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制造》 第1章 启程 “妈，不用拿这、这么多，吃不完。”陈立拉着塑料袋的两角，看着母亲往里面一块块地放刚出炉的烘糕。糕点挤成颤颤巍巍的一团，散发着热气。 “陈仔，吃不完可以和同事们分享啊！报到后，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嘛。” “人家S市、市里的人，都喜欢吃分子料、料理之类的高、高级东西，何况是公、公司的人。” “听我的准没错！人家说不定高级货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呢？咱们这烘糕卖了多少年了，不试试怎么知道？”陈玉霞今天难得红光满面，脸庞上每一条皱纹都洋溢了喜悦。 “你老说自己不可能被公司选上，这不马上就要入职了？还是去总部报到咧！” 在S市周边乃至整个亚洲，当人们不加限定地提到“公司”，多半就是指的那跨过了大陆边界、触角遍及各行各业的庞然大物——康威集团。 公司员工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经过层层筛选的精英。以陈立的学历和背景，被公司录取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如果不是妈坚持让你多投简历试试，你现在还把自己憋在房间里捣鼓金大爷那堆破烂呢！” 想到迟迟无法修复的家用机器人，陈立不免叹了口气：“你可别把机、机器人丢了，妈。” “肯定不丢，但陈仔你也别老把这事放在心上，你金大爷和他那破机器人凑合着过了十来年了，修不好也正常。” 陈玉霞继续说到：“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工作。等进了公司呢，第一是要听领导的话，人家领导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别跟领导对着干！第二呢是做事要用心，丁是丁，卯是卯，心里要有数！第三是要跟同事领导处好关系，最好能请人家吃个饭…” 在公司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里，谁会在意我一顿饭呀。陈立在心里笑着摇摇头。 陈玉霞一边唠叨，一边系上塑料袋，眼角滑落一滴泪水。她快速地擦掉了眼泪，这一细节却仍被陈哲尽收眼底。 “我知、知道了妈，你就别、别担心了。我会回、回来看你的。” “我担心的哪是你回不回来看我啊，陈仔，”陈玉霞将塑料袋塞进陈立背上的双肩包里，“我担心的是你照顾不好自己呀！你平常跟个闷葫芦似的，遇到事情又冲动，到那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指不定要跟人家动手。S市不比我们这种小地方，人和人不一样的。你赤手空拳跟那些人打，怎么打得过呀？万一招惹了什么瘟神，谁来保护你？” “妈，我知、知道的，不跟人动、动手。” “还有，网上不是还说城里头还有那什么，赛博神经病吗？你平常遇到人，要多察言观色，要是碰上神经病要赶快跑！别想着看热闹！” 陈立知道陈玉霞这是放心不下他，怎么也要把心里的叮嘱倒完，便只点头任对方讲下去。 “你的胃也不好，每天要按时吃饭，饿了就找点自然好消化的东西吃，或者自己买食材做饭也可，别整那些乱七八糟的速食吃！有必要的时候就吃片胃药。但药也不能多吃，记着是药三分毒…” “还有，你性子硬，人家说你几句你就心里有火。其实陈仔，凡是不害身体的事情，都不要紧！人家说什么是人家的事，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再难听的话，笑笑也就过了！一个人对你好不好，别看人家怎么说，要看人家怎么做…” “我明白，妈。我会平、平安回来的。你也要照、照顾好自己。” 陈立俯下身，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们陈仔长大了…”陈玉霞也轻轻拍着陈立的后背，“得嘞，又不是生离死别，别搞这么煽情。这活路多少有钱人都求不来，好好工作最重要，听到了没有？” 离开小公寓后，陈立走入了巨型迷宫般的建筑。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穿过纵横交错的廊桥，外挂运行的升降梯和蛛网般的电缆，走向通往市区的电车站。 他们居住的地方，是S市周边无数折叠城市的其中一个。 “六十年居家仿生伴侣，人性化智能陪伴！家务、看护、情趣、交流，不续费，无充值，无套路！还在寻找您的高性价比终身智能伴侣？选迷梦科技家用机器人！” 听到电车站广告里深情的声音，看着广告屏里精致出尘、男女莫辨的面孔，陈立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确实是不续费无充值，奈何使用寿命甚至达不到六十年的一半。