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兄入朝被发现了》 第1章 第 1 章 宁和元年三月初九,大雍都城洛京。 寅时三刻,晨光将曦、寒露未散,鸦青色的天幕下,巍巍宫城无声矗立。今日是新帝登基后首次恩科殿试,三百余位贡生齐聚于宫城东启门外,静候内监传旨。 世家豪门子弟大多锦衣玉带、高谈阔论、胜券在握,而少数寒门子弟布衣素袍、神色拘谨、静立一旁,对比鲜明。卫瑾身着兄长特意为殿试置办的青色圆领袍、隐于人群之中,袖袍下手指微微颤抖。 她并非贡生,而是替兄应试。 卫瑾出身西北偏远军镇,家境贫寒,自小父母双亡、与孪生兄长卫瑜相依为命。兄长十五岁初试即中秀才,十八岁又中举人,素有天才美名,今逢新帝开恩科,正是出人头地之时。 然而,世事无常,昨日兄长突遭横祸,为救惊马下的老翁,不幸右臂骨折、伤势惨重;她赶往负责殿试的仪制司为兄长告假,却被拜高踩低的门吏拒之门外。 若殿试时兄长不到,就要被革去功名、永久禁考,前程尽毁;况科举场上苦门阀世家弄权久矣,兄长此次志在夺魁,非为一己之私,更为天下寒门争一口气,绝不可退。 眼见兄长多年苦读将付之东流,卫瑾只略加考量便下定了决心,她要代兄殿试! 她深知殿试替考乃欺君大罪,可若能以她之躯,换兄长抱负得展、天下学子公道得偿,即便刀斧加身,她亦不悔。 更何况,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触摸到朝堂天下、施展毕生所学的机遇,哪怕龙潭虎穴,也值得一闯。 卫瑾与兄长外貌天生便有六七分像,她又常年劳作、不施粉黛,如今以高领中衣遮掩喉部,剔去一半鬓角、仿男性束发,又以黑碳抹眉,即便是相识之人,乍看之下亦难辨雌雄。 她正回忆兄长转述的礼仪流程,一旁忽响起一个略显犹疑的声音:“……卫兄?” 卫瑾回首,面露恰如其分的疑色、拱手行礼并沉声道:“晚生卫瑜,请问足下是?” 眼前站着一位头戴玉冠、身着灰锦袍、气质不俗的高大贡生。他略一上前,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卫瑾呼吸一凝、进退不得,一时僵持不下。 “在下钱文舟,久闻卫兄大名。昨日演礼结束后,本想与卫兄打招呼,只是远远见卫兄行色匆匆,只好作罢。今日再见,便来问个好。”贡生笑道,似未察觉异样。 听他言及昨日,卫瑾霎时忆起仍重伤卧床的兄长,袖中的手猛地攥紧。她强撑微笑应道:“多谢钱兄抬爱。钱兄大名,如雷贯耳。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钱兄切磋。” 这倒并非卫瑾的客套话。钱文舟,阳河郡太守与县主之子,是世家中少有的、颇有真才实学的子弟,卫瑾听兄长提起过他。 “好啊,日后还望卫兄不吝赐教。”钱文舟兴致勃勃道,“今日殿试,钱某静候卫兄大展经纶、魁星点斗!” 卫瑾客气推辞两句,见钱文舟未曾对自己起疑,心下稍安——所幸兄长自进京以来鲜少与人走动,无人识得“卫瑜”真面目,一切方有转圜之余地。 时辰已到,东启门开,两列内监提着宫灯鱼贯而出。贡生按前日演礼时的规矩列队,及至卫瑾,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迈步上前。 代兄殿试首道难关,便是解衣搜身。礼部官员面无表情,对卫瑾略一颔首,示意其脱去外衣鞋袜。 尽管事先已用布条裹胸,卫瑾亦无全然把握。她强捺着将被异性碰触的不适,手指颤抖,缓缓解开腰带、褪下了外衣。 在官员搜身的手将要触及前胸时,卫瑾猝然轻呼一声、弓下身来,堪堪闪过官员的手。她抬起头、面色苍白,哑声请罪道:“大人恕罪,日前安仁坊惊马伤人,晚生为救人意外受伤、恐有骨裂、痛楚难当,还请大人担待……” 卫瑾掀开中衣下摆,露出身前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昨夜她以重物木板压身、强忍钝痛数个时辰,方造就了这一身“伤势”。 