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伴月》 第1章 寒刃映血,故都残阳 永安三十七年,冬。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京城上空,细雪如碎玉般簌簌飘落,却落不到三尺之外便被血腥味染成了淡红。西城门的吊桥早已断裂,烧焦的梁柱斜斜插在积雪里,像极了濒死者伸出的枯手。谢书宁拢了拢身上单薄的素色襦裙,指尖冻得发僵,却死死攥着那把早已磨得光滑的银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谢家女儿,纵是赴死,也要留三分体面。 “小姐,再往前走就是朱雀大街了,听说……听说镇国将军的人还在那边巷子里守着,咱们要不……”贴身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马蹄声打断。两人慌忙躲进墙角的破瓮后,透过缝隙看见一队穿着玄甲的骑兵疾驰而过,甲胄上的血渍在雪光里泛着冷光,马背上悬挂的头颅,赫然是前些日子还在朝堂上弹劾过镇国将军的御史大夫。 谢书宁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个月前,北狄铁骑踏破雁门关,燕云十六州一夜沦陷;两个月前,皇帝带着后宫嫔妃逃往江南,留下满朝文武和数十万百姓死守京城;一个月前,镇国将军拥兵自重,以“清君侧”为名攻入内城,昔日繁华的帝都,如今成了人间炼狱。 谢家本是累世为官的书香门第,父亲官至礼部尚书,一生清廉耿直,却在镇国将军进城那日,被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拖到午门斩了首。母亲不堪受辱,在父亲灵前自缢身亡。偌大的谢府,一夜之间只剩下她和春桃两个活口,藏在柴房的夹层里躲了十几天,若不是今日柴房被乱兵点燃,她们还能再苟活些时日。 “小姐,我听说……听说燕将军还在抵抗,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守了雁门关的燕惊寒,”春桃突然想起什么,声音里多了丝希冀,“说不定他能打退乱兵,咱们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燕惊寒。 谢书宁的心轻轻颤了一下。这个名字,她曾在父亲的书房里听过。去年秋猎,父亲回来后曾对母亲感叹,说禁军里出了个奇才,年方二十便凭战功封了游击将军,驻守雁门关时,以三千兵力击退北狄两万骑兵,是京城里最有出息的少年将军。只是后来镇国将军叛乱,朝中武将或降或死,这位燕将军,竟还在抵抗? 可这希冀不过片刻就被现实碾碎。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这次是穿着粗布短打的乱兵,手里提着刀,嘴里骂骂咧咧地搜寻着漏网之鱼。谢书宁能清晰地听见隔壁巷子里传来女子的哭喊和男子的狞笑,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 “小姐,他们过来了!”春桃死死咬住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谢书宁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她的发髻早已散乱,脸上沾着灰尘和泪痕,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属于世家嫡女的骄傲,纵是国破家亡,也绝不能受辱。她将银簪拔出来,尖锐的一端对准自己的脖颈,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没有半分退缩。 “春桃,你若想活,就往东边跑,那里或许还有出城的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谢家女儿,断不能落进乱兵手里。” “小姐!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春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书宁猛地推开。就在这时,那几个乱兵已经拐进了这条巷子,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一眼就看见了墙角的两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搓着手笑道:“哟,这还有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几人狞笑着围上来,谢书宁闭上眼,将银簪又往前送了半分,冰凉的金属已经触到了肌肤。她仿佛已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听见父亲在书房里吟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调子,只待那锋利的簪尖刺破皮肤,便能解脱。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破空的风声,紧接着便是“噗嗤”一声闷响,以及乱兵的惨叫。谢书宁猛地睁开眼,看见刚才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已经倒在了雪地里,脖颈上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周围的积雪。 其余几个乱兵见状,顿时慌了神,纷纷抽出刀来四处张望。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一队穿着银白色铠甲的士兵列队走进来,甲胄上的“燕”字徽章在雪光下格外醒目。为首的那名将领,一身银甲未卸,肩上还沾着雪粒和血渍,腰间佩着一把长刀,刀鞘上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很高,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青松。雪花落在他的发梢和眉骨上,却丝毫没有减弱他身上的锐气。他的脸很年轻,下颌线利落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一双眼睛黑得像深潭,此刻正冷冽地扫过巷子里的乱兵,带着慑人的威严。 “燕……燕将军!”有个乱兵认出了他,声音里满是恐惧,转身就要跑。 可还没等他跑出两步,那将领便抬手,又是一支羽箭射出,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小腿。那乱兵惨叫着摔倒在地,其余几人再也不敢反抗,纷纷扔下刀跪地求饶。 将领没有理会那些求饶的乱兵,而是迈步走向谢书宁。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踩在雪地上,都发出清晰的声响。谢书宁握着银簪的手紧了紧,警惕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如今的京城,早已没有绝对的安全。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站定,她才看清他胸前的铠甲上,刻着一朵精致的寒梅,寒梅旁还刻着两个小字:惊寒。 燕惊寒。 原来他就是燕惊寒。 