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娇娇细腰轻颤,草原糙汉不撒手》 第一章 哪来的姑娘,这么娇 1969年春,内蒙古科尔沁草原。 白之桃攥着褪色的介绍信,指甲在牛皮纸袋上压出月牙状的凹痕。 牛车突然剧烈颠簸,她慌忙扶住车辕,怀里的琵琶匣子撞在肋骨上,激得喉间泛起熟悉的痒意。 “作孽哟!” 赶车的老汉甩着鞭子跳进泥潭,半截马靴陷入沼泽。 白之桃探头望去,见车轮正卡在解冻的冰裂隙中,泥浆已经漫过车轴,拉车的黄牛正呼哧呼哧喷着白气。 四野漫起暮色,远处传来悠长的狼嚎,老汉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眼睛望着天际微弱的光芒:"姑娘,咱们怕是赶不上今晚的报到了。" 白之桃蜷缩在牛车草垛间,浑身发抖。 三月份的东北草原,风像淬了冰的刀,将她耳畔一缕碎发削得簌簌打颤。 晴纶围巾裹着她半张苍白的脸,身上从上海穿来的棉袄早被黄沙染成土色,唯独胸前一枚象征着“黑五类”的铝牌始终亮得刺眼。 白之桃想起家里的惨状。 白老爷子从商,家底殷实,娶的是上海一位小有名气的电影明星,后来到了儿子这代,儿子儿媳都是留洋子弟,全家上下不可谓不风光。 有个词是专门用来形容白家这种家境的—— 资本家。 白家显赫,显赫到满城皆知。 可越是显赫的世家,便越是在那场风波里落得凄惨下场。 那栋白之桃从小长大的洋房,最终被贴满白色封条。 白老爷子散尽家财,甚至把自己的老花镜都当了,最后才换钱搞来一张盖着红章的下放证明。 “之桃,之后去内蒙插队,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好好改造,千万不要变成爷爷这样的坏分子。” 上海三月天,牛棚里又湿又寒,冷得彻骨。 白老爷子嘴唇冻得发紫,却只穿了身几乎掏空棉絮的破棉袄。 白之桃知道,不仅是爷爷,就连父母的棉袄里棉絮也所剩无几。 家里早没钱了,为了给她凑出一身能防寒的衣服,白家人硬是从各自单薄的棉袄里抠出棉絮,拆拆补补,全填进了白之桃的新棉衣里。 下乡插队,这是全家人用命换给她的一线生机。 ——若误了时间,恐怕那些虎视眈眈的人,连这片苦寒之地都不许她待。 “老伯,可我今天必须……” 白之桃刚要开口,凛风却灌进她的喉咙,带起一阵剧烈咳嗽。 草原风大,却有马蹄声破空而来。 二十米开外的草坡上,一队骑兵勒马而立。 为首的男人双腿修长有力,紧夹马肚,宽厚的皮袍下是一件笔挺对襟的黑色蒙袍,衬得他肩线宽长,胸肌鼓胀。 白之桃隔着泪眼望去,看见他窄腰间的蒙古弯刀,别在紧扣的银腰带上,显得那收束紧绷的腰脊也如一柄锋利弯刀。 “苏日勒!” 老汉突然高声呼喊,溅着泥点子的手在裤管上乱擦,“你来得正好!帮帮这上海来的姑娘吧,她要是耽误了报到,是要出人命的!” 苏日勒·巴托尔翻身下马,皮靴踏碎薄冰。 他眼眸深邃,扫过牛车上裹着薄袄子的南方姑娘—— 围巾里伸出一张白玉似的小脸,睫羽上凝着霜花,怀里紧搂个木匣子,倒像是比她命还金贵的模样。 “五个人抬车。” 蒙语指令短促有力,骑兵们立刻散作扇形,苏日勒解下皮袍扔给白之桃,宽阔肩膀随步伐而动,充满力量。 白之桃忙说: “我这就下车,方便你们抬……” “老实待着。” 苏日勒挑挑眉,“还没袍子重,掉进泥里还得捞你。” 白之桃微微一愣,没想到男人会说汉话。 那声音极低沉,分明离她不算太近,却缓缓滑进她耳朵,沉入体内深处。 苏日勒打了个手势,和骑兵们齐齐弯腰,肩扛臂顶车架。 随着一声沉厚的“起——”,黄牛猛然前挣,白之桃身体一晃,重重跌入草垛,牛车却在泥泞声中脱困而出。 “老阿爸,好了。” 苏日勒拍拍手说。 老汉笑起来。 “苏日勒,幸好遇上你!你这是在巡逻的路上吧?” “嗯。正准备回兵团。” 白之桃小心翼翼抱起皮袍,正想还给苏日勒,目光却偶然瞥见他手上一块银色手表。 指针呈钝角张开,七点过。 离她报到时间截止还剩一小时不到。 草原地广人稀,她可能来不及了! 白之桃心中一紧,突然抓住苏日勒袖口,男人布料下的小臂肌肉倏然绷紧。 “这位先生,求您……” 她开口才惊觉声音哑得厉害,滚烫泪珠砸在男人手背,“求您骑马送我一程好不好?我今天要到兵团报到的,不能迟到的。” 苏日勒垂眸看着手背上的水渍,没说话。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娇的姑娘? 他心想,声音那么软,连眼泪都是软绵绵的。 鬼使神差的,苏日勒并未接过白之桃怀里的皮袄,转身就往坡上走。 “穿上。” 白之桃愣了下,随后连连点头,追着他一路小跑。 “这位先生,谢、谢谢你……但这衣服我还是……” 白之桃欲言又止,因一只宽阔手掌已伸到她面前。 此时此刻,苏日勒已经翻身上马。 “你不穿,就等着被风吹飞。”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黄牛不安的甩动脖颈。 “姑娘,不用跟他客气!” 老汉也劝道。 紧接着,蒙语腔调裹着热气落在耳畔,白之桃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苏日勒一把捞起,安在马鞍前侧坐。 “抓紧。” 男人胡乱用皮袍将她裹成一团,仿佛一个怀抱着战利品的草原战士,尽情扬鞭。 黑色骏马扬蹄的瞬间,白之桃慌忙环住男人腰身,脸贴上冰凉的银扣,听见那胸腔里传来沉沉笑意。 “驾!” “咳……咳咳!” 血腥气突然上涌,白之桃慌忙捂住嘴。 苏日勒收紧缰绳,黑马昂头立起,她仰面朝后,几乎要摔下马去,却被铁臂牢牢箍住腰肢。 混沌中,白之桃感觉有根手指挤|进她的指缝,然后掠过唇角,不轻不重的一捻。 耳边响起蒙语的低吟,接着是生硬汉话:“你在发烧。” 白之桃迷迷糊糊,没太听清。 “我不能迟到……” 她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没有回答,回答她的只有猎猎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白之桃感到身下的颠簸停止了。 她软在苏日勒怀里,睁眼望见前方兵团的灯火。 苏日勒环着她,腰胯有力控制马匹压浪,动作利落,不见丝毫负担。 兵团哨兵举着马灯跑来,白之桃顾不上对方是谁,拼尽最后力气摸出介绍信,就向对方递去。 “同|志你好,我叫白之桃,经组织安排来这里接受再教育……” 那人皱皱眉,看看时间。 “这位同|志,报到时间已经过了,你请回吧。” 第二章 她求人的声音极软 哨兵声音不大,音调却比夜风还冷。 白之桃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同|志,我有介绍信,也有下放证明,你要不先看一下……” 哨兵打断她:“我没接到通知。你请回吧。” 回? 回哪里去? 草原茫茫,夜凉如水,白之桃迷蒙沉默片刻,随后心脏猛|抽! “不……不行!” 她扑腾起来,挣扎着想要下马跟人说清楚,却被苏日勒一把按回怀里。 “别乱动!”苏日勒呼吸加重,“下马等着被风刮跑吗!” “放我下去!” 白之桃声音染上哭腔,小腿胡乱踢蹬,令黑马连喷几声响鼻碎碎踱步,却被主人大腿用力夹住,紧勒在原地。 苏日勒没料到白之桃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怀中这姑娘刚刚还轻得像羽毛、软得像棉花,此刻却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马驹,爆发出惊人的蛮力。 她纤细的脊背和手肘不断撞击着他的胸膛和腰腹,疼倒是不疼,就是没由来得让他心乱。 自己到底该怎样按住她? 要是下手太重,可别弄得人家哭出声。 苏日勒眉心拧紧,沉沉视线扫过眼前哨兵,又落在摇摇欲坠的白之桃身上。 挣扎中,她颈间的围巾有些松动,露出一段雪色脖颈,细白惊人。 苏日勒手臂肌肉贲张,控制力度扣住白之桃后颈,生怕真的捏碎了她,将人又往自己怀抱深处带去。 “时间过了,哨子不收你,你不能入营了。” 他的话仿佛抽掉了白之桃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白之桃瘫软下来,虚脱般倚靠在他胸口喘|息,唯独眼睛依然紧锁哨兵,声音哀求。 “同|志,求求你,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我火车晚点了,牛车还在路上遇到了麻烦……求求你,就耽误你一分钟,就一分钟!” 哨兵略有些犹豫,却依然没有放人的意思。 苏日勒顿觉烦躁起来。 南边的姑娘难道都是这样的? 声音奶酥一样软,张口就求人? 大约一小时前,她不也是这么求自己的吗? 心中像窜起一股无名火,苏日勒突然一夹马肚,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跑出去两三米远。 哨兵想追上来,“苏日勒,你干什么去,你还得巡逻汇报——” 苏日勒没搭理这人。 高大的蒙古马原地打旋,突如其来的转向和加速让失重感席卷而来,白之桃吓得尖叫一声,本能的再次抓紧他的衣袍。 “你要带我去哪里!?你这流氓——!” “怎么现在不叫我‘先生’了?” 苏日勒一手轻握缰绳,一手紧托细腰,嗓音沙哑醇厚,却答非所问。 “你没可能了。报不了到,按规矩,你得遣返。” 白之桃身体一僵,脸色从发烧的潮|红转为苍白。 遣返? 那就是返回原籍的意思。 回上海吗? 可她已经没有钱买车票了,更没有家。 从上海至内蒙,乘火车至少需要三天三夜,白之桃甚至没去想一路上要怎么办,而是一心在想,爷爷他们是否还活着? 自打全家人把她推上生路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 白之桃失神的喃喃,“万一还有办法呢,让我下去……” “没用的,兵团不是牧民家,他们不接收你,你今晚只能夜宿草原。” 眼看着白之桃两眼发红,苏日勒伸出手,极其小心的揩去她眼角半干的泪痕,明明是温柔的动作,嘴上却不饶人。 “再吵,就把你丢下马喂狼。” 白之桃偏头躲开他的触摸,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用力忍住喉中难以抑制的咳嗽。 苏日勒压抑的叹了口气。 她这种状态,别说一夜了,只怕一个小时都熬不过去,随时都有可能在草原夜风里晕倒。 草原不比江南,三月仍是寒冬。 “我带你去牧民家暂住。” 没有片刻犹豫,苏日勒稳稳抱住怀中几乎没有重量的小人,猛甩马鞭奔入黑暗。 牧民的蒙古包距离兵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快马加鞭大概半小时即可抵达。 但没人愿意在夜里跑这么快,草原风大,夜晚气温骤降更容易飘雪,跑太快,人和马都会吃不消。 可苏日勒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南方姑娘发了烧,一直在咳嗽,人已经再次陷入昏迷。 他必须尽快将人安顿好。 夜风冰冷刺骨在脸上刮过,苏日勒始终不曾减速。 前方不远处,浓黑夜幕下出现几点微弱的橘黄色光晕,那是散落在丘陵背风处、彼此相隔不远的几个蒙古包。 苏日勒的马蹄声惊动了羊圈旁围着火堆守夜的牧民小伙,他们抬起头,眼尖的认出苏日勒。 “哎哟!这不是我们的战斗英雄苏日勒嘛!怎么,兵团今晚不用首页巡逻啦?” 调侃声响起,夹杂着几声善意的哄笑,一个人借着火光看到苏日勒胸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片绯红侧脸的“包袱”,顿时瞪大眼睛,语气变得促狭起来。 “啧啧!快看苏日勒这忙里忙慌的,是打哪儿捡来的姑娘,还抱得这么紧?莫不是腾格里(蒙语:上天、天神)开眼,让咱们草原最烈的公狼苏日勒,终于找到他心尖儿上的琪琪格(蒙语:花儿、心爱的姑娘)了?” 第三章 她腰上有腰窝 蒙古小伙笑声洪亮,带着对苏日勒的敬仰和打趣。 可苏日勒却连一个眼风都没扫给他们。 马蹄狂奔掠过羊圈,苏日勒猛拽缰绳,在一个蒙着雪白毛毡的蒙古包前停下,其力道之重,骏马嘶鸣,人立而起,几乎原地踏了几步才停稳。 只是,不等黑马完全静止,苏日勒已抱着白之桃跳下马背。 他用肩膀撞开毡房木门。 “哗啦!” 厚实的毡门向一侧滑开,暖空气瞬间迎面扑来。 蒙古包内光线昏暗,只有中央的土炉里跳跃着暗红色火焰,炉前捻动佛珠的老阿妈从每日祝祷中抬起头,愕然的看着苏日勒。 “苏日勒,你怎么来了?” 苏日勒大步流星的走到老阿妈面前,没有任何寒暄,甚至连睫毛上的霜花也来不及擦去,就单膝跪地,轻轻托起怀里的白之桃。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极限的温柔了。 “嘎斯迈,救救她。” 苏日勒用冻僵的声音说道。 掀开厚重皮袍,白之桃苍白的小脸从里露出。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原本还有力气咳嗽,如今却也咳不动了,整个人安静得像一片雪花。 嘎斯迈惊呼一声。 “腾格里保佑!” 嘎斯迈站起来,用手探探白之桃的鼻息,“这姑娘是冻坏了——苏日勒!去切一块酥油来!快!” 苏日勒没有犹豫,迅速转身执行命令,脚步无声却透着焦急,很快就将嘎斯迈需要的东西准备妥当。 “嘎斯迈,还有我能做的吗……” 苏日勒低声说,微喘,但被他极力掩饰过去。 嘎斯迈喉音一沉: “帮我一起把这姑娘的衣服脱了。” 苏日勒睫毛一颤,从上滴落一滴融化的雪水。 “还傻愣着干什么!用酥油把她四肢搓热,不然她会失温冻死!” 苏日勒静静看了白之桃一眼。 ……这是他亲手捡回来的琪琪格。 他不管谁管! 一把将人抱起,放在自己腿上坐住。 柔软身躯贴上男人宽厚胸膛,严密且安全,若不是在这生死关头,这姿势肯定会显得暧昧无比。 苏日勒逼着自己不要多想。 嘎斯迈已经解开白之桃的领口,|暴露出一片透明肤色。 她穿得极单薄。 破棉袄里一件粗线毛衣,孔洞稍大,再里面则是一件衬衫,很薄也很透,透到苏日勒能清楚看到里面的文胸肩带。 苏日勒配合着嘎斯迈脱掉这件衣服。 ——白色的。 这是白之桃内衣的颜色,也是白之桃皮肤的颜色。 苏日勒视线偏移半寸,忘向火炉上煮沸后放温的一锅奶茶,色泽乳白动人。 该死!这有什么可看的! 他在心中暗骂,就连嘎斯迈也骂道:“苏日勒,你搓她的背!手和胳膊交给我!要用劲儿!” 说着强塞给他一块凝固的酥油,鲜黄的颜色,贴在他指腹的那面微微融化,抵着白之桃腰窝的那面却纹丝不动。 苏日勒垂下睫毛,喉结极其艰难的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不再去看那张毫无知觉的脸,而是带着一种上战场般的决绝,覆手贴上白之桃的后腰。 冰。 这是苏日勒的第一感觉。 然后才是软。 粗糙大手沿着腰线骨骼按压揉|搓,酥油融化蔓延,那触感奇妙得难以形容,光滑得几乎没有阻力,却在每次细微的摩擦中极致挑衅着他那岌岌可危的自制力。 这到底是救人还是酷刑? 浓郁奶香渐渐化开,苏日勒手指滑过白之桃肩背,感觉自己的神经正在爆炸。 他仿佛听到一声极细微的轻响,像烙铁淬入冰水,掌心之下传来战栗触感。 苏日勒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下潜。 突然。 “唔——” 一声很轻很轻的呻吟,毫无预兆的从白之桃紧闭的唇齿间溢出。 这声音极小,像一根羽毛飘落在地,但落在苏日勒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却如同惊雷! 他全身肌肉瞬间僵硬如铁,覆在白之桃后背的滚烫大手也猛的顿住。 可只有苏日勒自己清楚,他的指关节因用力过度,正在悄悄颤抖。 嘎斯迈惊喜万分,观察着点点头。 “好了,差不多了。” 她手脚麻利的拿起一边的毛巾,替白之桃擦去身上多余的酥油,又替她从头到脚裹上一件自己的蒙袍。 然后,她的眼睛在苏日勒僵硬停顿的手臂上扫过,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没有点破。 “只要这姑娘体温恢复,性命就无忧了。” 苏日勒如蒙大赦,霍的起身。 嘎斯迈话音一转。 “只是她高烧还没退下去呢,光靠搓热可不行。” 微黄眼珠转向正要逃离的苏日勒,嘎斯迈毫不客气的再次下达指令。 “苏日勒,这姑娘是你带回来的,你得负责到底!现在,你去外面捧一把干净的雪,扎在布里带过来!” 苏日勒绷紧下颚线,什么也没说,转身推开毛毡门。 霎时间,草原夜风夹杂雪粒扑面而来。 可不知为何,苏日勒却觉得自己顿时松了口气。 他大步走出去,关门的动作很快。 蒙古包内,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白之桃低微稳定的呼吸声。 嘎斯迈坐在炉边,望着那还在晃动的毡门帘子,嘴角皱纹渐渐笑至堆叠。 她知道苏日勒出去做什么了。 这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草原上的年轻公狼在躁动不安时,一向会用最直接的方式给自己那快要烧起来的脑袋降降温。 屋外,风雪肆虐,狠狠拍在苏日勒的脸上,奇冷无比。 那滑腻触感依稀还在掌心残留,苏日勒走到蒙古包后一个小缓坡边,双手猛的插|入厚厚雪层! 寒意透骨,如同细针,逐渐粉碎那让他心烦意乱的旖旎感觉。 苏日勒狠狠攥了一把积雪。 然后,抬手。 ——将这捧积雪毫无迟疑的拍在自己脸上! 冰雪被体温融化,迅速融进他额头的细汗。 苏日勒抹了把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真要命,怎么有人腰上也长酒窝,真是……” “甜死了。” 第四章 她现在腰软得厉害 几分钟后。 苏日勒擦去脸上水渍,重新挖了块干净积雪扎进布巾里。 他本想再吹吹风,又怕屋里的白之桃等不及。 进门,掀开厚重毛毡,那股熟悉的奶香味再次袭来。 苏日勒沉沉啧了声,倒也不是没耐心,只是单纯静不下心来。 炉前火光依旧缓缓摇曳,白之桃此刻正被嘎斯迈用羊皮毯子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蚕茧。 苏日勒只瞧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收回。 “嘎斯迈,雪。” 他尽可能安静的将手中那团雪包递过去。 “嗯,还算是个细心的小伙子。” 嘎斯迈接过那团雪,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吸了吸融化的冰水,然后裹好放在白之桃的额头上。 冰凉的刺激让昏迷中的人无意识皱皱眉,发出一点细不可闻的嘤咛。 苏日勒目光望去又挪开,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秒。 嘎斯迈摆摆手,拉着他坐在炉边。 “来,说说吧,你和这汉人姑娘是怎么遇上的?” 嘎斯迈开门见山的问道。 苏日勒一顿,心想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阿妈肯定是不会放过自己了,于是便把事情的经过从实招来。 他不擅长讲故事,用词从简,内容也从简。 讲到最后,苏日勒简短的概括了一切。 “她没地方去,我就把她捡走了。” “捡?” 嘎斯迈忍不住责骂,“姑娘可不是小羊羔,说捡就能捡,除非你能把人捡回家当老婆!” 她转头看看身后矮塌,又叹了口气,道: “阿尔斯楞说,他在送知青的路上遇到了狼,远远看见好几双绿眼睛在草甸子上晃悠,吓得他赶紧绕道,这才耽误了时间,没想到说的竟是这姑娘。” 阿尔斯楞正是送白之桃的赶车老汉,这事怪不得他。苏日勒闻言,也只是皱皱眉。 “雪快化的时候,狼的胆子最大,是该提醒大家小心。” 嘎斯迈笑笑,看向苏日勒的眼神带着长辈的慈祥与了然。 “苏日勒,兵团那些汉人兵娃娃初来乍到,哪里知道草原狼的厉害,要是没你这个又能说蒙语又会说汉话的‘顾问’帮忙带路传话,他们可要吃大亏了。” 苏日勒抿抿唇,对这个顾问的头衔没有发表意见。 时值举国建设发展阶段,兵团来到内蒙古人生地不熟,急需一位懂草场、通语言、熟悉狼群行踪的人充当向导,搭建军民友谊桥梁。 作为当地唯一一位混血儿,继承了父亲猎狼的悍勇本领、和母亲那一口标准汉话的苏日勒,自然就被推举出来。 火光跳跃,映照着苏日勒沉默的眉眼。 嘎斯迈感慨万千。 “——不过兵团这些人也真是的,死脑筋,怎么就不能通融通融,让这姑娘进去?腾格里都准她来草原了,他们凭什么不准?” 她敲敲炉子,又问起苏日勒,“苏日勒,我听说要是有知青没在兵团登记上,那就等于变成‘黑户’了!没兵团给这些人派工作,他们就领不到工分,更没地方换粮票,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 空气凝滞了瞬,嘎斯迈突然猛拍大腿,急切的说道:“你这小子,只知道把人捡回来,捡回来容易,那你告诉我,人要是醒了,这往后可怎么办!是不是真要把人扛回家做老婆!” 嘎斯迈是这支蒙古族部落里为数不多读过书的长|者,知道古代匈奴南下抢汉人女子为妻的历史,便严肃的对苏日勒警告道: “苏日勒,我还听说,现在要娶老婆得向组织打申请报告,你可不能直接把人拐走,知道了吗?” “知道了。” 苏日勒灌了口热奶茶,站起来,嘎斯迈忙问他:“孩子,你去哪?去打报告?” 苏日勒无奈的笑笑。 “——我去拿她的行李。” 他语气平缓,内心却不平静,尤其是在他目光不由自主望向白之桃的时候。 “嘎斯迈,你先让她住一晚,明天我就……送她走。” - 一夜过去。 眼皮重得像被胶水粘住,白之桃一直睡到中午才渐渐转醒。 不只是眼睛,她觉得浑身都很重。 她的烧也许退了,因为鼻子终于能重新闻见一点点气味,猛的睁眼,就看到从蒙古包小窗外斜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照得室内尘埃浮动,萦满奶香。 白之桃低头,脸色瞬间一白。 她的衣服被人换了! 原本的棉袄棉裤早已不见,却而代之的,则是一件靛青色蒙袍,稍大,有点旧,但十分温暖。 记忆翻涌,白之桃立刻想到昨晚那个男人—— 宽肩窄腰,臂膀极其有力,眼神锐利危险。 会是他吗? 他好心载她去兵团报到,虽然还是迟到了,但白之桃本以为他是个好人…… 她没做过那档子事,并不清楚事后身体会出现怎样的反应,不过她现在浑身酸软,尤其后腰那带,软得厉害。 ……不会吧。 白之桃绝望的闭上眼睛,不远处的门帘却忽然一动,从外走进来一位银发盘髻的老妇人。 “腾格里保佑,你总算醒了!” 老人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牛奶桶,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叫嘎斯迈,是苏日勒的……用你们汉话说,该叫‘干娘’?” 嘎斯迈会说几句汉语,但有些生硬,白之桃听懂了,刚才脑子里种种极坏的猜想在舌尖转了转,却没敢直接说出口。 “请问,我的衣服……” “——穿不了了。” 嘎斯迈看着白之桃的脸色,了然的咧嘴笑笑,“那衣服太薄,在你们南方穿穿还行,要是在草原?想都别想!不过你放心,是我给你换的衣裳,苏日勒那小子只敢在门外站着吹风!” 她走上前,在炉边的铜盆里洗洗手,然后拧了块毛巾给软榻上的白之桃擦了擦脸。 “是好多了。” 嘎斯迈自言自语道,“但你恐怕还走不了……” 白之桃回过神,突然抓住嘎斯迈的衣角,“阿、阿妈,请问我的介绍信呢,我不能走,我必须留在兵团——” “急什么?” 嘎斯迈拍拍白之桃手背,慢悠悠指向蒙古包角落里的铁皮柜子。 “你的东西,苏日勒全给你带回来了,都是用袍子裹着的,保证一路上一滴雪粒子也没沾到!” 第五章 别像头发情的公狼一样四处乱撞 白之桃原地哽住。 嘎斯迈示意她去看看自己的东西,她这才恍惚的跳下床。 装琵琶的木匣子被裹在一件军大衣里,木皮上不见丝毫雨渍。介绍信和一些文书材料更是被单独收在防水防油的尼龙夹子里,就连排列的顺序都原样未动。 白之桃眼神放柔,指尖轻轻摩挲着木匣。 “我听苏日勒说,你很是宝贝这个匣子。” 嘎斯迈往炉子里添了把干牛粪,火苗窜得老高,映得白之桃脸上显出几分血色。 “所以他自然也就宝贝。” ——这琵琶是奶奶留给她的遗物,也是白家倒后唯一留下的旧物,白之桃感动不已。 “我想当面谢谢那位先生……” 话音未落,蒙古包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 嘎斯迈撩开毡帘张望:“正好,打狼队回来了。你亲自向那臭小子说就是了,但可别再叫什么先生,叫他名字就好。” 白之桃放下木匣,嘎斯迈的蒙袍对她来说下摆太长,她不得不提着衣袍走向门口。 走出毡门的刹那,草原长风混着草香劈面涌来,她眯起眼睛—— 不远处的蒙古包前,五六个蒙古女人正牵着牛羊挤奶,大桶碰撞声混在蒙语谈笑声中清脆悦耳。见有个汉人姑娘冒出来,她们非但不避,反倒举起木勺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 更远处,几个脸蛋黧黑的孩子追着牧羊犬跑过坡顶,剪影像皮影,贴在天幕尽头。 但最震撼的,还要当属西边的天空。 落日融金,云海滔天。 天地相接之处,一队人马正踏着燃烧的地平线狂奔而来,马蹄扬起沙尘,越跑越烈。 白之桃瞳孔骤然收缩。 跑在最前的黑马背上,正是苏日勒·巴托尔。 他今天没戴帽子,半长的头发被风吹得狂舞,一把劲腰紧紧贴服马背,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匹蓄势待发的公狼。 他马后拖着一长串猎物,是两头一米多长的灰狼。 “打狼队回来了!” 挤奶的女人们欢呼起来,她们的男人也在这支队伍里,有个年轻媳妇甚至把围裙甩得像旗帜。 白之桃听不懂蒙语,只看着队伍迅速在视线中放大靠近。苏日勒旁边的人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他听后就笑了,爽朗的笑声被风割得七零八落。 苏日勒正要策马冲向羊圈,却在转头时突然僵住—— 大概隔着四五米的距离,他看到了蒙古包前身穿蒙袍的白之桃。 可白之桃却下意识后退半步。 离得近了,她这才发现男人打扮远与昨日大相径庭:皮袍褪下半边,蒙袍前襟大敞,漏出古铜色的皮肤和两道汗湿的锁骨。 白之桃连忙瞥开眼,谁知黑马突然加速冲来! 只是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苏日勒单手勒马急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打量着她身上不合身的蒙袍。 苏日勒眉毛拧得能夹死蚊子。 ……这南方的姑娘,就这么水? 往风里一站,袍子被吹起来,跟朵花一样。 难怪嘎斯迈常说,过去蒙人总喜欢娶汉族公主为妻,原来真脱不开见色起意这一层。 “干嘛呢苏日勒,要和你的琪琪格说情话?” 身后传来青年们的笑声,苏日勒头也不回,压根儿没想搭理,反倒是御马又往白之桃身前近了几步,将她彻底挡住。 “这位先生,我有话想对你说……” “过来说,听不见。” 苏日勒想伸手把人拉上马,却在即将碰到白之桃肩膀时疾疾刹住。 苏日勒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满是凝固的狼血。 姑娘、还是个南方来的汉人姑娘…… 想必应该很爱干净的吧。 苏日勒轻轻啧了声,突然俯身用左臂环住白之桃腰身,像用胳膊夹干草似的把人夹起来,直接塞到蒙古包的毛毡门前。 “等着。” 他甩下这两个字就转身离去。 白之桃靠在毡门上,嘎斯迈气呼呼的走出蒙古包,对着苏日勒的背影就是一阵中气十足的叫骂。 “臭小子,别像头发情的公狼一样四处乱撞,等会儿吓着人家!” 苏日勒背对着她们摆摆手,像是听见了,却没打算多听话。 - 大约半小时后。 蒙古包里炉火正旺,嘎斯迈给白之桃煮了碗奶茶就走了,说是要出去帮忙杀羊,让她这个病人多烤烤火。 蒙古奶茶不比江南甜水,入口咸而粗粝,白之桃正捧着茶碗发怔,冷不防被门口突然灌进的冷风吹得一抖。 抬眼看见苏日勒弯腰钻进来,他皮袍脱了,应该也洗过脸,额角几缕长发拧在一起滴着水。 “怎么不喝?” 他看了眼白之桃手里的奶茶。 白之桃不好意思说自己喝不惯,便找了个借口。 “太烫了,我等凉些再喝……” “那给我。” 男人长腿一迈,两步来到她面前,伸手拿过她的茶碗,仰头就喝。 不偏不倚,男人分明削薄的唇线,刚好印在她刚才喝过的位置。 “等一下,这是我……” 这是我喝过的,你怎么能—— 白之桃话还没说出口,却发现苏日勒已经喝光奶茶,放下碗,正抱胸看着自己。 “找我什么事?” 男人的视线过于直白灼热,白之桃耳根莫名发烫。 “苏、苏同志,昨天多谢您……” “我不姓苏。” 苏日勒打断她,窄腰一弯,稳稳俯身把脸贴近她眼前。 “我就叫苏日勒。” “那苏日勒同志,昨天谢谢你——” “不叫我‘先生’吗?或者叫我‘流氓’也行。” 白之桃脸“腾”的就红了,苏日勒看出她的羞窘,退后半步主动替她转移了话题。 “说说吧。等病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第六章 盯着她,像盯着自己的猎物 白之桃全没想到苏日勒竟会这样直白。 脸上的温度迅速降下来,白之桃指尖无意识绞了绞蒙袍的衣角,有些窘。 她根本不可能走的。 上海早已没有她的家,爷爷豁了命将她送到内蒙,那兵团就是她唯一的希望。 “……我不能走。” 白之桃轻声道,“我要想办法问问,让兵团接收我。” 男人扯了扯嘴角,若笑的接了句嘴。 “那你要找谁问?” 白之桃语塞。 “我……”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作声。 她一个连兵团大门都进不去的资本家狗崽子,能找谁? 白之桃忽然抬眸看了眼苏日勒。 她目光自下而上,像掀起盖头,素手拨开珠帘玉幕。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依赖眼前这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后,白之桃心中无力又羞愧。 她于是又低下头,指节泛白。 “可我总得试试。” 苏日勒顿时感觉自己被人抓住了。 他看着眼前白之桃细密的发旋,再往下一张细白小脸,睫毛轻颤,就牵动他心。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拎起铜壶,又给白之桃倒了碗热奶茶。 那是她原本用过的碗,被他喝过后,又还到她手中。 “我去问问。” 苏日勒突然开口,嗓音低沉。白之桃猛的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那双眸子在炉火的映照下色泽浅金,类似琥珀,白之桃一时分不清男人话里的真假。 “苏日勒同志是兵团的人吗?” “……普通牧民而已,偶尔帮兵团传个信。” 苏日勒随口敷衍过去。 而后望见白之桃颤颤接过茶碗的手,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喉结滚了滚。 “喝不惯奶茶?” 白之桃一顿,连忙否认。 “不是、真的只是太烫了……” “都快放凉了,还嫌烫?” 他向人身前贴了贴,轻易顺走茶碗,所以应当是无心的靠近,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格外有心。 “想喝甜的直说,给你放白糖就是了。” 话毕,别开视线,语气有些生硬的转过话头: “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病成这样,坐三天火车能要你半条命。”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白之桃紧垂着眼,忽然听到毡房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苏日勒!” 一声洪亮的吆喝打破室内僵局,毡帘被人一把掀开,灌进来的冷风扑得炉火一颤。白之桃回头瞧见一个裹着羊皮袄的年轻汉子探进头,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 “苏日勒,大伙儿都在等你呢!阿古拉炖好了黄羊肉,再不去就没你的份儿了!” 他目光扫到白之桃,顿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哟,汉人姑娘也来呗?今天我们在打狼路上顺便还打了头黄羊,黄羊骨髓最养人!” 白之桃有些受宠若惊,刚想谢过,一旁的苏日勒却“啧”了一声,两步绕到白之桃身前,高大身影彻底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朝鲁,你嗓门能把狼招来。” 名叫朝鲁的小伙子浑不在意,反而凑近两步,朝着苏日勒身后挤眉弄眼,还压低声音道:“哎,怎么认识的,说说?” “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的好兄弟有心上人了,我当然要来问问……” 苏日勒按着他脸将人推出去,朝鲁挣扎了几下,依旧锲而不舍的喊着。 “你害羞什么?你讨老婆,最后还不是要介绍给我们认识的!——哎,嫂子,快出来喝羊汤啊!” “别乱叫,闭嘴!” “唰”的一声,毡帘猛然合上,白之桃只来得及听见朝鲁被掐断的半声怪叫,蒙古包里便安静下来。 苏日勒赶人赶到外面去了,白之桃盯着晃动的毡帘,心跳莫名加快。 刚才朝鲁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牧民当她是苏日勒的老婆? 这怎么行…… 正出神,门帘又被掀开,苏日勒大步走进来,脸色有些沉,手里却多了件厚实的皮袄:“这件你穿应该合身些。” 白之桃接过衣服,指尖触碰到柔软内衬便感觉暖意从心底升腾,她开口想要道谢,看见苏日勒已经转身走向门口,背影高大挺拔,却站在门边等她。 “走,”他招招手,眼里带着笑,“黄羊骨髓,要不要尝尝?” 白之桃裹紧袄子跟了出去。 暮色已沉,草原落日壮观无朋。 毡房外,不远处的篝火堆熊熊燃烧,映照着牧民们通红的脸。男人们把剥下的狼皮高高挂起,女人们则忙着切肉炖汤,小孩追逐打闹,整个营地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和欢声笑语。 白之桃亦步亦趋跟在苏日勒身后,脚下偶有一点积雪,踩下去便咯吱作响。 有牧民看见她,连忙热情的招手:“汉人姑娘,来这儿坐!” 白之桃回头就看到朝鲁和之前载她的赶车老汉也在其列,刚要过去打声招呼,却被苏日勒一把拽住手腕。 男人眉头紧锁,声音稍有些低,却听不出什么怒意。 “别乱跑。” 白之桃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苏日勒拉着走向篝火旁的主位。 那里铺着层厚厚的皮垫子,嘎斯迈跟几个年长的妇人都在那里盘腿而坐,见他们过来,纷纷让出位置。 “苏日勒,你的姑娘?”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者笑眯眯的问。 苏日勒没回答,只是把白之桃按坐在垫子上,自己则跨坐在她旁边,像堵墙似的把她和人群隔开。 白之桃脸颊滚烫。 她能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目光,还有些窃窃私语,有蒙语,也有汉语—— “汉人姑娘都长这么俊?瞧那皮肤,跟牛奶似的!” “她是知青吗?可我听说兵团没要她……” “怕什么,不是还有苏日勒在吗!” 她抠着指甲,喉咙发紧。 “——给。” 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突然递到面前,白之桃抬头,见苏日勒绷着脸,头却没往自己这头偏,而是朝向燃烧的火堆。 “喝。” 他命令道。 