未能成行。 而后,有人伪造邀请函并广发信物,将众人引至椿寿镇,企图借江湖群雄之怒,强行叩开长生殿的大门。 联想到凉县那个服丹而亡的西域人——若这也是对方抛出的诱饵,意在引我们注目,为何死的偏偏是阿呼团余孽? 从尸身状况判断,死者生前曾被人强行灌入大量丹药,显然有人想借此引起我们的注意。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此人在用刑中意外殒命,而我们亦未因此驻足。 这个企图利用我们探查长生殿的幕后之人,其用意已然昭然若揭,几乎明示了长生殿与盛家庄、阿呼团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疑点:盛家庄邀请函上提及的另外两个姓氏,究竟所指何人? 绝非泛泛之辈。 见我沉思良久,赵泽荫长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笑道,“我就知道,只要稍加点拨,你便能将真相猜个**不离十。” “干嘛要瞒着我,群策群力呀,还是说你看不起我。” “我说过了,一旦这些杂事困扰你,你更没心思对我用心了黄一正。” 我瞪着赵泽荫,严肃地说道,“这绝非琐事。此人深知你我底细,尚不清楚是否冲着你来,不要轻敌。” “所以呢,如今你既窥得全貌,又洞悉对方图谋,打算如何应对。” 认真审视着我,赵泽荫带着玩味的微笑,并非真在征询意见,而是在考验我的决断。 我望向窗外,喧嚣声不绝于耳。 远山如囚笼般将众人困于谷中,若不解开谜题,休想脱身。 这看似江湖纷争,实则暗藏玄机。为何选中与长生殿素无瓜葛的我? 世间从无太多巧合,所谓偶然,皆是精心设计的必然。 一个决意铲除阿呼团的人,一个能利用赵泽荫这等大人物的人——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我打定了主意,看着赵泽荫说道,“不知王爷作何打算,我不喜欢被人如此利用,无论对方是否怀着恶意。” 浮现一丝微笑,赵泽荫弯着眼睛点点头,“看来我们想法一致。” “可惜桥已断,可还有他路可走?” “可从山间绕行,虽费些时辰,但向导已然找好了。” 我气鼓鼓坐在赵泽荫腿上,说道,“你都盘算好了,还假意问我的主意。” 在我颊边落下一吻,赵泽荫笑道,“我喜欢和你心意相通,一正。长生殿、盛家庄乃至阿呼团,于我而言皆不足道。此程有你相伴,共历日月星辰,才是重中之重。” 靠在赵泽荫肩上,我抚摸着他的眼睛,“起码这一趟,你让我放心。” “这要多亏你了了我的执念,一正。”赵泽荫揽紧我的腰身,同望窗外山河。 执念啊,皆为放不下。 拿定主意后,赵泽荫决意要替我彻底说服徐鸮。他深知徐鸮性情执拗,若非心甘情愿,极难令他放下执念。但若不解决徐鸮之事,我这一路必将忧心难安。 窗外又飘起细雨,山间天气总是阴晴不定。 午饭后我趟在床上,困意再度袭来。 赵泽荫为我盖上薄毯,温声道,“安心睡吧,我去去就回。” “你打算如何说服阿鸮?” “总不能总靠你撒娇叫他服软。”赵泽荫摸摸我的脸颊,“他这么倔强的性子,若不是真心疼你,断不会为小儿女的把戏所动。我会与他商定一个计划,用别的法子彻底解决长生殿之事。如此,他便再无单独行动的理由。” 赵泽荫驭人的本事我自然信得过。 怀着心事沉入梦乡,恍惚间见漫天惊雷如参天巨木屹立天际,燃尽繁花碧叶,唯余虬枝盘根肆意蔓延。 紫电如利剑悬空,似要斩尽世间一切邪祟。 想起小时候我时曾缩在妈妈怀中,紧攥她的衣袖不敢看那电闪雷鸣。她却柔声告诉我:雷霆能劈开时空裂隙,予人力量与希望。 傍晚时分,小白轻唤醒我。此时窗外暴雨如注,天色昏沉如墨。 起床喝了热茶,又要了一碗甜酒冲蛋吃,我坐在一楼望着大雨,看样子纵使想走都得等着了,小白告诉我已经有不少江湖客集结准备去长生殿,只不过长生殿的确切位置还没摸准。 “傻瓜,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世外桃源?纵是长生殿再神秘,也总会留下踪迹。” 小白闻言立刻凑我跟前,“啊,怎么找。” “盐。”我抿唇一笑,“只要他们是人,便要吃盐。这镇上定有专为他们运盐之人,此人便是关键。” 小白愕然,谨慎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姐姐的意思是……镇上有长生殿的眼线,专门为他们运送物资?尤其是盐?” 我吃完了醪糟炖蛋,起身道,“走,咱们也得做好准备,不能坐以待毙。” 小白忙取来蓑衣,嘱咐吴淼在客栈等候赵泽荫吩咐,随即随我出门。 我仔细清点了行囊里的物资,该有的虽已齐备,仍须再添置些要紧物件。逐家店铺搜寻,买好所需之物后,我细心用油纸包裹,再用蜡纸密封。 小白见我如此谨慎,笑说姐姐你太紧张了,像是要逃命一样。 我望着群山,虽然在下雨,却很闷热,脑门上已经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必定要准备齐全才能安心。 入夜后雨逐渐停止了,赵泽荫这才和徐鸮回来,二人脸色凝重,一看就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一同出去办事的杨颂帮赵泽荫脱下蓑衣,又把他的佩剑拿去擦拭。 我急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乐正玄知。” 这名字从徐鸮嘴里一蹦出来,我整个人一下子紧绷了。连忙拉住赵泽荫前后转了一圈,“没受伤吧?” 赵泽荫落座,把我拉身边笑道,“看不起谁呢。” 徐鸮捏着拳头,啧了一声,“跑得真快,看样子是很熟悉这一带地势,一跑到林子里就消失了。” “罢了,不急这一刻。”赵泽荫上下打量我一眼,说道,“你怎么也湿漉漉的,又跑出去了?” 我连忙把皮革做的小背囊拿出来给这两个大男人炫耀,“我可没闲着,对了阿鸮,我的武器呢。” “没遇到合适的。” “用不着,跟着我不会让你受伤。”赵泽荫顿了顿,又说,“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出发。” 屋里再次只剩下我和赵泽荫,他把外衣换下来,我便自然自觉地在他前身擦拭。见他肚脐下的毛发很碍事,我问他会不会热。 “我一大男人哪里能像你,全身光溜溜的。”说着赵泽荫摸摸我的腰,在我耳边低语,“你这是天生的?” 我有些懊丧,说道,“是啊,我问过师兄,他说可能是因为我以前营养不良。” “……” 收拾完赵泽荫躺在床上,说道,“一正,我不会让你再吃苦了。” “什么嘛,上次我吃苦,你功劳不小。” “啧,这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赵泽荫拧着眉关,翻身把我压住,“当时我看都不敢看你。” 我按住赵泽荫的嘴唇,笑道,“以后都不提,我原谅你了就是原谅了,不恨你不怪你。” 手伸到我的下腹轻轻抚摸,赵泽荫又说,“回锦州好好调理下身体。” “我信期一直不准,不要紧,习惯了,不来刚好省事。” “胡闹,听我的。” “好好好,是是是,你饿不饿吃点什么。” “不了,睡觉。” 我起身脱了衣服,躺在枕头上,明明睡了很多却又困了,我大概真的病了。 次日拂晓,我们再度启程。 马车已无法通行,车夫留在镇中等候修桥,徐鸮此番随行,令我安心不少。一行十余人策马绕山而行,以避开断裂的桥梁。 向导是椿寿镇当地人,名叫阿曼的精壮小伙,古铜色的肌肤衬着雪白牙齿,显得淳朴而可靠。 阿曼自称跑山人,对这片山林了如指掌。 我对他颇感兴趣,一路询问不少植被动物的趣事,他都一一耐心解答。 他说,谷底奔流着名为阿图江的湍急河水,每座大山都有其名讳,在少民的观念中,它们皆是神明化身。 当我问及长生殿时,阿曼毫不讳言,“长生殿里住着十万大山的山主,高居云端之上,凡夫俗子寻不着路径。” 好么,这长命仙又成了山主。 阿曼又道,“塔拉部族是山主的仆从,唯有他们才知通往山主之路。” 我无奈追问,“那塔拉族又在何处?” 阿曼张开双臂在山路上高呼:塔拉族无处不在。 当年夷蔺族一统越州各部,后又归顺中原。如今的夷蔺族已散居蜀越各地,不复往日凝聚力。 塔拉族作为夷蔺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支,亦是最早在边民之战中倒向中原的势力。 “塔拉”在古夷语中正是“战士”之意。 “天,一正,你懂古夷语?”赵泽荫过于惊奇,狐疑地问我学这个干什么。 我一时语塞。研习古夷语自然是为探究同心蛊,当然这不能告诉赵泽荫。 徐鸮及时接过话头,说道,“她很奇怪,寻常书籍看着便困,偏偏学语言极有天赋。西域话、古夷语乃至瀛州话,无一不精。”说着用手肘轻碰我,“一正,不如列个清单,将你的本事一一罗列,供王爷参考掌握。” 我睨了徐鸮一眼,挽住赵泽荫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赵泽荫朗声一笑,“你还真是个宝贝,越挖越有料。” 山路崎岖却还算安稳,这条小道常有行人往来,并不难行。 沿途有几处跑山人才知晓的歇脚营地,入夜后,我们便在半山腰一处干燥的石穴中休整。在洞外燃起篝火,简单烹煮了些热食。 漆黑的山林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透着几分阴森。 用饭时,一条大青虫不知从何处落在我肩头,惊得我浑身发麻,抱头窜逃,好一阵才渐渐平复。此刻仍心有余悸,缩在一旁盯着篝火发愣。 “竟怕成这样,笑死人也。”徐鸮轻碰我的腿,打趣道,“不过是条小虫,烤了还能吃。” 阿曼随口附和,“正是,香得很哩!” 我搓搓手臂,禁止他们再讨论下去。踌躇良久,虽心中惧怕,终究还是决定去解手准备睡觉,环顾四周尽是大老爷们也不可能陪我去尿尿,真是糟糕。 摸黑在树丛里走了几步,见火光不远不近,我打定主意脱下裤子速战速决。 刚释放完,突然感觉屁股上有什么东西扫过,我立刻汗毛直立,迅速拉起裤子在身上拍打。 猝不及防间,有人猛力推来,我踉跄后退数步,脚因踩到碎石而扭到,整个人向后仰去。 在斜坡上翻滚两圈,忽觉背后一空,一截枯枝险险托住身形。 我下意识攀住石壁,大气不敢出。碎石簌簌从耳畔坠落,下方涌来阴冷寒风——虽看不分明,却知自己正悬于崖边。 闻声赶来的众人举火奔至。 火光跃动间,我见赵泽荫目眦欲裂,回首望去,但见漆黑深渊之下似有大河咆哮。 “一正!别动,别动——” 我双手剧颤,枯枝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指尖早已磨破见血。 赵泽荫竭力伸手,却始终差之毫厘。 杨颂垂下绳索,面色阴沉地望着我,仿佛对此浑不在意。生死关头,我颤抖着伸手想抓住绳索,却在触及前的刹那—— 枯枝彻底崩断。 坠落,仿佛如一场梦。 我曾问过妈妈,要怎么从过去回到未来呢。 只需在梦里,想着我们的家就会回来了。 所以玥儿,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家。 尖啸的风如利刃擦身而过,像要撕碎这不真实的十三年,一切将要落幕,一切归于沉寂。 在这彻底的黑暗之中。 温暖的拥抱在不控制力度的情形下是疼痛的,如同要捏碎我的骨头一样。 “吸气!吸气一正!” 慌乱中,我大口呼吸,死死抓住随我一同坠落的男人。 冰冷的河水猛地灌入鼻腔,挣扎中,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滴答,滴答。 我仿佛回到了家里,钟表的指针仍旧在摆动,窗外昏黄的光投射进来,铺满整个房间。 夕阳,预示着结束。 水在我脚下汇聚成小小的一滩,逐渐水越来越多,充满了整个房间。我浸在水中,望着窗外那模糊不清的光,不够刺眼,但却可以暂时驱散黑暗。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我拽回现实,五脏六腑像被撕扯般疼痛。有人不停轻拍我的脸,呼喊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一正……一正!” 缓缓睁开眼,男人的发丝垂落在我脸边,他正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 “赵…泽荫?” “是我,没事了。” 像是神魄回到了不太熟悉的躯体里,我有一丝困惑,仿佛上一秒我回到了未来,醒来时才意识到那是个梦。 将我扶坐起来,赵泽荫把我拉在怀里,濡湿的衣服还没有彻底烘干,火堆温暖的光,让人恍惚。 “你怎么在这里。我没死吗” “没有。” 我动了动胳膊和腿,有点疼,但都还在。又赶忙看向身边的男人——他同样完好。 “没受伤。幸好下面是河,昨天刚下过雨,水急,反而躲开了乱石……运气不错。” 见我清醒,赵泽荫又一次紧紧抱住我。 “为什么要跳下来?你可能会没命的。” “别问为什么,你这傻瓜。” 耷拉在赵泽荫肩上,我小声抽泣起来,“还好你没事,不然我怎么办。” “别哭,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受苦,既然承诺了,就一定做到。”赵泽荫轻轻安抚着我,低声道,“别哭,没事了。” “都怪我,不该跑那么远去方便。” “怪我,不该带你走这么危险的路。” “怪我,被牵涉到了阴谋里,不然桥也不会莫名其妙断了。” “怪我,不该带你来越州。” “怪我,是我把飞云枪带回来。” “……”赵泽荫捧着我的脸,终于忍不住笑,“好了好了,不怪你,也不怪我。” “其实枪是祝山枝赢回来的。那时他带着伤,还打赢了卑陆的第一勇士——虽然手法不太光彩。” “我知道,你讲过。你放心,我会优待他以及他的朋友,不会让你夹在中间难以抉择。” 静静地相拥片刻,我才从生死一线的惊惧中定下心神。仔细检视背囊,所幸没丢。 原来我与赵泽荫落水后,顺阿图河漂了一段,直到水流平缓处他才将我拖上岸——如果他不跟着一起跳下来,我一定淹死了。 天色渐明,赵泽荫下河叉得两尾鱼,收拾干净烤熟递给我。见我掏出油纸密封的小陶罐撒盐,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说不清是何种预感,竟让我在出事前备下这些物资,或许只是直觉使然。 我们商议须尽快走出密林,否则遭遇猛兽便危险了。 幸而赵泽荫并非娇生惯养的王爷,深知野外求生之道——荒漠环境比这恶劣得多。他辨明方向,带我沿河向下游行进。 荒草蔓生,虫蛇出没,几乎无路可走。若无赵泽荫在,我即便未淹死,也早成了野兽腹中餐。 “别担心,只要顺着河流走就会遇到他们。” “阿鸮一定会来救我们。” 赵泽荫始终牵着我的手,含笑道,“将他交给我吧,一正,他太难得了。” 我不再如往日那般断然拒绝,“嗯,终有一日,他也会成为你最信赖的人。” 赵泽荫显得异常镇定,仿佛全然不担忧眼前困境。这份身处逆境犹能泰然自若的定力,非常人可及,更何况他还带着我这么个累赘。 在深山中跋涉两日,赵泽荫唯有白昼方能小憩片刻——夜间从不放心让我守夜。 长此以往绝非良策,加之林木愈发茂密,白昼也阴森可怖。阳光难以穿透层层树冠,行进艰难不说,还会胸闷气短,如遇瘴疠。 第四日白昼,我们歇在阿图河滩涂上。此处视野稍显开阔,反而安全几分。 我让赵泽荫小睡,独自在旁守候。 望着他沉沉睡去的面容,我强打精神,心中却涌起前所未有的绝望——这苍茫群山,莫非真要成为我们的埋骨之地? 正思忖间,忽见远处河畔出现人影,我顿时警觉起来。那人俯身喝水时,抬眼恰与我们四目相对。 我不动声色地推醒赵泽荫。 但闻那人一声唿哨,霎时间十余身影自林中跃出。赵泽荫当即将我护在身后,手按剑柄,眸光骤冷。 一群少民,脸上和身上都绘着鲜艳的彩纹。 为首的是个女子,长长的麻花辫盘在头顶,眼下描着红黄相间的倒三角图案。她身形矫健,肩上扛着一柄大刀,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们。 我猛然想起曾在芙蓉城见过绘有类似纹样的器物,顿时恍然大悟——这些人是塔拉族的人! 女子示意手下将我们团团围住,自己则踱步上前,目光在赵泽荫身上流转,"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 我抓紧赵泽荫的手臂,恭敬地回答,"尊敬的塔拉族勇士,我们是从蜀州来的,不慎坠崖迷了路。若蒙相助,恳请带我们离开此地。"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抬手止住欲上前的手下,又走近几步,"你会说古夷语?" “我师父曾在越州行医,教过我一些简单的用语。” “你们,不像普通人。”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赵泽荫这身气度,明眼人一看便知非比寻常,此刻说谎绝非上策。 "他是我阿哥,叫赵大牛,我叫黄小花。"我急中生智,"其实我们是私奔到此,不幸落难......" "私奔?"女子挑眉。 我悄悄按住赵泽荫的手,示意他不要拔剑,赔着笑道,"大牛哥家里有权有势,而我出身卑微,他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所以我们才......" 女子闻言放声大笑,改用汉话道,"哟,还是对落难鸳鸯!" 她的手下们也跟着笑起来。最先发现我们的男子凑上前道,"首领,带他们走吧,留在这儿活不成的。" 女子点点头,走到我身边,又瞥了眼赵泽荫,"喂,赵大牛,老实点,把武器交出来。" 赵泽荫愣了一下,低声问我刚才跟他们叽叽哇哇说了什么。 我现在也不好解释,眼下动手肯定不行,且不说我们体力不支了,这么多人就算是赵泽荫也应付不了。 我挤眉弄眼示意赵泽荫,“听勇士的话。” 只见那男子接过赵泽荫的剑,掂量了下,说道,“阿都日,这剑可不普通。” 原来这女首领叫阿都日,夷语里八月的意思。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黄小花可不是普通身份哦,本想写在番外里,但,再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6章 第 106 章 第107章 第 107 章 “他们家有钱,买来的。” 阿都日似笑非笑地说道,“走吧,回寨子里去。” 跟着这群人在林间穿行,我与赵泽荫默契地保持沉默。 倒是那个叫普修的青年颇为健谈,不住向我们打听来历。赵泽荫这才知晓我方才编了怎样的谎话。 “在我们塔拉族,只要是勇士,就有权娶心爱的女子。”普修自豪地说道,“不像你们汉人,计较这个那个。” 原来这些人大多通晓汉语,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费心组织那半生不熟的古夷语了。 “各位勇士能否为我们指条明路?我们还需赶往越州。” 普修耸耸肩,“这得看长老的意思。按我们的规矩,既捡到了你们,你们便是寨子的人了,往后生的娃也是塔拉族的。” 见我惊出一身冷汗,赵泽荫却显得从容许多,瞥我一眼,轻声道,“黄小花,努力哦。” 我暗瞪他一眼,心中焦急万分。可眼下别无他法,若继续困在林中,处境只会更糟。 行至天黑,我们终于走出密林。 山下谷地中,一座依山而建的寨子映入眼帘,点点灯火如星辰洒落。沿途的老少族人虽见我们这两个生人,却并无多少好奇之色,似是习以为常。 随着阿都日来到寨中最高处的木楼,室内灯火通明。几个彪形大汉分立两侧,上座是一位白须老者,脸上同样绘着塔拉族的三角图腾。 阿都日跪地行礼,唤了声“爷爷”。 知晓了阿都日捡到我们的始末,这位名叫多拉答的首领捻须打量我们。忽然他赤足走到我们面前,先绕着赵泽荫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我面前。 “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塔拉族的人,要好生侍奉山主大人。” 我正要开口,赵泽荫不动声色地拉住我,微微摇头。 普修领我们退下,取来两套族服和一些吃食。我照例仔细查验后,才将食物递给赵泽荫。 “这下如何是好?稀里糊涂就成了塔拉族人。” “先养足精神,既来之则安之,别慌。” 我此刻饥困交加,也没有力气慌了,只能听赵泽荫的再做打算。将我和赵泽荫分开,普修叫一个中年女子带我去休息。 我哭丧着脸拽住赵泽荫的衣袖不肯松手,他轻拍我的肩,叫我坚强。 抹去眼泪,我只好跟着这位阿姐离去。简陋的木屋连窗户都没有,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围上来,好奇地拉着我打量。 中年阿姐笑着将她们遣开,“别介意,孩子们不懂事。” 我实在疲惫不堪,也顾不得许多,倒在木板床上就要睡去。这位阿姐在我身旁躺下,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是哪里人?” “黄小花,老家在曲州。” “叫我泰雅姐就好。” 连日奔波实在辛苦,虽想保持警惕,我却还是沉沉睡去。次日醒来时,一张圆嘟嘟的小脸正凑在眼前看我,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宛如林间小鹿。 “阿姐,城里人醒啦!” 名叫泰雅的女子正在门外编竹筐,闻声掀帘进来,笑道,“可算醒了,真能睡。” 小女孩约莫**岁模样,两条辫子在胸前晃荡。她拉着我往外走,“我带你去洗脸。” 时已过午,我在溪边洗漱时,听这个叫雅妹的小丫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问刚才那些孩子?”雅妹晃着辫子说,“他们都上学堂去啦,要学汉话呢。” 方才我看见十来个比雅妹还小的孩子从一座大屋里出来,一时好奇才问了这丫头。 我又问,“那你怎么不去上学堂?” 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神气地扬起脸,“我马上就要去当山神大人的侍者啦,用不着学那些!” 擦洗完毕后,我跟着雅妹一路往寨子走去。沿途仔细观察,发现这里并非与世隔绝——一条平整宽阔的道路通向山外,甚至足以容纳马车通行。 回到寨中,雅妹给我拿来些饵块和咸菜充饥。我刚想去找赵泽荫,泰雅却又一次将我带到了长老多拉答的住处。 跪在草编的团蒲上还有些不习惯,我悄悄打量屋内的几个壮汉。他们几乎都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纹着塔拉族特有的图腾,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这是何物?” 只见我被没收的背囊正摊开在多拉答面前,里面的所有物品都一一摆放出来。 “那是钩针和桑白丝,用来缝合伤口的。” 多拉答浑浊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问道,“你是医师?” 我连忙摆手说道,“抱歉,我并非医师,也不会诊脉看病。只是略通一些药学知识,在紧急情况下能够处理伤口而已。” “阿都日说你师父是医师,你也学了一些,果真如此么。” “只学了皮毛。” 多拉答与身旁一个叫乌迅的壮汉低声交谈片刻。乌迅在古夷语中意为“大树”,人如其名,高大挺拔。 见他们似乎没有恶意,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老人拄着拐杖起身,向我招手,“随我来。” 跟着他们往高处走,整个寨子的风貌尽收眼底。规模比我想象的要大,木屋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间。 正值伯乐树开花时节,一串串粉嫩如小桃子的花朵低垂枝头,远望如一片粉色的云霞。 然而这份诗意很快被打破。 刚被带进一间木屋,尚未进门,一股腐肉的恶臭就扑面而来。屋内躺着一个男子,他的腿搭在一边,那正是**气味的来源。 我强压下胃里的不适,缓步上前。 伤口已经发黑发红,边缘外翻,不断渗出黄色的脓液。一旁摆着一贴黑乎乎的膏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显然并无成效。 看样子是被野兽咬伤所致。我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额头,一片滚烫,他已然神志不清。 “为何不去求医?寨中没有巫医么?”我忍不住问道。 乌迅沉声回答,“前几日大雨冲垮了出山的桥,我们的巫医被困在椿寿镇回不来。潞哥前些天打猎时被山猫咬伤,敷了几日草药,却不见好转,反越发严重。” 听他描述,我额角不由得渗出冷汗,“长老,他的情况很危险,我只能尽力一试。请立刻帮我准备热水、酒、干净布条,再找些盐来。” 白胡子长老闻言,急忙吩咐乌迅去准备。他年纪虽大,动作却透着机敏急切。 待一切准备就绪,我深吸几口气,定下心神,开始动手。 我用酒清洗了刀具,小心地刮去腐肉,直至见到白骨。 昏迷中的潞哥因剧痛挣扎起来,两个壮汉连忙上前死死按住,我才能继续操作。过程中腐臭扑鼻,我忍不住跑出去吐了几次,每次回来都用酒漱口,强迫自己继续。 腐肉清除干净后,我撒上药粉,拿起钩针,将伤口仔细缝合。当最后一针完成,我几乎虚脱,一头冷汗地坐倒在地,不住地喘息。 “潞哥……还能活下来吗?” 我洗了洗手,看着老头急切的眼神说道,“虽然很想安慰您,但情况确实凶多吉少。伤口处理得太迟了,现在……只能看他自己了。” 乌迅在一旁低声劝慰,“爷爷,别太难过了。潞哥是大山的孩子,既然山主已有示意,要召唤他的魂魄归去,我们……我们也只能接受。” 我听得一愣,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之前我和兄长路过椿寿镇时,曾听一位叫阿曼的向导提起,说山主无所不能。难道连山主也救不了潞哥?” “阿曼?你认识阿曼?”乌迅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激动起来,拳头紧握,声音里压抑着怒火,“这个叛徒!他竟然还敢留在椿寿镇?” 我立刻意识到失言,连忙噤声。 多拉答望向远山,长叹一声,“既然是山主的意思,那便罢了。” “不不不,不能放弃,不一定就没救了,现在放弃太早了些吧?”我生怕他们认为人没救了就抬去深山老林里扔了拉倒,赶忙劝老头再观察观察。 意识到什么,多拉答大笑起来,拍拍乌迅的肩膀说,“你看,我就说了你们年轻人要时不时去寨子外见见世面,这位小姐把我们当成野人了。” 我不好意思地道了歉,这才彻底放心下来。说老实话我还真有点怕他们未经开化茹毛饮血,动辄吃人活祭。 留了人照看潞哥,多拉答便领着我往山下走。 远远望见随着阿都日归来的赵泽荫,我一时顾不得四周投来的目光,快步奔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眼眶忍不住又泛起湿意。 “哦哟,感情这般深厚,怪不得要私奔呢。”阿都日笑着打趣我们一句,便先行离开了。 赵泽荫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道,“脸色怎么这样差?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我将下午医治潞哥的事细细说给他听。他沉默地取下弓箭,片刻后凑近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长生殿就在这儿,你看——”说着他轻轻托起我的脸,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山,“阿都日他们……正在奉命搜寻一个人。” “谁?” 赵泽荫摇摇头,拉着我往木楼走去,“还不清楚。” 当晚多拉答特意以好酒好菜款待我们,生怕被两位“城里人”看轻。 我勉强笑着应对席间种种,额角却不时渗出冷汗。反观赵泽荫倒是从容自若、游刃有余——有酒喝,他便显得格外自在。 阿都日见我不胜酒力,在一旁笑着劝道,“小姑娘可得练练酒量!往后都是寨子里的人,不会喝酒可不行,当心嫁不出去!”说着竟搂过我的肩膀要灌酒。 辛辣的液体自喉间烧过,不一会儿我的双颊就滚烫起来。 酒过三巡,乌迅兴致高涨,提出要与赵泽荫比试摔跤。两人在空地上交手,赵泽荫不仅高大健壮,常年的军旅生涯更将他磨练得力道精湛、技巧纯熟,远非常人能及。 寨民纷纷围拢来看热闹,又听说我下午救治潞哥的手法不凡,一个个凑近好奇打量追问。一位孕妇还拉着我的手,要我摸摸看她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雅妹在一旁撇撇嘴说,“肯定是个男娃。” 我晕乎乎地问她为何如此肯定。 接下来,雅妹却说出一句让我瞬间酒醒的话:因为女娃都要送去侍奉山主,从来长不大呀。所以还是生男娃好。 雅妹天真无邪的话语却令我毛骨悚然,恍惚间仿佛被拉回了多年前的记忆深处。 那时我还年幼,自拜桑鸿为师后,便得以在太医院自由翻阅医书。因桑鸿深得先帝信任,时常出入昭阳殿,我也因而跟随左右,耳闻了不少宫闱秘事。 前朝陈哀帝痴迷炼丹修仙,常搜罗女童作为药引炼制丹药,更美其名曰“共享长生”,以此蛊惑无知百姓,使他们心甘情愿献出亲生骨肉。 赵宇对此深恶痛绝,兵变当日第一件事便是推倒炼丹炉,将蛊惑君王、沉迷方术的奸臣斩首,头颅悬挂城门示众,连尸身也曝晒十日十夜,以警天下。 自那以后,赵宇权倾朝野,再无人可与之抗衡。他软禁陈哀帝,不久便黄袍加身,改陈为梁,登基称帝。 世间从无这么多巧合,也无那么多新鲜事。 如今唯一不明的,是夷蔺部族中最骁勇善战的塔拉族人,为何竟沦为所谓“山主”的奴仆。 这个问题的答案,竟在我次日探望潞哥时意外得知。乌迅见潞哥疼痛难忍,便给他喂下一包镇痛药散。 那药我再熟悉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此地、此时,以这样的方式重见。 弥甲散。它会散发出一股甜腻到令人眩晕的气息,虽有镇痛之效,却也会使服者**亢奋、飘然欲仙。长期服用便会成瘾,一旦停药,则浑身如蚁噬啃咬,痛楚难眠,直至癫狂力竭而亡。 我不由想起祝山枝——他能凭意志戒除弥甲散,已是万中无一。我其实私下叮嘱过阿狸与厄齐努尔,定要牢牢看住他。 他被强灌太多弥甲散,康复之路漫长,这也是我将他们暂留晋州的缘由之一。 我强作镇定,故作不经意问起药散来历。 毫无戒备的乌迅告诉我,这是此前“接引使”下山所赐,极为珍贵,说是能“抚慰痛苦魂魄”,乃是山主的恩赐。 我不便再多问什么,望着因药效而平静却麻木地歪在一旁的潞哥,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难以平静。 我独坐在木楼前的台阶上出神,望着那些奔跑嬉闹的孩童,他们笑得那样无忧无虑,我却胃口全无。 心头压着太多事,看似杂乱无章,却隐隐指向一个令人不安、却又不得不去揭开的真相。 栅栏外,泰雅正与几个青年低声交谈,不时朝我这边瞥来一眼。见我神色茫然,人小鬼大的雅妹凑到我耳边,悄声说道,“东哥想娶你哩。” 我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泰雅抿嘴笑着,拿起手边的竹篾继续编筐,一边说道,“你既进了寨子,便是塔拉族的女人了。按我们的规矩,只要是族中勇士,便有资格求娶你。” “这怎么行?”我急忙道,“我有大牛哥哥了!” “哈哈哈,不行不行,除非他能证明自己是勇士不然没资格娶你。我们塔拉族,女子可是很珍贵的。” 我哑然,的确,寨子里的男性明显多于女性,也怪不得,女娃还要被挑选出来献给长生殿,能剩下几个,长此以往整个部族不衰落才怪。 也怪不得他们定下“捡到的人便是寨子的”这种规矩,自己人不够,巴不得从外面抢来凑数。 “他肯定是勇士呀,我大牛哥很厉害的。” 泰雅打趣道,“他再厉害,和他竞争的人可多了。” 雅妹在一旁板着手指,笑嘻嘻地接话,“算上阿东哥,足足有十个呢。” 我大惊失色,急得头皮都快炸裂开来。真是离谱,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在这儿把自己交代出去——该死的,必须尽快和赵泽荫离开这里! 打定主意我又向泰雅套话,还没问出个所以然阿都日回来了,她嘴角带笑打量我,仍旧背着她的大刀,“喂,黄小花,洗澡去。” 这个女壮士把刀递给雅妹,回屋找了两套衣服便拉着我往小溪边走去。路上这个豪爽的女子问我,现在城里流行浅色指甲花了?又问,还流行桃花妆么。 我回答她,桃花妆还是两年前流行的,现在京城贵女喜欢在额头画花钿,不贴花了。 也不见外,阿都日脱了衣服解开辫子**裸走进小溪里,光滑的皮肤像在发光一样,不得不说这是一副健康的充满力量的身体,真是好看。 阿都日凑近,摸摸我的背说道,“哇,真是滑溜溜,你还真是个小姐。” 我打了个激灵,尴尬地转过身来,“你身材真好,特别漂亮。” 阿都日笑道,“你嘴巴真甜。” 正洗着,河边突然走来一群男人,我吓得要上岸穿衣服,阿都日大咧咧地拉住我,笑道,“怕什么,都是寨子的人。” 我这才定睛一看,还真是,再一看,赵泽荫竟然跟这帮人混熟了,他也跟着来洗澡。看到我,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赵泽荫和其他男人一起赤条条走进水里。 我觉得我快窒息了,还好离得有一段距离,不然真是丢人死了。 “喂,黄小花。”阿都日根本不理会那边男人的调笑,问我,“你们是来找长命仙的吧。” “不不不,我和大牛哥要去越州。不过我们之前路过椿寿镇,那里有很多人确实要去找什么长命仙。” 阿都日背着阳光,水珠在她睫毛上闪烁,她凑近拉住我的手腕嗤了一声,“骗人。” “真没有,我还想着去求爷爷看能不能送我们出去,只是潞哥还没脱离危险,我不好这个时候撒手就走。” 松开我,阿都日哼道,“死了好,解脱了,不然一辈子困在这里与死何异。” “啊这……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好死不如赖活着。” 阿都日不知道为何生了气,率先上岸穿了衣服就走。 这下我尴尬了,我做不到在这么多男人面前——可也不能僵持在这里,我咬咬牙,冲上岸惊慌地穿好衣服撒腿就跑,身后那帮人还在笑,真是气死人了。 我隐约察觉到阿都日有些不寻常想去找她谈谈,可惜却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这天晚上我摸黑出去尿尿,还没有走到地方就被人捂着嘴巴抱到了林子里,我一摸,熟悉的触觉,是赵泽荫。 “谁准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光屁股!” 我张大嘴,难以置信盯着赵泽荫,吼道,“什么时候了你竟然在乎这等小事,别闹了。咱们得赶紧走,这个地方不宜久留。” “黄小花,以后只准给我看!” 我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别玩了赵大牛!” 笑哈哈地搂住我,赵泽荫不由分说吻来,“别慌,他们已经来了。” 我一惊,“他们?阿鸮吗?” “这几天我跟着寨子里的人在外围巡逻看到了记号。” 我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太好了,得赶紧走。” “你慌什么,我还没把你赢到手。” “啊,别玩了啊!” 赵泽荫笑着抬起我的下巴又亲了一下,“不行,我非得把你赢到手才行。” 说着男人竟然扭头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又过了两日,潞哥竟真的挺了过来,伤口也开始逐渐愈合。多拉答与乌迅跪地叩拜,感念山主恩德。就连刚恢复意识的潞哥也虚弱地说,自己在昏迷中见到了山主,山主告诉他“还未到你觐见之时”。 我心想,吃了弥甲散可不得出现幻觉么。 阿都日翻着白眼小声嘟囔着,真是够了,该感谢的人就在眼前,却视而不见。 见那女子转身跑远,我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在半山腰一株繁花低垂的伯乐树下,我找到了正独坐在大石上的阿都日。她闷声扯着花瓣,神情郁结。 我默默在她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明天晚上一过,我带你和你的大牛哥离开。” 我心中一喜,连忙道谢。 “离开这里,这里没救了,乌迅是,爷爷是,都没救了,我们迟早会完蛋。” 我沉默片刻,小心地问道,“阿都日…你相信山主吗?” “……当然信!”她猛地看向我,停顿了一下,却又望向远山,喃喃如自语,“山主大人救了我们。若不是他赐下灵丹妙药,我的族人早就死尽了。” “能和我详细说说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治病救人的事比较好奇。” 接下来,阿都日所讲述的往事,却让我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头顶。 那位长命仙并非一开始就居于山巅宫殿——那宫殿是塔拉族人为报恩而一砖一瓦亲手修建的。不知是多少年前,寨中突发瘟疫,死者无数,正是长命仙以灵丹妙药驱散瘟病,拯救了整个部族。 自那以后,塔拉族人便尊其为山主,忠心侍奉。 当我问起那场瘟疫的具体症状时,阿都日复述了从老人口中听到的描述。 我越听越是心惊——那根本不是什么瘟疫!瘟疫绝不会一夜之间不分老幼、全面爆发。 这分明是中毒之症。 阿都日又说,那病如烈火灼烧,就连最强壮的勇士都难以忍受,到最后会七窍流血、体肤焦烂而亡。 我心情沉重无比。这症状我再熟悉不过。 是巴磷蛇毒。 这个所谓的长命仙,为了操控塔拉族人,竟对整个村子下了蛇毒,再以“救世主”之姿现身解毒。无知而淳朴的族人遂视其为神明,从此沦为他的奴隶。 直至今日,他仍在用弥甲散继续控制着塔拉族。 这番交谈反而拉近了我与阿都日的距离。她甚至热情地带我去看了他们已废弃的祠堂。断壁残垣间仍清晰可见塔拉族最崇敬的图腾——无处不在的彩色三角纹样,至今仍被他们描绘在各种器皿和工具上。 我问阿都日,这三角究竟代表什么。 她神气地叉腰答我,这是矛头呀!我们塔拉族曾是夷蔺大王麾下最骁勇的战士,矛头就是我们的图腾! 我和她并肩坐在破旧的祠堂边,吃着她带来的乌叶饭团。她讲述往事时眼中光彩熠熠,仿佛夷蔺大王当年横扫十万大山的雄壮场面仍在眼前。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那一切辉煌都已逝去太久太久了。久到……塔拉族早已有了新的主人。 [托腮][托腮][托腮]黄大人小时候可听过不少秘密呢。小小年纪,到处乱听。记号,10.16分段,顺便修修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7章 第 107 章 第108章 第 108 章 哀伤如夜色般浸满了阿都日的双眼。她沉默地领着我回到寨中,恰遇普修匆匆跑来,说爷爷唤我们过去。 随着阿都日走进多拉答的木屋,只见一众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尤其是乌迅。 多拉答开口道,“明日便是试炼之日。阿都日,还有黄小花姑娘,你们须得做好准备。” 我有些茫然,问道,“爷爷,我要试炼什么?” 乌迅抢着解释,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明日将决出寨中最勇武的人!胜者便有资格迎娶你们!” 阿都日猛地站起身,语气中压抑着愤怒,“爷爷!近来寨子周边根本不太平,何必还要搞这些无谓的试炼?女子为何非嫁勇士不可?再说了……我们塔拉,如今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勇士!” 说着阿都日便跑了出去,乌迅一跺脚,抱怨道,“我就知道她不想嫁给我,她看不起我乌迅!哼!莫不是被那个赵大牛吸引了!” 白胡子老头连忙安抚精壮的男人,“别理她,她出去过几次心野了,但无论如何她都是寨子里的人,一辈子都是。” 出了这桩意外,他们一时也无心理会我了。多拉答只嘱咐我明日试炼照常举行,便让我离开。 我心事重重地踱出木屋,一抬眼,却见赵泽荫斜倚在不远处的树下,正抱臂瞧着我。 “怎么了黄小花,一脸菜色,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 “咱们今天晚上就逃跑吧,这帮人疯了,他们要把我嫁给族人生娃!” 大笑起来,赵泽荫摸摸我的脸,“怕什么?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放心。” “别玩了,走吧咱们。” 