谢书宁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将军,看着他脸上还未褪去的青涩,却又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威严。他的眼睛里没有乱兵的贪婪,也没有政客的算计,只有一片冷冽的平静,像是冬日里的湖面,虽冷,却澄澈。 “放下吧。”燕惊寒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想来是连日征战所致。他的目光落在谢书宁手中的银簪上,没有命令的强硬,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 谢书宁没有动,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是来抓我的吗?我父亲是礼部尚书谢承宗,他是被冤枉的,我谢家没有通敌叛国。” 燕惊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碎木,轻轻挑开她手中的银簪。银簪掉落在雪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镇国将军已在昨日被擒,新帝不日便会回京,”他看着她,目光平静却带着力量,“朝廷会重审所有冤案,谢尚书的事,自有公断。你若死了,谁来为谢家洗刷冤屈?” 新帝?重审冤案? 谢书宁愣住了,她看着燕惊寒,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日子,她听惯了乱兵的叫嚣,听惯了百姓的哭喊,早已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可眼前这个少年将军,却给了她一句承诺,一句足以支撑她活下去的承诺。 春桃早已吓得瘫坐在地上,此刻听见这话,连忙爬起来抓住谢书宁的衣角,哭着说:“小姐!你听见了吗?咱们有救了!谢家有救了!” 谢书宁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看着燕惊寒,看着他肩上的血渍,看着他眼底的疲惫,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或许就是这场浩劫里,唯一的光。 “多谢将军。”她轻声说道,声音带着哽咽,却依旧保持着世家嫡女的礼仪,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燕惊寒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对身后的士兵吩咐道:“把这两位姑娘送到城南的临时安置点,好生照看。另外,把这些乱兵绑起来,交给军法处处置。” “是!”士兵们齐声应道,上前将乱兵绑了起来,又有两名士兵走到谢书宁和春桃面前,恭敬地说:“姑娘,请跟我们来。” 谢书宁跟着士兵往外走,走到巷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燕惊寒还站在那里,雪花落在他的银甲上,像一层薄霜。他正低头和身边的副将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雪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那一刻,谢书宁的心里,悄悄记下了这个名字,记下了这个在她生命最黑暗的时刻,伸手拉了她一把的少年将军。 她以为,这只是一场短暂的相遇,却没想到,命运的丝线,早已在这一刻,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半个月后,新帝如期回京。果如燕惊寒所言,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下旨重审镇国将军叛乱期间的所有冤案。谢家的案子很快便有了结果,经查证,谢承宗是被镇国将军的党羽污蔑,纯属冤案。新帝下旨为谢家平反,追封谢承宗为礼部太傅,还了谢家一个清白。 谢书宁和春桃从临时安置点搬了出来,住进了新帝赏赐的宅院。虽然家破人亡,但至少沉冤得雪,她也算对得起父母的在天之灵。这段时间里,她时常听见有人提起燕惊寒——说他在镇国将军叛乱期间,死守西城门,以五千兵力抵挡叛军三万大军,为新帝回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说他在新帝回京途中,亲自率军护送,击退了数波刺客;说新帝感念他的功绩,封他为镇国大将军,正一品,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一时之间,燕惊寒成了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谢书宁听着这些消息,心里既有欣慰,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想去向燕惊寒道谢,却又觉得自己如今身份低微,贸然前去,只会给对方添麻烦。更何况,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大将军,而她,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孤女,两人之间,隔着云泥之别。 可她没想到,命运的转折,来得如此之快。 就在谢家平反后的第三个月,新帝突然下旨,说谢家与叛党余孽有染,证据确凿,免去谢承宗的追封,将谢书宁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送往苦寒之地的宁古塔为奴。 这个旨意,像一道惊雷,炸得谢书宁头晕目眩。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平反的冤案,会突然又被翻出来,还被扣上了“叛党余孽”的帽子。她想去皇宫辩解,却被侍卫拦在宫门外;她想去找燕惊寒,却被告知镇国大将军正在府中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直到春桃从外面打听来消息,她才知道,原来是朝中有人嫉妒燕惊寒的功绩,想拉他下马,便故意找出谢家的旧案,污蔑谢家和燕惊寒有勾结,说燕惊寒当初救她,是因为两人早有私情。新帝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最怕的就是武将结党营私,于是便借着谢家的案子,敲打燕惊寒,也堵住了朝中大臣的嘴。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用来对付燕惊寒的棋子。 谢书宁坐在空荡荡的宅院里,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光,却没想到,这光只是短暂地照亮了她的路,最终还是将她推入了更深的黑暗。 流放的队伍出发那天,天还没亮。谢书宁穿着粗布囚服,戴着镣铐,和其他流放的犯人一起,被押解着走出京城。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城池,城楼巍峨,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她不知道燕惊寒是否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他是否曾为她辩解过,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与这座城,与那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流放的路很苦,一路上,押解的官差肆意打骂,同行的犯人互相倾轧。