碗中汤面飘浮一层金黄色油脂,肉的香气直往白之桃鼻子里钻。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肉了。 自打白家落难,她和父母爷爷连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又遑论一碗热乎乎的肉汤。 白之桃小心的接过碗,指尖却一不小心碰到男人手背,她自己没在意,苏日勒却回头看她,目光沉沉。 “这个喝得下吗?” “喝得下的。” 白之桃吹吹羊汤,轻轻抿了一口。浓郁的鲜味在舌尖炸开,暖流从喉咙滑至胃部,瞬间驱散连日来的寒意。 她不自主眯起眼,浑然不知苏日勒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像头狼,正盯着他的猎物。 第七章 勾他尾指勾他心 白之桃只管专心喝汤。 她以往在上海被家里人养得仔细,吃饭礼仪极好。汤要吹凉了再喝,却不能一直吹,喝汤也有讲究,要小口小口的,不然被烫到嘴,不好哇啦哇啦的叫。 苏日勒莫名就想,这人要是长得好,不管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他看人家也不知道偷偷看,明目张胆就托腮杵在那看得直勾勾,唇边默默带着笑,样子倒不讨人嫌,就是有些冒犯。 一旁的嘎斯迈看不下去,一把抓住他领子往后拖。 “臭小子,你在看什么?” “看人。” “汉人姑娘不兴这么看的!没结婚这样看人,人家要说你耍流氓。” 苏日勒满不在乎,“她又不是没说过。” 他与嘎斯迈声音压得极低,蒙语汉话并行,且混在草场上呼啸的晚风声中,白之桃没太听清。 正好这时朝鲁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还带这个与他长相十分相似的年轻女孩。 “嫂子,羊汤好喝吗?” 朝鲁笑嘻嘻的问。 白之桃点头又摇头,嘴角却不自觉的上扬。 “很好喝,谢谢。” “我就知道!你们汉人来我们草原,就没有说黄羊不好吃的!” 朝鲁大咧咧拉过身旁的姑娘,又向白之桃介绍道,“嫂子,这是我妹妹阿古拉,你身上这衣服就是她的。她一直都说想学汉话,我就带她来见见你。” 阿古拉立刻跟着哥哥甜甜的管白之桃叫了声嫂子,朝鲁在旁连忙补充道:“嫂子,阿古拉今年马上十五了,却还没念过书。你要是愿意教她,我天天给你家送肉送油!” 白之桃略感意外。 若她没有记错,方才在毡房朝鲁来叫苏日勒时,也提到阿古拉,说她杀了羊、炖了羊汤。 白之桃稍稍目移,看着篝火上架起的大锅,黄羊骨肉被大刀劈砍开来,刀口利落生猛,丝毫不像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女能做到的。 “难道这一锅,都是你一个人……?” 阿古拉点点头,“大人们还有别的要紧事做,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篝火猎猎燃烧,映红所有人的脸。 白之桃放下汤碗。 她心中有百万句话想说。 她的十四岁,是在上海的小洋楼里跟奶奶抱着琵琶学评弹,许多复杂汉字早在拗口戏文中一一熟记。殊不知草原上的女孩十四岁就要当家,一双手皲裂黝黑,甚至不知如何握笔。 “我当然愿意教她识字,但我不是、也不能……” 但我并不是苏日勒的老婆,更不能留在这里。 白之桃欲言又止。 好在苏日勒及时回到她身边,半边肩膀统统倾向她,瞬间遮住她半张脸。 “你想让她教阿古拉认字?” 苏日勒吐字冷硬,“——去拿酒。” 朝鲁眼睛一亮,拉着阿古拉一溜烟掉头就跑。 “苏日勒,这可是你说的,你们两口子不许反悔!” 白之桃不知所措的望着苏日勒。 “苏日勒同志,这中间有误会,我之后……” 她叫人的声音轻轻软软,从背后传来。苏日勒没回头,但肩膀微微绷紧。 “你的事没那么快。” 言下之意,就是白之桃多少要在这些牧民家暂住几日了。 “可他们都说、我是你的……” “是我的?” 突然间,他转过身,半长的额发被夜风刮起,“是我的什么?” 天色暗下来了,夜晚的草原即将落雪。 长风掠过篝火,火星四溅。 白之桃看见苏日勒眼中的火光。 她心猛的一跳。 “……我不好意思说出来。” “那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 雪花落下,面前篝火越烧越旺。牧民们开始唱歌跳舞,悠扬的马头琴声回荡在草原之上。 远远的,朝鲁和阿古拉带着酒回来了,白之桃坐在苏日勒身边,看眼前景象热闹非凡,终于将未说出口的话咽回口中。 “……不,没什么。” 苏日勒低眉冲她笑笑。 “明天,”他哑声道,“我去兵团。” - 当晚,大家一起喝了羊汤,羊骨髓自然是留给了白之桃这位客人,白之桃推脱不掉,只好感激喝下。散会后所有人纷纷留下主动收拾场地,白之桃也想上去帮忙,却被苏日勒一把拎开。 他体型实在太过高大,把人拎起就像拎一只小狗崽。 白之桃在男人臂弯里不安分的挣扎起来。 “苏日勒同志,我要一起帮忙干活。” “用不着。” 苏日勒简短的说,又将白之桃一把扛在肩上,大步走向嘎斯迈的蒙古包。 视野颠倒且骤然升高,白之桃被吓得瞬间抓紧苏日勒后背,指甲不慎嵌入蒙袍下的背肌。 苏日勒脚步微顿,却在停滞片刻后突然加速。 “别动!” 男人宽大手掌紧紧从后箍住她大腿,隔着里外几层衣服,白之桃甚至能感受到男人掌心的高温。 这姿势让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身体却贴得极近。 ……呼。 天知道他刚才差点没忍住,不小心一巴掌拍她屁股然后顺势往上! 苏日勒鼻息加重,带着酒气,心里没由来就想起少女雪白后腰那两个酒窝。 他今晚不该喝酒的。 “在这待着别出来!” 几步赶到毡房前将人放下,苏日勒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谁知,白之桃却在暗中忽然勾住他尾指,勾得他立刻转身。 “你——” “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抓你袖子,但是天太暗了,我没看清……” 白之桃慌忙松开手,纯白面容因刚才身体倒挂在男人肩上而充血染上绯色,也不知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苏日勒强压着声音问她:“说事。” “请问我是要留在这里等你吗?” 苏日勒微微一愣。 月光交织不远处灼灼火光,照亮那来自江南水乡的如烟眉眼,月色雪色之下,仿佛乍现人间绝色。 他忍不住喉结一滚,就低下头去。 白之桃张着脸,对苏日勒并未设防。 “苏日勒同志,怎么了吗……” 她声音在男人嘴唇靠近的瞬间收住。 酒香混着青草香气骤然袭来,她下意识闭眼后退,背部却撞在毡帘上,整个人脚下一滑径直后仰跌落。 可白之桃还来不及叫,下一秒,男人大手便紧紧扣住她后腰,位置偏下,刚好是她腰窝的地方。 白之桃腰一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这种开关。 然后她缓缓睁眼,一双金棕眸子就映入眼帘。 “你等我干什么?” 第八章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女人 白之桃语噎。 的确,她刚才话问得没头没脑,却隐隐透出自己对眼前男人的莫名依赖,很容易引起误会。 她和苏日勒素不相识,等不等这种话更像是妻子对丈夫才说的。 白之桃心中暗暗自责,苏日勒却像是毫无想法一般将她扶起来,扳着她肩膀就把人往毡房里赶。 “这几天你先住嘎斯迈家。” 他动作利落,再次转身离去,白之桃站在原地看了他会儿,刚准备回屋,就见苏日勒突然扭头,边走边朝她笑了声。 “听你刚才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女人。” 白之桃才被夜风吹凉的脸“腾”的红了! 但此时苏日勒已经走远,背向着她,远远篝火还未熄灭,光芒悠长,就照出一道宽肩窄腰的剪影,比上海电影院里张贴的洋人男演员的背影更为挺拔。 白之桃哗啦的放下帘子。 蒙古包里没一个人影,连嘎斯迈都不在。嘎斯迈虽然是部落里的长|者,备受尊敬,但依然会为了夜晚牧羊而费心费力的加固羊圈。 白之桃不想干等,便尝试往火炉里添火,却完全不得要领。嘎斯迈回来的比其他人快些,刚进屋就看到这上海姑娘灰头土脸的,一张嫩白小脸早被炉灰熏黑。 嘎斯迈立刻心疼的哎呦一声。 “我的好姑娘,快把东西放下!这些事不该你做,快放着我来!” 嘎斯迈边说边搁下手里的两个铁皮桶。白之桃满脸狼狈,不好意思的张张嘴,很是愧疚。 “对不起,嘎斯迈,都怪我笨手笨脚的……” “这有什么?这世上除了腾格里,谁都不是全能的。没人一出生就会生炉子,何况你是我们草原的客人,这里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嘎斯迈笑声豪迈,几下烧热炉子,又把铁皮桶提来给白之桃看,“哝,这桶牛奶是朝鲁和阿古拉给你的,说是要谢谢你。” 白之桃惊喜不已,转眼又看见另个桶中满是白雪,便问道:“那这是……?” “啊,这是苏日勒托我带给你的。草原上水源少,他怕你晚上洗漱水不够用。你先坐着,等下阿妈就帮你把雪烧化洗脸!” 白之桃不由自主的望向毡门。 嘎斯迈瞧出她的心意,便安慰道:“姑娘,别往心里去。苏日勒是个男人,合该对你好。” 白之桃笑了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日勒今夜没有再来看她。 她于是就此在嘎斯迈家住了下来。 - 翌日清晨。 白之桃睡了个好觉,早上便随嘎斯迈一块起来了。 昨晚,她听嘎斯迈说了不少部落里的趣事,也大致认识了一些人,比如送她报到的老爹名叫阿尔斯楞,还有朝鲁和阿古拉两兄妹的身世。 朝鲁是当地的马倌,给兵团养了几百匹马,据嘎斯迈讲,就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外地知青能做马倌。 马倌的工分远比羊倌牛倌拿的多,小伙子日子本该过得滋滋润润,却因为早早没了父母,所以只好一人辛苦拉扯妹妹长大。 “那他们的父母……” “被狼咬了,没打狂犬疫苗,死了。” 嘎斯迈指指手臂,“草原狼凶着呢,年年都会来抢羊吃。以前我们被抢一两只羊也还过得下去,但是现在不同了,羊是兵团的财产,少一只都不行,必须保护好。” 白之桃听了一轮,才知部落里许多人虽不在兵团入编,却也都是拿着国家工分的人。听到最后她想起苏日勒,自己分明受了他的恩情,却还对他一无所知,便小心的问了一句。 “嘎斯迈,那苏日勒是做什么的?” 嘎斯迈听她开口,顿时笑得满脸皱纹,连忙摆了摆手。 “他呀,就是个混小子,天天四处跑!” 白之桃想了想。 ——四处跑的。 这要是放在上海,是要被叫小瘪三的。 但她看苏日勒的模样,倒也不像什么地痞混混,只是天天骑马四处跑,应该做不成什么稳定工作。 他或许是个小通讯员之类的吧——白之桃默默在心中给苏日勒加上备注。 通讯员虽然工分拿不了太多,不过就以苏日勒的身手,偶尔去打打猎补贴家用,勉强为生至少是不难。 白之桃因此一早见了苏日勒便尤为感激客气。 草原早晨气温还处零界线上下,人出帐篷呵气成冰。苏日勒刚在屋外喂完马,抬头就见白之桃轻悄悄的跑过来,跟只兔子似的。 “苏日勒同志!” 白之桃远远向他招手。 苏日勒皱皱眉,惊讶之外是明显不太满意她手里拎着的保温瓶。 白之桃没戴手套,也没有手套。 保温瓶里装的是嘎斯迈煮好的奶茶,嘎斯迈本不答应让白之桃来送,怕她不经风吹,最后却还是耐不住这姑娘的倔脾气。 “你来干什么。” 苏日勒脸色说不上来好坏,不等白之桃跑过来就已经大步上前走向她。 他腿长,步子自然也大,一到白之桃面前便抢过东西,也不说声谢谢。 “病好了?” 白之桃一愣。 “应该还没有。嘎斯迈早上给我吃了两粒药片。” “那还出来吹风。” 苏日勒淡淡瞥她一眼,不由分说握住她一双小手。白之桃身体一僵,低头看见男人粗糙的手背,骨骼青筋分明,握满她手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苏日勒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嘎斯迈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非要……” “非要来见我?” 白之桃忙想把手从男人掌心抽出来。 但是已经晚了。 她试了试,根本没用,无论是自己的还是苏日勒的手,怎么拽都纹丝不动。 苏日勒歪过头,半笑不笑盯着她的小动作。 不是说南方姑娘都害羞? 怎么她胆子这么大,还挠他手掌心? 第九章 不如以身相许 白之桃指尖轻动,在男人掌心蜷了又蜷。 苏日勒原本没打算对她动手动脚,却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突然收拢五指,粗粝指腹故意摩挲她柔嫩腕脉,激得人手背浮起一层细小疙瘩。 “还挠?” 他低笑,笑声略有些闷。见白之桃慌乱眨眼看着自己,才轻轻松手,动作一反常态的拖沓。 “请不要戏弄我,苏日勒同志!” 白之桃猛抽回手,“……我找你有正经事。” 她说着,就从羊皮袄里取出尼龙文件袋,东西一直藏在她怀中,带着温暖热气,让苏日勒忍不住多看一眼。 “苏日勒同志,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兵团吗,我和你一起。” 她到底还是忧心的。 从昨晚至今晨,白之桃其实一直都在想自己报到的事情。喝羊汤的时候在想,躺在蒙古包里的时候也在想。 只是她不敢说,唯恐再拂了牧民们的好意。 那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让白之桃说不出半句推辞或丧气的话。 她只好在晨光里祈求的望着苏日勒。 苏日勒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反问了白之桃一句。 “你会骑马?” “我……” “你不会,就只能我抱着你。” 他侧身让出一道光。逆光中,男人半边身子都被镀成金色,领口微开,额发湿润,水滴顺着紧绷的下颚线滑入脖颈深处,不可言说。 光线下,大黑马静静喷着响鼻,头部晃动,马具哗啦作响。 “我抱着你半天,让全兵团都看见一个汉人姑娘窝在我怀里?” 金棕色眸子回转流连,微眯玩味带笑,“我倒是不介意。” 白之桃耳尖瞬间烧起来。 她嚅嚅嘴唇,半晌开口后声音粘糯。 “那还请苏日勒同志多多为我劳心……” “——就叫苏日勒。” 男人扶住自己的银扣腰带,劲瘦腰身随步伐而动。他头也不回的离开,白之桃以为自己被丢下了,转头迈出两步却被男人忽然叫住。 “你去哪?” “我回嘎斯迈的帐篷……” “别急。” 苏日勒连连看她好几眼,像是怕人真走了一样,“请你喝甜奶茶。喝了再走。” 她于是稀里糊涂的被带进屋子。 说起来,这还是白之桃第一次参观一个男人的家。 苏日勒的毡房很是宽敞,比起嘎斯迈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内里陈设干净简单,绝无任何装饰物或多余的东西,且炉火烧得并不旺,室内温度略低。 白之桃扫了眼,便觉得自己应当是猜对了。 ——苏日勒同志,一定是个生活拮据的小通讯员吧。 刚才来时白之桃就看了,苏日勒不养牛羊,蒙古包外也只有一个小马圈,里面马只有三匹,显然他绝不是羊倌牛倌马倌中的任何一种。 没正经的工作,只能靠打猎得过且过…… 白之桃略有些愧疚,不敢想象为救自己,苏日勒到底分出来多少精力,还花掉多少家底请她吃白糖。 只是她想事情时眉眼低垂,羽睫颤抖说不出的好看,苏日勒看着这张脸,一不小心就打洒了糖罐子。 唰啦一声轻响,白之桃没听见,苏日勒却从自己心里听得清清楚楚。 心疼倒是不会,毕竟他工分多到花不完,每月打狼卖在供销社还要人家倒欠他的账。就是担心这娇小姐一会儿又嫌奶茶太甜,以后再也不肯喝奶茶了。 苏日勒暗自叹气,最后硬着头皮端上奶茶。 “甜的。你试试?” 他声音略显心虚。 白之桃听了,便当他是囊中羞涩,于是感激的接过茶杯,吹了几下啜了小口。 ……? 白之桃表情瞬间凝结。 怎么这么甜? 她不敢确定,就用舌尖又点了下。这次肯定不假,所以更不敢说话了。 在来内蒙之前,白之桃就已有听说过蒙古族的热情好客,只是没想到真实情况如此夸张,竟不要命般把这么珍贵的白糖都给她吃。 白之桃飞速偷看苏日勒一眼,却正好对上男人紧张的视线。 “味道怎么样?” “……还不错。” “那今天回来给你带糖吃。” “不用了!” 白之桃连忙说,“苏日勒同志,谢谢你的恩情,以后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报答你对我的好的!” 白之桃满心忐忑。 她望着那双深深笑眼,根本不敢说什么太甜喝不下去。 这么多糖,恐怕要顶人家半个月的工分吧?这么重的人情,她之后到底要怎么还…… 她一个下放来的资本家狗崽子,兵团都还没进去,前途茫茫,也许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就敢夸下海口的? 总不能以身相许? 白之桃连连摇头。 她自有自己的想法,想不清楚也要想,脸就绯红,样子甜得跟什么似的。 苏日勒看着她,也不知她脑袋瓜里正琢磨些什么,就让她今天老实在营地里等,等自己回来,他会尽快回家。 - 日头渐渐高升。 苏日勒带着她的材料骑马走后,白之桃就回到嘎斯迈的蒙古包里。她本想帮忙打扫打扫卫生,却硬是被嘎斯迈按在炉子前坐下。 “我的好姑娘哟,知道你懂事,可要是苏日勒回来后看到你在干活,肯定又要在我耳边唠叨。” 白之桃不可思议,“苏日勒同志话很多?” 嘎斯迈摆摆手,一副不提也罢的样子。 “那臭小子,哼!——他话是这两天才变多的!” 正说着,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阿古拉顶着红扑扑的脸蛋钻进来,小袄上沾着一点甘草屑。 “嫂子!” 蒙古族少女的汉话生硬撇脚,却极致真诚,“我家的白雪要生崽了!” 白之桃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白雪是营地里的一头牧羊犬。昨天打狼队回来时,那个跟在朝鲁马下摇尾巴的雪白身影就是它。 “嘎斯迈,我……” 嘎斯迈点点头,笑得开怀。 “去吧去吧!白雪可是这里的英雄牧羊犬,等你以后在草原住下了,也是要和她打交道的!” - 第十章 狗能做的事情他都能做 阿古拉拽着白之桃一路小跑。 牧民平时吃奶吃肉,身材高大,阿古拉今年还不满十五岁,却已堪堪和成年的白之桃齐头。 只是白之桃却不如她。她去年才从崇德教会女中毕业,体育课成绩奇差,跟着跑两步差点绊倒,立刻就被阿古拉回头咯咯笑。好在阿古拉的帐篷并不远,她们很快就到了。 白雪的狗窝是用废弃的牛车改造的,建在羊圈附近。几个牧童围在边上,见白之桃来了纷纷让开条路。 有个胆大的男孩突然喊:“苏日勒阿哈(近代蒙语:哥哥、大哥)的汉人老婆来啦!” 白之桃脸一红,刚想让他们小声些,阿古拉就拉着她蹲下。 只见狗窝里,白雪正焦急的在干草堆里刨窝,隆起的腹部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阿古拉骄傲的说:“嫂子,我家的白雪是我们部落里最厉害的,它去年从一群狼里抢下了三只小羊羔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补充着白雪的英勇事迹,结果也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苏日勒头上。 “但我觉得,还是苏日勒阿哈更厉害。” 一个缺门牙的孩子跳起来比划,“阿哈不用枪,不用狗,用套马杆就能套到狼。狗能做的事阿哈都能做,阿哈比狗厉害。嫂子当阿哈的老婆,大大的好。” 白之桃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狗在草原上不只是狗,而是牧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白之桃昨晚就听嘎斯迈说了,一条训练得当的牧羊犬不但能放牧,还能看家拉车,可顶一个大男人用。 只是这些草原孩子并不太会说汉话,却为了迁就她尽可能的说,结果就是夸人用狗来做比,话说得很像骂人。 白之桃心想,若自己以后长留草原,能教他们读书认字也总归是件好事。 正想着,眼前白雪便开始生产了。它呜咽着趴下,浑身抽搐片刻后,第一只狗崽裹着胎膜滑出产道。 白雪低头舔破胞衣,露出小狗湿漉漉的白色皮毛,白之桃下意识想伸手帮忙,却被白雪警告的低吼声逼退。 阿古拉笑着拉回她的手。 “嫂子,白雪自己就能接生。等她的孩子长大了,我就把她的孩子送给你和苏日勒。” ——又提苏日勒。 面前这些孩子似乎认定了她就是苏日勒的老婆,恐怕她想解释也解释不清,加之语言障碍,倒不如等苏日勒回来再说。 所以,苏日勒什么时候回来? 白之桃站起来,回头望着草原苍茫旷野,见天色晴好大亮,离苏日勒回营的时间还早着呢。 - 与此同时,十数公里外的兵团。 苏日勒翻身下马,和守门的哨子打声招呼,也不必登记,就走进大门。 兵团的人都认识他——这位汉蒙双精的顾问平时虽不怎么爱说话,但回|回兵团遇上麻烦事,他都能出手摆平,所以很受人爱敬。 苏日勒栓了马,径直往医务室走。刚推开门,就见军医张建国正给个小战士包扎胳膊,以为又来伤员,就头也不回的骂:“当兵几年了,还不会躲狼?” “——开板消炎药。” 苏日勒上前叩叩药柜,“再开瓶退烧的。” 老张一顿,推推眼镜。 “哎呦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咱们打狼英雄也中招了……” 话还没说完,老张看清来人浑身完好无损,脸上似笑非笑还挺容光焕发,立刻就一改口吻,“谁病了?” “你不认识。” “男的女的?” “别管。” “懂了,女的。” 苏日勒夹着尼龙文件袋,一看就是来办事的,开药只是捎带。老张心领神会,痛快开了药给他,才补充道: “今天政委看着不太高兴,说是昨晚兵团拒收了个知青,结果人的去留问题还没解决,就先被一个痞子给拐跑了。” 苏日勒把玩着手里的小药瓶,笑笑。 “这我知道。” “这你咋知道?” “因为人我拐的。” 老张“蹭”的一下站起来,却忘了手里还捏着缝伤口的针线,受伤的小兵蛋子立刻疼得哎哟哟的叫起来,苏日勒趁机就溜,去找政委。 “哎,你给我站着,等会儿回来你得给我把事情好好讲讲!” “——没空!” 苏日勒高声道,还冲他晃晃药瓶,“有人等我回去呢!” 老张于是呸了声,又埋头缝针。 “呸,可把他美的!小同志你看看,你看看顾问的这个行为叫什么?” “叫……一见钟情?” “狗屁!这叫见色起意,孔雀开屏!” 老张气鼓鼓的说道。只是眼前这小同志老家在齐齐哈尔,也算半个内蒙人,从小到大是没见过孔雀的,老张怕他听不懂这个比喻,便又解释道: “就是说顾问这人快有媳妇了,就巴不得跟所有人都炫耀下,跟孔雀开屏一个道理!” 不过老张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也担心。 兵团里讲规矩,知青报到要登记,遣返原籍也不能马虎,他虽不知昨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总归算是个事故,组织会严肃处理。 殊不知,此时苏日勒已经站在政委办公室里,双手抱胸,说:“材料在这。收人。” 政委孙援朝放下搪瓷缸子,拿过白之桃的材料翻翻看,眉头越皱越紧。 介绍信上的钢印是真的,体检表齐全,也没什么问题,其他知青办的批文更是一丝不苟,只是有个地方…… ——在看到白之桃家庭成分的时候,政委立刻就想起来了。 这个姓白的知青,正是昨晚被拒收的那一个,是托关系来的。 本来今年兵团征收的知青名额就已经满了,也不知打哪儿又说要来个上海知青,上面给了几份文件,说是鼓励资本家后代积极下放改造,要给狗崽子洗心革面的机会,过时不候。 谁知白之桃偏不走运,迟到了。 政委为难的看看苏日勒。 “这个,苏日勒顾问啊……这个小白同志呢,我们怕是没办法接收她咯。” “理由。” “你看下她成分呀,她家已经不是地主这么简单了,是走资派。她能来这边,本来就已经是组织宽大处理了,结果她没赶上报到,影响很不好,我们是不能够给她一个人搞特殊的。” 第十一章 如果她是我的人 苏日勒俯身撑住办公桌。 “走资派为什么就不行?” 政委摇摇头,尽量耐心的向苏日勒做出解释。 “顾问,咱们内蒙消息是要闭塞一点的,所以你可能还不知道:所谓资本家,就是虎豹豺狼,是群众里的叛徒和毒瘤,必须严惩。小白同志是资本家后代,就是狼崽子。如果我们给敌人太多机会,那就是给我们自己背后留破绽。” 苏日勒用力握住木桌边角。 他脸上半分表情也无。 高大身影极具威压,政委略感不适,不由往后缩了缩。 “……所以说,顾问呐,这个事情呢,你就不要插手了。” “可她昨晚高烧,差点死了。” 突然,苏日勒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 他心想到白之桃苍白虚弱的脸,巴掌大小,他一手就能完全盖住。 还狼崽子呢。 哪有狼崽子长那么乖的。 他一想,就忍不住侧过脸轻嗤了声,政委也不知他心情好还是坏,就当他不服,便又劝道: “顾问,总之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你以后也少和这种坏成分的人混在一起,不然对你影响不好。” 苏日勒头脸不动,眼睛转过来。亮金的颜色,有点儿像狼眼。 “政委,平时我也没少搞特殊。” “你不一样,你是战斗英雄,是咱们军民团结的模范,怎么能和这种资本家的狗崽子相提并论呢?” 苏日勒了然,就笑笑站直身子。 “明白了。” “你能想明白那是最好了……” 政委欣慰不已,边说边抓起搪瓷缸子灌了口茶,“你今年也二十五六了,个人问题要尽早解决。等哪天腾出空,我安排个知青给你见见。人家成分特别好,祖上三代贫农……” “——如果她是我的人,是不是就能和我一起搞特殊了?” 政委声音戛然而止。 热茶热气扑簌簌往外冒,全扑在他眼前,遮住大半个视线,刚好挡住他看苏日勒的脸。 “苏日勒顾问,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家思想觉悟高着呢,你们要是成了,组建家庭后,你也是要和人家学习的。” “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人。” “你说的谁?” “没谁。走了。” 苏日勒伸手抽走桌上几份文件,头也不回转身离开。政委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后,又闷了口茶,兀自嘟囔一声。 “不是一个人?那他说的谁,总不能是那个狗崽子吧?” - 兵团大院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平房,修成红砖小两层,沿用赫鲁晓夫楼制式,有人上下楼梯,左右隔壁房间都听得见。 所以苏日勒刚从二楼政委办公室下来,医务室的木门就推开条缝。老张裹着军大衣探头,眼镜片立刻蒙上层白雾。 “谈崩了?” 苏日勒拿着尼龙信封袋往前走,不太想说话。 老张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追上来打呵呵:“哟,孔雀开屏让人撅了尾巴毛?政委怎么说的?” “他说不行。” “什么不行?是不是告诉你见色起意要不得,要先从互相了解开始?” “不是。” “那是什么?” “他不放人进兵团。” 老张愣了下,从兜里摸出烟,要点不点。 “感情你不是来打结婚报告的?” 苏日勒翻身上马,马鞭甩出空响,“当然不是。谁说我要结婚?” “你疯了吧你!你昨晚把人家抢回家了,你不结婚就是不负责!是耍流氓!是败坏军民鱼水情!” 老张讲话一套套的,思想口号轮着来,唯恐天下不乱,苏日勒嫌他啰嗦,便大致给他说了情况。老张听后咂咂嘴,凑到马前压低声音。 “那不行,这姑娘成分太毒,留着迟早害你……” 话音才至,大黑马突然人立而起! 那碗口大的铁蹄擦着老张鼻尖掠过,溅起的土灰泼了人一身。苏日勒勒紧缰绳俯视他,眼神没了耐心。 “早知道不和你说了。耽误我时间。” 老张拍拍衣服,也不和他恼,就说你悠着点,哪里的姑娘不是姑娘,非必要不娶资本家的姑娘,你可别被美色迷了心智。 结果苏日勒根本没听他唠叨,反倒问他一句: “供销社的大白兔奶糖是上海产的?” 老张张嘴啊了声,“啊,对啊,怎么了?” “行。没你事了。你回去吧。” 说罢,粗壮大腿一夹马肚,手都不必牵引就调转马头,潇洒控马朝大院外头跑去。 老张在苏日勒马后吃了一嘴灰,又连连呸呸几声,心想大概是劝不住这人了,倒不如静观其变。反正就凭苏日勒这性子,喜欢的就一定要弄到手,没准以后他还真能沾光吃上大白兔喜糖呢。 - 傍晚时分,草原暮色铺天盖地。 今天营地里依旧是喜气洋洋的一片,阿古拉照顾白雪下崽后就去赶羊回圈,白之桃枯等苏日勒也无趣,便和她一路一起。 阿古拉和她哥哥朝鲁一样,要给兵团照顾牲畜。她小小年纪已经管上了七八百头羊,放牧手段熟练高明,有条不紊,还能趁机在雪坡子上拉着白之桃教自己识字。 于是苏日勒刚跑回营地,就看见这样一幕—— 白之桃裹着阿古拉的皮袄子,亮黄的颜色,像落在雪地上的一颗星星。她手里拿着根木棍,在积雪上写字,好几个牧童都围着她转,时不时还扑上去抱抱她的腿。 他望着那张脸,雪光倒映荧光,照得白之桃侧脸柔得像月亮,嘴里呵出的白气像朦胧的纱。她握着孩子们的手练字,袍子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漏出一截玉似脖颈。 苏日勒眉头一皱,压住马身,轻轻走过去。 走步的马蹄声沉闷顿挫,阿古拉听见了,立刻回头叫道:“苏日勒回来了!” 孩子们顿时炸了锅,阿哈阿哈的叫个不停,都挤上去想让阿哈抱。苏日勒单手捞起个最小的架在肩头,目光却还锁着雪坡上的白之桃。 “你回来啦?” 白之桃不知说些什么,就轻声笑笑。 岂料这话仿佛有种神奇魔力,好像她真的等他很久,她也只是在等他,而不是在等什么别的消息,就是等他回来见她一样。 苏日勒喉结一滚,低低从嘴里挤出一声嗯。 “嗯。回来了。” - 第十二章 跟了我,想要什么都管够 阿古拉是孩子里面的大姐姐,脑子灵光,看的懂大人眼色,现下瞧着苏日勒和白之桃两两对望,马上就想到哥哥对自己的叮嘱。 “你苏日勒阿哈快要讨老婆了,你以后找嫂嫂学认字,就要看准时机。” “那我该怎么看?” “苏日勒不在,你就去找嫂子,苏日勒在,你就把嫂子还给苏日勒。懂了吗?” “懂了,哥哥。” 阿古拉举手握拳,脸上满是了然,“苏日勒在,我就把其他人都叫走,就留他和嫂嫂两个人。” 于是阿古拉连忙伸手踮脚去接苏日勒肩上的小孩。 “阿哈,我来带弟弟,你和嫂子说话,我们不吵。” 苏日勒纳罕的低头看看阿古拉。 他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偏偏这种情绪又不让人讨厌,反倒正中他下怀,就不声不响的把小孩放下来,交给阿古拉。 阿古拉拉着孩子们转身就跑,边跑边还捂着个小喇叭的嘴,不准人家叫嚷。 苏日勒沉默不语,翻身下马,牵着马绳慢慢走向白之桃。 白之桃没有后退,只是将手背在身后,有些拘谨。 “那个,兵团那边,怎么说……?” 怎么说? 苏日勒微微一顿,真不知该怎么向白之桃说。 怎么能真和她说呢? 你看她那眼睛,那么水,既清且柔,像盛了整整一汪眼泪,好像一碰就能掉下泪珠子来。 所以苏日勒撒谎了。 或许这也不算是撒谎,至多只是迂回。 “问过了,说是要走程序,等通知。” 没消息就算是此时最好的消息了,白之桃眼里的光暗了有明,最后才扬起脸冲男人甜甜一笑。 “好,谢谢你。” 她笑起来脸颊两侧有浅浅梨涡,和腰上那处简直一样,又软又嫩,好看得不得了。 兴许她本身根本没有笑得那么甜,应是她长得甜,或是她在苏日勒心里甜,这才看得那笑容也甜。 苏日勒伸出手,宽大手掌拂过她侧脸。 白之桃没想着躲,只任由男人大手贴近,无比懵懂与信任。 然后,苏日勒忽然重重一叹,抬手拉起她肩上皮袍,紧紧扣回她颈边。 “你领子开了。” “呜、谢谢……” “小事。” “那这几天我是不是继续住在这……” “——你安心住着。” 苏日勒顺理成章手向下拉住白之桃,慢慢将她带到自己身边,“缺什么就告诉我……” “我养得起。” 白之桃瞳孔一缩, 她没作声,也没敢抬头去看苏日勒的脸。 他应该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养不养得起的,这种话哪能随便说呢。 可能苏日勒的汉语也不大好吧,所以他根本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如此想来,白之桃便牵唇笑了声,暗暗自嘲。只是这眉目落在苏日勒眼中,却变得尤其动人。 他牵着人来到马前,在鞍子上拴的皮囊里拿出一袋上海大白兔奶糖,也不过多解释,就直接往人家怀里扔。 “拿着。今天随手买的。” 白之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白兔奶糖? 错不了,这真的是大白兔奶糖! 这东西在上海都属稀罕物,一般小卖部里不卖,要到大一点的商店里才有,还不便宜。 身为白家的宝贝疙瘩,白之桃以前自然是不差钱买大白兔吃的,所以过去也没想着有多珍惜。吃了便吃了,糖纸团起来扔掉,毫不记挂。 而现在—— 白之桃双颊绯红,激动的抱着奶糖半天说不出话。 “这个肯定很贵吧?” 她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么一句,也许不得体,但脑子里一时也没了别的,“苏日勒同志,你不必为我这么破费的……” 这几年,国家施行物资配给制度,油良米面布这些必需品统统要工分粮票来换。大白兔奶糖不算在其列,得单独购买,价格高昂,且又是在物资匮乏的草原上,想必这袋糖一定让苏日勒放血颇多。 也不知苏日勒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白之桃心想。 结果苏日勒也在心里想。 破费? 不至于。 他在兵团做顾问,每月不仅有工分,配额都是直接发到手里,好多票用不出去。甚至兵团还包他三餐,连宿舍也安排上了,只是他不常去住。 他一个单身汉,本就没什么开销,再加上每月打回来的狼和黄羊,一张皮就能卖三十多块。这样细算下来,他至少都攒了小万。 所以,一袋糖而已,破费? 她要是真那么喜欢吃糖,之后就算再买一百袋给她都不是什么难事。 就像孙政委说的,顾问的吃住由国家全包,什么问题都没有。要说剩下的唯一问题,那就只能是顾问的个人问题了。 苏日勒一挑眉,就细细看着白之桃的脸。 她人特别乖,连吃糖都要先问他一声。 “苏日勒同志,我可以现在就吃一颗吗?” “当然可以。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谢谢!” 白之桃埋头剥糖纸,动作轻柔又小心,苏日勒见她吃了糖,又把糖纸摊平收好,就问她:“你喜欢集糖纸?” 白之桃脸一红,头低低的。从苏日勒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脸侧鼓起来的一小块。 也不知道这大白兔有多甜多好吃,她舌头在嘴里轻舔了糖块一下,上唇咬下唇,人就看着特别甜。 “……就是觉得这糖很珍贵,所以想把糖纸收好。” “噢。” 原来不是什么大问题。苏日勒忽然伸手把那包大白兔又从她怀里拿出来,白之桃顿了下,以为是他后悔了,含在嘴里的糖就不动了。 苏日勒见她这样就笑了声,眼光无限宠溺又撩人。 他嗓音醇厚,笑意夹在低音里。 “怎么,怕我抢你糖吃?” “不、不是……” “——晚上风大,手露在外面会冻伤。糖我帮你拿着,不和你抢。” “苏日勒同志,我真没有那么想……” 其实她有。但是有没有对苏日勒来说根本不重要。 因为他又补充一句。 “放心吧。你跟了我,想要什么都管够。” 第十三章 把人连哄带骗拐回家 白之桃根本不信苏日勒这句话。