赵泽荫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不走,等我办完了事再走,急什么。” 不等我死缠烂打,赵泽荫甩手就走。我丧气地看着他的背影,甚至要怀疑他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被人控制了。 当夜,泰雅一众女人都兴奋至极,她们说我运气真好,一来没几天就赶上了寨子里的大日子。 我问什么大日子,她们在一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当然是嫁人的大日子。 我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次日天还未亮,我便被几名女子从床上拉起,七八个人围着我梳妆打扮。我如同一个任人摆弄的布娃娃,动弹不得。 整个部族的人都早早起身,为这一日的盛事忙碌着。寨中的青年男子则需通过试炼,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勇士,方能赢得心仪女子的芳心。 赵泽荫气定神闲地站在一众参赛男子中,并不看我。不知为何,他忽然如此投入,竟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我和阿都日都被精心装扮,宛若即将被装入礼盒送出的礼物,只能静候被人择选。 阿都日沉着脸坐在我身旁,凝望着初升的朝阳,周围的欢声笑语仿佛与她毫无关系。 “黄小花,我真羡慕你。” 不待我发问,她便淡淡地说道,“羡慕你能与大牛哥一同私奔。” 这个能挥动大刀、眉宇坚毅的女子,所羡慕的,原来是自由。 试炼从清晨持续至夜幕降临。 若说我不担心赵泽荫,自然是假的——可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兴致勃勃,估计是骨子里喜好冒险的毛病又犯了。 直至傍晚,乌迅、赵泽荫与阿东才从密林中归来。跳跃的篝火前,多拉答庄严宣布,三人将进行最后的比试,决出唯一的勇士。 真刀真枪的较量看得我心惊胆战。 阿都日见我紧张,低声宽慰,“别担心,你的大牛哥很强,乌迅不是他的对手。” 熊熊火光几乎映亮了整个山寨,我心神不宁地望着战局,等待最终的结果。 赵泽荫以压倒性的力量先后战胜了乌迅与阿东。在多拉答的宣告与族人的欢呼声中,他被正式认定为塔拉族的勇士,额间被绘上红黄相间的图腾。 “赵大牛,现在,去选择你的新娘吧。” 赵泽荫一脸笑意地向我们走来,毫不犹豫地一把将我抱起,微微仰头注视着我,声音笃定而温暖,“终于得到你了,黄小花。” 我哪里有心情陪他玩,只想赶紧结束这荒唐的一切离开这里。 热闹的酒宴持续了很久才结束,经过数日,赵泽荫再次和我团聚了。 一进屋赵泽荫便把看热闹的人们统统赶走,一时间木屋里安静了下来。 我把脸洗干净,有些无力地躺在床上嘟囔道,“明天咱们就走,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赵泽荫擦洗了一番,走近我说道,“这里挺有趣呀,你过于焦虑了黄小花。” 我打量着赵泽荫,他喝了酒,眼神又开始朦朦胧胧,“别闹了,你还没玩够啊。” 赵泽荫脱掉上衣将我压在身下,抚摸着我的眼睛笑道,“谁说我在玩。” 上下游走的眼神令我莫名紧张,我往床角缩了缩,用手抵住赵泽荫的胸膛,“赵大牛,你喝多了,你想干嘛。” 手伸到我的衣服里,赵泽荫笑道,“洞房夜,你说干什么。” 我愣了一下,用力推赵泽荫的肩膀,脸已经红到了耳根,“你怎么还演上瘾了!” “谁跟你演,你要私奔我便跟你私奔。”赵泽荫压住我的手,语气坚定不容怀疑,“黄一正,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赵泽荫的妻子。”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泽荫,他不是戏弄我,他认真的。 千算万算,我怎么都想不到我的计划竟然在越州这大山之间,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达成了这样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结局。 “不管谁反对都没用,听明白了吗。” “这,这也太草率了,不行不行不行。” 不由分说解开我的衣衫,赵泽荫在我耳边轻声道,“别怕,一正。” 我大脑一片混乱,无数往事涌入我的大脑令我混乱不堪。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如擂鼓一般发出沉闷的响声。面对难以招架的吻和抚摸,我本能地反抗了起来并且死死并着腿,坚决不让赵泽荫更进一步。 摸黑在床上缠斗半天,赵泽荫停下了手,他在喘息,我亦然。 “以前那么急迫,临到头你退缩了。” “太仓促了,我们还是回到锦州再——” 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赵泽荫的语气不复温柔,“黄一正,你在怕什么。” “我怕你回去了不认账。” “……” 我慌乱地离开赵泽荫的束缚试图把裤子穿上,随即大手先一步将我揽到怀里。没再有其他的动作,赵泽荫就这么抱着我。 “我以前确实喜欢逗你玩,但从丰州回来后,我再也没有戏弄过你,一正。”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得先离开,阿都日她说会带我们出山。” “你为什么如此害怕。在卑陆那个生死难料的狼窝你都一点不怕,这里连值得一提的威胁都没有你却吓得饭都不好好吃,你究竟恐惧什么,一正。” 难以言明的,根植在过去记忆里的恐惧让我本能想远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即便现在我不需要害怕什么了。 像在安抚一只小猫,赵泽荫抚摸着我的背,他在叹息。 “还不懂我的心么,小白说你其实很迟钝,得把话挑明了告诉你,你才懂。” “也不是,我还是很聪明的。” 赵泽荫闻言笑了一下,捧着我的脸说道,“听着一正。我爱你,我想要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无论谁,哪怕是我自己都不可以反对否认这件事。” 我彻底怔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我可以等你松弛下来,不再为外界所干扰的时候,再要你。” “啊,那真是太好了,我确实有些紧张过头了。咱们出了大山去越州祭拜了飞云将军,回锦州了再,再——” 突然敲敲我的脑袋,赵泽荫低声笑了,“你这个不开窍的呆瓜,我不想听你说这个,重新措辞!” 我趴在赵泽荫怀里笑道,“我也爱你,你身材这么好,光是看着都养眼。” “哈哈,我知道。早发现你眼神色眯眯,不怀好意。” 我大吃一惊,“什么?!色眯眯?!怎么可能!” “去年你到我府上送药,眼神就没从我胸膛离开过,简直嚣张至极。” “是你袒胸露怀勾引我,我看看怎么了。” “别光看,好好摸。”赵泽荫拉着我的手在他身上游走,嘴唇贴着我的耳侧轻吻,“我爱你,一正,我爱你。” 几乎被赵泽荫折腾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才得以休息。临近中午醒来时,我仍有些恍惚,身边空无一人。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打算去河边洗去一身疲惫。 刚推开门,泰雅就迎了上来,“你可算醒了!快点准备,接引使大人马上就要到了。” 我心里一紧,连忙追问,“接引使?来做什么?” 泰雅脸上洋溢着羡慕的笑容,“来接雅妹呀!真好,她被选中去侍奉山主了呢。” 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小丫头被送进长生殿那帮变态手中! 我匆匆赶到河边,心想得赶紧找到阿都日,说服她一起解决那个该死的接引使。 正清洗着,突然一颗石子打在我肩上。吃痛回头,见到来人时我猛地站起身,失声叫道,“阿鸮!” 把我塞进衣服里,男人二话没说拉着我钻进了树林里。 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下来。徐鸮转过身来时,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还有闲心在那儿洗澡?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天这么热,一身汗总不能不清洗嘛……”我小声辩解。 “气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死了!” 从未见过徐鸮发这么大火,我连忙拉住他的胳膊,“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听我说——” “她怎么还是这么性急。”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的树冠传来,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看清那个从树上轻盈跃下的身影,才瞪大眼睛惊呼,“祝、祝山枝?!”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另一个背着双剑的男子从树干后悄无声息地现出身形。 竟然是本该打道回府的石在瓶。 我震惊地望着这三位本不该同时出现的身影,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不是做梦。难道是因为连日的紧张出现了幻觉? 无论如何,他们三个都不该同时出现在这里才对! “什么表情,见到我难道不该高兴吗?” 直到祝山枝又像从前那样掏出他那把玄紫匕首,漫不经心地把玩炫耀,而我下意识伸手去夺的时候,我才终于确信——徐鸮、祝山枝,甚至石在瓶,真的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一同出现在了我眼前。 刚才走得急,我的脚被石子硌得生疼,只好先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 我瞪着眼前这三个男人,尤其是祝山枝,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赵泽荫竟为了你跳崖,还以为你们这次真的没了。” “祝山枝,你来这里干什么!” 徐鸮啧了一声,代为回答,“他收到一封信,不得不来。” 他递来的信上写着,长生殿将在越州取我性命,落款处画着一只涂河狼的图案。 我顿时火冒三丈,上前就要揪祝山枝的耳朵,“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擅自行动!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只是想帮忙。” 拦住我,徐鸮说道,“多一个帮手更好,他又不是小孩儿,不必像母鸡一样护着他。” “……你这比喻怎么怪怪的。” 我忍不住捶了祝山枝一拳,转而看向一直沉默不语、面色灰青的石在瓶,“那你呢?叶晴在哪里?” 徐鸮叹了口气,向我讲述了石在瓶的遭遇。 原来,自盛家庄一别,石在瓶本与叶晴启程返回。不料刚离开芙蓉府就遭袭。 石在瓶旧伤未愈,身边门徒又突然反水,他难以招架,叶晴竟被歹人掳走。 恰逢祝山枝刚到芙蓉城,还未进城就撞见遇袭的石在瓶,于是出手相助。 歹徒溃散前留下一封信,扬言要将叶晴腹中胎儿“献予长命仙”。 祝山枝一眼认出信上字迹与自己所收密信相同。得知石在瓶曾与我们同行后,他便决定一同前往越州寻找长命仙。 后来我与赵泽荫坠崖,他们又在椿寿镇遇见了徐鸮。 我仔细比对两封信的字迹,确实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长生殿,看来是非走一趟不可了。”徐鸮按住我的肩膀,目光坚定,“我来找你辞行。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去。” 我看着徐鸮,长叹一声,将信折好塞回祝山枝手中,起身拍了拍裤上的尘土,“我跟你们一起去。” “黄姑娘,前路凶险难测,你不该涉险!” “长生殿行事诡谲,尤善用毒。没有我在,你们应付不来。”我语气坚决,“而且,我也有事要当面问长命仙。” “不告诉赵泽荫吗?”祝山枝插话道,“人多不是更好?” 我和徐鸮异口同声,“不行!” 祝山枝微微一怔,却没有多问。 思索片刻,我对三人说道,“等我一下,我回去取背囊,很快就回来与你们会合。” 回到寨子时,中央大木楼前已围了不少人,看来是长生殿的使者到了。 我趁机溜回住处取出背囊,略一思索,又赶到孩子们读书的地方找来纸笔,给赵泽荫匆匆留下一封信,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路虽走得匆忙,但有三位身手不凡的高手相伴,我倒不必太过担心安危。 徐鸮告诉我,其实多日前他们便已寻到我们的踪迹,并与赵泽荫暗中会过面。但不知出于何种考量,这位大将军却让他们在外围等候,称自己“尚有要事待办”。 我听得无言以对——赵泽荫该不是演“赵大牛”演上了瘾,害我这几日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至于石在瓶,连日来的压力已让他濒临崩溃。纵然武功再高,妻儿在眼前被掳、门徒骤然反叛,任谁都难以承受。 我不便向他明说这从头至尾皆是一场针对长生殿的阴谋,只能宽慰他叶晴暂时应无性命之忧——毕竟长生殿需要的是有一定年纪的女童,胎儿对他们并无用处。 话虽直白,却最能安抚人心。 一路疾行间,我将对长生殿与阿呼团关联的推测细细说与徐鸮和祝山枝听,二人渐渐明白了其中纠葛。 像祝山枝这般只执行外围任务的成员,原本很难接触到核心机密。听我说阿呼团与长生殿实同出一脉,他神色恍然,仿佛许多昔日疑团终于有了答案。 眼下我们必须先解决长生殿,绝不能容他们继续为祸。 至于更为狡诈的阿呼团,据徐鸮确认并未在此地活动——此前他与赵泽荫在椿寿镇遭遇乐正玄知时,也未发现其他残党踪迹。 塔拉族聚居地离长生殿巢穴已不远。傍晚时分,我们在一处废弃的小村落脚。 这里说是村落,其实只是塔拉族开采石料时临时搭建的工棚。 升起篝火后,常年穿梭林间的祝山枝展现了出色的野外生存能力,不仅从溪中捉来鲜鱼,还顺手打了一只野兔。 石在瓶则默不作声地在四周巡查戒备,身影如墨融于渐沉的暮色里。 我和徐鸮并肩坐在跃动的火堆前,四周一片寂静,只偶尔从林深处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 徐鸮随手拨弄了下柴火,火星噼啪溅起。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玥儿,他对你动情了。” “很好,总算不枉我付出这么多。” “……你要谨慎行事。” 眼下我哪还有心思细想这些。不知为何,“长生殿”这三个字如同巨石压在心头,令人难以喘息。 “这个,和长生殿有没有关系?”徐鸮突然拉住我的手腕,语气急切,眼中杀意骤现。 我摇摇头,轻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大概率没有关联,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无论有没有,这一趟我们都非去不可——绝不能容这样的毒瘤继续祸害大梁江山。” 徐鸮烦躁地叹了口气,“我在生你的气……这种感觉让人难受。” “阿鸮,我八岁就中了这毒,能活到今天已是奇迹。”我望进跳动的火焰,轻声道,“比起治愈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至于我之前告诉你的那个秘密,并没有骗你——我的确不属于这个时代。” 徐鸮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低沉,“你当真是天外之人?” “啧,说来那个陈瞎子倒真没说错。只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仙子,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所以你终究会离开,是吗?”火光在他眼中明灭,映出连日奔波积下的疲惫。 “嗯,未来的某一天等办完我们的事,我们一定会走,为了活下去。” “好,只要能活着就好,不要死在我面前,我不喜欢这种情节。” 我靠在徐鸮肩上笑道,“不要为过客忧伤,你有你的人生。” 拉住徐鸮温热的手,他腕间那串赤豆手链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鲜红明亮,宛若凝结的血珠,又似暗夜中不灭的微光。 “得赶在赵泽荫察觉前了结此事,否则他若顺藤摸瓜查下去,只怕难以遮掩。” “当日他毫不犹豫随你跳崖,所有人都吓坏了。向柏接到消息已带兵赶来,想必得知你逃走的消息后,很快就会追上来。” 我心里一沉,立即起身,“时间不多了。” 这时祝山枝已将处理好的食物拿来烤制,见我要往外走,随口问道,“要解手?” “是是是,你陪我一道。” “为什么偏是我?” 我拽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催促,“快点儿,憋不住了。” 祝山枝无奈地陪我到附近林中方便,又坚持要我去溪边洗手。摸黑走到溪畔时,他也蹲下来仔细清洗双手。 “你又没方便,洗什么手?” “你到底是不是个姑娘家?我真该把‘矜持’二字写在你额头上。” “你身体近来如何?” “早好了,现在活蹦乱跳的。” 我轻叹一声,随他返回营地。徐鸮招呼我吃点东西早些休息,说今晚他们三人会轮流守夜,让我安心睡下。 此刻我也不想逞强,确实是累了。不仅是我,除了精力似乎永远用不完的祝山枝,其他人都已面露倦色。 次日并不急着赶路。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冒雨行进反而容易暴露行踪。 反正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就是长生殿的地界,不如趁此机会好生休整。我在工棚单调的滴雨声中睡了很久,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发冷,不由得朝火堆凑近了些。抬眼看见石在瓶正在浅眠,呼吸轻而警觉。 刚想出去方便,一阵窸窣异响突然从棚外传来。石在瓶瞬间睁眼,长剑已然出鞘。 就在这时,工棚顶上传来“咚”的一声重响!石在瓶如箭离弦般冲向门外。我彻底惊醒,躲在棚内不敢动弹。 兵刃相交之声隐没在淅沥雨声中,听不真切,却更令人心惊。 很快,徐鸮掀开草帘大步走入,身后跟着的祝山枝则拖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随手将他扔在地上,随后收剑入鞘——我这才看清,他手中所持竟是龙泉剑。 “倒有几分胆色,不怕死么?” 我定下心神,望向地上那名俘虏,不由一惊——竟是曾在椿寿镇为我们做过向导的阿曼。他显然刚挨过一顿拳脚,此刻正瘫坐在地,粗重地喘着气。 徐鸮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声音低沉而危险,“我现在有点烦,你最好自己交代清楚。” 出乎意料的是,阿曼并未抵抗,颤声开口,“我、我不是有意跟踪你们……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你妹妹?” 阿曼嘴唇在颤抖,他瞪大眼睛说道,“对,我妹妹被选中了。” 我愣了一下,问,“雅妹?” 阿曼摇着头说,“是两年前被选中的侍者。”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正待继续追问,林外却又传来异动。 徐鸮连日来压抑的怒火仿佛终于找到了出口,他猛地抽出玄紫剑,如一道闪电般掠入雨中树林。满腹愤懑的石在瓶也毫不犹豫,提剑怒冲而出。 祝山枝略显茫然地留在原地,总不能将我和这个刚被俘的阿曼单独留在这里。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龙泉剑虽已归鞘,手却仍按在剑柄之上。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赵大牛,人如其名,倔强又“老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8章 第 108 章 第109章 第 109 章 阿曼低垂着头,神色看似平静,又或许是早已放弃了挣扎,坦然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阿曼,你知道长生殿在做什么,对吧?”我注视着他,“所以他们称你为叛徒——你逃走了,离开了塔拉族。” “他们才是叛徒!”他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怒火,“背叛了夷蔺大王两次!什么塔拉族……早就不是了!” “不是说塔拉族无处不在么。” 阿曼眼中泛起泪光,突然激动地望向棚外细雨,声音哽咽,“塔拉族的血肉……早就融进了这座大山。生在此,死亦在此。” 我走近,蹲下身平视这个并无太多交集的男人,“那个在背后指引你的人,是谁?” “没有人指引我。”他哑声道,“我们只是……有着共同的敌人,仅此而已。” 心中蓦地一痛,我揉了揉被烟尘迷了的眼睛,低声道,“你们是想向长生殿复仇,对吗?虽然不想打击你,但以我的推测……你妹妹恐怕早已不在了。” 阿曼忽然笑了一下,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我知道。但我至少要找回她的尸骨……带她离开这座大山。” 我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作出决定,“既然如此,你跟我们一起走。” 不久,徐鸮和石在瓶回来了,只说那伙人身穿竹青色服饰,是长生殿派来追杀阿曼的人,已被处置干净。 “是接引使者。”阿曼咬牙道,“我袭击过他们……当年就是他们带走了我妹妹。” “那现在去塔拉族的使者又是谁?” 阿曼盯着我说,“使者有很多,除了山主,其他人都是使者。” “能带路么。” “能!” 徐鸮冷笑一声,“真是个‘贴心’的敌人,还怕我们找不到路,专程送个向导来。” 我指向祝山枝手中的剑,又问,“这柄龙泉剑,总不会也是那位‘贴心人’送的吧?” “盛生门得罪了王爷,献剑赔罪,我恰好遇到山枝顺手给他用了。” 祝山枝炫耀似的轻抚剑身,没心没肺地笑道,“羡慕吧?这可是好东西。” “阿曼,”我转回正题,“桥是不是已经修好了?” “……嗯。” “那些人什么时候到?”我强压怒火,声音仍保持平静,“他既然怕我们搞不定长生殿,聚集了这么多江湖客,总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吧?” 阿曼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差、差不多两日……那些人就会赶到长生殿山下。” 我伸手拍了拍阿曼的脸颊,虽怒气翻涌却仍维持着语气的平稳,“真是个思虑周全的家伙……每一步都给我算计好了,真是让人讨厌。” 站起身,我望向窗外渐密的雨丝,心绪有些复杂。 “本不该随他的愿……可惜我找长命仙有私事,不能再等了。出发吧。” 冒雨赶路固然艰难,但我们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所幸雨水很快停歇,阳光破云而出。 有阿曼这个塔拉族人引路,我们省去了不少周折。他对这条山路熟悉得令人心惊——或许他早已无数次踏上这条复仇之路,却始终无力为妹妹报仇雪恨。 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我们终于在清晨抵达终点。 抬头望去,山中陡然现出的青石台阶,宛如直插云端的通天之梯,我不禁长叹:即便是塔拉族倾尽全力,也只能将殿宇修筑至此等地步了。 那漫长的石阶仿佛要榨干谒见者最后的力气。 祝山枝一路拉着我,嘴上抱怨我重得像块铁砧。我实在走不动了,索性让他背我。他倒也没推拒,背着我依然步履如飞——这副好身板确实令人羡慕。 遥见那扇巍峨大门时,祝山枝将我放下,郑重道,“你自己小心。” 涌出的门徒多得超乎想象,皆身着竹青色长袍,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没有灵魂的傀儡般不断扑来。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赵泽荫所说的“杀人如砍瓜切菜”是何等景象——三位武林顶尖高手,竟一路杀穿重围,直抵长生殿正殿门前。 那是座依山而建、金碧辉煌的道观,朱红匾额上四个烫金大字灼灼耀目。 万古长生。 一群乌合之众,几乎被三人斩杀殆尽,侥幸未死的也早已疯狂逃窜。阿曼目睹此景,吓得面色惨白。 我冷声问他,“满意了吗?这就是你们千辛万苦想利用我达成的事。不过这才到哪儿?若赵泽荫在此,只会杀得更快更狠——连骨灰都给你扬了。” 阿曼浑身哆嗦,仍强作镇定,言语间却掩不住恐惧,“对、对不起……若非走投无路,我们绝不会出此下策……” 浓重的血腥味呛得我干呕不止。半晌,我拭了拭嘴角,缓缓道,“我好说话,但你们不该招惹赵泽荫。他绝不会放过你们——尤其在他盛怒之时。” 踏入大殿,青烟缭绕,香炉中焚烧之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难怪那些门徒个个癫狂麻木,长年累月吸入弥甲散,没死也已痴傻成呆。 我吩咐阿曼去熄了香炉后,四下环顾,只见中央一座巨大丹炉虽已熄火,余温犹存,一旁还堆放着不少炼丹原料,其中赫然有大量砒霜与朱砂。 这丧心病狂的畜生,当真走火入魔了。 “继续走。” 徐鸮的声音冷得像淬过寒冰,此刻的他宛如一具没有情感的杀戮机器。 祝山枝凑近我,低声问道,“他……没事吧?这模样比之前在浮荼城时还疯,真有点吓人。” 我上前拉住徐鸮的手,轻轻擦去他颊边溅上的血迹,“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适合我的武器,下次不如把宋鹤那柄玄紫菜刀给我用算了。” 徐鸮怔了一下,紧绷的身形微微放松。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牵着我往殿后走去,“不行,大嫂平日还要用。再说你连饭都不会做,装什么样子。” 我空手比划着劈砍的动作,“就这么咔咔咔——以后请叫我‘菜刀女杀手’。” 祝山枝闻言大笑起来,“笑死我了!石在瓶你听到没?她说要当菜刀杀手!” 石在瓶伤势未愈,体力不支地扶着祝山枝的肩,低声道,“她是医师……不能杀人。” 我尴尬地笑了笑,“呃,其实我不是医师,而且……已经杀过了。” 大殿后方还有一段石阶,通向长命仙所谓的“飞升之处”。台阶一侧便是万丈深渊,再无退路。 我们一步步向上行去,远远望见一个身着青色长裙的女子静静伫立,面容冷寂。 我觉得她有些眼熟,细细回想才记起——原来是在芙蓉城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她。 “长命仙命我在此恭候各位。”女子声音平静无波。 我打量着她,说道,“下面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你还能面不改色站在这里,心态倒是不错。” 容颜清丽却苍白的女子轻笑一声,“黄一正,你之所愿。长命仙已替你达成了,不是么?” 我微微一怔,回望身后血流成河的长生殿,冷声道,“别故弄玄虚,带路。” 她仿佛全然不在意自己也命不久矣,从容引我们来到山巅一处院落。与长生殿的恢弘相比,这小院显得格外不起眼。 还未进院,一股混杂着血肉**的气息随山风钻入鼻腔。 胃里早已空无一物,我却仍控制不住地干呕着一步步挪近院门。木屋前突兀地出现一个大池子,地上未干的血迹已发黑,与污泥混作一团。 走在前面的徐鸮突然停住脚步,抬手拦住了我。 “别看,你受不了。” 不等我上前,阿曼已疯了一般冲向池边,纵身跃入那腥臭扑鼻的池中。粘稠的血污瞬间裹满他的全身,只见他徒手在池中疯狂翻捞着什么,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小石头!小石头——!” 凄厉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不绝。 这白云缭绕、宛若仙境之地,竟藏着人间地狱。 那女子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此为药渣池。” 堆满尸骸的池子就这般**裸地暴露在天地之间,只消看一眼,便足以令人终生噩梦缠身。 祝山枝与石在瓶分头搜寻半晌,并未发现叶晴的踪迹。我定了定神,看向几近癫狂的阿曼,沉声道,“没事,别慌。叶晴定然还活着,我保证。” 石在瓶死死攥紧双拳,喉间哽咽,此刻却也无能为力。 我命祝山枝将阿曼从池中拖出洗净,并好好看守此地,我要与徐鸮一同前去会会那位“长命仙”。 女子行至正对群山的木屋门前,深深一揖,“请进。” 密不透风的屋内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异味。大小烛台将房间照得通明,一个身着白袍、银发披散的老者端坐于团蒲之上,静候我们走近。 苍老的面容上,粉白色的皮肤布满沟壑,显出一种病态的衰败。萎缩的皮肤如皱纸般垂坠在脖颈处,手上的斑痕无不昭示着岁月残酷的痕迹——眼前之人,分明已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记忆倏然回转至初闻“长命仙”之时。世人皆道他寿逾百岁却仍康健无疾,乃真仙之体。 真真愚蠢。 “黄一正,你所求何事?”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清澈,全然不似老者。仓促一瞥间,我隐约看到他口中牙齿齐整坚固,诡异至极。 我没有就坐,借踱步之机仔细观察四周。 “你既是仙人,岂会不知我所求何事?” “无恙,长生。凡人所欲,不外如是。” 我在长命仙对面坐下,伸出手笑道:“那不妨为我诊脉,看看我是否还有救?” “与我血肉,共我长生。” 徐鸮正要动作,被我抬手制止了。 我直视着眼前这人,冷笑道,“省省你的鬼话。这套说辞骗骗塔拉族还行,想糊弄你姑奶奶我,还嫩了点。” 长命仙挤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并不动怒,缓缓道,“且不说我已活了百年之久,信徒遍布天下。塔拉族自愿侍奉,我庇佑他们无病无灾,何来欺骗?” “庇佑?”我声音骤冷,“庇佑的方式,是给全族人下毒,再以仙人姿态解毒,哄骗他们说这疫病是背叛夷蔺大王招来的天罚,而你则是来度化他们的圣人?庇佑的方式,是让他们服用弥甲散飘飘欲仙,假称衷心侍奉便可通神意,令他们欲罢不能?庇佑的方式,是蛊惑他们献出亲生骨肉,剖胸取脏为你炼丹,还美其名曰……共享长生?” “各取所需,不是么。” “这么久了,就没人告诉你——”我倾身向前,一字一顿道,“你早就病入膏肓了?” “……我无病无灾,与天同寿。” 看着对方依旧从容的模样,我忽而笑了,“早老症。一出生便会加速衰老,年至二十便如七八十老叟。患此症者……从来活不长久,也无药可医。你哪里是什么百余岁神仙,不过是个患了早老症在此招摇撞骗的可怜人罢了。我看你……不过三十有余。”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听闻黄一正最擅信口开河。你这点把戏哄骗他人尚可,对我——无效。” “你是说,何水心么?”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脸上从容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们果然相识。”我冷笑一声,“让我猜猜,她不会也给你看过病吧?” 长命仙不再回应我的话,只是静坐如钟。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动,半晌,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如同古寺钟声般沉厚,“皈依我。无论你身患何疾,我必使你痊愈。你此行所求,不正是此事。” “谁说我是来求医的。” 他微微眯起双眼,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审视,静待我的下文。 “大梁江山清明,容不得你这等前朝余孽在此蛊惑人心、祸害百姓。”我字句清晰,掷地有声,“炼丹之术几十年来毫无寸进,还是同样的配方,还是同样丧尽天良。朱砂含毒,砒霜致命,入药成丹,服之则积毒五脏,终至暴毙——正如陈顺帝、陈文帝、陈哀帝,荒废朝政,宠信奸佞,痴迷丹术,残暴无道,视百姓如草芥,最终皆不得善终,实乃咎由自取!” 我一口气说完,殿内寂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响。就连一直沉默的徐鸮也震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猛地按住刀柄,难以置信地打量着那位所谓的长命仙,喃喃低语,“前朝……余孽?” “尔等无耻之徒!窃取我江山,竟还敢妄言先帝——该死!你们统统该死!”他嘶声厉吼,早已不复先前的冷静超然。伪装被彻底撕碎,所谓的长命仙双目赤红,浑身颤抖,发疯般地捶打着桌面,“来人!快来人!杀了他们——” “来人?来什么人,去死吧。” 我冷笑一声,猛地踹开房门。徐鸮反应极快,一把推翻扑上来的男人。 烛台应声倒地,火舌迅速窜起,沿着轻纱幔帐疯狂蔓延。 那张扭曲的脸与疯狂舞动的四肢,转眼被熊熊火海吞噬。 一旁穿着青衣的女子却只是怔怔地望着这一切,泪流满面,如同石化般一动不动。 “一切终于结束了。” “你又是谁。” 女子恍若未闻,竟一步步向烈焰走去。湿漉漉的阿曼猛然回神,冲上前紧紧抱住她的腰,“图音!不要死!” 我胃里一阵翻涌,头晕得厉害,强撑着拉住徐鸮,“扣下这个女人,我们得走了。赵泽荫估计已在路上,此时碰上就麻烦了。” 说走就走,此时已经下午,天边的太阳仍旧没有落山的打算,祝山枝扛着名叫图音的女子,评价道看不出来比我还重。 “瞧你这阵子壮实了多少,出点力就唧唧歪歪。”我勉强笑道,“回晋州让你吃个够,好好补回来。” 祝山枝似乎又恢复了往日跳脱的性子,兴奋地告诉我厄齐努尔看上了新来的小厨娘,近来打得火热。 我一边下楼梯一边应道,“你自己的事也上点心,若有中意的,我给你备彩礼。” 他却嗤之以鼻,声称近来沉迷学业,无心风月。 阿曼什么也没能带走,长命仙既死,他异常平静,带着我们另寻蹊径,避开了通往长生殿的主路。入夜后,终于在林边找到一处猎户遗留的营地。 点燃篝火,我一屁股瘫坐在地,再也走不动了。布鞋早已磨破,脚趾渗着血珠。 图音软软地蜷在一旁,始终沉默。石在瓶同样不言不语,徐鸮也只闷头靠在树下发呆。唯有祝山枝与阿曼忙前忙后,打水觅食。 祝山枝不知从哪儿找来两个野果,洗净递给我,“估计你也吃不下什么,暂且垫垫。” 我咬了一口,酸得龇牙咧嘴,看他哈哈大笑,倒也冲淡了几分沉重。 胡乱填过肚子,我定神开始审问图音。她并未抵抗,徐徐道出了一段令人心骇的往事。 正如我所推测,那位长命仙实际年仅三十出头。图音本是附近村寨献上的“药引”,却因容貌姣好被强行占有,留为贴身使者。 六年前,她生下一个女儿,孩子健康长至五岁。然而某日她下山归来,竟发现长命仙将亲生女儿制成了药引炼丹,声称至亲骨肉可助丹成药力至极,以求长生无极。 从那一刻起,图音再也无法忍受,暗中联合阿曼等人,誓要彻底摧毁长生殿。因深得信任,便由她亲手写下今年的邀请函,通过盛生门传出。 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终于在今天结束了。 阿曼,叶晴现在何处?” 男人咬住嘴唇,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在芙蓉城……她很好,有人悉心照料。” 石在瓶拳头紧握,指节发白,强压着怒火一字一句问道,“为何要劫持她?” 我轻叹一声,“抱歉。他们是为了利用你和叶晴,逼我前来与长生殿做个了断。” “黄姑娘,你是天屸门的恩人,不必向我道歉。”石在瓶沉声道。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作出安排,“图音,阿曼,我今日饶你们一命。去给你们的同伴报信吧,待我了结正事,自会找他清算。祝山枝,你与石在瓶即刻返回芙蓉城好生照料叶晴——她怀有身孕,经不得劳累。之后你便回晋州去,这次要听话。石在瓶,你带着叶晴回北州,这里的一切到此为止,好好重振门派。” 祝山枝郑重颔首,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这次绝不乱跑。” 将众人安排妥当,我把徐鸮唤到河边。 并肩坐在潺潺流水旁,我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石子。良久,才听到徐鸮轻声开口,“玥儿,对不起。” “说过了,不必道歉。”我望向流淌的河水,“我会一直原谅你。确切地说,我永远不会责怪你。” 徐鸮长叹一声,温柔地抚过我的发梢,目光投向黑暗中奔流的河水,“接下来作何打算?” “去越州。正好甩开了赵泽荫,我们去找寻同心蛊的线索——虽然并不抱太大希望。” “好,明日一早便动身。先找处市镇替你买双新鞋。” “嗯。” 徐鸮牵起我走向营地的篝火,又提醒道,“最好想想如何向王爷交代。你偷跑出来,他必定大怒。” “放心,我留了书信。你说这人脾气怎么这样大,真是讨厌,总莫名其妙就生气。” 徐鸮轻笑出声,“说实话,王爷性子已算沉稳。即便盛怒,也只会让人滚开,从不迁怒他人。” 我不服气地哼道,“什么嘛,我看你喜欢他多过喜欢我。” 他认真思忖片刻,用宽大的芭蕉叶为我铺好睡觉处,“还是喜欢你更多一点。睡吧,我在。” 这一晚,或许是连日来众人首次得以安眠的一夜。 我又梦见了那个家——滴答的钟声仿佛近在耳边,却没有丝毫急迫。不必早起赶学,不必担心迟到,无需匆忙吃着早餐夺门而出,也不必踩着铃声冲进校门。 可我好想回家,前所未有想回去。 沉睡如溺,直至晨露滴落脸边,凉似泪痕。祝山枝轻拍我的脸催促,有人追来了,得赶紧走了。 我们随着阿曼迅速撤离。据说一队人马已抵达长生殿山下,幸而我们提早脱身。 又跋涉整整一上午,终于穿出密林,踏上了较为开阔的官道。阿曼指着前方说,再走一个时辰便能抵达一处小镇,而他们至此便要折返椿寿镇。 分道扬镳之时,我照例向祝山枝招手。他走近轻轻拥抱了我,彼此眼中皆有不舍,却知不得不别。未再多言,他与石在瓶带着图音、阿曼转身离去。 我则与徐鸮继续向南,朝越州行进。 回想昨天发生的事,如一场幻梦。 越州已提前入夏,或许这片土地本就只有春夏,不识秋冬。 约十日后,五月十八,我们终于抵达越州银珠府。 百花盛放,绚烂花海簇拥着谷底深处的城邦,阿图江穿城而过,万物生机勃勃,仿佛永远奔赴在盛放的途中,不知疲倦。 [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黄大人跑了,大将军会生气吗╮(╯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9章 第 109 章 第110章 第 110 章 连日奔波,一到客栈我便好好梳洗了一番。因当地四季常春、花开不败,市集上花露琳琅满目,买来沐浴最是合适。 徐鸮为我买来本地特色的衣衫,料子轻透遮阳,再配上一顶纱笠,正好抵挡这热烈的日光。 在客栈附近的小馆子里,吃着酸汤饵丝,我与徐鸮细细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所以我们要从哪里开始查。” “不急,先玩一玩嘛,难得来一趟。” 徐鸮要了一壶本地的古辣酒,递给我浅尝一口,酒液并无辛辣,反倒清润微甘。 