承诺的终身维修和保险政策，也淹没在漫长的申诉和人工智能客服礼貌却毫无意义的应答中。 隔壁楼的金大爷用大半生的积蓄买下那台迷梦科技智能伴侣的终身套餐，本指望可以靠机器人颐养天年，前段时间中风后下身瘫痪，不凑巧机器人也出了故障，如今不得不依靠街坊邻居们轮流照顾。 公司也有家用机器人业务，据说质量和服务都不是迷梦科技这种小作坊可比。 当然，价格也没法比。 陈立低头继续浏览手机里论坛的搜索结果。 “一图看清公司业务布局，蓝星第一巨无霸？太恐怖了！” “公司员工福利到底有多少？稀奇古怪为您揭秘！” “在公司工作感受如何？离职员工亲身经历…” 他手指滑动，点进了第三条。 “诉讼缠身，迷梦科技能否逆风翻盘？三期财报被爆作假，多条产线实际停工，奔腾芯片股价持续下跌…” 点进去却跳转到了完全不相关的页面。又消失了？刚刚应该没看错吧…陈立暗忖。 关于公司的品牌、业务等信息铺天盖地，关于员工福利和待遇的猜测层出不穷，涉及实际工作的内容则少得可怜。就算偶尔找到相关内容，要么飞快地被删除，跳转到其他页面，要么就是语焉不详，诸如“压力又大又小，待遇又好又差”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内容。 “出发了吗？” 弹出来一条署名为“睡不着的大象”的消息。 陈立翻了翻聊天记录，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之前在论坛群组里加的好友。 收到入职邮件后，他激动得彻夜难眠，凌晨三点在“黑森林论坛”发了个帖子，内容大概就是自己马上要入职公司，有些事情想请教。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就收到了“睡不着的大象”的好友申请，对方还开启了私密频道。 对方加上好友后，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 “删掉。” 没头没尾，搞得陈立一头雾水。我也没说啥敏感信息，就来让我删帖？ “你谁？” 消息发送过去后，许久都没有回复。陈立躺在床上浏览公司信息，渐渐地产生了困意。迷迷糊糊中又听到了叮——一声通知。 对方只回了三个字： “你先人。” 陈立笑了。 “我先人早在地下躺着了，你是来托梦的？” 打完字，他把手机一丢，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床，他看到“睡不着的大象”半夜还发来几条消息。 “你想知道的东西，等进公司就知道了。” “没事别瞎问，害人害己。” 虽然这人口气生硬，但似乎是公司员工，而且好歹是在提点他。陈立删掉了凌晨发的帖子，瞬间切换为恭敬语气，向“睡不着的大象”询问到： “前辈，我就是还没签合同，急得睡不踏实。录取邮件上没写什么时候签合同，也没联系方式，您能透个气不？” 见对方久久没有回复，陈立忍不住又发了几条疑问： “入职后职位是领导分配，还是自己选的？” “有住的地方吗，还是要在S市租房住？” “听说公司员工有专属的疗养和医疗服务，这个名额可以给家人吗？” 往后整个白天，陈立一边测试金大爷老机器人那布满灰尘的线路板，一边频频看向手机屏幕，期待能看到消息通知。 然而等了一整天，也没等到对方的回复。 当天晚上，陈立又抱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浏览公司的相关消息，一直到天快亮时。看到消息通知的那一刻，他激动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进来就知道了。” 尽管还是那句不咸不淡的话，陈立却感到心里莫名产生了巨大的安慰。 其实，陈立最想知道的是，自己收到的录取邮件到底是真是假。 他知道现在有很多以入职为名的骗局，而自己的简历横看竖看，怎么也不像是能被公司选中的样子，遇到骗子是最合理的解释。 尽管邮件上有公司的电子水印，但在这个黑客横行的时代，再精密的技术手段也有不可靠的一面。 陈立沉吟片刻，还是删除了已经打好的疑问。 是不是真的，按照邮件上写的日期和地址，去S市走一趟就知道了！ 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后，意外地显得很平静。但毕竟做了多年的母子，陈立能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出，她也充满了喜悦。 不过，母亲也同样嘱咐他，别把被录取的事情告诉其他熟人。 “不是不相信人家，但人心呐，比大海还深。有什么好事情，自己关起门来庆祝就行。要是让有心人知道了，指不定好事要变坏事！” 