倒不如说她并不会以汉人的思维去理解这句话。 蒙古族人民民风剽悍,性格豁达,待人接客方面一向大方到过分,再加上汉蒙语言偏差,很多时候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所以白之桃只当苏日勒也是这样,就轻轻笑笑,像应了又没应。 只是苏日勒看她眉眼却心头一颤,手心滚烫,把怀里的奶糖都捏热几颗。 “……该回家了。” 他半天才低声道。 也是。天色不早了,一直站在雪坡边上说话总不是个事儿。苏日勒眼神飘了几下,转身牵马带着白之桃往前走。 夜晚的风雪吹卷而来,白之桃伸手遮脸,男人的大手就在不知不觉间揽住她肩膀,还低低把人往自己身前哄。 “站过来,这里没风。” 因为风都被他挡掉了。 白之桃点头谢过,嘴里奶糖化了一半。她看着远处的羊群早已被阿古拉和孩子们赶好了,在灰蒙蒙的草坡上像一团移动的云。 之前那个粘人的小奶娃子炮弹一样的冲过来,挂住苏日勒的袍子就不撒手,抬眼还想让他抱。 “苏日勒阿哈,”小孩脸蛋通红,“你和嫂嫂刚刚在说什么秘密?” 苏日勒眼底化开一片暖意,单臂拎起小孩又扛到脖子上。小娃娃的羊皮靴子晃悠悠在他胸前踢蹬两下,他就抓住那两只脚,笑得极温和。 “想知道?” “当然想知道!阿哈快说!” “等你长到小马驹那么高的时候再说。” 这下小娃娃不乐意了,伸手对着苏日勒的头发又啃又抓。白之桃望着眼前的男人,那么高,单看五官虽利落英俊,却实在称不上温润,不笑的时候给人感觉更多的是冷。 原来他喜欢孩子。 这感觉真奇妙。她没由来觉得这一幕像一只很大的手捧着一朵很小的花,尤其温柔可爱。 春季放牧的草地离营地都不太远,孩子们一路唱唱歌就到了。喜欢骑苏日勒肩膀的小奶娃子家住营地最外圈的毡房,就小猴子似的从他身上爬下来,颠颠往家跑。 白之桃忽然拉住苏日勒,声音轻颤: “你……难道不给孩子们解释一下吗?” 苏日勒垂下目光,正撞见白之桃也抬头。视线相撞,无声却动荡。 “这边小孩爱闹腾,你越拦着,他们越来劲。” 说到最后,男人喉结滚动,眼神迅速偏移,口齿似乎是第一次因紧张而变得有些结巴。 “你、就随他们叫去。” 白之桃依旧仰着脸。 ——刚才的小孩把苏日勒头发揪得乱糟糟。若说他头发短些还好,伸手一捋就是了,只是苏日勒沿袭蒙古族传统,头发半长,乱了就一定要整理。 她于是道:“苏日勒同志,你的头发乱了。” 男人一顿,大手张开,以修长五指为梳,胡乱在头上捋了捋。 “这样好了吗?” 白之桃看看,好多了,但还有几缕发丝翘着,就如实说。 “左边还有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吗? 那其实管不管都无所谓的。反正他平时就这样。嘎斯迈也说他,但苏日勒从来都懒得听。 可不知怎么,这些教训的话从白之桃口中一说出来,对他就格外的管用。 所以苏日勒小心看一眼白之桃,忽然就弯腰凑到她跟前,把头都低下来。像是快要抱住她,还把头埋在她胸前。 “那你帮我弄。” 谁知身后瞬间传来一片叫嚷声,苏日勒头一歪,就看到孩子们小羊羔似的跑来跑去,咩啊哟的吵个不停,全在起哄。 “哦哟哦哟!阿哈要和嫂嫂亲亲嘴啦!” 阿古拉见状,连忙丢下还没进圈的羊跑来放这群小羊。可她双拳难敌四手,抓住一个孩子另一个又跑了,最后就只能抱歉的朝苏日勒和白之桃低低头。 “嫂嫂,对不起,我下次不带他们一起了。” 白之桃脸红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垂手来回抠指甲。苏日勒站起身,顺势捏捏她手把两手分开,语气里带着一点点的无奈。 “——明天再给你买糖吃。” 白之桃一时不及反应,就见苏日勒把装奶糖的塑料袋子伸手一抛,远远丢给阿古拉。 “拿去给他们!” 苏日勒环臂抱胸,根本不见有多生气,白之桃看他脸色,甚至还觉得他好像挺高兴的。 “吃了糖就不许再来吵我。听见了没!” ——看吧,他好像真挺高兴的。 就说这话说的,似乎根本不是在气孩子们起哄,而是觉得孩子们搅了他的好事一样。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过去,晚上苏日勒来嘎斯迈的蒙古包里吃饭,大致说了兵团今日的事情。 他真话假话半掺,说到瞒不住的地方便改用蒙语讲,白之桃听不懂,嘎斯迈却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汉人做事,和咱们草原人想法是不一样的,你们俩不管是谁,都不要急,慢慢来。腾格里保佑!” 白之桃不以为意,只当嘎斯迈是在安慰自己,就乖乖点点头,酒窝浅浅笑出来。只是不一会儿面前两人又开始说蒙语,说来说去还都在说她,她竟然还不知道。 嘎斯迈瞪一眼苏日勒。 “你难道真看上人家了?她进不去兵团,你难道养她一辈子?她自己怎么打算的,你问过吗?” “你别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以后你娶老婆,我就是你的主婚人,你的媳妇也要喊我一声额吉(蒙语:母亲)。” 苏日勒放下筷子。 他们今天吃的是面条,白面下还卧着鸡蛋。这些东西在草原上是稀罕物,一般牧民根本吃不上。但苏日勒总有办法弄来这些,想着白之桃大病未愈,要吃清淡的,才拿油布包着一捆面条来嘎斯迈家里煮。 说起来,他原本还给白之桃多卧了一个荷包蛋呢,可姑娘家说自己吃不了这么多,就又把鸡蛋匀出来,给了嘎斯迈。 苏日勒转头看向白之桃,忽然就道: “我们说蒙语,你听不懂,对吧。” 白之桃嗯了声,也放下筷子。 她规矩学得极好,吃东西时要捂嘴遮掩。等吃好了放下手,眼睛就望过来,眼神柔得像青纱帐后的一池水。 苏日勒笑笑,伸手一指嘎斯迈。 “我教你蒙语,来——你叫她额吉。” “……额、额吉?” 她声音小小轻轻,好乖。 苏日勒笑容渐深,耸耸肩朝嘎斯迈得意的说: “额吉,怎么样,满意吗?” 这下嘎斯迈还有什么可说的,气得直揍苏日勒的肩膀。说他连哄带骗,怎能这样。 白之桃不明所以,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就跟着苏日勒一起笑了。 - 第十四章 红豆生南国 第二天,苏日勒要去兵团忙工作,一早就骑马出去了。白之桃听嘎斯迈说,这次又是为了狼的事情。 草原不比上海大都会的高楼林立,几乎八成人口都还过着游牧生活,与这片土地上的原始猛兽共存,所以狼群几乎就是蒙古族人的邻居。邻里之间嘛,哪能不起矛盾,这实属正常。 “草原的冬天难捱,活过冬的狼都饿着呢!正好开春了,牛羊要抓膘,饿狼就会到营地抢羊吃,袭击频率比冬天还高!” “有年春天,狼晚上来偷羊被抓住,一头直接撞到我床上!幸亏苏日勒那臭小子出手快,我这老婆子才能又活几年。” 白之桃听得心惊,不由得感叹:“那这岂不是狼害?” 嘎斯迈转动蜜蜡佛珠,睿智的摇了摇头。 “你们汉人,总爱用非黑即白的死脑筋想事情,来了草原就总说狼是狼害。其实狼才不是害人精呢,它们是腾格里派给我们的使者。” “姑娘,你仔细想想,要是没有狼,牛羊不就要把草原吃光了吗?到时候草原死了,我们这些人可就都要饿死了。” 这番话听下来,白之桃心中实在惊讶,全没想过天地之间居然还有这样深奥的道理。只是她还来不及再多向嘎斯迈讨教一二,阿古拉就来找她学认字了。 阿古拉拉着她的手,将白之桃一路拖到自己家羊圈边上。 她的羊一早就赶出去吃草了,因为怕狼,所以放了好几条牧羊犬一起看着。白雪还要给小狗崽喂奶,无法领队,看到小主人来了就摇摇尾巴。 白之桃蹲下揉揉白雪的头。它原本就是条亲人的好狗,只要不摸小狗崽,就都是让的。 “我们今天不去草坡上吗?” 白之桃奇怪的问道。 阿古拉四处张望,好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后,才神神秘秘的从怀里掏出个本子,递给她。 “嫂子,这是我哥捡到的宝贝。我们都不认字,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白之桃更觉气氛诡异。 她接过笔记本,见是个小小的牛皮纸本子,还算耐磨的材质但已经有严重磨损,便翻开看看,哗啦啦发现里面抄的全是各种诗歌。 “这是朝鲁捡的?” “对。哥哥说这个肯定是知青的东西!” 白之桃又低下头,这次看仔细了些——本子封皮上腾了一句温庭筠的“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再翻到扉页,有个人名:林晚星。 白之桃顿时一噎。 如今全国号召响应革命口号,她这一代人和上两代人名字都爱起成建国、建军、建设等等,而这林晚星名字和她一样,一看便是坏成分家庭里出来的孩子。 就连着本子也是。抄满诗歌,边角还用钢笔画了花,与她偷偷带来的琵琶是同样性质,是极坏的东西,是资本主义的歪风邪气。 白之桃“啪”的一声重重合上本子。 “阿古拉,这个东西不能让人看到的。你和你哥哥说,一定要好好保管,知道吗?” “可是哥哥说,不能藏别人的东西,这是偷窃……要是做了偷盗之事,我们死后腾格里就不收了。” “这不一样,”白之桃很难向阿古拉完全解释清楚,“要是这个本子被别人捡到了,可能这个本子的主人就会陷入危险。” 说了这许多,但阿古拉还是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好在她足够懂事,明白白之桃这么紧张大约也是为了她和哥哥好,便又问了一句: “嫂嫂,我会听话,可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要不然等晚上哥哥放马回来,我让他亲自来和你说,好不好?” 白之桃点点头,答应了。 - 时间一晃而过,傍晚夕阳以至。朝鲁不用像苏日勒那样兵团营地两头跑,所以早早就带着马群回来了。白之桃忧心一整天,就和阿古拉在蒙古包前一起等他。 见白之桃站在自家毡房门口,朝鲁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门。于是抬头看看房子上挂的旗,又看看白之桃,挠挠脸说:“嫂子,你走错了,苏日勒家在那边。你要等他回来,我带你过去。” 白之桃摇摇头,从袖子里小心抽出那个小本子。 “朝鲁,这个本子你是从哪里捡来的?” 朝鲁张嘴却又一哑,随即脸很快的变红了。 “……嫂子,这本子怎么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哦,这是我在北边的水泡子捡的。” 朝鲁不好意思的说,“那边是二大队的营地,我前两天过去溜马顺便捡到的。对了嫂子,那里住着不少外面来的知青呢,等你以后稳定下来,就让苏日勒带你去见见……” 朝鲁一开口就说个没完,根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白之桃招手让他靠近些说,然后就把本子封面上的诗句念给他听。 “……总之,这是一首情诗。这个本子应该就是你说的二大队里林晚星同志的东西。但这些都是封建腐败的坏东西,要是让人知道她抄写这些,她会被抓起来的。” 朝鲁脸色一白,沉思了会儿,又抬脸问道: “嫂子,什么是红豆?” 白之桃皱皱眉,微微一愣。 “这个红豆就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那个红豆。就是说南方春天红豆树会结果,希望你多去采一些红豆,以表相思之情。” “嫂子,那你的意思是说,林晚星同志想吃红豆?” 第十五章 天天等他回家 白之桃真是被朝鲁问的没了脾气。 看来爷爷执意要把她送到内蒙的原因原来在此。天高皇帝远,城里那套打倒地富反坏右的革命之风还没吹到草原来,所以朝鲁愣是没把她的提醒放在心上。 白之桃若有所思的想着。朝鲁急于要个答案,就催催她。 “嫂子,你说的那个什么红豆,草原有没有啊?如果没有,我好托人去供销社买!” 白之桃忍不住笑,“这个红豆不是我们平常吃的红豆,而是种有毒的小果子,人和马都不可以吃的。” 朝鲁是个直肠子,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听白之桃这么一说,肩膀就垮下去,脚也连连在地上踢踢,像头失落的大马。 只是他还有主意,把脚下草地踩秃了一块,就道: “嫂子,我还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你看这本子,封皮上的钢笔字都被水晕开了,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字重新描好?”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白之桃自然是答应的。只是大部分牧民家里都没有水笔,就连铅笔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白之桃犯了难,朝鲁却乐颠颠的朝身后看看。 “没事嫂子,等晚点苏日勒就回来了,他家什么都有!你和他说声想用钢笔,他肯定乐意!” 说着,朝鲁就钻进蒙古包,转头一股脑儿抱了好些奶豆腐和奶嚼口出来,统统塞给白之桃,道是谢礼,让她拿去吃,吃不完剩了就喂给苏日勒,说得好像喂狗。 白之桃个子小,被这大包小包塞了满怀,险险拿不住掉一地。阿古拉接下放牧回来的牧羊犬,看哥哥莽莽撞撞,就偷偷凑到白之桃身边,帮她抱东西。 “嫂嫂,你不要嫌我哥哥笨,他喜欢一个知青姐姐,但他不敢说,怕配不上人家。” 白之桃一惊,脑海中迅速浮现牛皮本上二大队林晚星的名字。 “朝鲁喜欢林晚星同志?” “这我不知道,哥哥没和我说过。他本来就藏着,是有次我骑马去北边水泡子给他送饭吃,才看到哥哥正对着个知青姐姐唱歌。” 是了。 少数民族往往都能歌善舞,听说顶南边的许多山间民族还有隔岸对歌相亲的说法。白之桃听着,觉得很浪漫,不敢想现在回到上海,若有人递一封情书都可能被判死罪。 她和阿古拉抱着吃的一路走,因还不太认路,就跟在女孩身边。阿古拉带着她往苏日勒的帐篷去,如此理所当然,好像真觉得他们已经成了一家。 白之桃有些尴尬,到了苏日勒的门前也不敢进。 “阿古拉,苏日勒同志还没下班回来呢,我们不能就这么进去。” “没事,”阿古拉习以为常的摆摆手,“本来我们牧民之间就可以随便串门,大家不锁门,互相照应。” 说着,又顿了顿,看看白之桃咧嘴笑笑。苹果肌真红得像苹果。 “更何况,嫂嫂是苏日勒阿哈的老婆,他的屋子,你随便来,多多的来,他会很高兴。” 话毕,搬起食物就走进屋,临走前还顺便帮苏日勒把炉子生了。 白之桃站在蒙古包的正中央,拽拽袍子,想和阿古拉一起走,却被她用力推回来。 “嫂嫂,你帮帮我哥哥。他为了照顾我,一直不娶老婆。别的部落里男人二十多岁都当上爸爸了,我哥哥也二十岁,却当了我十多年的哥哥和爸爸妈妈。” 阿古拉边说边双手合实,朝白之桃鞠鞠躬,“嫂嫂,你用钢笔描好那串字,我带回去给哥哥,说不定哥哥就能成家了。你和苏日勒说,苏日勒一定也同意。” 草原上的孩子早当家也早懂事,白之桃心软,对阿古拉说不出拒绝的话。她看看这女孩,手指在皮袍下攥紧那个小本子。 - 阿古拉说家里哥哥等着她吃饭,她不回去哥哥肯定不会先吃,就先走了。白之桃孤零零杵在苏日勒的房间里,终于任命的叹了口气。 趁着苏日勒没在,她因此得以仔细观察一下这间蒙古包。前两天早上她来,屋主在,她不好乱看,这不礼貌。 更何况…… 男人喂她喝奶茶时看她看得那么紧,她又怎么好意思抬头看别的? 放眼四周,无论再看多少次,白之桃也觉得苏日勒的蒙古包不小,里面家具虽然不多,却有两个普通牧民家里都没有的大木柜子。另外墙上还挂有过去的燧发式猎枪,这东西现在已被淘汰,在以前却是极其罕见的硬货。 据说在草原,只有身份越高的人才能住越大的房子。难道苏日勒进入兵团当通讯员,真的就那么受牧民们的尊敬吗? 白之桃收回视线。 主人不在家,她这样反客为主的四处乱看,其实也很不礼貌。就慢慢把朝鲁送的奶制品一一整理出来,仔细码放在食品柜里。 白之桃从刚才就在想了,怎么苏日勒的好兄弟朝鲁,也在说苏日勒什么都有也什么都不缺? 自打她来了这个营地,似乎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 但白之桃不觉得。她从一个制度森严的大都市来,深知任何体系内的严酷。也许在牧民心中,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就是件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可事实真相并非如此,一个边陲地区的小通讯员甚至还没有一个最普通的羊倌来得富裕。 白之桃越想越出神,几块奶豆腐被她不知不觉叠成小宝塔。 恰好,苏日勒就在这时推门而入。 见白之桃出现在自己家中,他好像丝毫不觉得意外,反倒是勾唇笑笑,似乎真被阿古拉给说中了。 他就是很高兴。 今天他和兵团的人在外跑了一整天,一要探查狼群行踪,二要为夏季草场迁移选址,嘴里鼻子里全是沙土的苦味,结果一回家,就看到白之桃那么依依的站在屋里,瞬间就觉得一股子甜不甜奶不奶的味道在往他鼻子里钻。 那香味直达他大脑,能把人迷得晕头转向。 所以苏日勒就咳嗽一声,故意逗白之桃颤微微回头。 “你怎么天天都在等我回家啊?” 第十六章 你在给谁写情诗? “之前是在嘎斯迈家等。” “昨天是在营地外面等。” “现在直接到我家里等。” “嗯?说说?” 男人嗓音醇厚,质地低沉如沙。 白之桃一下子跳起来,脸色骤然变红。 她这个不速之客算是被抓包了吗? 可苏日勒只是抱胸倚在门边,修长眉眼低低带笑望着自己。 她简直要羞死了,手抖得拿不稳东西,奶豆腐小山摇摇欲坠。 “我、我来给你送吃的,这是朝鲁他们……” “我知道。” 苏日勒脱下外袍用力抖抖,将灰尘隔绝在室外。白之桃抬头看他一眼就开始后悔,因为刚好撞见男人古铜色修长手指顺带解开蒙袍领口,露出大片线条极流畅的精壮肌肉。 只是她害羞不管用,让她害羞的始作俑者根本不把当着姑娘面脱衣服的行为当回事。不仅要脱,还要脱了往人姑娘身前凑。 “我回来的时候碰到阿古拉了。” 苏日勒身影迫近,白之桃若抬头,就会看到他滚动起伏的喉结;若不抬,则刚好对上鼓胀胸肌之间的一道中缝。 进退两难。 白之桃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男人。真没有。 她在上海读的是教会女中,全女的班级,班导是教会里的嬷嬷。校董性别虽然为男,但年龄与白老爷子一样,是白之桃的爷爷辈。 资本家养女儿从来都是娇养、精养、细养,男人什么的都是后话,经常是家里挑一个男人准备好,搞包办婚姻这一套,很落后,很腐败。 白之桃紧张到口齿不清。 “苏日勒同志,太、太近了……” “你说话声太小,不靠近听不清。” “那你走开一点,我会大声一点的。” 白之桃步步后退,背部渐渐紧贴食品柜。她轻飘飘的撞在柜子上,柜子都没怎么晃,她自己却晃了晃。 男人俯下身,动作中侵略意味极明显,像拥吻。 白之桃顿时紧闭双眼。却没想到苏日勒只是压在她身前低下头,去看她身后叠成小山的奶豆腐。 “你喜欢搭积木?” 男人忽然问道。 白之桃莫名其妙,眨眨眼看他。 “你……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苏日勒双臂环绕穿过她腰身,两只大手张开,静静撑住柜子两边,将她圈在自己怀抱之下。 他的肩膀很宽,精壮却不夸张,肌肉薄厚适中,随动作牵动,起伏如浪。保守猜测臂展可近两米,圈她就像圈小绵羊,太轻松。 “不是你拿奶豆腐当积木的吗?” 白之桃羞愧难当。 这次她觉得不是那么害羞了,因为更多的是丢人。 好在苏日勒并不觉得她幼稚,只觉得她可爱,就把人拉到边上坐下,自己三五下收拾好了家务。 独居的男人一般分两种,一种太懒惰,家如狗窝,另一种太勤快,家务功底奇好,甚至远超大部分女人,也许都不需要结婚讨老婆。苏日勒则明显属于后者。 打扫期间,白之桃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苏日勒眼都不眨的按回座位。 “你手那么小,擦桌子都要擦好几圈。还是算了。” 苏日勒道。言下之意好像是嫌她不会干活。 ——也许是这样的。至少白之桃是这么以为的。于是她红着脸忐忑坐住,等苏日勒干完活,才对他说:“苏日勒同志,我想请问一下,你有钢笔和墨水吗?如果有,可不可以借给我用用?” 苏日勒微微眯眼,挑眉看着眼前这南方姑娘。 怎么,原来今日她大胆来献殷勤,是因为有求于他? 虽然他毫不介意就是了,甚至还挺吃这一套。 刚才,他从外面回来,策马路过朝鲁家门口,阿古拉就钻出帐篷冲他打招呼。 “苏日勒阿哈,我们送了吃的给嫂嫂,她都带去你家了,现在应该还在家里等你呢,你回去要轻轻的,嫂嫂胆子小。” 苏日勒当时就点点头,心里虽然有些惊讶奇怪,但因为忍不住要翘嘴角,就一夹马肚跑了,阿古拉根本来不及向他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他现在也不多问,转身就去大柜子里拿了钢笔和墨水瓶。 “送你了。” 他淡淡道,脸上装作毫不经意,眼睛却偷偷往白之桃的脸上飘。 果然。 白之桃立刻就笑了,眉眼弯弯,酒窝清浅,甜死个人。 苏日勒偏过头,继续装模作样,只当自己没动心。 “苏日勒同志,这、这真的可以吗?这个太贵重,我不能收……” “喜欢就拿着。以后墨水用完告诉我,我给你买。” 钢笔无论在哪都是硬通货,其地位如今几乎只次于烟酒。白之桃仍是不敢收下,直到苏日勒又冲她挑挑眉,她才颤微微拧开笔盖。 见是一支全新的英雄牌钢笔,笔身墨绿,笔帽银亮,白之桃喜欢极了,就小心翼翼沾了墨水写了几个字,娟娟的硬笔小楷,跟她人一样好看。 苏日勒站在她对面,问她找笔要写什么。 白之桃取出朝鲁塞给她的小本子,道:“我要在本子上抄一句诗。” 她这么说,本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苏日勒看着她握笔,一笔一画在封皮上腾了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之后就轻轻把墨水吹干,然后认认真真把本子收了起来。 苏日勒忍不住问她:“你就为了写这个才来找我?” “嗯。因为这个本子很重要,我写好了,要拿给别人的。” 苏日勒一愣,随后脑子瞬间转得飞快。 他和别的牧民不一样,小时候虽没上过学,却和他那个读过大学的汉人母亲天天一起念书,什么李杜王白,好多内地课本上没教的诗他都背过。 所以—— 玲珑骰子安红豆好,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难道不是个情诗吗? 白之桃要把这个写情诗的本子送人? 可她才来草原,她能认识谁,又能送给谁? 苏日勒脸色止不住的沉下来,又怕吓着白之桃,就很克制的走上前,试探性问她一句。 “这本子都旧了,我这有兵团发的皮面笔记本,跟你换,好吗?” 谁知白之桃摇摇头,“不行,我已经和人说好了,这本子一定要给他。” 都许下约定了,看来是个硬茬。苏日勒皱皱眉,这次连试探都省了,直接就问:“那你要给谁?” 白之桃道:“给朝鲁。” 第十七章 再气,也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室内一片死寂。 苏日勒表情未变,甚至疑有又沉几分的预兆。 ——给朝鲁。 白之桃这句话根本没能让他放下戒心,反而又把他往前推了一步。 苏日勒身躯愈发逼近,白之桃仰起脸,望着他的眼光澄澈不见一丝杂质。一双小手还捏捏笔记本的一角,浑然不知自己到底抛出了怎样一颗炸雷。 男人胸膛微微起伏,古铜色肌肤在昏暗灯光下线条绷紧。 “你,什么时候和朝鲁说的话?” “就是刚才呀……在你还没有回家的时候。” 被男人骤然转变的气势慑住,白之桃声音更软了些,酥酥带着点不解怯意,好听得紧。 苏日勒听后,心头从硬到软,虽然并不解气,但头脑却稍微冷静下来,迅速联想到兵团里刷在院墙上的白漆口号。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这十六字诀,是游击战术的重要战略原则,政委时常挂在嘴边,要老同志小同志汉人同志少数民族同志们都一起学习。 苏日勒原本不以为意,因这些道理草原狼早已身体力行的教过每一个草原人。 怎么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他被自己的好兄弟打了个阴险的后手。 白之桃怎么会写情诗给朝鲁的? 他们一共才见了几面,那小子不是天天都在忙着刷马吗? 她看上他了,还这么大胆? 看上朝鲁而不是自己? 苏日勒越想越不明白,就站起身,想要出门问个清楚。 可衣角突然被人从后轻轻拉住,力道很小,软绵绵的,却不知为何又像个极结实的马索,瞬间绊住他脚步。 他回头,对上白之桃亮晶晶的眼,里面水光潋滟,全是懵懵懂懂的担忧。 “你、你干嘛去呀?” “脸色好吓人……” 这后半句,白之桃说得声音奇小。 但苏日勒还是听见了。 看着眼前姑娘这全然不察的模样,苏日勒心口那团火烧着烧着就停下,仿佛撞上一堵棉花墙,发泄不出,憋得他几乎内伤。 他狠狠倒吸一口凉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找、朝、鲁。” 白之桃忽然就勾起唇角。 她笑容甜甜,眼也弯弯,大大方方就将那本写着情诗的本子塞进男人手里,动作自然到天经地义。 “那正好,你帮我把这个带给他。” 苏日勒顿时噎住。 他头一次如此陷入被动。 心中的无名火烧了灭灭了烧,最后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角都犯了红。而这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居然还在冲他笑,温温柔柔温温吞吞,让他根本不敢大声跟她讲话。 苏日勒垂眸盯着手里的笔记本,气极反笑。 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居然支使他去给别的男人送情诗! 攥着本子的指节微微发白,苏日勒手背青筋隐现。 真想按着她腰、揉|搓着那两个酒窝似的腰窝问问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可一看到她的脸,所有狠话却又都在喉咙里塞车,说也说不出。 最终,苏日勒只是阴沉沉的问她一句: “你确定?” “当然呀。” 白之桃用力点点头,语调依旧清甜。 “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嘎斯迈那里去了。不然总待在你帐篷里,有人看见了,要误会的。” 说着,也站起来,和他一起往外走,眼里不带半分留恋。到了毡房门口,转头见男人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微微颔首,笑笑自己先走了。 苏日勒僵在原地,对着手里的破本子捏了又捏。 他什么时候生过这种窝囊气? 还是被自己捡回来的小姑娘气得七窍生烟,却又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的那种气! 苏日勒烦躁的抓抓头发,等白之桃真走远了,就心虚的翻开手里的本子。 他知道这样不好,不管汉人还是蒙人都没有乱动别人隐私的规矩。可是讲规矩又不能分到老婆,而且他要讨老婆也不要别的,现在就想要眼前的这个。 认死理的人最容易被一见钟情给套住。 苏日勒低头,目光扫过扉页上那串娟秀字体。 都说字如其人,白之桃的字自然也是好看的。只是这句诗写得奇怪,像底下还写过一行,却被水晕过,就描补一行新字。 苏日勒立刻翻开扉页,随后猛的愣住。 只见上面落的名字并不是白之桃,而是:林晚星。 这个名字,苏日勒以前在朝鲁的嘴里偶然听到过。 原来…… 都是个误会。 他瞬间像松了口气似的,胸腔里怒火妒火邪火从窜得老高变成被一盆雪水当头浇下,发出“嗤”的一声,只剩下一缕狼狈青烟直往头上窜。 “哈……开什么玩笑……” 下颚线仍未松弛,因男人现在窘迫得不行。 他真忍不住笑意,嘴角连连往上翘,哪怕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也紧捂住脸讪讪自嘲。 所以,就为了这么个误会,他自己闷声闷气吃醋半天? 这可真是…… 令人愉悦,又心痒得不行。 苏日勒消化很久才收回手,合上本子大步朝着朝鲁家走去。 朝鲁刚吃完饭,正哼着歌儿在门口堆牛粪,见苏日勒脸色半好不坏走过来,就吓了一跳。 “哎,吃完饭来的?” “没吃。气饱了。” 苏日勒直接把笔记本拍他怀里,声音硬邦邦的,像是还残留一点火气。 “喏,你的东西——她让我给你带来的。” 朝鲁接过本子,眼睛一亮,连忙扯着袖子把手擦干净,仔仔细细把东西收好。 “谢谢你啊苏日勒,也谢谢嫂子!这下我就能把东西还给人家了……哎对了,你气什么?我可告诉你啊,嫂子才来草原,不会做饭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可不许因为这点小事和人家撒气,我还等着她教我和阿古拉说汉话,帮我认识林晚星同志呢……” 苏日勒有些心虚,目光稍稍偏移。 他现在对白之桃甚至连发脾气都不敢,又怎么敢叫她给自己做饭? 还是省省吧。 反正什么活他都做得了。 只是,他看着朝鲁那副藏不住心事的模样,哪里还不明白。就嗯了声,没再多说。可转身离开时,脚步却不由自主的拐向了嘎斯迈家的方向。 第十八章 靠近他后,双腿夹紧 嘎斯迈的蒙古包里暖意融融,因正在做饭,满屋都是奶豆腐和肉干的香气。 白之桃今日回来晚些,嘎斯迈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她几句。 “姑娘,你在外面玩可以,但要注意,身子没好透,就不要多吹风。” “嗯,谢谢嘎斯迈。” “那……你这是从哪家回来的?” 白之桃喉咙一噎,刚想回答,毛毡帘就被一只大手掀开,猛灌进一阵风。 苏日勒理直气壮接下嘎斯迈的话。 “——从我家。” 嘎斯迈回过头,看到这混小子满脸得意,靠在门前笑,样子别提有多欢喜了,根本不见刚才通身一股低气压。 白之桃微微有些诧异。 可不等她细想,苏日勒已经大步上前,挤在她身边坐下,高大身躯几乎占满她这边全部桌面。 白之桃小口喝着热水,没作声,只是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给男人让出些位置。 结果她如此好心,男人却全不领情,反倒托腮又往她脸上一凑,直接就问:“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他是真不气了。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才不记得自己刚刚憋气憋得有多窝囊。 白之桃放下杯子,眼睛眨眨,睫毛忽闪。 “苏日勒同志,这里有点挤,我把座位让给你。” “不需要。我不嫌挤。” 苏日勒简短的说。然后再次纠正面前的小兔子。 “还有,别叫同志,叫名字。” 白之桃面色涨红。 好。他不嫌挤,可是她嫌挤呀! 上一秒,男人身体骤然靠近,热气与冷气瞬间钻进她鼻腔,还微微遗留一丝皮革揉杂青草的味道。她觉得羞,就偷偷垂眸,谁知又看到桌板下男人的腿,盘曲着,膝盖处顶住布料,撑出大腿修长有力的肌肉线条。 她这才觉得挤的。 所以腿心一缩,两腿连忙并住夹紧,与男人迅速拉开距离。 白之桃羞得半天张不开嘴,嘎斯迈瞥他们这边一眼,就又别过头笑。 “行了,苏日勒,你也别逗她了,快洗洗手,准备吃饭!” “不,”苏日勒嘴上应声,却不目移,依旧紧盯白之桃,“叫我名字。我今天还帮你给朝鲁送东西了。” 好个挟功邀赏。白之桃紧张抬头,口吃有些不清,语调却粘糯,原来是把家乡话逼出来了。真真正正的吴侬软语,生气听着都缠人,跟撒娇一样。 “吾要问问清爽呀,不然不好乱叫的呀。” 苏日勒听着,忍不住又笑开。这回是笑到眼都弯的那种笑,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软成水。 “什么‘我萌萌清爽’?听不懂,再说一遍。” 话音至此,半落,又补上一句: “但我不怕听不懂,所以你还用这口话说,来。” 白之桃耳尖都急红了,心觉这口头上的打打闹闹怎么比肢体碰撞还暧昧,她根本解释不清,就道: “不、不了,刚才说家乡话,是我心急了。意思就是……我要问清楚你的事,才好叫你的名字。” “你叫我个名字而已,又不是要嫁给我当老婆,问清楚那么多干什么?” “苏日勒同志……你!” “——苏日勒!” “咣当”一声,装羊汤的大钵被嘎斯迈恶狠狠撂在桌上,苏日勒头一扭,正迎上嘎斯迈黑沉沉的脸。 “你这混小子,就知道坐着,也不知道过来帮把手!” 此话一出,白之桃连忙自告奋勇想要起身,却被嘎斯迈一把稳稳按回座位。白之桃慌乱看看面前的两人,只见苏日勒被吼了也不气,就随嘎斯迈一起站起来,连带着还伸手握住她肩膀。 “你坐着。活我来干。” 他最后松手的动作藕断丝连。 白之桃把脸全埋进装热水的搪瓷缸子里。 一个蒙古包总共就这么大,再宽敞也是一居室,吃穿住都在同一个空间里,毫无阻碍,一眼就能看到头,更别说听声音。 白之桃坐在原位,几乎能听清几步开外苏日勒和嘎斯迈的一切对话—— “你这混账东西、混账东西!哪能这样打趣人家姑娘的,这叫调戏!” “我认真的。不是调戏她。” “那你干嘛在人家面前提什么当不当你老婆的事?” “不是你说的不能直接抢吗?那她问我情况,我就让她问。” “……腾格里保佑,怎么我们部落会出了你这样的混账……” “她都没骂我,你为什么要一直骂我?” 白之桃小脸被热水热气蒸红,头脑昏昏发烫,一时间除了“流氓”之外,根本想不到什么能骂苏日勒的词汇。 好在有了苏日勒的帮忙,开饭进度快了整整一大截。他干活又快又好,该说不说是很值得夸奖。这样的男人要是放到上海,非要被左邻右舍抢遍。 不一会儿,三人同桌并坐,晚饭开始。 苏日勒忽然开口道:“嘎斯迈,朝鲁看上个女知青。” 嘎斯迈手一顿,眼睛迅速睁大。 “你说朝鲁?” “对。” “你们这几个臭小子,最近怎么都……不过也好,你说说,他这次总算开窍了,那姑娘是谁?叫什么、人品如何、长得怎么样?” “好像是二大队的人,叫林晚星。” 苏日勒边说,边用筷子夹了块羊尾油到白之桃的碗里。这个部位最嫩最鲜最稀罕,外面想吃吃不到。 饭桌上气氛热络一片,唯独白之桃默不作声。 她盯着碗里的肉,沉默好半晌,眼神有些飘远,脸上的红晕和嘴角的笑都渐渐淡了下去。 苏日勒察觉到她的异常,用胳膊轻轻碰了她一下。 “怎么了?不高兴?” 白之桃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 “……没有。” “那怎么不笑了?刚才那样多可爱。” 苏日勒讲话直白,她微微一愣,于是笑一下又收回,指尖轻轻摩挲木碗边缘,样子格外温柔乖巧。 “谢谢……” “可我只是在想,你们当地人,真的能接受外面来的知青吗?” “特别是像我这种……成分很坏很坏、很坏很坏的人。” 第十九章 你不理我,你坏 其实来插队的知青们不一定全是坏分子,其中不乏有一批思想觉悟很高的,本身就是贫农出身,却还是主动响应上山下乡决策,义无反顾跑来内蒙古。 但白之桃不一样,她清楚自己的出身有多坏。一家子剥削阶级,和虎豹豺狼一样可恶,必须被打倒。 这是一个特别残忍的年代,一个什么都没做的普通人都有可能被殃及。也许人家两口子本来过得好好的,结果第二天就会因为一句话而被抓起来游街示众。 在这种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真心尤其脆弱。 白之桃见过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老夫妻,就为了活命,互相告发,编造许多不存在的罪名给对方,可两人还是双双殒命。 所以,朝鲁有心上人了,这无疑是件好事;可这人是个坏成分的知青,那就一定是件坏事。 她睁大眼睛,是神色哀哀的一双眼睛。 苏日勒抿抿唇,低头又给她夹了块肉。 “你能有多坏?支使我给你跑腿?” 男人嗓音低沉,半笑不笑,白之桃以为他不懂,就说:“成分不好的人,成了家就是拖累别人。如果到了紧要关头……身边人捅的刀子,一定比别人的更疼。” 