徐鸮解释这酒因色泽微红而得名‘古辣’,并非真辣。银珠府附近有眼泉水,用以酿酒自然泛红,才得了这个名号。 “玩什么玩还没玩够啊!办正事,我估摸着王爷都快到了。” “好吧好吧。” 正埋头吃着,门外忽然喧闹起来,徐鸮瞄了一眼,突然笑了,“未免过于巧合了。” 只见几名女子围住一个瞎眼相士,吵嚷着要他赔钱。 一边吃着酸甜的米糕,我一边侧耳听个大概——原来是这几人前几日被这相士拦下算命,说她们家中失窃、须速归。她们将信将疑赶回家,竟撞见丈夫与邻家妇人私通,如今怒气冲冲来找瞎子讨个说法。 那瞎子瘦弱不堪,哪经得起这番围堵,跪在地上连连讨饶,“大嫂子,瞎子可没说错呀——您这‘家贼’,不也确确实实是被人偷了吗?” 四周看热闹的百姓顿时哄笑起来。女子们不甘,捶打了他几下,又逼他退回卦金,才忿忿散去。 人潮渐散,我正要转身回座,却听见那瞎子忽然扬声喊道,“哎呀——仙子大人,请留步!” 我走近几步,挑眉道,“你个阴魂不散的臭相士,你不会在跟踪我吧,怎么走哪儿都能遇到你。” “仙子,仙子,瞎子是一路循着祥瑞之气来的,这不就正跟着您的仙踪……” 徐鸮抱怀打量了一番陈瞎子,说道,“舌头有点多余了。” 陈瞎子赶忙赔笑,“这位大侠一身正气,您的剑就如您的人一般,生来便是为荡平世间邪祟——” “他今天没佩剑。”我打断他。 “呃……瞎子说的是无形之剑气!” “走了,”徐鸮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拉我要回座,“又想骗酒喝。” 谁知这瞎子竟厚着脸皮跟了过来,摸着干瘪的肚子连连叹气。徐鸮虽面冷却未赶人,反倒为他另要了一碗酸汤牛肉饵丝,再加一壶古辣酒。 陈瞎子显然是饿极了,狼吞虎咽吃将起来,灌下一杯酒后满足地叹道,“二位真是瞎子的贵人啊……” 我懒得搭理,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客栈补觉。 他却急忙拉住我的衣袖,道,“仙子莫走!瞎子蒙您一饭之恩,无以为报,不如再为您免费算上一卦,权当谢礼。” 徐鸮似乎忽然来了兴致,抬手轻轻拦下我,“且听听他怎么说。” 陈瞎子攥着我的手摸索良久,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仙子所求之事,就在万花丛中,蛛丝之上。” “……说人话。”我抽回手,挑眉笑道,“万花又在何处?”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那双空洞的眼睛在此时显得格外骇人,“万花……自然就在万花之中。” “再打哑谜,这饭钱可得你自己付了。”我揪住他的衣襟,故作凶狠,“快拿钱来!” 陈瞎子缩着脖子挤出一丝笑,“银珠府西有处万花泉,仙子想必还未去过,不妨前往一观。” “走走走,真讨厌。” 待瞎子离去,徐鸮托腮轻笑,“这位幕后之人,倒是操心得紧。既怕你寻不着路,又恐同伙四肢健全引你戒备,特地派个瞎子来指路。” “实在可气,定要与他好好清算,方解我心头之恨。” 徐鸮含笑起身,“那便去看看吧,你不是想玩么?万花泉。” 我吃饱后有些发困,回房洗了把脸,背上小行囊随徐鸮出门。他却只揣了钱袋,佩剑仍留在房中。 “你把剑留在屋里,若是被偷了如何是好?” 徐鸮漫不经心道,再买一把便是。 真是拿他没办法。这位名震江湖的大侠,竟总嫌佩剑沉重、随处乱放。剑若有灵,不知该委屈成什么模样。 万花泉位于城西,泉水流淌叮咚,本身并无甚稀奇。妙的是泉水汇入的万花湖——湖畔遍植山樱,正值盛放时节,远望如团团粉云压满枝头。落英缤纷,几乎将泉眼与湖面都覆上一层柔毯,当真不愧“万花”之名。 我与徐鸮悠然漫步于花树下,不时有花瓣拂过肩头。 满目锦绣,灿若云霞,美得令人心醉。越州气候湿热,偏偏这山樱竟适应这样的气候,开得恣意而浓烈。 在湖畔茶铺小坐时,我要了杯祛湿的凉茶,不知不觉便伏案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徐鸮轻轻将我唤醒。只见远处一行人簇拥着一位衣饰华贵的女子正往湖心亭中去赏景。向茶铺伙计打听,才知那竟是越正王白屈的王妃——万福夫人。 原不过是越正王家眷,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有点困了,咱们回去吧。” 回客栈的路上,徐鸮说我今年以来觉过多不太正常,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以先前太过劳累为由敷衍过去,心中却隐约明白这大概是蛊毒逐渐发作的征兆——正如明途中毒远比我深,他也一直异常嗜睡。 刚回到客房,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见徐鸮望着空荡荡的桌子说道,“还真被人偷走了。” 我顿时清醒过来——岂止是他的剑,连我们留在房中的行李都被翻拿一空。幸好出门时我背走了随身小包,徐鸮也带着钱袋,否则损失可就大了。 “我就说越州这里蛮荒之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闯室盗窃之事,本地官员也不知是做什么吃的!” 徐鸮倒不见动怒,一同下楼找到掌柜质问。那掌柜竟连细问都不愿,一口咬定未曾动过我们的东西,态度嚣张,叫人恨得牙痒。 徐鸮只点点头,拉着我就要走,“好,好,本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待我晚上再来‘谢’他。” 我也附和道,“就是!黑店!不住也罢!” 还未走出店门,忽然几名衙役闯了进来,高声喝道,“闹什么闹!” 掌柜赶忙迎上前赔笑,“鲍爷,鲍爷,是两个外乡人闹事,惊扰您了,我这就赶他们走!” “不知道大将军明日就到?整条街都得肃清,还敢闹事!是想挨板子吗?” 我心头一紧——坏了,赵泽荫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敢,不敢!”掌柜立即叫来几个伙计,硬是把我们推搡出了客栈。 徐鸮整了整衣袖,淡淡笑道,“来得真快,怕是快马加鞭,迫不及待要来找你算账了。” “我又没做亏心事,怕他做什么。” 我们拐进一条僻静小巷,略作商议。客栈是住不成了。 以赵泽荫的性子搞不好会全城搜捕我。可我们才到银珠府,什么线索都还没找到。 我沉吟片刻,说道,“走,碰碰运气。” 几经打听,终于在城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名为“承岐堂”的药铺。到时已近黄昏,我犹豫一瞬,还是推门而入。 店内光线昏沉,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清苦的气息,莫名令人心安。铺内无人看顾,我轻唤几声,才见堂后布帘一动,有人慢悠悠踱步出来。 那是一位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见到我们略显意外,问道,“是来抓药的么?方子给我看看。” “我们想找柴昌老先生。” 女子警惕地打量我和徐鸮,“你们找我祖父做什么?” “有事想请他帮帮忙。” 女子低垂着眼睛,冷淡地说道,“自身难保,哪有能力帮你们。请走吧。” “姑娘——” 女子略显不耐地转过身,小声道,“铺子已经打烊了,请你们离开。另外,我祖父……早已过世了。” 我闻言一怔,只得先退出门外。女子随即合上门板,破旧的承岐堂彻底沉寂下来,再无声息。 徐鸮抱臂看向我,“柴昌是什么人?” “是师父昔年在越州云游时结识的旧友,听说医术、人品都极好,二人十分投缘。”我轻叹一声,“没想到已然作古了。” 徐鸮舒展了一下筋骨,看上去并不焦急,“明天王爷一到你就投降去,我来查。” “什么嘛,我这么有骨气,怎么可能投降!” “记着,见面先哭得梨花带雨,反客为主。他一看你哭,就不好下手揍你了。” 我捶了徐鸮一拳,吼道,“我才不投降!先找地方住吧。” 我们还未走出几步,便见几名彪形大汉大摇大摆迎面而来。 为首那人肥头大耳,指间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嫌我挡路,一把将我推搡开去。他斜眼睨来,鼻孔朝天,“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来这儿照顾生意?赶紧滚!” 其手下猛地踹开承岐堂的木门,粗声吼道,“柴承文,滚出来!” 方才那女子急步而出,紧蹙眉头望向众人,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微颤,“你们…又想做什么?” “做什么?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想赖账?也行,把这铺子抵给爷,你现在就滚!” “我正在筹钱,一定会还你们的……” “呸!还敢戏弄你库乌大爷?给我砸!” 几名打手闻声便动,不大的药铺顷刻间一片狼藉。柴承文冲上前欲拦,却被一脚踹中小腹,跌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 徐鸮眼神一沉,揉了揉手腕,“正好几天没活动筋骨,来得巧。” 他话音未落已纵身而上,赤手空拳迎向那帮恶徒。 我赶忙扶起柴承文,见她痛得满脸冷汗,仍颤手指着满地狼藉,“药…别让他们踩坏了……” “那可控制不了这么精确。”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那边已然尘埃落定。我搀着柴承文走进铺内,只见药材散落一地,连药柜都已支离破碎。 我蹲下身,揪住被徐鸮揍得鼻青脸肿的库乌,“她到底欠你们多少?” “大、大侠……一百两……” “胡说!我只借了二十两……”柴承文忍痛争辩。 原来又是放印子钱的勾当。这般伎俩并不稀奇——他们图的何止是钱,分明是看中了这间铺面。想必为了逼柴承文就范,这伙人没少来滋扰生事,闹得邻里都不敢上门抓药了。 天下的恶人,当真都是一般的嘴脸。 “房契在何处?” 库乌肿着眼睛,惶恐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在…在我大哥手里…” “一百两便一百两,明日我来赎房契。” 徐鸮又踹了他一脚,那伙人这才连滚带爬逃了个干净。 帮着柴承文收拾完残局,我将她扶到后院休息。 她缓过些力气,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我连忙按住她,“我算是你爷爷故友的徒弟,不必客气。明日的事你无需操心,我既遇上,定会帮你办妥。师父常说,柴老先生常行义诊、赠药救人,是真正的好人。他留下的药堂,绝不能被外人夺了去。” 这番话仿佛触动了女子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连日来的委屈与压力再难抑制,她终于低声啜泣起来。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渐渐明白了原委。 原来是附近一个号称“伍少爷”的地痞看上了承文,欲强纳为妾。见她抵死不从,对方便使了阴招:先派人假装患病前来闹事,又讹诈说治坏了人,索要赔偿。 承文一个姑娘家无力周旋,只想了事赔钱,却不慎落入圈套,欠下高利贷,连药堂也搭了进去。 “如今就你一人守着铺子?” 承文擦擦眼泪,道,“原本还有个学徒……被打伤后,便回家休养,再没来了。” 徐鸮倚在门边,懒懒打了个哈欠,“今晚就歇这儿?我看还有空房。” 见承文急忙要起身张罗,我再次拦下她,“别逞强了,好生歇着。我和我哥哥也累了,有事明日再议。” 她这才安心躺下,眼角还挂着泪,便沉沉睡去。 我与徐鸮将前堂稍作整理,打来井水洗漱。也顾不得条件简陋,铺了床便准备歇下。 “我发现跟着你总有惹不完的麻烦,”徐鸮轻笑道,“你这到底是什么体质?” “别抱怨了,明日取钱赎回房契便是…困死啦。” “要我说,杀了干净,给什么钱。” “别惹事,这是向柏的地盘,越正王又在,真是讨厌死了。反正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一百就一百吧,懒得讲价了。” 笑了笑,徐鸮拍拍我的背说道,“睡吧,玥儿。” 次日醒来时,柴承文早已在前堂忙碌,徐鸮则一大清早就去大盛商行取了银钱。 说起来这商行遍布全国,确实方便,倒让我想起高迎盛至今未从西域归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我嘱咐承文在家中等着后,便与徐鸮一同前去会会那位“伍少爷”。 来到一处名叫“正大堂”的宅邸,我望着那面堂旗心下暗嗤:一帮地痞流氓,倒取个这般道貌岸然的名字,也不嫌害臊。 几名彪形大汉守在门外,目光不善地盯着我们,一看便知非是良善之辈。 厅堂之中,那位伍少爷正端坐等候。出乎意料,他看上去竟有几分文气。 库乌有了靠山,再度趾高气扬起来,指着我们嚷道,“大哥,就是他们!敢替那丫头出头,分明是要坏您的好事!” “喂,一百两我们带来了,”我开门见山,“房契拿来。” 伍少爷示意手下收下银子,自己则好整以暇地打量我们,“外地人?也不打听打听我伍少爷是什么人。” 我一头雾水问道,“你是谁?” 库乌晃着肥大的脑袋,神气活现地嚷道,“伍少爷可是越正王姨娘的亲侄孙!这下知道怕了吧!” 徐鸮闻言轻笑一声,“房契呢?” “伤药费,”伍少爷慢悠悠道,“也不多要,再拿一百两来!” 我环视一周,说道,“越正王姨娘的亲侄孙,你又不姓白,你狂什么啊。” “给我往死里打!”伍少爷顿时撕破脸面,厉声喝道。 徐鸮轻叹一声,“早说了,杀了多省事,偏要我早起取钱。” 这群乌合之众岂是徐鸮的对手。他甚至懒得去取武器架上的刀——瞥见刀柄上的污渍,还嫌弃地皱了下眉。 还不等徐鸮活动开筋骨,外头突然冲进一帮人来。我定睛一看,竟又是昨日那个和稀泥的鲍衙头。 十几名衙役顷刻将我们团团围住,鲍爷眯着眼打量我们,厉声道,“怎么又是你们两个?!” “阿鲍!”伍少爷立刻高声叫道,“他们不仅来我这儿闹事,还打伤这么多兄弟!你说该怎么办吧!” 只见那鲍衙头撸起袖子,瞪圆双眼上前。他心知徐鸮不好招惹,便冲着我而来,“吃了熊心豹子胆!今日大将军与总督大人都已进城,你们还敢滋事生非?给我拿下!” “你身为衙役,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拿人,分明是助纣为虐、仗势欺人!”我冷眼相对,“看来知府阿什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你竟敢辱骂知府大人?!反了,真是反了!给我抓起来!” 被五花大绑之时,徐鸮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道,“忙活一天,白赔一百两银子不说,还要进大牢观光。” 我被人推搡着,太阳晒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怎么办嘛,我就说了越州这地方很糟糕,好想赶紧回锦州。” 徐鸮竟还在笑,“上次把你扔进大牢的人,后来是什么下场来着?” 我叹口气,说道,“不赔个万儿八千,我可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赚了阿鸮。” 被分别投进牢房后,一股腐臭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环顾四周,几个先前的囚犯蜷在角落,有的显然已被拷打过得遍体鳞伤。 我寻了处稍干净的地面坐下,总觉得有跳蚤在爬,身上已隐隐发起痒来。 也不知在牢中捱了多久,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我扒着围栏有气无力地喊了几声,才跑来一个小衙役厉声呵斥我闭嘴。 “小爷…小爷,”我勉强挤出笑容,“实在饿得受不住,能否给些吃的?我有钱,绝不会亏待您……” “先给钱,懂不懂规矩!” “我哥哥关在另一头,他那儿有钱,您去找他要……” 小衙役狐疑地跑去查看,不多时折返回来,没好气道,“什么你哥哥?那头就关了个老头子!” 我心头一惊——好个徐鸮,竟已悄无声息地跑了!留我一人在这儿吸这牢里的浊气! 气得眼前一阵发黑,我急忙叫住欲走的衙役,“小爷…我真的饿得心慌,浑身都不舒服,您行行好……” “闭嘴!想挨揍是不是!” 就在这时,一个冷冽熟悉的嗓音骤然响起,令我浑身一僵。 “不准给她饭吃。” 乌压压一群人涌入牢中,那个身形高大、面色寒峻的男人背着手缓步走近。我一时怔住,心下暗叹:来得真快。 双手扒着木栏,我努力扯出个笑,“是真的不舒服…不是装可怜。” “准你回话了?”他目光如冰,扫向身后,“阿什木,此人油嘴滑舌,半句实话没有,是个刁滑至极的女骗子。拖出去,给她点教训。” 知府阿什木体态臃肿,官服绷得紧紧,只得赔着笑低声道,“王爷,这…下官不敢啊……” “先打二十板。” 男人冷声下令,转身便要离开。 我急唤一声,忽然心跳骤急,眼前猛地一黑,双腿一软便向前栽去,“咚”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觉得周身一阵冷一阵热,唇齿间漫开一丝清甜,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寻。下意识地抿了抿,却觉唇上传来细微刺痛,仿佛被蚁虫轻轻叮咬。 “王爷,大人已无大碍,许是晨间未吃饭,一时体力不支。” “头部如何?她旧日曾撞伤过。” “并无大碍,明日肿处自会消退。” 我缓缓睁开双眼,一束阳光正落在窗棂之上。一枝山樱探入室内,缀满了粉白细碎的花瓣。 男人打发走了背着药箱的医官,室内顿时安静下来。我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已换上了一身洁净的衣衫。 那道高大的身影转过身来,见我醒了,语气平淡,“给你喂了些蜂蜜水,现已无事了。” “饿…”我轻声嘟囔,“我想吃饭。” “没带钱?一路连饭都吃不饱?”赵泽荫眉头微蹙。 我借着他的力道坐起身,摸了摸仍隐作痛的后脑,突然“哇”的一声哭嚷起来,“你这个大骗子!好没良心!不给我饭吃还要打我板子…你们一个个都合伙欺负我!” “黄一正!”赵泽荫语气转厉,“我还没动手,你倒先哭上了?” “我想吃米饭…要吃锦州的小炒,不要甜的,也不要酸的…” 赵泽荫无奈一叹,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指腹揩去我勉强挤出的泪花,“真是拿你没法子…我原想好要如何教训你的。罢了罢了,先吃饭。” 我心中暗爽,竟糊弄了过去,哪有徐鸮说得那么吓人,只要象征性流两滴眼泪,赵泽荫一准心软。 这是一座种满花的宅子,流水潺湲,泉声淙淙,四处种着色彩艳丽却不馥郁的鲜花。 延伸至水面的小亭中,已摆了两大盘点心蜜饯。赵泽荫甫一落座,仆从便接着呈上菜肴。 谨慎地闻闻茶水,并无异样,我方小啜两口——是醇厚的红茶,恰是赵泽荫素日所好。 “怎么不吃?不是喊饿。” “不吃了,点心太甜,吃多了上火。” “……”赵泽荫垂眸不语,面色微沉,自顾拈起一块茶饼咬了一口。从他细微蹙眉的神情看得出,这点心甜腻得过了头。 不多时,几名婢女端上各色佳肴。我瞥了一眼,尽是赵泽荫平日偏好的菜式,倒是安排得极为“周到”。 待赵泽荫将每道菜都尝过一口,我方谨慎动筷。席间无人言语,明明腹中空空,我却只吃了几口便觉饱足。低头喝汤时,瞥见袖口下隐约浮现的蛊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这两个月你瘦了。” “可能是不太习惯,还是锦州的饭菜合我胃口。” 没吃多少,赵泽荫便将东西撤下去。静坐饮茶片刻,他起身离去,并未叫我一起。 我谨慎地等待了一会儿,见他果真未返,心下暗忖:既然不管我,那便走吧。 唤来婢女引我出门,一路竟畅通无阻直至院门。回身望见匾额上“无名”二字,才知已置身半山腰间——赵泽荫根本不担心我逃走,这荒僻山院,我孤身一人又能去往何处。 挣扎片刻,终究还是折返而归。我轻推开先前休憩的房门,却见赵泽荫阖目卧于榻上,仿佛已然入睡。 蹑手蹑脚走近,我轻轻推他的肩头,全无反应。 指尖顺着他的肩线探入衣领,触到饱满温热的胸肌,他依旧纹丝未动。 我踢掉鞋子爬上床,跨坐于他腰间,解开他的衣襟。掌心自胸膛抚至下腹,正待继续向下探去,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想走便走。” “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 “……景致不错,只是偏远了些,不方便逛街。” 没接我的话,赵泽荫只静静躺着。算来我们已有十余日未见,此刻的他却陌生得仿佛换了个人。 “那我先走了,你歇着。” 才跨出门槛,我的脚步却再也无法迈开。忽然想起他从丰州归来那日,在王府重逢的黄昏时分,他脸上的神情与此刻如出一辙——深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寂寥。 虽然眼下还有事要做,但也没法就这么离开,我望着眼前繁花灼灼、碧空如洗,只得发出一声无奈轻叹。 [无奈][无奈][无奈]出场人物,基本上都有戏份哦O(∩_∩)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0章 第 110 章 第111章 第 111 章 我转身回到屋内,轻轻合上门扉。坐在床边,探身望向面朝里侧的男人——他依然醒着,双眸在垂帘下映着微光。 “你都不挽留我。” “留不住的人,强求何益。” “我就知道你会不认账。” “……” 我爬上床,在赵泽荫身侧躺下,望着他紧绷的侧脸,“不认便不认罢,原也不曾指望什么。” “我不似你,满口虚言。” “……” 静静端详赵泽荫片刻,我翻身平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一路上我曾编织过无数理由,企图搪塞独自逃离的行径——起初确为探寻同心蛊之秘,而后则是为铲除长生殿祸患,好了结徐鸮心结。 可这一切都不是甩开赵泽荫的理由,他说我满嘴谎言一点都没错。 “什么时候去祭拜飞云将军?” “现在也可以。” “明天吧,一早去,祭拜完将军我就回锦州了。” “随你。” 我坐起身,翻过赵泽荫的身体,穿好鞋子向门口走去,手刚碰到门便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结实的小臂直勒得我胸骨痛。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骗子。” “你可以叫我女骗子,但我有良心。” “你对其他人都有良心,唯独对我没有。” 我转过身望进他眼底。那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寂,目光却异常温沉,唯有急促起伏的胸膛泄露了深藏的不安。 “不生气了好吗。” “这是生气的事吗,你知不知道我回去找不到你人是什么心情,知不知道我在长生殿看到满地尸体你到处都不在时是什么心情,知不知道我这十几天究竟怎么过来的。你叫我不要生气?” “可你刚才还给我喂糖水了呀,嘴对嘴喂我,我是晕了但我能感觉到。” “……” “不生气了好吗。” 我趁赵泽荫呆愣的一瞬间搂住他的腰,不由分说踮脚吻向他。 没有犹豫更加没有拒绝,男人不甘示弱吮吸着我的嘴唇,将我抱起来,“我想要你,一正。” “你先说回锦州了你认账吗。” 把我抱到床上,赵泽荫双手撑在我耳侧问道,“你为何会有这种疑问,什么认账不认账,你已是我的妻子,至死不变。” “等等等等,这不行。你得先去求贵太妃同意,然后求皇上赐婚,得有人见证才行。” “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盘算了片刻,说道,“暂时没有了。” “我都答应,放心了?” 我连连点头,“那就好,那,那来吧。” 赵泽荫解开我的衣扣,突然却停下手盯向我,“不对,刚才说到哪儿了……说黄一正!你为什么跑!” 算了,瞒不过这个人,还是投降罢。 我如实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说到口干舌燥,心头又泛起阵阵恶心——山巅那个血池的景象仿佛仍在眼前翻涌。 我赶忙下床连饮了几口茶水,才勉强压下不适。 赵泽荫盘膝而坐,沉吟半晌后抬眸,“这仍解释不了你为何要逃!” “我亦有难处。”我重新爬上床,与他面对面坐下,“你想想,此事若处置不当便是杀头大罪。发生在蜀越境内,你舅舅这个蜀越总督岂能脱得了干系?” “你能考虑到的,我会想不到?这与你叛逃毫无干系。” “我…我总要替你考量。”我轻声辩白,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就像你优待我的人,我也一样嘛,互利共惠。” 赵泽荫眉头越蹙越紧,目光如炬地瞪着我,“你跑什么,还是说跟我在一起你不舒服,我碍着你了。” 我急忙扑进他怀中,软声道,“胡说些什么?我恨不能日日挂在你身上…不要生气了,好么?” “谎话精。”他轻哼一声,指尖比划着,“我看你的鼻子该有——这么长。” 他竟还记得我从前说的童话故事。 “不要…”我佯装委屈地捂住鼻尖,“鼻子那样长,可就亲不了你了。” 赵泽荫终于不再绷着脸,伸手揽住我的腰,顺势将我压入锦被之中,“无妨…可以掰折了再亲。” 唇齿交缠间气息渐乱,说不紧张自是假的。我紧攥被褥,浑身绷得笔直。正当他抬起身欲长驱直入时,门外忽然响起通传: “禀王爷,总督大人求见。” 我连忙轻推他胸膛,“总督大人找你…” 赵泽荫额间沁着细汗,低吼道,“听见了!又不聋…啧,偏挑这个时候。” 我反倒松了口气,“好热…我去洗澡。” 赵泽荫面色铁青用尽全力把**憋了回去,整个人如困兽般躁郁,一把攥住我的手腕狠声道,“再敢乱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想去逛逛街,难得来一次。” 赵泽荫顿时揪住我的耳尖咆哮,“黄一正!你是不是存心想气死我!” 我赶忙讨饶,替他仔细系好衣带,“对不起嘛…我等你忙完一同去可好?我想和你一起玩。” “这还差不多,你慌什么,说了会带你玩。” 摸摸我的头,临出门时又折返回来,在我脸边重重亲了一记,赵泽荫这才离开。 我轻唤一声“来人”,很快便见一个梳着双髻、身着柳黄裙衫的小丫头快步进来,恭敬地跪地行礼,自称名叫小楼。 这丫头模样伶俐,年纪尚小,引着我前往汤泉沐浴,又端来鲜果给我吃。 抹母果甘甜可口,荔枝正当季,汁水丰盈,教人吃得停不下来。我趴在池边大快朵颐,心情顿时明媚了许多。 换上淡红罗裙,待头发干透,我请小楼为我梳了个轻巧发髻。收拾妥当后,我提出想在院中逛逛,这小丫头毫不生疑,认真地为我讲解起来。 此处原是飞云将军故居,宅邸名为“无名”,园中各处院落分别题作“无悔”、“无怨”、“无忧”、“无束”、“无尘”、“无量”、“无我”、“无为”。 时光荏苒,园中几乎已寻不见向飞云往日生活的痕迹。岁月从不曾为谁驻足。 “无我园”的书架上多是艰深晦涩的兵法典籍,读来便令人昏昏欲睡。挑了本字少图多、绘有枪谱的册子,我坐在石阶上翻阅。不觉间夕阳西沉,暮色渐浓。 “想学枪法?” 见赵泽荫归来,我比划着问道,“你看我能学吗?” “你?”他轻笑摇头,“平地走路都会摔跤,还是算了。” “协调性是差了些…”我讪讪道,“以前学跳舞时,手脚总不听使唤。” 赵泽荫挨着我坐下,摸摸我的发梢,“都是练出来的。如徐鸮那般天资卓绝的终究是少数。萧瑾从前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府千金,如今一样能上阵杀敌,毫不手软。” “她为人如何?虽未曾谋面,但早闻她英勇无畏,是女中豪杰。” 赵泽荫眼中泛起笑意,“生得明艳,性子刚毅…就是杀敌时太过拼命。” “若不拼命,哪还有女子的立身之地?”我轻叹道,“若父兄得力,她又何须如此?” “唉…高迎远与她起初颇多龃龉,磨合了大半年,总算彼此包容了。” “所为何事不和?”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高迎远是文官,不喜动辄喊打喊杀;而萧瑾明白,她若不强势些,难以镇住麾下将士。所幸此前击退海盗时二人配合默契,终是理解了彼此的难处。” 我暗忖确实如此——高迎远饱读诗书,自然倾向先礼后兵;而萧瑾身处其位,若先行谈判,只怕反被视作软弱。她最怕的,便是难以服众。 “有生之年,我定要拜会这位女将军。” “这说的是什么话?”赵泽荫朗声笑道,“你若想见,我带你去便是。” 心中蓦然一涩,我无意识地抚上已蔓延至锁骨处的蛊纹——只怕我早已没有那么多时日等待了。 赵泽荫揽住我的肩,声音温和,“你想去何处,我都会带你去。不必心急,也不必惧怕。” “那,我们下山逛逛?” “你这个家伙,刚叫你不要急。算了算了,耳朵怕是筛子做的,专拣自己想听的话入耳。” 我开心地抱住赵泽荫的胳膊,笑道,“走嘛走嘛,难得天气不算湿热。” 一起下山进了城,我问起小白的去向,赵泽荫只说随徐鸮处置人去了。 我顿时了然——什么伍少爷,在真正的白家少爷面前不过蝼蚁。有他出面,承文之事自可平息,徐鸮也该知道如何探查消息。 华灯初上时,赵泽荫带我到酒楼随便吃点。连日酸汤喝得多了,此刻光是看见汤碗都觉得腮帮发酸。 正吃着,阿什木竟来了。赵泽荫不耐地命吴淼将人遣走,那胖知府只得擦着汗悻悻离去。 “多吃些,免得又饿晕。” “塔拉寨子…可还好?” “长生殿的使者已扣下,人未带走。” 我松了口气,雅妹总算逃过一劫。 吃了会儿小白来了,见了我顿时眉开眼笑,毫不拘礼地添筷同吃。他办事果然利落,不过半日便了结此事——不仅将那伍少爷痛揍一顿,更连本带利讨回了银钱。 趁赵泽荫去方便时,我赶紧拉住小白说,“把事儿办铁,别再去找承岐堂的麻烦。” “黄姐姐你放心,就差扒皮了。你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我摇着头给小白挑菜吃,“算了,我最近血腥场面见得有点多,胃口不太好。” 小白瞄了一眼四周,说,“你不知道,王爷知道你跑了又找不到你,气得发狂。” “安啦,我已经掌握了安抚他的诀窍。你看他现在,不是挺平静嘛。” “那是那是,还是黄姐姐有办法。”小白嘿嘿一笑,“可别再跑了,王爷着实伤心。” 我望着窗户外,幽幽道,“道不尽人间伤心事,人世间哪儿有那么多快乐。” 小白似专为吃饭而来,吃饱后便告辞离去。 我倚栏望着银珠府夜景,万家灯火与无垠花海交相辉映,美得令人心醉。 赵泽荫自身后拥住我,下颌轻抵在我肩头,“一正,你开心么?” “开心啊。”我蹭了蹭他的脸颊,“你在,自然开心。” “那便好…我只怕管得太过,让你喘不过气才逃走。” 我转身摸摸他的下巴,那双眼眸中情绪太深,教人看不分明。 “你曾爱过玉烟么?” “……严格而言,算不得爱。”他沉默片刻,“但喜欢确是有的,纵使早知她是细作。” “无论喜欢或爱,总要排在理智之后,不是么?” 赵泽荫收拢手臂,声音低沉,“理智亦可妥协退让。” “却不可丧失。” “若真有那日…”他轻吻我的耳尖,“你最好问问自己,究竟对我做了何等不可饶恕之事。” “譬如说…把这里掰折了?” 赵泽荫从不阻止我的手肆意探索,只在我耳畔溢出轻喘,“正经不过一刻…” “困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便倚着赵泽荫打了个盹。 一回到无名院,我迫不及待地翻出纸笔画画。待他沐浴归来时,我已画了好些张。他裸着上身走来,饶有兴致地品评我的画作,忽然轻笑一声,转身从枕下抽出一封信笺。 “你来瞧瞧自己写的信。” 说着便朗声读了起来: “亲爱的赵大牛:我与徐鸮、祝山枝、石在瓶行侠仗义,咱们越州见。匆念。黄小花。” “做什么念这么大声…”我顿时面红耳赤,扑过去要抢,“怪难为情的!” 赵泽荫举高手含笑躲开,“跑得匆忙也就罢了,‘勿念’的‘勿’错写成‘匆’字,书写还如此潦草狂放——倒与你的画作一样,越看越叫人发笑。” 我细看之下,果真写错了字,顿时羞得无地自容,“不准笑!快还给我!” “不给,这可是我的东西。”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轻吻我的额发,“小花,别再乱跑了,平白让人担心。” “好,都听你的。” 又休整一日,清早便收到请帖——越正王今夜设宴,邀赵泽荫赴会。是的,请帖上只字未提我的名字。 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不请我是吧?我偏要去! 越正王府并不在银珠府城内,而是建于三十里外的密陀山下。吃了早饭,赵泽荫便带我出门,只带了七八亲兵,悠悠然启程。 越州气候湿热,轿舆多作透风设计。我身着轻纱裤裙与布鞋倒觉得凉爽,不似赵泽荫总是衣冠齐整。 路上我告诉他龙泉剑已给了祝山枝时,他只淡淡点了点头,全然未将此物放在心上。 许是这段时间无人讲话,一上车驾赵泽荫便打开了话匣。他细细问起我们在长生殿的经过,尤其关注我与长命仙交谈的细节。 我本也无心隐瞒——原本就未谈及同心蛊之事,何况那长命仙对此根本一无所知,不过是有人想借我之手铲除这个恶贯满盈之徒罢了。 “小小年纪便敢四处偷听,胆大包天。”赵泽荫轻捏我的鼻尖,“也不怕父皇当年砍了你的小脑袋。” “先帝人可好了,总会赏我点心吃,还会问我近来学了什么新学问。” 赵泽荫鲜少得见高宗这般温和的模样。自云妃逝后,高宗便精神不济,易怒狂躁且毫无征兆。加之他那时常年驻守西境大营,纵使父子相见,也无法如明途那般撒娇讨得父皇温柔。 长子,幼弟,夹在其间的皇子,亦有自己的难言之处。 “我怎会从未见过你?” “得了吧,你哪会记得一个小宫女?”我翘着腿欣赏窗外风景,“再说,我们确实几乎没碰过面。” 赵泽荫若有所悟地望向前方,似是陷入了旧日回忆。 不过两个时辰,车驾已行至密陀山下的越正王府。远远便见府门前人群簇拥,等候相迎。 白屈此人,我仅在明途登基大典时遥望过一眼。如今这儒雅老者比当年更清瘦几分,却是精神矍铄、面色红润,一头乌发不见斑白。 年近花甲犹有此等风貌,实属难得。 难得见到小白一身正装规规矩矩站在人丛中,显得拘谨不安。虽未明问过,但此刻已能断定——白小白正是越正王的幼子。 老来得子,难怪白屈如此宠爱。 寒暄间众人入府,越正王全然未将我放在眼里。倒也寻常——他们只需巴结赵泽荫便是,与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小白悄悄蹭到我身边低问,“姐姐可要去看我养的猫?” 我顿时来了兴致,拉住赵泽荫衣袖说要同小白去玩。他旁若无人地捏捏我的脸颊,温声道,“去吧。” 越正王府规模宏大,各院之间竟然需要行车代步。才刚踏入小白所居的容桂轩,便见草丛中忽地窜出一头猛兽直扑而来,撞得我眼冒金星。 尚未回神,只觉脸上一阵湿黏,粗糙的舌苔已在我脸上猛舔。 “胖胖!坐下!” 一只毛茸茸的黄褐色大物被人奋力拖开。小白笑着扶我起身,“快去洗脸,姐姐。” 我满脸黏糊地洗净后,一边擦脸一边端详那正与小白嬉闹的“猫”——那哪是猫,分明是只成年猞猁,养得肥硕圆滚,肚子几乎垂在地上。 见我迟疑不前,小白拉我去摸,“胖胖很乖,不咬人。” “从哪儿得来的?” 小白指向后山,“幼时被母兽遗弃,我捡回来的。” 见这猞猁伸长脖颈轻触小白手掌。我小心翼翼抚上它的皮毛,它立刻亲昵地蹭了过来。 “胖胖喜欢你,抱抱它。” 说着小白便将这肥硕大猫塞进我怀中。我吓得惊叫,“毛掉我嘴里了!”逗得小白笑个不停。 嬉闹半晌,望着院中为胖胖梳毛的小白,我不由感叹,“这小子当真招人喜爱。” 一旁婢女掩口笑道,“想与小白少爷定亲的人家,不知排到哪儿去了。” 随后小白又领我去看他往日狩猎所得的战利品,如献宝的小孩儿一样。 “先前兆业托我打听你可曾定亲,我倒忘了问。” “啊?尚未呢,急什么。”小白挠头道,“我想先跟着王爷多学些本事,等……”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耳尖泛红。我瞥见他颈间金铃,轻拍他肩膀笑道,“可真招人喜欢。” 正说话间,忽闻门外有人轻唤,“小白君。” 小白掀帘而出,眉头微蹙,“齐哥,何事?” 我跟出去一看,见是个衣着华贵得近乎扎眼的中年男子。那人一见我,赶忙拱手行礼,“哎呀呀,见过黄大人。” 小白向我介绍这是他四哥白齐。我正自疑惑,经白齐一番解释方才明白——原来那仗势欺人的伍少爷竟是他的侄子。 虽伍少爷年长于小白,却得恭恭敬敬唤声“叔叔”。 我不由惊叹:这便是高辈分的威势么? “劣侄已知悔过,还望黄大人海量,莫与这顽劣晚辈计较,饶他一条性命。” 我冷嗤一声。小白既叫我姐姐,我倒凭空长了一辈。 “齐哥先去忙吧。”小白淡淡道。看得出他在家中地位颇高,兄长亦需礼让三分。 待白齐离去,小白叉着腰轻叹,“别理他,不过是来为侄子求情,不值原谅。” “……罢了,交由你处置吧。” 小白转颜笑道,“放心黄姐姐,断不会教你吃亏。” “胳膊肘竟往外拐?” “嘿嘿,你都是我大嫂了,咱们本是一家。” 我愣了一下,惊诧地张大嘴,“什么大嫂,你瞎叫什么呢!赵泽荫,他——他跟你说了?” 挠挠后脑勺,小白说道,“他生闷气,喝多酒跟我说的,说他娘子跑了,要把她屁股打肿。” 我冷嗤一声,气鼓鼓地想,原来他想这么收拾我,还真是够狠。 下午我有些困,就在小白床上睡一会儿,这一觉从阳光中开始却在雨中结束。 醒来时,胖胖睡在床边,咕噜咕噜发出声响,我看着窗外的雨,只觉得疲惫难以舒缓。 这胖猫热情过头,一醒了就扑我腿上,我都怀疑它饿了想啃我两口。 好不容易打发走胖胖,婢女来报小白马上回来。 喝过茶,我撑伞在附近闲步,沿石子路行至湖畔,遥见一道熟悉身影独立码头怔怔出神。 见我踱步近前,那人却面无波澜,不知在想什么。 “见过黄大人。” “杨颂?你也来赴宴?” “嗯。” 我望着湖面万千雨涡轻声道,“比起小白,你心思过于沉重了。” “自不如他,生活单纯,无忧无虑。” 伸手接着雨,我纱袖渐湿,透出底下红纹。杨颂瞥了一眼,骤然蹙眉。 “在锦州时,看你还是挺快乐。” “快乐终究太过奢侈,偶然有之便足矣。” 我耸耸肩要走,行不出两步却被杨颂叫住,“一正,越州危险。” “……我知道。”我回眸笑道,“又如何,正合我意。” [摸头][摸头][摸头]小白是个好孩子,其实在设定中他是大梁“战神”,终生未娶,当然,这只能写在番外里了。另:小白君这个称呼的由来,正文里并未提到,但文中暗示了他喜欢打猎。其实是因他小小年纪就打死了一只山中老虎(虽然老弱),故得小白君此名。相关内容也会在番外里提到。毕竟,属于他的故事,还没真正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1章 第 111 章 第112章 第 112 章 我跟着婢女转了半日,始终没寻见小白的身影,倒是在回廊尽头撞见了赵泽荫。 他正同一众幕僚议事,眉宇间凝着肃穆之气。雨声淅沥,他余光扫见我,便对白屈递了个眼色,径直朝我走来。 “睡得可好?” “挺好。”我识趣地不去过问他,他们交谈了些什么——那显然不是我该触碰的话题。 一同走进凉亭时,我随口道,“有些无聊,白府的女眷也不便同我走动太近。” “忍忍,吃了饭我们就回去。” “我刚才碰到杨颂了。” “向柏派他来。” “哟,总督这么忙,我都还没见上面呢。” 赵泽荫伸手轻抚我的脸,低笑,“见他做什么,讨厌的人。” 没过多久,小白忙完便来找我。他知道赵泽荫要议事,特意来绊住我。 我心里明白,却也顺着他的安排,由着他拉我去亭中聊天。 听小白滔滔不绝讲着幼年趣事,我却渐渐走了神。 趴在冰凉的石桌上,我望见大雨打落一地的残花,忽然想起徐鸮曾说我是走到哪儿、哪儿便生事。细细想来还真是如此。 这不,晚宴刚开始,越正王府就出事了,还是命案。 简单说来,伍少爷死了。 家丁来报时,白屈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但很快恢复如常 小白也有些意外,他说把这家伙狠狠揍了一顿扔在院子里反省,毕竟沾亲带故,也不可能就这么把他打死了。 我抬眼望向隐在人群中的杨颂,恰巧他也正看我。 啧,这人真是越来越疯了。竟敢在越正王府里动手——他都得叫白屈一声舅父,到底想干什么呢。 赵泽荫坐在上首,似乎并不在意这场风波。比起这点小骚乱,他觉得我拒绝坐他身边更值得追究一番。 无论如何,宴席照旧,歌舞依旧。 我却提不起兴致,面对满案珍馐也不敢多吃——在越州的地界上,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此时又有人上前附耳白屈,不知说了什么。这老头闻言脸色倏地一变,竟是今日头一回正眼看向我。 