官员见状果然眉头紧锁。他似是不愿多事,又似是动了恻隐之心,犹豫片刻后,避开了卫瑾身前,搜过她背后与四肢、又检查了内外无夹带后,便抬手放行。 卫瑾暗舒一口气,重整衣履,往泰和大殿徐徐而行。 殿外,已搜检之贡生静候唱名。只听内监高声道:“会试头名,秦州府,卫瑜!” 卫瑾挺直了脊背,递上兄长的身份文牒,声音不高不低、态度不卑不亢,应道:“晚生卫瑜,在。” 无数道目光霎时汇于卫瑾一身,或审视、或嫉妒、或好奇。 礼部官员仔细查验了文牒,确认无误便放行。 泰和大殿内设桌椅三十套,卫瑜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前排正中央,距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不过十余步距离。周围陆续有士子落座,卫瑾也盘腿坐下,打开包袱,将笔墨砚台照习惯依次排好,静待殿试开始。 “圣上驾到!升殿!” 内监唱声未落,殿内外三百贡生已齐刷刷跪倒、行三拜九叩大礼。 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响起轻捷有力的脚步声。大雍当今皇帝——谢稷,自大殿左侧暖阁而入。片刻后谢稷落座,殿内响起了他清亮有力的声音:“众卿平身,赐坐。” 新帝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却在掠过前排几个寒门子弟时,有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卫瑾虽垂着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些。 待众生坐定,谢稷便宣读了今日考题:“今日殿试,时论策一道,题为‘日月何明,谷木何依’,还请众卿各抒己见、知无不言。” 考题一出,不少考生面露茫然,周遭隐约响起了几道失态的吸气声。 此题看似论天地自然,实则暗藏机锋。日月依天、谷木依土,可日月谷木所指为何,宽泛不易切题。若照通解,做一篇君民之道的策论,对卫瑾而言倒也不难,可难免落入窠臼、流入平庸。 卫瑾正举棋不定之时,忽觉一道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自己身上。她料是圣上、不敢抬头,只得作沉思状,无意间却瞥见了阶下那位端坐如钟的老者。 其人年逾知命,身着紫色绣禽鸟补服、头戴官帽、佩金玉带,精神矍铄、目光沉沉、喜怒不形于色——正是当朝丞相、本届恩科主考,裴光。 裴光于先太宗晚年受重用,太宗为其重设丞相,位在三省之上。太宗驾崩、先帝继位不久即染重疾,临终前又下诏命其为摄政大臣。至此,裴光权势之煊赫,满朝无人能及。 卫瑾心头一动,思及昨夜兄长一句嘱咐,“殿试所考,论的是如今至急至危之要事,科举所举之才,须得为国分忧”,顿时豁然开朗。 新帝登基不久、君权未稳,而裴氏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已成陛下心头大患。此题真意,实是圣上以天地自喻、以日月谷木喻裴相。君生后臣生,无君则无臣,若以臣比君,可谓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卫瑾心下有了决断,笔尖轻蘸浓墨,凝神静气,将心中韬略尽诉纸上。尽管垂着头,但卫瑾仍察觉到,天子那目光始终不曾移开。她一笔一划愈发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行差踏错,招来更深的探究。 待到暮色四合,卫瑾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方觉右臂酸重、腹中空空。殿中考生所余不多,她整理好纸张、一丝不苟地抚平边角褶皱,起身走到礼部官员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考卷。 “大人,贡生卫瑜作答已毕。” 交卷后,卫瑜无声长叹一气、身体略松,转身正欲逃离这座压抑的大殿,却不料圣上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卫爱卿,留步。” 卫瑾心头猛地一跳、脚步顿住,她眼角余光望见,原本端坐一旁、仿若事不关己的裴光,也正循声望来。 她身形一僵、回身朝龙椅方向行礼:“晚生卫瑜,恭请陛下圣安。” “朕观卿身形清减、声嘶喑哑,可是夙夜苦读所致?”龙椅之上,谢稷开口,语调温和。“爱卿才识过人、国之栋梁,他日入朝,为朕之肱骨,更应惜身才是。” 卫瑜尚无官职在身,这话说的未免有些重了。卫瑾不敢犹豫、当即俯身跪拜:“陛下隆恩,晚生万死难报。” 她强压内心忐忑,只尽量把头埋得更低,衣袖下紧握的双手已是冷汗涔涔。 “卫贡生才华横溢、谈吐不凡,有如此青年才俊入朝,老臣亦感欣慰。”正当卫瑾如履薄冰之际,裴光忽而开口,缓步近前,“老夫听闻,昨日,令妹曾到礼部仪制司告假,称卫贡生重病不起。不知今日,卫贡生可好些了?” 卫瑾听着裴光不疾不徐、愈发逼近的脚步声,心下暗道不好。她强撑着应道:“晚生谢裴相关怀。伤虽未愈,但无大碍,功名之事不敢怠慢,故来应试。” “哦?昨日还不能起身,今日便能强撑应试,卫贡生意志之坚,实非常人所能及。裴光声音不高,语调却格外意味深长,“老夫倒是好奇,这其中……” 裴光意有所指,言虽未尽,目光却已看向了龙椅,似在等谢稷发话。 谢稷顿了顿,姿态闲散半倚在扶手处,方才慵懒开口道: “嗯,裴相所言……深得朕心。朕……方才观卫卿答卷时,笔走龙蛇、下笔有神,如此不顾伤情,足见卫卿为国效力之心,将来必能为国所用、为裴相分忧。” 他冲着裴光、似是安抚一笑,语气温和:“将来卫卿入朝,还有赖裴相多多指点教导。卫卿,还不谢过裴相?” “晚生谢裴相栽培。”卫瑾心领神会,立时道。 裴光对此似乎颇为受用,面色稍缓,对谢稷行礼:“陛下言重,臣愧不敢当,今后自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众望。”然而,尽管他面上谦恭,然眼底威压不减,目光仍牢牢地锁着卫瑾不放。 谢稷见裴光不再多言,便转而望向卫瑾、言带几分担忧:“既然卫卿身上有伤,即刻平身赐座。传朕口谕,召太医。” 卫瑾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陛下体恤,晚生感激不尽。然晚生已无大碍,只需休息静养便可,实无需劳动太医圣手。” “哦?”见“卫瑜”推拒,谢稷颇感意外。他瞧着俯跪在地的卫瑜,心中隐隐觉出些许异样,虽欲追问,目光却扫过阶下眼神阴翳的裴光,心知此刻并非良机。 因此,沉吟片刻后,他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既如此,那朕也不便勉强。今日殿试卫卿想必也劳累,早早回去歇息吧。福禄,送卫卿出宫。” 谢稷身边的内监总管福禄立时应了一声,小步走到卫瑾面前:“卫相公,请吧。” 卫瑾拜谢圣上、跟随福禄一步步远离了那深远宏伟的大殿。待出了宫门、重压骤然卸去,她只觉得浑身如同被剥了层皮。冷汗早已浸透衣衫,春寒料峭、微风一吹,冷得她一阵战栗。 前日自己告假之事,裴光如何得知?是兄长早在其监视之下,还是其耳目已遍布京城?若裴相已然起疑,那兄长岂非…… 卫瑾一刻也不敢耽搁,快步朝馆驿赶去。 第2章 第 2 章 卫瑾冲进驿馆、一把撞开房门,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她甚至未留意脚边门槛,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眼睛已经急急地看向了床榻。 兄长卫瑜正卧床、倚着枕头勉强坐起,左手执一卷书,右臂上着夹板。虽病容憔悴,眉宇间却仍有一股清傲风骨。