她没有把话说尽,就颤微微又抠了抠木碗。苏日勒默不作声,连连给她夹了好几块肉,直到碗里都放不下了才堪堪停手。 “我夹这么多肉给你你都不吃,浪费食物。” 苏日勒的脸突然凑到眼前,连带着他宽阔肩膀全部紧紧贴紧。又是那种膝盖碰膝盖的距离,白之桃鼻尖对上男人的胸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像是怕一旁的嘎斯迈偷听到他说话,苏日勒飞快看了眼白之桃,就俯身再度贴近她耳垂,道: “——而且还不理我。是挺坏的。” 男人一呼一吸在她皮肤上投下热气,酥痒颤栗。 白之桃浑身一僵,刚反应过来,抬眼想还嘴,可苏日勒已经回到了他原本的位置。 嘎斯迈抄起转经筒就往苏日勒头上砸。 “臭小子,我教你多少遍了,说不准这样突然凑近吓唬姑娘!你怎么就是不学好!” “谁吓唬她了?我这是哄她。” “人家要你哄了!?” 转经筒又砸来,苏日勒很轻松的躲开了,边躲还边笑。闪躲的间隙里,他回头看看白之桃,见那巴掌大的小脸渐渐融雪,牵动他心,就也跟着勾勾唇角。 然后转经筒“咚”的一声真砸到他脑袋上,声音挺响的,这次没躲开,白之桃听了都觉得疼。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只管盯着人看,连疼都忘了。 饭桌上再度恢复欢声笑语。等快吃完饭时,苏日勒忽然放下碗,说:“明天我去北边的二大队办事。你和我一起。” 白之桃讶异抬头:“去二大队?为什么带我……” 苏日勒一顿,原来开口前忘记先找好借口,就连忙胡乱诌了句:“你认字,能过来帮我看批条。” 他打断她,理由找得粗糙又霸道,眼神却紧锁着她,“不想去?” 白之桃咬咬嘴唇:“……不是的。想去的。” 嘎斯迈摇头叹气,对苏日勒的厚脸皮简直无言以对。 他,苏日勒,不认字? 开什么玩笑! 这小子出身特别,别说汉字了,就连俄语都会说会写! 她记得苏日勒小时候身高还不到她腰,他那个汉人妈妈都教会他背唐诗三百首,比很多汉人孩子记得还多。 就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还不认字呢? 可当真是对这上海姑娘看上眼了。 只是嘎斯迈看破不说破,随即了然的笑了笑,没说话。 苏日勒见她反应,也不用招呼,立刻就自己站起身收拾碗筷去了。 - 饭后,苏日勒本来还想多在嘎斯迈家里待一会儿,但总这么巴巴的在白之桃眼前晃,又显得目的太过明显,所以只好离开。 临走时,他好像又有点不舍,就借口回来问嘎斯迈,说明天自己去二大队,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让他带回来。 当时白之桃刚抱着被子坐下,见苏日勒又从毡房门口冒了头,面上一热,就一下子钻到被窝里去,跟小兔子钻洞一样。 苏日勒目光荡去飘回,从喉咙里闷声一笑。嘎斯迈上来重重拍拍他后背,就说: “你别光顾着看人家的脸,也要顾顾人家的身子。他们南方人吃米吃菜吃惯了,总吃奶肉可不行。明天你顺便要筐小白菜回来,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这晚白之桃睡得还算安稳。嘎斯迈把炉火添得很旺,房间里一直热乎乎的。不过毡房不隔音,她能清楚的听见外面的风声,哗啦啦猛吹,其中还夹杂狼嚎。 好在草原夜晚再冷也不影响第二天的天气。翌日天色湛蓝,流云丝丝缕缕。苏日勒早起刮干净胡茬,全身上下都换了身新的才来接白之桃出门。 白之桃从上海带过来的衣服太薄,以草原最近的气温来说还穿不得,所以只能继续穿阿古拉的小皮袄。苏日勒打量她一眼,心想家里一堆布票用都用不掉,不如今天全花了。 想着,白之桃就上前和他打招呼,笑容清浅,苏日勒越看越舒心。 “苏日勒同志,我来了!” “嗯。” 他转身拍拍身后的黑马,“上马。” 白之桃脸一僵。 其实她早猜到今天会和苏日勒同骑一匹马了,但这是特殊情况,她是去帮忙的,倒也不用想太多。 只是…… 眼前这匹大黑马光是四蹄站立,就已经比她人高出几个头,更别提马蹬子,也挂得高高的,她想踩都踩不上去。 白之桃看看眼前男人,深邃眉眼似笑非笑,金光闪闪,似乎全然不觉她的窘迫。 可能苏日勒同志也不是故意的吧。白之桃心中暗想。 毕竟草原上谁不是还没学会走就先学会骑马了,她来内蒙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就是为了深刻改造自己的吗? 白之桃把人想得太好,于是心一横,就走到黑马旁边紧紧抓住马鞍,预备尝试上马。 但她这次想错了。 因为苏日勒就是故意的。 第二十章 为什么不求我? 苏日勒抱臂,饶有兴趣看着白之桃在自己面前爬来爬去。 他以前都不知道,这世上原来真有人能可爱成这样。 因为身高不足,白之桃几次想踩马蹬都没踩住。 这黑马实在太高,她好不容易抬腿踩住马蹬,手却摸不到马鞍了,可如果先抓住马鞍再抬腿,马蹬又根本踩不到。 她急得团团转,蹦蹦跳跳尝试多次都未果,从马身左边绕到右边,再试试,还不行,就又绕回来,打着转转兜圈圈。de 似乎是被白之桃绕晕了,大黑马突然喷了个响鼻,前蹄重重刨打地面好几下,把人吓了一跳。 苏日勒眉头一皱,立刻吹响口令。 “吁——” 他一把拽住缰绳,动作快到白之桃看都看不清。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大黑马就已经被男人拉住,老老实实低头服软,看向他们的眼神似乎非常无奈。 苏日勒收住笑意,用空着的那只手来拉她。 “有没有受伤?” 白之桃摇摇小脑袋,“没有,就是被吓了一跳。” “自己上不去马,为什么不叫我帮忙?” 这话看似是个问句,但苏日勒的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 他攥着白之桃的手,也不知是担心还是怎么,就忽然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上下看了看,见没什么,便又箍着那把细腰将人转了个圈,又看了好几遍,最后见真没什么问题,才松口气。 他弯下腰,像是有些愧疚的给白之桃拍拍衣服下摆的土灰,道:“……我下次不这样了。” 此时男人身位很低,加之拍衣服的声响,白之桃就没听清他的话。谁知她刚想再问一次,双腿却猛的被人抱紧,转瞬间视线升高,她都来不及反应,一下子就被苏日勒抱上了马鞍。 “苏日勒同志!” 白之桃捂住心口,小脸涨红,微微有点生气却没有发作,“——你、你不可以不告诉我,就把我这样抱起来!” 苏日勒没急着她回话,直到长腿一迈跃上马背,把人结结实实锁入怀中,才懒洋洋嗯一声。 “那我下次先打报告,行吧?” 话音刚落,不等白之桃再出声,他已猛夹马肚,操控黑马冲了出去。 这匹大黑马名叫巴托尔,名字刚好是苏日勒的姓氏。牧民养狗驯马有传统,会用自己的姓名来给狗或者是马起名,代表这只动物是家中的一份子,并不是普通的牲畜。 白之桃这两天听阿古拉说了不少苏日勒的事,其中就包括大黑马巴托尔。 阿古拉说,巴托尔还是一匹生马的时候就是个硬茬,根本没人驯得住它,后面还是苏日勒这个硬茬来了,硬茬碰硬茬,这才把巴托尔驯得服服帖帖。 “嫂嫂,你不知道,生马的意思就是不栓任何马具的马,本身性情就很野。而且巴托尔还是马群的领头马,当时我哥哥为了给它拴上马嚼子,动用了四五个大男人呢!” “可就算是这样,也还是有人被巴托尔踢伤了。苏日勒阿哈能驯服巴托尔,说明苏日勒是草原上的巴图鲁(蒙语:英雄),是大大的英雄!” 阿古拉边说眼睛边亮,白之桃听后无限神思,十分好奇苏日勒驯马时的场景。 不过现在她也算感受过了。身下巴托尔风驰电掣,几乎在青黄草场上跑出一道残影,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吹得她鬓发散乱,不得不紧紧抓住马鞍。 苏日勒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只见那张细白小脸冻得微红,眼睛却因为驰骋的飞速而晶闪闪的。 他嘴角不自觉扬起,干脆就一抽马鞭,放任巴托尔跑得更快。 “——驾!” 草原长风猎猎,自有它们的去向。有人心随风动,而他心却随她牵动。 - 北边的二大队离兵团和营地都不近,但因为位置接近林场,所以住了不少东北来的盲流。 这些盲流和白之桃这种坏分子又不一样。几年前全国自然灾害,北大荒饿殍无数,就纷纷出走来到草原。他们不住蒙古包,自己盖小土屋养鸡种菜,倒也混得下去。 巴托尔刚跑进二大队范围,白之桃就远远看到一片低矮小|屋,屋前陈列一块块田字格,种的都是水灵灵的小白菜。 说不馋,那一定是假的。家里破产后,白之桃数月都没吃上过好菜好肉,现在看到什么都觉得馋,却始终因为良好教养而强装镇定。 苏日勒早看出她心思,就降下马速让巴托尔慢慢跑进大队院里。 大队操场上尘土飞扬,一群新兵蛋子正在练习骑射。他们教官见苏日勒来了,刚想上前叫声顾问好,却被苏日勒眼疾手快的挡下。 教官诧异挠挠头,眼瞧着苏日勒小心翼翼从马上抱了个姑娘下来,还对人家嘘寒问暖的。 “刚才风大,你吹着没?” “没关系的,没有被吹到。” “我去队里办事,马上出来。你一个人别乱走,知道吗?” “知道了,我就在这等你。” “好……对了还有,别和陌生人讲话。” “我不讲的,我听不懂蒙语。” “——和你说汉话的也不行。总之除了我,你谁也别搭理。” “嗯,记住了,你快去吧。” ——这么一通下来,然后苏日勒才依依不舍的转身往院里走。 谁知,正路过教官,苏日勒眉毛突然一皱。 “咋了,顾问?” 苏日勒道:“别叫我顾问。” 他戒备十足的扫一眼新兵蛋子们,果然,一个个都在瞅着白之桃看,眼睛脖子伸得老长,枪早打歪了。苏日勒越看越心烦,就说:“你让他们出去跑几圈。” “为啥啊顾问,不是你说的吗,打狼不会用套马杆,就练枪准头?” 苏日勒咬咬牙,就跟没看到那一排排全歪的靶子一样,张口就说瞎话:“准头都练的不错了,该让他们去跑两圈了。” 说罢,就一步三回头的走掉。教官看看他目光的方向,居然是看一眼白之桃再看一眼兵蛋子,仿佛这是一群狼崽子,要把他的姑娘叼走了一样。 第二十一章 回家惩罚你 - 苏日勒这次来二大队,称不上真有正事,顶多算是假公济私。 这几天,整个兵团都在为了春季围猎活动忙得不可开交。苏日勒原本只用参与决策与指挥,至于兵团向下方各大队传达指示的工作,根本轮不到他这个顾问来做。 可为了借口带白之桃出来一次,苏日勒今天主动把传信的活揽了下来。这种事平时都是小通讯兵干的,大队长也习以为常,结果一看到顾问本人亲自来了,立刻受宠若惊的站起身。 “苏日勒顾问!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喝点热茶!” “不用。” 苏日勒抬手虚虚一挡,目光却越过二大队队长,精准投向窗外的某人。 窗外,操场上尘埃落定,教官给小兵蛋子们收了队,下命令休息五分钟后,再原地集合,准备跑圈。 没想到这些愣头青看队里来了漂亮姑娘,一个个也顾不上休息,纷纷都挤到白之桃身边围着,比比划划的都想和人家说上句话。 苏日勒脸色越来越黑。 他在屋里,根本听不到这些人跟白之桃说了什么,就看到那纤细身影渐渐消失在水泄不通的人墙后面,他连看都看不到了。 苏日勒很是着急,不自主往窗前迈出一步。 谁知二大队长以为苏日勒是嫌外头的毛头小子们闹哄哄,太吵,上去就哗啦一声关上窗户,百叶帘一放,视线隔绝,他俩谁也别想往外看。 二大队长笑笑:“顾问,坐下说,坐下说。这次您亲自来,是不是上面有什么重大指示啊?” 苏日勒脸都青了,却没道理发作,就道:“今年围猎,每户要交两张狼皮。” 之所以说是“户”,是因为生产大队里很多知青都和牧民合住,把知青算在本地牧民的户上。这样每家算一户,每家都有汉人蒙人,军民一家亲,促进民族大团圆大联欢,也算是一项政策。 只是二大队长一听就皱皱眉,说:“咋的,这就没啦?那不是和往年一样嘛?” 苏日勒点了点头。 “就是和往年一样。” “真没别的?” “真没有。” “顾问,你没骗俺吧?” 二大队长给苏日勒倒杯茶,要他喝,苏日勒不接,他反倒急得不行。 “顾问,你千里迢迢来我们二大队一趟,就为了这一句话?” “……嗯。” “那顾问咋不让通讯兵来传话啊——不成不成,顾问,我真不信。你就说说吧,是不是我队上有人犯纪律性问题了?” “真没有。” 苏日勒语气变快,眼神每隔几秒就要从百叶窗的缝隙瞥向窗外,简直像头焦躁的公狼。 “一切照旧。时间、地点、注意事项,都照旧。”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红戳的文件,转身要走。 二大队长双手接过文件,神情愈发肃穆。 这份批文由苏日勒顾问亲自送达,想必这次围猎肯定非同小可,必有深意! 他于是再次试图挽留一下眼前这位难得一见的大人物,想向苏日勒好好讨教一番。 “那我懂了,是不是今年的狼害特别严重?不如这样吧:顾问,我这就叫人把我们对的民兵们都叫过来,您在操场上给他们开个小短会,详细指示一下,好让俺们提前做些准备!” 苏日勒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他眼睛又眯起来朝外看,正好一阵大风刮过来,呼啦把没插插销的窗户连带着木帘子都吹开了。 不远处的人群也被吹得动起来。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马上就结束,可小伙子们脚下却跟扎了根似的,还赖在白之桃身前不愿走。 苏日勒看到个年轻小战士似乎说了句什么,逗得白之桃掩嘴轻笑。 那笑容刺得苏日勒眼角一跳。 他猛的收回视线,接过茶杯却重重撂在桌上,“按批文执行就行!哪来那么多问题!” 二大队长被噎得一怔,大气不敢出。苏日勒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失态,便压低声音,又说道:“兄弟,你们队里有小白菜吗,我想要两筐,用票换。米面粮油布票都可以。” “小白菜?” 二大队正又一愣,随后立刻点点头,“有有有!要说小白菜,没哪个队有俺们二大队种的好!我这边知青和盲流学习搭暖棚种菜,前两天刚下来一批小白菜,水灵着呢!我这就去让人给你装,还要什么票来换!” “不用。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去要。” “哎、哎,甭和我客气……” “没客气,我自己去。你写个条子给我,写复杂一点。就写你批准我拿票去换小白菜。” “那不用,不用不用不用。顾问,你去知青帐篷里跟人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弄这么麻烦?俺们军民一家亲,不需要那些破条子!” “——可我真的很需要,你就写一个给我。赶快。” 苏日勒打断他,目光再次锁死窗外。 这次,他看见白之桃似乎觉得热,抬手就想解开围巾。那逗她笑的小伙子还没走,看人看得眼珠子都直了,整个人跟块石头一样,谁来也挪不走。 不过苏日勒毫无自知之明。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远比那小伙子更像块望妻石。 好不容易等大队长给写了个条子,苏日勒拿着头也不回就往外跑。他指尖无意识捻着那纸条一角,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每一秒,他都觉得窗外那些围着白之桃转的人碍眼至极。 苏日勒几步跨到白之桃面前,不由分说隔开那几个还在和她说笑的小兵蛋子。 “走了。” 男人一把攥住白之桃手腕,掌心滚烫,语气里带着种压抑不住的急躁。 白之桃被他拽得踉跄一下,茫然的啊了一声。 “我还没和他们说再见……” “还再见?不是答应我了?不和陌生人说话?” 不等白之桃反应,苏日勒大手已经伸来,将她原本松开的衣领猛的竖起。粗粝指节不可避免蹭到她颈侧肌肤,温热一片。 苏日勒抢过她手里的围巾,不由分说,一圈圈又往她头上、脖子上缠去,动作又快又霸道,几乎要把白之桃裹成一个只露出眼睛的小粽子。 “热……” 白之桃小声抗议,被蒙在围巾里的声音嗡嗡软软,手指扒拉着想要解开。 “忍着。” 苏日勒捉住她捣乱的手,握在掌心捏了捏。目光顺势悄悄扫过旁边那几个目瞪口呆的愣头青,眼神里警告意味毫不掩饰。 “下次别乱跟人说话。不然回家了和你生气。” - 第二十二章 带新媳妇来认认门 他这话说得特别容易引起误会。就好像白之桃和他成家了一样。 但苏日勒才不管那么多。这话本来就是他故意说给别人听的,人家误会了才好,误会了就不会再来惦记白之桃了。 只是他对白之桃表面上装得好,看上去仍是淡淡的,结果一开口,什么醋味都往外冒。 “刚才那人都和你说什么了?” “唔,也没说什么。就是他问我哪里来的,我说上海,他告诉我他也是,我们正好是老乡呢。” “就说了这个?” “嗯呢,就说了这个。” “就说了这个你就笑这么开心。” 苏日勒嘴上一下子没把门,忽然就道。 此话一出,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怎么办。 他真把话说出来了。 他于是心一紧,看都不敢看白之桃,就连忙把大队长写的条子塞给她,转移话题。 “哦,说好的帮我看条子。你帮我念念,上面写的什么。” 其实那纸条苏日勒自己事先都没看过,当时光顾着来抢人了,哪有心思看。现在递出去,又觉得有些后怕,生怕上面写了些不该写的,让白之桃看了又误会。 白之桃接过纸条,低头轻声读道:“热烈欢迎苏日勒同志到我队品尝小白菜,请各位男女同志积极对待。” 她笑笑,“苏日勒同志,你很受欢迎。” 苏日勒这才松了口气,和白之桃一前一后去牵马。他自然是走在后面的那个,把白之桃背影挡得严严实实,生怕又被哪个不长眼的小兵蛋子给惦记上。 - 二大队的知青集中住在营地边上的水泡子附近,方便平时取水。 这边有些女同志户头还挂在牧民家里,人却一起从牧民家搬出来住。她们一般三四个人住一个蒙古包,在外面开垦田地,搭上小暖棚,里面种满蔬菜。 苏日勒骑马穿营而过,带白之桃过来。 不止是小白菜,只要是蔬菜,在草原上就都是稀罕物。苏日勒以前也来过二大队几次,都是给自家营地里嘴馋的小孩子来要,人家问起,他就说孩子过生日,根本不解释,害得有些人还以为他是什么单身爸爸。 所以,今天他带白之桃一来,有些自来熟的知青就凑过来,也不喊他顾问,都客客气气的喊他一声大哥。 “苏日勒大哥,这位就是嫂子啊?” 白之桃刚想澄清,苏日勒便一夹马肚,只是含糊其辞的冲人一笑,摆摆手,然后走掉了。 白之桃红着脸,吃力扭头想看看背后的苏日勒。 “苏日勒同志,这些知青不是营地里的小孩,你要好好和他们解释的!” 苏日勒早有预料,自然也早有准备。就轻声笑笑,嗓音温柔沉厚,说:“今天有正事要办。下次不忙,我一定和他们解释。”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抵说的就是苏日勒这样的人了。只是白之桃没想过那么多,真当他说的是真心话,就也没再继续提。 他们骑马来,比走路快得多,很快就来到知青们的驻地。苏日勒翻身下马,大黑马巴托尔认识这个地方,记得这边有好吃的,就开心的长叫一声。 苏日勒拍拍它脑袋,刚往前走没几步,旁边一顶蒙古包里就冲出个短发齐耳的女知青,头也没抬,气鼓鼓就冲他吼道: “都说了林晚星同志不在!你到底还有完没完!骑着个大马了不起啊,再来纠缠,信不信我们告到兵团去……”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忽然看清了来人。见是兵团里的顾问苏日勒·巴托尔,脸上怒意瞬间化为惊愕和一丝慌乱。 “苏、苏日勒顾……” 苏日勒连忙对她使眼色,还用唇形说:“别叫顾问叫同志。” “苏日勒同志,”女知青语气变得恭敬又带着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我还以为是……” 苏日勒并没在意她的态度,只是淡淡的问:“谁惹你了?发这么大火。” 女知青尴尬的搓了搓手,叹了口气。 “还不是那个牧民?他今天来了好几趟,非要找林晚星同志,说是来还东西的。晚星她……她不想见那人,在屋里躲着呢,就让我出来帮她挡一挡。” 她说话声越来越低,似乎是觉得这件事不太光彩。 苏日勒眼神微凝,“牧民?长什么样?叫什么?” “叫啥不清楚,看着倒是挺年轻的,还骑了匹枣红马,看着像是个……马倌?”女知青努力回忆着。 苏日勒回过头,和马背上的白之桃对视一眼,心中瞬间明了。 ——这女知青说的牧民,肯定就是朝鲁,跑不了了。 朝鲁平时最爱骑一匹枣红马,还给它起名叫小红花。都说动物脾气随主人,小红花自然也像朝鲁一样大大咧咧,在营地里没少来闹巴托尔。 苏日勒垂眸,正想说什么,这时女知青身后的毛毡帘忽然被轻轻掀开,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她和大部分知青都一样,穿着身旧军装,但浑身上下都打理得干干净净,两条乌黑麻花辫垂在胸前,眉眼清清秀秀。正是林晚星。 “小娟,那人是不是又来为难你了?” “不是不是。刚才是个误会,是苏日勒顾、同志来了……” 林晚星声音轻柔,神色歉然的掠过女知青,然后才看向苏日勒和白之桃。 “两位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态度不咸不淡,总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白之桃一眼就看出她疏离背后的含义,那是一种和自己初来草原时一模一样的,对所有人和事的—— 胆怯。 第二十三章 不要这样压着我 - 白之桃很明白林晚星的这种反应。 在来内蒙之前,白老爷子就好几次提醒过她:家里成分不好,白之桃下来改造,千万记住少说话,多做事,要跟人好好来往,但一定不要跟个别的人密切来往。 大概意思就是,让她当个擅长微笑的稻草人,既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 白之桃心中翻腾起千思万绪。 她初来乍到,并不敢称自己有多懂得人情冷暖,更不敢说林晚星这么做错误与否,只是她看到那抹克制的眼神,就觉得心疼。 自己有天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想着,白之桃便不自觉目移,视线落在苏日勒宽阔背影之上。 倘若再过不久,自己进入兵团,是不是就要和他分开了? 分开后,他们还会再见吗? 她全然不知原来自己早已偏离轨道。直到苏日勒忽然回眸,也看着她,就像一阵风吹来,在她脸上柔柔落下一吻。 白之桃一哑,没说话。 苏日勒平静的转过头,把大队长写的小纸条递给小娟,语气公事公办,似乎没有一点要和林晚星打交道的意思。 “我们来换点菜。” 他把布票和粮票垫在纸条下面,小娟接来,一看就连连摆手,脸都急红了,非要把东西退给苏日勒。 “您这就见外了!一点菜而已,你需要直接拿去就是了,哪能要您的票?” 苏日勒不太想和姑娘家来来回|回的。一是觉得真没必要这么麻烦,二是想到白之桃还在旁边,心里就不自觉把自己划给了她。谁知他正为难怎么和小娟说,一旁的林晚星却淡淡开口道: “小娟,规矩就是规矩,太客气也不好。要是坏了规矩,这位同志也会为难的。” 话毕,转身就往屋前搭的菜棚子走,去给苏日勒摘菜。 小娟跺跺脚,哎哟一声。 “苏日勒顾、同志……我们晚星是个死脑筋,只知道服从纪律,您别气她性子冷。那这个票,我们就先收下了。您下次再来,西红柿差不多就熟了,到时候我们多给您摘一些。” 苏日勒嗯了声,不一会儿见林晚星拎着筐翠嫩欲滴的小白菜回来了,把筐子递给他后,只低声道了句“您拿好”,便转身回了帐篷。 门帘落下,隔绝室内外两个天地。 小娟再三替林晚星赔不是,苏日勒不太在意,就骑上马也走了。 白之桃抱着小白菜暗暗出神。 巴托尔步履平稳矫健,哪怕只是用走的,一眨眼也走出了驻地数十米。白之桃被苏日勒全在怀里,心思却还停留在林晚星的蒙古包前。 身后男人直觉敏锐如狼,迅速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就忽然将下巴搁在她头上,全方位把人紧紧包裹在自己怀中。 “在想什么?” 白之桃声音闷闷的:“没、没有在想事情,就是在发呆……” “你挺不会撒谎的。” 苏日勒道。 他嗓音本就低频醇厚沙哑,现在两人距离极近,男人喉部甚至紧贴她耳朵,那声音就像有了重量一般,缓缓沉入白之桃脑海心房,引起全身酥麻共振。 白之桃连忙想躲开苏日勒。 “苏日勒同志,请你不要这样压着我,很重……” 苏日勒没说话,只是故意一夹马肚。巴托尔心领神会,立刻颠簸两下,让背上的两人再次紧密贴合。 苏日勒这才不紧不慢的无辜道:“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白之桃不由语塞,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统统藏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巾之下。 苏日勒心中暗爽,就这么圈着白之桃招摇过市。等巴托尔走出二大队,还好巧不巧的遇上了正在跑圈的那队新兵蛋子。 苏日勒眯眼一看,那个据说是白之桃上海老乡的小伙子早已跑得气喘吁吁,连站都站不住,又遑论看什么姑娘。他特别得意,就非常坏的冲人喊了一句: “——你!落后这么多,你到底还能不能行!” 那上海小伙儿掉队被抓现行,只能撑着膝盖又跑起来。也不管苏日勒顾问行不行,反正自己的确快不行了。 - 很快到了回程的时间,可白之桃却发现,巴托尔偏离了回营的主路。 草原上固定的道路多是牛羊马匹踩出来的,一眼就看明白。而巴托尔现在越跑越快,脚下却是一片茂盛草地,很明显走得不对。 白之桃有些担心,就微微侧头,想问问苏日勒什么情况。结果几缕发丝被风吹起,拂过苏日勒下颚,他顺手捉住,刚想放进掌心亲吻,头发就跑了。 但那一双剪水眼眸,却一转眼撞进他眼里。 苏日勒心跳骤然加速,忍不住捂嘴装咳。 “咳咳咳咳——” “苏日勒同志,你怎么了!我、我刚想问你……” “没有,你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问,你的马是不是迷路了……” “没迷路。” 苏日勒简单回答,手臂却将白之桃圈得更紧了些,抵挡住侧面来风。 “绕路走走,醒醒神。” 他其实早为今天的单向约会规划好了路线,现在正进行到最后一个环节——带白之桃到二大队附近的水泡子边上散散步。 草原上没什么风景,无非就是长河落日风吹草低,看久了都那么回事。好在还有水泡子坐落于各处,如草甸上镶嵌一颗巨大蓝宝石,无限宁静动人。 只是苏日勒远远抬头一看,就望见水泡子边上站满一片马群,高坡上有个人,正靠着一匹红枣马发呆,不是朝鲁又是谁。 苏日勒心道,怎么在这里碰上。你失恋总不能拉别人下水。 谁知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朝鲁却比他先回头打招呼,见是他们,立刻就扯起嗓子大喊:“苏日勒——嫂子——是我——朝鲁——” 这下好了。朝鲁身边的小红花本来还在无聊吃草,听主人这么一叫,看到好伙伴巴托尔来了,就迅速撒开蹄子兴奋跑来。 巴托尔紧急刹车,差点没和小红花撞上,气得狠狠对它喷响鼻。 混乱中,白之桃被身下的剧烈颠簸吓得不轻,便毫无章法的往身后男人怀里钻。苏日勒叹了口气,顺势搂住白之桃肩膀,然后就对着朝鲁轻轻笑了声—— “遇上事了?说来听听,能帮一定帮。” 这变脸快得跟什么似的。 第二十四章 对心上人,当然要用抢的 - 把白之桃小心抱下马背,苏日勒这才放任巴托尔发狠去追小红花。 朝鲁看他俩气氛不错,心里既高兴又酸楚,就紧紧攥着手中的笔记本,连封皮都被他握得有点潮了。 朝鲁勉强挤出一个苦笑,“……苏日勒,你和嫂子怎么来了?” “碰巧来转转。你在这做什么?” 朝鲁低下头,晃晃手里的本子,用鞋尖碾着草皮。 “——喏,就这个。我来是为了还东西的,可林晚星同志的室友一直说她不在。” 他边说边看看白之桃,眼神清澈又固执。 “嫂子,你说过的,这本子不能给别人看,所以我就想着一定要亲手还给林晚星同志才行,就没让她室友代为转交。” 白之桃看着朝鲁这幅憨直又落寞的模样,忍不住心头一软。于是那些关于林晚星在躲着他的真相,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咬咬牙,欲言又止,可苏日勒却在意料之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水面的一颗石子,转眼荡起无数涟漪。 “她人在的。就是在躲你。” 白之桃表情一僵,朝鲁脸上的苦笑也瞬间凝固。 他像是没太听清,又像是被这句话砸懵了,就愣愣的看着苏日勒。 水边一阵风来,吹得朝鲁嘴唇翕动,半晌,他才哑声问道:“苏日勒,你怎么知道的啊?” “今天碰巧遇上了。她亲口说的。” 苏日勒的回答依旧直接到近|乎残酷,“你现在怎么想的?” 朝鲁沉默了。 白之桃紧张兮兮,来回看看这两人好几眼,见朝鲁手指来回摩挲着笔记本封皮,一幅心中天人交战的样子,很是可怜。 她顿时有些想要责怪苏日勒,这种伤人的话何必直说?却又自觉没什么立场,便静静站在他身后,偷偷瞪他两眼。 没想到苏日勒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一样,她一看他,他就回头也看她。视线相交,白之桃心虚,迅速闪躲,苏日勒也不管什么原因,就勾勾唇,对她一笑。 良久过后,朝鲁才缓缓开口。 “我没想纠缠她。就是之前放马,有匹马跑丢后脚踩进獭子洞里撅断了,我找过去时,人人都说这马没救了,就她一个人,把围巾解下来,给马固定骨头。” “我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和她说声谢谢,再说声对不起。因为马腿断了就活不成了,最后还是要安乐死,浪费她一条围巾。” “可我说不出口。” 又是一阵风来。 朝鲁最后一句话随风飘荡,也随风而去。 “她要是嫌我烦,那我就把东西还给她,以后就……都不来烦她了。” 朝鲁努力挺直脊背。 苏日勒忽然抬手,重重拍了下他肩膀。 “朝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额吉会为你骄傲的。” 回去的路上,三人并肩而行,气氛却比来时沉默了许多。 朝鲁一路无话,只是偶尔用力揉一下发红的鼻子。白之桃看着他身影,又抬头虚瞄一眼苏日勒线条冷厉的下颚,心中困惑翻涌。 她不明白苏日勒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难道是想彻底断了朝鲁的念想?还是希望朝鲁再去争取? 到了营地,朝鲁赶好马群就离开了。白之桃本想分他一点小白菜,结果连他个衣角都没摸到。 苏日勒栓好巴托尔,走过来替白之桃拎起菜篮子,说:“看什么?看他不看我。” 不清不楚的一句话,白之桃听后面色|微红,却忍不住轻轻勾住男人的袖口。 “苏日勒同志,你刚才……”她斟酌着用语,“为什么要对朝鲁那样说?” 苏日勒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暮色余晖将他高大身影无限拉长,漫过她头顶脚尖,将白之桃完全笼罩。 男人金棕色眼眸里光芒浮动,像一片湖水,倒映出她拘谨的模样。 苏日勒看了白之桃好久才开口。声音低沉缓慢,如字字句句都已经过深思熟虑。 “在草原,男人如果有了心上人,自然就要去争,去抢。” 白之桃心轻轻一跳。 但男人话锋随即一转,又说道:“可一个男人若是只会仗着力气强逼姑娘,那他就只是个孬种。” “——这种人,不配留在草原。” 黄昏寂静。苏日勒并没有耽误太久,话说完就继续低头走路。 只是刚走几步,他却再度掉头转身,回到白之桃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 “别发呆。” 他柔声道,“该回家了。” 男人手掌宽大,掌心炙热,连带着白之桃体温也逐渐升高。 她小跑着、亦步亦趋的跟在苏日勒身后,就见夕阳给他背影镀上一层金边,看着光影柔和,并不像别人眼里的苏日勒·巴托尔那样难以接触。 鬼使神差的,白之桃忽然回握住了苏日勒的手。 苏日勒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只是问她: “饿了吗?” “有点点饿了。” “马上给你做饭吃。” “嗯嗯。” “小白菜你想怎么吃?”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会做饭。” “真娇气。” “……唔,但是我可以和嘎斯迈学做饭的。” “不会就别学了,怪麻烦的。我会。” 挺没营养的几句话,平平淡淡,风一吹就散。 来到嘎斯迈的蒙古包前,苏日勒先撩起毛毡帘子,让白之桃先进去。 迎风的时候,他就挡在她前面。被风的时候,他就走在她身后。 “快进去。” 苏日勒说。 两人一前一后,推推搡搡。嘎斯迈见他们回来了,就露出个笑脸,将菜篮子接过,放在炉灶边上,转过身又端来一大盆刚烧好的把子肉。 把子肉香气扑鼻,嘎斯迈用看儿女的目光看着苏日勒和白之桃,半天过去,忽然伸手抱了抱他们俩,道: “腾格里保佑,希望我的孩子们永永远远都过得幸福平安。” 第二十五章 亲自喂饱她 - 嘎斯迈的蒙古包里热气腾腾,满是食物的香味。 因为多了筐小白菜,所以今天的晚饭不再只是吃肉喝奶。苏日勒从自己家变戏法似的拿了缸面粉来,雪白雪白的,看得白之桃愧疚无比,觉得自己又吃掉人家不少工分粮票。 只是她知道苏日勒会干家务,却没想到他还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一勺面粉,苏日勒加一点水几下就揉成个光滑的面团,润而不黏,看上去功力不俗。 也许是她看他的眼神太好奇,看面团的眼神又太向往,苏日勒低低笑了声,就忽然揪下一坨小面团递给白之桃,道:“拿着,边上玩去。” 白之桃脸红了红,瓮声瓮气的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这是哄小孩子的,我才不吃这一套。” 说着说着,心里却一下子想到什么,就又问苏日勒:“草原不是很少吃米面吗?怎么你还会这个?还知道用面团哄小孩?” 苏日勒微微一顿。 他原本正在擀面,动作熟练出奇。宽厚肩膀微沉却不塌陷,手臂因刚才揉面而卷起袖子,鲜明肌肉带动腕力,面剂子在他掌中听话延展,再被切分开来。 “跟……外面来的汉人瞎学的。” 男人声音有些含糊,喉结也滚动一下。说完目光瞥向别处,似乎不愿多谈。 白之桃知情知礼,虽然还是好奇,却也没再多问。 气氛顿时一沉。 嘎斯迈在旁边看着,就适时的敲了敲锅子,把刚切好的手擀面揉揉送入沸水,又拧了把小白菜一起丢进去。 “孩子,我问问你们。朝鲁那小子的事,怎么样了?” 苏日勒道:“对方不愿意。” 嘎斯迈皱起眉,跟着叹了口气。 “哎,这就难了。只怕是人家姑娘觉得,和咱们牧民习俗不一样,过不到一起去。更何况啊,这些知青以后都想回家呢!城里当然比草原好,就怕她嫌咱们穷。” 手擀面很快端了上来。白之桃安静吃面,没有插话,心里想的却和嘎斯迈完全不同。 她亲自见过林晚星,对方眼神疏离却清澈,并不像是嫌贫爱富的人。更何况朝鲁也说了,林晚星甚至愿意贡献出自己的围巾,去救一匹废马。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条围巾是何其珍贵? 白之桃还在上海当大小姐时,家中有个保姆,每年秋天,她干完活就坐在楼门口打毛线。白之桃问了两回,保姆就道,这是家里孩子的毛裤,现在穿小了,就拆了给男人织围巾戴。 “旧毛线又不暖和,姆妈怎么不买新毛线呀?” 保姆笑笑,用毛衣针轻轻打打白之桃:“囡囡,毛线很贵的。你这是含着金汤勺出生,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于是,这念头就像生了根,搅得白之桃一夜未眠。她翻来覆去想着林晚星一整夜,第二天起身,眼睛下面果然挂了两团乌青。 嘎斯迈一看她这样就笑。转身提来一壶奶茶,又从热水里捞出两个还没剥皮的煮鸡蛋,努努嘴道: “你看,这是苏日勒早上带过来的。