春桃为了保护她,被官差打断了腿,最后病死在了路上。谢书宁抱着春桃冰冷的尸体,在寒风中哭了很久,直到眼泪冻成了冰。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哭过,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跟着队伍往前走。 她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在流放的路上,却没想到,在走到宁古塔边界的时候,遇到了一群马匪。马匪们烧杀抢掠,押解的官差吓得四散而逃,犯人们也死伤惨重。谢书宁被一个马匪抓住,那马匪看着她,露出了贪婪的笑容,伸手就要扯她的衣服。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突然射来,正中那马匪的手腕。谢书宁抬头,看见一队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那人身穿银甲,正是燕惊寒。 他怎么会在这里? 燕惊寒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身上的囚服和镣铐,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跟我走。”他抓住她的手腕,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谢书宁看着他,突然觉得很疲惫。她甩开他的手,轻声说:“将军不必如此,我是戴罪之身,不值得将军为我冒险。” “我说,跟我走。”燕惊寒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他伸手,解开了她的镣铐,然后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裹在她的身上。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驱散了些许寒意。 “新帝虽然下了旨,但你是被冤枉的,”他看着她,目光坚定,“我已经查到了证据,只要你跟我回京城,我一定能为你洗刷冤屈。” 谢书宁摇了摇头,她看着燕惊寒,眼泪终于又掉了下来:“将军,不必了。我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春桃也死了,谢家已经没有了。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不想再卷入朝堂的纷争了。” 她累了,真的累了。从国破家亡到沉冤得雪,再到被流放,这短短几个月里,她经历了太多的起起落落,早已磨灭了所有的希望和斗志。 燕惊寒看着她绝望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厉害。他知道,是他连累了她。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人想对付他,谢家也不会再次被卷入冤案。 “对不起。”他轻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对不起。 谢书宁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朝着宁古塔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单薄而倔强,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 燕惊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拳头紧紧攥了起来。他知道,他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他策马跟上她,挡在她的面前,语气带着一丝恳求:“书宁,再相信我一次,好吗?只要回了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书宁。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谢书宁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看着燕惊寒,看着他眼底的坚定和恳求,突然觉得,或许她还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就在她准备点头的时候,一阵马蹄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是新帝派来的追兵。为首的将领大声喊道:“燕惊寒!你竟敢违抗圣旨,私放罪臣!还不速速将谢书宁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燕惊寒转身,挡在谢书宁面前,抽出腰间的长刀,冷冷地看着那些追兵:“想带她走,先过我这关。” “燕惊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陛下有旨,若你冥顽不灵,便以谋逆罪论处!” “谋逆?”燕惊寒冷笑一声,“我燕惊寒一生为国征战,从未有过半点谋逆之心!倒是你们,为了一己私利,诬陷忠良,构陷无辜,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话音刚落,两队人马便厮杀起来。燕惊寒的兵力虽然少,但个个都是精锐,一时之间,双方打得难解难分。谢书宁站在一旁,看着燕惊寒在战场上厮杀的身影,看着他银甲上不断溅上的血渍,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连累了他。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突然从暗处射来,直指燕惊寒的后心。谢书宁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挡在了燕惊寒的身后。 “噗嗤”一声,箭尖穿透了她的身体,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谢书宁低头,看着胸前插着的箭,鲜血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染红了她身上的囚服,也染红了燕惊寒的披风。 “谢书宁!”燕惊寒回头,看见这一幕,瞳孔骤缩,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愤怒。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初次见面~[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寒刃映血,故都残阳 第2章 危局 羽箭穿透皮肉的瞬间,谢书宁只觉胸口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剧痛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箭簇划破空气的锐响,以及身后燕惊寒那声带着惊惶的呼喊——那声音里的慌乱,比身上的疼痛更让她心头一沉。 