我心里一咯噔,暗觉不妙。 果然,白屈低声同赵泽荫说了几句,后者蹙起眉,朝我招了招手。 我咽下口中的点心,喝口茶顺了顺,才走上前去。只见白屈摊开掌心,沉声问,“黄大人,此物可是你的?” 那是一条彩色发带,有些眼熟——似乎是来越州路上随手买的。那日住进银珠府的客栈沐浴时,我把它摘下来放在桌上,后来出门就没有扎头发。 可——行李不是被偷了么。 我恍然大悟,暗自瞄了一眼杨颂,他只是喝酒,仿佛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这不是我的,怎么了?” “黄大人确定么?”白屈目光沉了沉。 赵泽荫的声音又冷又硬,透着不耐烦,“白屈,人死了就死了。袭击朝廷命官是什么罪,你不清楚?”他抱臂向后一靠,“多大的事,也值得败了本王喝酒的兴致。” 白屈脸色微僵,拱手道,“王爷说的是。” 我招手让婢女添了张凳子,紧挨着赵泽荫坐下。他伸手将我揽住,咬了一口手里的芝麻酥点,转手就递到我嘴边。 “总不能是怀疑我弄死了伍少爷吧?”我边吃边嘟囔,“先不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就算真要做什么,也不会蠢到把自己的东西扔在现场啊。” “有人用这发带勒死了伍儿。” “……那得有多大手劲?反正我没有。”我撇撇嘴,“不过话说回来,死了也好。这人欺男霸女、为祸乡邻,仗着和白家有点关系就横行霸道。要落我手里,早该死八百回了。” “黄一正!”白屈语气陡然一沉,“伍儿已受了教训、诚心悔过,即便先前冒犯过你,也罪不至死。何必咄咄逼人?” “喂!都说了不是我的!你句句指向我,什么意思?” “吃东西就别说话。”赵泽荫淡淡插了一句,伸手拂落我裙上的饼渣,“小心噎着。” 我狠狠瞪了白屈一眼,那老头冷哼一声,不再看我。 喝了两口茶,我故作气冲冲地起身说要方便,挥手打发走婢女,独自撑伞离席。 在树林边等了片刻,果然见杨颂跟了过来。我一把将他拽进假山后头,压着嗓子道,“你疯了是不是!” 他垂眸看我,语气平淡,“……帮你一个小忙,不必谢我。” “帮我?你管这叫帮我?分明是嫁祸!” “你不也没承认是你的么。” 我一时语塞——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将我扯进这浑水里,可惜的是赵泽荫在,怎会任由他人为难我丁点。 我瞪着杨颂,他也静静打量我,雨水顺着他轮廓滑落。 最终我松开手,抹了把脸上的雨珠,咬牙道,“你给我等着。” 雨势转大,终究是走不成了,只得留宿。越正王将我和赵泽荫的房间安排得老远,小白不满,上前理论,却被他老爹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别掺和”给凶走了。 我看得直想笑。赵泽荫虽有不悦,但越正王毕竟是主人又是长辈,他也懒得多言,只嘱咐我早点歇息便回了房。 雨后湿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闷,我索性趁雨停了起身到院里走走。 门口有侍卫守着,美其名曰保护,实为监视——真把我当嫌犯了。 悻悻回房,刚关上门,冷不防角落传来人声,“不睡觉闲逛什么。” 我吓得一颤,下意识要逃,却被人拉住手臂。灯盏被吹灭,他顺势将我搂进怀里,低声道,“看样子你对我还不够熟悉依赖。” “吓死我了……这儿可刚出了命案!” 我也懒得细问赵泽荫是怎么摸进我屋里的了。 “长生殿杀得血流成河时,我看你还有心思摘野果子吃,这会儿倒知道怕了。” 我怔了怔,忍不住笑出声,“没办法,肚子饿了就得吃,死人堆里也得填肚子不是?” “你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躺回床上,我缩进赵泽荫坚实的怀抱,轻声道,“过去已经不重要了。” “睡吧,明早我们就走,省得你在这里不自在。” “明天我想去找阿鸮。” “……我同你一起去。” 啧,这人戒心太重,想背着他做点什么都难。罢了,无论如何还是得去一趟。 “嗯……什么时候去祭拜飞云将军?” “枪被人盗了。” 我猛地坐起身,“什么?怎么回事!” 赵泽荫却反常地平静,甚至笑着将我拉回身下压住,“向柏先前带枪回了越州,枪在他总督府里失窃了。” “这种话他也编得出来?” “无妨,是真是假,他终归得给个交代。” “他把宝贝弄丢了,你就不生气?” “傻瓜。”赵泽荫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低沉,“宝贵的从来就不是一支枪。” 话虽如此,可那是我和视山枝拼了命才夺回来的。就算它本身不值什么,也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可恶,究竟是谁在背后搞出这些事来? 第二天一早,我便迫不及待想离开。任凭白屈如何挽留,赵泽荫都只淡淡推拒。 回到银珠府后并未乘车,我径直带赵泽荫去了承岐堂。他早已将事情原委查得一清二楚,无需我多作解释,却唯独不明白我为何会对这间不起眼的小药堂如此上心。 我只得以“路见不平”搪塞过去,他倒也未深究——毕竟我和馄饨摊那家亲近,他是知道的。 远远便瞧见柴承文正送一位抓完药的阿婆出门。她一袭粗麻裙衫,面容清丽却掩不住疲惫,见到我,脸上顿时浮现笑意,站在原地等我走近。 “黄姑娘。” “一切都还顺利吗?药堂恢复正常了?” 她将我们迎进屋内,奉上两杯粗茶,目光谨慎地看向赵泽荫,“这位是?” “我一位朋友,姓赵。” 闲聊片刻,承文告诉我房契已赎回,库乌没再来生事,也逐渐有街坊上门抓药了。 我四下转了一圈,问道,“承文,我听说承岐堂早年规模不小,在本地也很有名气,怎么会落到如今这地步?” 她眼帘低垂,唇角抿得有些紧,只低声说是自己医术不精,爷爷过世后药堂名声一落千丈,都怪她没用。 见她不愿多提旧事,我也不便追问,喝罢茶便同赵泽荫告辞。 并没走远,我站在街尾,回望那个仍在门口发怔的身影。柴承文自尊要强、心思也深,方才分明没说实话。 哎,眼下她这般防备,想打听同心蛊的事怕是难了,得先让她放下心防才行。 其实师父当年离宫游历,首站便是越州。他花了两年才查明我和明途中的究竟是何种蛊毒,只偶然提过在越州结识一位医德不错、常施善举的郎中,名叫柴昌,其余再未多言。 此后他走遍南北寻求解蛊之法,直至最终殒命卑陆。 想起往事,我不由心头一酸,眼眶也不知不觉红了。 赵泽荫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问,“一正,她究竟是谁?” 我这才将柴昌与师父的渊源告诉他。他抱臂沉吟片刻,道,“走吧,先去找徐鸮。他在何处?” “我不知道。” “……你们就没提前约好见面之地?”他扶额。 “他溜得太快,没来得及说。” “那他的意思很明白了,等着他来找你就行。” “也行吧,那我们先去街上逛逛。” 我们顺路去万花泉转了一圈——昨夜大雨将山樱花打落大半,泉湖上铺了厚厚一层粉白花瓣。 我蹲在水边撩拨花瓣玩,赵泽荫就耐心陪在一旁,不催不躁,容我尽兴。 他和明途的性子还真是迥异:明途年纪小玩心重,若他在,定会同我一起玩,玩得比我还欢。 离家两个多月,忽然有些想他了。 我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扔着石子,思绪纷乱——徐鸮那边,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线索。 近午时分,赵泽荫带我去吃饭。我趴在窗边望着街上来往行人发呆,直到他拉我入座。 “你有心事,不能同我说?” “也没什么,”我戳着碗里的米,“只是离京久了,不知锦州如今怎样。” 赵泽荫慢条斯理地替我夹菜,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机要处已开始运作。另外,太后醒了,身子渐好。” 两个消息如惊雷炸响,我心头猛跳——太后醒了?! “怎么,都是好消息,不是么?”见我脸色发白,赵泽荫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过对你来说,似乎不算好。” “好…好得很。” “太后精神渐复,待后宫册封妃子之后,便可辅佐皇后协理六宫。”赵泽荫将筷子重新塞进我手里,声线温和却字字冰凉,“你便不必那么辛苦了。甚至——内政司,也可撤销了,不是么?” 我猛地看向他。他唇边仍带着笑,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底生寒。 “原先皇后年幼、高佑需你协助,如今太后康复,一正,你显得多余了。” “昨日你们商议的就是这件事?奏请皇上撤销内政司,是么?” “是。顺便离间分化你与高佑。即便是名义上的父女,权欲当前,亦可能反目成仇。” 我倏地站起身,死死盯着仍从容不迫的赵泽荫,“是么?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能耐!” “坐下吃饭。” “吃你的头!你自己吃吧!”我扭头就走,“又算计我…我真是上了你的当!” “站住。” 威严的声调不容抗拒,天生带着压迫感。赵泽荫不慌不忙地喝着茶,甚至没抬眼瞧我,“又想逃到哪去?” “不关你的事!我不是你的兵,去哪不必向你报告!” 我一把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下楼,一路狂奔直至力气用尽,才瘫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喘着气。可恶,赵泽荫早就接到密信,却一直将我蒙在鼓里。 太后竟然醒了?她怎么会醒?!宫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他却只字未提。 不行,我必须立刻回锦州!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徐鸮。否则身无分文,别说回锦州,就连出越州都寸步难行。 打定主意,我又一路问着找回了承岐堂。谨慎地四下观察,赵泽荫并没有追来…很好,这个没良心的男人,算计起我来面不改色,我再也不会信他! 见我再次登门,承文略显惊讶。我急忙问起徐鸮的下落,她却摇头说徐大侠自归还房契后便离开了,未曾交待去向。 我一时心慌,可恶,阿鸮到底跑去哪儿了? 打算上街碰碰运气,我向承文要了杯茶喝完便告辞。在街上转悠了一下午,半个熟悉的人影都没见着。我又累又沮丧,坐在街边,望着渐落的夕阳,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裹挟着夜色袭来。 我突然有些害怕了,后悔自己太过冲动,本该准备周全再走的。 今晚该去哪落脚? “哟,这不是仙子大人嘛。” 闻声抬头,竟是那个瞎眼的算命先生,举着卦旗正从我面前走过。我跳起来一把拽住他,“还钱来!” “诶诶,仙子大人,瞎子我何时欠你钱了?” “饭钱!” “这就不讲理了,那不是仙子和大侠请瞎子吃的嘛!” “少废话!” 见我死不松手,他压低声音,“别拉拉扯扯,有损仙子高贵的身份…这样,瞎子请你吃碗面就当还债了,今天刚好‘骗’——呸,是赚了点小钱。” 我肚子正饿,心想管他的,吃饱再说,于是便跟着瞎子七拐八绕走进一片低矮的民房区。 此时天已黑透,我的夜盲症又犯了,几步没跟上,陈瞎子竟没了人影。 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我呆站在寂静的巷子里屏住呼吸,忽然察觉身后有人靠近,本能地扬手欲先发制人,却被对方一把攥住手腕。 几乎是被拖拽着进了一个小院,没等我出声,那人就捂住了我的嘴,“等着。” 在黑暗中惴惴不安地片刻,男人折返回来,蹲下身贴近我低声道,“我说了,越州危险。” “杨…杨颂?” 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杨颂低声问,“你夜里看不清,是不是?” “明知故问。我若看得清,当初怎会被你推落山崖?” “……”他沉默片刻,将我拉起,“跟紧,得甩掉赵泽荫的人。” “有人跟着我?” “嗯,跟了一下午了。” “想做什么?杀我?” 杨颂牵着我穿行在窄巷中,声音压得极低,“怕你又饿晕罢了。” 不知被带到了何处,最终进了一处简陋的农院。 屋内终于亮起昏黄的烛光,杨颂仔细闩好门,回头看我一眼,暗自叹了口气,倒了一杯凉茶递过来。 我端详着杯中浑浊的茶水,见他先饮了一口,才小心抿了下。屋内空空荡荡,连张椅子都没有,唯有那张破旧的木桌。 我蜷缩在墙角,抱膝而坐。真是狼狈,竟沦落至此。 “吃吧,填饱肚子。”他递来一个粗面馒头,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就着冷水默默吃着。 “你为什么跟着我?” “你心里清楚——杀你。” “赵泽荫的人甩掉了?是吴淼?” “嗯,甩掉了,放心。” 我啃着干硬的馒头,心乱如麻。 没想过这么快与杨颂摊牌,我至今仍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况且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明途——太后苏醒,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能帮我找到徐鸮吗?我必须回锦州。” “迟了,你走不了了。”杨颂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将茶壶推过来,“我三番两次劝你离开赵泽荫,你早该听劝。” “……” “妄想嫁他,做荣亲王妃的美梦……你是不是昏了头?” “是向柏派你来杀我的,对吧?” “你既什么都知道,为何不肯回头?” 我抬眼望向他紧蹙的眉宇,“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你若肯放弃,或可饶你一命。” “向柏从不留隐患,他绝非心慈手软之人。无论我放不放弃,他都不会放过我。” 杨颂怔住了。他望向我,目光中交织着不解与恨铁不成钢的焦灼,“你既心如明镜,为何还要飞蛾扑火?” “我有必须做的事,正如你一样。” 杨颂哑然失笑,摇头走向门边,低声道,“今晚就歇在这里罢。” 屋内再无声响。 我躺在地上蜷作一团,烛台渐熄。 黑暗如坟墓般笼罩下来,令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爱哭的明途,想起宫中欺侮他的老太监,想起数不清的暗害与算计,想起那块长了绿毛的点心,想起明途欢笑着向我奔来,满心欢喜要同我分享的——那块“毒蘑菇”。 被摇醒时,我的胳膊早已麻木不堪,浑身酸痛难忍。杨颂唤我去院里洗脸,我才抬手摸到自己的脸颊——一夜泪痕尚未干透。 草草收拾一番,我拆散头发,重新编好一条麻花辫。天还未大亮,院里又来了两个熟面孔——倒并不意外。 盛池灯,还有陈瞎子。 “过来,换衣服。” 随盛池灯进了里屋,更换她带来的衣衫。她依旧利落干练,见我一直沉默,忽然笑了笑,“听说你独闯卑陆夺回飞云枪时,我还当你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高看我了。” “不过胆识过人,行事果决,仍叫人佩服。” “……要带我去哪儿?” “得另寻个地方安置,赵泽荫必定会来抓你。” “能帮我找到徐鸮吗?” 这时杨推门催促,“走。” 并未过多伪装,甚至可称招摇,盛池灯与陈瞎子并未同行,只杨颂一人径直带我走上街市。这个男人途中甚至还买了两张饼,分我一张,说赵泽荫定会在徐鸮处布防,此时去找无异自投罗网。 他的判断很快得到验证。 原想出城,可在城门附近观察片刻后,杨颂便蹙眉打消了念头——官兵盘查极严,难有机可乘。 拐进僻静处,杨颂神色凝重,“走不了了,投降吧。” “什么?还以为你胸有成竹!我才不投降,我必须回锦州!” “你连城门都出不去。啧,赵泽荫动作太快,根本斗不过他。” 我气结无语,左思右想:跑了不到一日便灰溜溜回去,岂不让人看扁?既然暗渡不行,不如明闯。 听我将计划和盘托出,杨颂思忖片刻,终是点头,“值得一试,走。” 他一手按在我肩上,如同押解犯人般带我走向人群熙攘的城门。两名官兵一见杨颂,立刻迎上前来,恭声道,“明威将军。” “我已抓到了王爷要的人,这就送去无名院。” 官兵毫无疑虑,甚至面露钦佩,连忙询问是否需备马匹。 稍候片刻,杨颂将我拽上马背,沿官道疾驰而去。我暗自松了口气,正为自己的急智得意,不料出发不到两刻,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杨颂回头一瞥,立刻扬鞭加速。 沿河岸奔逃,奈何驮着两人,马儿终究难以全力奔驰。很快,我们便被一队轻甲军士追上。 为首者勒马拦在杨颂面前——此人生着浓密虬髯,仅有一只耳朵,显然是越州大营的人。 “杨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无奈][无奈][无奈]大将军,没事吓她作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2章 第 112 章 第113章 第 113 章 杨颂死死盯住周围十几个军士,指节因攥紧缰绳而发白。他翻身下马,声音沉冷,“末将奉王爷之命办差。” “哦?”独耳男人慢悠悠地蹬鞍下马,靴底碾过碎石发出刺耳声响,“无名院可不在这个方向。”他踱步到杨颂面前,眯起的眼里寒光闪烁,“杨颂,连总督大人的命令都敢违逆?” “回禀多蒙副将,属下不敢。其实——卑职正打算把此人献给总督大人。” 我心头骤紧,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猛力拽下马背。踉跄间只见杨颂恭敬垂首,“请将军查验。” 多蒙冷笑上前,粗糙的手掌即将触到我衣袖时,我扬手狠狠甩在他脸上,厉声道,“放肆,你是何身份也敢拉拽我,不知道本大人是谁么!” “好个泼辣娘们!”多蒙抹着脸上的红印狞笑,“本将军奉命缉拿盗窃飞云枪的女贼,管你是谁!来人,给我把她拿下!” 两名兵士反剪我的双臂,剧痛让我冷汗涔涔。杨颂始终低垂的眼帘倏地掀起,杀意如刀锋掠过。 绳索勒进腕骨的刹那,我发狠咬住捆缚士兵的手。伴随着响亮的耳光,腥甜味在口中蔓延,温热血珠从鼻腔滴落,在黄土上洇开刺目的红。 “多蒙!”杨颂按刀上前,指节绷得青白。 “滚开!”独耳将军一脚踹开下属,亲自揪住我的发髻将人掼倒在地。碎石硌在颧骨上,沙土混着血沫呛进口鼻。 正当多蒙拽着绳索要将我拖上马背时,骤雨般的马蹄声自远而近。 银甲小将飞身下马,当胸一脚踹开多蒙,“黄姐姐!多蒙,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敢对她动粗!” “小白将军,下官奉命抓捕女飞贼,仅此而已!” “她是内政司司正大人,和你们总督大人一样官居一品,什么女飞贼,滚开!等我请了王爷之命,再来处置你僭越之罪!” 小白又转向一言不发的杨颂,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抱我上了马,朝反方向飞奔而去。 骏马踏过染血的碎石,山风卷着血腥味扑在脸上。直至半山宅邸前,小白抱着我翻身下马,“王爷,姐姐带回来了。我,我去晚了,她……” 男子抬手屏退左右。温热的指腹轻触到颧骨时,我疼得吸气,脸已肿了起来,视野因此变得狭窄。 “怎么弄成这样。” “你们如意了?把我骗来越州,终于忍不住要痛下杀手了是吧!”我声音发颤,挣脱赵泽荫的怀抱时鼻血又渗了出来,在他雪白的衣襟上晕开刺目的红。 赵泽荫不语,只仔细解开我腕间浸血的绳索。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我惊呼——他竟将我打横抱起,径直走向内院。他拧干帕子,一点点拭去我脸上的血污。 指腹抚过肿胀的眼角时,他叹息般低语,“别哭,这点小伤,坚强点。” “又不是你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我忍不住抽泣起来,用袖子擦擦眼泪,结果却越擦越多。 “这么怕疼,又容易受惊,你当初在卑陆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赵泽荫这话不像疑问,倒像心疼。 正哭着,门口又来人了,我探头一看,竟然是徐鸮。他看到我这模样有些吃惊,“每次见面都有新变化。” “你怎么在这里。” 赵泽荫说道,“你不是找他,我给你找来了。” 我一愣,别过脸去,没多说什么。徐鸮摸摸下巴,说道,“算了,先洗洗干净,吃饱饭睡一觉我再来。” 说着徐鸮就要走,我站起身看去,他的玄紫剑又回来了。 汤池氤氲的水汽里,赵泽荫静坐在白玉栏边。直到我绞着半湿的头发踱回院中,他才拉我坐在日光下。 被指尖轻触红肿的颧骨时,我忍不住嘶了一声。 “惊惶过度,饭也不好好吃,吃饱再睡。” “我没胃口。” 已过正午,虽嘴上没肯认输,但肚子很诚实。吃饱了我靠在凳子上发呆,脸上的擦伤疼痛不已,临水一照,好大一片。 “没事,过两天就好,不会留下伤疤。” 温热掌心突然从后拥住我,赵泽荫的下颌轻抵在我发顶。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今日诬陷我杀人,明日指认我是女飞贼,我有那本事,轮得到你们对我动手。” “注意措辞,是他们。” “少来,没你撑腰他们敢?” 将我转过身来,赵泽荫微微皱着眉头,“你是我的人了,谁敢动你。” 我惊诧地指着自己的脸,“你睁眼说瞎话?这我自己摔的?” “黄一正他们绝不敢动。”他忽然贴近,声音沉如寒潭,“但若是黄大人...便不好说了。” 沉默着,我和赵泽荫彼此注视探究着,这个人平静得不像话。他什么都知道,却选择了放任。 “阿鸮走了没?我想同他说几句话。” “去吧,他还在等你。” 在湖畔的风水石旁寻到徐鸮时,他正望着水面出神。我默默在他身侧坐下,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镇定些,你现在就像只被人捅了窝的野兔。”徐鸮并未转头,声音却比往常低沉。 “我得回家去。” “不差这一两天。”他终于侧目看我,“你这般惊惶,连我都要被怀疑了。懂我的意思么?” 见我垂首不语,徐鸮叹了口气,语气稍缓,“至少王爷会护着你。该吃便吃,该睡便睡。你这般六神无主,简直将‘害怕’二字写在脸上——他不深究,不代表未曾察觉。” 徐鸮从未如此严厉地说过我。心里涌起难言的委屈,我却只能点头。 “记住,放松。”他起身拍去衣角尘土,抱怨了句“剑真重”便大步离去。 独坐石下,连晚霞染红湖面也无心欣赏,暑气未消,我缩在石影里将连日之事细细捋了一遍。 我必须镇定下来,直面那些盘踞在心底的幼年噩梦。 待到暮色四合,晚风捎来凉意时,一件薄纱轻轻披在我肩头。赵泽荫悄然而至,与我同望向渐暗的池面。 “野兽在陌生的环境里总会格外敏感。”他拉起我的手,指腹轻抚过断裂的指甲,“从锦州出发时你尚有心思染指甲编小辫,到蜀州时仍能好好吃饭。如今却睡不安寝、食不下咽——”他声音低沉,“是我让你感到不安了?” “你要和他们一起算计我,何谈安全。” “一正,你反应过激了。”赵泽荫有些无奈地,望向初现的星子,“不必害怕。有我在,无人能威胁你。” “你不会联名上奏撤我的职?” “我说过一正,我不需要他们的拥护,我选择快乐。” 我拉住赵泽荫的胳膊,有些急切地说道,“别被他们裹挟!心怀不轨的人没有好下场的。” “傻瓜,我的心,从来就不在他们看中的地方。” “你的心还在西域么?其实一直想和玉烟远走高飞吧?八年前是,如今也是。” 赵泽荫眼底漾起细碎星光,手指轻轻抚过我脑后,“记性真差。莫非忘了我说过——想带你一起出关?”温热的掌心贴在我后腰,“我的心早系于你身,还要如何证明?” 我有些哽咽,我当然记得赵泽荫曾说过,他想带我出关再不回锦州,他讨厌那里的一切。 可他不能走啊,他注定只能——永远留在锦州。 “飞云将军将你教得极好,铮铮铁骨,赤子心肠。” “哈哈,多谢夸赞,他若还活着,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你。” 心里的酸苦和惧怕此刻都化作了眼泪涌出来。 我伏在赵泽荫怀中纵情哭泣,为妈妈义无反顾的执着,为追云冲破桎梏的勇毅,为我和明途独行世间的艰难,也为眼前此刻心境澄明的赵泽荫,为千古不移照彻人间的明月。 含着旧梦沉入睡眠,阴霾不会轻易消散,前路亦不会因怯懦而变得平坦。 唯能执灯前行,直至天光破晓。 一夜安眠,醒来时眼皮沉得抬不起。我对镜照了半晌——脸仍微肿,昨日一场痛哭更让双眼红得像桃,擦伤处已结起薄痂,整个人实在是狼狈不堪。 小白一早便来了,见我这般模样顿时怒火中烧,扬言定要让多蒙付出代价。 “罢了,大抵是场误会,将我错认作女贼了。” “若我再晚到一步,还不知他们会如何放肆!” “说的也是,”我拿着冰帕子敷脸,“该叫他们赔我的伤药钱,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小白闻言笑起来,“包在我身上,定给你讨足银子。” 忽见他颈间空荡荡的,我不由问道,“椋羽送你的金铃铛弄丢了?” “没、没丢,”小白耳根微红,不好意思地挠头,“他说挂扣有些不牢,要修稳妥了再给我。” “咦?椋羽来了?” “嗯,昨日恰巧碰见了。” 心下稍安。有他和徐鸮暗中查探,至少能撬开柴承文的嘴。 “王爷呢?一早便没见着。” “去越州大营了,”小白笑道,“怕你闷着,特叫我来陪你解闷。” “他人怪好的。” “那是自然!咱们进城逛逛,我带你去吃些好的。” 当即随小白策马下山。途中说起何峰与雪客的婚事,小白笑道今年便要办喜宴。我颇觉诧异,两人年纪尚轻,这么着急作甚。小白却说,再不成亲,心上人叫人抢了可如何是好。 我心下盘算着回京后定要给雪客备份厚礼,只是不知道大哥宋鹤到时会不会偷偷抹眼泪。 城中依旧戒备森严,巡守的衙役与军士较往日多了不少。小白亮出腰牌,所过之处无人敢拦。 他神神秘秘将我带到烛罗闹市深处的一个小摊前,非要我闭上双眼说是有惊喜。 待我睁眼时,竟见竹签上串着只脸盘大的蜘蛛,炸得油光锃亮,吓得我连退数步连连摆手。 “尝尝嘛!”小白笑着拉住我,“口感像螃蟹,香得很呢!” 经不住他再三怂恿,我勉强尝了一口。外壳酥脆,内里肉质竟比蟹肉还要丰腴油润。 “沾点木姜子酱更香,最是下酒!” “雨狼蛛无毒,味道确实不错。”我又要了一串细细咀嚼,“个头也实在惊人。” “你竟认得这是雨狼蛛?”小白诧异道。 “夷蔺族的图腾,怎会不不知。” 小白点头道,“那是从前了。如今夷蔺习俗已与中原无大分别。” 小白对我熟知夷蔺历史颇感惊奇。 谈及夷蔺部的战士族群塔拉族时,我说起与赵泽荫在那里的短暂经历。小白隐约了解一些,他只是说,塔拉族慕强,当年那种战况下,他们降梁也很正常。 只可惜这般骁勇善战的部族,终究被长生殿磋磨得七零八落。 正在各个小摊前兴致勃勃挑选小物,忽闻一声清亮呼唤自身后响起: “黄小花?” 回首竟见塔拉族女勇士阿都日立于人群之中,不由一怔。 更令我惊讶的是她一改往日民族装束,身着藕荷长裙,乌黑发辫梳作汉家样式,额间一点山樱花钿,俨然已是中原女儿的打扮。 心中顿生亲切,我忙迎上前,“阿都日,你怎会在此处?” 她欢喜地拉着我转了个圈,却忽然敛起笑容,仔细端详我脸颊的伤痕,“这是怎么了?谁欺侮你了?我替你讨回来!” 我笑笑摆手,“不妨事,自己不小心摔的。” “咱们都是寨子里的人,你有事可得告诉我。” 莫名其妙成了塔拉族人,我有些无语,不过也罢,这么热情善良的部族愿意给我撑腰也挺好。 “嗯,你来办事吗?” “我来帮阿秋叔买点药,顺便来玩玩。” “阿秋叔,寨子里的巫医吗?” 阿都日笑道,“是呀,他前些日子从椿寿镇回来了。对了,潞哥好了很多,多谢你。” 我转头看向小白,他立刻会意,“你们慢慢聊,我去前面茶摊等你。” 与阿都日并肩行于闹市,她细细说起别后种种。 原来长生殿曾在盛家庄集会上通敌事发,官兵趁其使者下山接应雅妹时一举围剿,就地处决了贼人。寨中长老日夜忧惧恐被牵连,幸而官兵未多做停留直扑长生殿老巢而去。 言至此处,阿都日明显激动起来,阿曼早就说过山主有问题,叫她一起逃跑离开寨子,可她舍不得爷爷和族人,现在看来,山主确实有问题。 我思忖片刻,终将长生殿残害塔拉族人之事和盘托出。 听完我的讲述,阿都日久久不能回神,任她扛得起大刀,却无法想象人性的恶竟然能到这种程度。 “阿曼已去了芙蓉城,你可要找他?” 阿都日先是点头,继而坚决摇头,“我要回寨子告知族人真相。还不能走。” 这位明媚豪爽的女战士眼中掠过哀伤,旋即又扬起笑容,“很好,我们终于自由了不是么,再也没有什么大王,山主,塔拉族就是塔拉族,我们终于自由了。” 我欣慰地点点头,这大概是最近为数不多可令我开心的大事了。我挽住阿都日的手臂笑道,“别急着走,多玩两天。” “好呀好呀,你看我画的花钿好看吗,脂粉铺的掌柜心肠好,没收我钱。” “好看,你这么漂亮,画什么都好看。” 阿都日笑道,“黄小花你嘴巴真甜。” 见她为寨中老小采买了不少物资,我特让小白添置了些笔墨纸砚、书册画卷相赠,孩子们总要读书明理才行。至暮色四合,我们约定明日同去药铺后才依依作别。 小白见我又蹦又跳,笑道,“黄姐姐,好久没看到你这么开心。” “那是,旧友相逢嘛。” “你和王爷,不会就在塔拉族里成亲了吧。”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可不敢当真,被迫的,他们的习俗怪得很。” 正说着,小白望了一眼远处,“肯定得当真啊,你可别在王爷面前胡乱说,他真的会揍你。” 赵泽荫办完了事正来接我,夕阳下,他从山樱花下信步而来,整个人沐浴在落日余晖中,没有戾气,柔和平静。 打量着我,抬手碰了下我脸上的擦伤,赵泽荫拉住我的手藏在他的宽袖下,“玩累了没。” “我碰到了阿都日,明天还来找她玩。” “好,小白陪你,我看你很喜欢他,换其他人你不习惯。” “你吃饭没有,饿不饿。” 一起绕着万花湖走着,赵泽荫笑道,“没吃,怎么办。” 我摸了摸胃,咬咬牙说,“那我只能再陪你吃一顿咯。” 也没走远,就在湖边的小馆子里一起吃点,赵泽荫向来不挑食,山珍海味能吃,山肴野蔌也没问题。 要了一壶古辣酒,赵泽荫有滋有味喝了起来,我便陪他喝一杯。 “这段时间都没尽兴喝酒吧,今天准你喝够。” “难得,看来是得让你开心起来,你才有心思关注我。” “什么嘛,我一直很关注你,尤其是安全。” 又给我满了一杯酒,赵泽荫哈哈笑着拍我的肩膀,“那以后王府的护卫巡逻,交给你了。” “得一一筛选一遍,万一有坏人呢。” “随你随你,喝!” 回去的路上赵泽荫半醉半醒拉着我又摸又亲,一下马车,他便迫不及待单手抱起我大步回了屋,二话不说开始脱衣服。 我手忙脚乱招架着,直呼要洗过才行。 夜里的汤池,水温正好,不会太热也不至于令人风寒着凉。迫不及待把我搂在怀里,赵泽荫因喝了酒浑身都有些烫。 “我想要你一正。” “啊,那,那来吧。” 随即在水里折腾起来,我只能任赵泽荫左右摆弄。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直观感受到了疼痛,像被剥开了皮肉一样,下意识想逃走。 “别怕。疼就叫出来。” “那也太丢人了,我才不会投降。” 正打得火热,远处又有人禀报,“王爷,总督大人有要事求见。” 赵泽荫顿了一下,没应声。我连忙拍他的胸膛,大声道,“向柏找你!” 有些懊恼地停了下来,赵泽荫喘息着,“烦死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有完没完。” 我下身有点痛,虽只是敲了门而已。上岸披了衣服,我拧着腿,心想怎么跟书上写得不一样,为何只有痛,快乐呢?飘飘欲仙呢? “发生什么事了?”我望着正在擦身的赵泽荫问道。 他随手将布巾搁在架上,语气平淡,“蒲甘国政变,世子逃来越州借兵。” 我惊愕万分,“什么?!这等大事,你都没跟我讲过。” 帮我把头发裹起来,赵泽荫捏捏我的鼻尖,一脸不悦,“一点小事,老来问我作甚,越州的事他总督自己决定就是了。” “这还算小事?”我不由蹙眉,“你身为总务大将军,调兵之事岂能不经你手?纵是奏请圣意,皇上也必命你统筹——向柏不向你禀报,还能找谁?” 赵泽荫唇角微扬,“都教你看透了。”随即指尖掠过我的耳际,“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外人跟前须得谨慎。揣测圣意,可大可小。” “知道了。” 见赵泽荫从容离去,我坐在镜前暗自思忖。 蒲甘虽为蕞尔小国,却是大梁西南藩屏。明途登基时他们献过象辇,后来因气候不适宜又将大象送回蜀州养着…突然生乱,恐怕未必如赵泽荫所言那般轻巧。 转念又想,赵泽荫这么气定神闲,想必问题不大。 夜半时分才听见门响。迷蒙间我问赵泽荫为何耽搁至此,他仰面躺下叹道,“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废话,啰啰嗦嗦。” “分明是故意搅扰你好事。”我打着哈欠说道,“不然他总挑晚上禀报要事?” 赵泽荫倏地坐起身,一拳捶在锦褥上,“还真是,鬼心眼这么多,耍我!” 我吓得往里缩了缩,忙拉他衣袖,“赶紧睡吧,我明天还有正事呢。” [无奈][无奈][无奈]黄大人性格还是蛮真实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3章 第 113 章 第114章 第 114 章 赵泽荫猛地扭头盯住我,眼神灼灼似要将人吞噬。他忽然扑上前来,气冲冲道,“什么事能比我重要?今日我就是要定你了,不然你不安分!” “急什么?”我轻笑着躲闪,“往后有的是时日。再说不安分——我可比不得王爷,处处都是温柔乡,花蝶自来绕。” 他忽然收势,将我揽入怀中低笑,“罢了,不折腾你。这几日本就寝不安席,好生歇着。” 翌日清晨总督府又来相请。 赵泽荫显然未睡足,面沉如水地盯着前来传信的杨颂,目光森冷得似要噬人。我倚门打着哈欠看戏,暗盼他好生收拾收拾这可恶的家伙。 趁赵泽更衣时,我踱至杨颂跟前细细打量,却见他步履蹒跚,仿佛带着伤,“挨打了?是向柏?” 杨颂垂眸不语,只紧盯内间动静。良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最好当心些。” 我故意跺脚扬声,“怕他向柏不成!小瞧我黄一正!” 赵泽荫佩剑整装,大步流星要走,忽又折返将我揽近,“不准走远,只在城内玩。我忙完便来接你。” 我顺势环住他脖颈,软声撒娇,“王爷,王爷,再陪陪我~” 赵泽荫轻轻捏我面颊,笑道,“等我。” 目送人马远去,我暗忖,向柏既会使手段,我岂能坐以待毙。 叫上吴淼随行,我接上阿都日去买药材。原以为要去药材市集,不料我们又回到了承岐堂。 我仰头望见那块匾额,见“承岐堂”三字已斑驳难辨,仿佛随着这座老药铺一同朽去,心中慨然。 柴承文见阿都日依旧冷冷淡淡,只冷声道,“东西备好了。” 阿都日浑然未觉异常,兀自对照清单清点药材,最后掏出十两银子递过。 我怔在原地,望着那几包价值不菲的药材满心困惑,将承文拉到一旁低声问,“这些药材少说值几十两,你为何只收十两?” “……别告诉她。”承文垂首咬唇,声音几不可闻,“其余的我自会设法。” “你说的设法,就是再去借印子钱?”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嗓音。 回头竟见徐鸮与久未露面的崔椋羽一并来了。我惊喜地正要抱去,却被徐鸮用剑鞘轻抵住额头拦在一尺之外。 正清点药材的阿都日茫然抬头,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黄小花,这二位是?” “都是我好友。你仔细核对,别遗漏了。”我敷衍应答,忙将两人拉到檐柱后。 崔椋羽趣味盎然地打量阿都日,凑近我耳语,“几日不见,你倒是又结识了稀奇古怪的人。” “人家是塔拉族的女勇士,你才稀奇古怪。” 徐鸮近日脾气愈发急躁,抱臂冷眼看着柴承文,“外头欠着五百六十两印子钱,骨头倒硬得很——连房契都再度典当了?” “我会处理妥当。 我闻言心惊,“你处理个屁,到底怎么回事柴承文。你莫非一直在暗中资助阿都日他们?” 徐鸮瞄了一眼远处的吴淼,敲敲我的脑瓜,“姑娘家家的不准说粗话。” “有何不可?”崔椋羽阴阳怪调地笑,“她又不是淑女?尽管说,我爱听!” 徐鸮反手也给椋羽一记爆栗,“你们两个,不帮忙就一边玩去。”说着将我们推开,独自将柴承文堵在药柜角落。看样子,今日他势要逼出这倔丫头的实话。 崔椋羽懒洋洋倚着古树,指尖捻弄一根枯枝,“早说了直接使手段,还怕她不开口?偏要费这番周折。” “你说徐鸮是不是越来越凶了?” “他一直这样,脾气大,下手重,疯起来六亲不认,只有宋鹤能镇得住他。杀手,正儿八经的杀手,眼里只有任务,别的一概不管。” “啊?阿鸮怎可能是这种人,他才不是,你少唬我。” 椋羽幽幽叹息,“骗你干嘛?当初派他去,本是要他利用你除掉高佑后再杀了你——毕竟传闻里你俩都不是好东西啦。谁知他倒好,在你家吃香喝辣,竟过得乐不思蜀。”他促狭地眨眼,“黄一正,你究竟给他灌了什么**汤?” 我摇头惊叹,徐鸮原来是这种性格么。自打我将他捡回家,他管家理事无有不应,性情再温和不过,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冷血无情的样子。 “无论如何,他在我眼里便是极温柔的人。” “肉麻!”椋羽夸张地搓了搓手臂,“也罢,他既不疯魔,宋鹤也安心,倒省得整天盯着我。” “你是来寻小白的?” “谁要寻那愣头青?我来杀人。” 我心头骤紧,拽住椋羽衣袖低问,“乌羽堂接的买卖?目标是谁?” 他俯身贴耳轻语,“你猜猜看,聪明鬼。” “承,承文?” “嗯。你果然聪明,徐鸮说得没错。”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这 姑娘究竟牵扯多深,竟值得有人重金买凶?不太对劲,我转念想起乌羽堂近年渐趋正道,产业皆已洗白,按理不该再接此等勾当。 “如实招来,究竟怎么回事?” “委托人身份不明,但对方知晓丰州之事。” 我顿时了然。 定是有人以丰州旧案胁迫乌羽堂接单。然而宋鹤行事向来缜密,当年官银案早已用富商捐银、黑鱼寨抄没等由头遮掩过去,岂会留下把柄? 看来宋鹤接下委托,不过是为揪出幕后之人。没曾想崔椋羽到越州,就和徐鸮碰上了。 我看着柴承文,到底是谁要杀她。 我猛然联想到方才徐鸮提及的巨额债务——明明自身难保,却仍在暗中资助塔拉族。心念电转间骤然贯通:好一招算计,竟连这一步都料到了!看来有人不仅摸透我的底细,连师父的旧缘都查得一清二楚。 一股郁火窜上心头,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感觉实在憋闷。 我上前轻拍徐鸮肩头,"让我来。" 目光如刃刮过那女子面庞,我恶狠狠道,"好得很,连环套一个接一个?送走阿曼图音,又来个你!雇乌羽堂杀自己意欲何为?不会是为逃债演的金蝉脱壳计吧?!" 徐鸮愕然低语,"当真?" 女子霎时脸色惨白,立刻别开脸。 "你究竟是谁?"我逼近一步,"柴昌医术冠绝越州,他的孙女岂会只识抓药不懂医理?冒名顶替到此地步——再不交代,我现在就去越州大营绑了杨颂,看谁还在背后给你们出谋划策!真当我黄一正是泥塑的菩萨?终日忙得脚不沾地,偏你们一件件麻烦往我身上引!" "小花?"阿都日抱着药材茫然抬头。 我一把拉过她,厉色指向那嘴巴过于紧的女子,"再不坦白,我立刻告诉阿都日这些药——" "别!"女子猛地扑来捂住我的嘴,声线发颤,"没事的阿都日,你清点妥当便好。" 阿都日狐疑地打量我们,点点头,"一直以来多谢你承文。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崔椋羽嬉笑着上前,"女壮士可要帮忙搬运?算你运气好,碰上我这般热心肠的。" 阿都日瞅瞅崔椋羽,不满地说道,“我才不是女壮士,哼,看在你是黄小花朋友的份上,懒得跟你计较。” 看着二人叫了马车把物资运走,我口干舌燥地抹了把额汗,“没良心,茶都不招待一杯!” 女子这才回到药堂里煮了茶,给我和徐鸮各自斟了一杯,我又端了一杯茶给外面的吴淼,给他搬了一张凳子叫他坐着等,他有些意外,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阿鸮,这几天你想我没有。” 徐鸮耳根骤红。原本绷着的杀气倏然消散,也没骂我厚脸皮,只摸摸我的头顶,"...有一点点。” “赶紧办完事咱们回锦州去,越州这种地方这辈子不想来第二次了,比天天在宫里还忙还累。” 这时自称柴承文的女子从后堂走进来,擦了擦手,眼神在我和徐鸮身上逡巡一圈,“我叫柴承文。” “……你最好再想想。” “爷爷的孙女去世了,那之后我就叫承文。” “你是他的病人?” 女子长叹了一口气,“嗯,也是学徒——更确切说,在成为学徒前,不过是个乞丐。” 