奶茶是甜的,鸡蛋怕放凉,一直放在热水里煨着。说是让你拿去敷眼睛也行,吃了也行,随你高兴。” 白之桃拿起还有点烫手的鸡蛋,指尖迅速传来融融暖意,一路熨贴到心口。 苏日勒怎么会知道自己失眠眼睛肿? 白之桃羞得都不敢想,把甜奶茶热乎乎的喝下去,身子暖和起来,就换好衣服出去活动身体。 营地里新一天的工作生活早已开始。羊群咩咩叫着出栏,从人前跑过,阿古拉甩着条比她人还高的套马杆向白之桃打招呼。 “腾格里保佑,嫂嫂早上好!我要去外面放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来?” 阿古拉边说边吹哨子,几条牧羊犬应声就位,训练有素迅速代替人力接管羊群,将几头落单的小羊赶入队伍。 白之桃很是乐意,就答应下来,和阿古拉一起走在羊群后面。只是她看着阿古拉,小姑娘脸上却没了往日的雀跃,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来到草坡上,羊群如云朵般散开,各自去找草吃。牧羊人这时就可以休息一下,往坡子上一坐,就看着一望无垠的草原发呆。 白之桃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阿古拉,你哥哥他……还好吗?” 阿古拉摆弄着手里的套马杆,好久才低声道:“哥哥装着跟没事人一样,早上还笑着和我去挤牛奶,但我知道,哥哥很难过。” 说着,阿古拉抬起头,眼圈突然就红了。 “嫂嫂,那个知青姐姐,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欢我哥哥?我听说你们汉人结亲很看重家里有没有长辈撑腰,如果没有,那就是不体面。可我家阿布(蒙语:父亲、爸爸)打狼死了,额吉生我难产,也没了……是不是都怪我,才让哥哥说不上媳妇?” 她越说越难过,最后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白之桃心瞬间揪紧,连忙探身将小姑娘揽进怀里,轻轻顺着她的背。 “不怪你?怎么会怪你呢?阿古拉是天下最好的妹妹,你哥哥才不会这么想。” 她柔声安慰着,心里又酸又胀,就又说,“林晚星同志那边……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才不答应朝鲁。” 这话白之桃说得有点心虚。 这毕竟是别人的事情,她不能越俎代庖。 只是,倘若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只怕朝鲁把人家本子都摸秃了,东西也送不出手。 她望着远处天地相接的壮丽一线,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逐渐清晰。 白之桃于是松开阿古拉,替她擦掉眼泪,道:“阿古拉,如果你哥哥见不到林晚星同志,那我们就帮他把本子还给林同志吧。我们亲自还给她,好不好?” 白之桃的想法是想等苏日勒回来,劳烦他抽空再带自己和阿古拉跑一趟二大队。 谁知,她话音刚落,阿古拉眼睛就一亮,立刻兴冲冲点头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 第二十六章 背着他偷跑 白之桃顿时愣住。 她全没想过事情会发生的如此之快。 她看看阿古拉,见小姑娘猛的站起来,拉着自己就想往营地的方向跑,完全就是个急性子。 “哎,等等!” 白之桃连忙叫住她,“可、可是我们没有马呀……就算有,我也不会骑马啊。” 她一个人可不敢骑马。可阿古拉一拍胸脯,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绽出笑容,道:“没事的嫂嫂!我会骑马!等下你抱紧我就行了!” 她们一路跑回营,阿古拉先是找了几个邻居家的小孩,让他们帮忙看着羊,然后钻回帐篷,取了笔记本出来,兴冲冲的又跑去牵马。 原来草原娃子会骑马比会走路还早真不是夸张的说法。阿古拉跃上一匹小红马,两三步来到白之桃眼前,伸手就要拉她上来。 “嫂嫂,来!” 白之桃窘迫道:“我、我上不去……” “你拉着我的手,努努力!” 没苏日勒在边上帮着,白之桃为了上马真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踩了好几次马蹬子,却都因为腰部核心不够有力而失败。阿古拉也着急,最后只能让白之桃先爬到马槽上,再往马背上跨,两人这才都坐上马。 坐稳后,阿古拉就让白之桃抱紧自己的腰。她一甩马鞭,马儿从小跑到加速,风掠过耳畔,草原春景在眼前流转。 阿古拉兴奋的说:“嫂嫂你看,我们草原春天可美了!” 可是白之桃根本没力气回应阿古拉。不知怎么,她前几次坐苏日勒的马都不觉得颠簸,唯独这次被颠得头昏眼花。于是嗯了一声,又捂住嘴,生怕自己在马上就吐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二大队,路上果然又遇到不少新兵。几个胆子大的目光都往白之桃身上黏,阿古拉年纪小却机灵,故意一抖缰绳,让小红马加速小跑,溅起一片灰尘,挡住人们视线。 “看什么看!这是我苏日勒阿哈的老婆,你们不准看!” 白之桃被阿古拉逗得抿嘴笑。她凭着昨天的记忆指路,带阿古拉找到知青驻地,谁知刚到目的地,却看到帐篷前只有那个叫小娟的女知青在晾衣服。 见到白之桃来了,小娟甩甩手上的水珠,脸上带着歉意。 “你是……你们今天也是来找晚星的吗?但是她不在。” 阿古拉一听就急了,连忙向小娟哀求道:“姐姐,我们不是来烦人的,是真有东西要送还给林姐姐,你能不能和她说一下?” 小娟摇摇头,这回不像撒谎:“小妹妹,你误会了。这次晚星是真的不在!她被我们大队长叫去了,说是她家里人寄了信来,她急着去看呢。” 家信?白之桃的心莫名一动,她谢过小娟,拽了拽阿古拉的袖子,就让她调转马头。 “嫂嫂,怎么办?大队操场不能乱进,操场附近也不能停马,我们就这么过去吗?或者就在路上等她?” “不行。咱们今天要是想和林晚星同志说上话,就必须去大队等她。” 你别说,她们还真非要在操场等林晚星不可。不然就以林晚星那疏离的态度,若不在门前将她堵住,她肯定是要绕道走的。 白之桃想了想,点点头,两人又策马赶到大队场部。 果然,刚靠近那排土坯房,小红马就被门卫兵跑过来拦住了。 “两位同志,这便是大队场部,你们有什么事吗?” 阿古拉还小,性格又实诚,刚想如实和人说明来意,却被白之桃笑笑挡住手,替她开口道:“同志你好,我是昨天和苏日勒同志一起来的,您对我还有印象吗?” 门卫兵看看她的脸,笑盈盈白嫩嫩,明艳动人,的的确确就是苏日勒顾问昨天带来的那个漂亮姑娘,错不了。 于是了然一笑,呲出个牙花,大大方方就给放行了。 “当然有印象!俺记得可清了呢!来来来,外头风大,嫂子进去等!” 白之桃也冲他笑笑。 阿古拉人是懵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进入了场部。她下了马,都还没来及把缰绳栓好,就急不可耐的想问问白之桃是怎么做到的。 白之桃脸臊得绯红,连忙推三阻四的说:“你别问,回去也不准和你哥哥或者苏日勒同志说这件事,记住了吗?” “为什么呀?嫂嫂一句话就让人家给你开门,这不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吗?” “哎呀,你不懂!总之就是不准跟人说,特别是苏日勒同志,连半个字都不要跟他提!” 阿古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心想了一会儿到底要不要和苏日勒阿哈说,就看到土坯房里走出个女的,高高瘦瘦,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还挂着泪珠。 白之桃也看见了。那正是林晚星。 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封信,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得吓人,且眼圈也很红肿,显然是刚刚痛哭过一场。 白之桃连忙示意阿古拉拉住马,她独自去和林晚星说去。 白之桃慢慢走过去,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晚星实在是哭得太厉害了,看到白之桃来,似乎也不惊讶,只是抽噎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你昨天来过。” 白之桃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默默递过去。 林晚星微微一怔。 她接过了手帕,却没有用来擦眼泪,而是紧紧攥在手里,指尖用力到泛白。 白之桃心想,所谓家书珍重,可抵万金,若看完家书后哭成这样,多半是家里出了事。家倒了,家里的人也跟着倒了。 这种倒下的意义有好多种,既可以用来形容家庭破产,也可以用来形容家人去世。 她没敢去猜,因同样的遭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等到了那天,或许她也会像林晚星这样,攥着信,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到那时,谁又会给自己递一块手帕呢? 场部建有围墙,风不是特别大,但一直站在空地上吹风人也受不住。林晚星又落下几滴眼泪,还没来及伸手抹脸就被风干。 白之桃看她狼狈的勾勾唇,又哭又笑的,就叫她一起到围墙下面说话: “你今天怎么来了?是那个马倌让你过来的吧?” 第二十七章 你有心上人吗? 林晚星语气冷淡,不等白之桃组织好语言解释,就紧接着又抛出一句,疲惫的自问自答。 “你回去和他说,我和他不可能的,让他别再白费心思了。” “不是的,林同志,你误会了。” 白之桃连忙摇头,从怀里取出那个被朝鲁都攥得起了皱的笔记本,双手递过去,“我是替他来还这个的。物归原主。” 林晚星微微一愣。 她没有立刻去接东西,反而抬起眼,直视着白之桃,问出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问题。 “他……看了里面的内容,难道还没放弃?” 白之桃也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就轻轻叹了口气。 “你写的都是汉字,朝鲁他……一个字也看不懂。你这样做,无异于是对牛弹琴。” 说着,白之桃顿了顿,声音却更加柔和,又带着点试探。 “林同志,如果你心里早已有了心上人,不能接受朝鲁,那我可以去告诉他。他是个直性子,虽然会难过,但绝对不会纠缠你,只会真心祝福你。” 她这话说得其实还蛮中肯,两头都不为难。谁知林晚星听后,嘴角却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连说话声都变得有些走调了,就重复了一遍: “心上人?”她摇摇头,“那种东西,我早就没有了。” 白之桃见林晚星眼眶又开始泛红,刚要反思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对方却把信直接递到她眼前来,说:“你看看这个。” 白之桃下意识后退半步,连连摆手。 “这怎么行?这是你的家书,我不能看的……” “看看吧,”林晚星执意把信塞进白之桃手里,“看了,你就明白了。” 白之桃犹豫着,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只是她才往下看了两眼,心就一点点沉了下来。 这并不是一封家书,而是某街道办革命委员会寄来的通知信。 信纸很粗糙,抬头印着大大的红星,向下紧接内容: 通知插队知青林晚星,其母已于某年某月某日上午十一时在家中病逝,后事将由本街道办代为处理。望你安心定性,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与坏分子划清界限,彻底改造云云。 白之桃手指微微颤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 她看看林晚星,见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了,就只剩下一种无言的平静。 林晚星哑声说:“很奇怪是吧?为什么是街道办给我寄信。” “因为我家里没人了。妈妈是最后一个。” 白之桃哽咽了下:“……对不起。” 林晚星摇摇头。 “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之前的男朋友。我爸妈都是教师,他是他们以前的学生,他拿着我爸妈以前送他的书,举报了他们。” 简简单单两三句话,根本用不着细说什么,白之桃就已经听懂了。 她甚至没去想那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因为她知道,不管是什么书,都会有它们应得的罪名。 她瞬间觉得喘不上气,一双眼睁得很大,里面透出一种和林晚星一模一样的、胆怯的神色。 爷爷说得对。 人都是孤独的,只要习惯了孤独,之后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太苦。总好过有朝一日世界轰然倒塌,最亲密的人还要在背后捅一刀子。 林晚星收回信纸,默默把它折成一个小方块,揣进兜里。 “那天带你来的那个男人,你也尽快和他划清界限吧。” “这年头,我们这样的人是没办法喜欢别人或者被别人喜欢的。” “不然迟早一天,一个总要害死另一个。” 话毕,林晚星这才接过自己的笔记本,转身欲走。 只是她刚走出两步就忽然停下,抬头看了看天色。 不知何时,原本湛蓝澄澈的天空已布满铅灰色的黑云,同时气压降低,风也变得凛冽无比,正卷着操场上的灰尘打转。 “看样子要变天了,”林晚星回头对白之桃道,“你们住哪里?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吗?” 白之桃也看看天,见乌云密布,还以为不过是要下场大雨,就摇摇头。 “没事,我们是骑马来的,赶回去很快。” 林晚星不再多言,摆摆手走了。白之桃和阿古拉骑上小红马,转身也朝着营地的方向赶去。只是她们才跑出二大队不久,天色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暗了下来,仿佛黑夜提前降临。 阿古拉脸色骤变,勒紧缰绳。 “嫂嫂,不好了!要下雪了!” 白之桃本来还不相信,可眼前狂风呼啸,卷起地面沙石,劈头盖脸就往人和马的脸上吹,打得她和小红马都觉得疼。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雪粒子说下就下,冰雹一样不要命似的就开始落。 “嫂嫂,真的出大事了,这是白毛雪!咱们要是不能及时赶回去,一定会死在半路的!” 白之桃心猛的一沉。 她这几天晚上睡前总听嘎斯迈讲草原风物,其中就有说到白毛雪,这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天灾之一。白毛雪一下,气温骤降,能见度几乎为零,人和动物很容易因此迷路冻毙。 她只好抱紧阿古拉的腰,说:“阿古拉,那你注意脚下!我们快走!” 阿古拉于是点点头,努力控制小红马向前冲刺。 可小红马到底只是一匹经验不足的小马驹,远不及苏日勒那匹八岁多的领头马巴托尔来得成熟稳重。现在风一大,雪粒子就像沙子一样迷了它的眼。 白茫茫一片的混乱之中,小红马前蹄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马身陡然倾覆,瞬间将白之桃和阿古拉甩飞出去! “吁——” 阿古拉尖声发出口令,但已无济于事。 电光火石间,白之桃下意识就将身前的阿古拉死死搂进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力。两人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草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剧烈的疼痛迅速从她右臂处炸开,白之桃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可她顾不上自己,急忙查看怀里的阿古拉:“阿古拉!你怎么样?摔到哪里没有!?” 阿古拉惊魂未定,身上全是土灰,一张小脸却被白之桃保护的十分完好。她摇摇头,带着哭腔说:“我没事,嫂子你呢?” 白之桃疼得脸色发白,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阿古拉问都不用问,一眼就看出她一定受了伤。 更糟糕的是,受惊的小红马从地上挣扎起来后彻底慌了神,根本不听阿古拉的哨音。长嘶一声,就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第二十八章 她是我的女人 - 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破灭了。 在草原上,人是根本离不开马的。嘎斯迈说过,马不仅是交通工具,还是人们对抗天灾时的救命物资。 马是大型动物,在沙尘暴或暴风雪来临之际,若四周无掩体,便可以用马来充当挡风挡雪的围墙。甚至在某些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一刀割开马的喉咙,还能喝血求生,所以草原上人人骑马都会佩刀。 想到这些,白之桃便低头一看。果然发现阿古拉身上也带着刀,但她们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天地间混沌一片,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猛。阿古拉眯眼看着小红马消失的方向,急得都快哭了。 “对不起,嫂子,都怪我!都怪我非要拉着你来二大队……呜呜,都怪我,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不管阿古拉平时再怎么能干听话,可说穿了,她到底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白之桃强忍着剧痛,用没受伤的左臂将她紧紧搂住,打断她的自责。 “别胡说!这件事怪不了你!这主意是我出的,要怪也怪我……” 白之桃声音柔柔,飘摇风雪中,却没由来让阿古拉感到温暖。阿古拉扶着她站起来,又替她抹了把粘在脸上的雪,就问道:“嫂嫂,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白之桃看看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块地,这会儿再调头往二大队赶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心念一动,壮着胆子说:“阿古拉,这附近……有没有狼?” - 与此同时,牧民营地。 因天色突变,大家伙儿都提前结束了放牧。朝鲁赶着马群回来,一抬眼就瞧见一群孩子正把他家的羊往羊圈里赶。 朝鲁心里觉得怪,忙吹了声哨子,让马群自己入栏,然后叫住个孩子问:“哎,小孩,姐姐呢?” 他说姐姐就是在说阿古拉。孩子们面面相觑,都摇头说没看见。 “姐姐让我们帮忙放羊,就走掉了。” “那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哦。” 说着,正巧苏日勒也顶着风雪策马回营,看到这边聚着一堆人,便也勒马停下。 “怎么回事?” 朝鲁急得额头冒汗。 “阿古拉不见了!还、还有嫂子,嫂子好像也不在!” 这时,旁边一户人家的女主人掀开毡帘喊孩子吃饭,见两个大男人直挺挺的站在那儿,顺口就说:“你们说阿古拉?我晌午看见她载着那个汉人姑娘骑马去了北边,难道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 苏日勒和朝鲁脸色瞬间一沉! 苏日勒猛的抬头,遥望那片已被风雪吞噬的雪原,金棕色眸子里无限惊惶。他一把扯过缰绳,大黑马巴托尔感受到主人情绪,反复不安踏着蹄子。 “朝鲁,叫人!” 苏日勒大吼道,声音冷硬犹如从胸腔里强行挤出,“把所有能骑马的男人都叫上!家里有手电筒的就带着一起来,快!” 营地里的安宁被彻底打破,防风警钟拉响,混着人群的呼喊声在风雪中艰难传播。男人们迅速集结,羊油灯手电灯光芒昏暗颤抖。 苏日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任旁人怎么叫都叫不住。 太慢了。 快点,再跑快点…… 此时此刻,他平生竟第一次觉得,胯下这匹领头马根本称不上快马! “巴托尔,再快!” 苏日勒猛甩马鞭,巴托尔瞬间加速,如离弦箭般直冲向北! - 十几分钟后。 由于风雪实在太大,搜救的队伍前进速度被迫减慢。 从营地到二大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苏日勒率领队伍快马加鞭,已经在最短时间内跑完一半路程。 只是这一路上,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人看到过白之桃和阿古拉的踪影。 “苏日勒,不能再往前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苏日勒回头望去,见是个体格粗壮的汉子,他女人才生了娃,当时苏日勒还给他送了酒。 “这雪越下越大,别说阿古拉和你女人了,再往前,恐怕咱们自己也要交代在这儿!” 苏日勒拽下脸上挡风的面罩,静静向他摇了摇头。 “你们先走,我再向前找找。” “可不行!你怎么这时候犯糊涂,是不是和那些汉人在一起待久了,真忘了暴风雪有多凶险!?” “我没忘,”苏日勒一字一顿,“可你也说了,那是我女人,我必须要把她带回去。” 营地里的人互相知根知底,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知道苏日勒是个倔脾气,认定要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 只是风雪当前,再犟的脾气也得给我憋回去,就纷纷上来劝阻。 “兄弟,你也别太担心了。虽然你女人是汉人,但阿古拉可是正儿八经的草原琪琪格。阿古拉在回来的路上看到天色不对劲儿,肯定会带着你女人去沿路上的牧民家避难的。” 这话说的在理。草原地广人稀,蒙古包分布如星图,当地牧民从不给房门落锁,为的就是危机时刻可以互相照应。 谁知苏日勒根本不为所动,只是调转马头,又向前跑了几步,说:“你们回去吧。阿古拉还是个孩子,我不放心。” 说着,朝鲁也夹紧马肚跟上苏日勒。小红花这时没了往日的顽皮跳脱,全身心戒备,紧紧跟随领头马巴托尔。 牧民们都叹了口气。 这次,不是他们不想帮忙,而是这忙他们真的帮不了! 白毛雪足以致命,他们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谁都不敢冒这个险。 于是,两拨人马背道而驰,渐渐分开。 只是他们刚跑出去没多远,就撞见一头跌跌撞撞的小红马远远跑来。有人定睛一看,立刻认出这匹马,连忙调头向苏日勒喊道: “苏日勒!朝鲁!别再向前了!阿古拉的小红马在这里!” 第二十九章 一把精壮的公狗腰 小红马的突然出现绝不能算是个好消息。 此时此地,白毛雪狂卷呼啸掠过低空,一匹无人驾驭的马独自跑回,往往就意味着它的主人已经遭遇了不测。 不可否认,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主人受伤无法移动,也会将马放出求援,但那毕竟是极少数。 空气瞬间凝滞,只有风雪咆哮声愈发刺耳。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藏着同样的惊恐,却始终没人敢把那个最坏的猜测说出口。 沉默半晌,有人试图宽慰道:“兴许……兴许是阿古拉那丫头机灵,知道马认路,就让它先跑回来报个信呢!” 可他话音刚落,不知是谁嘟囔了声,“可小红马性子怯,阿古拉放她报信,难道就不怕它被吓坏了乱跑吗?” 说着,仿佛是厄运灵验了一般,小红马踉跄着又向前跑了几步,突然发出一声虚弱的嘶鸣,随后前膝一软,竟猛的跪倒在地! 人们见它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很明显是迷路后失温跑死了。 一匹迷路的死马…… 这几乎等于宣告了它主人的结局。 死寂。 “苏日勒……” 有人声音发颤的开口,还想在劝,“苏日勒,这雪吃人啊,真的不能再找下去了!你和朝鲁快和我们回去吧!” “闭嘴!” 苏日勒声音嘶哑,紧攥缰绳的手已开始微微打颤,“我说了,你们先走,我和朝鲁找到人就回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人群中的朝鲁早就急疯了,不管不顾的就要往更深的雪幕里冲去,他边上的人都死死拉住他不松手,生怕这小伙子真丧了命。 “不行,兄弟们!大家生一起长一起,绝不能放任任何一个兄弟去送死!今天大不了把他们打晕了抬回去!” 有人这样说道。 朝鲁眼都红了,拉起小红花前蹄高扬,不准任何人再靠近自己身边。苏日勒想让他省些力气,专心搜寻,却看到不远处一个微微隆起的小雪堆突然一动! “都安静!有狼!” 这几乎是苏日勒的本能反应。他遗传父亲的血脉,从出生起便与狼周旋半生,似乎早已被这位可敬的对手同化,变得与之一样凶猛敏锐。 雪天遇狼不是小事。在草原,狼为狩猎人畜时常会埋伏在道路两旁,如果暴雪突降,狼便会原地打洞避雪,等有人靠近,洞中传来震动,便可一举伏出击杀。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几杆猎枪立刻抬起,黑洞洞的枪口一致对准那个小雪堆。 苏日勒握紧套马杆,腰背紧绷,缓缓靠近。 然而,下一秒。 一颗沾满雪沫的小脑袋,却猛的从雪里面钻了出来! “哥哥!阿哈!真的是你们!” ——这是阿古拉的脸! 她被大雪冻得鼻涕都出来了,唯独一双眼睛还亮得惊人。看到外面的人,阿古拉立刻带着大喊道:“阿哈!快来救救嫂嫂,她动不了了!” “阿古拉!” 苏日勒和朝鲁几乎是同时从马背上飞奔而下,连滚带爬的冲向那个雪洞。苏日勒动作更快,他跪在雪地里徒手刨开积雪,随后一把将阿古拉拉了出来。再往里面一看,就看到白之桃苍白的小脸。 阿古拉在边上大声说: “苏日勒阿哈,我们遇到暴雪,没地方躲,所以只能先藏在路边上的狼洞里……”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朝鲁猛的抱开。苏日勒皱皱眉,什么都没说,只是尽可能动作轻柔的将白之桃拉住。 可刚碰到白之桃右臂的瞬间,苏日勒就听到一声低呼。 “痛……” “你受伤了?” “右手、好痛……” 白之桃迷迷糊糊的重复道。 她身体不及阿古拉强健,外伤加之严寒气候已经让她逐渐陷入昏迷。 苏日勒脸色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将人小心翼翼的抱出雪洞,转身就翻身上马,把白之桃裹进自己大衣。 “快!回营!” 随着苏日勒一声令下,整个马队不再有丝毫迟疑,顶着越来越猛烈的风雪就朝营地方向拼命狂奔。 回去的路无比漫长。苏日勒拉下面罩,用下巴贴住白之桃额头,试图用全身体温捂热怀里的小人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之桃终于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 苏日勒低头看去,见白之桃睫毛微颤,眼睛艰难睁开一条缝,连眼神都还有些涣散。她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聚焦看清苏日勒,嘴唇翕动几下,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 “……阿古拉、阿古拉她没事吧!?” 都这种时候了,她醒来第一句问的竟然是别人! 霎时间,苏日勒心头那股压抑许久的焦灼感瞬间爆发,化作种又气又疼的邪火直冲头顶。他手臂骤然收紧,力道凶狠将白之桃更深的按进自己胸膛,下巴低低蹭过她冰凉的额发,声音粗嘎得吓人: “闭嘴!” 他吼得凶,吼完又有点后悔,就补上一句:“不然吃一肚子冷气!” 他本意是现在风雪太大,张嘴说话容易吃一嘴冷风和雪粒子。可语气太过冷硬,听起来倒像是在苛责白之桃一样。 苏日勒有心解释,又张不开口。 他怀抱滚烫,剧烈心跳隔着衣服一声声擂在白之桃耳边,最后震得她心中悸动发懵,却也渐渐驱散了她全身的寒意。 苏日勒忽然又道:“你知道你们藏的那是什么地方吗?” “狼、狼洞……” “说了让你闭嘴,没让你回答!” 苏日勒打断她,气不打一出来,“原来你知道那是狼洞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白之桃心里奇怪,怎么眼前男人忽然变得阴阳怪气的? 她觉得委屈,本想掐他一下泄愤,又觉得不大妥当,毕竟两人关系也不至于如此亲昵,最后就伸手戳了戳男人的腰。 极其精壮的一把公狗腰,白之桃没概念,就只是知道手指戳上去腹肌坚硬结实。殊不知苏日勒全被她戳得全身紧绷,别说肌肉了,好像该硬不该硬的地方都快硬了。 “你再乱动,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去?” 男人嗓音嘶哑说道。 白之桃被吓了一跳,连连乖巧点头。 其实她知道苏日勒不会那么做的,但她还是很听话。 第三十章 亲自来摸摸看? - 回到营地后,嘎斯迈早已焦急的等在蒙古包门口了。众人七手八脚的栓好马,各家女人还送来好些热奶茶,等两位伤员安置妥当,时间已经来到晚上七点。 七点钟的科尔沁草原已是一片黑夜。屋外狂风呼啸,羊群叫如婴啼。白之桃被苏日勒抱进帐篷,嘎斯迈立刻上前检查她的伤势。 “腾格里保佑,还好你没事!” 嘎斯迈双手合实拜了拜,然后让白之桃伸出右手,上下轻轻按了按。 “别怕,孩子,”嘎斯迈安抚道,“你这只是脱臼了,骨头没断,不然胳膊还要肿得更厉害。” 说着,嘎斯迈便示意白之桃把衣服脱了,露出右侧手臂和肩膀。反正钻了狼洞,浑身上下都是脏的,这衣服迟早要换下来洗。 可白之桃却下意识的蜷缩了下,躲开嘎斯迈的手,目光飞速瞥过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苏日勒,小声嗫嚅道:“能不能……等他出去?” 嘎斯迈一愣,随即了然。 她正要开口,苏日勒却猛的转过身背对白之桃,声音硬邦邦的砸过来。 “我不走。”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几下,声音渐渐低沉,“我得看着……不然我不放心。” 说完,苏日勒就紧紧闭上眼睛。 他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那儿,下颚线紧绷。 蒙古包里炉火噼啪,暖意融融。嘎斯迈不再多言,熟练的开始准备药油和绷带。 “姑娘,你就放心吧,他也只是担心你。” 嘎斯迈拧开药油的盖子,但并不逼迫,就又说道,“但你如果还是觉得不自在,我就让他走。” 白之桃于是看了看苏日勒的背影,心中酸涩温暖却泛起涟漪。她咬咬下唇,终于轻声朝男人哼道:“……那我们说好,你闭紧眼睛,不准回头。” “知道了。” 得到答复,白之桃这才缓缓解开衣扣。 她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皮衣皮袄下面还有毛衣衬衫,脱来脱去脱半天。苏日勒听着那窸窸窣窣的轻响,双手不自觉攥紧,然后就走到墙边坐下,双腿交叠翘起。 嘎斯迈搓热药油,抓住白之桃手臂伤处,嘴上却在说她的手。 “哎哟姑娘,怎么你手也冻坏了?要是不好好管管,以后可是会长冻疮的!!” “冻、冻疮……?这个我不知道的呀,我以前没长过——呀!” 突然,白之桃尖叫一声。嘎斯迈在交谈中边转移她注意力边复位了她的骨头,手法精准老道,并不会让她感觉太疼。 但苏日勒听着,却还是觉得白之桃一定很疼。他把腿放下来,又换个上下再叠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敢问她:“没事了吧?” 白之桃痛得说不出话,就轻轻嗯了声。 苏日勒于是站起身,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衣裤,见没什么不妥的地方,才走到她边上坐下。 “手。” “……手、我的手怎么了?不是已经接上了吗?” “手,拿来。” 苏日勒板着脸,看着像是要把白之桃手强行拽过来,实际上动作却很轻柔小心,摸着她手背轻轻揉了两下。 “关节这里,冻伤了。” 他说,指腹粗糙几次滤过她手臂上凸起的几个尖细关节,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只是简单陈述。 “今天你先泡热水,明天等雪停了,我给你带药回来。” “不用的,不需要那么麻烦,我也不好总让苏日勒同志照顾我……” “不用?” 苏日勒冲她挑眉笑笑,“照顾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 这倒是没说错。白之桃脸红了。 她抽回手,等嘎斯迈用绷带把自己的胳膊吊住。从出生至今,这是她头一回受这么重的伤,她连动都不敢动,就像被点了穴似的坐在那里。 苏日勒见她娇气成这样,忍不住责怪:“现在知道怕疼了?钻狼洞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害怕?” 他其实想问的话有很多,最后却怕说多错多,脾气上来,就忍住了。 白之桃烤着火,唇色|微白,半晌才把事情和他讲了。 “……我记得嘎斯迈说过,草原路边会有很多空的狼洞,要是能找到一个钻进去,那我和阿古拉至少能熬过暴风雪……” 苏日勒叹了口气。 对白之桃,他心里总是有种想骂又不敢骂的情绪。 屋外白毛雪只大不小,嘎斯迈添了把火,端着热茶坐到两人边上。 这两个孩子,到底还是太年轻,来来去去的什么话都说不清,还是要看她这位坐镇帐中的老阿妈。 于是就道:“好姑娘,你不要气这臭小子讲话难听,其实他心里急着呢!听说你和阿古拉耽误在路上没回来,立刻就带人出去找了!” 说着,甚至直接上手掐着苏日勒的脸,指着男人颧骨上一片红痕道:“瞧见没有?这就是今晚骑马吹坏的!别看这冻伤看着没什么,实际上又痒又痛,也就是这小子能忍罢了!” 苏日勒拍掉嘎斯迈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身向白之桃解释:“别听她的,没那么夸张。” “……真的?” “真的。” 可白之桃依旧不太相信。 她自然是不懂冻疮的严重性。一个以前在上海娇生惯养的资本家小姐,别说什么脱臼冻疮了,从小到大身上连一道疤都没有。 她最严重一次受伤是在中学汇报表演,登台前奶奶亲自给她修眉,因人老后眼神不好,不小心刮破一个小口子。就是这么娇。 所以白之桃就觉得苏日勒肯定伤得很严重,就用还好的左手拽拽他袖子,细声细气的叫了他一声。 “……那个,苏日勒同志,如果真的不严重的话,那你可不可以让我仔细看看?” 这有什么不能看的? 苏日勒想都不想,就把脸凑到人家手上去,好像就等着白之桃开这个口一样,就说: “当然可以。不信你摸摸看?” 第三十一章 她的手好舒服 苏日勒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超过,所以也就没指望白之桃真伸手摸摸他的脸。 