她不该连累他的。 这个念头像根冰锥,狠狠扎进谢书宁混乱的思绪里。她勉力回头,看见燕惊寒那双总是冷冽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竟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焦灼,银甲上的雪粒被他急促的动作震落,沾在他紧蹙的眉峰上,像极了冬日里凝在松枝上的霜。 “书宁!”燕惊寒已经扑了过来,双臂稳稳托住她软倒的身体,掌心触到她后背的瞬间,便被温热的血浸透。那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连带着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将军……”谢书宁靠在他怀里,气若游丝,染血的嘴唇轻轻翕动,“快……放开我……你不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追兵见射中了谢书宁,以为能趁机拿捏住燕惊寒,纷纷提着染血的长刀围拢过来,为首的将领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语气里满是嘲讽:“燕惊寒!你倒是痴情!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连抗旨的罪名都敢担?今日若不将谢书宁交出来,你我便只能在这荒郊野外,做个刀下亡魂了!” 燕惊寒没理会那将领的叫嚣,只是低头看着怀里脸色惨白的谢书宁,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声音沉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闭嘴。” 这两个字没有多少怒气,却带着一种慑人的威严,让那将领的笑声戛然而止。燕惊寒缓缓抬头,眼底的焦灼早已被冷厉取代,他将谢书宁往怀里又护了护,对身后的亲卫沉声道:“赵烈,带十人断后,若敢追来,格杀勿论!李衡,去牵马来,越快越好!” “是!”亲卫们齐声应道,动作没有半分迟疑。赵烈立刻抽出腰间的长刀,带着十个亲卫组成一道人墙,刀刃对着追兵,寒芒在风雪里闪得人睁不开眼。李衡则翻身跃上马背,朝着不远处的树林疾驰而去——那里藏着他们提前备好的两匹快马,本是为了应急,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生机。 追兵见他们要逃,立刻挥刀冲了上来。燕惊寒抱着谢书宁,动作却依旧灵活,他腰间的长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刀光闪过,便有一个追兵捂着脖颈倒在雪地里,鲜血溅在他的银甲上,与谢书宁的血混在一起,红得刺眼。 谢书宁靠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感受到他挥刀时手臂肌肉的震颤。每一次转身,每一次格挡,他都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连一点风雪都没让她沾到。可越是这样,谢书宁心里的愧疚就越重——她是个戴罪之身,是新帝下旨要流放的犯人,而燕惊寒是刚凭战功封了一品的镇国大将军,是京城里最耀眼的少年将军,他本该有光明的前程,不该因为她,落得个“抗旨谋逆”的罪名。 “将军……你放我下来吧……”谢书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她用尽全力推了推燕惊寒的肩膀,“我跟他们走,你……你还能回去向新帝请罪,或许……或许还能保住你的官职……” 燕惊寒挥刀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疼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固执:“我说过,不会让你走。” “可你会被我连累的!”谢书宁的声音陡然提高,胸口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都有鲜血从嘴角溢出,“我谢家已经完了,我不在乎自己的命,可你不能……你的前程,你的兵,你的义父……你不能为了我,把这些都毁了!” 她知道燕惊寒的义父是镇国公,是朝中为数不多能与新帝抗衡的老臣。若是燕惊寒因为她抗旨,镇国公必定会被牵连,那些早就嫉妒燕惊寒战功的朝臣,也会趁机发难,到时候,燕惊寒不仅会丢了官职,甚至可能会被满门抄斩。 燕惊寒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知道谢书宁说的是实话,可他做不到看着她被带回京城,更做不到看着她死。从永安二十二年那个春天,在桃花林里接过她递来的那块桂花糕开始,他就把这个姑娘记在了心里。这些年,他拼命训练,努力打仗,从一个乞讨为生的孤儿,做到镇守雁门关的游击将军,再到如今的镇国大将军,支撑他走过来的,除了想报答义父的恩情,还有一个藏在心底的念头——他想变得足够好,好到能配得上那个在桃花林里,像光一样照亮他灰暗童年的姑娘。 他不是没想过找她。这些年,他无数次在京城里打听“礼部侍郎谢承宗的嫡女”,可每次刚要动身,又会退缩。他怕自己身份太低,配不上世家嫡女;怕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会吓到她;更怕她早就忘了那个被欺负的小男孩,忘了那块桂花糕,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她的生活。直到镇国将军叛乱,他在巷子里再次见到她,看见她握着银簪要自尽的模样,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的等待和退缩,都抵不过那一刻的心慌——他不能让她死,哪怕只是为了当年那块桂花糕,他也得护着她。 “不会有事的。”燕惊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已经让人把查到的证据送到义父那里了,义父会帮我们的。你再忍忍,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李衡骑着两匹快马疾驰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亲卫,手里拿着弓箭,对着追兵不断射击。“将军!快上马!”李衡喊道,同时翻身下马,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了过来。 燕惊寒立刻抱着谢书宁,朝着马的方向冲过去。赵烈带着亲卫死死挡住追兵,为他们争取时间。李衡赶紧扶着谢书宁,帮燕惊寒将她稳稳地放在马背上,又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谢书宁身上。 “将军,我带着人断后,你快带姑娘走!”赵烈喊道,他的手臂已经被砍伤,鲜血顺着衣袖往下淌,却依旧握着刀,不肯后退一步。 “保重。”燕惊寒翻身跃上马背,坐在谢书宁身后,一只手紧紧握住缰绳,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护在怀里。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发出一声嘶鸣,朝着树林深处疾驰而去。 