没有再隐瞒,眼前的女子徐徐讲述了她和承岐堂的故事。 自桑鸿查明同心蛊离开越州后,柴昌因医术高超又乐善好施,与师父成了莫逆之交。 五年前太子册立大典时,柴昌惨遭杀害,真正的承文也因惊惧过度随之离世。 药堂被瓜分殆尽时,唯有这个曾受柴昌救命之恩的小乞丐,变卖最后家当重撑起承岐堂的招牌。 她不懂医术却偏要行善,导致债台高筑。 就在被伍少爷逼到绝路时,阿曼突然现身指点她:以丰州旧事胁迫乌羽堂出手。屡次投石问路无果后,今年三月得知我随赵泽荫来越州,阿曼教她在信中加入我的名字——果然,一直置之不理的宋鹤立刻派出了崔椋羽。 我听得脑中嗡鸣,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你既说你叫柴承文,那我就这么称呼你。承文,你的故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要帮你,直接拿钱摆平就好,谁叫我是大善人呢。这帮人为何找上你对我来说才重要。” 柴承文垂眸,绞着衣角道,“对我来说,有人能帮我就行。” 徐鸮忽然冷笑,“正如王爷所言,这不过是场拙劣模仿。如同当年宋鹤诱你追查周扈案那般——”他转眸看我,“有人笃定你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我问徐鸮,“你说我们是等他上门主动坦白,还是主动出击绑了他问话?” 没有思考,徐鸮拉着脸说,“你若问我的建议,我建议直接杀了他。” “别别别,别这么激进,总得先弄明白对方所图。既大费周章引我们清查长生殿,何不直言相求?毕竟我这人最是嫉恶如仇,又好说话得很…” 徐鸮揉着太阳穴叹息,“啊啊啊,烦死了,实在头疼。” 我连忙转到他身后,为他按揉肩膀,“放松些,你绷得太紧了。” “你先走,在这儿待时间太长了,王爷必会生疑。” 我看看柴承文,威胁道,“看在你和柴爷爷关系匪浅的份上,我再帮你一把,你最好老实点。” 女子低下头,犟种一样不点头也不回话。 我揉了揉眉心走出门去,只觉浑身乏力。接过吴淼递来的斗笠戴好。本打算寻阿都日一同吃饭,行至万花泉附近,却见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拨开人潮挤进去,只见草药散落一地,阿都日正与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华服男子争执,崔椋羽则抱臂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又怎么了又怎么了。” 阿都日见我来了,急忙拉住我道:“这人撞了我们的药材车,反倒要讹人!” 我打量那男子,见他衣饰华丽,腰悬翡翠象坠,身后跟着两个彪悍随从,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我心下暗忖:这象坠似是蒲甘贵族的佩饰…… “多大点事,算了算了。”我想着赶紧息事宁人,最近事儿太多太杂,我脑子已经快炸锅了。 正当我们要离开时,那男子的随从却横身拦住去路,“弄脏了我家主人的靴子,就想这么走了?” 崔椋羽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妙极妙极!打起来!打起来!” 恰在此时衙役赶来,为首的鲍爷一见是我,顿时矮了三分,想必是伍少爷那事让他长了记性。此事便就此作罢。 回到客栈,阿都日气鼓鼓地灌下一碗茶,“城里人怎的也不讲道理!” 崔椋羽一脚踏在凳子上,对着粗茶却摆出品鉴珍茗的架势,“越州本就是蛮荒之地,遍地都是未开化的野人。” “你才是野人!我是塔拉族的——” “啊啊啊,塔拉族的女勇士,知道了知道了。” 我只觉心头燥热难安,仿佛有万千乱线缠结脑中,坐在一旁怔怔出神。 “你什么时候走?”冷不丁的,崔椋羽问我。 “这不,来祭拜飞云将军,结果枪丢了。” 阿都日眨着眼睛插话,“你不是与赵大牛私奔么?怎么又去祭拜将军?对了,你们既已成亲,将来生了娃娃定要带回去给爷爷瞧瞧。” 椋羽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这才几日不见,你竟都成亲了?哈哈哈!” 我闭着眼睛扶额,只觉头痛欲裂。 暮色中的万花湖泛起粼粼金波,赵泽荫来接我时,见我一脸倦色不由轻笑,“玩了一日,累坏了?” “心累。”我懒懒倚在车辕边,连赏景的力气都没了。 他伸手将我揽进马车,“要我帮忙么?” 我靠在赵泽荫肩头思忖片刻,终是软声央求,“帮我捋捋罢,脑子已乱作一团了。” “早该问我的。”他指尖轻绕我的发丝,“看你偷偷忙活,倒也有趣。” “那蒲甘国的事...” “多蒙领一千精兵足矣。弹丸之地,何足挂齿。”赵泽荫语气从容得像在说明日天气,见我仍蹙着眉,不由失笑,“这也值得焦虑?你饿急了咬人才叫我焦虑。” 不得不承认,这一路风波迭起,竟无一事能动摇赵泽荫分毫。反观自己,实在相形见绌。 “想好了?”他抚过我脸颊,“要不要向我求助?” 原来早就在等我开口。这个男人恶劣的趣味,真是一成不变。 回到无名院匆匆沐浴吃饭,也顾不得院中撩人的月色,我径直寻到在灯下看书的赵泽荫,拽着他衣袖要他帮帮我理清思绪。 在我将从柴承文处所得尽数告知后,他轻笑,“每日都能带些新鲜事回来。” “你帮帮我嘛。” “别急。”赵泽荫揽我坐在身旁,说道,“先说清眼下困扰你之事:其一,有人想借你之手铲除长生殿,此为借刀杀人;其二,有人奉命离间你我,此为挑拨离间;其三...”他忽然捏了捏我的耳垂,“某只兔子背着我搞小动作,这叫心里有鬼。” “对,就是这样的。” 他含笑继续道,“第一件事不必焦虑。既知何人想利用你,办与不办全凭你心意,不必受人牵制。第二件事只需信我,任他百般手段皆是徒劳。第三件...”他目光微沉,“虽不知你与徐鸮在谋划什么,我可以不过问甚至给你点帮助——唯独不许再逃,明白么?” 我额间沁出细汗。赵泽荫这般平静含笑的模样,反倒叫人忐忑。 我试探着坐到他膝上,小声道,“你其实有些生气对不对?” “生气也没办法,就当我宠着你吧。” 我低头思索着,也罢,这趟没有收获那也许真就是命了,本就不抱希望。 其余诸事,随缘便是。 “记住一正。”赵泽荫捧起我的脸,笑道,“事分主次,择易先行。” 烛火摇曳中,他继续看书,我则铺纸画画。回想他方才所言,条分缕析间迷雾渐散。 眼下无非是再查查柴昌可曾留下线索,至于杨颂...这家伙策划这许多事,迟早要叫他付出代价。说起来,三件烦恼里,他竟然占两个,真是可恶至极! 我轻声叹息,不由想起初识杨颂时,那小子信誓旦旦说对我一见倾心。到头来尽是虚情假意——为何从没有男人是真心喜欢我才靠近的呢? 转头望向赵泽荫,烛火在他轮廓间投下柔光。这么想来,我与他竟有些同病相怜:他遇不见真心人,我又何尝不是? 所幸我还有明途,可他呢…吕遇婉勉强算得半个么? 不忍再对视赵泽荫温柔赤诚的目光,我别过脸去。 心里有鬼——这话当真半点不假。 掩好门扉,将灯盏移远些,抽走赵泽荫手中的书卷,我跨坐到他膝上轻声道,“陪陪我。” “…很少主动邀我。” 轻吻过他脸颊,我以指尖抵住赵泽荫的唇瓣,“别动,别说话。” 解下他的发带,将那双温热的手轻轻缚在身后。 凭着记忆里所有生涩的技艺,我解开他的衣扣,描摹他胸膛的轮廓,亲吻他滚烫的肌肤,感受着他如擂鼓的心跳,听着他在耳畔喘息呢喃——呢喃那个不属于我的名字。 甚至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我想放弃了,又或者明途说得对,本就不该开始。 就这么纠缠下去,索取,掠夺,占有,消融,亡毁,湮灭。 直到分离,直到永别。 这一晚异常安静,没有任何人来打搅我们。 躺在床上男人仍旧不肯睡,他在说些什么呢,他握着我的手讲述着属于他的童年,讲他在广阔的天地间策马扬鞭,讲有关他与飞云将军的——那一场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对话。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大将军做事有条有理,不像黄大人事情一多就抓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4章 第 114 章 第115章 第 115 章 细雨如酥,银珠城连着两日都浸在湿热的雾霭中,远山近水洇成一片朦胧的水墨。 我送阿都日至城外,因添置了不少物件,特地雇了马车送她回寨。临别时她再三叮嘱我定要回寨子看看。 我立在雨中目送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烟雨迷蒙处,心中蓦然涌起一阵怅惘。 “哎,人这一辈子,很多时候只够见一次面。” 我撑着伞回头看看崔椋羽,这个男人难得没有戏谑我,而是有些忧伤。 “罢了椋羽,委托到此为止,去忙你的事吧。” “啧,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深深吸口气,笑道,“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弄丢了。” “……你母亲不是好好活着么。所以你究竟是谁?” 一起走在路上,我对崔椋羽说道,“我不知道我是谁,是谁都不重要。” “看来你是真摔坏过脑子。”崔椋羽打了个哈欠,“既如此,明日我便回丰州了。” “不与小白道别?” 椋羽晃了晃腕间的金铃,撇嘴道,“徐鸮只说是越王的人,可没说是越王之子…这么麻烦的人物,少招惹为妙。” “小白待你真心,性子又纯粹…” 站定,崔椋羽蹙眉看着我,“你好像对我的爱好并不惊诧,甚至觉得很正常。” 我怔了怔,朗声笑道,“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尚且不顾,谁还在意这些?” “现在我真有些明白徐鸮为何愿意留在你身边了。”椋羽若有所思道,“在你眼里,他不必是沾血的杀手,只需做他自己就行。” “再说一次,”我正色道,“阿鸮是我的管家,是大侠客。他温柔诚挚善解人意——什么杀手不杀手的,不准这么称呼他。” 椋羽拍着我肩膀大笑,“你比宋鹤还护短。” 这两日徐鸮不见踪影,也无人前来搅扰,连小白都随多蒙出征去了。赵泽荫虽终日被总督府的事务缠身,面对向柏时却仍保留着几分客气——到底是蜀越总督,又是他的舅舅。 现下情形有些诡异,仿佛此行最要紧的事反被搁置在了一旁。 送别阿都日后的午后,我独自在街上闲逛,零嘴买了一样又一样。近日因荔枝吃得太多,早起竟流了鼻血。虽赵泽荫已明令禁止我再吃,可吴淼可不敢拦我,只默默跟在身后付钱。 相遇来得猝不及防,我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许久未见的男人。 我们就这么愣愣站在街心,往来行人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未戴银质面罩,只借着黑纱斗笠遮掩,却知道我已认出了他。见他大步向我走来,吴淼顿时绷紧身子,手按剑柄如临大敌。 乐正玄知却并无敌意。 直至他走近,我才第一次看清他那半张被烈火灼毁的面容——瘢痕狰狞永远停留在面容之上,教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不必紧张,只是路过。” “好大的胆子,不怕向柏将你碎尸万段?” 他轻笑一声,“我准备走了,再会,黄大人。” “站住!” 停下脚步,乐正玄知并没有回头。 “为何要背叛飞云将军?” “……”沉默了片刻,乐正玄知回头打量着我,说道,“赵泽荫从未问过这个问题。” “于他而言,缘由并不重要。” 乐正玄知抬头望了望绵绵细雨,最终只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又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突兀而来又匆匆而去——先前赵泽荫与徐鸮也曾遇到过他一次,想来那时他便向着越州方向而来。 他来干什么?困扰我的还有另有一事同样蹊跷的事儿:阿呼团自入蜀州后便再无音讯。 算了,来一事挡一事吧。 吴淼确实过于沉默寡言,我问一句他才规规矩矩答一句,见他如此拘谨,我便也不再与他多聊。 雨后湿热之气蒸腾,我便在万花湖畔的茶楼歇脚,打算吃些茶点就回无名院。 这茶楼装潢贵气,雅座稀少,多是包间。掌柜见我带着侍从,打量一番便知有些来历,殷勤引我入座。我选了临湖景致最佳的位置,要了几样本地特色茶点,并一壶花香四溢的热茶。 连日落雨,山樱早已凋尽,少了繁花似锦的点缀,只剩一湖烟波可供观赏。 席间说书人正讲到夷蔺大王横扫越州的传奇,继而又是飞云将军的英勇事迹。我托腮听得入神,丝毫未觉二楼有人正注视着我。 见有人靠近,吴淼立刻警觉起身。我探头望去,竟是小白的那位四哥、伍少爷的叔父白齐。 “哟,真是巧啊黄大人。”他语带轻佻。 我懒于应付此人——能纵容伍少爷那样行事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见我只带了一人,白齐仗着有越正王撑腰,竟出言讥讽起来。说什么我仗势欺人、心思歹毒,甚至诬陷我杀人泄愤;又说伍少爷冒犯我全因我不讲道理,既打人不赔药费又不亮明身份才生误会,既已赔钱便该留个颜面,反倒行凶杀人???? 最后他愤然结论:我倚仗高佑权势目中无人,到越州惹是生非,果真如传言一般跋扈蛮横。 我挠挠额头,心想怎的受害人反倒成了加害者?不知情的还以为我罪大恶极。 拍拍吴淼令他退开,我绕着白齐踱了一圈。见他带着几个面目凶悍的打手,气焰嚣张,掌柜则瑟缩不敢上前调停——想必平日横行惯了。怪不得堂堂衙役头子鲍爷在伍少爷面前都成了“阿鲍”,真是有趣。 “白齐,你若不服,大可去京城告我。”我挑眉轻笑,“不过我劝你证言证物备得齐全些。上一个诬告我的人,下场可不怎么好看。啊,我倒忘了…”刻意拖长语调,“你这白家养出来、无一官半职、终日呼喝狗腿欺压百姓的废物,连告我的资格都没有。不如我指你条明路——谁叫我是个大善人呢?直接告御状去,咱们赌生死:你若诬告便以死谢罪,若所告属实我黄一正至多罚俸半年。如何?” 没料到我这番话竟让白齐当场破防,他撸起袖子吼道:“给我教训他们!” 吴淼也不是吃素的,绷直背正准备迎敌,又来人了。 “四少爷,住手。” 一位白发老者挡在我们之间。我打量他道,“你谁啊?老头我照样打。” 老者这才自报家门,原是越正王府的总管。“黄大人,我家夫人有请。” 我顺着他所指望向湖心亭,隐约见几位华服妇人——竟是白屈的王妃万福夫人? 步入花亭,只见三五妇人正在品茗,个个衣饰华贵、气度不凡,居中者正是万福夫人。我常年与宫中娘娘周旋,这等场面自是应付自如。 闲谈片刻,万福夫人便邀我私下说话。三言两语道明来意,不过是为白齐的无礼致歉,只说小辈娇纵惯了,望我海涵。 我自然顺水推舟给她这个面子。饮茶闲话间,她又问起可习惯越州水土,随即探问小白近况、可有中意之人。身为主母,自然操心子女婚事,尤其小白得赵泽荫青眼,堪称白家的希望。 我尴尬一笑,不由想起崔椋羽。这下可难办了——若白屈知晓他俩纠缠不清,怕是要提剑追杀椋羽。 这一刻,忽然有些理解宋鹤为这一大家子操心的苦楚了。 万福夫人着实健谈,直说得我昏昏欲睡。还不容易熬到傍晚,我才忙不迭告辞。 回程途中本想绕道承岐堂,未至巷口忽见七八条大汉直扑而来。吴淼到底是沙场历练过的,反应迅如疾电,长剑已然出鞘迎敌。 我正暗忖白齐竟如此猖狂,敢来找我的麻烦,忽想起崔椋羽那句"越州尽是野人",不由轻笑出声。 眼见我毫无惧色,又有数人自暗巷窜出,却被后来者三拳两脚撂倒在地。 夜色朦胧中,但见杨颂收势而立。 吴淼仍戒备地将我护在身后,目光如炬紧盯来人。 "大人,王爷命末将来接您。" "他人呢?" "正在城外相候。" 我心下诧异,匆匆随杨颂策马出城。但见赵泽荫一身软甲立于月色下,身后数十铁甲森然列阵——我暗叫不好,他要亲赴前线! "怎的这副表情?" "你要去督战?" 他揉揉我发顶轻应一声。 "真是耐不住寂寞...还是我太没用,让你无聊了?" "胡说什么。此次就不带你同行了。边地蚊虫肆虐,细皮嫩肉的小花还是留在家等我。” 我拉住赵泽荫的胳膊,说道,“你最好快点回来,不然我回锦州不等你了。” “……一正。”赵泽荫俯身吻吻我的额头,轻声道,“别说这等气话,我会当真。乖乖等我好么?” “行吧,安全第一。” 点点头,赵泽荫颔首策马,只回望我一眼便率军没入夜色。 这人天生便是征战四方的命,我早该料到。怔怔立了片刻,直到杨颂驾马车近前,掀起竹帘恭声道,"卑职奉王爷之命护送大人回无名院。" "你为何不随军出征?" "先前挨了军棍,总督大人未点末将前去。" 原是因与多蒙冲突受了责罚。 我轻叹一声窝进车厢,暗恼赵泽荫竟放心将我自独留在银珠城。早知该缠着他同去,也好看着他别逞强受伤。 自三月离京至今已近三月,正事卡在关键处,欲查之事毫无头绪,宫中又生变故...当真是诸事不顺。 雨自半夜起便淅淅沥沥落个不休,直至次日午间仍未见停。 阿都日离去,小白去了前线,椋羽要回丰州,徐鸮又不知所踪,竟没人陪我。我只得百无聊赖地趴在凉亭里画画,身旁的杨颂如石雕般静立一侧。 "银珠城可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实在闷得发慌。" "王爷特地吩咐过,不准你乱走。" "你究竟听谁号令?" 杨颂看着远处,表情淡漠,“不都一样么。” “哪里一样,赵泽荫他姓赵!” 愣了一下,杨颂没再搭话。过了半晌,我画完了画叫他过来看看。 表情有些复杂,杨颂评价,太幼稚了。 挺好啊,眼前不大的水池假山流水花草树木我都画了,还画了很多乌龟,大的小的画了十来个。 “有点饿,你去叫厨房做点吃的。” 支开杨颂后,我索性脱了湿鞋在雨中嬉戏。正玩得兴起,忽见眼前多了一双墨靴。 不知何时来的徐鸮蹙眉立于雨中,用力敲敲我的额头,"多大的人了,还赤脚玩水。" 回到凉亭,徐鸮掏出腰牌给我看,说赵泽荫之前给了他这个,叫他走正门进来,别老飞檐走壁。 我一看,是荣亲王的腰牌,我都没有。 “如何,可有进展?” 摇摇头,徐鸮说道,“那丫头嘴硬得很。好不容易撬开,却与我们要查之事无关。” 原来假承文死守的秘密,关乎柴昌真正死因:他因发现长生殿用弥甲散毒害塔拉族,欲报官时遭灭口,恰被这起夜的丫头窥见。 当年官府以"赌徒仇杀"草草结案,加之柴昌师弟作伪证,真孙女又病故,此事便石沉大海。 直至徐鸮言明长生殿已剿清,假冒承文的丫头才吐露真相。 原来我找承岐堂纯属偶然,而阿曼等人搜罗长生殿的仇家引我追查才是必然。 恰见杨颂端面而来,我不由暗叹此人心思之缜密——对长生殿的恨意竟能驱使他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以我的死逼赵泽荫出手。 徐鸮凝视杨颂的眼神陡然染上杀意,宛如下一秒就要扑噬猎物的猛兽。我急忙支开杨颂,免得在飞云将军故宅闹出人命。 “你还敢与他来往!”徐鸮语气森冷。 “冤枉啊,赵泽荫一见有仗打,早将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害这几夜我总睡不踏实。你饿不饿,我们一起吃。” 徐鸮大约没吃午饭,也就没推辞,待我检查过便吃了起来。 “你说赵泽荫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有可能,他好久没活动筋骨了,长生殿杀那么干净,他估计连小虾米都没捞到。刚好有机会活动筋骨,肯定会去。顺带给你行个方便——等他归来,想必就要启程返回锦州了。” “眼下该如何是好?原指望柴昌与师父的交情能有点线索...” “神医当真未留其他关于同心蛊的记载?” 我摇摇头,“师父虽广交天下,却极谨慎。这等牵扯人命的事,他绝不会轻易外传。横竖我最近没事,我和你一起查。” “你有什么想法?” “师父既与柴昌投缘,必有书信往来。这些年他未曾来越州,定是不知道承岐堂变故,否则早该来了。” 徐鸮恍然大悟,放下筷子,拍拍我的背,“没错,也就是说你师傅收到了回信,误以为旧友安好。有人在冒充柴昌给你师父回信。” “信会被谁收了起来呢。应该不是柴承文,这丫头帐都算不清楚焦头烂额,想不到这一层。或是那些瓜分药堂的人?为吞没资产诬陷他嗜赌,又恐东窗事发,故而假冒回信...亦或如当年师父寄给我们的信一样,中途遭人截获?” 徐鸮沉思片刻,说道,“我知道了,我去查,你乖乖待在这里。最近没精力管你,不要瞎跑,料杨颂不敢做什么。” “不带我同去?” 徐鸮抖开油纸伞,雨珠飞溅如碎玉,“碍手碍脚。我自己反倒快些。”语罢身影已没入雨帘。 我瞅瞅面碗,吃得精光,汤都没留一口。枯坐良久,忽想起未曾问徐鸮我画得如何。若在往日,他定会笑我画得难看却用心,而今却连这点闲情都已经消散了。 摸了摸锁骨处的盅纹,我心想,离别时大家会抱头痛哭么,毕竟如果再有幸再相见,便是在遥远的未来了。 连日来我都安分待在无我院中,翻阅飞云将军留下的典籍。虽多是晦涩难懂的县志杂谈,潜心研读时倒也觉时光飞逝。这日黄昏,我正坐在石阶上读一本前朝县志,其中记载夷蔺族祭祀蛛神的旧俗:族中女子会在匣中供养蜘蛛,若次日结网便是蛛神赐福,预示多子多福;家中见蛛亦为吉兆,万不可驱赶。 "吃不吃晚饭?"杨颂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仍低头看书,只摇了摇手。却见他突然伸手抽走书册,逆着夕照俯身看我。 残旧的金光为他勾勒出模糊轮廓,那双映着暮色的眼睛复杂难辨。 "我不饿。" "不想逃了?" "...是''走'',不是''逃''。"我纠正道。 "黄一正,你该做的事已了结,你可以走了。"他声音沉了下去,"最好尽快离开。" 我笑了笑,手支在身后,仰脸看着杨颂,“真是个无情的男人,利用完了就急着一脚踹开。” “我会报答你。” “别急,还不到摊牌的时候。” 别过头去,杨颂望着夕阳,半晌他摇着头把书还给我,“不急着判我死罪么?那我便等着。” 看着杨颂要走,我叫住了他,“你弟弟喜欢你的礼物么。” 杨颂背影微滞,并未回头,“还没见到他。” “才十四岁,能去哪里。” “和你无关。” 这晚我正睡着,忽被人轻轻摇醒。迷蒙间我往枕下摸武器,却抓了个空。 “玥儿,玥儿。” 揉眼坐起,只见黑暗中有双眸亮得惊人——是徐鸮。 “怎么了,大半夜来找我。” 徐鸮来的突然,必然是事情有了眉目。他坐在床边轻声道,“和我走。” 我匆忙披着衣服跟上。推门只见守卫皆被放倒,我竟未闻半点声响。 徐鸮带着我避开巡哨,穿廊越院如入无人之境——自然,该翻墙时还得翻墙。 在林深处寻到马匹,徐鸮带我下山到一座偏僻的竹屋前,竟见盛池灯候在门外。 她见我们下马,对徐鸮颔首道,"人刚醒,时辰正好。" 原来这些时日,徐鸮一直与盛池灯暗中行动。 竹屋内有三张陌生面孔:一个瑟瑟发抖的老者,一个神色惶惑的中年男子,还有个十六七岁的丫鬟。 三人显然刚脱离迷药的效力,神智尚未完全清醒,但见徐鸮与盛池灯皆面露惊惧。 经二人审问,柴昌案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这老头正是柴昌的师弟,他不仅侵吞了师兄大半家产,更向官府作伪证诬其嗜赌成性。官府确在柴昌房中搜得借据——因赌坊系伍少爷所开,案件便被草草定为赌徒殴斗致死。 实则真正烂赌的是这师弟,因屡次讨钱未果怀恨在心,他便把柴昌多次盘点记录研究长生殿购买药材的事儿告知了来买药的长生殿使者,本意是想使绊子把这稳当的买卖搅黄了,谁知柴昌实际上确实发觉了长生殿在大量使用弥甲散毒害信众和塔拉族人。于是柴昌就这么被长生殿的人灭口了。 承岐堂败落后,这混账老头败光所得资产后,撺掇着伍少爷把柴承文收了,想再薅一点钱财,便有了后来柴承文落入陷阱债务缠身的事。 那中年男子原是信客。 这些年他确实收到过多封寄给柴昌的信函,本应按规矩退回,却因懒怠且无人支付路费,便将信弃置在栈中。后有人寻来取信并仿笔回信,他便假装不知帮助其冒充柴昌与外界通信。 最后那丫鬟,专为主人传递书信,她前来取信时被蹲守的徐鸮擒个正着。 我细看这瑟缩如幼猫的姑娘,她惊惶地绞着衣角,不敢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菡儿。"盛池灯代答,"是总督府的丫鬟。" "……" "宁死不肯吐露主人姓名。"徐鸮冷声道,"你来试试。" 待徐鸮与盛池灯带离余人,我独坐于菡儿面前。见她指尖掐得发白,终是先开口,"不说也无妨。天明我便带你回总督府,届时自会知晓你是哪个院里的人。"我放缓声线,"听着小丫头,我只想替我师父取回他寄给故友的信件——那是我师父的遗物。若在你主人手中,我必须拿回来。明白么?" 她仍垂首不语,只将手心掐出深痕。 见我一无所获,徐鸮拳骨捏得发白,"不如杀了干净。" "徐大哥,她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婢女。" "盛姑娘说得是。"我轻叹,"杀她并无什么用处。" 徐鸮睨了我二人一眼,冷哼,"至少能泄愤。" 我连忙按住徐鸮的手温声劝道,“没必要呀,大晚上要打要杀的一会儿还睡不睡觉了。不如明日将这丫头放了——总督府又如何?偏门走不通,咱们便堂堂正正走正门。好歹我还顶着个黄大人的名头不是?” “此言有理。”盛池灯颔首附和,“总督府守备森严,高手环伺,不宜硬闯。” “放宽心,”我转向徐鸮轻声道,“我估计假冒柴昌回信的人并没有什么坏心思,毕竟每次只派一个小丫头送信。” 这话显然说进了徐鸮心里。他领悟到并非向柏在幕后操纵,紧绷的身形渐渐松弛下来。 “另外两人如何处置?” 我思忖片刻对盛池灯道,“放了吧,已没有价值。咱们精力有限——不过走前须得狠狠教训一顿,尤其那欺师灭祖的老东西,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盛池灯吹响一声唿哨,竹丛后竟闪出三四条黑影,利落地开始处置后续。 我惊诧地拽徐鸮衣袖,“这些又是何人?!” “没问,”徐鸮淡然瞥了一眼,“她的手下,或者说——同伙。”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5章 第 115 章 第116章 第 116 章 我轻戳徐鸮的腰侧笑道,“玄紫剑是她送还的吧?我看盛姑娘对你很是上心呢。” 徐鸮佯怒要捏我的脸,“哪有闲心说这些。你可有法子混进总督府?” “这有什么,我可是内政司司正。不过得尽快,赶在向柏和赵泽荫回来之前。你跟我一起去,光明正大进他总督府的大门!” 徐鸮忽然自后拥住我,下颌轻抵在我肩头,“玥儿,你真不害怕么?” “我都说过了,我死不了,你不要太紧张。咱们好好相处最后一段时光,到时候你还有你的人生不是么。我之于你,只是个过客。” “我不喜欢你的这个说法。” 我转过身,认真看着徐鸮,自知晓那个秘密后,他便再难舒展心怀。 “就当这一切是一场美梦吧,不要提前醒来,好吗。” 这深沉的夜色,把所有的哀伤和迷惘都很好隐藏了起来,直到天明。 我竟又睡了个回笼觉——既知旅途将尽,何必惶急?昨夜之事无论杨颂或吴淼皆未声张,这般心照不宣的默契恰合我意。 午后杨颂送信归来,禀说明日清晨总督夫人将亲迎我的拜访。我透过铜镜笑问,“向小姐的母亲可好相处?” “你奉旨探视凌贵人母亲,她自当以礼相待。”杨颂垂首应道,“毕竟还需仰仗你在后宫多加照拂。” “万福夫人那头呢?” “已通传过了。” “哈哈,到头来还得我亲自邀请这些女眷聚聚。” 见小楼退下,杨颂走到我身后问,“你不需要深究柴昌的事情,只要知道是长生殿所为即可,毕竟柴家已无后。” “不是还有承文么?虽学艺不精却心地纯善,更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 “明知道是冒名顶替。” 我笑了笑,回头看着杨颂,“又如何。” 微不可闻地牵了一下嘴角,杨颂又说,“还是说她让你想到了自己,一样皆是虚假的存在。” “假的又如何,我照样将赵泽荫迷得神魂颠倒,眼看便要当他的王妃。要知道这一切皆是他主动求来,而非我刻意谋求。” “……” 杨颂默然垂首,恭敬退出门外,依旧望着天,假装是一个尽心尽责的侍卫。 次晨马车行至总督府时,晨雾尚未散尽。但见一众女眷早已簇拥门前,珠翠罗绮在薄雾中朦胧生辉。 向凌薇之母华容夫人果然雍容华贵,眉目间与凌薇颇有几分神似。 万福夫人自是相伴在侧——若白家尚有适龄女儿,怕早也送进宫中了。 这世道便是如此,宫墙之内方为主宰,墙外再显赫终究是臣仆。 以森森白骨垒就的龙椅,天下唯有一人可坐。 此刻我方真切体味到权柄之妙。望着众人小心翼翼簇拥的模样,竟有些飘然欲仙。 我温言说明来意:此番随荣亲王祭拜飞云将军,特奉旨顺道探望凌贵人的亲眷,并向二位一品夫人问安。 众妇人顿时笑逐颜开,忙将我奉至上座,小心探问宫中消息。果然,只要谈及宫闱秘辛,顷刻便拉近了距离。 她们最关切的,无非是谁先封妃掌权,谁又可能最先有孕。这些宫闱之事,说得太明白反倒无趣。我半真半假打着哑谜,将众人哄得团团转。 总督府庭深院阔,山樱栽得比别处更盛。一同游园赏花后,我借午间歇息之机遣开众人。 早先徐鸮已传来消息:跟着菡儿寻到了那冒充柴昌回信之人——竟是个幽居深院、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女子。 夜宴时我佯醉留宿。更声响过,徐鸮悄然唤醒我。 踏着月色行至荒芜后院,唯有个老仆守门,全然不似盛池灯所说的守备森严。 想来女眷居所本就不比前院防卫严密。此处侍婢不过一二,究竟住着何方神圣? 那屋内竟还亮着昏灯,似早预料到我的来访。菡儿垂首候在门前——既已见我光明正大来,她的主人自知无处可避。 屋内陈设简朴得近乎寒酸,难以想象主人的真实身份。 那女子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仅是端坐便似耗尽了全力。虽容颜秀丽看似三十许人,鬓间却已染霜。 而声音,轻得几乎飘了起来。 “请坐,终于见到你了。” “你是谁,向柏的妾室?” “确切说,是俘虏。”女子苍白的面容浮起淡淡笑意,“或许该说是大梁的俘虏更为恰当。” 满腹疑云令我再度细观其容。直至凑近时瞥见她后颈若隐若现的纹样,方才惊觉,“你,你是夷蔺人?不…既自称是大梁的俘虏,绝非普通夷蔺人,你是——你是他们的蛛神娘娘?” 徐鸮骤然屏息。四目相对间,我们同时恍悟——原来向柏能将夷蔺族治理得如此服帖,竟是因他囚禁了整个部族的信仰。 “如您所见,如今不过是个寻常妇人罢了。”女人垂眸浅笑,“上一代夷蔺大王正是家祖。按族中礼数,本该盛情款待二位恩人,可惜如今唯有清茶相奉。” “恩人?” 女子脆弱的笑意如琉璃映光,“恩人沉冤得雪,全仗二位。这些年来我虽想有所作为,自身尚是囚徒,莫说相助恩人,便是踏出这方院落亦是奢望。上一次在此迎客,还是多年前恩人前来为我诊脉之时。” “你是说柴昌爷爷?” 女子颔首,缓步至陈旧案前,取出几封书信递来。 只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我的眼眶霎时涌上热意——那是师父桑鸿的手笔。 「柴兄,致信问汝与承文安,吾徒儿安好。」 「柴兄,致信问汝与承文安,吾徒儿安好。」 「柴兄,今岁雨水丰沛,问汝与承文安,吾徒儿安好。吾将往西域,归时当赴越州与兄相会,约以夏为期。」 我的泪水无声滑落,浸湿泛黄的信纸。徐鸮没有带手帕,只默默伸过衣袖为我拭泪。 “你为何冒充柴昌回信?” 女子唇瓣轻颤,望向徐鸮的眼中盈满愧色,“恕我…实在难以解释这般僭越之举。恩人遇难后,我央求菡儿去药堂代我上香。她见信客只在门前徘徊便离去觉得蹊跷,后来才辗转取得这些信函。”她指尖轻抚信纸,声若叹息,“本当交予恩人家眷,可那孩子竟也…本该将信退还桑鸿先生或告知实情,但…我实在不忍让他承受这般残酷的真相。于是便开始模仿恩人笔迹回信…这些年来,能收到桑鸿先生的来信是我唯一的慰藉,亦是困守此地方寸天地时,与外界仅存的牵系。实在…愧对二位。”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我缓缓撸起袖子,露出那片殷红如血的蛊纹,“当年柴昌,便是从你这里得知了此物的来历吧。” 女子嫣红的嘴唇轻轻颤抖,眼中掠过一丝哀伤,“同心蛊……原来当年,恩人是为了你而来求问。” 当年师父翻遍医书,怀疑我与明途所中的并非毒物而是蛊术。待我们病情稍稳,他便即刻动身前往越州探寻线索——毕竟在大梁,没有比夷蔺人更精通蛊术的了。 师父在越州与承岐堂的柴昌一见如故,二人皆醉心医道,仁心济世。师父遂向他探问蛊纹之事。 柴昌自幼生长于越州,对巫蛊之术颇有涉猎,但这同心蛊的玄机,却还需向最熟悉夷蔺部族的人求证。是的,还有谁能比夷蔺人的蛛神娘娘更懂同心蛊呢? 因这女子自幼体弱多病,一直由银珠府名医柴昌诊治,而后者早在往来间窥破了她的真实身份。不过他与桑鸿一样,只一心救治病患,对其他概不过问。 但为了助桑鸿确认我与明途所中的确是同心蛊,柴昌终究向这位蛛神娘娘求问了。 “同心蛊失传已久。此物原是夷蔺人用以联结各部、同心同德的秘术,如蛛丝般将人心手足相连,是为同心则盛,离心而亡。” “这究竟是何种蛊术?” “是一种养在清水中的蛊虫,肉眼不可见。夷蔺族哪有能耐统治十万大山?不过是靠下蛊并定期施与抑制蛊毒发作的药物,以此控制各部首领,又编造蛛神传说以神化自身罢了。但这般手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甚至可笑。” 徐鸮紧蹙眉头问道:“可有根治之法?” “能让我仔细看看吗?” 我褪去外衣,露出整个肩膀。女子冰凉的手指沿着殷红的蛊纹缓缓抚过,轻声问道,“可会疼痛?” “并不疼,甚至毫无知觉。” “但中蛊之人……活不过五年。你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圊藤虽可抑制蛊毒,其本身却亦含剧毒。” “嗯,不过是五年与十年的区别,对吗?” 女子艰难颔首,转向徐鸮道,“抱歉,一旦中了同心蛊……便无药可解。” “你说蛊虫养于清水之中,据我所知,这几乎不可能。” “你说得对。所以同心蛊实际上——极难中招。即便后来族中年轻人为了向爱人证明一心一意,故意饮下此蛊,想借这红纹印证情意……即便如此,你仍是我所见唯一真正中蛊之人。” “如今可还有此蛊存在?” 女子摇首,目光茫然地凝望着我的手腕,“此蛊本就源自山间,随着夷蔺族的消亡早已不复存在。昔日取水之处,也早已修成通往锦州的通途。” “她……还能活多久?”徐鸮的声音已然哽咽。 女子轻轻将我拥入怀中,低语道,“或许一年,或许半年。对不起……我救不了你,过去不能,如今依旧不能。对不起……” 今夜如此漫长,仿佛黎明永不会来临。 临走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 女子环视着这方简陋狭小的天地,唇角绽开一抹轻快的笑意,吾名银珠,以蛛神之名,将永世与夷蔺万千族人同在。 关于银珠和夷蔺的故事到此结束了。事实上,自这一代蛛神逝去,整个夷蔺族便彻底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都怪我回到过去时年纪尚小,直到后来才知晓,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银珠市依然存在。 小雨若有若无,只有凝神细品,才能感受到那细密雨珠轻柔的抚摸。 我撑着伞走进院中,仰头望向坐在屋顶上的男人,朝他招手,“阿鸮,逛街去。” 男人回过神,轻巧地跃下屋檐,接过我手中的伞,“王爷今日就要回来了,还是别乱走为好。” 临近六月,天气又热又闷。我伸了个懒腰笑道,“走嘛,找池灯玩去。” 银珠城,只见山樱花落尽后,漫山遍野的杜英花已然盛放。一串串倒坠的花儿洁白如贝,在微雨中无声摇曳、彼此簇拥。花瓣上细碎的裂片,让这些可爱小花显得毛茸茸的,比之热烈艳媚的山樱,更添几分娇憨之态。 盛池灯正在承岐堂指挥工人搬运物品,她雷厉风行,一切井然有序。而柴承文则坐在一旁拨弄算盘,写写画画间显得焦头烂额,额上直冒热汗。 徐鸮抱臂在一旁看着,忽然道,“回去得好好教教莺儿算账,免得将来算出一笔糊涂账。” “你要走吗?这么急着把家里的事交给莺儿管。” “……我不走。”他低声说,“我会陪你走完最后一段路。” 我笑了起来,“嗯,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那院子位置不错,也算宽敞,生七个八个都住得下。” 徐鸮轻敲我的脑袋,耳根微微发红,“胡说些什么?再乱说我可要揍你了。” 徐鸮去帮池灯时,我走进屋内。见承文忙得几乎崩溃,便拿出看家本领,耐心教她如何将一笔笔账目理清。她认真听、仔细学,总算搞定了一本账册,瘫坐在一旁半天回不过神。 “承文,我们很快就要走了。过去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这次搬回承岐堂的老地方,你这个大掌柜可得好好经营下去。” “花了多少钱?我先欠着,日后一定还你。” “算了吧,你兜比脸还干净。好好把承岐堂经营下去就是了,我不缺你这点钱。” 承文点点头,终于展露出少女应有的笑容,“那说定了,以后再来要钱我可不认了。” “是是是,柴大掌柜。” 喝了半碗茶,柴承文又埋首账本之中,算盘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这时,池灯将我拉到一旁,低声商议如何了结后续的事情,甚至提议要不要找人教训白齐一顿。 徐鸮也蹙紧眉头说道,“虽说是小白的兄长,但这人实在心术不正,杀了也算为民除害。” “二位大侠,行行好,消停些吧。”我哭笑不得,“我再怎么说也有官职在身,哪能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这件事交给我,定会妥善处理。” 我们一边忙碌,一边闲谈,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我刚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池灯忽然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多日未见的男人身披软甲,正朝我走来。 雨不知何时停了,长街华灯初上,地面映出一片柔和光晕。 他停在我面前,仔细端详着我的脸,随后抬起袖子,轻轻拭去我额上的汗珠,低声问道,“忙完了吗?” 跟着赵泽荫上了马车,我忍不住打量他全身,轻声笑道,“没受伤吧?” “不好说。” “哪里哪里?都说过了要注意安全,别总是那么莽撞。你一个大将军,何必每次都亲自冲锋陷阵?” 我着急地俯身在赵泽荫身上四处查看,他却笑着将我的手按在他的心口,目光深邃,“你没来接我,我这里受伤了。” “讨厌。”我脸一热,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紧,“我才不去接你,省得又遇上这个那个好看的妹妹。” “还在吃醋,天下好看的妹妹太多了,可我——”赵泽荫在我唇边点了一下,笑道,“我只爱这个妹妹。” 回家一起沐浴,迫不及待亲热一番,刚想回屋完成长久以来没能进行的下半程,果不其然又来人通报了。 赵泽荫箭在弦上又硬生生憋回去,脸都青了。我笑得肚子疼,半天停不下来,“还是男人了解男人,时间算得正好。” “走,你跟我一起。” “我不去。” 任我如何抗拒,赵泽荫仍是毫不费力地将我一裹,不由分说拽去了前堂。 多蒙一身戎装未卸,显然又是专程来扰赵泽荫清净的,只是他今日未曾料到,赵泽荫竟将我一同带了出来。 赵泽荫命人看茶,自己端坐主位,淡声问道,“又有何事?” 我可没这么客气,绕着多蒙踱了两步,语带戏谑,“哟,多蒙将军该不会追女飞贼,追到王爷眼皮子底下了吧。” 多蒙连忙单膝跪地,抱拳道,“回黄大人,是卑职眼拙,此前未能认出大人,已自领了军棍责罚,还请您大人大量,勿要见怪。” 我摸了摸脸上早已痊愈的擦伤,轻哼一声,“什么天大的事,敢来扰王爷休息?莫非天又塌了?” “不敢。总督特遣末将前来禀报王爷与黄大人——盗窃飞云枪的女飞贼,已然擒获。” 我怔了怔,下意识看向赵泽荫。他却恍若未闻,只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朝我招手,竟温声问,“饿不饿?晚上见你没吃几口。” 多蒙以为赵泽荫未曾听清,又朗声重复了一遍。 赵泽荫蹙眉微嗔,“既已擒获,还有何事?” 见赵泽荫如此反应,多蒙有些尴尬,却不甘心,转而望定我,“黄大人,女飞贼抓住了。” 一句禀报重复三遍,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端倪。我静了片刻,问道,“是谁?” 多蒙像是终于等到回应,竟露出一丝笑意,“回大人,女飞贼盛池灯已于傍晚时分落网。” 