她胆子有时真的挺小的,或者不如说是害羞。一个和他对个眼就能脸红的南方姑娘,哪能真等着她来主动。 苏日勒心想着,嘴上就自嘲一笑。又挑挑眉,就想着看看白之桃瞬间红透脸的那种眼神,特别甜。 然而,白之桃之时微微怔了一下,就缓缓抬起手来。 她的指尖微凉,指腹也柔嫩得不像话,就这么小心翼翼的、轻轻摸了摸男人颧骨上那块粗红的皮肤。 久旱逢甘。 ——苏日勒脑子里莫名其妙就跑出个词来。 而且还是江南春信的那种甘。 是真的觉得舒服。苏日勒想。 那一点冰凉格外温柔解渴,让他近|乎本能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然后他顺毛如大型犬,像是被挠到了下巴一般,不自觉就把脸又往白之桃的手上蹭了蹭,期待寻求更多慰藉。 可这种触碰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白之桃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的收回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啊!对不起……冻伤的地方是不是不能碰凉的东西?” 苏日勒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点头。 见男人点头,白之桃更慌了,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手太冰了,我以后再也不乱碰这里了……” 她垂着眼,认错态度诚恳,像那种不会搞恋爱的好学生,全没看到对面男人满脸无奈和懊恼的表情。 苏日勒张了张嘴,最后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没事。 - 第二天,肆虐了一夜的白毛雪偃旗息鼓。天空湛蓝一片,阳光洒满雪原,反射出刺眼白光。营地里,人们比平时起的都早,暴风雪过后总有一堆烂摊子等人来收。 其中最简单的工作就是清扫积雪,难一点的则什么都有,如检查牲畜棚圈、修缮房屋等等。灾后重建是大工作,男女老少都要参与,嘎斯迈也早早的起了,白之桃跟在她后面,却被老人一把塞回屋子。 “好姑娘,你跟来干嘛?” 嘎斯迈嗓音洪亮,精神矍铄,拍了拍白之桃肩膀就笑。 “你是伤员,伤员就该好好的休息。你去干活,被苏日勒看到,他又要和我闹。” “可我不能总是待在营地里白吃白喝……” “哎哎,这是什么话?你多多的吃肉喝奶,长得健康强壮,我们才开心!” 说着,嘎斯迈就摆摆手走掉了。白之桃在蒙古包前站了会儿,见周围人都在忙碌,自觉脸皮薄,就走上去想帮忙扫雪。 谁知她刚踩进雪里,边上一个大嗓门就喊道: “快看!就是她!就是这个汉人姑娘救了咱们阿古拉!” 话音未落,边上几个扫雪的牧民立刻围过来,脸上笑容热烈淳朴。白之桃还没和他们打上招呼,就觉得身子一轻,竟然是被两个大汉架着身体举高,高高抛向空中! “——啊!” 她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失声尖叫。右臂脱臼处虽然复位,但猛的被拉扯,还是传来一阵酸胀痛感。 白之桃紧闭双眼,生怕下一秒就被摔进雪堆。可就在她又一次被抛起,连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时—— 她预想中的坠落却并未到来。 白之桃跌入一个滚烫怀抱。 那人臂力极强,一把就托住她的腰。然后粗着嗓子向众人骂道: “瞎闹什么!没看见她胳膊伤着?” 白之桃睁开眼。 原来是苏日勒不知何时赶来。他皮袍半褪,赤裸着上半身,显然是刚从什么重活里脱身出来,紧实胸肌和手臂因汗水呈现一片蜜色,|微微发亮。 “哟吼——咱们的打狼英雄来啦!你女人可比你厉害多啦,她敢钻狼洞,是大大的英雄!” 众人哄笑一番,随后又和苏日勒说了几句白之桃根本听不懂的蒙语。苏日勒打发了几句,对方便也识趣的散开了,继续各忙各的。 白之桃惊魂未定,双手依然死死攥住男人臂膀处另外一半未褪的衣料。 她现在整个人几乎都嵌在苏日勒的怀里,如此严丝合缝,浑然天成。苏日勒低头看看怀中吓得跟小鹌鹑似的白之桃,无奈的笑了笑。 “行了,没事了。我身上有汗,脏。” 他不说还好,一说白之桃才反应过来。原来鼻尖萦绕着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是雪水和风的冷冽,混合一点点松木味,并不难闻,反而让她安心。 白之桃猛的回神,意识到自己正紧扒着苏日勒不放,脸颊“唰”的就红了。慌忙松开手,视线下落,又瞥见男人线条分明的赤裸上身,更是羞得彻底低下头。 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怎么能跟人家这样拉拉扯扯的呢,这像什么话? 只是苏日勒看她这副模样却觉得有趣,于是故意凑近了些,气息拂过她发顶:“刚吓着了?胳膊没事吧,我看看。” 男人对她逗是真逗,关心也是真关心。说着就来拉她的手。 “没、没事,没碰到……” 白之桃声如蚊蚋,头更低了。 现在他们两人距离极近,她甚至能清楚看到苏日勒锁骨处滑落的一滴汗珠,沿着紧实肌肉纹理蜿蜒而下,没入腰腹深处…… 苏日勒不放心,仔细看了看她缩着的右肩,确认无恙,这才直起身。 “真没事就行。那我走了。” 他道,然后转身离开。 白之桃站在原地,看着苏日勒宽阔背影渐行渐远,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她犹豫了下,忽然鬼使神差迈开脚步,隔着一小段距离小跑着跟上去,蹦蹦跳跳像只小兔子。 新雪松松软软,踩上去咯吱作响。 苏日勒走了几步,突然毫无预兆转头停下。 “怎么?要跟着我走啊?” 他看着白之桃,眼神柔软,嘴角似笑非笑。 白之桃刹住脚步,像做错事被抓包。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苏日勒根本不需要她回答。 他几步折返回来,一把拉住她手腕。虎口处老茧摩挲她细嫩肌肤,温热扎实。 “走这么慢,还得我等你——” “跟紧了。” 男人语气自然无比,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白之桃沉默的来到他身前,心中一片温暖。 一起走了不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最后在一顶破损的蒙古包前停下。白之桃抬头一看,当场被吓了一跳,心说这么严重的坍塌,还好没出人命。 第三十二章 手脏了 - 这顶蒙古包受损程度不容乐观。一侧支架被积雪压断了好几根,外面防风的毡子被撕裂,连带着屋外羊圈也塌陷了一角。 苏日勒说,这家昨夜损失了三只羊,幸亏损失不算特别严重,不然回头在兵团那边不好交代。 确实。如今牛羊马群都已成为公家财产,不管病死还是意外死都要写说明汇报。可是很多牧民根本就不会写字,所以兵团在草原的工作一直很难开展。 草原上,每家每户都是亲戚邻居,一般灾后整理都要互相搭把手。只是这次的白毛雪规模太大,营地里其他牧民家情况也不好,就一时抽不出人手来帮忙。 苏日勒不养牛羊,空闲些,便主动来干活。屋主见他来了,就端了杯热奶茶出来给他喝。 “哎,苏日勒?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有点事等会儿再来?” 看到苏日勒身后的白之桃,屋主连忙又去端茶,脸上笑容亲切又有些局促。 苏日勒把白之桃往自己身前一揽,“——噢,我说的事就是她。把她带过来了,心里就没事了。” 这下就轮到白之桃浑身局促了。她向面前的屋主点点头,见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太太,就现学现卖喊了声额吉。 “真是个好姑娘!你叫我额吉,你就是我的好孩子!” 老太太名叫乌兰卓雅,是营地里有名的裁缝。苏日勒说她男人在县城里做生意,孩子跟着一起,都不常回来这边住,所以老太太平时大多独自生活。 “苏日勒,真是每回都麻烦你,”乌兰卓雅搓搓手,“你看,这家里乱糟糟的,都没法招待你们……” “没事,阿妈。” 苏日勒摆摆手,再次检查了下房屋的破损情况,“木头我刚锯好,先帮你把支架换了。羊圈也得赶紧弄,不然晚上牲口要冻坏。” 苏日勒说着就利落脱下外袍,开始搬运木材。白之桃突然明白刚才男人怀中味道来自哪里,原来就是眼前这堆松木。 白之桃站在一旁,见苏日勒忙忙碌碌这么久也不喘气。他力气很大,一个人就能扛起粗重的木杆,且干活时十分专注,眼神锐利,有种不同于平日慵懒轻佻的沉稳魅力。 这时,乌兰卓雅又端来一盆奶皮子。她递给白之桃一块,就笑眯眯的打量着她。 “姑娘,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阿妈,我姓白,名字写作之桃,今年过完夏就十九了。” “是不是桃子的那个桃?” “对对!阿妈你原来识字?” 乌兰卓雅笑了笑,脸上露出一点骄傲的神情。 “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和他阿布在县城里做生意,上次他给我带了东北人种的桃子,粉嘟噜的,可好吃了!” 说起老公孩子,乌兰卓雅的话匣子就好像彻底打开了似的,一直说个没完。白之桃静静倾听,适当点头应是,最后才礼貌的问了一句。 “阿妈,那您老公孩子都在城里工作,你想他们,为什么不去看看,或者一家人一起搬进城?” 乌兰卓雅喉咙忽然一哑,嘴里说不出半个字。 正巧苏日勒过来拿毛巾擦汗,见两人之间气氛凝滞,就道:“阿布在外做生意很忙的,阿妈也是怕打扰他们才不过去。” 话毕,还转头对乌兰卓雅笑笑,“我说的是吧,阿妈?” 乌兰卓雅缓慢的点了点头。 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了。 白之桃很有眼水的没再多问,低下头吃东西,小脸鼓鼓囔囔,像个囤粮的小动物。 苏日勒看着,就跟她哎了一声。 “哎。” “……你、叫我?” “嗯啊。” “苏日勒同志叫我做什么?” 白之桃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为难的说,“如果是干重活的话恐怕不行,因为我扛不动木头的……” “谁叫你扛木头了?”苏日勒好气又好笑,就问,“你吃什么呢?我也要。” “这是阿妈做的奶皮子——喏,就是盆里这些,你要就在盆里拿。” “我手脏。” “那你洗了手再来吧。” 白之桃认真道。 说罢,似乎觉得还不够妥,就再次重复道:“一定要洗了手再来哦,不洗手不能吃东西。” 苏日勒皱了皱眉。 他插着腰,居高临下俯视白之桃,目光紧盯在她脸上,盯着盯着就盯出声来:“笨。” 白之桃莫名其妙,又被男人说得有点委屈。 “你、你凭什么骂我?” “我没骂你。” “你说我笨——” “你就是笨。” 苏日勒笑笑,放下毛巾重新站起身,“我手脏,你手又不脏。” 他说完话就走,也不管白之桃有没有明白过来。 只是白之桃脑子转了圈也反应过来了,才知道苏日勒是想她亲自喂他吃东西。 可是这怎么可能? 她才不干呢!边上还有人看着呢! 白之桃于是小声哼道:“……不想采侬。” 咕咕哝哝的一句,糯米腔调,好嗲。也别说什么不想理人了,酥都要先把人酥死了。 乌兰卓雅又恢复了笑意,就看着苏日勒的背影道:“这小伙子好着呢!谁家有事他都会来帮把手,打狼是大大的厉害,干活也是大大的厉害!谁跟了他,都会有大大的福气!” 说着说着,又对着白之桃笑,也不忘夸夸她。 “白姑娘,你也大大的厉害,又能救人又能钻狼洞!你降得住苏日勒!” 白之桃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乌兰卓雅却道:“白姑娘,你就放心吧,苏日勒都和我说好了的,你们那件事呀,我一定给你们办妥帖!” 白之桃微微一愣。 “……阿妈,您说的是什么事?我不知道呀。” 第三十三章 乖,让我看看 - 乌兰卓雅脸上笑容一滞。 她讶异的看着白之桃,又瞥了眼不远处正埋头固定房屋支架的苏日勒,不由压低声音: “咦?你不知道?苏日勒这孩子昨天从兵团回来,特意抱了好几匹厚实的棉布呢!今早都拿来说让我给你裁几身衣服,里子也要絮上新棉花,说是怎么暖和怎么来……怎么,难道他都没给你提过?” 白之桃彻底愣住,心像是被人撞了下,有点震颤,还又酸又胀。 苏日勒当然没和她提过这些事。 她怔怔摇头,想到现在一匹布和一斤棉花的价格。如果只用工分或者布票来换,那也消费颇高,做了新衣就要少吃几口饭;而换成钱,只会更贵。 她家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拿不出来了。工分、票子、钱,要什么没什么,想穿新衣服是奢望。 欣喜过后是绝望。白之桃心想。 她如今在草原无依无靠,甚至算得上是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苏日勒同志只是个生活拮据的通讯员,她平时吃他的喝他的已是万分愧疚…… 一旁的乌兰卓雅见白之桃脸色变换,说不上好与不好,就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连忙讪讪笑了笑了,借口去忙活挤奶,只留下白之桃一个人心乱如麻。 - 整个上午,白之桃都有些心神不宁。苏日勒忙着干活,便也没太在意她的反应。 牧民没有吃午饭的习惯,苏日勒上午修完支架,其他人刚好腾出空来帮忙。大家一起上阵,终于抢在日头西斜之前修好了乌兰卓雅家的所有屋舍。 如此一来二去,白之桃已经整整一天都没和苏日勒说上话了。 工作结束,乌兰卓雅热情的留饭,苏日勒摆摆手拒绝,穿上外袍招呼白之桃回去。 “走了。” 男人边走边和她解释,“等饿了没有?乌兰卓雅一个人过,吃她的不好,我带你回家吃去。” 白之桃没作声,跟在男人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苏日勒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就补充道: “对了,以后别再她面前提她老公孩子。她老公其实在城里重新成家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就让她自己骗自己……” 苏日勒三言两语解释完,刚想着自己用词会不会太有文化,可别暴露了他其实认字的事实。结果一回头,就看到白之桃站在后面,已经被落下两三米远。 他立刻停下脚步,眉头微蹙的转过身。 “怎么了?胳膊又疼了?” 苏日勒边说边去拉她,语气耐心沉静。 “乖,让我看看。” “不是。” 白之桃摇摇头,心跳得厉害。 她避开男人目光,低下头,手指微微颤抖伸向自己领口。 苏日勒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瞳孔微缩,猛的抬手捂住自己眼睛!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慌乱摸黑又去挡白之桃的手,连说话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干什么!别这样……进展太快了,我还没——” 苏日勒语无伦次,耳根子瞬间红透。 白之桃被他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茫然的眨眨眼,手上动作却没停。 她摸摸索索费了好大劲解开衣领,然后从贴身里衣里扯出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上,坠着块水头润泽的翡翠,雕刻成桃子的形状,是她从出生起就带在身上的平安扣。 白之桃握住苏日勒的手,郑重的把这枚平安扣放进他的掌心。 “苏日勒同志,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白之桃道。 苏日勒捂着眼的手慢慢放下,看着手心里的小白桃子,大脑一时运转不能。 “苏日勒同志,我……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好,所以这个东西你先拿着,以后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白之桃又说。话毕转身就朝嘎斯迈帐篷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明显仓促虚浮。 苏日勒彻底站在原地石化。 他看看手里这枚小坠子,小巧、精致,就跟白之桃人一样,别提有多可爱了。而且这东西现在在他手里还是热的,是白之桃残留在上面的体温,温温热热,不烫,却一路瞬着手掌心麻到了他心尖上。 这……这算什么? 苏日勒脑中一团乱麻。 他看上的姑娘,居然主动把贴身首饰从胸口贴肉的地方当着他面解下来,就这么塞给他,还说以后绝对不会辜负自己? 这和直接把贴身衣物脱下来给自己有什么区别!? 轰—— 脑袋瞬间炸开,狂喜如野火,一把烧光体内所有理智。苏日勒猛的攥紧手心,将那颗水灵灵的小桃子紧紧握住,连嘴角都不自觉的上扬。 搞什么,定情信物? 他真恨不得立刻跑去嘎斯迈面前炫耀,说你老骂我做什么?人家对我,可喜欢着呢。 - 接下来的好几天,苏日勒都沉浸在这种飘飘然的状态里无法自拔。 这事他没跟别人讲,却时常会在工作的时候突然停下,然后摸摸领口,确定坠子还在,就笑笑低头继续。 甚至他最近吃饭时也这么黏牙。吃着吃着就把碗放下,然后转头盯着旁边的白之桃。 白之桃讲礼貌,苏日勒看她,她就冲人笑笑。而且她本身长得就甜,一笑脸上梨涡浮现,结果把人笑得更爱盯着她看,两人因此在饭桌上掉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性循环。 苏日勒这几天于是心情大好,看得牧民和兵团里的人面面相觑,都对他议论纷纷。 正好这天兵团开会,春季牧场防疫会议,还蛮重要的,苏日勒却全程走神。政委在上头强调今年草原群众都要来兵团接种疫苗,请顾问同志好好动员,苏日勒却盯着桌面,半天不说话。 没办法,政委只好点名问他:“顾问,您这边工作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苏日勒猛的回神,嗯了一声,脸上却是一脸茫然。 “没问题,”苏日勒道,“我个人问题很快解决好。” 满室瞬间陷入死寂。 所有人睁大眼睛,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最后还是政委率先回过味儿来,就结结巴巴的张张嘴,问道:“苏日勒顾问,你知道我刚才在问什么吗?” 苏日勒想了想,政委平时问自己,似乎次次都是在问他的个人问题,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问我有没有问题吗?这次是真解决好了——我的个人问题。” - 第三十四章 不想搞建设,只想谈恋爱 会议室没有预期炸锅。 在坐的各位都是成了家的老同志,也算是过来人了。大家心知肚明,苏日勒顾问这肯定是恋爱了。 单相思和恋爱是不一样的。前阵子顾问很得意,一看就是有了心上人的样子,但那毕竟只是单相思,八字都没一撇呢。 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好像还真让他把人追到手了,就开始傻乐显摆。 会议结束,众人纷纷散去。苏日勒心情极好的走出会议室,就被军医老张闷头堵在了门口。 “哎,嘛去呀?” 苏日勒把白之桃的坠子叼在嘴边,口齿不清的说道:“去供销社。” 老张一刮搪瓷缸盖子,见苏日勒回答的这么爽快就知道有情况。于是眼睛一眯,立刻端着副老干部的架势拦在他面前,轻咳两声。 老张一本正经的开口:“苏日勒同志,你最近思想很活跃嘛,见到革命战友也不打打招呼,一个人偷偷乐什么?我以组织的名义命令你——如实汇报!” 吊儿郎当的一口京片子,文绉绉的一嘴革命口号,这要是换做平时,苏日勒早不乐意听走人了。可他最近每天都心情很好,懒得跟老张计较,就瞥人一眼,绕过老张继续往外走。 “少管闲事,我买布去了。” 老张一听,立刻跺脚,跟在苏日勒身后喋喋不休。 “又买布?苏日勒·巴托尔同志,这我可要严肃批评你了!你前几天不是刚换了那么多布吗,怎么这几天又要买?” “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苗头要不得!咱们兵团物资紧张,要节约起来干革命!你把布都买完了,其他同志怎么办?你还想不想团结广大群众了?” 只可惜苏日·巴托尔同志并不想团结广大人民群众,一心只想谈恋爱,就道:“我票子多,我想买就买。” 老张一把拉住他胳膊。 两人拖拖拉拉一起走出平房,老张换上一副好哥俩的八卦嘴脸,压低声音就说:“哎哎哎,你跟老哥说说,你是不是真把那个资本家姑娘追到手了?” 苏日勒点头又摇头。 老张急了,也不管苏日勒这是什么意思,就开始给他上课。 “哎哟喂我的内蒙好同志啊,你是真糊涂啊!且不说那姑娘成份问题,最后组织上能不能批准你俩结婚,咱们就说她的出生——资本家来的!资本家,你懂不懂?” “懂。” “你懂个屁你懂!”老张骂道,“资本家的生活,那都是非常铺张的!豆汁儿喝一碗倒一碗,可不够咱们普通人糟蹋的!” 苏日勒心想,白之桃是上海人,才不喝那什么豆汁儿。更何况老北京豆汁儿不管谁去了都得喝一口倒一碗,老张凭什么这么说他心上人。 可老张这人口条好,开了口就收不回,非得等他演讲完了,那才能算圆满收场。 “兄弟,老哥也知道你这些年挣了不少家底,也知道追女孩就得拿出些诚意。可你真不能再这么瞎花钱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你看看,结婚、生孩子,哪样不要钱?你得细水长流!不然现在你把钱败光了,以后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去?要艰苦奋斗,明白吗!” 老张这番话说得倒也中肯,只是他弯弯绕绕,并不敢直说自己害怕苏日勒钱被骗光。 前几天苏日勒来他这开两瓶药倒也没什么,可这才多会儿的功夫呀?就又换了十好几匹布了! 这么多衣服,那姑娘就算是个花蝴蝶也穿不过来。 谁知苏日勒听着,脚步一顿,自动省略掉他话里其他部分,就听进去“结婚生子”这四个字。 苏日勒心里傻乐,但脸上还是故作不耐烦,便甩开老张的手,道: “——生孩子还早呢!行了我走了,我买布有用。” 说完,再不理会背后直嚷嚷的老张,牵过巴托尔就翻身往供销社的方向跑去。 - 供销社前,人头攒动。 经过一场白毛雪,兵民们都消耗掉大量物资,纷纷到供销社采买补给。其中不乏一批今年新到的知青,还没摸清草原的气候就赶上这次大暴雪,好多人都被冻坏了手脚。 本来白之桃也该身在其列,可谁能想到她阴差阳错没进成兵团,反而被苏日勒抱走了,倒也免去 这番苦头。 苏日勒下了马,刚走过去,就听到几个女学生被冻得直哭,扒着供销社玻璃柜台就不撒手。 “叔叔阿姨,求求您了,就卖我们两床棉被吧!不然棉花也行!这里天太冷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定会被冻死的!” 苏日勒目不转睛,并没往女学生们的身上看。 这种事他见多了,内地知青刚来草原,就没哪个不嫌苦的。全国面积九百六十万,内蒙古几乎占掉十分之一。多大的地盘就有多大的建设工作,这里不苦哪里苦。 可转头想想,像白之桃这么娇的一个姑娘,来这边好几天了,嘴上却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真有骨气,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殊不知他觉得白之桃好,那是因为他喜欢人家,自然就觉得人哪哪儿都好。何况他都这么宝贝白之桃了,她哪还用得着吃苦?当然就不会抱怨日子苦。 想着,苏日勒就勾勾唇,来到柜上和卖货的大爷说:“大爷,换几匹布,有糖的话也一起拿给我。” 兵团附近的店铺大多都由东北人打理,供销社也不例外。柜上大爷大妈正好是哈尔滨来的两口子,为人热情,知道苏日勒住得远,平时还帮他留东西。 只是今天实在不巧,不管什么都卖的差不多了,女的见苏日勒来,就为难的对他说: “哎妈,可不好意思了!苏日勒同志啊,今天店里布都卖没了!要不你下次再来,想要啥颜色图案和婶子说,婶子进货回来先给你留着,咋样?” 苏日勒点点头,当然说好。谁知刚要转身,边上就传来一声尖叫。 “——这可不行,你们这是在给他搞特殊!” 第三十五章 家属挡酒 - 苏日勒眉头一拧,闻声望去。 只见刚才那个趴在玻璃柜上哭得肩膀耸动的女知青,此刻挺直了腰板站在那里,齐耳短发一丝不苟,绿军装领口紧扣。一身打扮看着倒是精神,也难怪她会被雪天冻哭。 “这位牧民同志!” 她声音清脆,正义感十足,“供销社是服务广大兵团战士和牧民群众的,不是为个别人开后门、搞特殊化的地方!你要人家留布料给你,问过其他同志没有?要是人人都这样,我们还要不要搞社会主义计划供应了?东西不就全都流到少数人手里了?” 苏日勒索然无味。 这种充满理想主义的愤怒,他见得多了。初时新鲜,久了便觉得聒噪,甚至缺乏人情味。 他懒得争辩,更无意与这些小知青解释什么,只想快点离开,回家看他的小娇娇。就摆摆手,对老两口道:“算了,这次先不要了。” 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小知青气得在苏日勒身后大喊,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苏日勒根本不搭理人。他是典型的特殊分子,上有三不管、下有三不服的那种。偏偏他成分又很好,还是战斗英雄,所以谁都说不了他。 眼看着苏日勒越走越远,小知青没招了,转而逼视着柜台后神色尴尬的老两口,道: “你们刚才和我说,棉被没货了,到底是真没货了,还是留着给‘有门路’的人了?” 女的道:“老妹儿,婶子真不骗你,棉被可是紧俏货,早卖完了,要不你下个月再来?” 小知青跺跺脚,死活就是不肯信。 “你说卖完就是卖完了吗?谁能证明你是不是在撒谎?你们今天要是不给我们个交代,我就告到兵团领导那去,说你们走资派,中饱私囊!” 此话一出,老两口脸色瞬间就白了。 在这个年代,任何一句小话都能致人于死地,更何况是走资派这么大个罪名。 男的脸色一阵变化,最后气得面红耳赤,走出柜台非要和小知青掰扯清楚,两人吵闹声越来越大。 苏日勒刚牵上马,就听到身后的争吵。于是一夹马肚操控巴托尔穿过人群,一人一马就那么居高临下的伫立在供销社门外,真有种匈奴南下烧杀抢掠的味道。 “你要找谁告去?” 苏日勒冷冷问道。 同时间,男人身下黑马适时喷出一声极不耐烦的响鼻,铁蹄大如碗口重重踏在坚硬地面上,溅起细碎冰碴。 大黑马巴托尔和它的主人一样,眼神桀骜体型剽悍,浑身野性都在警告着生人勿近。小知青不由被吓退两步,刚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噎了下去。 苏日勒又看了这人一眼,随后丢下一句走了,就拧腰控马飞驰而去。 - 因这小小的意外,苏日勒回到营地时,天色已比平日暗沉许多。 好在这几天,部落里气氛一片祥和,大家纷纷鼓足干劲投身于雪灾后的重建工作。茫茫夜色中,蒙古包里透出融融暖光,星星点点布满他视线。 白之桃最近不怎么出门。她右臂脱臼,苏日勒和嘎斯迈都怕她又在哪里磕着碰着,真把人宝贝得跟个金疙瘩似的。 所以苏日勒一掀门帘进屋,就见白之桃乖乖坐在帐篷里,一双眼睛看到他回家,立刻笑成一弯小月亮。 “苏日勒同志,你回来啦?” 白之桃说,声音清甜。 “嗯。” “你今天好像比平时回来的晚?” 苏日勒脱下皮袍挂好,闻言挑眉看向她,嘴角似笑非笑缓缓勾起,故意拖长语调: “怎么,惦记我?连我平时回来的时间都记得这么清楚?” 他这人还真是有点得寸进尺。白之桃一边想着一边扭头,心说以后再也不跟他客套,汉人这套关心好像真的会被草原人信以为真。 只是苏日勒把她说的话当真,倒不是因为什么客套不客套的,单纯就是看上白之桃了,所以她说什么都要故意想歪。 今天嘎斯迈家格外热闹,朝鲁和阿古拉兄妹俩也在,说是来感谢白之桃的救命之恩。 这两天一直都是这样,天天有人上门给白之桃送礼物,什么奶豆腐、炸果子、风干肉……大家都说白之桃救了部落里的女孩,就是他们部落里的大恩人和大英雄。 因此几天下来,嘎斯迈家门槛都快被踏烂了,蒙古包里也被各种食物堆得满满的。 苏日勒看了看角落里食物的小山包,笑笑走过来在白之桃身边坐下。 “白之桃同志,你很受欢迎。” 白之桃点点头:“谢谢夸奖,但你也一样,苏日勒同志。” 她似乎真当苏日勒是在夸自己,就像去二大队要小白菜那天她夸苏日勒那样。殊不知男人面上不表,心里早就醋翻天了,又问她来的都有谁,见白之桃连连摇头,一个名字都说不上来,这才放心。 矮桌对面,朝鲁和嘎斯迈交换了个眼神,哈哈笑起来。 朝鲁兴致高涨,端起马奶酒,唱了首悠长的祝酒歌,然后把碗递向白之桃。 “嫂嫂,我敬你一碗!谢谢你救了我妹妹!也谢谢你帮我送还东西!” 白之桃连连推辞,自己以前没喝过酒,现在自然是尝一口都不敢的。好在她正手足无措,一只古铜色大手却从旁边伸过,稳稳接住了朝鲁递来的马奶酒。 “她伤还没好,不能喝。” 苏日勒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我代她。” 朝鲁咋咋唬唬怪叫了好一嗓子,苏日勒就仰头咕咚咚几口把酒一饮而尽。 他喉结剧烈滚动,酒液些许顺着唇角溢出,滑过线条硬朗的下颚线。 白之桃只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 苏日勒不动声色,放下空碗,若无其事把手臂挨近白之桃衣角。 饭桌上暧昧升温,这顿饭大家吃得都很开心。酒足饭饱后,闲聊起今日见闻,苏日勒想起政委的交代,就顺便提了一句: “过阵子,兵团要从县城带一批疫苗下来给孩子们接种,叫‘百白破’——朝鲁,阿古拉以前是不是没打过疫苗?” - 第三十六章 要打针咯 “……疫苗?”阿古拉好奇的眨眨眼,“什么是疫苗?这东西要怎么打?用棍棒打吗?” 一旁的朝鲁比妹妹懂得多些,但也是一脸茫然:“苏日勒,你说的是不是和狂犬疫苗一样的那个疫苗?可是阿古拉没被狼咬过,不需要打疫苗啊。” 苏日勒微微扶额,“不一样。这两个不是一种东西。” 他倒是忘了,动员牧民打疫苗这桩差事,和别的比起来确实很有难度。 在草原,牧民们天生天养,以往生病都有萨满和土药,基本不信外来汉人的这一套。 顺带一提,其实嘎斯迈就是原来部落里的萨满,不过现在新时代来了,封建迷信要不得,这传统才从她这里断掉了。 苏日勒皱着眉,心还想着怎么向大家解释,他身侧的白之桃却忽然放下碗,依依的往前坐了坐,然后用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腔调对朝鲁和阿古拉说道: “这个是不一样的。疫苗呢,就是把一些会让人生重病的坏病菌,想办法弄得没有毒性和危害了,通过打针轻轻送到人身体里面去。” 她尽量用词浅显直白,手指还轻轻比划着,好像把眼前的兄妹俩当成了小娃娃,就特别温柔,特别有耐心。 “……这样一来,我们身体里负责保护我们的小卫士,就能提前认识这些坏病菌,学会怎么打败它们。等以后万一真的遇上了活的坏病菌,我们体内的小卫士就能把它们快速消灭,这样人就不会生病了。” 白之桃这套,还是和她的小学老师学的。那是个脾气特别好的女老师,白之桃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只是她微笑着说完,朝鲁和阿古拉虽然都理解了,脸上表情非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还表现得有些抵触。 朝鲁挠了挠头,眉头紧锁。 “把病菌……弄到身体里去?嫂嫂,着听着不太对劲啊!腾格里赐给我们健康的身体,我们怎么能主动往里面放脏东西呢?” 阿古拉耶小声附和:“是呀,而且……万一那些病菌没弄干净,还有毒呢?” 白之桃瞬间哑然。 嘎斯迈叹了口气,也跟着摇摇头。 “草原上的孩子皮实着呢,吹风吃雪长大的,没那么娇气。要是真病了,最严重也不过吃吃药片吊吊盐水,怎么能真把病菌往身体里扎?” 任何解释都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白之桃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知识上的差异,更是两种文化之间的鸿沟。 不过在坐的到底还是一家人,既然话说不通,那就索性不说。于是话题翻篇,桌上气氛又变得热热闹闹起来。 可白之桃还在想疫苗的事。 刚才苏日勒说百白破,正是指百日咳、白喉、破伤风三种疾病。这几年每到春天小孩子生病的就多,有些甚至一个高烧咳成肺炎,最后救都救不回来。 这就是百白破的恐怖之处。但草原医疗条件落后,多年来很多幼儿生病夭折,最终只会被当作物竞天择。 又过了一会儿,时间也不早了,嘎斯迈收拾好桌子,就由苏日勒来送客。 朝鲁喝多了酒,没太醉但已经走不太稳。苏日勒怕阿古拉扶不住这傻愣子,所以亲自帮忙。 “苏日勒阿哈,谢谢你和嫂嫂这么照顾我和哥哥。” 阿古拉抱着朝鲁的袍子,垫起脚帮哥哥披上。苏日勒看了她一眼,随口一问:“阿古拉,如果阿哈说让你去打疫苗,你打不打?” 阿古拉动作一顿,有点迟疑。 “我……我不太敢打。” “但是现在流行病很多,你是朝鲁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你打了针,才不容易生病。” “我、我……阿哈,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着,身后毡房门帘再次被人掀起,苏日勒回头一看,见是白之桃,语气就有些责怪。 “谁让你出来的?外面风大,你回去。” 白之桃摆摆手走上前,只是冲人一笑,男人就没了脾气。 “屋里闷,我出来透透气。” 她右臂吊起,晃荡在袖子里,脸色倒还不错,依依来到苏日勒身边,他根本没法拒绝。 苏日勒喉结一滚,“我送他们回去。” “我知道。” “那你还跟来?” “你送他们。我送你。” 白之桃轻声说。 苏日勒忽然觉得晚上喝的马奶酒在这一刻全部上头,烧得他脸烫头发烧,真想把朝鲁原地丢掉。 但是不行,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不能反悔。所以只好任命扛起朝鲁半边胳膊,边走边和白之桃说话。 “我今天回来晚,是因为遇到点事情耽误了。” 也不知怎么,苏日勒就想起要和白之桃解释他傍晚回来的事。像两口子在饭后散步,男的惧内,下班晚了都要给老婆打报告。 白之桃点点头,好一副知情知礼的模样。 “嗯,我明白的。疫苗这种东西,一开始在城市里普及的时候就不容易,辛苦你了。” 苏日勒心头一软,本来想如实告诉白之桃不是这样,却又觉得她哄人那么有一套,就又舍不得开口。 只是气氛正好,阿古拉在边上却突然问道:“……嫂嫂,你是大城市来的,你能不能说说,这疫苗到底要不要打?我信你的。” 阿古拉当然信白之桃的。毕竟她这条小命还是白之桃亲手救下来的。 其实白之桃刚到营地时,阿古拉对这个汉人姐姐虽然喜欢,却并不怎么相信。因草原上外来汉人很多傻呆呆,既不会骑马也不会放牧,就连体格也很小。 没想到白之桃看着柔弱,真遇上了麻烦,却也有勇有谋。她抱着自己摔马,还带自己钻狼洞避雪,这就是大大的本领。要知道草原路边的狼洞十分凶险,可没几个人敢钻。 想着,阿古拉就拽拽白之桃的袖子,说:“嫂嫂,这个疫苗你有没有打过?如果嫂嫂也打过疫苗……那我愿意听嫂嫂的话,也去打疫苗。” 第三十七章 你身上我哪没见过 - 白之桃当然打过疫苗,而且是在她的婴儿时期。 据说是五针百白破和一针卡介苗,要居民自费自主接种。白之桃家里既不差钱又有两个留美回来的父母,立刻就带她去把针打了。 白之桃于是就道:“我打过的,还打了好几针呢。” “啊呀,只打一针还不够吗?” “有些疫苗不仅一针不够,还会留疤。” 