想着母亲的嘱咐，在等待入职日期到来的日子里，无论是面对从小认识的伙伴，还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街坊邻居，陈立都对收到邮件的事情守口如瓶，每天除了帮陈玉霞准备制作烘糕的锅具食材，去垃圾场淘一点小电器来修，就是呆在房间里研究金大爷的迷梦科技机器人，和去二手店里卖货和买一点质量更好的元器件。 但陈立到底还是年轻人，遇到这样离谱的机遇，心里止不住地动荡，以至于在他眼里，平常规律平静的生活里也涌现出许多值得留意的瞬间。 他一会儿为修复机器人遇到的困难而烦恼，进一步联想到自己这破手艺，怎么可能被公司那种层级的巨头看上；一会又为想通了某种控制电路的结构而欢欣鼓舞，顺带感觉自己也变得聪明能干。 陈玉霞每天早早出门卖烘糕，凌晨才回家。身边无人能倾诉心情，又不好在网上发帖，陈立便抓着“睡不着的大象”絮叨个不停。 对方和自己素不相识，又是公司前辈，很多事情说起来反而没有顾忌。 “前辈，我今天又想通一件事，线路排查跟写程序一样，不能一个功能模块从头查到尾，要从需求出发，自己先把结构想清楚。多分级，多拆耦合，这样才能加快速度。” “前辈，公司有餐厅吗？餐厅都吃什么呢？我今天中午做了烩面吃，味道还不错。以后我要是在公司碰到你，能给你做烩面吃不？” “前辈，我固体物理和凝聚态学得太烂了，现在发现好多文献都会用，完全看不懂。” “前辈，我之前不是说我在给一个老头修机器人吗？今天这机器能插电开机了，我很高兴。但自检没通过，还起了好多黑烟，差点把我房间给烧了。我真是好差劲。如果在公司干活，把公司的机器人烧了，要不要赔钱？” “前辈，我今天在烩面里加了干煸豆角。现在的豆角跟小时候不一样，以前那种吃起来是脆的，现在这种吃起来跟橡胶似的，还挺神奇的。你比较喜欢吃哪种豆角，脆的还是有弹性的？” “前辈，下周就是邮件上写的报到日了。我已经买好去S市的票了，比想象的要便宜。但S市的酒店旅馆都太贵了。到S市后，我就找个免费地方凑合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来报到。这个计划还不错吧？” 从那一晚后，“睡不着的大象”再也没回复过他的消息。陈立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读没读过他的消息。 尽管对于自己的行为是否给对方造成困扰也有些惴惴不安，但考虑到对方一直没有删除他的好友，他也就擅自说下去了。 随着报到日期临近，他开始抓紧时间，试图在离开前把运作正常的机器人还给金大爷。有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连饭也忘吃了。 只是，他还是没做到，在离开前修好机器人。 时隔近一个月，再次看到对方的回复让他心跳莫名有些加速。 “在路上了，前辈。” 另一边，一只白皙而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正在敲打黑色的大理石桌面。 宽阔的、可以俯瞰整个S市中心的落地窗前，映照出一尘不染的白色地面和如同艺术造景般优雅简洁的大理石办公桌。 手指犹豫片刻，还是把打字框里“来我这住一晚？”的字符一点点删掉了。 第2章 邮件 “陈立，男，二十五岁，毕业于S市理工大学在线教育学院电子工程系，目前待业…” 诺玛浏览着眼前屏幕上的信息，又抬头打量眼前背着破旧双肩包，身穿亮黄色雨衣的短发青年。青年端坐在转椅上，雨水还在沿着对方的下颌滴落。 “对、对的，就是、是我。”青年连忙点头道。 还有中度口吃。诺玛心里惊讶的意味上升了。 虽然此人衣着寒酸、口齿不清，但胜在面容坚毅，五官端正利落，特别是一双琥珀色眼睛炯炯有神，让人感到他像一只机警的牧羊犬，正注视着眼前的风吹草动。 根据诺玛的经验，想拒绝一个拥有这种眼神的人，需要尽量轻柔地引导、安抚对方的情绪。 因此，虽然预测到很可能是一起黑客制造的闹剧，诺玛还是回神继续浏览着眼前的屏幕。 “哦…你还曾在军队服役过？”诺玛轻轻念出屏幕上的文字，“电子对抗部队，服役三年，天际武装公司，工作两年。你从天际武装离开刚满一年…” “已经过，过了保密期。”青年把头点得如同捣蒜一般。 “你投给公司的简历我已经看过了。那封录取邮件，能再给我看看吗？” 青年忙将手里的手机打横递给对方。诺玛接过手机，查看对方所说的录取邮件。 “尊敬的陈立先生，您已被我司录取。请于2079年12月25号早上8：00于S市中心区康威生命科技集团有限公司总部楼下营业大厦门口营业厅报到。2079年11月20日，康威集团。” “这处电子水印，确实是公司的没错。邮件地址是公司内邮，我在系统里也能查询到有您名字的人事档案，但是…” 面对青年情不自禁向前探来的身体，诺玛无奈地微笑到： “…但是档案内部完全是一片空白。如果是人事部门建立的档案，一定会存放和您的预录取工作岗位有关的内容，比方说您的岗位匹配度评估报告、发展路径报告、公司智脑以及人事部员工对您的意见。” “也、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您的档案很可能是由黑客程序，而非人事部员工建立的。