我走回赵泽荫身边,轻声道,“是有些饿,想再吃些东西。” 回到后院,厨房很快送上两样点心。我仔细查验过后,才拈起一块细嚼,赵泽荫只坐在一旁静静为我斟茶。 “他们动作倒快。” “吃了便睡,不早了。” “我睡不着,得去瞧瞧怎么回事。” 赵泽荫笑了笑,“都喜欢大半夜找事。罢了,你不睡我也甭想睡好。快吃,吃了走。” 赶紧塞了两块点心,我挽住赵泽荫,“气死我了,一天天的。” 一路赶至银珠府衙门,阿什木早已守在门口。整个院子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俨然一副要连夜升堂审贼的架势。 阿什木客客气气将我与赵泽荫迎入内堂。我摆手止住他的寒暄,叫他少废话,速将此事来龙去脉道来。 阿什木不敢怠慢,当即回禀了来龙去脉。 其实一句话便足以说清——明威将军杨颂亲自擒获了盗窃飞云枪的女飞贼盛池灯,长枪已于其居所内起获,人证物证俱在,无可辩驳。 言毕,阿什木便命人将盛池灯押上堂来。只见她鬓发散乱,唇边犹带血痕,显然已受过刑讯。被人押着跪倒在地,她始终低垂着眼眸,唯有那双眼仍亮如寒星,不肯黯淡。 明明下午我们还在一处忙碌说笑,怎料相隔不足两个时辰,竟已是这般光景。 我转而看向杨颂,他面无波澜,陈述了办案经过:他此番未赴前线,正是奉总督之命专查飞云枪失窃一案。连日挨家排查,终寻获失枪,并当机立断设伏拿下了这名女贼。 赵泽荫以手支颐,漠不关心地说道,“怎么,阿什木,抓了贼该如何处置,你身为知府,难道不知?” “下、下官自然知晓……”阿什木拭了拭额汗,“只是总督大人曾有交代,此枪乃黄大人拼死从卑陆贼人手中夺回,意义非凡,不可与寻常窃案同论。下官这才想请示黄大人的意思。” 我心中冷笑,好一招祸水东引,连我也一并算计入局了。再看阿什木,他目光躲闪,分明心虚。 我走到盛池灯身前,沉声问道,“你盗枪何为?” “图财。” “有人指使你么?你盛家庄富可敌国,金银如流水,你说图财?”我俯身压低声音,“劝你实话实说,何必为那幕后之人赌上性命?” 盛池灯却毫无迟疑,抬眼直视我道,“无人指使,是我利令智昏、监守自盗。” 我几乎气笑,“好,你既说图财,必是此枪价值不菲,甚至早有买主。它值多少银两?我倒想听听。” 这时阿什木插嘴道,“黄大人,飞云枪乃是飞云大将军——” 我厉声斥道,“本官问话,何时轮到你插言!” 那大腹便便的男人顿时一缩,额上沁出冷汗,脸上油光更显狼狈。 “哈哈哈,不愧是黄大人,如传闻中一样快言快语,处事不惊!” 正当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洪亮笑声,声如钟震,豪放中透出几分粗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魁梧、髯须浓密的男人自暗处阔步踏入灯光之下。他身影高大,几乎遮蔽光线,阴影覆落堂前;一双锐眼如淬寒刃,眸底凌厉似藏杀机,教人望之生畏。 我的手在不受控制颤抖。下意识把双手藏在袖子里,我强迫自己站稳。 向柏,这是我第一次与他如此近距离面对面。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师父是世上最好的师父,爆哭!!!写到师父这里,我承认我哭了。/(ㄒo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6章 第 116 章 第117章 第 117 章 向柏俯视着我,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始终静坐不语、面无表情的赵泽荫。 “下官拜见王爷,拜见黄大人。” 赵泽荫只懒懒抬了抬手,一言未发,目光却始终凝在我身上,未曾移开分毫。 忽然,我的手被人一把攥住。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后退一步。 向柏紧握我的双手,眯眼笑道,“哎呀黄大人,总算得见尊颜!先前下官回京述职,未能当面拜谢,实乃一大憾事。” 他掌心粗砺,触之令我脊背生寒。 我用力抽回手,强作镇定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总督大人言重了。” “池灯监守自盗,按律当重惩。阿什木,既已擒获窃贼,管她是何身份,依法处置便是。何至于为此等小事叨扰王爷清休?” “下官不敢!下官知错!” 我连退两步,恰好撞上身侧伫立的杨颂。他默不作声,只以拳抵住我的后腰,垂首不语。 “来人!将这女贼押下去!” 阿什木大手一挥,衙役应声上前欲将盛池灯拖走。 “慢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是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腰后的拳头悄然展开,温热掌心贴住我的后腰,杨颂掌心的温度顺着脊背一点点蔓延开来,无声、坚定。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唯有两侧火把噼啪作响。 “总督大人,盛池灯乃杨明辉杨大人门客,又在总督府听您差遣。监守自盗飞云枪本就不合常理,明知官府大肆搜捕却仍将长枪堂而皇之藏于家中,更是疑点重重。飞云枪目标显著,难以掩藏,如何带出城、如何买卖交易、买主究竟是谁……诸多关节皆值得深究,绝不可草草定案。” “黄大人所言极是。阿什木,此女贼武艺高强、嘴硬如铁,必要严加审问,务必把案子办成铁案,方不负黄大人千里夺枪之苦功。” 垂首跪地的女子身子一颤,抬起惨白的脸,双目空洞地望着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缓缓闭上了眼睛。 “总督大人,下官尚有一事相求。” 向柏负手笑道,“黄大人请讲。近日有人见她与您交往甚密,万不可被此女蒙骗。此人心术不正、阳奉阴违、忘恩负义,断不可轻饶。” 我含笑走近向柏,昂首直视着他,“总督大人说的是。我黄一正此生最恨朝秦暮楚之辈,岂会为她求情?” 向柏脸上笑意渐敛,目光毫不避讳地在我周身扫视,“哦?那黄大人之意是……” “去年三月,我义父高相于府中遇刺,我恰好在场。依稀记得刺客中有一女贼,与眼前此人极为相似。这段时日盛池灯确曾借故与我往来,我越看越觉相像,本欲套她口供,不料她竟先落网了。”我语气一转,肃然道,“刺杀当朝宰相乃十恶不赦之罪,她又与总督大人、杨大人关系匪浅,背后更牵扯盛家庄这等武林大派。为免牵累大人清誉,理应将她押解回京,详加审讯才是。还请总督大人将此女贼解送京师,再行处置。” 向柏的眼神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探究、权衡,甚至藏着一丝隐秘的玩味。 我毫不避讳地迎上那令人不适的目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不能退,不能输,更绝不能怕! “杨颂。” 赵泽荫突然开腔,平静的声线在这个弥漫着无形硝烟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 “既然人是你擒获的,便由你负责押解回京。” “卑职领命。” 我回过头,直视杨颂,一字一句道,“你须得将人看好了。若中途有何闪失,他日我义父问罪下来,你难辞其咎。” “是,黄大人。” 赵泽荫终于起身,踱至我身侧,不着痕迹地隔在我与向柏之间,“杂事既毕,该考虑正事了。” “下官明白。” 向柏恭敬地躬身相让,侧跨一步让出通路。 赵泽荫伸手拉住我,再无暇顾及堂上众人,径直离开了银珠府衙门。 马车微微摇晃,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际,低声道,“手这么冰,一身冷汗,明明怕得要命,却能从头到尾站得笔直,寸步不让。我现在大约明白,你是如何从卑陆人手中活下来的了。” 我无力回应他的评价,只靠向车壁深深呼吸。脑中仍有些眩晕,我设想过千百种与向柏正面交锋的场面,甚至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对话,却从未料到一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甚至仓促到,我仅散着头发,穿着一身不大得体的纱裙便立于公堂之上。 回到无名院时,早已过了子时。徐鸮候在门前,显然已知晓盛池灯出事。 一同回到后院,赵泽荫命人合上门,与徐鸮低声交谈。 我却有更要紧的事——令人打来清水,将双手反复搓洗数次,直至手背通红犹未停止。 徐鸮将事情大致了解后,沉思片刻道,“我料他们必会在出蜀州前动手,绝不会容池灯活着离开。” “暂且不必慌,眼下她应无性命之忧。”我擦净双手,抹上香脂,忽而凑近徐鸮轻声道,“池灯、池灯,叫得倒亲热。” “没个正经。”瞪了我一眼,徐鸮起身道,“王爷,我先走了。” 回到寝屋,赵泽荫倚在床上问,“碰了什么脏东西,皮都快搓掉了。” “管我,睡吧睡吧,困死了。” 赵泽荫侧身将我揽入怀中,未再多言,不久呼吸便渐趋平稳。 而我心绪纷乱,辗转反侧。 向柏自导自演这一出,究竟意在敲打何人?杨颂么?可那心狠手辣之徒竟毫不犹豫弃车保帅,推出盛池灯保全自身,实在该死。 这几人暗中究竟图谋何事?罢了,走一步看一步,总之不能让向柏占据上风。 次日,我提出要往越王府走一趟,赵泽荫左右无事,便与我同行。 我已懒得再与那些虚伪之人周旋,直截了当说是来找小白玩耍。越正王自去招待赵泽荫,我则径直去寻白小白。 这家伙昨日归来累得狠了,一觉睡到此时方醒。 我在院中撞见了胖胖——不知为何,这只圆滚滚的猞猁格外亲我,凑上来对着我便是一顿乱舔。小白忙叫人将胖胖带下去喂食,又吩咐侍女伺候我洗脸。 “姐姐突然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他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问道。 我先将盛池灯的事与他说了,他惊得张大了嘴,半晌回不过神。 “姐姐,这绝不可能!池灯绝不会做这种事,颂哥……颂哥他也绝不会出卖池灯!” “罢了,此事不急在一时。眼下人既已保下,唯有见招拆招。” 小白挠了挠头,又道,“颂哥他……定是有苦衷的。对了,此次随军出征,我见到杨易了。” “杨易?他那个弟弟?” “嗯。” “他才十四,正是该专心读书的年纪,怎就去从了军?” “我也纳闷,但他们似乎都不愿与我多言。” 原来杨颂自锦州归来后一直未见弟弟,竟是这个缘故。 我望着眼前单纯如纸的白小白。他自幼在万千宠爱中长大,若不是跟了赵泽荫,至今仍该是个不谙世事的贵公子,甚至更可能早已被人带坏了心性。 “小白,我现下要交代你一件事,你仔细听好。” 他认真听完我的话,当即拍胸保证,“姐姐放心,我一定处理妥当!” 我猛地起身,一把捏住小白的下颌。他吓了一跳,眼睛顿时睁得滚圆。 “你所谓的‘处理妥当’,不过是想息事宁人!”我盯住他,指节微微发力,“我要你从根源上将问题彻底铲净。若他日承岐堂再出纰漏,我唯你是问。倘若连这等小事都处置不善,即便袭了世子之位,于王爷而言也不过是个无用之人!” 我迫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小白,王爷至今仍将你带在身边,非因你才干出众,更非出于全然信任——他是在审视你,在给你们白家机会。” 小白屏息凝神,脸颊涨得通红,颤声问,“姐姐……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您和王爷生气了?” “要怪,就怪这个世道。人只能择一主而事。我相信你明白该如何抉择,而不是像杨颂一样迷茫犹豫。” 小白似是从我话中听出了什么,震惊地望着我,嘴唇微微发抖,“难道……难道……” 我轻拍他的面颊,示意他噤声,“你若不够坚定、不够强大,连椋羽都会因你受累,不得不从你身边逃离。” 小白缓缓垂首,拳头紧握,指节绷得发白。 “将事情彻底料理干净,再来回话。”我语气稍缓,“然后,我们一同回锦州。” 他重重点头,眼眶微红:“一定!” 临走前,我又摸了摸胖胖。满足的动物更易顺从——这本就是生灵的天性。 在花园中找到赵泽荫时,他已被白屈与一众门客缠得几欲阖眼。见我来了,他如蒙大赦,当即起身与我一同离去。 归途之中,赵泽荫懒声问我要做的事是否办完了。 清风拂面,带着几分湿暖。 我将手臂伸出车外,感受那如水流淌的风,“嗯,办完了。” “现在可否腾出些位置给我了?”赵泽荫指了指心口,含笑望我,“耐心有限。” “再等最后一件事了结,便全都给你。” “小气。” “你不怪我越俎代庖,直接差遣你的亲信替我办事?” 赵泽荫眼中漾着笑意,神色看似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字字千钧。 “唯愿与尔共浩瀚穹宇,万里清风,江中日月——无怨,亦无悔。” 我回身望向他,久久无言。 这一刻,世间万语都显得苍白。 赵泽荫并未强迫我回应,只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在我耳畔轻声道,“我爱你,黄小花。” 至少这个拥抱,我此刻便能全然回应。我将脸埋在他肩头,低声应道,“赵大牛,我也爱你。” 翌日天未亮,赵泽荫便将我唤醒。我们踏着薄雾拾级而上,沿无名院后的小径向山巅行去。 日出时分,我终于在这漫长旅途的终点——无名山巅,见到了那座沉默的墓碑。 飞云将军也曾在此挥枪迎风,守望红日自云海间跃出,直至高悬万物之上。 赵泽荫带我跪在飞云墓碑前,他说,飞云,我来兑现与你的承诺,我带那个人来看你了。 “哪个人?” “心上人。” “……” 赵泽荫抚摸着冰冷的墓碑,说道,“曾有一次,我们在白马关看月亮,飞云问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想成为父皇那般胸怀天下之人,想成为飞云这般英勇无畏之人,想成为大哥那样学富五车之人,想成为明途这样聪慧机敏之人。” “不想成为自己么。” 赵泽荫笑道,“飞云也这样问我——‘荫儿,为何不愿成为自己?’” 因我没有任何值得成为的价值。 每个人皆该成为自己,追随本心便好。 嗯,我懂了。 那你再想想,愿成为怎样的人? 胸怀天下?英勇无畏?学富五车?聪慧机敏? 不,我想成为自己。我选择快乐,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如今不快乐么? 我自己很难感受到快乐。 那便去找那个能让你快乐的人,一定会有。 嗯,若找到了,我带他来见你。 那一年,赵泽荫八岁,我六岁,明途才四岁。他在迷茫中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我尚不知八岁时将面临怎样的命运转折,而明途更无法想象,他最喜爱的二哥竟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我想单独和飞云说几句话。” 赵泽荫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颔首离开。 我郑重地在墓前叩首。 飞云,你若在天有灵,请原谅我们。我们将以这天下最珍贵的所有,弥补曾给他的伤害。 你一定要原谅我们。 你一定会原谅我们。 请你就在这寂静的山巅,耐心等待我们的故事走向终点吧。 离开越州那日,天正飘着细雨。烟雨朦胧中,杜英花低垂着脑袋轻轻摇曳,那是我对越州最后的印象。 向柏亲自率人护送我们离开蜀州,同行者还有杨颂及要被押解回锦州的盛池灯。 多日未见,这姑娘的气色反而好转了些,倒是杨颂依旧步履蹒跚。我也懒得问他缘由。二人皆沉默寡言,仿佛早已认命,只在无声中等候即将到来的审判。 相较之下,我却轻松惬意得多——归途再远,终是归途。我与赵泽荫同乘马车,甚至翻出许久未用的指甲花,开始涂脂抹粉,对镜梳妆。 赵泽荫一个武将,手却极巧。看了几回竟能似模似样地为我编辫子,比莺儿那丫头的手艺还强些。不过他到底矜持,坚决不肯让我为他施粉簪花。 一路尚算顺利。我们途经塔拉族、椿寿镇,翻越层峦叠翠的十万大山,终于离开了蛛神娘娘庇佑的土地。 这日下午,一行人再度抵达蜀州凉县。 虽名凉县,此地却闷热难当。在驿站沐过浴,我凭窗望去,随行军士正打井水冲凉,不过片刻竟互相泼水嬉闹起来。 县令马囷穿着官服,满头大汗地向总督向柏禀报事务。 我一边擦拭湿发,一边朝楼下唤道,“阿鸮——” 正与众人笑闹、赤着上身的徐鸮闻声回头,朝我挥了挥手。 更衣后我下楼寻他。这些时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盛池灯——因赵泽荫见杨颂腿伤未愈,亲自发话命他看顾,向柏也无从反对。 正要下楼,却见杨颂拖着伤腿艰难上来。他埋着头,险些与我撞个正着。 “既有伤在身,何不住在一楼,也方便些?” 杨颂侧身让路,语气淡漠,“无所谓。” 与他擦肩时,我嗅到一股药膏气味——正是他离开锦州前,同我在椿萱堂买的那款。 见四下无人,我猛地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进我的房中。 杨颂顿时惊慌欲逃。 我闩好门,低声道,“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大叫几声,你小子立刻会被赵泽荫砍成八瓣。” “你想干什么。” “给你看看伤。这么久了还未见好?” 杨颂面色灰白,神思恍惚。 我伸手探他额际,竟在发热。将他按在凳上,我蹲身剪开他的裤腿—— 只见小腿处一片脓肿,已红得发亮。我神色骤凛,起身按住他的肩,“等着,哪儿都别去。” 我急忙跑下楼,找到仍在嬉闹的徐鸮。他抬手便要来遮我的眼,连声道,“快回去!这儿都是男人,王爷若知道该生气了。” 我一把拽住他急吼,“我哪有心思看这个!快去找些烈酒和浓盐水来,送我房里!” 匆匆返回屋内,我从行囊中翻出医具,又将杨颂扶到窗边明亮处,递他一条棉巾,“疼就咬住。” 徐鸮来得极快,推门一见屋内的杨颂,顿时拉下脸来,“我就知道你终究忍不住。” “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师父是桑鸿。” 徐鸮无奈,凑近细看杨颂的伤腿,蹙眉道,“你小子还真能忍——这是什么?” “他之前有伤,一路盯着池灯睡在外面,被虫子钻了进去。得赶紧弄出来,不然会死。” “啊?虫子?” “确切地说,是此地一种蚊蝇嗜好在伤患处产卵。”我边说边打寒颤,慌忙躲到徐鸮身后,只觉满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我、我不行……我最怕虫子!你来操作!” 杨颂只是闭目咬紧了帕子,一声不吭。 徐鸮竟低笑一声,“究竟是有多怕?至于如此?” 我捶了他一拳,催他将匕首尖烧红,“这个我真应付不来。” 徐鸮依言将发红的伤处轻轻划开少许,脓液顿时涌出。在我的指导下,他不断以盐水冲洗伤口,又以煮过的烈酒纱布敷于患处。 不得不承认杨颂确是条硬汉——至此竟仍未吭一声。 片刻之后,一只蠕动的白色肥虫自创口扭动着钻出。我见状死死抓住徐鸮的胳膊,汗毛倒竖,“轻、轻点夹出来!别夹断了!阿鸮快点!我要吓死了!” “冷静些。”徐鸮利落地夹出虫子,端详片刻道,“头回见这么个东西藏在肉里还能扛这么久。若换作黄大人,怕是当晚就宁可把腿砍了不要。” 我晃着徐鸮,喊道,“快弄死扔了,扔了!” 徐鸮笑着处理掉虫子后,我接手余下的活儿。正清理杨颂腿上脓血、塞入裹药纱布时,忽觉额间有汗欲滴入眼,急忙叫道,“发什么呆?快替我擦擦汗!” 一条凉帕子轻轻拭过我额际。 我回头一看——竟是赵泽荫!不知他何时悄然而至,我全然未觉。 徐鸮摸着下巴,推了推已发热昏迷的杨颂,冷哼道,“这两个家伙怎么回事?嘴是真紧,也是真能忍。” 包扎完毕,我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脚也有些麻了。 吩咐人将杨颂抬回房中后,我仔细净了手,下楼唤来随行军医。那人明显心虚,始终不敢与我对视。 不待我开口,他已跪地连连叩首。向柏坐在一旁悠然品茶,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我。 我静坐片刻,只嘱咐军医每日记得为杨颂换药,务必保持患处洁净干燥,另开一剂清热解毒的汤药予他服用。军医偷瞥向柏一眼,连声应下,小心退去。 “没想到黄大人还精通医术。”向柏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 “下官不比总督大人天生强健,总得学些保命的本事,免得遭人毒手。” 那令人不适的视线再度**地扫过我周身,壮硕的男人笑道,“医者不能自医,想必是这世间最绝望之事了吧?” 入夏天气炎热,再难终日穿着长袖。我低头看了看臂上蛊纹,含笑应道,“不不不,总督大人,命不由己——这才是真绝望。” 赵泽荫在一旁冷眼旁观我们不知第几次的针锋相对,似乎觉得颇有趣味,既不偏帮,亦不介入。 我又去查看了盛池灯的状况。她被关在后院杂物间中,见我便问,“杨颂如何?” 只答了句“应无性命之忧”,我大致为她检查了身体,稍松一口气。除却消瘦憔悴,她还算康健。 有向柏的人在一旁监视,我不便多言,只叮嘱士兵暑热难当,别让疑犯中了暑气,免得难以交差。 待我忙完这些,赵泽荫已十分不耐,凑在我耳边低吼,“你整日究竟有多少事要忙?” “怎么这么大脾气?”我赶忙挽住他手臂,免得他怒火蔓延。 天色尚早,我便与赵泽荫一同往县城中闲逛。 被我三言两语哄得高兴后,男人终又展颜,随即却又不甘心起来,埋怨我愈发熟练,每回挨吼就只会装可怜。 “你不如反思反思自己,多大的人了脾气这么躁,你不吼我,我用得着装可怜?” 作势要教训我,直追到小河拱桥前,赵泽荫才一把将我捞回怀中,“刚洗净的身子,又出了一身汗。” “走,陪你喝酒去。” 兴致勃勃地在酒馆要了蜀州特产的崃清酒,恰是赵泽荫喜爱的烈酒。他一边喝,一边絮絮讲述当年与王尧初逢斗酒的旧事。 恰逢徐鸮采买路过,我便邀他同饮。 徐鸮布包中露出些女子用物,想必是为池灯准备的。他当真是个细心又温柔的人。 二人越喝越高兴,竟互相吹捧起了彼此的剑术和枪法。 等喝得东倒西歪了我们才回驿站去,大致擦洗了一下,我把赵泽荫扶上床,刚要走,他拉住我的手轻声道,“留下来。” “我不要,你舅舅就在隔壁,我不要。” “你这么怕他。” “睡吧,等离开蜀州甩了他咱们再亲热。” 赵泽荫无奈地笑了一下,松开了我,没再强求。 [可怜][可怜][可怜]不得不说,黄大人脑子可真活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7章 第 117 章 第118章 第 118 章 睡前我去探看杨颂的状况,恰遇上刚为池灯送完东西的徐鸮,便与他同往。 杨颂仍有些低热,整个人昏沉模糊。 我坐在床沿,轻叹道,“好歹是布政使长子,又有军职在身,怎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先前与小白闲聊时,他曾提过一些。”徐鸮拖了张凳子在我对面坐下,“虽说杨颂的母亲是越正王的四妹,可杨明辉当年,不过是越王府家仆之子。” “当真?”我微讶。我只知杨明辉是进士出身,从镇令一步步擢升上来。 “小白酒后所言。他说杨颂虽是他表哥,二人之间却总像隔了层什么。” 我小声抱怨,“你们吃酒闲聊,竟从不叫我。” “你几时关心过这些?” “你倒关心得很?” 徐鸮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含笑,“他先前总来寻你,我自然得摸清他的底细,免得又来个季寒山之流。” 我不由笑出声,“你简直比我爹还像爹。” 正说笑间,身后传来微弱的话音,“我是昏着,不是死了。说人坏话,就非得当面不可么?” 见杨颂转醒,徐鸮为他倒了杯水,扶他靠坐起来。 杨颂精神萎靡地瞥了一眼裹着纱布的小腿,只低声道,“不必为我费心。” “诶,你别误会,”我立即挑眉,“我救你,不过是因不愿你死在我同你清算之前。” 徐鸮晚间酒意未散,叉腿倚在桌边,眼神略显木然,“她就这样,看不得人受苦。” “胡说什么?我杀人时可从未手软过。” “谁?波吉那可么?” 我一怔,一时未想起这名字。 徐鸮提醒一句,我才记起——是那个绑架凌辱祝山枝、害死丁半夏的元凶。杀了那畜生,倒也顺带兑现了对喜儿的承诺,该给她去封信了。 “你知道便好。活着,你还不到死的时候。” 杨颂自嘲地笑了笑,望着昏黄的灯火,“是不是我死了,你们便不再追究了?” “惹上我,算你倒霉。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我冷声道,“既决定算计我、利用我,早该有这样的觉悟。” 徐鸮揉着额角起身,“睡去了,晕得很。” 刚一出门,我正舒展着打了个哈欠,抬眼却见赵泽荫静立在廊道另一侧,面色沉郁地盯着我。 徐鸮拍了拍我的肩,压低声音道,“你完了,这回他真会揍你。” 说罢,徐鸮迅速下楼躲回房中,只剩我一人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我磨蹭着挪上前去,还未开口,便被赵泽荫一把拎进他的屋内。他反手落下门栓,发出一声轻响。 夜已深沉,赵泽荫尚算克制,只俯在我耳边压低声音吼道,“你这家伙!我就知道稍不盯着,你便要翻上天去!” “哪来这么大火气?大半夜的,不准吼我。” 我决意先发制人,利落地褪去外衣与鞋袜,径自爬上床榻,朝男人招手道,“快来,我威武勇猛的大将军。” 赵泽荫终是没憋住,低笑出声,翻身躺到我身旁,半个身子重量压下来,闷声道,“狡猾。” 我仰首亲了亲他发烫的脸颊,笑道,“不喜欢?那你大可以推开我呀。” “我喜欢。” 嘴唇贴着我的额头亲到了下巴,男人的手不安分地伸进我的衣服里。 我赶紧按住他,“不行,被人发现的话太丢人了!” 没理会我的推拒,赵泽荫霸道地将我的话堵了回去,一时间,耳畔只剩下了喘息声和摩擦声。 粗糙的手指试探着伸进去一个指节,我吃痛,紧紧绷着身体。 “不行,我忍不住了一正,我想要你。”赵泽荫直起身脱掉衣服欺身上来,吻从我的耳侧沿着脸颊来到嘴唇。 “啊?忍不住了那,那来吧。” 我刚搂住男人的脖子准备与他大战三百回合,门外亮起了光。 一个黑影在敲门,低声禀报,“王爷,有刺客。” 我实在憋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赵泽荫的热汗差点滴到我身上,他坐起身无奈地喘着气。 我贴近他,手探向他没有偃旗息鼓的那一部分,低语道,“要不要继续。” 狠狠亲了我一口,男人终归是理智占了上风,平复后叫我先睡便出了门。 我未理会楼下的嘈杂声响,自顾睡去。直至次日醒来方知,昨夜竟有人潜入行刺池灯,未能得手后遁逃。 向柏对此不以为意,只吩咐加强巡守,此事便如此轻描淡写揭过。 未在凉县多作停留,下午一行人再度启程,向芙蓉城行进。 天际飘着细雨,湿热难当,远处烟云凝滞半空,整片天地犹如一座巨大的蒸笼。 又行□□日,我们重返芙蓉府时已是六月二十。 满城芙蓉尚未盛放,初绽的花苞如纱如绡,悄然点缀于绿叶之间。 仍于朴拙园落脚,时光仿佛倒流至初来之时。不想入蜀至今接连发生这许多事,竟令人有些恍如隔世之感。细想之下,从初闻长生殿至其倾覆,竟不过两月光景。 然而我隐隐觉得,在芙蓉城,我还会遇到不少事儿。 自凉县刺杀未遂,途中又接连遭遇两三回袭击,却皆未及看清招式便撤身退去。我曾问徐鸮那帮人的来历,他只道:还能是何来历?她姓盛。 是了,无用的棋子,不如彻底粉碎,以绝后患。 一至芙蓉府,盛池灯即被收押于衙门大牢。幸而杨颂的任务尚未终结——除非赵泽荫亲口发话。 傍晚我刚洗完澡,徐鸮便来问我要不要出去玩。 我顿时来了精神,往前堂向赵泽荫请准。他正与向柏、杨明辉及三五官员议事,只嘱咐我别晚归,便允了徐鸮带我出门。 我兴致勃勃徐鸮去哪里玩,他二话不说,竟将我带至一家客栈。 狐疑地踏入院中,竟见一个熟悉背影正摆弄新得的兵器。 “祝山枝?” 见我讶异,男子回过头瘪嘴道,“怎又是这副表情?见着我难道不该欢喜?” “黄姑娘,你们到了。”闻声望去,石在瓶亦在一旁。 我怔了怔,急忙问道,“叶晴呢?她可安好?” “无事无事,已然稳住了。”祝山枝连连摆手,“只是想等叶姐姐再好生将养些时日。” 我忙随石在瓶入内,见叶晴靠坐床榻,眸光一亮,展露笑颜。 原是叶晴因体虚略有流产征兆,石在瓶与祝山枝不敢贸然上路,决意先在芙蓉城好生休养,待胎象安稳再启程返北州。 可惜我不懂把脉,只能从叶晴脸上身上判断她状态还不错,只是不宜劳累。看她小腹已经微微隆起,我忍不住摸了摸,听女子说,已经能感受到胎动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定,我欣然笑道,“真好,盼了这么久,你终于要当妈妈了。” 祝山枝连忙在一旁解释,“她说话总带些怪词儿,‘妈妈’便是娘亲的意思。” 叶晴掩唇轻笑,“黄姑娘,两位大侠,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与瓶哥没齿难忘。此生必视各位为恩人、为知己,倾尽所有相报。” 徐鸮摆摆手,淡然道,“有缘相识,已是最好。” “黄姑娘,”叶晴柔声又道,“还想请您为这孩子取个名字。” 我一怔,“我?” 祝山枝立刻抢道,“让我来!让我来!” “一边去,想取名字自己生一个去。”我搂住祝山枝的脑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我这几天思考一下,一下子还给我难住了……” 满屋笑声漾开,斜晖脉脉,这一室温馨足以令人铭记终生。 心情甚好,晚间我同祝山枝、徐鸮在附近酒馆小聚。经我首肯,忌酒半年的祝山枝终于能浅酌几杯,他开心地自斟满一杯,又问我喝不喝。 “少给她斟些,崃清酒性烈。”徐鸮看来心情也不错,他唤掌柜上了一小碟食茱萸,教祝山枝按蜀人的习惯佐酒。 祝山枝不疑有他,端起加了食茱萸的烈酒仰首便饮,辣得顿时跳起身。 我笑得前仰后合,众人便一边饮酒一边闲谈。 祝山枝说起他们返回芙蓉府后的种种:阿曼助他们寻回叶晴;那几个叛离的门徒,石在瓶未再追究,赠了银钱从此江湖两忘;图音与阿曼安居城外村落,再未生事。 而盛生门近来颇不好过,一来各方人马对其不满,二来答应扣押长生殿接引人却未寻得踪迹不好交差,三来盛池灯下狱使他们惶惶自危。 徐鸮悠然品酒道,“活该。宋鹤怕是要乐开花,他本就耿耿于怀盛生门未发邀帖。” “所以,这件事怎么收尾?” 我笑道,“不要急,再等等,还有人急着表演呢。” 祝山枝不解我打哑谜,转求徐鸮解惑。后者只让他痛快喝酒,莫慌莫急,自会给他寻些事做。 祝山枝这才眉开眼笑,畅饮起来。 是夜祝山枝终是不胜酒力,徐鸮将他送回住处,又请石在瓶代为看顾,方才带我离开。 夏夜闷热未散,我拢起长发束于脑后。心知徐鸮今夜定另有安排——他几乎没沾酒。 虽不及前两月喧闹,芙蓉府的夜色依旧灯火未熄,恍若星河垂落。 “玥儿,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可以选择不去。” “啊?”我怔然望他。 徐鸮目视前方,神色凝重,悄然握住我的手,“等你准备好了,我便带你去。” “怎的?很危险么?”我轻摇他手臂,“总不能大半夜的,带我去杀人吧?” “……差不多。”他声音低沉,“我带你去见识——男人真正的模样。” 一句话烫得我耳根发热,我嗫嚅道,“这……我真能去么?那……快些走吧,抓紧时间。” 徐鸮轻敲我额角,嗔道,“脑瓜里想的什么?没个正经!” “什么嘛!你倒是说清楚……” 他未再多言,引我走向那所谓“见男人真正模样”的地方。 我们竟又回到了朴拙园——却非经正门,而是悄无声息掠上屋顶。 我瞬时明了徐鸮的意图,心一下子悬到喉间。 朴拙园深处的书房仍亮着灯。摆脱了我,向柏与赵泽荫二人终得光明正大密谈之机。 听徐鸮的话,我伏身贴耳于瓦片之上。很快,屋内语声清晰入耳: “王爷,该早做谋划了,万不可失了先机。”向柏声调平缓却沉厚,“皇上体弱多病,至今无嗣。若他日猝然驾崩,瑞亲王便可仗着长子之位兼有子嗣,抢占先机。” “怎么?宫中有准信了?” “探子已传来密报,皇上并无生育之能——据说那物事,几乎形同虚设。” “舅舅有何打算?” “新法决不可推行!必动摇我等在蜀越的根基。若实在推拒不得,便引至丰州、秀洲——瑞亲王的地界去试法。此事还须王爷在前朝周旋。后方我会再令蒲甘国起事配合,以蜀越有边患为由,暂不推行新法。” “我知道了,此事我自会考虑。” “还有一事,王爷——断不可再与黄一正深交下去。她不仅是高佑探子,更是皇上安插您身边的眼线。女人这等东西,有了权势何愁没有?待来日,天下女子任王爷挑选,何必在此女身上虚耗心力?不如寻个时机,杀了干净。” “舅舅莫非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 “呵……王爷自然心如明镜。” “你所言先帝遗诏之事,有几分可信?” “九成把握,王爷。先帝驾崩前确留有一封遗诏——兴许当初皇位,本非传于当今这位也未可知。” “可他毕竟是太子。” “废立太子,不过先帝一言决之。何况先帝晚年神智昏聩,朝政由高佑把持。当年立太子本就蹊跷,值得深究。可惜那时飞云远在西域,无心为王爷筹谋未来……否则岂容高佑猖獗至此?” “我知道了。” “对了,王爷一路辛劳,特备美人侍奉。下官告退。” 语声渐杳,灯火熄灭,二人相继离去。 徐鸮轻按我头顶,示意再静候片刻。待他确认四下彻底安全,方带我悄声离开朴拙园。 兴龙泉畔的竹林外,可以遥遥望见月色下的花塔轮廓。 并肩坐在石上,沉默了许久,徐鸮才低声道,“比杀人还要可怕,不是么?” “阿鸮,这应当不是他们头一回密谋了吧。” “只要你不在场,他们便会商议这些事。”徐鸮略作停顿,又道,“商议罢了,他仍会回到你身边,继续温言软语。” “有趣有趣,大家竟然都在唱大戏。” 徐鸮看向我,紧蹙着眉头,“玥儿,男人这种东西太危险了,比起权柄,甚至比起金银,女人又算得了什么?你永远不知枕边人究竟是人是鬼。他们连一年都等不及,已开始谋划取你们的性命。” 我垂眸望向臂上蜿蜒的红线,长叹一声,“政权更迭,向来浸满鲜血。权力本就是不见血便夺不来的东西。” “你作何打算?” 我沉吟片刻,道,“先回锦州再议。别慌,阿鸮,敌在暗处,我们未必就在明。” 徐鸮摸摸我的辫子,声冷如铁,“我不会让你出事,这是我的底线。谁若毁了我中意的故事,我便送他上西天——无论他是谁。” 我笑了起来,说道,“放心,别忘了我可是从不会轻易亮出底牌的人,相信我,相信我们。” “走吧,不必回去了,免得扰人好事。”徐鸮拉我起身,深吸一口气,“当真是一个……令人胆寒的夜。” “如今你会重新审视对赵泽荫的看法么?” “……我不知道。数次密谈中,他从未直接表露过真实念头。此人稳如泰山,心机深不可测。唯一可肯定的,是他待你并不完全坦诚。即便肯舍命相救,也未必是出于情爱——或许只是那一瞬,冲动压过了理智。” “嗯……我只想知道,这些时日他可有背着我寻过其他女人?” 徐鸮思忖片刻,谨慎答道,“除却与你分离之时,据我所知……并未有过。怎么,此事于你很重要?” “不过随口一问。” “不要以此来判断一个男人是否值得信任、是否对你真心。你还是不懂男人究竟可以人前人后到什么程度。” 我点点头,不再多言。 回到祝山枝他们落脚的客栈附近,徐鸮径直带我绕至后院,又请石在瓶另要了两间客房与两壶烈酒。 我与徐鸮在房中一杯接一杯饮尽辛辣的酒液,整个人如被烈火灼烧。不过半壶,我便已失去意识。 梦中天地旋转,来路与归处皆模糊难辨。 仿佛沉眠许久,又似只阖眼片刻,胃中灼痛迫使我睁开了眼。 天色似已透亮,我竟和衣而卧,连鞋都未脱。此刻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难以自持。 门口有人低语,那高大的背影熟悉至极,却又莫名陌生。 “三人都喝多了,黄姑娘尤其醉得厉害。我也不知她落脚何处,便暂且安置在客栈中,以免出什么意外。” “知道了。” 门扉轻合,男人转身见我醒了,端来热茶扶我起身。 “我想吐……” 伏在盆边干呕许久,却只吐出些酸水。是了,昨日下酒菜多是辛辣之物,我几乎未动筷,空腹豪饮烈酒,自然呕不出什么。 “你似是头一回醉成这样。昨夜很开心?” 漱过口再次躺下,我蜷缩着喃喃,“嗯……特别、特别开心。” 他为我拭净脸颊,道,“走,回去。” “我动不了……你有事便先去忙。” 不容我拒绝,赵泽荫一把将我抱起登上马车。途中我又呕吐数次,胃脘痉挛耗尽了所有气力。回到住处沐过浴,我瘫软在床如一滩软泥。 赵泽荫端来清粥喂我吃了半碗,神色如常,不见波澜。 “可好些了?” “无妨,再睡一觉便好。” 我下意识避开他伸来相拥的手,重新躺回榻上。他似有迟疑,却终究侧身将我揽入怀中。 “我还有些事需处理,之后便启程回锦州。” “嗯,你忙你的便是。” 亲亲我的耳朵,男人安静地抱了我一会儿便走了。 我坐起身望着那背影消失,深叹一口气——昨夜所闻犹在耳畔,若说毫无惊惧,那是骗人的。 可害怕退却,从来就不是第一选择,若不然,我和明途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 徐鸮自从有了赵泽荫给的令牌,几可肆无忌惮地出入蜀州各处。他见我又睡了一觉,问道,“要不要去看看池灯。” 自然是要去的。 随徐鸮出门时,我打趣道,“你可是喜欢上池灯了?” 徐鸮无奈瞥我一眼,“你是不是傻?看不出杨颂与盛池灯才是一对么?” 我愕然道,“我还道她是喜欢你,才总来找你……” “你该不会以为杨颂是为喜欢你才接近你吧?”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想,真是可恶,二人竟然把自己也算计进来,就为了拖我下水。 越是如此,我越要掘出他们的秘密。嘴硬是吧?再硬的嘴,也有办法撬开! 芙蓉府衙内,亮明身份又有荣亲王令牌加持,无人敢阻拦我与徐鸮。 近日芙蓉知府杜仲不在,由布政使杨明辉直管事务,日常一应公务皆由同知霍思危代行。 步入阴湿的地牢,衙役引我们至盛池灯的囚室。杨颂依旧守在牢门外,沉默如石。 却见盛池灯瘫倒在地,面泛乌青,我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揪住衙役衣领厉声质问,“谁准你们动用私刑?!” “回、回大人……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 “是总督大人的命令。”杨颂声音沙哑地接话,“因她拒不交代实情。” 我转看向他,只见他神色萎靡地立在旁侧,脸上赫然一道鲜红的伤。 是鞭痕! 探手试了试盛池灯额际,烫得骇人,显是染了风寒。 徐鸮低声道,严刑逼供时必会泼浇冷水,又是夏天,便是冰水也有。 女子艰难睁开双眼,昔日坚毅的目光因病痛失了神采。想起初见她时那般英姿飒爽的模样,不由令人扼腕叹息。 徐鸮即刻前往药房熬制汤药。我便席地而坐,将女子的头轻枕于膝上。她木然眨着眼,尽显疲态。 “好歹是两州总督,凌虐一名女囚,未免太**份。”我冷声道,“去请同知霍思危过来。” [托腮][托腮][托腮][托腮]不要欺负黄大人。分段标记10.17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8章 第 118 章 第119章 第 119 章 衙役得令不敢怠慢。不多时,一位身着官服、年约四十的干瘦男子疾步而来。此人面容严肃,见我也只例行公事般行礼,明明知我来意,却故作不知。 “霍大人,盛池灯不日便要押送锦州,这么急着用刑,是否太过操切?” “回禀大人,下官依命行事,会同诸位同僚按律提审罢了。审讯过程中衙役用了些手段,也在常理之中。” “是么?”我挑眉,“那我倒要听听,霍大人审出了什么?” 霍思危冷笑一声,拱手道,“黄大人,此案不在您职权范围之内。下官只需向杨大人及总督大人禀报。” 我起身踱至霍思危面前。此人目露精光,态度不卑不亢,倒有几分风骨。 我微微一笑,说道,“也是。本官只是忧心你们出了差池,不好向我义父高相交代。霍大人,人生路长,难保明日朝廷一纸调令,便命你前往他处赴任。若离了蜀州这方水土,不知大人能否习惯。” 霍思危顿了顿,声调不觉低了几分,“下官会命人好生看顾女犯,延医诊治。请黄大人放心。” “行吧,有劳霍大人。” 待徐鸮熬好汤药送来,我们便离开了衙门。 一路思忖,越想越觉愤懑,与徐鸮商议之下,都觉得盛池灯若再留在蜀州,恐有性命之虞。丢枪一事本就是向柏自导自演,闹这一出,无非是为彰显他的权势地位,耀武扬威罢了。 徐鸮听罢我的分析,沉声道,“看来杨颂与盛池灯皆有把柄握于他手,只得任其摆布。” “确切地说,是软肋。” 时不我待,不能再被动等待。芙蓉城处处皆是向柏的眼线,暗中行动难如登天,唯今之计,只有正面恳请赵泽荫相助。 