白之桃边说,下意识抬抬自己左边胳膊,“其实我这里就有一个——只要打过这个疫苗的人,胳膊上都会留个小疤痕。” 白之桃十分坦白,却不自知勾起了阿古拉的好奇心,就听她说: “那嫂嫂能给我看看嘛?是什么样的疤,大不大?” 只是这次不等白之桃回答,一旁的苏日勒忽然清清嗓子道:“阿古拉,现在有多冷,你难道要嫂嫂这就解开衣服给你看?” 说着,根本不顾这称呼妥当与否,继而目光扫过白之桃莹莹的小脸,笑了笑,随即补充道: “不过她左边胳膊上确实有个小疤,我能证明。” 极其自然的语气,且神情笃定自若,就好像他真见过一样。 ……不过他还真见过。 一想,苏日勒就侧过头去,略显心虚。 可阿古拉听了这话立刻就信了,仿佛苏日勒的证词就是亲眼所见一般。 好在几人这时正好也走到她家门口,阿古拉从苏日勒肩上接过自己哥哥,又向他和白之桃道了谢,便掀起毡帘钻了进去。 夜色重归宁静。苏日勒抬手揉揉眉心,随口抱怨道:“这两个小崽子,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应付……”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觉得身旁有些空,疑惑转头,就见白之桃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后边,也不作声,就微微仰着头看他。 白之桃脸颊潮红,很不自然,一双如烟水眼也睁得圆圆的。嘴唇张合微启,欲语还休。 苏日勒觉得奇怪,就朝她走近一步。 “怎么了?被冻傻了?” 没想到他刚靠近,白之桃却猛的后退三四五步,双手不自觉环抱身体,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左胳膊上有疤?” 苏日勒瞬间僵在原地,大脑像被风雪冻住。 ——糟糕,说漏嘴了。 他怎么知道的? 他可什么都知道! 那晚,白之桃高烧昏迷,他剥掉她衣服,很快就看到胳膊上一块花瓣似的小小疤痕。 苏日勒当时心想,真要命,怎么有人留疤都漂亮,谁知更要命的还在后面。 对,何止是疤痕。他还知道她后腰上那两个若隐若现的腰窝,瞥过一眼就忘不掉,又软又酥,无限旖旎。 之前无数画面飞速闪过苏日勒脑海,他喉咙发紧,不由也磕磕绊绊说道:“我……我只是帮腔,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身子长什么样……” 有点露骨的一句话,哪怕男人说到后面明显底气不足。 只是白之桃已经没空去想苏日勒到底是不是真的看过自己了,心里模模糊糊只剩下羞和怕,下意识就想转身逃离这个让她心跳失序的男人。 可她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一只滚烫大手牢牢攥住。 “哎,”男人沙哑嗓音从身后传来,急切又带着点委屈,“刚才是谁说也要送我回家的?这就反悔,合着是哄我玩的?” 白之桃脚步一顿,被苏日勒堵得哑口无言。 确实是她主动。她咬咬唇,只好硬着头皮低声道:“没有哄你玩……我送你就是了。” 于是两人再次沉默走在月光下,一前一后各怀心事,相隔距离不远不近,如同此时气氛一样微妙。 走了一段,苏日勒忽然没头没脑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想着送我?” “嘎斯迈说,草原上常有人喝醉后摔下马掉进雪坑,最后结局要么冻死要么被狼叼走……正好前几天刚下了大雪,所以我就……” “所以,你是在担心我?” 白之桃老老实实:“嗯呢。” 她这声轻轻软软,一抬头,眼睛好水,就看得苏日勒胸口一热。但他接连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别的,眉头微微蹙起,换了个方式又问: “那要是今天我没喝酒,不用送,就朝鲁喝酒了,你送不送?” 男人忐忑不安,紧紧盯着白之桃反应,心里暗自期待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谁知白之桃连犹豫都没有,立刻点头,语气理所当然:“也送的。汉人蒙人是一家,谁来喝醉了我都会送的。” “……” 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苏日勒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自以为是的窃喜瞬间熄灭。他懊恼抬手扶额,几乎想给自己一拳。 干嘛就多问这句? 自取其辱吗? 他有些赌气,就硬梆梆的和白之桃说:“朝鲁不用送!” “为什么?”她不解眨眨眼睛,“我看他酒量好像……没有你好?” “是,我酒量好,我不需要送。” 白之桃皱眉跟着男人点头:“对呀,你酒量好,你不需要人送。” 苏日勒脸色更难看了。 好没营养的对话。他想。又被白之桃这一口气堵得上不去下不来,只觉得后悔,心说以后在她面前再也不提别人,不然总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好在车轱辘话到此为止,白之桃走着走着停下脚步,忽然叫住男人。 “苏日勒同志,”她柔声柔气,“我……我知道你工作一定很辛苦,所以这次疫苗的事,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可不可以让我帮帮你?” 第三十八章 想带她回家 - 白之桃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她一直都以为苏日勒只是个小通讯员,这份工作最难做也最受气。 这就和传话筒一个道理。上面下达指示,通讯员负责转达,若反响好,领导就当是群众配合;若反响不好,便会怪通讯员传达不到位。总之是个很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所以白之桃就想帮帮苏日勒。 她之前受了人家那么多好处,现在疫苗工作开展不起来,他一定比谁都难。 确实是难。苏日勒这次的确算是遇上了麻烦,不过也不至于白之桃心想的那样夸张。于是听来听去,什么难不难的,统统都被他翻译成了—— 她在心疼我诶! 苏日勒眼睛顿时一亮。 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也不管别的,冲着白之桃就一个劲儿点头:“好!” 白之桃见他答应,也松了口气,甚至还担心苏日勒把事情想得太轻,就提醒说: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想办法让大家打疫苗。我小学有个同学,家里也是不肯让她打,后来人得了白喉,一开始没重视,后来越拖越严重,四处借钱募捐却还是没救回来……” 白之桃没再说下去。 她眼眶有点湿,想到那个女孩子以前和她同桌,结果说死就死。那时她不会削铅笔,有次在校笔芯断了,还是人家帮的她。 好在她现在不会轻易掉眼泪,不然当着男人的面哭,真不知该有多狼狈呢。 白之桃于是抬起头,瓮声瓮气轻轻一笑。 “所以说,这件事,真的很……” 真的很重要。 对,很重要。 哪件事都很重要。她和她说的事情都很重要。 原来,不知不觉,在她陷入回忆间,苏日勒已静静来到她身边了。看着那双眼蓄泪又忍住,就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过她冰凉的眼角。 他没问别的。没问她怎么忽然哭了,就只是安安静静的替她揉揉眼睛。 “嗯,”男人低声应道,目光沉沉锁住白之桃,“我知道。很重要。” - 但白之桃今晚送苏日勒回家这趟等于白来。 这片营地一共就这么大,从嘎斯迈家到苏日勒家约莫两三百米,几分钟就走完。白之桃把男人送到家门口就要走,对方却拉住她说,现在挺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白之桃十分无语。 “苏日勒同志,你如果现在再送我回去,那就等于我根本没送你回家。” 苏日勒无所谓道:“你送了啊,我这不是到家了吗。现在轮到我送你。” 她全没想过眼前男人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不由有些好笑。 “那等你把我送回嘎斯迈家之后呢?” 她笑笑的说,脸上又浮出酒窝,看得苏日勒默默心驰。 之后? 没想过之后。对一个人一见钟情的时候哪管那么多。 所以苏日勒还是拉着白之桃调头又往嘎斯迈的帐篷走去。等把人送到,就看见嘎斯迈早站在门口等着了,正揣着手笑看他们。 “臭小子,你喝多了迷路了吗?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苏日勒道:“我知道,送她回来。” 说着,就举高自己牵着白之桃的那只手。 嘎斯迈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抢人。 “你还送人回来呢!快撒手!是不是等下还想让小白姑娘再送你回去?你做梦吧!” 这次嘎斯迈说的不对。因为苏日勒根本没这样想过。 他知道夜晚的风很大,白之桃经不住这么吹,这才坚持倒过来再送她回家,一路上都给她挡着风。 不过要说再让她送一次也行,但是最好送到了就别走了吧,留下来以后都不走了。 可他目前只敢这么想想,反正事情还早,日子还长,时机还未到。 - 这晚之后的几日,苏日勒就开始忙了。 普及疫苗是大事,要想让牧民们都接受,光靠开大会讲肯定是行不通的,只能一家家一户户的上门去说。 只是哪怕苏日勒在牧民们心中再有威信,每次说到最后,却还是会被拒绝。 “苏日勒,真不是我们不配合你工作,而是……疫苗这东西说也奇怪,干嘛只要小孩打,成年人就用不着?” 今天白之桃跟苏日勒一起串门,见牧民心有疑问,就认真答道:“因为很多成年人已经对这些疾病有免疫力了,而孩子们年纪还小,很多体质不如大人……”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白之桃之前见过,正是白毛雪那天前来救援的男人之一,名叫木图。听了白之桃的话,木图扭头看了看屋子里的女人和孩子,小孩刚出生几个月,白白胖胖的一个,怎么看怎么健康,哪可能生病的模样,就说: “小白姑娘,那我就不懂了。我们也是从小孩长到大人的,这不就说明那个什么‘免疫力’我们本身就有,那还需要打什么疫苗?” 他一句话噎住白之桃,虽然并无恶意,却也让人尴尬得下不来台。 苏日勒拍了拍白之桃的肩膀,示意换他来说。 他和木图关系不错,两人都是打狼队里的一把好手。前阵子木图孩子满月,他来送酒,还被木图拉着非要让小孩认他当干爹。 苏日勒道:“木图,大人发烧能扛,小孩发烧能扛吗?这本来就是两码事。” 木图被说住,却仍是担心,便又问道:“可是苏日勒,咱们草原从来就没有这种传统!你刚才也说了,这疫苗是什么病菌变来的,万一打进孩子身体里反而害孩子生病了呢?” 苏日勒点点头,没有否认。 “文件里确实说了,有些孩子打完针会有轻微排异反应,这都是正常现象。” “这还正常?好端端给自己找病生,这还正常!?不成不成,我不答应,我家孩子长得壮实,一定不会生病的!” 苏日勒忍不住叹气。 “木图,咱们是好兄弟,我不会害你。” 这话看似简单,份量却很重。木图一听有些动摇,就低头给苏日勒撕了块把子肉递过去。 “……那你等我再想想吧。” 木图说。 苏日勒没再逼他。 随后告辞离开,白之桃一脸忧心。 算上木图,这已经是这几天他们跑过的第九家了,前面八家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白之桃吊着胳膊埋头走路,苏日勒却没多沮丧,反而突然伸手挑起她下巴,眉弓一挑,笑得又野又飒。 “你老撅着个嘴干什么?” 白之桃气鼓鼓拍开他的手:“一家都没劝下来,你还有心思笑?” 苏日勒冲她眨眨眼:“我这几天心情好,为什么没心思笑?” “你怎么还心情好呀?工作都快丢了,还好呢。” 原来他的琪琪格又在想些有的没的。苏日勒更笑,就道:“急什么?我有办法的。” 第三十九章 小甜枣 - 男人笑得沉静,白之桃仰头看他,心中焦虑不自觉就被抚平了些许。 “那你说是什么办法呀?可以把大家都说服吗?” 苏日勒摇摇头,紧实手臂虚虚揽住白之桃肩膀。 这种偷偷摸摸的靠近其实就等同于试探。苏日勒趁机垂眸偷瞄白之桃表情,见她好像并不反感,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他还不敢真就这么把人一把揽住,所以胳膊悬在白之桃背后半天,最后还是拳头一握,收了回来。 胆小鬼,孬种。 苏日勒暗骂自己。嘴上却在好好回答问题。 “都说服?哪有那么容易。草原上的规矩流传了上百年,汉人才来内蒙古几年?” 白之桃忧心忡忡,生怕苏日勒之后工作开展不起来被领导穿小鞋,于是就道: “——这样不行的。要不这样吧,我行李里其实有一条烟,虽然不多好,但我爷爷说必要时就拿出来用。你等我拿给你,你再去发给大家,然后我们再劝劝他们试试?” 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要配需,硬通货来来回|回就那几样:烟酒手表三大件。所以白之桃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简单来说,就是让苏日勒去行贿。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要是放在过去,未必不是一种拿捏人的好办法。一颗小甜枣就把人糊弄了,真像是资本家小姐会干出的事。 苏日勒一听就乐了。 没想到白之桃还真是个典型的腐败分子,明目张胆的就跟他搞起关系户那套,也不怕自己一张嘴把她供出去,看来是真信任他。 这么一想,苏日勒就觉得心里甜滋滋的,这下装都不装了,伸手就将人揽住,故作听不懂道: “给我烟让我发?可我们这边只有结婚吃酒的时候才这样。新娘准备香烟,新郎给客人散烟。” 白之桃脸一红,没想到男人又不正经,就连忙推开他严肃道:“我、我不和侬讲笑话!” “我也不和侬讲笑话啊。” 苏日勒故意学她的糯米腔,笑声低沉醇厚,“我们结婚就这样。” 他遣词造句真的很暧昧,一句话能有好几个解释。什么我们什么结婚什么就这样,到底是我们草原这里结婚就这样,还是他和白之桃结婚的话要这样,根本没得讲。 最后白之桃气鼓鼓一扭头,转身就跑了。 - 接下来的几天,苏日勒再次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状态。 白之桃每晚都看着苏日勒满身风尘的回来,便忍不住问他去了哪里,但男人的回答总是十分简略。 “去各大队走了走。” 看来是去动员其他大队的兵民了。白之桃心想,又担心疫苗的推广,便又细声细气的问道:“那,那些人好相处吗?” 言下之意就是问他工作开展的怎么样,苏日勒面上平平淡淡,灌了口热奶茶才说:“你放心,还是有几个人挺配合的。” 白之桃不相信,觉得苏日勒是在哄自己。 结果细问之下才得知,那些所谓的积极分子大多都和她一样,是外面来的。例如二大队那批东北盲流,或者是和当地人结婚生子的外来知青,真真正正、土生土长的牧民家庭根本就没几个愿意让孩子接种疫苗。 最后她算了算,整个片区加起来,竟然只有不足十户本地人家报名给孩子打疫苗。而这屈指可数的名单里,甚至还包含了阿古拉。 白之桃小脸微沉。 正巧晚饭好了,是香喷喷的把子肉。嘎斯迈把装肉的盆子往桌上一放,笑眯眯毫不在乎:“小白姑娘,你就别管这臭小子了。他是男人,总有办法养家糊口的,你不用操心。” 白之桃没听出嘎斯迈的弦外之音,老人见她小脸单纯懵懂,摇头笑笑,忽然就问了一句: “是不是明天就要集合打疫苗了?” “是,”苏日勒说,“明早我和朝鲁都过去,他要看着阿古拉。” 嘎斯迈点点头,虽然依旧不信这些汉人捣鼓出来的稀奇玩意儿,却也依旧关心阿古拉,就道:“阿古拉小小年纪,敢尝试新东西,是好样的。” 饭桌上的气氛很是平和安详。白之桃没想到嘎斯迈会这样说。 她来草原之前实在经历过太多冲突,只是因为思想不同,有人就总想把别人置于死地。 一开始,邻居们只当那是些小打小闹,没人会想到有天自己会因为在一件小事上跟别人看法不同而丧命。 这就好比有人吃土豆切块,有人吃土豆切丝,不同做法不同菜,本没什么可说的。可若是有人要说切丝的那个是精致的小资党,那就完蛋了。 白之桃吃饭的手微微停顿。 旁边苏日勒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就不动声色的撞撞她胳膊。 “明天我带你去兵团?” 他挑挑眉,这样说道。 - 翌日清晨。 因保存条件差异,疫苗最终被县城医院统一配送到了兵团卫生所,需要接种人员自行前往兵团接种。 白之桃一整晚都没睡好,没想到早上推开毡门走出去,却看到和她一样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朝鲁和阿古拉。 两兄妹朝她嘿嘿一笑,都有些不好意思。 “嫂嫂,早上好啊。” “早上好,”白之桃道,转头看看四周,没见到苏日勒,就又问,“苏日勒同志呢?你们看到了吗?” 朝鲁努努嘴,手指向不远处的木图家。 “在那边呢——苏日勒想再劝劝木图,让他把儿子带去一起打疫苗,但木图好像还是不答应。” 白之桃顺着朝鲁所指方向看去,就见苏日勒正站在木图家门口,两人一个问一个低头忙活,态度鲜明。 “木图,你真不带娃娃去?” 木图搓搓手里的套马杆,表情十分复杂。 “……再看看。再看看吧。” 他回头看到白之桃几个,脸上神色更是复杂,就又说道:“再看看,要是阿古拉打了疫苗没事,我再带娃娃去打。” 苏日勒没多话,翻身上马,冲他勾勾唇:“行。那你想好了就和我说。” 话毕,轻夹马肚指引巴托尔步步走向白之桃,一把将人捞上马背,轻轻一笑: “走,咱们带孩子打针去。” - 第四十章 他好会哄孩子 苏日勒这话说得暧昧。 明明是加上朝鲁一共三个大人一起陪阿古拉打针去,怎么就变成了他们俩一起带孩子? 白之桃心中腹诽,嘴上却没作声,仅仅哼了声就坐上男人马背。 一路上,苏日勒策马扬鞭,大黑马巴托尔跑得爽快极了。 自从雪灾那天,白之桃坐过了阿古拉的小红马,就对骑快马产生了非常恐惧的印象。没想到她本来还很担心颠簸,却发现无论巴托尔跑得再快都十分稳健,和小红马完全不一样。 想着,没过多久也就到了兵团门口,白之桃依旧被苏日勒抱下马。扭头看看,就发现兵团院门大敞,院子里已经排起一支不算长的队伍,大多是带着孩子来打针的母亲。 兵团可不是什么平时随便进的地方,孩子们头一次来这里,心中不免充满好奇,几个大些的就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一时间满院都是大人小孩的喧哗声。 苏日勒让白之桃原地等他,自己则领着朝鲁阿古拉栓马去,顺带偷偷提醒兵团里的人,等下见了自己别喊顾问,只叫名字就好。 白之桃于是乖乖点头,先到人群里把队排上。谁知刚站住,就看到前边一个年轻妈妈正拽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怀里又抱个一岁上下的胖娃娃,特别的难。 白之桃刚想说帮她拉着那个大的,小男孩却泥鳅一样滑溜溜一挣,立刻从妈妈身边跑掉。当妈的惊呼一声,怀里娃娃差点就脱手,哇啦一声大哭起来。 这动静不小,不少人都回头来看。年轻妈妈不好意思的朝大家伙儿点头哈腰,踉跄几步正好退到白之桃身边,踩了她一脚。 白之桃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可那当妈的一看她白净秀气,眼神清澈,像是个面善可靠的人,竟一把将怀里的娃娃塞给她道:“同志,请你帮我看一下!就一下!我抓住那小皮猴子就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追着大孩子跑远了。 白之桃彻底傻掉。 她以前根本没抱过小孩,现在突降一个小包袱,她就只能胳膊僵硬的抱着孩子,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动都不敢动。 只是那小娃娃长得还挺可爱,穿得也干净新亮,虽然哭得厉害,却也能看出父母把他养得很好。 白之桃手足无措,抱孩子如抱西瓜。 她模样太过小心谨慎,落在旁人眼里,就像个生涩的新妈妈。一旁有个好心的婶子笑着搭话,就说:“姑娘,头一回带娃出来?别紧张,孩子他爹呢?” 白之桃脸颊爆红,刚想解释,身后却忽然伸来一只大手,极其自然的把孩子从她僵硬的臂弯里接过。 苏日勒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从白之桃脑后冒出头,就冲人一笑。 “不好意思,小孩哭闹吵着您了。” 说着,动作熟练的抱稳娃娃,仅用一只手就把那软乎乎的小身子贴近自己怀里轻拍。 神奇的是,被苏日勒这么一哄,小孩很快就不哭了,于是睁着双大眼睛咧咧嘴,伸手想去抓苏日勒半长的头发。 苏日勒低头看看他,突然微微用力,将小孩轻轻向上一抛随后稳稳接住。孩子先是愣了下,随即被男人逗得“咯咯”直笑。 边上的婶子忍不住夸道:“哟,小伙子,瞧你这打扮,也是牧民吧?可真好,疼媳妇,还会带孩子。你看我们,好多人都是自己来的,男人不管这些。” 苏日勒和人家有来有回,说话还特别讨喜:“我的女人孩子肯定得我亲自来管,人家嫁给我是来享福的,我怎么可能苦了她。” 婶子听了这话笑得更高兴,两人就这样聊了几句,婶子赞叹不已,连连夸他好男人,还说白之桃眼光好,拿住这么个大宝贝。 白之桃结结巴巴,几次想解释却都插不进话,最后索性直接闭嘴,就抬头看着苏日勒逗小孩。 草原天空湛蓝一片,日光明媚耀眼,照得男人侧脸硬朗线条逐渐柔和,无限温情。 白之桃微微一怔,忍不住轻声问道:“苏日勒同志,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苏日勒用高挺鼻梁蹭蹭孩子奶呼呼的小脸蛋,眼神柔软憧憬,嗓音低沉温和。 “嗯。喜欢。” 他说。然后顿了顿才继续。 “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陪着他长大,一辈子都不让他受委屈。” 就在这时,那位追孩子的年轻妈妈终于揪着大儿子的耳朵回来了。她边谢边从苏日勒怀里接过这个小的,连连的冲白之桃笑笑。 “同志,实在是谢谢你们两口子啊。要是没你们搭把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之桃摆摆手说没关系,说完又觉得不对,才反应过来,那边苏日勒却已经主动接话道:“没关系没关系,不客气。” - 这算个小插曲。排队人有不少,朝鲁带着阿古拉走过来,白之桃就把占好的位置让给他们。 只是朝鲁这下表情又不好了。白之桃见他眉头紧锁,反而比来时更加忧心忡忡,几次看看医务室的门,紧张得仿佛等下进去打针的不是阿古拉,而是他自己。 “苏日勒,”朝鲁不安道,“那个什么白色疫苗,打进身体里真没事吗?阿古拉她会不会被病毒感染生病?” 苏日勒重重拍了拍他肩膀:“虽然不排除有人会有排异反应,但那只是极少数,没事。” “排异反应一般什么样?严重不严重,会不会发烧咳嗽,会不会……” 朝鲁关心则乱,还没问完,医务室的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军医老张把上一对母子送走,扶扶眼镜盯着名单喊道:“——来,下一个,阿古拉,阿古拉小同志在不在啊!” 朝鲁浑身一里凛,下意识抓紧妹妹的手。 阿古拉小脸也有些发白,但还是勇敢仰起头,回头看了白之桃一眼。 “嫂嫂,我……” 白之桃握握她另一只冰凉小手,笑了笑,才柔声鼓励道:“别怕,打疫苗就像是被小虫子轻轻叮了下,很快的,你要相信我。” 第四十一章 正好心里想到你 - 其实阿古拉并不是怕打针,而是怕打疫苗。 她是草原上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小小年纪烧火做饭割猪草,手上早就厚厚一层茧了,针扎一下根本不算什么。 只是她这么犹犹豫豫的,老张一看,就粗嗓门大声嚎了一句:“哎哟喂,家属跟着孩子一起进来不就完了?这又不是送孩子上战场!” 他那一口京片子,瞬间逗得大家发出笑声。阿古拉紧绷的小脸因此松弛些许,这才在三个大人的簇拥下走进医务室。 兵团医务室是个二开间,一边放药柜桌子一边摆床。草原医护人员稀缺,现在打疫苗都只有老张一个人在忙活。 他在开药瓶时目光接连扫过白之桃和苏日勒,假装跟人不熟,就问道:“你俩孩子呢?不趁机带过来一起把疫苗打了?” 苏日勒面无表情的瞪了老张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白之桃毫不知情,就说:“大夫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老张一听,立刻冲苏日勒挤眉弄眼,嘴角笑容促狭。 不过他也就心思活络这一会儿,真工作起来还是认真。一针下去,马上给棉签止血,还滔滔不绝的交代起接种后的注意事项。 “小同志今年十四岁对吧?那下个月还要再过来打加强针,家长记住没?” 朝鲁啊了一声,“还要打?” “当然要打,”老张说道,“而且这几天,别让孩子吃发物那些。” 老张不下基层,到底不知道草原牧民的汉语储备量。朝鲁根本听不懂什么是发物,就云里雾里的站在那,想问问题又跟不上老张的语速。 好在这时,白之桃见状,就上前一步对老张笑笑,说:“大夫,注意事项你跟我说就好,我一定记好好。” 老张一愣,随即回神开始补充。这期间白之桃听得极仔细,还特意问了他哪些是接种后的正常反应,态度端正得就跟上课一样。 “谢谢大夫。”到最后,白之桃听完颔首,这才转过头轻声细语的向朝鲁解释起来。 她这人是真有耐心,估计当老师教孩子会很合适。老张说要忌口、不能吃辛辣发物,她就掰开揉碎了告诉朝鲁,这些天阿古拉只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老张说注意休息,她就道最近也别让阿古拉跑太远放羊,特别因地制宜。 很好。老张在一旁看着,心中赞许。 这姑娘长得水灵,心思也细,关键是不摆架子,难怪苏日勒见了喜欢。 眼前,阿古拉已经穿好衣服跟着哥哥往外走了,白之桃抱着小姑娘胳膊,样子格外温柔体贴。 苏日勒正要转身跟上,却被老张一把拽住胳膊。 “哎!” 老张压低声音,偷偷指指白之桃背影,“行啊你小子!真让你捞着个宝!发展到哪一步了?啥时候请喝喜酒?” 苏日勒没好气的甩开他手,也低声回敬。 “前几天是谁和我说的,必须铲除资本家狗崽子?” 老张嘿嘿一笑,拍拍苏日勒的肩膀。 “兄弟,此一时彼一时,我对之前自己妄下结论的行为进行深刻检讨!我看这姑娘是不错,很善良,是真挺关心那小孩的,兄弟我支持你!” “你只看出她关心小孩吗?” “那不然呢?”老张一挑眉毛,“哥劝你一句,你可真得抓紧了。没听人家刚说吗?和你不是那种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下个排队的人却来敲门催号了。老张意犹未尽放开苏日勒,这才招呼着下家进来。 - 回去路上,苏日勒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老张那句话。 ——你可得抓紧了。 要么说老北京话里车轱辘话多呢,这可真是句废话。苏日勒心道。他难道不晓得要抓紧?可一见钟情在好多人看来就是见色起意耍流氓。 想着,他就垂眸看看身前的白之桃。姑娘家发旋浓密细软,耳垂晶莹剔透,怎么就这么好看。结果一张口,嘴里半个字都不提他,全是在关心别人。 “阿古拉,你慢慢骑马,我们不急的。” “谢谢嫂嫂,但我真挺好的。” 苏日勒听了,就忍不住咕哝一声: “……那下次我也打疫苗去,要是区别对待我可不干。” 马背上长风呼啸,白之桃坐在苏日勒怀中没听清他说什么。于是往后一靠,像正好窝进他胸口,亲密非常。 “苏日勒同志,你刚刚说什么?” 苏日勒饶有趣味勾勾唇,“说你呢。” 白之桃很是奇怪。 “说我?” “嗯。” “意思是你刚刚叫我有事情要说?”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突然心里想到你,就说你了呗。” 苏日勒说。 白之桃心莫名一跳,连忙转过头,不敢再搭腔。 - 回到营地,大家听说阿古拉去兵团打了疫苗,纷纷围上来问东问西。 其中多是孩子,拉着她衣服不撒手,阿古拉毕竟也是小孩,就绘声绘色描述起打针的经历:说哥哥还有阿哈嫂嫂怎么陪她去,兵团大院有多么气派,打完针军医叔叔还给了她两块甜甜的水果糖……俨然是一场奇妙之旅。 小孩们听得两眼放光,扭头就都跑回家,缠着父母要去兵团打针吃糖。 白之桃浅笑摇头。 阿古拉等人群散去就往草坡上走。她家的牛羊不少,让邻居看一整天肯定不行。好在这几天白雪生的小狗崽们都快睁眼了,再过不久,她就又多个好帮手。 白之桃最近都和阿古拉去牧羊,借机教了她不少汉字。她本来想和阿古拉一起去,却被小姑娘拜托道:“嫂嫂,今天时间紧,我还没来得及喂白雪,你可不可以帮我给它喂把肉?” 请白之桃帮忙,也是阿古拉没有办法的办法。 刚才回营,朝鲁还没来得及叮嘱妹妹几句就放马走了。放马和放羊不一样,难度天差地别,几乎找不到谁帮忙,必须朝鲁亲力亲为,所以现在他们家一个人都无。 白之桃当然知道兄妹俩的辛苦,于是点点头,两人擦肩逆行。 她来到朝鲁家的羊圈,找到阿古拉早剁好的羊骨羊肉,请邻居帮忙加水烧熟,然后就端到白雪窝前等它吃。 随着小狗们越长越壮,白雪的性格也好了不少。现在它不但允许白之桃摸自己,还准她伸手挠挠小狗崽的肚皮。 白之桃一直都很喜欢小动物,却因为小时候家里管得严就从未养过。这下有了小狗玩,顿时把时间忘到脑后,结果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色已近黄昏。 她揉揉小狗脑袋站起身,刚走出羊圈,就遇上苏日勒。 “阿古拉呢,还没回来?”苏日勒说,“我去要了面条,今晚叫她和朝鲁一起来吃。” 白之桃目视身后草场,正想说阿古拉放羊还没回来,却看见一只牧羊犬远远跑来,边跑边叫,声音又急又哑。 “汪汪——” 白雪一下子站起身。 转瞬间,两人一犬都认出这条狗也是阿古拉的牧羊犬之一。可狗回来了人却不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二章 速度很快,怕她受不住 - 白之桃心头一紧。 她下意识觉得出事了,身旁苏日勒却快她一步,看着那条狗说:“我去接阿古拉,你在这里等。” 话毕,提手吹了个哨子就把巴托尔唤来,上马后还没完全坐下,已经跟随牧羊犬跑出营地。 暮色四合,营地里其他人都在陆续回家。一群群牛羊咩咩叫着被赶入棚,男人女人都来到毡房外杀羊做饭。 朝鲁很快也回来了。他的马群跑声最大,在草地上溅起滚滚烟尘。 “嫂嫂,”到家门口,朝鲁一看白之桃来了,就冲她打招呼,“你怎么来了,不回去吃饭吗?” 白之桃嘴唇紧抿,脸色铁青的摇摇头。朝鲁立刻发现羊群和妹妹都不在,瞬间握紧缰绳。 “嫂子,我妹妹呢!?” 他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声利落马哨。回头望去,就见是苏日勒正抱着昏迷的阿古拉匆匆赶来。 牧羊犬在大黑马巴托尔脚下跑得气喘吁吁,苏日勒眉头紧锁,说阿古拉在放羊时昏过去了。 “她发烧了。” 苏日勒单刀直入,“应该是接种后不良反应。” 朝鲁张张嘴,疯了似的冲上前抱住妹妹。 他伸手贴贴阿古拉的小脸,立刻就被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烫!?” 朝鲁声音颤抖,又叫叫妹妹的名字,可阿古拉却一丁点反应都没有。苏日勒道先进屋量体温,此时门外已经凑过来不少邻居。 三分钟后,白之桃帮忙从阿古拉衣服里抽出温度计,看一眼,几乎也要跟着昏过去。 39.2。 这是很严重的高烧。 如果情况加重到四十度往上,小孩子很容易会因为这个被烧坏脑子! 白之桃心情瞬间沉入谷底。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疫苗的不良反应有轻有重,有人打完可能什么事都没有,部分人则是身体无力、轻微咳嗽,只有极少数会产生高热。 没想到阿古拉正好是这最后者。 朝鲁简直快要急疯了,刚好邻居们都过来问出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当得知是打完疫苗后人变成这样,就炸开了锅。 “看吧!我就说那什么疫苗不能打!” “好好的孩子变成这样!造孽啊!” 木图也挤在人群中。他脸色铁青,重重叹了口气,心中满是后怕。 朝鲁心疼妹妹,情急之下就要去找嘎斯迈帮忙,大家纷纷点头,都说让阿古拉先吃点土药降温。 可就在这时,白之桃却一把将朝鲁拦住。 “朝鲁,不行!土药的配方不明确,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成分会和疫苗起冲突,万一加重了反应怎么办!” 没想到她这句话立刻引起周围牧民的不满,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突然就把矛头调转指向白之桃。 “小白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的土药救了多少人!怎么就不行了!” “就是!你一个汉人不懂规矩,怎么能哄着阿古拉去打疫苗的?” 说着说着,就连朝鲁也红着眼睛看向白之桃,语气凄哀:“嫂嫂,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白之桃被他眼神刺得心口一痛,低头看看小床上迷迷糊糊的阿古拉,口中再多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 “我——” “——你们都让开。” 突然,苏日勒拨开人群,脸色冷峻压下所有嘈杂,随后嗓音低沉道:“这里一个医生都没有,有什么可吵的!救人要紧,我们现在就去兵团找军医!” 苏日勒果断威严,人群因此安静下来。有人自发去帮阿古拉收羊,另一批人则让开道路,方便他们骑马出发。 朝鲁抱紧妹妹跃上小红花,白之桃也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 苏日勒看看她,没伸手。 “风大。你回去。” 白之桃摇摇头,单手抓住他衣角就想爬上马背。 “不行,阿古拉这么信任我,我不能在这种时候丢下她不管!” 她看上去小小的一个,那么柔弱。之前几次都上不了马,还被巴托尔的响鼻吓得直抚心口,现在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苏日勒心一软,拎起白之桃就把人抱入怀中。 “好。” “但是接下来我会很快。” “你受不住也得受。” 白之桃重重点头。 苏日勒眼眸晦暗,下一秒猛甩马鞭,巴托尔如箭离弦,瞬间刺入草原长夜! - 他们赶到兵团时,哨岗灯光刚好亮起。哨兵显然认识苏日勒,问都不问就直接放行。 来到医务室门口,朝鲁边抱着妹妹边捶门。不一会儿,老张披着军大衣哆哆嗦嗦拉开条门缝,睡眼惺忪一看,发现朝鲁怀里意识模糊的阿古拉,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快!抱进来!” 老张侧身让开,脸色严肃。 他迅速检查起阿古拉的状况,体温重测了一遍,依旧在三十九度线上浮动,又看了看她瞳孔和喉咙,见都正常,才松口气。 “来之前没有乱吃药吧?” 朝鲁摇摇头:“没有。” 老张转过身,配了针退烧剂,熟练推入阿古拉血管。 “那就好,要是乱吃了别的东西恐怕还要先催吐。” 朝鲁一阵后怕,连忙感激的望向白之桃。 打完针,大约半小时过去,阿古拉呼吸逐渐平稳。老张给几人都倒了杯热水,看看窗外天色就道: “你们今晚别回去了,路上颠簸,孩子受不了,就在这里观察一晚上。” 老张说着,从一张空病床上又扯了床被子压在阿古拉床上,然后问朝鲁:“兄弟,你等等我?我再去给你要床被子。” 没想到朝鲁连连说不,说自己不睡,就坐在椅子上守。 