见妹妹回来,他强撑着起身,手里书卷掉落在地也毫不在意。 卫瑾仔细端详着兄长的脸色,见他一切无虞,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回身合上房门,走到床边坐下。 “阿瑾?何事如此匆忙?”卫瑜见她神色,心下一紧,连忙追问。 “我没事。”卫瑾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又问道,“哥……来京月余,可曾感觉有人监视尾随吗?” “这……”卫瑜眉头紧锁、认真思索许久,摇了摇头,“未曾察觉。怎么,是有什么不妥吗?” 卫瑾定了定神,简明扼要将今日殿试后裴光发难一事告诉了卫瑜。 卫瑜闻言,沉思片刻:“阿瑾莫慌,试想,若裴相当真掌握了确凿证据,以其铲除异己的权势手段,绝不会容你踏入宫门半步。当场拿下、人赃并获,才是永绝后患的上策。 “如今,他既容你直面天颜、全身而退,正说明其手中并无实据,甚至并未疑心,只是刁难而已。” “不过,他一心维护世家垄断科举之局。昨日你说告假之时,仪制司门吏似有刁难、仿佛得了上头授意,这倒像是……有大人物在背后推波助澜。” 兄长的一番分析入情入理,的确,以裴光的权势,若真有疑心,恐怕自己连踏入泰和殿的机会都不会有,更遑论应试了。思及此,卫瑾高高悬起的心终于略落回原处。 见卫瑾神色稍霁,卫瑜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今日殿试如何?可曾紧张?” “题目虽险,幸不辱命。”卫瑾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哥,果如你所言,陛下以物喻人、暗指裴相;我以此破题,定能切中要害!” 卫瑜望着侃侃而谈、成竹在胸的妹妹,自豪与忧虑交织心头。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妹妹才学、胆识、胸怀,不输任何人,只可惜她并非男子,生来便少了一条向上攀登的路。如今阴错阳差,得以入殿试、论国策,卫瑜真心实意为她高兴。 如今尘埃落定,他也应当退场了。 “阿瑾,殿试已毕,为免招人注意,我须得尽快离京。”卫瑜道,“我带来了几本古籍,明日你拿去当了换些盘缠,再去城外雇辆马车——城门附近有些闲散庄汉,只认银子不问闲事,很安全。” “哥?”卫瑾紧紧抓着卫瑜的手,“那几本古籍是老师所赠、是你心头至宝……且你伤重未愈,如何能受的了车马劳顿之苦?不如……” “我在京城多逗留一刻,阿瑾,你便多一分被识破的风险。”卫瑜语气坚定,“不必担心我,哥能照顾好自己。至于那些书,待阿瑾高中,再赎回来就是。” 他忽地一笑,仿佛眼前已经看见了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哥只恨,不能亲眼见你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骑马游街了。” 闻言,卫瑾立时红了眼圈,想说些什么却被卫瑜摇头打断:“务必保重自身,阿瑾,毋以兄为念。” 末了,他又郑重其事道:“若得陛下赏识,当倾所学、尽心为国、以全夙愿。兄盼你大展宏图。” 卫瑾喉头哽咽、万语千言化作一个颔首。 她知道,从此以后,“卫瑜”之名便由自己承袭。兄长甘愿无名无分、匿于尘世,只为护她周全、成她之志。而她无以为报,唯有背负兄长厚望前行,义无反顾。 宫门落钥、夜色深沉,御书房内,谢稷尚未就寝。 他登基不过三个月,剑眉星目、身长肩阔、野心勃勃,一身的棱角活力尚未被政务琐事和各色礼节桎梏磨平,却又因从小长在宫廷,早已惯于藏锋。 谢稷半倚在榻上,一条腿随意地曲着,手肘支着软枕,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膝头,翻看着“卫瑜”的答卷——非由礼部誊写,而是出自卫瑾之手的那份原件。 纸上字迹秀丽不失风骨,赏心悦目如画作。