我仍有些反胃,回去又睡了一觉,直至晚间赵泽荫归来方醒。同坐凉亭吃饭,我俩心照不宣,皆未提及昨夜之事。 “你有心事,一正。” 饭后品茶,我倚着栏杆望向天上蔽月的浓云,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道,“帮我把盛池灯弄出来,关押在这儿。” “……好。” 我微微一怔,看向赵泽荫。他缓缓啜着茶,面上并无太多情绪。 “还以为你会多问两句。” “于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赵泽荫起身坐到我身旁,伸手想碰我,却被我却下意识避开了。 “那挺好。顺便把杨颂也带过来。” “……好。” “我回屋去了,头仍有些疼。” 不待我起身,赵泽荫一把拉住我,“一正,你怎么了?很反常。” “就是醉酒不太舒服,别多想。” “过来。” 拉我坐于他膝上,赵泽荫将我整个揽入怀中。他在我耳畔轻轻嗅着,嘴唇贴着我的颈侧缓缓游移。 “我等了你一宿,找了你一宿,虽然知道有徐鸮跟着,你不会有事。” “一时高兴喝多了。” “嗯,往后不可再夜不归宿了,好么?” 细看赵泽荫,他眼中确有血丝,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赵泽荫抱我回到房中,于夜色相伴下低声絮语,直至睡着。自始至终,这个男人都未曾问我为何要保全那二人。 罢了,目的既达便是好的。能利用时,便利用——横竖,也利用不了多久了。 原以为要等,不料次日清晨,杨颂便将盛池灯押至。 我便将二人安置于偏僻后院中,只象征性派了两名亲兵看守。同来的霍思危对赵泽荫毕恭毕敬,对我却视若无睹。 盛池灯烧已退,却仍缄口不言,杨颂亦是如此。我的耐心消磨殆尽,索性不再理会他们。 赵泽荫安排妥当便出了门,我不问他去往何处、所为何事,他只道下午会回来陪我逛街。既如此,我也不好出门,只能在院中散步、看书作画,消磨时光。 一想到不知还要在蜀州滞留多久我便心中急迫,我已很久没见到明途,不知他是否安好,再思及向柏那夜所言,更是心口绞痛。 百无聊赖等到午后,又从午后候至傍晚,赵泽荫仍未归来。我气闷地在门前踱步,早知如此,不如去找祝山枝游玩。 天色渐暗,轿辇终于返回,我急步上前一把掀开帘帷。赵泽荫见是我,略显意外,随即含笑问道,“等急了?” “骗子!说好下午回来的。” 摸摸我的脸颊,赵泽荫说道,“有些急事耽搁了。等我换身衣服,咱们就出去。” 草草收拾一番,赵泽荫带我出了门。于喧闹街市尝遍各家小食,我终是舒展了眉头。夏夜的兴龙泉畔人声鼎沸,我们拉着手听书观戏,穿梭于人流之中,兴致颇高。 “啊?吃肥油?” “嗯,北州苦寒,猎户会食羊肥油蓄积体力。我估计你吃不下去。” 走累了,我们并肩坐在湖边歇息。我一边嚼着糖葫芦,一边惊叹,“光是想象便觉闷腻了。” “等以后有时间,夏天时,我带你去。” “也不能总贪玩,宫里那么多事等着我呢。” 笑了起来,赵泽荫道,“不急,来日方长,不是么?” 有些尴尬地牵牵嘴角,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回去的路上,赵泽荫问我打算何时摊牌。我反问,“你有何建议?” 他歪首笑道,“不是尚有一个谜团萦绕你心么?” “……你倒似事事皆知。” “我唯独不知道你与徐鸮究竟在密谋什么。除此之外,这一切于我不过一场乏善可陈的戏码。” “我们没密谋什么,你想多了。” 赵泽荫并未逼问,只道,“不要紧,你心在我处便足矣。若逼急了,你又要逃。” 我心中百味杂陈,拉住他手问道,“你会觉得……我在逼你么?” 赵泽荫摇头,蹲下身笑道,“上来,我背你。瞧你走累了。” 趴在男人宽大厚实的背上,我又问了一遍,“你会觉得我在逼你么。” “以往或曾隐约有这种感觉,也仅是以往。”赵泽荫徐徐说道,“而现在,你只要知道,我会选择你就够了。” “……为什么,你不怕我是高佑派来的?” “哈哈,你不是。” “啊?如此笃定?” “因有次散朝,高佑曾问我待你是否认真。若不然便果断分开,他忧心你这只小白兔会在情字上受伤。” “……高佑他……竟与你谈论这些?” “总不能终日只议公事,也太无趣了。” 心下慨然,我忽然发觉自己竟从未全然了解众人生活,哪怕朝夕相处。明途是,赵泽荫是,甚至最为亲密的徐鸮也是。 还未行至朴拙园,便见侍卫手持火把四处巡行,似是出了变故。吴淼远远望见我们,急步上前禀报:方才曾有刺客袭击疑犯,已派人追缉。 我立刻跃下地来,怒道,“简直胆大包天!” 赵泽荫却未见太多讶异,只边走边问,“人如何?” 吴淼垂首禀道,“重伤。” 疾步赶至后院,医师早已在场。我上前一看,只见盛池灯腹间鲜血汩涌,竟难止歇。杨颂瘫坐一旁,浑身是血。 我一把拽起杨颂,厉声质问,“何人下手?身手竟如此厉害?” 杨颂目光涣散,喃喃道,“死了也好……免得再遭罪。” 我重重掴了他一掌,一字一顿道,“惹了我黄一正,便想一死了之、一笔勾销?做梦!我偏不教你们死!” 赵泽荫在那头叫我,“一正,没呼吸了。” 我抹去额间汗珠,深吸数口气,走至医师身旁褪去外衫,令人速做准备。 我交叠双手按压盛池灯胸椎,另一侧指挥医师竭力压住创口止血。不知过了多久,盛池灯竟恢复了心跳,血势渐缓。灯火摇曳下,医师配合我以烙铁弥合创面,又以桑白丝层层缝合。 医师问我,这还有救么。 我不知道,也许大概率会死,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学过更好的救人办法,只隐约记得妈妈在家用我的布娃娃练习心脏复苏,如今不过照猫画虎罢了。 力竭跌坐于地,我亦满身鲜血,双手犹在颤抖。 此刻,子时已过。 赵泽荫扭了帕子给我擦擦脸,郑重其事问我,“为何救她?这二人处心积虑利用你,险些害死你。即便救回,终有一日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我瞥了一眼呆滞的杨颂,再看一眼命不由己的盛池灯,无奈地叹息着,“我不知道,大概因为我是个没用的大善人吧。” 没有再说什么,赵泽荫于众目睽睽下紧紧拥住我,一遍遍骂着傻瓜。 这一夜格外漫长,但盛池灯终究被救了回来。她失血过多,恐怕一年半载都难以恢复元气。如今已无法带她继续上路了——若再折腾,她必死无疑。 徐鸮直至次日方知此事。他详细向吴淼询问了昨夜情形后,神色凝重地告诉我,“这名杀手,不简单。” “比你如何?” “唯有交手才见分晓。”徐鸮蹙眉道,“他们二人反击时犹疑不决——是熟人。” “我准备去向柏那儿做笔交易,彻底了结此事。” 徐鸮立刻反对。他四顾一番,将我拉至角落,“玥儿!不可莽撞。” “若不然,便只能求赵泽荫出面。” “……若非看在你的份上,他早就把这两人解决了,一路把你牵涉到长生殿的事里,差点害死你,也算咎由自取,不值得可怜。” “你说得不错,可我偏不想让向柏如愿!纵不能亲手解决他,也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为何不能解决他?” “至少眼下不行。”我气得揉乱头发,却又无可奈何。 “走,我有事告诉你,换个地方。” 恰好赵泽荫出去了,我便跟着徐鸮轻而易举出了门。因昨夜刺客之事,官府增派不少人手于附近及院内守卫,人多眼杂,亦意味着眼线更多。 随徐鸮回到客栈,只见祝山枝正与一彪形大汉谈笑,乐呵呵摆弄着他的龙泉宝剑四处炫耀。 “那是何人?” “鹨爷。” 我心头一紧,霎时紧张起来。徐鸮察觉我神色有异,轻拍我背道,“不是来带我走的,别紧张。” “吓我一跳。” 鹨爷貌虽粗犷凶悍,嘴却意外地甜,连连夸赞祝山枝“宝剑配高手”,几乎要将人捧上天去。 我略显拘谨地上前问候,他却毫不见外,大步上前重重拍我肩头,“哎呀呀,黄大人,许久不见!我家三弟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是我麻烦他才是。” “他打小就这性子,嫌东嫌西。听说剑都丢了两回,真是离谱!您多海涵,多海涵!” “鹨爷……”徐鸮赧然低嗔,“谈正事。” “对了,鹨爷来蜀州是?” “押镖。” “什么镖?” 鹨爷蓦地敛起笑意,神秘兮兮压低嗓音。他本就面相凶恶,瞪起眼来更是骇人—— “一封信。” 回到屋内紧闭门窗,鹨爷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置于桌上。徐鸮沉声道,“一正,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四年前与盛池灯初次交手之事?” 我自然记得。徐鸮当年赴芙蓉城执行任务,取的就是一封信,因而与盛池灯交手,后者始终记得他所使的玄紫剑。 “喏,便是此信。” “椋羽返回丰州后,将柴承文之事禀报了宋鹤。他听后便命我亲自押送此信,务必交到徐鸮手中。” 见二人神色凝重,我未急于展信,先问道,“当年雇佣乌羽堂盗信的,究竟是何人?” 徐鸮低声答,“杨颂。” 四年前,明途甫登基,十七岁的我正待内政司设立之事落定。 而远在丰州,同年十七的杨颂找上初立门户的圣阳镖局——只因觉其在江湖声名不显,又不在蜀州,且自诩“给钱便办事”,隐秘安全。他需有人潜入其父书房盗取一封信,并叮嘱当时已是芙蓉府门客的盛池灯监视徐鸮是否真将信取走,也有了二人初次交手之始末。 信盗出后,徐鸮依雇主要求藏于一家客栈,随即北赴锦州。他却不知,此事尚有后续。 接到委托的鹨爷将此事报予宋鹤,后者觉蹊跷异常:一十七岁少年,看似稚嫩青涩,竟胆大包天雇人私闯一州布政使之书房,却只为取一封信?多留个心眼的宋鹤决定亲赴蜀州,倒不为别的,只怕徐鸮卷入无端祸事。 趁徐鸮刚一离去,宋鹤扮作小二潜入客房,于门梁上方取得真信,誊抄一份后,将真信带走,假信留下。他本意不过留个把柄,免得日后出事被动。 毕竟身在江湖,最忌讳与官府牵扯不清,此道他深谙于心。 然而此事仿佛石沉大海,再无下文——直至今日。 椋羽自徐鸮处得知与盛池灯重逢之事,并将此人伙同杨颂制作木簪、企图利用我解决长生殿的始末悉数告知了宋鹤。宋鹤闻讯,当即命鹨爷亲送此信。 听罢我不禁慨叹:世间之巧合,往往比话本更匪夷所思。 我拿起信笺端详片刻,直觉告诉我——一切因果,皆系于此。 蜡黄的信纸质地殊异,信中并无具体内容,唯满页密密麻麻的人名跃然纸上,甚至有不少都是我所认识的人。 “如何。” 我端详着那份名单,不由得轻笑出声,先前种种疑团在此刻豁然开朗。 “原以为杨颂行事古怪,临行前给母亲、姐姐、弟弟都备了礼,唯独略过了父亲。却原来,他真正要送的,是这份‘大礼’。” 鹨爷抱臂而立,淡淡道,“这些话我可听不明白。东西既已送到,也该告辞了。” 送走鹨爷,祝山枝凑上前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舍,“一个个都神神秘秘的,不告诉我可是怕我添乱?我早已康复了,不信便过两招试试?” “你的要务是看好叶晴,别忘了还有宵小之徒虎视眈眈。” 祝山枝嬉笑着凑近,眼底闪着期待,“黄一正,让给我来取名呗?”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这样吧,你想一个字,我想一个字,届时合在一处取名。” 差点高兴地跳起来,祝山枝连连点头,赶紧去街上买本书回来翻。徐鸮见他跑远,深深叹口气,“真羡慕他,总能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话说的,跟我在一起你也得开心才是,否则倒显得我很无能。” 徐鸮闻言轻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我送你回去,我再去办点事。” 烈日灼人,尽管戴着斗笠,仍觉如置身火炉。我顺路买了碗冰镇梅子汤,回到朴拙园沐浴更衣后,便去探望盛池灯。 杨颂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连日未眠使他满脸胡茬,神色憔悴。 医师连连称奇,说这姑娘能挺过来实属奇迹,若非当时我用那种闻所未闻的法子相救,这个女子一定死了。 我摇着扇子,叫吴淼把杨颂换下去休息。再不休息,怕是还得再救一个。我精力有限,可经不起这般折腾了。 傍晚时分,我正在画画,有人悄然走近,俯身在我颊边落下一吻,继而目光被画纸吸引。 “扎着双辫的小姑娘在吃糖葫芦——我没猜错吧?” “哈哈哈,像我吗?” 赵泽荫眼含笑意坐到我身旁,不顾暑热将我揽至他膝上,“像,不过你比画中更灵动可爱。为何这般喜欢糖葫芦?” “小时候妈妈常买给我,还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 我轻声哼起,“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 赵泽荫听罢笑意更深,“‘把幸福和团圆连成串’——这寓意确实很美。” “人生在世,到最后追求的不就是幸福和团圆么。” “朴素的愿望,会让你实现的。” “你对我这么好,以后不好了怎么办。” 赵泽荫点了点我的嘴唇,望着我说,“与其空忧将来,不如更依赖我一些。我总觉得,你我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纱。” 我没有接话,心中暗叹。朴素的愿望?或许正是这世间最难求的珍宝。 近日平静得近乎诡异。 再无刺客暗中出手,赵泽荫终日忙碌不见踪影,徐鸮追查之事也迟迟未有回音。 无所事事之下,我只能去找祝山枝玩。 所幸他心性豁达,自彻底戒除弥甲散后食欲大增,身形较往日更为健壮,又新结识石在瓶,常与对方切磋武艺,日子倒也自在。 这日天阴微凉,叶晴精神尚可,我们四人便同行到兴龙泉畔散步。 正玩着,便有人上前来问为何龙泉剑在祝山枝手里。 我打量来者,精瘦的中年男人身形颀长,浓眉薄唇、颧骨突起,穿一身黑色的衣服,他一直盯着祝山枝,跳过自报家门的环节,直接索要龙泉剑。 我还想替祝山枝争辩几句,不料祝山枝想都未想便将剑抛予对方,随即拉住我转身便走。 我愕然之际,石在瓶淡然道,“无妨,并非什么绝世名剑。” 叶柔声问道,“祝兄弟,当真不要紧么?” 祝山枝搔搔头笑道,“徐鸮说过,不必为无关紧要之物与人争执。再说——”他自后腰抽出那柄玄紫匕首在我面前一晃,“这才是真正要紧之物!” 我跳起来抢那匕首,“几岁了还整日炫耀!” 他哈哈大笑侧身闪避,旧事重提,“不给你!你不是立志要做‘菜刀杀手’吗?咔!咔!咔!” 倏然间暴雨倾盆而至,乌云压顶,狂风卷地,我们急急到湖边亭廊避雨。 石在瓶细致地为叶晴拭出一片坐处,又以身躯为她挡风。我与祝山枝望着他们相依的身影,皆露羡慕之色。 “你与赵泽荫如今怎样了?” “就那样罢。” “他也不再计较你并非黄一正了。” “……何以说我不是?” 祝山枝难得神色一肃,“他命人掘过黄一正的坟——棺中那具孩童尸骨,总不会是你的吧?” 我心头一震,侧首看他,“竟查证到如此地步……怪不得他那么笃定。” “所以你究竟是谁?” “重要么?” 祝山枝思考了一下,忽又拍拍自个儿脑门朗笑,“不重要,无所谓!” 我望着他笑道:“你可知自己名字的寓意?” “不知道。据说捡到我时,同心锁上便刻着‘祝山枝’三字。” “山枝花,形似小雪,寓意坚韧珍贵。西域不见此花,但曲州山崖之上时有绽放,清雅芬芳,亦可焯水入菜。” 祝山枝搭住我的肩笑道,“你是不是饿了?徐鸮特地交代我得给你按时吃饭,说你饿极了会发晕。” “走,去吃翡翠豆腐包子!那滋味真是妙极。” 滂沱大雨之中,身形如钉的男人,手中紧握着那柄龙泉剑。 竟又是他!祝山枝眼神一凛,反手按上后腰的玄紫匕首,将我护在身后,全身绷紧如临大敌。 雨中传来对方沉冷的声音,“今夜子时,花月塔前——我要堂堂正正将此剑赢回。” “不是说了给你么?拿去便是!”祝山枝扬声喊道。 那人却恍若未闻,忽地将剑掷回我们脚边,转身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中,留下满地涟漪。 “祝兄弟,当真要赴此约?”石在瓶皱眉问道。 “怎么可能?”祝山枝狡黠地眨眨眼,冲我扬起嘴角,“一会儿就把这剑扔了,我也学学徐鸮的作风。”他凑近我轻笑道,“可不敢再受伤,怕某个小神医累晕过去。” 我失笑,抬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发顶,“很好,你算是学到了徐鸮的真本事。”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父子关系还真自古是难题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9章 第 119 章 第120章 第 120 章 这天傍晚,我们用过晚饭正要返回客栈,不料竟又遇上先前被石在瓶逐出天屸门的几位师兄弟。几人倒是客气,寒暄过后便道明来意——原是觉得石在瓶当初给的遣散银钱有些少了。 祝山枝当场便骂他们忘恩负义,石在瓶念旧情只逐不出已是仁至义尽,竟还有脸再来讨钱。叶晴也怒斥他们听人挑唆、同门相残。石在瓶紧攥着拳,沉默如铁。 我略一思索,将手中的龙泉剑抛给他们,“这柄龙泉宝剑价值不菲,你们拿去便是。只一条——若日后还敢来扰,就别怪石掌门不留情面。” 江湖中人岂不知龙泉剑的珍贵?几人得剑后喜形于色,忙不迭发誓绝不再现,匆匆离去,仿佛怕我们下一刻便反悔。 祝山枝拊掌笑道,“妙啊!一举两得。还是你脑子活络。” 还未行至客栈,我便瞧见那顶熟悉的轿子停在外头。祝山枝凑近低语,“他管你管得这么紧?” “谁能管得住我?”我轻笑一声,“我先走了,你可别瞎跑。” 与三人作别后我踏上轿辇。赵泽荫静静打量我,并未急着开口,神情平淡得有些反常。 我便主动向他交代起了怪人索剑之事——毕竟这是柄名剑,又是盛生门献与他的赔礼,总得说清来历,免得日后追问。 “鞋袜湿了,头发也沾着雨。” “那龙泉剑……你真不要了?若要,我再想办法讨回。” “……你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既撞见了,岂能不管?我觉得那怪人来历不简单。” 赵泽荫未再接话,只蹙紧眉头露出一副拒人千里的神色,我便也噤了声。 回到朴拙园,我倚坐窗边画起火柴小人自娱。赵泽荫展读着锦州来的密函,时不时提笔批复。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通传,说总督大人遣人送礼来了。 我一时兴起,嚷着想看是什么稀奇物件。赵泽荫正凝神书写,见我起身出门,忽地大步流星追来攥住我的手腕,厉声斥退守卫,并命吴淼即刻将人打发走。 我挣开他的手埋怨,“什么都还没瞧见呢!你不要的话,兴许我要呢?” 话音未落我已溜出门外,赵泽荫只得无奈跟上。 只见门外停着三四顶轿子,我刚欲上前探看,却再度被他拉住。 “一正,回去。我会处置。” 我甩开赵泽荫的手,一把掀开轿帘——未见其人,一缕幽香已扑面而来。 赵泽荫面色一沉,当即令下。吴淼毫无表情也不留半分情面,径直驱走了那群轿夫。 默默回到屋里,我又开始画小人,赵泽荫并没急着解释,这个时候话说多了也许不是很好的选择。 而我不过是想借题发挥,挑拨向柏和赵泽荫罢了。 脑子里回想着小时候看过的乱七八糟的电视剧,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做呢。 比起大吵一架流几滴眼泪,冷处理好像更好。 画完了画,我起身要走,赵泽荫也跟着站起来挡在门口,不准我出去。 “一正,冷静点。” “我可什么都没干,也没说。” “不是你想得那样。” “你没有告诉向柏我们的关系吗?” “……” 我绕过赵泽荫,拍拍他的背,“我今天不想和你一起睡觉,请你回自己的房间。” 有些于心不忍,可没办法,我不能让向柏有一丝得意。我甚至希望赵泽荫能背着我做点什么,好方便日后翻脸,我隐隐觉得那一天快到了。 次日我正准备出门,徐鸮来了,他几乎与赵泽荫擦肩而过,后者又出门了。 坐在凉亭下,徐鸮打量我一番,问道,“你们又吵架啦?” “小事,你呢这几天干嘛去了。” 徐鸮打了个哈欠,神色略显疲惫,“去查了盛池灯的底细。她虽姓盛,但因父母曾是门中罪人,早已被私刑处决。” “……私刑?” “嗯。她由叔父抚养长大,专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见我开始长吁短叹,徐鸮连忙制止,“别急着可怜他们。她叔父此前奉命来灭口,你猜为何失手?” “别卖关子了。” 徐鸮冷哼一声,“杨颂说,对方既未兑现承诺赢得龙泉剑,盛池灯便该死也该死在宝剑之下——” 我蓦然醒悟:原来那讨剑的怪人竟是盛池灯的叔父!好一招算计,到了这步田地还在千方百计利用我。那剑既赠予赵泽荫,纵使不在他身,也必在亲近之人手中……好啊,真是把我气笑了。 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被抽打的陀螺,明明说好是出来游玩的,却破事一桩接一桩。 我气得直揪头发,四下张望却发现玄紫剑又不见踪影,“剑呢?” “做什么?我平日不爱佩剑,太重。” “我非得去宰了那兔崽子不可!” 徐鸮一把拉住我,轻笑出声,“早做什么去了?再等等,尚有事情未查明白。” 我只好强压怒火。好在龙泉剑已不在我们手中,盛池灯的叔父得手尚需时日。只是心中郁结,一股闷气无处发泄。 今日却有些反常——赵泽荫出去不久便折返,面色阴沉、眼中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一股刚经历恶战般的戾气。 徐鸮一见这情形,低声道,“自求多福,我先走一步。”言罢竟不从正门,一跃上了屋顶悄然离去。 我也紧张起来,慌忙起身,惴惴望着赵泽荫步步逼近。 天气闷热难当,虽无烈日却湿热蒸人。我忙倒了一杯凉茶递上前,“好热,你穿这么正式不热吗,喝口茶去换了吧。” “跟我走。”赵泽荫不由分说攥住我的手腕向外拖去。 我死命抱住凉亭柱子不肯松手,高声叫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得罪你!” “去芙蓉府,今日便将一切说个明白。” “说什么?放开我,赵泽荫——你弄疼我了!” 男人突然松手之下,我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揉着发红的手腕连忙后退。 “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此后你也不必再为此烦忧。” 我怔了半晌,原来是为这事。看赵泽荫神色严肃认真,并非说笑。 “不行!得回锦州求皇上赐婚才算。在那之前,还需贵太妃首肯。她既已言明今秋你与遇婉成婚——她才是你名正言顺的王妃。你现在这样,只会让我颜面尽失。” 我从未见过赵泽荫盛怒至此,确实被吓住了。 只见他一步跨至我面前,单手揪起我的前襟,双目赤红、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究竟在怕什么?在犹豫什么?还是说——你黄一正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放开我!” 我用力去掰赵泽荫的手指,却纹丝不动。挣扎片刻,我终是放弃,闭眼叹道,“要杀要剐随你,我打不过你。” 意料之外,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我唇角。赵泽荫抚摸着我的脸,紧紧将我拥入怀中,胸膛剧烈起伏着,周身戾气倏然消散,“我怎么舍得?在你眼中,我便是那般狂暴粗鲁之人么?” 我只觉燥热难耐,轻轻挣动着,“总之我不去!名不正言不顺……太丢人了!” “你耐心些,待回到锦州,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泽荫终是松开我,神色恢复平静,安然坐回石凳上望着水面,端起那杯凉茶缓缓啜饮。 我将徐鸮所言之事向赵泽荫细细道来,他听罢似是无奈至极,语气里透出几分少见的倦意,“随你们折腾吧。” “所以我们还在等什么,赶紧回锦州吧,我出来好久了。” “我还有事。”赵泽荫顿了顿,又说,“耐心点等我,不准跑。” 我隐约知道赵泽荫所忙何事,与新法推行有关。先前曾零星偷听得一二细节,虽未听明途正式提起,却在他与江鸣之的交谈中捕捉过些许端倪。 我趴在赵泽荫肩上问,“你昨天是不是没睡好,火气这么大。” “被你赶出房门,一夜未眠。” “……骗人。那为何不来找我?” 赵泽荫轻轻捏了捏我的下巴,叹道,“当真。黄一正,你好狠的心。” “若是有人送我三四个美男子,你也会如此。” “不准作此假设。”赵泽荫骤然蹙眉,眼底涌起薄怒,“想都不准想。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坐在他膝上,我试图从他眼中探寻那些被精心掩藏的情绪——那微不可察的伤感巧妙遮盖了他的忧虑,以及那一闪而过的脆弱。 本不该脆弱,也不能脆弱。他生来便注定不能拥有常人所能怀抱的情愫。他必须、也必将成为心若磐石、坚不可摧之人。 我低头吻他。他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潜意识里早已明了,本就抓不住的人,一旦有一丝犹豫,就会再也追不回来。 “困不困?歇息片刻可好?” “我不睡。若我睡着,你又要走了。” “我不走,今天我不出去玩,或者等你休息好了我们一起去玩。” “真的?” 任由赵泽荫将我抱起来,我笑道,“真的,骗你是小狗。” 去冲了个凉,赵泽荫带着倦意躺下。 我趴在榻边为他讲故事,今日说的是蛛神娘娘的秘辛——不同于史书所载的神话色彩,我讲述了一个真实而残酷的传说。 征服与战争,永远是一部鲜血写就的历史。若要驭使万民,非以锋刃,便以土地。 世间众生只要活着便要吃饭,纵然自诩长生不老的长命仙也离不开盐粮之需,与凡人又有何异? 赵泽荫静静听着,只是听着,直至握紧我的手沉入睡眠。 我端详他平静的眉眼,仍清晰记得初闻他时的情景——明途曾手舞足蹈地向我描述他二哥如何在沙场上所向披靡。他那么崇拜他,喜欢他,令我也不禁想亲眼见见,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谁会不喜欢太阳呢?耀眼而自信,拥有那般蓬勃的生命力。旁人只需放心追随,无需忧虑其他。 可命运偏偏不允许。 一时间想了太多,等赵泽荫彻底睡沉,我才轻轻合上门。 我缓步来到后院,推门便见那沉睡的女子静静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药粉交织的气息。 杨颂未料到我突然前来,慌忙起身,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 我俯身仔细检视盛池灯的伤处,见创口已开始愈合,不由轻叹:活下来真是命大。 “她叔父叫什么名字?” “……盛征。” “身手很厉害?比之徐鸮如何?” 杨颂思考片刻,低声道,“极盛时亦不如。” 我不禁困惑:徐鸮当真如此深不可测?这究竟是怎样的天赋异禀? “杨颂,你父亲待你,就这般漠不关心么?” “不过是件工具罢了,不好用便换一个。” “你知道塔拉族吧,他们习俗怪得很,一旦成为寨中之人,世世代代便皆是如此。自然,他们自身势微力薄,所谓‘归属’不过是名义上的宣称,并无实际约束之力。” “……你想说什么?” “家仆的后代,世世代代皆为家仆;生而姓盛,即便父母死于族人之手,她依然只能是盛家人。”我凝视着杨颂,见他垂眸不语,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你可以,也不必要了解这些事。你完成了你轻易能办到的事,可以离开了,剩下的种种皆与你无关。” “轻易啊……”我喟然长叹,多少有些无奈,“我也很累,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赵泽荫昨日许是真的彻夜未眠,直至傍晚时分方才转醒。我正托腮趴在床边端详他的睡颜,见他醒来时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而后才转头看向我。 “喝些水吧,天热。” 他接过茶盅饮了两口,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闷坏了吧?” “才不会,”我眨眨眼,“我给你编了小辫子,一点都不无聊。” 他一怔,急忙低头查看,只见长发两侧已被细细编了数条发辫。又迅速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与脚趾,确认无恙后方才松了口气。 “几岁了恶作剧。” “关起门来何必总绷着脸?放松些嘛。将来的男子都不留长发了,好多人只留短短一层,比和尚的发茬长不了多少,却也清爽利落。” “急什么?若下次再欺负我,我便出家去。” “堂堂大将军,谁敢欺负你呀。”我笑着拉他起身,“快起来,我都饿坏了。” 夜间独处时,我们各做各的事,赵泽荫不时抬眼看我。 我闲来无事,坐在窗下翻看一本托医师带来的医书——字字认得,却总难记牢,许是因从未系统习过。 细细想来,我竟无一事真正擅长,思及此不免有些怅然。又想起长命仙那些伤天害理的行径,那满池黏稠腥秽的残躯与血水,只觉胸中一阵翻涌。 赵泽荫阅罢手中文书,走来将我揽住,下颌轻抵在我发间,声线低沉,“在想什么?” 我向他细细描述了长命仙那罪恶之池的景象——他自然也曾亲自见到了。当时走得匆忙,手边又无引火之物,否则定该将其焚为灰烬。 “比这更惨烈的场面还有许多。”赵泽荫语气平静,说道,“战场清扫之时,尸积如山,那才叫触目惊心。” “人命如草芥,众生若蝼蚁。” “若逢国事蜩螗、兵荒马乱之年,莫说吃糖葫芦,似你这般白白嫩嫩的姑娘,只怕要沦为‘菜人’……幸而如今大梁国富民强,纵有战事,倒不至于动摇根基。” 我放下医书,指尖轻抚过他的眼睑,终于问出那句如刃悬颈的问题。 “你想当皇帝么?”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捂住了我的嘴,目光警觉地扫向窗外。赵泽荫起身走出书房,四下察看片刻,方回身紧闭门窗。 “一正,慎言慎行,不然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我笑了笑,说道,“这么紧张,有宫里的眼线?” “……你应明白,有些人留在身边,未必是因为得宠信重。” “所以,你的答案呢,荣亲王?” 赵泽荫极少这般审视我——眼中凝着疑虑与探究,负手久久注视着我。良久,他别过脸去,似陷入往事之中,指尖在案几上规律地叩击。 “一正,是皇上派你来的么。” “不是,我不是皇上安插到你跟前的人,更不是高佑派来的。” “那么我告诉你,”赵泽荫抬眸直视我,“从未想过。我讨厌锦州。” “纵然是你,亦有身不由己之时,不是么?”我含笑走至他身后,双手轻搭在他肩头,“你厌恶锦州,不正是因太多人逼你去争、去抢,去坐那天下至高的位子?你不想,你讨厌有用吗?” “一正,远离这些是非,牵涉进去可能会死得很惨。” 凑近赵泽荫的耳朵,我低声道,“有你在,我死不了。” 赵泽荫握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身前,“乖乖等我娶你。之后我们便去曲州定居,远离一切纷扰,避世隐居。” “好啦,早些歇息吧。”我未直接应他的话,只掩口打了个哈欠,“别忧心,至少我绝不会让你出事。别太小瞧我的本事。” 这一夜赵泽荫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这个无法逃避的话题一旦被提起,就意味着某些暗流在加速涌动了。 又过了两日,随着徐鸮的到来,故事终于接近尾声了。 清晨细雨迷蒙,潮湿的雨雾笼罩着整座芙蓉城,院中石桌沁着水光,仿佛每一寸空气都在无声蒸腾。 “所有能查的、该查的,基本上就这样了。” “那便定在今晚吧,将一切彻底了结。”我用指尖在桌面上画下一个大大的笑脸,轻快说道,“然后我们就回锦州,不等赵泽荫了。” 徐鸮攥紧拳,声音低沉,“值得么?为了保住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比起家国大事,他们的一切本就不值一提。”我走至他身侧,递出一封信函,声线转轻,“真正的暴风雨,还在锦州等着我呢。” “我明白了。今夜老地方汇合。”徐鸮起身一叹,“给山枝也找些事做罢,否则他没有参与感,又要阴阳怪气抱怨个不停,实在让人头疼。” “咦?叫得倒亲热。” “宋鹤倒是很喜欢他,难得有人愿听他那些唠叨。” 送别徐鸮,我信步至后院探视盛池灯。她已转醒,只是仍虚弱得难以起身。这些时日以来,她与杨颂皆消瘦得厉害,二人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房中气氛不再如往日凝滞,我径直对杨颂道,“今夜随我赴约。池灯行动不便,便留下休养。” 杨颂似早有所料,颓然跌坐于木桌前,哑声道,“若可以……我愿以命相换,求你放池灯一条生路。一切皆由我策划,她不过是被迫卷入……” “你该庆幸赵泽荫并未追究白小白失职之过——在他身边当差,却将我们的事讲给你听,留下他也不过是念在他不谙世事、心肠不坏。” “是我对不住他……我甘愿以死谢罪。” “黄大人,求您饶过颂哥!”盛池灯挣扎欲起,气息微弱,“我们会彻底消失,永不再出现……” 我按住盛池灯的肩膀,阻止她起身,“好好养伤吧,基于你们帮助了承文的份上。” 静待夜幕垂落,我给赵泽荫留书一封,随即带着杨颂悄然离了朴拙园。与祝山枝汇合后,我们一行四人终抵约定之地。 芙蓉府。 仰首望见那方熟悉的匾额,我不由一阵恍惚——故事从这里开始,或许,也注定要在这里终结。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0章 第 120 章 第121章 第 121 章 侍卫得令放行,我们三人踏入府中。来到芙蓉府深处偏僻的小院前,杨颂却骤然止步。他面色惨白,浑身微颤,似是蓦然撞破了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杨明辉的书房。 数年前徐鸮盗信之所。草木依旧,陈设如昨,仿佛时光从未流动。 “你们在外等候。” “万事小心。”徐鸮指节轻抚玄紫剑鞘,目光扫过四周侍卫,神色从容,“即便要杀,我与山枝也杀得出一条血路。” “所以……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祝山枝茫然四顾,他只知今夜徐鸮唤他来是为打架,却不知究竟要对上何人。 我揉了揉这糊涂蛋的头发,笑道,“放心,办完事还得回去睡觉呢。等我。” 推门独入,满室灯火顷刻将我笼罩。 上首坐着两人:一位坐姿如松,俨然武将风范;另一位则神色肃穆,姿态更为拘谨。 “黄大人,请。” 我拱手一礼,含笑开口,“向总督、杨大人。既为密谈,丑话说在前头——今夜所言,概不对外。若二位无异议,我们便开门见山。” 向柏并不急于应答,只瞥了一眼案上信函,比了个“请”的手势。 “我黄一正,想同二位做一笔交易。以杨颂、杨易、盛池灯三人的性命为注——我要用一桩秘闻,换他们活路。” “黄大人,我的两个儿子,从未有人欲取他们性命。” “闭嘴!”我冷声截断,“将亲子交予他人如驱犬马,与要命何异?” “呵……黄一正,且说说你的筹码。” “以长生殿为换。”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江湖上掀了些风浪,早已剿灭殆尽。这筹码……是否太轻了?” “长生殿为祸数十载,盘踞越州深山,却能建起那般恢宏殿宇——总督大人,难道那一砖一瓦,是变戏法变出来的不成?”我步步逼近,声转凛冽,“盛生门多年来一直为长生殿输送金银,两大江湖门派勾结荼毒百姓、祸乱一方——事发蜀越之地,你觉得这是小事?” 杨明辉始终垂眸不语,如石雕般稳坐凳上。 向柏却骤然大笑起身,朝我踱来,“黄一正,是又如何?剿灭长生殿之事我早已上奏圣听!便是有罚,也轮不到你这蝼蚁在本督面前放肆——” 我迎着向柏居高临下的逼视,他眼中杀意凛然,仿佛下一刻便会扼断我的咽喉,“哦?莫非总督大人连长生殿乃是前陈余孽之事,也一并上奏了?” 阴影之中,向柏瞳孔微缩,闪过一丝惊诧,旋即又恢复那副鄙夷玩味的笑容,“信口雌黄,你有何证据?” “想不到堂堂两州总督,竟会被一群丹士玩弄于股掌。什么长命仙——不过是前陈覆灭后遗留的残党,一群做着复国痴梦的蠢货。更可笑的是,那根本并非陈哀帝的血脉,甚至不姓陈!只不过漫长岁月里,他们自觉得称帝也无不可,姓什么早已无关紧要。听着,向柏,昔日陈朝皇帝尊丹士朱厌为国师,并非因其真有长生秘法,而是朱氏一族罹患一种名为‘早老症’的遗传恶疾。患者出生便如老者,十几岁即发白齿摇、佝偻蜷曲,直至衰亡……可惜在那庸帝眼中,这帮病虫却成了长生使者……” “……” “纵容太宗皇帝最痛恨的前朝余孽在你的辖地挖心炼丹,总督大人——你不仅助纣为虐,默许恶行,更操纵杨颂、杨易与盛生门为你行尽肮脏之事,还妄图借逆贼丹药求得长生!光凭此一条,你便已触犯天颜。如何,如今这筹码,可还够分量?” 向柏坐回案前,并不急于应答,反而似笑非笑地看向杨明辉,“明辉,终究是你的家人。你觉得呢?” “下官……但凭总督决断。” 向柏嗤笑一声,“黄一正,你看清了?即便我应了你,过了今夜,他们不还是我向柏的狗?我若叫他们立时便死,他们也不敢多活一刻。” 我踱至杨明辉身侧,轻笑,“总督大人御下之术,实在令人叹服。你能将杨家死死拿捏,凭的……是这封信吧?” 我自怀中取出那封四年前的信函,在二人面前徐徐展开,“杨明辉,令尊曾是珠正王乐正宁启的门客。珠正王兵败被诛后,你们举家逃至越州,沦为越正王的家奴。你勤奋苦读,与白屈庶妹两情相悦,考取功名,一步步坐上这父母官之位——可你从未忘却父辈嘱托:生是珠正王的人,死是珠正王的鬼。这封信,便是你们这些前朝残党密谋集会的铁证。我说得可对?” 杨明辉并未显露惧色,反似卸下千斤重担般长舒一口气。他抬起浑浊的双眼望向我,“仅凭一封信,即便有我的名讳,又能证明什么?” “这是蜡笺。寻常看去并无异常,不过——”我将信纸移近灯烛,温热的烛光漫过纸面,隐藏的字迹逐渐浮现,“‘一正天下,共贺甲楼’。这个证明,可还足够?” 当“共贺甲楼”四字现出时,杨明辉释然一笑,靠向椅背不再言语。 向柏却饶有兴味地睨着我手中信纸,“真是无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当年杨明辉本该上京出任工部侍郎,而你为继续操纵他,暗中将其身世透露给其子杨颂,命他盗出此信交予你处置。杨颂为袒护父亲铤而走险,而你转头便将盗信之事告知杨明辉,胁迫他自请留在蜀州——你将这对父子玩弄于股掌,利用他们彼此担忧牵念,牢牢缚住杨家命脉。自此,杨颂只能对你唯命是从,替你干尽见不得光的勾当。” “哈哈!确有几分本事,黄一正。可即便你手握密信,又能如何?” “总督大人,你与越正王早知杨明辉出身却隐瞒不报,反而一再举荐重用——此事可大可小,不是么?恰巧我黄一正别无长处,最擅在御前搬弄是非。若将这段往事好生‘润色’一番,纵使定不了谋逆大罪,也足够令二位焦头烂额了。” “说吧。这第二样筹码,你又想换什么?” “新法推行之事——请总督大人主动上奏陛下,就在芙蓉府试行新法。并由杨明辉立下军令状:若办砸了,便自缚入京请罪。如何?” 听闻此言,向柏终于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愠怒。他眯起双眼,声线压得极低,一字一句道,“今夜……你很是得意啊,黄一正。” 我拱手应道,“既来蜀越,自不能空手而归。希望总督大人信守承诺,现在你们彼此之间都握有对方的把柄,最好的选择就是相安无事。按照承诺,将杨易从越州大营送回,并命盛生门停止追杀盛池灯,洗清其盗枪的莫须有之罪,还她自由。至于杨颂,我将请大将军经由兵部调往他处。今夜之后,二位所有秘辛皆一笔勾销——如何,总督大人?” 向柏目光死死锁在我手中的信笺上,终是抬手一挥。 火焰如舌,一寸寸舐尽过往残痕。这或许是那个隐忍多年、不惜代价的儿子,所能赠予父亲最后的一份礼物。 杨颂当年本可悄然取走密信,却偏要大费周章伪造窃案,将自己摘出局外——只因他深知,一旦失窃,父亲首疑的必是自己。 何其相似的一对父子,这些年为护彼此,竟皆忍辱至今。 “杨大人,暂请回避,我尚有话同黄大人说。” 待杨明辉拖着僵硬的步子离去,屋内只剩我与向柏。 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皆卸下了姿态,气氛反而松弛下来。向柏拎起铸铁茶壶,斟了一杯清水,亲自端至我面前,“润润嗓子吧,黄一正。” 杯中水色澄澈无味,却令我脊背骤寒。 向柏眉眼间仍凝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径自仰头对着壶嘴灌下两大口,继而俯身逼近我耳畔,“怎么,可怜的小蚂蚁……不敢喝?” 