老张没废话,于是转头又问苏日勒。 “那你俩呢?” 老张目光来回在白之桃和苏日勒中间跳,渐渐变得有些促狭,“——要不就去苏日勒宿舍一起住一屋,凑活一晚?” 第四十三章 一起睡 - 白之桃一愣,随即抬头。 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老张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个圈,脸颊瞬间烧起来,就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我也留在这里陪阿古拉!” 老张早知道她不可能就这么答应,于是啧了声,话糙理不糙: “姑娘,我这医务室一共就这么大,还要几个大老爷们在这里守夜。男人晚上要起夜要打呼噜,动静大不说,你一个女同志在这儿,不仅你不方便,就连我们也不方便。” “要么说让你去苏日勒宿舍住,地方虽小,但好歹清净,门一关,谁也吵不着你。听哥的,是为你好,啊?” 老张妙语连珠,一番话堵得白之桃哑口无言。她瞥了眼病床上的阿古拉,又看看愁眉不展的朝鲁,最后见苏日勒也冲自己点了点头,这才轻咬着下唇答应了。 “行。那我们先走了。” 苏日勒道,领着白之桃走出医务室。 他关门时正好转身,眼角余光就扫到老张脸上。只见老张又在那挤眉弄眼,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一副“哥们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的贱笑模样。 苏日勒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脸却悄悄的热了。 草原夜晚寂静冷清,风声掠过赫鲁晓夫楼的棱形花窗更显呼啸。兵团这一带都修的平房,宿舍楼就在办公楼的后面,一楼是锅炉房水房。 上到二楼,苏日勒用钥匙开门,白之桃跟着走进屋,一股干净气息就扑面而来。 这间宿舍不大,陈设也蛮简单的:一张单人床靠墙摆放,铺着部队统一派发的白床单绿棉被,角落一套带抽屉的书桌椅,边上既有柜子又有脸盆架。比起普通战士住的四人间上下铺,这简直就是豪华单间。 白之桃有些局促的打量着房间,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单间呀?” 她印象里,似乎只有首长和干部才有这种待遇。 此时苏日勒正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备用脸盆,闻言动作一顿,后背瞬间紧绷。 “啊……这个是,政委给我安排的。” 他直起身,侧过头,眼神有些飘忽,声音略带点不自然的结巴。 “说我是牧民,生活习惯跟汉人不一样,怕住一起闹矛盾……对,就是这样。” 他飞快说完,心虚得不行,又怕漏掉别的就急忙补充道:“不过我平时基本不住兵团,被子床单都是新的,没汗味,你放心。” 白之桃“哦”了一声,信以为真,就没多想。 她看上去还真挺好骗的。苏日勒心说。不自觉想逗她一下,结果又没那个胆。 室内短暂陷入沉默。 白之桃看看角落里那张单人床,长宽似乎只有两米一米二。她睡上去倒是绰绰有余,就是不知身旁男人平时要怎么睡,足足一米九的身高,躺上去恐怕脚都得抻出来一截。 白之桃问他:“那……那你今晚怎么睡?也在这里吗?” 苏日勒把新脸盆摆在架子上,语气自然:“如果在这里就打地铺,反正柜子里有备用的军大衣。” 他其实真没把怎么住这个问题往心上去,也真没把老张那一套套的助攻当真。 的确,心上人就在眼前,说没感觉肯定是假的。 但如果说他真想趁机做些什么,比如生米煮成熟饭之类的,那他纯粹就是个畜生。别说别人会看不起了,就连他自己也瞧不上这种下三滥的行为。 谁知苏日勒边想,一旁的白之桃却说: “恐怕不行的吧?地上太凉了,会生病的。” 苏日勒立刻好笑的回头看她。 “你怎么还真让我在这儿睡?那怎么办,总不能咱们一起挤一张床吧?” 白之桃脸更红,盯着那张单人床看了几秒,忽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就抓来床上唯一一个枕头,把它竖着放在床铺正中间,然后道: “就这样。” 她半跪在床上,小脸红透,表情却努力做出严肃状,指着那个枕头。 “这是三八线,今晚我们谁都不准越过这条线,知道了吗?” 苏日勒难耐的舔了舔后槽牙。 营地里的人都夸白之桃聪明,可他却觉得她笨死了。 这不就是引狼入室吗? 男人眸光暗烈,望着白之桃这副故作镇定、实则羞窘到快要冒烟的样子,喉间突然就溢出一声低哑轻笑。 此时此刻,室内安静如许。 所以这声笑就显得格外清晰。 甚至还带着点危机四伏的意思。 苏日勒沉默半晌,白之桃正奇怪他怎么不应,没想到刚要开口,男人却长腿一跨,动作快得惊人,整个人瞬间翻身上床,一把就将她按在自己身下! “——什么三八线。” 男人紧实手臂支撑在她头部两侧,炽热鼻息猛然逼近,强势侵占她所有感官。白之桃被苏日勒吓得呼吸一滞,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金棕色眼眸灼灼锁住自己。 “白之桃同志,我要是真想越线……你觉得就凭个破枕头,拦得住我?” 极其沙哑的嗓音,远比男人平时的语调更为低沉。 白之桃下意识闭上眼,睫毛抖得厉害,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挡在身前。 然而,她预想中的触碰却久久都没落下。 随着身上重量骤然一轻,白之桃茫然睁开眼,就看到苏日勒已经利落的翻身下床了。 他背对着她,低头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声音却恢复了正常。 “吓唬你的。” 苏日勒淡淡说,“你怎么什么人都敢信,还信一个男人?” 话毕,头也不回站起身,径直捡起旧的那套毛巾脸盆,转身就往外走。 “你好好休息,把门锁好,我走了。” 白之桃心里乱糟糟的,身体上的战栗还未完全散去,嘴上却下意识追问: “你去哪?” “——医务室。陪朝鲁和老张守夜。” “咔哒”一声,房门轻轻关闭,从外部带上。 房间里瞬间重归安宁,只剩下白之桃一个人, 和那条名存实亡的三八线。 她捡起刚才混乱之中被男人一把丢开的枕头,抱在怀里,心跳如擂鼓,最后把滚烫脸颊埋入其中,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白之桃走到门边,轻轻插好插销。 靠着门板缓缓滑下,白之桃脑海中挥之不去刚刚男人危险的眼神。 苏日勒同志……难道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要保护好自己吗? 殊不知在她身后仅仅一门之隔的地方,苏日勒根本没有离开。 他仰起头,深吸好几口冷空气,正试图压下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燥热感。 男人抬手捂住脸,指缝间却漏出一声压抑的苦笑。 “……差点就真成耍流氓了……” 第四十四章 不会让她受委屈 - 苏日勒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也幸好现在半夜三更的,所有人都窝在被窝里不出窝,不然被人撞见苏日勒顾问这副狼狈样子,还不知道之后会怎么在外面笑他呢。 一楼锅炉房边上就是个新式水井。苏日勒没打热水,反而接了盆冷水狠狠搓了把脸。等刺股寒意终于驱散完脑子里那点旖旎的念头,这才甩甩头发上的水珠,调整表情走向医务室。 推开医务室的门,老张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儿。他闻声立刻睁开眼,见是苏日勒,就觉得奇怪。 “哎哟喂,咋回事儿啊哥们?怎么回来了?” “男女有别,不方便一个屋睡。” “又没让你真和人睡一个床,你打地铺啊,怎么这么不懂得表现自己?” 老张唧唧呱呱,满脸都写着恨铁不成钢。 “你真是,阵地还没占领上就撤退了,不符合我军一贯的作战风格!枉费我这么费心费力的给你创造机会。” 苏日勒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走到阿古拉床边探探她额头温度,摸出明显降温,才压低声音说:“少胡说八道。” 他越不乐意说,老张就越来劲。索性挠挠脸站起身,凑近了戏谑道: “还跟我装纯?我刚来草原那几年就听说了,这边姑娘小伙一旦看对眼,直接就手拉手往草场后面钻。等再出来了,事儿就成了,立马打报告领证,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哪像你小子,磨磨唧唧,搞持久战呢!” “那是别人。何况你也把这种事当乐子说,我能让她受这种委屈?” 苏日勒一字一顿反驳道,“我喜欢一个人,就要认认真真对她好,等她心甘情愿愿意跟我,然后风风光光的结婚。” 这下老张没话讲了。他像是头一次认识苏日勒似的,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才摇头晃脑感慨道: “行啊你小苏同志,老哥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你是个情种!不错不错,觉悟挺高,哥们儿支持你!” “说一万遍我不姓苏,别乱叫。” 他俩说话声虽轻,但到底还是有动静。一旁打瞌睡的朝鲁揉揉眼睛醒了,也挤过来问东问西。 “你们说什么呢?” 老张就哎哎两声,故作神秘道:“你不到年纪,你别问。” 三个男人凑在一起,聊来聊去话题并不丰富。老张说了些家常事,比如他老婆现在在县城医院上班,这个位置原本是他的,该他媳妇分配到兵团。但是他怕媳妇吃苦,这才托关系让人把两人档案对调,换成他来下乡。 说到这,老张就打了个哈欠。 “哎,你们俩,赶紧结婚,我好把我媳妇接过来吃个喜酒,我俩一年才见两三次。” 朝鲁听了连连拍胸脯保证,就说军医大哥你放心,苏日勒已经好事将近了。 老张摇摇头,瞅他一眼:“你别光说人家,你自己呢?” 朝鲁一噎,心里就想起林晚星来。 “我……我恐怕是没戏了。” 于是后半夜老张就开始给朝鲁上课,三人轮流守着阿古拉。最后老张撑不住先睡了,因明天还要给别的大队的小孩子打针;朝鲁听了一肚子革命口号,似懂非懂,也趴在妹妹床边睡去。 只有苏日勒,抱臂靠着椅子闭目养神。 他作息精准如狼群,天一蒙蒙亮就睁开眼睛。再过一会儿兵团里会吹起床号,到时候所有人都去打水,会很挤,他得先去把热水接好,这样不管白之桃几时起床洗漱都随时有水用。 来到水房边上,苏日勒已经看到有些战士提早起来了。这些人见他出现,都有些惊讶。 “哎,顾问您怎么来了?” 苏日勒摆摆手,示意他们小点声:“偶尔过来一趟——我问你们个事,今早食堂吃什么?” 有人道:“今早不清楚,前两天反正都吃的馒头。” “没包子吗?” “顾问,你不常来这边住,不知道俺们食堂这边怎么回事。包子其实也有,但是得等领导过来才有。” “那领导什么时候来?” 这位小战士严肃道:“顾问,你就是领导了。你以后能不能常来,俺们都想吃肉包子。” 苏日勒皱皱眉。 他以前几乎从不来兵团住,就算来,饭也是别人给打好送到他面前来的。 苏日勒知道自己顾问身份特殊,但没想到能这么特殊,甚至还能直接改善食堂的伙食。 他于是想了想,就跟面前这人说:“那你等下和食堂的人说说,就说我来了,早上要吃肉包子。” “好嘞!一定给顾问转达到!” “谢了。” 接好热水,苏日勒并没有直接回医务室,而是转身上了宿舍楼。 起床号吹响,战士们整齐划一从楼上下来冲他打招呼。苏日勒一边让他们声音小点,一边上楼把暖水壶放在自己宿舍门口。 想了想,苏日勒又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水果糖,小心翼翼压在水壶盖上。 这是他刚才从医务室里顺出来的,本来是老张专门准备给孩子们吃的。说是打完针,压压惊,让小孩适应适应,这样以后就不怕打疫苗了。 这么一想,苏日勒就觉得白之桃也该吃点糖压压惊,好适应适应他,这样以后就不怕他压过来靠近了。 谁知道他刚放好东西站起身,宿舍门却打开条缝,白之桃的脸从后面露出来,白生生的一张,格外可爱动人。 “苏日勒同志……请问今天兵团里是来什么领导了吗?我刚才听到外面有好多人都在叫……” 第四十五章 操心的小媳妇 - 白之桃说着,表情就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 她竖着耳朵,眼睛飘啊飘,活像只小兔子。甚至还不等苏日勒回答,便又自顾自的说道: “我听他们都在喊,苏什么……‘苏顾问’,是不是上面下来的大领导呀?那我这种没有手续的人偷偷住在兵团宿舍,会不会被抓起来,然后安个破坏兵团制度的罪名?” 白之桃越说越怕,最后忍不住伸手揪着苏日勒衣角把他拉进屋。 她紧张兮兮关上门,压低声音问: “你们会不会突然抽查内务?我等下需不需要躲到床底下或者衣柜里?不然你带我进来被人发现,肯定也要挨批评受处分吧?” 她有时的确胆小。苏日勒看着白之桃这副如临大敌却又笨拙可爱的模样,心里突然就哑然失笑。 所以他没作声也不回答,而是默默拿起刚打来的热水,倒进脸盆加冷水调好温度,等温温的才把毛巾泡进去打湿,拧干了伸手就要往白之桃脸上招呼。 “闭眼。” “哎,苏日勒同志,你——” 白之桃偏头想躲,男人却不由分说扣住她后脑。 温热毛巾贴上肌肤,苏日勒力道不算太轻,但绝对称不上粗暴,就这么给她擦起脸来。 视线被隔绝,白之桃因此只能听到男人低沉的笑声。 “瞎琢磨什么?脸都吓白了。先洗脸。” 他动作渐渐慢下来,隔着薄薄一张毛巾,指腹一寸寸抚过她眉眼嘴唇。 “怕什么?真出事了不是还有我吗?” 白之桃忍不住心跳加速。 湿意透过皮肤,稍稍安抚下紧绷的神经。男人一手托着她下颚,一手给她擦脸,略带薄茧的粗糙指节好几次掠过她耳垂或唇角。 白之桃瓮声瓮气的解释道: “不一样的。我在上海遇到过这种事。我家成分不好,能睡在这种好地方,就是贪图享乐。批斗我事小,要是不小心拖累了苏日勒同志,那可就不好了。” 苏日勒擦脸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收回手,见毛巾下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水得像面镜子。就叹口气,放柔动作,重新洗了把毛巾。 “放心。那个苏顾问人不错,不搞成分论那套,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你。说不定一见到你,就会很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的?” 苏日勒目光微闪,尽量把语气压得自然:“我……见过他。” 这话不算撒谎。他每天照镜子怎么不算见过自己。 好在白之桃听他这么一说,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只不过她松懈没一秒,就又像个操心的小媳妇似的,小声叮嘱苏日勒道: “但是你和领导相处也要小心哦,也别太张扬,不然得罪人,糟糕的呀。” 什么糟糕不糟糕的,苏日勒现在听都听不懂了。一心就想着怎么有人腔调这么软,糯米糕似的,真让人想咬她一口。 想着,苏日勒就觉得一直以来自己对白之桃隐瞒身份是对的。之前嘎斯迈也问过他,怎么不跟人姑娘坦白说?他当时捂着半张脸,有些羞窘,却又无比坦诚。 “额吉,我第一眼就看上她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她胆小,我怕吓着她。” 这种一见钟情的感觉真的特别奇妙。你说他是见色起意也好还是直觉使然也罢,反正就像一头狼忽然看上他的猎物或伴侣,要么咬死不放,要么一眼定终生。 有些本能的东西,就是改不了的。 苏日勒于是垂眸看看白之桃的脸,然后走到旁边给她拆了盒新牙膏和香皂。 “洗漱完带你吃饭去。” 说着,苏日勒便自觉退到了门外。 - 等白之桃收拾妥当,大约已是十多分钟后。 她从小学得讲究,刷牙上下左右各一分钟,洗完脸重新梳头又要另算时间。而且她叠被子很差劲,叠得又丑又慢,还是苏日勒敲门问她好了没,见她半天叠不出豆腐块,就说算了你放着吧,等下我来。 白之桃不好意思的冲他笑笑。 “对不起苏日勒同志,把你的床睡乱了。” 这有什么的。苏日勒摆摆手,领着她去食堂吃饭。 清晨食堂刚开门,几个炊事班战士正在忙碌准备大锅饭。其中有两人认得苏日勒,刚想立正喊顾问,却被旁边同伴眼疾手快拽住袖子使眼色。 “哎你干嘛,刚不来人说了吗?顾问今天过来特意交代了,不要对他搞特殊待遇,叫他名字就行!顾问觉悟这么高,你怎么还掉链子?” 小战士听了连连点头,忙反思说是啊,咱们都得向顾问学习,把兵民一家亲的思想深刻记在骨子里。 殊不知顾问同志私底下没少搞特殊,现在还想私事公办,用特殊的办法追女孩子。 “今早都有什么吃的?” 眼看着苏日勒顾问领着个姑娘走来,战士们连忙热情招呼道:“刚包好的猪肉白菜馅儿包子,马上出笼,尝尝?” “猪肉?” 听到这两个字,白之桃眼睛瞬间亮了。 自打来了内蒙古,她虽然久违的再次吃上肉了,却也都是牛肉羊肉,自然就怀念起猪肉的味道。所以不自觉咽咽口水,眼巴巴望着热气腾腾的蒸笼。 苏日勒眼底滑过一丝笑意,就对炊事兵点点头:“那就来两个包子,再来碗粥。” 顾问说的两个肯定不是两个,那一定得是好几个。炊事兵们自有一番见解,于是不一会儿包子出笼,立刻就挑了最大的五个包子放在餐盘里递给苏日勒。 “请您品尝!” 小战士满面红光,情绪激动。 苏日勒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被这人说漏嘴。 好在白之桃眼下正盯着那包子看,见包子白胖松软香气扑鼻,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下口。边上一个炊事兵看她这么不舍得,就忍不住笑着打趣。 “这位女同志,快趁热吃啊!今天我们可是托了苏顾问的福,他特意吩咐改善伙食,犒劳大家,你可是跟着沾光啦!” 白之桃一听,就好奇抬起头问道:“原来那个苏顾问人这么好?那他长什么样,又是哪里人呀?” 第四十六章 你想和我试试? -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一愣。 “顾问他不就在这儿吗……” 一个小战士奇怪开口,谁知最后一个“吗”字都还没有说完,就见苏日勒一把拽过白之桃道: “不是你跟我说的吗,要跟领导保持距离?那你就别乱打听!” “呀,我忘掉了,”白之桃眼睛亮晶晶,就算压低声音也藏不住心里的小雀跃,“还好侬提醒我了呀。” 苏日勒不敢停留,连忙拉着她离开打饭窗口。 坐到饭桌前,白之桃依然激动不已。难得吃上一次猪肉,就小心翼翼捧起个包子小口小口的吃,显得珍惜无比。 兵团包子薄皮大馅,北方做法,一个包子足有拳头般大小,白之桃饭量小,吃一个就饱了。她看着面前剩下的肉包子怎么也舍不得浪费,就请苏日勒帮她要了个铝制饭盒来,仔细把包子装好,然后小声说道: “这个我们带回去给阿古拉吃吧,她肯定喜欢。” 苏日勒点头称是,又问她:“你喜欢吃肉包子?” 白之桃皱眉回忆了下,“——以前其实不爱吃,等后面吃不上了,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爱吃。” 她声音淡淡的,一句话轻描淡写就把家里的故事说尽。苏日勒没再接话,只是赶在战士们大规模开饭前带白之桃离开了食堂。 两人来到医务室,此时阿古拉已经醒了。在退烧针的作用下,她昨晚睡得还算不错,精神也好了不少,看到白之桃带来的肉包子立刻开心的喊人。 “嫂嫂,谢谢你给我带吃的!” 白之桃摇摇头,走到她床边坐下。 “阿古拉,你不怪我吗?” 小姑娘头一歪,傻傻反问:“我为什么要怪嫂嫂?” “都是我让你来打疫苗的,所以才害你……” “——哪里的话!” 阿古拉突然义正严辞的反驳道,“嫂嫂之前不是说了嘛,打疫苗就是让身体里的小卫士和病毒打一仗,现在我打赢了这仗,我也是巴图鲁了!” 白之桃感动的抱住阿古拉,苏日勒在旁看着,转头又问问老张还有什么注意事项,便准备带人回去。 没想到他们刚走出医务室,迎面却撞见个女知青。白之桃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二大队的林晚星。 她似乎是刚下牛车,因路上颠簸就扶着墙根一个劲儿的吐。好不容易直起腰,看到白之桃一行人便也一怔。 朝鲁也看到林晚星了,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有些局促的低下头。 白之桃左右看看两人,最后只能由她主动上前打招呼:“林晚星同志,你也来兵团啦?” 林晚星抿抿唇,声音很轻。 “嗯,队里有人带孩子来打针,我搭车过来的,想来兵团和领导申请一下,让我回一趟家。” 白之桃微微一愣。 回家? 这不可能的呀。 知青下乡有纪律,一般要待满三到五年才能回城。而且这件事根本没个定数,有些成分不好的人不受待见,上面非要卡着你,很有可能比别人多熬一两年才能走。 更何况…… 白之桃忽然想到上次自己见到林晚星时她说的话。 ——我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她立刻察觉到不对,就冲苏日勒抱歉的笑笑,说:“苏日勒同志,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想和林同志说几句话?” 其实不管她说什么苏日勒都会答应,于是上前伸手竖了竖她的领子,道:“注意别吹风。我们先去牵马。” “嗯。” 男人肩宽腿长,几步就走远。白之桃一边望着苏日勒的背影一边说:“林晚星同志,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林晚星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只道上次自己收了街道办的信,得知妈妈死后就回电报说,希望街道办帮忙把骨灰寄来内蒙古。谁知一连几天毫无回音,情急之下只能到兵团这边来打个电话问问。 草原条件艰苦,大队上没有电话。白之桃知道,自然也就明白林晚星的难处。 没想到林晚星哽咽的摇摇头,说: “不,白之桃同志,你没经历过——街道办处理后事是不会管骨灰的去向的,我要是在家里还好,自己就去把妈妈的骨灰收了。可我现在在内蒙古,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回去。真等到那一天,恐怕我妈妈骨灰早就被人扫进垃圾堆了。” 林晚星这件事可大可小。对于一个女儿而言,几乎就是天大的事;但对于一个时代来说,也许不过是过眼云烟。 白之桃有口难开,只好抱抱她。 “那领导的意思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自然是不让我走的,”林晚星道,“哪个知青不想回家?要是领导轻易就答应人回去探亲,只怕草原上汉人早跑光了。” 话到此处,白之桃已经没办法再安慰下去。两人点到为止,最后只能分道扬镳。 她埋头走出兵团,抬眼就看到苏日勒骑在马上,目光淡淡看着自己。 “聊完了?” “嗯。” “过来,我抱你。” 他意思是把白之桃抱上马背,白之桃听懂了,却没动。 “那个,苏日勒同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苏日勒轻轻挑眉:“说。” “如果一个知青想提前回家探亲,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领导批准呢?” 白之桃问完,心里很是紧张。于是偷偷抠抠手,目不转睛的望着苏日勒的脸。 结果她不过稍等片刻,苏日勒就笑了。是那种轻轻的笑,很快,一眼就过,却带着点宠溺,只对她。 苏日勒挑眉。 “有啊。” “那、那是什么办法,你可不可以说给我听?” “当然可以。” 他边说,然后一夹马肚来到白之桃身前,长臂一捞,一下子就把人勾入怀中。 草原长风呼啸而来,男人在马背上紧紧环抱住小小一个的白之桃,嗓音低哑微沉,响在她耳畔心间。 “——就是这个办法。” “嫁给当地牧民,然后来兵团申请探亲婚假。” “怎么,你想试试?” 第四十七章 把她在腿上摆正 - 男人鼻息炙热,喷在白之桃耳廓,如电流向下一直穿过她四肢百骸。 什、什么呀。 她浑身一颤,几乎要软在男人怀里。还好这时身后传来朝鲁的声音,问什么时候走,白之桃这才猛的回神,脸颊爆红的挣开苏日勒。 她手忙脚乱的解释道: “不、不是!我是说,林晚星同志遇上了麻烦,我想帮她问问……” 说着说着,声音渐弱,又有些语无伦次,“……而且我干嘛要试这个,谁会和我这种坏分子结婚?” “——那你看看我?” 苏日勒突然捏捏她小脸。 白之桃脑子里乱七八糟一片,听到苏日勒叫她,就回眸看他一眼。 “唔,怎么了?” “我让你看看我。” “我在看的呀,”白之桃疑惑不解,“你脸上干净的,没粘什么脏东西。” 他脸上当然干净了。苏日勒无语心想。因为现在他脸上不仅没有脏东西,就连面子和表情也没有了。 以前听说南方人婉约,特别是江南水乡那一代的,中意一个人要百转千回那人才懂。所以他对白之桃说什么做什么都尽量直接,没想到这南方的婉约是如此婉约,白之桃连他这话都没听懂。 他这几乎就差跟人直说了。说哎,我喜欢你,嫁给我行不行? 苏日勒轻声叹气。 “……饶了我吧。” 他道。 白之桃更奇怪的问他:“你怎么忽然不开心?” “没有。” “可是你忽然叹气,还求神拜佛。” “没有求神拜佛。” “那你让谁饶了你?” “你饶了我吧,白之桃同志。嗯?好不好?” 男人嗓音低沉,语调里却透着些玩味。叫她名字故意安个后缀,像是学她似的,非要加个同志把边界划清。 只是嘴上说是这么说,苏日勒在她身后却贴得极近,一点边界感都毫无,还怕白之桃没坐稳,就又托着她的腰把她在自己腿上摆正。 白之桃红着脸任男人摆弄,两人看上去亲密无间,时不时还互相顶个嘴。 边上朝鲁有些心酸,转头回望着兵团大院里林晚星的背影。 恐怕林晚星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他原本还想跟她说声谢谢,也不为别的,就为那条围巾的恩情,可一看她哭成那样,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朝鲁一下下甩着马鞭,小红花垂头丧气跟在巴托尔身后。 白之桃见朝鲁没了精神,便主动宽慰道:“朝鲁,你别担心,林晚星同志并不是讨厌你,她只是有苦衷。” “那、那我能为她帮上什么忙吗?” 白之桃想了想,嘴上一顿,不知从何说起。 若事情真要是像苏日勒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只要下放知青和当地牧民结婚,就能申请探亲假回家。可感情的事又不是闹着玩,婚姻也岂非儿戏,怎么能就这样拉人结婚。 而且,白之桃在来科尔沁草原之前就有听说过,据说有些知青为了返城,也不管骗不骗的,下乡后先找个老实的当地人结婚再说,等一有机会,就把人抛诸脑后,回城分居个一年半载再申请离婚,一离一个准。 只是这种污名往往都扣在女知青的头上。反观有些男人,不仅在乡下和人生了孩子却不领证,回城后依然过得有滋有味。 所以白之桃并不敢把苏日勒的这个办法告诉林晚星或朝鲁任何一人。 这年头,要想安安稳稳的活着是很不容易的,为此,人总要放弃一些别的东西。 -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 朝鲁情绪低落,几人之中自然也就没人来活跃气氛。一直到抵达营地,牧民们围上来,白之桃才觉得松了口气。 阿古拉昨晚高烧来势汹汹,大家都很担心她身体,七嘴八舌问了通得知她已无碍,就笑呵呵的说那就好。 可白之桃看得出来,人们脸上虽然都笑着,心里其实早就对疫苗有了很坏的印象。 比如昨天有几个大人,在阿古拉打完疫苗回来后拉着苏日勒和朝鲁了解了很多,这次却连面也不露,看来是彻底打消了给孩子接种疫苗的念头。 谁知她正想着,身旁苏日勒却突然抬手,远远朝人打了个招呼。 “木图。” 白之桃闻声望去,看到人群外的木图,探头探脑的,像是想上前又犹豫。 苏日勒问他:“你今天不去放马?” 木图和朝鲁一样,都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马倌,每天工作就是放马和跑马。又因草原地广人稀,马倌偶尔还要充当信使,来往于各大队之间跑腿送信。 阿古拉病好回来了,木图原本还纠结要不要过来说话,现在苏日勒一喊,他不来也得来。 “今天要帮大队的人带点东西,收拾完再去。” 木图笑笑,脸色有点尴尬。 苏日勒点了点头,又提醒道:“木图,你经常在外跑动,接触的人员复杂,难免带回些病菌。你儿子现在小,抵抗力也弱,不如让你女人带他去打针疫苗预防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木图却已经不太爱听了,于是梗着脖子说:“兄弟,你这是咒我儿子生病吗?阿古拉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你怎么还要把我儿子往火坑里推?” 说着,都不等苏日勒回话,木图转身就钻回自家蒙古包。只留下白之桃拉着苏日勒袖子,好脾气的摇摇头,乖乖哄他别生气。 - 这件事虽然不太愉快,但终归不必那么上纲上线。营地的大家都是兄弟,生一起长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 好在苏日勒根本没往心里去,之后几天再见到木图也正常打招呼,只是再也不提疫苗的事情而已。 这些天白之桃的手伤也见好了,嘎斯迈让她摘了吊胳膊的绑带多多活动,最好先从小力点的活动做起,比如写写字什么的。 这下可把阿古拉开心坏了。白之桃伤好了,一是她心中的愧疚终于可以放下,二是又能跟着白之桃继续学认字。于是两人就约定早上赶羊的时候见面,一起去草坡。 白之桃起床后好好的洗了脸,说起来,那块洗脸用的香皂都还是上次在兵团过夜时苏日勒拿给她的呢。这东西和牧民家的土肥皂可不一样,又贵又不好买,她可得爱惜着用。 只是白之桃根本想不到,这天她刚收拾好走出毡房,迎面就撞见一个面色紧张的妇女。 对方长相有点面熟,但白之桃记不起她的名字。只是这人一张口,就用生硬的汉话向她哀求道: “小白姑娘,你、你有没有药片可以借给我?” 第四十八章 药物中毒 - 药片? 白之桃歪歪头,听的一知半解,便又问女人:“你家里有人生病了?” “对!” “是咳嗽、发烧,还是拉肚子?不同的病有不同的药,不能乱吃。” 白之桃边说,还适当配上或咳嗽或扶额的动作,生怕女人听不不懂。 好在女人也怕白之桃听不懂,就比比划划的也跟着做动作。最后白之桃才搞明白,似乎是女人家有人不仅咳嗽还发烧,她很担心,才来借西药。 白之桃于是转身进屋,把前几天自己在吃的消炎药数出来,告诉女人剂量后,又给她包了三片退烧药。 退烧药非必要情况最好不吃,白之桃边包药边向女人解释:“如果生病的那个人体温超过三十八度一直不下,你再给他吃这个,一片就好,不要多。” 女人点点头,迫不及待伸手接过药片。 “谢谢你,小白姑娘,谢谢你。” 她说完谢谢就离开,头也不回,白之桃甚至来不及再多嘱咐她几句,就看到女人的背影已经跑开了很远很远。 白之桃无奈叹气,最后还是掀开毡帘,慢慢走向草坡。 上午阳光正好,阿古拉早早就带着羊群来吃草了。见到白之桃来,小姑娘就跳起来一个劲儿的挥手。 “嫂嫂!来这里坐!” 阿古拉在脚下踩出一片平坦地,今天她为了学习,还特意带了块小木板,等下方便写字。白之桃走过来和她并排坐到一起,两人一边练字一边看着云朵般的羊群,内心无比惬意。 一上午过去,白之桃让阿古拉收起纸笔休息一会儿,阿古拉取出馕饼和把子肉分给她,吃着吃着忽然问道: “嫂嫂,我听大人们说,知青不能一直待在牧民家里,如果你之后去兵团了,我是不是就不能再跟着你学认字了?” 她这话刚好说到白之桃现在最担心的事情上。 ——兵团那边,怎么还没消息? 虽说自己的确没赶上报到不假,但补办流程难道真需要这么久吗? 白之桃心里没底。 细细算来,她在这片营地已经待了快有两三周了,且不说报到的事,光说自己天天吃别人住别人的,就已经很不好。 她出身很差,几乎经不起任何波折,就连来插队的名额都是家里人四处托关系才办下来的,她必须紧紧抓住。 说不定组织上对待她这种特殊分子另有一套流程呢? 白之桃安慰着自己,又转头来安慰阿古拉: “也没关系的。如果之后我去了兵团,我就专门给你写一本认字书,再让苏日勒同志给你带来。你每天要是有不懂的,就托他来问我,反正他不是通讯员吗?” “啊?通讯员?” 阿古拉一愣,“嫂嫂,你是说苏日勒阿哈吗?” “对呀,除了他还有谁?” “可是,苏日勒阿哈他不是……” ——不是兵团里地位高高的顾问吗? 阿古拉刚想这么说,谁知一旁看守羊群的牧羊犬却突然转头狂吠起来!阿古拉以为有狼偷袭,立刻抄起套马杆,结果一看,来的却是木图。 木图一路策马狂奔,身后还跟了其他几个牧民。阿古拉还来不及问他今天怎么没去放马,对面人已经勒马停在坡上,跳下来就去扯白之桃的衣领。 “你!给了我老婆什么毒药!我儿子快被你害死了!” 木图是典型的草原汉子,身材魁梧壮硕,眼睛吊稍且细,一旦发怒就像一座小山压来,表情更是可怕。白之桃被他一拖,整个人瞬间双脚离地,吓得周围人纷纷上前拉架。 “木图,你松手,小白姑娘是女人!有什么事情你冷静下来好好说!或者等苏日勒回来,你和他两个男人慢慢说也不迟!” “你放开我嫂嫂!” 阿古拉看不得白之桃受欺负,也生气的扑上去拽木图的胳膊,“你敢碰我嫂嫂,我咬死你!” 她说咬,还真就咬,于是张开嘴就朝木图的手背上招呼!没想到木图根本不躲,反倒大声问道:“那她害我儿子的事情要怎么说!” 白之桃被人群好不容易救下来,捂着心口连连咳嗽。只是她刚想问问怎么回事,就看到了木图身后的女人。 ——竟然是她!那个早上来找自己借药的女人! 白之桃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为什么看她眼熟。 上次苏日勒带她去木图家做客,这女人一直在屋后忙前忙后,还要带孩子,所以就没怎么露面。 但白之桃还是看到过她一眼,所以脑海中便有些模糊的印象。 “是你!” 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木图后面走出来。 “木图,你别错怪小白姑娘,是我去找她要的药……” “你别多嘴!这里没有女人的事!” 木图挥开女人,大声吼道。 白之桃被他声音震得耳朵嗡鸣,就皱着眉去看那女人。阿古拉拽拽她衣角,在边上小声说:“嫂嫂,这是木图的老婆高娃。” 白之桃眉心皱得更紧了。 “孩子怎么了?” 她越过木图径直问高娃。 高娃眼一垂,把孩子抱得更紧。 “小白姑娘,我喂了娃娃两颗退烧药,他就变成这样了……” “两颗!?”白之桃大惊失色,“小孩不能吃一整片退烧药,要掰成一半吃!你原来是要给孩子喂药?” 高娃连连哭道: “我也是急慌了!娃娃这些天就有些咳嗽流鼻涕,我喂了些土药都不管用。今早木图不在,孩子突然发烧,他们都说你懂得多,我只好来找你……” “我一开始只给娃娃吃了一颗药,可他还是烧,我没办法,就又喂了一颗。没想到孩子没过多久就开始吐、还拉肚子……” 说着说着,高娃已经悔恨得锤打自己,“都怪我,都怪我!” 白之桃瞬间明白,声音陡然拔高拉住高娃,道:“高娃,你给孩子喂的是成年人的用药量!孩子这么小,根本受不住!现在必须把孩子送去卫生所洗胃,否则很可能出大问题!” “……什、什么是洗胃?” “就是给孩子催吐,让他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 谁知白之桃此话一出,旁边的木图顿时不干了,暴怒的就要去抢孩子。 他胳膊蹭着白之桃身体擦过,差点就把人撞倒。 “送卫生所?又去打你们汉人的毒针?我告诉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