他的手指停在“日月之辉,终不蔽天;谷木深根,终难穿壤”一句,流连不去。 卫瑜的才名,即便谢稷久在深宫,亦有所耳闻。其人连考连捷、直抵京阙,剑指状元,衬得一众号称“家学熏陶、耳濡目染”的世家子弟全无颜色。 今日殿试,谢稷刚入大殿,目光便已迫不及待地越过内监宫人,直直看向那前排中央——那个身着青色布衣、面容清俊、垂首静思的青年——果不落凡俗,与他所望“寒门领袖”百般契合。 彼时他便下定决心,本届恩科,状元非卫瑜不可。 假以时日,卫瑜必成他对抗世家的一把利剑;况寒门夺魁,不知能让多少豪门世家颜面扫地,思之便觉心头一快。 “陛下,裴相求见。”福禄小心翼翼地进来通报道。 谢稷头也不抬、目光依旧留在卫瑜文章之上:“传。” 裴光从容步入御书房,紫袍金带威严不减。其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御案后,方垂下头、恭恭敬敬行礼,开口道:“陛下为国事昼夜操劳,勤政如此,实乃我大雍之幸。” 谢稷闻言,慢悠悠地抬起头,灯火掩映下,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懒洋洋的,仿佛蒙着一层薄雾,面上却笑脸相迎:“裴相深夜前来,可有要事禀告?” “回陛下,今日殿试已毕,臣代礼部请陛下的旨,此次恩科,陛下可要钦点一甲?” 谢稷嘴角微勾,果不出他所料,殿试方毕,裴光就已急不可耐地来探他的口风。他抬手示意赐座,道:“今日裴相与朕同在殿上,可有哪位贡生入了裴相的眼?” “殿试名次,有翰林学士与礼部商定,臣年事已高、不便多言。”裴光在一旁的红木雕花椅上落座,道。 “无妨,朕初登大宝,朝政大事力有不逮,日后少不了倚仗裴相。”谢稷似不在意般,一边听裴光说话,一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腰间玉佩,“裴相大可效春秋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嘛。” “陛下既如此说,老臣便斗胆为陛下荐才。”裴光沉默良久、重又起身,早有准备般从袖中取出一卷名单、交由福禄递上去,“此名单是臣考量各方后所拟,还请陛下过目。” 谢稷展开名单,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一连串的显赫姓氏,眉梢几不可查微微一挑。裴光所荐之人,皆是名门世家出身也就罢了,偏就连安排职位,也都是要职高位。 “裴相真是好眼光,这名单……还真是,群英荟萃啊。”谢稷一句话听不出喜怒。 他轻笑一声:“不过,今夜裴相来得正好,朕正巧也有一事想与裴相商议。” “算起来,已有数届科举,未曾有寒门学子中一甲了,如今朕初即位,也该换一换风气。”谢稷偏头望向裴光道,“本届恩科状元,朕觉得,卫瑜就很好。” 裴光略一沉吟:“陛下圣明。卫瑜年纪虽轻却才名无双,乡试会试都是魁首,若是点为状元、连中三元,亦是士林又一段传奇佳话。” “只是……状元之位意义重大、事关朝堂,臣还请陛下三思。”然而,裴光话锋陡然一转,意思急转直下。 “陛下惜才爱才,更应护才。卫瑜年少成名、心性不稳、锋芒太利,若点为状元,只怕会助长他傲慢气焰,以致辜负陛下之望。依臣所见,不妨且点卫瑜为探花、磨砺其德行,待历练有成后再启用不迟。” “朕听闻,卫瑜恩师沈守明过去在朝为官时,曾与裴相政见不合。”谢稷似笑非笑地望着裴光,状似随口问道,“裴相不喜卫瑜,莫非是旧怨之故?” “臣惶恐。”裴光眼底,一抹戾色飞快地掠过,人却已起身行礼,“臣今日所言皆为朝堂,断无私心,还请陛下明鉴!” “既如此,是朕冒犯了,裴相见谅。”试探已成,谢稷便不再与他纠缠,即刻让步道,“那依裴相之见,何人能担状元之名?” 他朝裴光晃了晃手里的名单,言带戏谑:“可在这些人中吗?” “陛下,恕臣直言。”裴光道,“世家乃国朝柱石,陛下初登大宝,正需倚仗;而卫瑜寒门出身,骤然拔擢,易生非议、动摇人心;因此臣以为,以世家子弟为状元、卫瑜为探花,方为安抚众议、兼顾各方之优选。” “……裴相思虑周全,朕心甚慰。”