我捏紧茶盅,一饮而尽,“若无事,我便告辞了。” 一把捏住我的手腕,向柏沿着盅纹一点点向上抚摸,“见过银珠,终于认命了吧。” “经过今晚,你应该学会不要轻易宣布胜利不是么。” “优柔寡断的废物……那么多机会竟未能杀你,实在可惜。”向柏一把将我拉近,无视我的挑衅,“不过莫慌,该来的总会来。任你今日多得意,天命……终不在你一方。便在锦州乖乖等着吧——耐心候死,于你已是最好结局,黄一正。” “我从不信命。纵有天命,不在我处,也绝不会在你处。”我奋力挣开他的钳制,退后一步笑道,“你最好谨记:他不是陈哀帝,而你——也永无可能成为下一个梁太宗。” 向柏闻言竟仰首大笑,背过身去不再看我,“皆愚不可及……去吧,黄一正。” 行至门边,我再度驻足,“还有一事,想必总督有兴趣知晓——我在越州,遇见了乐正玄知。但愿他只是恰巧路过,而非……专程为见你而来。告辞了,总督大人。” 随着门闭合,刺眼的光被隔在了夜色另一端,仿佛势不两立一般,等待着时机攫取先机至对方于死地。 走向三人,我望着无月的夜,长叹道,该回家了。 在门口作别,徐鸮带着仍旧一头雾水的祝山枝返回客栈,而我却想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独行片刻。 杨颂默然跟在我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久久未发一语。若他此时欲取我性命,我大抵只能束手就戮——可偏偏无数次机会近在眼前,他却始终未曾动手。 不肯向命运俯首,他选择了倾尽全力,殊死一搏。 “黄一正。” 我回过头,见他仍如初见时那般,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与迷茫。因这可悲的出身与难以挣脱的枷锁,他无法像小白一样成长为一个单纯快乐的人。 “你当真决定放过我们?你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千方百计要借我之手铲除长生殿。说起来,你与他们并无深仇大恨,依你所言,幼时甚至曾被他们治愈疾患、捡回性命。” “……” “仍不肯说么,杨颂?” “我不能说。” 我长叹一声,“也罢,与我无关了。” 回到朴拙园,我颇觉意外——此处的守卫撤走了大半,而我留给赵泽荫的信仍原封不动置于案上。我心生困惑,转向一向在外值守的吴淼。 “王爷呢?” “属下不知。王爷尚未归来。” 心中蓦地掠过一丝不安,我又追问,“何人随行?” “属下不知。” 我急欲出门寻人,却被吴淼横身拦住。他面不改色,只平静问道,“大人的事可已办妥?” 我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赵泽荫人在何处?别让我再问一次!” 这个素来寡言少语、几无存在感的男子眼珠微转,拱手道,“大人请随我来。” 我心怀忐忑地登上马车,惴惴不安、心乱如麻。 这段时日赵泽荫行踪诡秘、难觅其踪,如今忽然音讯全无——莫非出了意外?会是向柏所为?不,应当不会,他断不敢对赵泽荫下手。 难道……这是个陷阱?我心下一悸,猛地掀帘望去,只见马车已行至城门。 吴淼亮出令牌,策马引车径直向城外驶去。遭了,不会是他们联合起来要围剿我吧,向柏不忿今夜被我将了一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杀了我? 恍惚间,赵泽荫的话回荡在我耳边。 某些人之所以留在身边,并非因为重用。 吴淼,难道是向柏安插的眼线? 我叫住吴淼,命车夫停下,强装镇定借口要方便进了树林便往回跑。可恶,疏忽了,我该在客栈等着度过这不安定的夜才对! 身后脚步声急促,几乎下一瞬我便被人擒住。吴淼拧紧眉头,低声道,“大人,请稍安勿躁,以免伤着您自己。” 他再次将我塞入车内,取来一截粗糙麻绳,将我双手反剪缚于身后。马车颠簸,不知行了多久,方戛然停驻。 下车抬头,只见一座古寺森然立于眼前,匾额上题着“证心寺”三字。寺门前立着两名侍卫,目光凶戾、膀大腰圆,腰间佩刀泛着冷光。 吴淼上前交出令牌,守卫仔细验看后,方才缓缓推开了沉重寺门。 吴淼替我解了缚手的绳,语气恭谨却不容置疑,“大人,请紧跟着我。” 寺内灯火幽微,只勉强照见脚下石阶。四下侍卫肃立,杀意弥漫,竟让这佛门净地染上几分凛冽之气。穿过正殿行至后院,我远远望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赵泽荫正立于阶下,同另一矮胖之人低声交谈。 我再按捺不住,疾步奔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转身见是我,眼底霎时涌上惊诧与忧切,低声唤道,“一正!你怎么会来此处?” 那矮胖之人亦回过头来,面露笑意,“哎呀,真巧,黄大人这就赶到了。” 我几乎难以置信,竟会在蜀州这深夜里,见到最意想不到之人,“李泉公公?你、你怎会在此?” 李泉微微躬身,伸手一引,“黄大人,请吧。” 我正要抬脚,赵泽荫却暗暗攥住我的手腕。他眉眼间凝着担忧与急切,声音压得极低,“一正,谨言慎行。” 李泉带着我行至一间侧室门前,他轻推门扇,“大人,请进。” 心如擂鼓,我一步步踏入室内。从庄严菩萨像旁绕至后方,只见侧屋灯火朦胧,暖光流淌。 我缓缓走近,直至看见那道熟悉身影——温柔而坚定,仿佛永远都会率先向我敞开怀抱。 再顾不得其他,我飞奔上前,径直扑入那怀抱之中。刹那间眼眶发热,所有紧张与恐惧皆化作无声湿意,融进他衣襟之间。 “玥儿,你来了。” “明途……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在做梦吧?” “傻瓜,不是梦。”他抬手,指腹轻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灯火映照下,他注视我的目光专注而温存,“你瘦了,玥儿。” “吃不太习惯,但逐渐在习惯了。” “饿不饿,要吃点什么么。”拉着我来到角落里坐下,明途递给我一块牛乳桂花糕,“吃吧,你最喜欢的。” 我小口吃着糕点,一边拭泪,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生怕这是一碰即碎的幻梦,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慢慢吃,吃完了记得睡觉前刷牙,不然会疼。” “外面那些人……是金吾卫吗?” “嗯,这儿是姑姑经常来祈福的佛寺,我觉得清静便住在这里。” “你怎么突然来了?何时到的?锦州又该如何?现下是谁在监国?” 明途含笑将一盏热茶推至我面前,语气平和,“别急,是瑞亲王在监国。” “宫里那么多事,你乱跑什么,这里很危险,真的。” “放心,不要怕。”明途轻轻拂去我唇边的糕屑,低声道,“其实前几日便想见你,但你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 怪不得方才吴淼曾问我事情做完了没有,原来话中有话。 我将今晚与向柏的交易尽数说了出来。明途听罢,含笑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二哥说你心里总装满了大事小事,本想带你出来散心,你却比谁都忙碌。” “我们回锦州吧。” “不急,先回去睡觉,很晚了。” 我猛地站起身,“我不走!你在这里,我怎能去别处?” “别担心。”明途轻轻抱了我一下,说道,“明天我们再好好聊天。去吧,二哥等着急了。” 赵泽荫一直在外踱步,一见我出来便大步上前,并不多问,只对李泉道,“本王先行一步。” “王爷慢走。” 沉默地出了证心寺,上了马车,赵泽荫命人驱车离去。车轮转动良久,他忽然抬手轻抬起我的下巴,凑近细看,“哭过了?” “见到皇上……一时有些激动。” “……没早点告诉你。其实上次我去看望玉琮姑姑时就知道皇上要来蜀州。” “这几日,你一直在此议事?” 赵泽荫向后靠向车壁,长叹一声,“嗯。毕竟远离锦州,纵有要事加急传报,仍须谨慎处置。” “向柏不知情?” 他摇摇头,“此行极为隐秘,除姑姑外,无人知晓。” 时已子夜,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只觉得这一夜格外漫长。 “所以,你独自去见了向柏?傍晚时分皇上将我留在此地,原是为了替你腾出时机。” 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赵泽荫早料到我在离开蜀州前必会去了结某些事,而他本一定会与我同去。徐鸮此前已见过明途,方能如此默契地在今夜“恰好”牵制住赵泽荫。 “黄一正,”赵泽荫指尖微微用力,迫使我看向他,“你究竟有何事,不能让我知晓?告诉我。” “……此前你让我查谢必安非死不可的缘由。”我握住赵泽荫的手腕,他反手将我的手攥入掌心,侧首静待我继续,“谢必安虽非乐正宁启直属部下,可二人往来甚密,他曾参与珠正王的密会。‘一正天下,共贺甲楼’——他并非无辜。” “……”赵泽荫垂眸静默,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声音幽沉,“父皇怀柔,当年杀得不够狠,不够快。” “云娘娘去世后,先帝心神几近溃散,已无余力肃清六王余势。” “夷蔺尚未完全归化,西域混战,六王虽被明面削权,却仍盘踞大梁最富庶之地,根系错综、彼此勾连,更不必说——” “更不必说他们与封疆大吏关系千丝万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轻声接话,“正如越正王与你舅舅一般。” 揉了揉眉心,赵泽荫侧过身靠在我肩上,“往昔纠缠不休,皆因犹疑。” 我抱住赵泽荫,轻声道,“只要你是坚定的,就够了。” [吃瓜][吃瓜][吃瓜]绝不吃瘪的黄大人,要你们好看!!![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1章 第 121 章 第122章 第 122 章 赵泽荫笑了笑,未再深言,亦未追问为何我偏在此时重提旧事。 长夜漫漫,隐有不安弥漫其间,我睡得并不踏实,醒来时却已日上三竿。赵泽荫刚练完枪,沐浴完毕,正由侍女伺候更衣。 我伸了个懒腰,又懒洋洋躺了回去。他整装完毕,坐到床边轻晃我的脸,“一正,该起身收拾了。” “出什么事了?” “今晨皇上驾临芙蓉府的消息已传遍,六品以上官员皆需迎驾。外头忙得像打仗一般,就你睡得最香。” 我连忙坐起身,有些着急,“坏了,这趟出来我没带官服!” 赵泽荫闻言大笑,朝门外扬声道,“晚些时候你带她去便是。” 只见徐鸮应声出现,躬身道,“王爷,马已备好。” 赵泽荫俯身在我耳垂上轻吻一下,便转身离去。 我怔了怔,又倒回枕上打算再眯片刻。徐鸮也不催我,只温声道若还想睡便再歇会儿。 这一合眼,竟直接睡到了正午过后。徐鸮见我还无起身之意,终于将我拎了起来。 匆匆沐浴更衣、吃了些饭,我便被塞进马车。徐鸮吩咐车夫驶向花月塔。 “我穿这身合适吗?” 徐鸮让我换上了一身男装,打量几眼,点头道:“还行,俊俏精神。” “你竟不早告诉我皇上来了。” “……前几日探查时吴淼带我见过。皇上特意吩咐不可打扰你的计划,我才没告诉你。” 我不满地环抱住双臂,埋怨道,“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害我这几天提心吊胆。” “终归不都解决了?”徐鸮凑近些,压低声音问,“没露馅吧?” “说不清,糊里糊涂混过去了,赵泽荫也没再追问。” 与往常不同,今日芙蓉城街市异常寂静。我挑起竹帘望去,长街空无一人,处处皆是值守巡逻的兵士,我们的马车竟是唯一获准通行的车辆。 整座芙蓉城宛若空城,戒严森严,只为迎接皇上御驾。 “以王爷的敏锐,必定察觉了什么。他大概在等你主动坦白。” “啧,真是难应付。” 徐鸮轻叹一声,笑道,“横竖只有你有办法糊弄他。见机行事吧,若真被他逼急了,大不了往地上一滚撒个泼,他也就没辙了。” “喂,胡说什么呢!我才不会打滚撒泼,讨厌!” 闲聊之间,马车已抵达目的地。下车一看,竟是花月塔旁的一处府邸,门匾上书“花月府”三字。 徐鸮告诉我,这是盛家庄昨夜情急之下献出的,昨晚上加急修整布置,这会儿皇上已经住进去了。 向门前金吾卫出示令牌后,徐鸮领我入院。我低声问他,“你的令牌竟如此好用?” 他悄悄递来让我细看——竟是御前侍卫金令。我吃了一惊,“你怎会有这个?” 徐鸮挠挠头,浑不在意,“皇上给的。怎么,这令牌很厉害么?” 我一时无言。这金令唯有御前侍卫统领方可持有,凭此几乎可持械通行各处。 不得不说这院落极为宽敞,与传统宅院大不相同,布局开阔疏朗,并无繁缛装饰,反倒更似一处清肃衙署。 正行走间,忽见一位身着曵地长裙、发间簪一朵芙蓉花的女子迎面走来,笑吟吟唤我,“哟,一正!” 我仔细一看,竟是舒嫔娘娘舒棘,旋即明白此番是由她伴驾。我欣喜上前,她亦快步迎来。 “真是‘袅袅纤枝淡淡红’——纵是芙蓉灼灼,亦不及娘娘三分容色。” “就数你嘴甜,”舒棘听我称赞,笑逐颜开,“走,我陪你略逛一逛。” 一边走着,一边聊了些宫里的事,说到太后醒来逐渐恢复健康,又聊到宫里明里暗的争斗,舒棘滔滔不绝给我讲着,看得出来她又有热闹看了。 我问及还有哪位娘娘同行,她道仅她一人——前些日子恰逢叔母寿辰,皇上特准她顺路回芙蓉城省亲。 我握住舒棘的手,连连道,终究是皇上心里有您,这才是最主要的。 舒棘闻言笑弯了腰,颊生红云,难得露出小女儿般的羞赧之态。闲聊片刻,徐鸮上前催促该走了。 舒棘便朝我颔首一笑,目送我离去。 绕过一方清浅水池,远远便见乌泱泱一群官员身着朝服跪满庭院。烈日灼人,不少人早已汗透重衣,神情委顿,显然已跪候多时。唯有赵泽荫独坐一侧树荫下的椅子上,面色肃穆。 我悄然绕过人群,行至他身侧,目光扫过伏地不起的向柏,心头掠过一丝快意。 “这是怎么了,全都跪着?” 赵泽荫略显烦躁地倾身低语,“我就说他讨厌得很。无人令他跪,偏要作此姿态,逼得他人也只能跟随。” “皇上此刻何在?” “正在内厅听述职。” 见几名低品官员已面色惨白、浑身战栗,我不由问道,“他们这是……中暑了?” 赵泽荫揉揉眉心,“吓的罢了。你未曾见过,初次面圣便吓晕的、殿前失仪的,比比皆是。” 我不禁咋舌,连自己也生出几分紧张,“那我该如何?可要一同跪着?” 赵泽荫瞥我一眼,几乎忍不住笑意,“去罢,跪在最后吧。” 见我要走,徐鸮却伸腿一拦,低声劝道,“旁人都快喘不过气了,你还玩。” 我瞪赵泽荫一眼,嗔道,“讨厌,戏弄我。” 静立良久,方见一长髯官员自内厅走出。他神色淡泊,朗声宣道,“皇上有旨,宣雅兴县令觐见。” “那是何人?瞧着有些面熟。” “中书舍人彭绍,”赵泽荫道,“原在汸州任职,新提拔不久,你不认得也是自然。” 彭绍宣罢旨意,行至向柏面前垂手道,“总督大人,请起吧。天热难当,皇上特赐冰镇绿豆莲子汤与各位大人消暑。” 只见李泉领人奉上凉汤分予众官,向柏这才起身,端碗时目光扫过我们这侧,仰首将汤一饮而尽。 彭绍亲自端了木盘走来,递给一旁的吴淼后向赵泽荫行了一礼,又朝我拱手,“下官见过黄大人。” “彭大人客气了,”我微笑还礼,“今日下官无职在身,不过是王爷随从而已。” 彭绍含笑侧身,“王爷,请。” 赵泽荫喝了两口汤,起身拍拍我的肩,“别乱跑。” 如此一人又一人,时而单独、时而成群,官员们陆续进出觐见。 直至日暮西沉,我站得双腿酸麻,方见一些人得令陆续退去,院中渐空。华灯初上,我连连饮茶解渴,腹中已是水声晃荡。 终于轮到我入内观见。走进屋内,只见赵泽荫仍在同明途低声商议着什么。 未等我行礼,明途便抬手示意,“免礼。一正,过来。” 我略带疑惑地走到一侧静候。不多时,舒棘也奉命前来,随后李泉与彭绍亦相继入内。 “拟旨,”明途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即日起,舒嫔晋为舒妃,代皇后执掌六宫事。册封典礼待回京后再行举办。一正,你须尽心辅佐舒妃。” 我震惊地抬眼望向明途,一旁的舒棘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惊得忘了谢恩。 “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 “都退下吧。” 随赵泽荫走出房门,我心中五味杂陈。莫说是舒棘,就连我、乃至后宫众人恐怕都未曾料到,第一个晋封妃位的竟会是她——无恩宠、无子嗣、无显赫家世,能率先封妃,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我不由回首望向那扇仍透出灯光的门窗,脚步竟一时滞重难移。 “该回去了。”赵泽荫牵起我的手,轻声问道,“怎么了?今日没有你登台献技的机会,觉得不尽兴?” “你说……皇上可是真心喜欢她?” 赵泽荫在夜色中低笑,“嗯,自是喜欢。但这并不重要。” “喜欢这种情感,是否其实很廉价?” 赵泽荫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缓声道,“宫中能得恩宠,有几分喜欢已属难得。至于更多……既身处深宫,便不宜期盼过甚、渴求过多。摒除执念与贪欲,安稳度过此生,便够了。” 是啊,这宫中女子的命运,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一路无言,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往事悄然浮现——想起明途还是太子之时,我们曾一同谋划:既娶迎蓁为后,便须有人能辅佐她执掌后宫。设内政司,我便可名正言顺协理宫务,更重要的是,不必长居宫中。 多年的宫闱生活早已令我厌倦至极,我亦曾渴望逃离那座金雕玉砌的牢笼。 记得明途当时笑着说,等出去住了,你就可以像你妈妈一样每天上班下班,开开心心,但你要记得玥儿,每天都要来看看我。 我好像没有做到这个承诺,我真是个坏人。 回到朴拙园时,杨明辉在门口等赵泽荫。我懒得理他,径直走开。 刚下了汤池准备冲个凉赵泽荫就来了,一起泡了一会儿,见我不说话,他侧过身捧住我的脸,轻柔的吻顺着额头一路向下。 “我今天不想。” 嘴唇停留在我胸口,男人抬起眼,略有些诧异和尴尬,“你怎么了小花,闷闷不乐。” “我们什么时候走,皇上呢?” “皇上还要去丰州,已经调丰州大营沿途护卫了,蜀州境内便由向柏护送。” “丰州?也是为了新法?” “嗯。” 明途竟然没有告诉我,有些气恼他的决定,但这种大事轮不到我瞻前顾后。 有些惆怅,我趴在池子边默默想着这三个月发生的事,不知为何,总感觉失去了什么一样。 “小花,看着我。” 再次将我揽到怀里,男人温柔地看着我,依旧是点点轻柔的触吻,落在眼角。 “你什么时候才能满心满眼只有我。” “我做的不好吗,让你失望了。” 摇摇头,赵泽荫无奈地笑了起来,“不要急,你可以慢慢来,我有足够多的时间等你。” 我别过头去,呆愣了半晌,搂住了男人的脖子,“你又有多少时间可以给我呢。” 赵泽荫抚摸着我的背,让我靠在他胸膛上,“往后余生都给你。” 我们在蜀州的事务已近尾声。 皇帝既已亲临,新法推行便成定局,向柏先前种种表演尽数付诸东流。在绝对的皇权面前,纵使那曾是备受他们欺凌折辱的少年,天子之威依旧压得他难以喘息。 白日里官员轮番觐见,要从容应对明途的诘问实非易事——他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想敷衍他根本不可能。 向柏之所以掀起这许多风波,不过是想彰显他对蜀越的绝对掌控。 若天下太平、四海清晏,他这个两州总督便显得多余了。原本丰、蜀二州皆极力抗拒新法,如今蜀州既已主动请缨,丰州自然只得跟随。 赵泽荫此行最大的目的,竟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达成了。 直至最终,我才明白他亲赴蜀越的真正用意,也理解了他为何称这一切为“拙劣的表演”。 是啊,任你如何作戏,新法终将推行,已成定数,无可转圜。 细想来我或许略亏几分——损毁那封密信,意味着主动放弃了一枚很好的筹码。 不过此行我亦收获良多,譬如,又结识了两位忠厚侠义的友人。 “黄一正,同你说话呢,怎么老是走神?”祝山枝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可想好了?名字。”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思绪从远方收回,望向叶晴与石在瓶,我微笑道,“取一个‘正’字吧。” 祝山枝略显意外,挠头向徐鸮求助。后者抱臂笑道,“这还看不出来?也从你名字中取一字。” “这……取个‘山’字?” 我含笑点头,“‘山’字甚好。便叫石正山吧——‘火来秉节正如山’,愿这孩子行止端正、持守如山,永不偏倚。” “就这么定了?”祝山枝瞥了瞥这些天翻烂的书卷,虽有些不甘,仍点头道,“也罢,寓意极好。” 叶晴掩唇轻笑,“正山,石正山……真是个好名字。祝兄弟,往后请你来做正山的师父可好?” 石在瓶拍了拍祝山枝的肩,“便这么说定了。” 祝山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明亮欣悦,“包在我身上!” 我欣慰地摸摸他微卷的头发。他是真的走出来了,坦然迎向新的人生。师父若在天有灵,见他能如此,也定会欣慰吧。 这天晚上大家欢聚一堂,祝山枝决定在蜀州再停留一段时间,到时候跟着石在瓶和叶晴一同离开,而我得先走了。 夜色渐沉,我与徐鸮沿街缓步而行。他见我似有心事,轻声问道,“是不是想随皇上去丰州?” 虽知赵泽荫必会沿途周密安排,我心中仍难全然踏实。 “我去一趟吧。” “……阿鸮……” 徐鸮拍了拍我的肩,取出明途所赐的那枚令牌,说道,“上回启程去雍州时,皇上便将此令给了我。此物似乎极为贵重,我也没什么可以回赠于他。此番我便保护他去丰州,正好也回去探望下雪客他们。” “我这么说有些自私,唯独交给你我才放心,其他任何人我都信不过。” “哈哈,何必见外?他是个好皇帝,即便不为你,我也愿走这一趟。况且……对他,我们心有亏。” 我怔住了,不知为何眼眶一热,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徐鸮连忙取出帕子为我擦脸,“别哭别哭,一会儿王爷若问起,我可不知如何辩解。别哭,玥儿。” 我强忍住泪水,绽出一丝笑,“他会喜欢你们的。我们都是好孩子。” 不远处,见赵泽荫正走来接我,徐鸮轻声道,“傻瓜,放心交给我。我先走了,在锦州等我回家。” “嗯,你务必要一切小心。” 待徐鸮离去,赵泽荫才缓步走近。他似乎早已知道徐鸮的打算,又或者他们其实早就商量过了。 “如何,事都办完了么。” “你呢?” 赵泽牵住我的手,身上带着淡淡酒气,“嗯,一身轻松。从此只需专心与你卿卿我我便好。” “什么嘛,到头来你自己心里也装满了事,还说我。” “哈哈哈,走咯,回家。” 七月初二,清晨微雨,我与赵泽荫悄然离开芙蓉府。 归途再无杂事相扰,我坐在车中闲来无事,索性又开始打扮,连脚趾也染上颜色,并且强迫赵泽荫分我两缕头发扎小辫玩打发时间。他拗不过我,最后选择了投降任我摆弄。 七月初十,我们再度行至云观县。我原想再抱一抱那只熊猫幼崽,却听廖森惶然请罪:因下人喂食不慎,那小兽竟已夭亡。我心中怅然若失,并未责怪于他,只是不禁感叹世事无常。最可惜的是,明途还未曾见过它。 既无熊猫可看,也再无理由耽搁行程。我们一路快马加鞭,回到锦州,已是八月初一。 熊猫这个情节,其实是一个伏笔,番外内会提到。一般不会写无意义的情节。只不过番外遥遥无期呀( ⊙ o ⊙ )! 另外,蜀越篇的主角,其实应该是杨颂吧(笑)。多谢各位看到此处,虽然只有个位数观众。:-D不要紧,希望你们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2章 第 122 章 第123章 第 123 章 暮色四合时,终于抵达锦州。 望着眼前熟悉的玉京河,我竟有些恍惚——三月离京,八月方归,不知不觉竟已离去这么久。河畔的木槿开得正盛,粉白黄紫连绵成片,像是在等待我回来观赏,日落之后,温热微燥的晚风捎来若有似无的花香,拂面而过。 “随我回家。” “啊?才不要呢,我自己有家,为何要去你那儿?送我回去便好。” 赵泽荫面色微沉,我却毫不退让。我一心想回自己床上好好睡一觉,这有什么不对? 最终未再强求,任我欢快地跳下马车,赵泽荫却又嘱咐道,“近日徐鸮未归,小白也尚未回来,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明日再搬来我这边,今日便不折腾你了。” “明天再说嘛,你也快回去休息!” 我连蹦带跳地跨进家门,熟悉的一切令人身心顿时松弛。一路带回不少玩意儿,我吩咐莺儿拿去分给众人。数月不见,这丫头似乎又长大了些。 舒舒服服沐浴更衣后,叫厨房做了几样小菜。我坐在镜前,等莺儿替我擦干头发,却见她小脸紧皱,欲言又止。 “怎么了,想徐鸮了?他也快回来了。” “姐姐……我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我回头捏捏她粉嫩的脸蛋,“要说就快说,一会儿该吃饭了。” 莺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摇摇头,小声嘀咕许是自己看错了。 随即她又恢复活泼,按按我的肩,“姐姐一路辛苦,吃了饭早点歇息,明天我再给你看我最近的学习成果。” 这丫头越发懂事了。她出去端菜时,我想着先将师父的信件收好。忽闻门口脚步声起,回头的刹那,只觉时间仿佛凝固——恍若一场漫长的梦境最终因剧烈的疼痛而惊醒。 “你不是黄一正!!妖怪……妖怪!杀了你,杀了你!” “金娘……” “姐姐,吃饭啦!有你最爱的——啊啊啊姐姐!姐姐!” 剧痛自麻木的身躯蔓延开来,我下意识低头,只见一柄短刀正正插在左腹,鲜血如盛放之花在白衣上不断蔓延。 踉跄跌向方桌,我勉强扶住桌缘,却只觉天旋地转。 疯癫的女人猛地扼住我的喉咙,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令我站立不稳。 倒地前的最后一瞬,隐约瞥到有人冲入屋内,随着刀子自我体内拔出,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恰如那个永难忘却的夜晚。 “姐姐!姐姐!不要死……不要死啊!”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滴答作响的时钟声唤醒。 目光所及是有些泛黄的天花板,上面贴着我最爱的海报——那部著名动画里帅气英勇的猫侦探。它总在千钧一发之际现身,粉碎大牙鼠的阴谋。 妈妈曾问我为什么如此喜欢它,在那么多动画片中,唯独《猫侦探的绝赞夏日》让我百看不厌。我当然喜欢,因为总觉得猫侦探像那个我从未谋面的爸爸。 没见过又如何?爸爸的照片就摆在我的书桌上,他总是微笑着看我画画、写作业。 起床了,小懒虫。 一个陌生的男人,可我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毛绒绒又帅气的毛寸头。他系着围裙,正俯身轻拍我的脸。 玥儿,小懒虫,该起床吃早餐啦。 让她多睡会儿吧,刚出差回来,一定累坏了。 女人从门边探进头来,乌黑的长发流泻,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她穿着最心爱的红色运动服,永远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模样。 不是说好一起去超市采购吗?中午我们吃火锅。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是印着小海豚的睡衣,脚下踩着最喜欢的兔子拖鞋。这里的一切,无一不是我最熟悉的、最眷恋的。 怎么了玥儿?怎么一大早就哭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扑进男人的怀里。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你们都不在了。 怎么可能不在?你偷偷用我的精华液,我还没揍你呢。 女人笑着捏捏我的脸,一如记忆中那般温柔明媚。 小傻瓜,这么大了还改不了撒娇的毛病。快去刷牙吃饭啦。 有什么关系?这可是我的宝贝闺女。 刷!牙!吃!饭! 来了来了,这就来—— 我手捧热牛奶站在窗前。外面天地苍茫,大雪初霁,惨白的太阳悬在天际,却带不来多少暖意。真正的温暖来自屋里的暖气,来自手中的杯子。 饭后下楼,我又遇见了戴着老花镜的徐奶奶,她拎着一只肥嘟嘟的狸花猫——那是他们家的“猫侦探”,总爱往外跑。 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俯身捧起一抔雪,冰凉刺骨,真实得令人心颤。 玥儿,走啦,快点! 热闹的超市里循环播放着熟悉的贺岁歌曲。 财神到,新年到,处处都是红彤彤的对联和装饰。原来已经过年了吗? 今天几号了? 我的小宝贝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累睡糊涂了?今天是除夕呀。 原来如此,是一年中最令我期待的日子。 采购了满满一车年货,见我拎得吃力,男人一把接过最大的袋子扛在肩上。他个子不算高,也称不上伟岸,但那背影却莫名让人心安。 玥儿,和同事处得怎么样?合适的话带回来给爸爸妈妈看看。 说什么呢,我才多大?我才八岁啊! 闻言,女子笑得前仰后合。她挽住我的胳膊,悄声说,上次通电话,你不是说和一个单位的同事相处得挺热络?又高又帅又有钱,我和你爸还期待着呢。 先说好,他要是对你不好,爸爸可不会客气。 没错,你爸爸可是队里拿过三届的散打冠军。 可我才八岁。 不是吗?我再次低头审视自己,惊觉自己并非八岁的模样。更可怕的是,我究竟是谁? 望着有说有笑渐行渐远的两人,我慌忙追了上去,像是害怕再次被抛弃。 身后的大雪,仿佛永远不会融化。 夜色中不时传来爆竹声响,可窗外却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 我像小时候那样蜷在女人怀里。 她会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亲昵地吻我。此刻她正靠在男人怀中抱着我,我们紧紧相依,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可今天是除夕,一过十二点,就是他的生日了。 追云姨姨的儿子,明天要过生日了。 嗯?谁是追云? 她的儿子,明途,赵明途。 嗯?不认识,是你的新同事吗? 他在哪里? 玥儿,这里啊,没有追云,也没有明途。 时间正一步步逼近午夜。 滴答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人在某个地方一声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得去找明途,他一个人会害怕的。尽管他已经是个男人了,可是一个人……总会害怕的。 玥儿,你要去哪里。 玥儿,你要去哪里? 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不是吗?别走,留下来吧。 可明途——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不,不,我是谁?不,我得去接他。 可你走了———也许再也看不到我们了哦,玥儿,可怜的玥儿。 可你们,早就死了呀。 窗外的夜如同漆黑凛冽的飓风席卷而来,瞬间吞没了定格在拥抱瞬间的男人和女人。只觉得有种声音如利刃般企图撕裂我的胸膛,大量的鲜血裹着黑暗的碎片,扭曲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快逃,快逃,快逃! 我不回头地在黑暗中奔跑,逐渐感觉到灼热,觉得自己就快要融化。远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仿佛可见却不可及。 玥儿,别走,玥儿,留下! 一正,留下,一正,别走! 力竭了,我最终没能抓住那一缕光,不,那并不是光,只是一簇火,一簇燃烧着的,永不熄灭的火。 温热的火,微微发烫。 周遭的一切逐渐清晰了起来,黑暗总会被驱散,天总会亮。 “一正,一正,天,她醒了,快去告诉王爷,一正醒了!” “师兄……” “没事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明途呢,我,我要带他走……” “皇上还没回来,别担心,他很好。” 明晃晃的门口,高大的身影沐浴在光晕下,他停滞了片刻,大步跨过来,发烫的手像是要把我的脸融化了。 “终于醒了,终于,醒了。” “王爷,她神智还有些混乱,许是惊吓过度,不过没有大碍了,我去给她煎点醒神的药。” 拨开我额间的碎发,男人赤红的眼睛有些湿润,嘴唇在轻轻颤抖。 “渴。” “嗯,我喂你喝水。” 嗓子有些干,可比起这点不适,左腹的剧痛更令人难以忍受。 天有些热,可我又感觉有些冷。不敢用力呼吸,我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没什么力气,但知觉都在。 “你吓死我了一正,差点以为你———” 我逐渐想起了发生过什么事,金娘突然发疯没有任何征兆地刺伤了我。 “刺得不深,不致命。” “你昏迷了两天。” “我在哪里?” “我家,放心。”男人俯身轻轻搂住我,声音低沉,“太好了,你没事。” “赵——泽荫,那团火是,是你吗?” “……是我,是我。” “我梦到了死去的人,他们挽留我,可那团火却在另外一头。” 被男人用力抱住,我无力地瘫软着,我只听到他说,回来,别走,别离开我。 又昏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微弱的光从窗外透进来,四下寂静,唯有均匀的呼吸声响在耳畔。 我摸了摸身边人的胸膛,男人只是下意识拉住了我。 我尝试着挪动身体,有力气但不多,疼痛感依旧困扰着我。 “怎么了?”惊醒的男人支起身体,紧张地看着我。 “我想尿尿。” “别动,小心伤口裂开。” 只见赵泽荫翻身下床取了一只木盆,我大惊失色吼道,“我不要!我能走,我才不要在床上解决!” 愣了愣,赵泽荫走上前来,“害羞什么?你哪里我没看过。” “我!不!要!” “好好好,你别激动。我抱你。”小心翼翼将我打横抱起,赵泽荫无奈地说道,“我看你是清醒了,又可以张牙舞爪。” “没力气,头很晕。” “昏迷了好几天没吃饭,不晕才怪。” 顺利解决完,我用力嗅了嗅,大热天好几天没洗澡,感觉已经浑身发臭了。 趁机拉开衣服,我小心翼翼努力看了一眼左腹的伤,厚厚的纱布上仍能看到一丝丝血,真是疼,疼得让人烦躁。 在我的坚持下,赵泽荫帮我擦洗了一番,这才又把我抱回床上躺好。 “好些了么。饿不饿,吃点什么。” “等天亮吧,也不太饿,还是困。” 赵泽荫把我环在怀里,半晌,他低头吻我的额头,“疼吗?” “疼,我怕疼。” “坚强点,你这么勇敢。” “你当时受那么重的伤,一定比我疼多了。” “可我一想到你就不疼了,只有急迫和担忧。” “睡吧,你没休息好。” 想用力却又害怕弄疼我,赵泽荫只能轻柔地蹭着我的耳朵,“一正,我从没这么害怕过。” “只是小伤,别担心。” “你像是会随时消失一样。” 我笑起来,亲了亲赵泽荫的下巴,“我就跑了一次,你怎么就杯弓蛇影了。” “不守诺言没有规矩的小妞,不能用常理来判断。” 拍着赵泽荫的背,我安抚着他,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睡吧。 昏睡了数日,我的精神总算渐渐好转。 赵泽荫白日处理公务,夜晚便一直守着我,连番操劳之下,眉宇间也染上了倦色。 一能下床,我便不肯再躺着,只是伤口隐隐作痛、愈合缓慢,难免令人心烦意躁,不如走动走动,也好分散心神。 王府之中明显增派了守卫,除夏姑可贴身照料我外,便只有吴淼在内院值守,其余人等一概不得近前。赵泽荫显然是反应过度了,弄得众人紧张兮兮,也害我哪儿都去不得。 今早我缠着夏姑硬是洗了个澡,她哭丧着脸说王爷若知道我沾了水定会动怒。管他呢,洗了再说,实在是忍不了了。 沐后坐在院中晒太阳等头发干透,我将吴淼唤来问了几句。他说,我遇刺当晚,急报便已传了出去。 “……你手脚倒快。” “王爷也是默许的。” “啧,多大点事,小伤而已。” “主要是大人昏迷不醒,情况反常,确实……有些吓人。” “吓人?难不成我发癫抽搐了?还是……失禁了?” 吴淼竟真的认真回想片刻,“那倒没有,只是昏迷。” 我松了口气,好歹没太丢人。忽又想起家中情形,忙问如何。吴淼只道,已命人暂封了宅院。 “什么?那我家里的人呢?!” “少操心。”吴淼见赵泽荫回府,当即恭敬退至外侧。男人沉着脸打量我一眼,走近便道,“就知道看不住你。” “没办法嘛,都要臭了。” “那也没你的小命重要!胡闹!” 我也有些来气,坐起身时腰腹用力不慎,撕裂般的痛楚顷刻袭来,顿时跌回竹椅,冷汗涔涔。赵泽荫赶忙扶住我,语气也软了下来。 “一点儿也不臭!再说我又不嫌弃,不知你别扭什么。” “知道啦知道啦。” “黄一正,今日我去见了母亲与太后。” 我心下一紧,勉强靠坐起来,“然后呢?” “都未同意。” 我笑了笑,心头一块石头反而落下。赵泽荫眉头紧锁,无奈轻叹,倾身将我拥住,良久不语。 “待我好了,我同你一起去求。” “我告诉你此事,只是想叫你明白我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免得你自顾自胡思乱想。她们同不同意于我并不紧要,你只需记住这一点便够了。” “那……我能去荡秋千了吗?” “……黄一正!” “惦记好久了嘛,就想荡秋千!” 赵泽荫被我气笑了,更衣后便要抱我前去。我坚决不肯——王府里这么多人,也太丢人了。 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一边吃着酸溜溜的葡萄,我一边同他说起先前那场大梦。 他听得一头雾水,问我,“超市是何物?” 我顺手取树枝在地上画起来,细细同他解释。他摸着下巴道,“想法倒是新奇,但要如何防人偷窃?” 一说起这个我可就不困了,顿时滔滔不绝讲起防盗扣与摄像头。虽也不知具体是何原理,但糊弄人,应当还是够的。 一边吃午饭,赵泽荫一边听我说话,忽然问道,“对了,你先前是否提过一位名叫比尔斯的外邦神父?” “你记性倒好。” “他如今人在锦州。” 是了,先前我离开锦州时,余清似乎提过写信邀他前来。看来是该去见见他,或许他对同心蛊会有所了解。 “你干嘛把我家封了?” 赵泽荫瞥了我一眼,放下筷子,“你可还记得当时发生何事?” 我只隐约记得正要吃饭,金娘突然闯进来刺了我一刀,之后我便全然失去了意识。 “她伤了你之后,当场就在你面前自尽了,血流得到处都是,宅子暂无法住人。你安心住我这儿,其余人等,尚需严加审问。” 心中顿时五味杂陈。金娘究竟为何如此?如今她人已不在,真相再难追寻。 胃口尽失,草草吃了几口,我便坐到秋千上发呆。赵泽荫似乎心情不佳,许是公务上与赵怀忠有分歧。 下午赵泽荫有客人,仍不允我出院门。我只能在不算宽敞的花园里来回踱步,实在闷得发慌,便嚷着要吴淼放我出去。他坚决不肯,却又不敢真与我动手。 一出院落,活动范围大了不少,我只觉空气都清新了几分。也是凑巧,沿水池走了片刻,却恰撞见来访的客人—— 竟是吕显与其妹吕遇婉。 这般不期而遇,送客的管事一见我,顿时神色紧张。 “黄大人,身体可好些了?” “小事而已,多谢关怀。” 吕显目光落在我腰腹间,停顿片刻才移回我脸上,“那便请好生休养,告辞。” 吕遇婉并未与我交谈,只微微一礼便随兄离去。 不料走出几步,吕显却又折返,低声道,“黄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随他走向池边两步。日光明烈,照得他苍白的脸颊微微发红。 “黄大人,舍妹与王爷自幼相识、两小无猜,更对他倾心已久。还请您看在这份情谊上退让一步,莫叫彼此难堪。” “大热天特地带遇婉前来,原是为了说这个。” “顺便也来探望黄大人的伤势。” [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黄大人舍不得哭呜呜,坚定的好孩子( ⊙ o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3章 第 1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