追兵还想追赶,却被赵烈等人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马在雪地里跑得飞快,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谢书宁靠在燕惊寒的怀里,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还有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那手臂很有力,却很稳,没有丝毫晃动。她知道,燕惊寒是怕把她从马背上摔下去。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她轻轻动了动身体,想离燕惊寒远一点,却被他环在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 “别动,小心摔下去。”燕惊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书宁没再动,只是将头微微偏向一边,避开了他的气息。她闭上眼睛,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再依赖他了,不能再让他为自己付出了。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就离开,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哪怕是死,也不能再连累他。 不知跑了多久,马儿渐渐慢了下来。燕惊寒勒住马缰,看了看四周,发现已经到了树林深处,追兵应该不会追来了。他翻身下马,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谢书宁从马背上抱下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里有个山洞,我们先去那里避避风雪,我再帮你处理伤口。”燕惊寒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说道,然后抱着谢书宁朝着山洞走去。 山洞不大,却很干燥。燕惊寒将谢书宁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然后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干粮、水囊和一些伤药。他先拿出水囊,拧开盖子,递到谢书宁嘴边:“先喝点水。” 谢书宁没有张嘴,只是摇了摇头:“将军自己喝吧,我不渴。” 燕惊寒递水囊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没有收回手,只是轻声说道:“多少喝点,不然伤口不好愈合。” 谢书宁看着他眼底的坚持,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微微张开嘴,喝了几口温水。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却也让胸口的疼痛更清晰了些。 燕惊寒收起水囊,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金疮药。他蹲下身,抬头看向谢书宁,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谢书宁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将头转向一边,避开了燕惊寒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头发散乱,衣服上沾满了血污,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她不想让燕惊寒看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更不想让他因为自己的样子,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悯——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依赖他,怕自己会舍不得离开他。 燕惊寒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是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身上的披风,然后轻轻掀起她囚服的衣襟,露出了胸口的伤口。箭羽还插在伤口里,周围的皮肉已经被鲜血染红,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发紫。燕惊寒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伤口周围的皮肉,感受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心里又开始抽疼。 “忍一下。”燕惊寒再次说道,然后打开瓷瓶,将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周围。药粉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剧烈的疼痛让谢书宁忍不住闷哼一声,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燕惊寒立刻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的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嘴唇也被咬得失去了血色。他心里一紧,赶紧放下瓷瓶,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去,试图缓解她的疼痛。 “疼就喊出来,别憋着。”燕惊寒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谢书宁没有喊,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将手藏在身后。她看着燕惊寒,语气里带着一丝疏离:“将军,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 燕惊寒握着空拳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点了点头,将瓷瓶递了过去:“那你小心点,别碰到箭羽。” 谢书宁接过瓷瓶,低头看着里面的药粉,却没有立刻动手。她能感受到燕惊寒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的担忧和疼惜,让她心里很不自在。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燕惊寒,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道:“将军,等我的伤稍微好一点,我就会离开的。你不用管我,我会自己找地方落脚,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燕惊寒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看着谢书宁,发现她的眼神里满是疏离,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知道她是在故意疏远自己,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了吗?