谢稷放下手里的名单、沉默片刻,似是觉得裴光言之有理,态度也放软了几分,“也罢,既如此,朕倒有个两全的法子,既能全裴相制衡之心,又遂了朕的求贤之意。” “臣洗耳恭听。” “状元,朕来点。”谢稷姿态随意、仿佛指点园中花木,“至于榜眼探花,则由裴相来点。” “陛下,此乃……”裴光显然想不到谢稷竟肯让步至此,以至有几分受宠若惊。 “无妨,裴相历任三朝、劳苦功高,更是百官之首,点两个鼎甲,还不是信手拈来!”谢稷大笑道,手指却无声地重重捻着案头纸张,“况且,如此分工,正显得你我君臣二人默契亲厚,也能绝了外面那些议论揣测。” “臣……谢陛下厚爱。”裴光沉吟片刻、不再推拒,上前道,“臣推举钱文舟为榜眼,李慎思为探花,陛下以为如何?” “嗯,此二人朕有所耳闻,家世出众、才学亦佳,裴相果然慧眼。”谢稷毫不犹豫,当即点头允准,“既如此,一甲三人便这样定下吧。” “陛下圣明。”裴光道。 目的既已达成,他亦不再久留,客气两句后便行礼告退,姿态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裴光甫一告退,谢稷面上那层玩世不恭的懒散便骤然敛去。他眼神锐利、直盯着裴光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后,猛地将裴光那份名单拂落在地,沉声唤道:“福禄。” 福禄忙上前来:“陛下有何吩咐?” “第一,从此刻起,叫人一日十二时辰轮值盯紧卫瑜,不可有半分闪失。”谢稷道,“第二,有关卫瑜的一切,事无巨细,籍贯、亲属、旧友、入京后曾接触过谁,事无巨细,都给朕查个一清二楚。” “奴才这就着人去办。”福禄恭恭敬敬地应声。 “慢着。”谢稷忽又想起了什么,抬手止住他,“命礼部调卫瑜乡试会试的亲笔考卷来,记住,是亲笔考卷,朕要亲自过目。” “是。”福禄不敢怠慢、连声应下。 第3章 第 3 章 今日是殿试放榜、金殿唱名的日子。卫瑾一早便至泰和殿外,与其余贡生一同等候。 总管内监福禄远远望见了卫瑾,立时笑眯眯地迎上来、引她至队列最前。卫瑾顺从跟上,再站定抬头时,发觉自己正身处百官之后、众生之首,如此站位,此中含义不言而喻。 “福禄公公……”卫瑾压下一瞬的欣喜,朝福禄拜了拜、自谦道,“晚生才疏学浅,何德何能敢居此位?还请公公回禀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恩泽,卫贡生不必惶恐,于此静候便是。”福禄笑眯眯道。 不多时,身旁又多一人,卫瑾望去,是钱文舟——他面色茫然,似未曾料到自己竟立于此,见到卫瑾,反露出几分笃定笑意,朝卫瑾轻轻点头示意。 吉时已到,卫瑾远远望见仪仗拱卫着谢稷,走向殿前早已布置好的龙椅华盖。只见他一身玄色金绣龙袍,姿态端正、步履沉着,即便样貌看不真切,然龙章凤姿、威严不减。 谢稷抬手,礼乐声即停。待全场肃静,福禄展开手中圣旨,面朝百官,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和元年,新朝首开恩科、为国举才,诸生贤良方正、才学俱佳,朕心甚慰。吉时已到,唱名宣榜——” 卫瑾屏息凝神,只觉周遭万籁俱寂,唯余自己心跳如鼓、重重擂在耳边。 “宁和元年恩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福禄煞有介事地一顿,目光扫过卫瑾的方向,高声道,“秦州府,卫——瑜——!” 卫瑾只觉耳边“嗡”地一声巨鸣,热血上涌、浑身一颤。 成了!她做到了!一股狂喜席卷全身,她情不自禁热泪盈眶。尽管已有预感,然骤然听闻“卫瑜”被置于榜首、当众唱出,卫瑾仍是神魂巨震、悲喜交集。 喜的是兄长之名响彻金殿,自己寒窗十载所学、胸中经纬抱负,终于有了施展之地;悲的是阴错阳差、兄长远遁、隐姓埋名,只怕再无机会享这本就属于他的万丈荣光。 “第一甲第二名,豫州府钱文舟!”