还是说,她记得,却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不愿意承认? “你要去哪里?”燕惊寒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你身上有伤,又没有盘缠,一个人根本走不远。” “我自有我的去处,就不劳将军费心了。”谢书宁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将军还是早点回京城吧,免得义父担心。至于我,你就当从来没有救过我,就当……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怎么可能当作从来没有见过?巷子里他救她的模样,乱战中他护她的模样,马背上他抱她的模样,还有刚才他为她处理伤口时,眼底的担忧和疼惜,都已经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可她不能自私,不能因为自己的不舍,而毁了他的前程。 燕惊寒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力感。他在战场上,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都从未退缩过;面对镇国将军的叛乱,他也从未害怕过。可此刻,面对谢书宁的刻意疏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告诉她,他就是当年那个被她救过的小男孩,想告诉她,他喜欢她很多年了,想告诉她,他不在乎什么前程,不在乎什么官职,他只在乎她。 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怕自己说出来,会让她更反感;怕自己的感情,会给她带来更大的负担;更怕她会告诉他,她早就忘了当年的事,他所有的等待和喜欢,都只是一厢情愿。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燕惊寒最终还是只说了这句话,他站起身,走到山洞门口,看着外面依旧飘落的雪花,声音里带着一丝固执,“你的伤不好,我不会放你走。等你的伤好了,如果你还是想走,我会给你盘缠,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不会再打扰你。” 谢书宁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燕惊寒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既然说了要等她的伤好,就一定会等。她没有再反驳,只是低头,继续为自己处理伤口。 山洞里很安静,只有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还有谢书宁偶尔因为疼痛而发出的轻微闷哼。燕惊寒一直站在洞口,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像一尊雕塑一样,守着洞口,仿佛在为她挡住外面所有的危险。 谢书宁处理完伤口,将瓷瓶放在一边,靠在石头上,闭上眼睛休息。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不知过了多久,竟真的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知道燕惊寒在洞口守着,让她觉得很安心。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永安二十二年的春天,回到了京郊的桃花林。那天阳光很好,桃花开得像一片粉色的云。她坐在桃花树下看书,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小孩的哭声。她走过去,看见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小男孩,被几个大孩子按在地上欺负,脸上还带着伤,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干硬的馒头。 她跑过去,捡起地上的树枝,对着那些大孩子喊道:“你们不许欺负人!我爹是礼部侍郎,你们再欺负他,我就告诉我爹!” 那些孩子吓跑后,她扶起小男孩,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递给了他:“给你,这个好吃,你别难过了。” 小男孩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他接过桂花糕,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跑开了。 谢书宁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她突然发现,那个小男孩的背影,竟和燕惊寒有些像。她想追上去,问问他的名字,可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书宁?书宁?” 一阵轻柔的呼唤将谢书宁从梦里唤醒。她睁开眼,看见燕惊寒正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块干粮,眼神里满是担忧:“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刚才一直在喊‘别跑’。” 谢书宁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眼角竟然湿了。她赶紧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做了个梦。” 燕惊寒将手里的干粮递了过来:“饿了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谢书宁看着他递过来的干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她确实饿了,从早上被押解着出发,到现在,她还没吃过一点东西。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干粮,燕惊寒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阳光透过山洞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为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谢书宁看着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刚才梦里的那个小男孩,会不会就是燕惊寒? 可她很快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想多了。燕惊寒是镇国大将军,是镇国公的义子,怎么可能会是当年那个乞讨为生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