“第一甲第三名,青州府李慎思!”…… 余下唱名,于卫瑾而言已如流风过耳、一字未留。她呆立在原地、神游物外,眼前只望见兄长那苍白温和的笑容。直至唱毕、福禄不知何时已到近前,她方蓦然惊醒、险些失仪。 “陛下有旨,请三位鼎甲随奴才上前谢恩。” 三人依名次排序,卫瑾最前。她重整衣冠、收敛神思、低头垂目,穿过列队肃立的百官,行至阶前驻足、掀袍下跪行礼叩首:“臣等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稷的声音与殿试那日无甚分别:“三位爱卿,免礼平身。” 待三人起身,谢稷的目光重又落在了卫瑜身上——其人面色镇定,眉宇间尤带青涩意气,身着公服更显身姿挺拔、眉清目秀、风骨卓群。他看着这位自己钦点的状元,心下甚慰。 “卫瑜。” “臣在。”卫瑾恭恭敬敬应道。因有前番殿试时的经历,此刻她虽距天颜不过数步之遥,应对却从容镇静许多。 “朕观卿之策论文章,博古通今、针砭时弊,甚合朕意。望卿入朝后恪尽职守,不负朕望,为天下士子之榜样、清流之表率。” “臣谨遵陛下教诲,庶竭驽钝以报陛下天恩。”卫瑾之言声虽不高,却铿锵有力。 她身后不远处,位列百官之首的裴光闻言,面上虽是神色淡淡,眼神却是骤然一凛。 “另,朕念卫卿日前有伤在身,今日典礼繁冗、恐卿劳顿,特恩免游街之仪,稍后再行赏赐。” 谢稷骤然关怀,卫瑾纵然不知所措,却也不敢拒绝、只得先应下:“谢陛下体恤,臣遵旨。” 谢恩已毕,三人一同退下。卫瑾与将要去更衣游街的钱李二人道别,由宫人引至一旁的偏殿暂歇。方才典礼上的紧绷渐消、暂得喘息,卫瑾心头却并无半分轻松,一股更为深沉的情绪漫上心头。 并非后悔——当初既已下决心来应试,如今自然没有退缩之理——她只是觉得肩头沉甸甸的,状元名号是一份责任、一副枷锁,更是一条她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的漫漫长路。 正当卫瑾沉思之时,福禄忽地进门来对着卫瑾一拜,面上笑盈盈道:“卫相公久候,陛下口谕,请您到御花园一叙。“ 御花园?卫瑾一怔。自己不过一介新科状元,何德何能造访宫闱禁地?她正欲开口质疑,却见福禄含笑对自己点了点头,便也不好再发问,回礼道:“劳驾公公引路。” 大雍尚玄,宫城宫道黑色砖石铺地,黑瓦飞檐、高大巍峨,远望便如连绵的黛山。卫瑾行走其间,聚精会神、一言不发,生怕失了礼数。 沿着宫道、步入一扇琉璃瓦随墙门,眼前豁然开朗。黑白高墙环抱之中,青石碧水、粉花绿柳,诗情画意仿若江南;待绕过一道月洞门,又是另一番景象:湖面辽阔,假山威严,金碧辉煌,宏伟气派。 湖边一片盛放的海棠树下,谢稷正立在那里,身姿时隐于落英树影之中。他已换下冕服,轻装简从,常服玉簪,面带笑意,减了几分天威,多了些许风流。 卫瑾正欲行礼,却被走来的谢稷一把托住了手臂。 这是卫瑾头一回看清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他五官端正、面容俊朗、英气勃勃、目光澄澈,兼具少年人之意气风发与帝王之深藏不露。 “这里只你我二人,卫卿不必拘礼。”谢稷话里话外满是欣赏、毫不掩饰,粲然一笑近乎亲切。他转身欲行:“今日园中海棠正开,朕缺个游园的伴,不知卫卿可有闲情否?” 卫瑾一时摸不透这位圣上的脾气,只得应道:“是,臣谨遵陛下吩咐。”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青石板路,朝御苑深处行去。行至湖边、谢稷顿住脚步。他轻笑一声,忽地问道:“朕听闻,卫卿这伤是为救人所致,如今可好些了吗?” 谢稷骤然发问,卫瑾猝不及防、不敢多言,只低声称“是”。 “朕已派人查过了,那日卿妹告假,是仪制司主事有意刁难,已重罚有关人员以儆效尤,还望卫卿兄妹莫再介怀。”谢稷回过身,道。 谢稷轻飘飘一语,重又勾起卫瑾心头绝望——那日她如何跪在仪制司冰冷的石阶前,如何哑着嗓子拼命哭求,如何拍门直至掌心红肿,最后被那收了钱的门吏一脚踹在肩上踉跄倒地,一切仍历历在目。 “臣谢陛下。”卫瑾垂首、嗓音略微嘶哑。 “卿妹一介弱女子,为兄奔走告假,如此情谊实在可贵。”谢稷轻笑一声,眼底探究更甚,“朕还听闻,你兄妹二人因其才学,在家乡有‘一门双璧’美称。不知卿妹芳名为何?现今可还在京中吗?” “小妹……卫瑾,与臣孪生。”卫瑾心下一惊,小心翼翼回道,“日前已离京,往宁州府拜访旧友去了。” “怀瑾握瑜、心志高洁,是好名字。”谢稷轻折一枝海棠在手把玩,闻言状似遗憾般摇了摇头,“若有机会,朕倒想见见她。“ “陛下厚爱,臣与小妹愧不敢当。”卫瑾心头一紧、忙欲行礼,却又被谢稷虚扶着手臂拦下了。 “朕说过,卫卿不必多礼。”谢稷和颜悦色道,语气淡淡仿若闲谈,“闲话已毕,言归正传。朕今日召卿来,还有一事相商。” “卫卿殿试之策论,文采斐然、立论深刻。文中所论‘欲除世家,先抑其党羽;欲削相权,必集君权’,直指沉疴要害,卿文中所举开恩科、革官制、改税法等措,势在必行。然开恩科易,革官制难,改税法尤难。此三者,孰为急务?孰为根本?朕想听听卫卿见解。” 此行果非只是游园赏景、闲话家常。卫瑾定了定神、思忖片刻,道:“以臣愚见,恩科官制为急,税法为本。开恩科、改官制,此二者集权于君;改税法削世家本源,方可永绝世家夺权之患。” “所谓‘世家之患,不在其权而在其根,根基不除则隐患犹在,终成国中之国’,卫卿以为如何?”谢稷捻着花枝,随口道。 “陛下所言正是。开恩科为国举才,擢寒门才俊、立天子门生为陛下所用;朝局稳固再革官制,分宰相之权于六部、削其党羽;最后再行改税,联合其余世家先保地方稳定,再择一地试行、观其后效。” 言及此,卫瑾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般继续道:“世家门阀树大根深,若要清算,须得徐徐图之,非一时一世之功。陛下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切莫求一时之效,只需对症下药、循序渐进,则正本清源指日可待矣。” “卫卿所言果然不俗,深得朕心,状元名副其实。”谢稷唇角轻扬,意味深长地颔首。真是好一对孪生兄妹,当真默契得如同一人。 他正欲说些什么,抬眼时却望见—— 夕晖温柔、恰好落进“卫瑜”眼中,映得她双眸灼灼似火。眼前人沉浸在为国献策之激昂中,眉飞色舞、侃侃而谈,似乎忘却了谨小慎微的伪装。那份无论是在殿试还是在放榜时压抑着的神采与光芒,几无保留地绽放出来,何其耀眼夺目。 谢稷之心几不可控地漏跳一拍。 登基前后,谢稷曾与许多人讨论国策,幕僚、帝师、甚至裴光,他们或精于谋算,或老成持重,或另有所图,可只有眼前人,与他所思所想如此合拍,令他前所未有地觉得,如此枯燥的权术博弈,竟也能有精彩生动的一瞬。 这一瞬之感,如此惊喜,如此……珍贵。他移开视线,手指不由得攥紧了海棠花枝,方才已到嘴边的试探之言终究未曾说出口。 也罢,卫瑾或是卫瑜,又有何分别?寒门出身、学识过人,更兼济世之志,缘何做不得状元? 他抬手示意,福禄立时把一方小小的锦匣捧到卫瑾面前。 卫瑾恭谨接过锦匣、打开来,匣中是一枚金蝉,拇指大小,雕刻精美,纹理毕现、栩栩如生。 “卫卿以寒门之身登状元高位,实属难得。”谢稷道,“此物赐卿,略表朕知遇之喜。” 说罢,谢稷又走近了一步,面色更郑重几分:“照例,历届状元皆授六品翰林修撰。然朕观卿非池中之物、胸有丘壑、可堪大任。” “朕欲兼授卿正六品监察院御史,凭此金蝉,可随时进宫面圣、越级上奏。卿可愿为朝廷清除积弊、革故鼎新,为天下万事开太平?” 卫瑾心知,她若答允,日后必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明枪暗箭之中。但她既已站在这里,此身此命尽托社稷。为天下寒门、黎民苍生,卫瑾都没有拒绝之理。 她缓缓下跪,身后落英如雨。 “臣为天为民,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