而且邮件内容也和我司发出的正规录取邮件内容不符合。我已经联系了公司对应部门的员工，请您在此处稍作等候。他们会给予您更加充分的答复。”诺玛彬彬有礼地说到。 果然是黑客的恶作剧吗…陈立对年轻美丽的公司员工回以微笑，周身却已然如坠冰窟。 也是，其实自己一直不敢向“睡不着的大象”核实录取邮件的细节，不就是害怕对方说得和自己手上的这份有出入，从而确认被欺骗的真相吗？ 自己早就明白真相，不过是一直不敢、不愿意确认罢了。 陈立脸上还带着麻木的微笑，心却已经飘向了远方的家里。 从窝棚换到小公寓，添置了几件家具后，在天际武装赚的钱已经全花完了。退伍金倒是还剩一部分，足以支撑母亲和自己两年内的日常开销。就算不能进入公司，自己有手有脚，还懂点技术。S市生活成本太高他负担不起，机器人太复杂他修不好，但回折叠城市，修点简单电器，还是能赚到足以度日的报酬。 而且他的烩面技术也日益精进，今后开个面馆，继续服务街区的老主顾们也是不错的。 真是的，情况远远称不上糟糕，自己在这里幼稚个什么劲？ 收敛好情绪，陈立默默地背好背包。他才注意到，雨衣上的水打湿了营业厅的干净地板。而他冲进营业厅时心情过于激动，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还穿着雨衣。 陈立站起来，退后一步，朝诺玛抱歉地笑笑。 在内心深处，他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尖叫到： “不，不，不，我不接受！我被录取了！你们明明发了录取邮件给我！你们既然给我发了邮件，就不能再拒绝我！否则就算死，我也要走进康威的门里再死！” 他环顾四周。 这处营业厅背后是造型典雅大方的营业大厦，再往后高耸入云的巨大象牙白建筑，便是公司总部的大楼。宽敞明亮的营业厅内部，除了终年青翠的仿生绿植和几台服务终端外，便只有柜台里坐着两名身穿制服的年轻员工，其中一人就是刚刚和他沟通的漂亮女孩。两人身后有一宽一窄两扇门，不知道通向何方。 从入口到柜台，有五处…不，六处监控，分别在入口两侧，绿植根部，两扇门顶部，和柜台下方。 陈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冷静一点，你想做什么？胁持一名公司员工，苦苦哀求他们给你一份工作？ 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快点走吧！ 陈立紧握着拳头，向着营业大厦门口迈出脚步。 就在此刻，较宽的那道门打开了，一男一女两名员工从门中走了出来。 “真是不好意思，方主管，说好的来营业大厦请你喝咖啡，却碰上这种事情。”说话的是一名高挑素雅的黑衣女人。 黑衣女人嘴角有着淡淡的皱纹，以公司员工的医疗标准来看，她实际上应该已年过半百。 “您客气了。公司内邮被控制这种事情倒是头一回，我也过来见识一下。”接话的男人回应到。他在“见识一下”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原本严肃的语气便显得有些讽刺。 黑衣女人倒是不以为意：“确实是第一次。要是让监管部的人知道了，恐怕会在下次例会上作为典型案例提出来吧？” “穿雨衣的小伙子，请留步。”黑衣女人叫住陈立，他缓缓回过头来。 两人似乎是被陈立的表情吓了一跳，脸上微微变色。 一小段尴尬的沉默后，黑衣女人沉稳地开口到： “小伙子，你好，我是康威集团互联网安全部的主管，唐鹤。能请你来我们的内部房间做个笔录么？我想了解一些你收到虚假录取邮件的前后细节。” 陈立收起微笑。从两人的反应中，他已经知道自己现在笑的恐怕比哭的还难看。 “有，有必要么？”他闷闷地说到。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一尘不染的镜片泛着蓝光。他不耐烦地朝旁边一瞥：“让你来就来，哪里那么多废话。” 陈立再次握紧了拳头。 “你们内，内部的程，程序问题，就留给你们自，自己解，解决吧。恕不奉，奉陪。” 想象中很帅气的回话因为口吃效果大打折扣。他回过眼神，大踏步地向门外走去。 “呵———”眼镜男在他背后发出做作的拉长笑声，“真不巧，我还说我这里正好缺一个电子工程师，还没来得及通知人事。罢了，回去就问问有没有倒霉鬼愿意试试———” 陈立硬生生刹住了脚步。脑海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几个念头。 他再次转过身，像变脸一般挂上了讨好的笑容： “两位主、主管，你们刚刚说，说的这个内，内部房间，在哪里？” 经过柜台时，诺玛从眼前的显示屏抬起来头来，看了陈立一眼。 “谢谢你。” 陈立真心实意地朝她微笑着，小声地说到。 看到两人的互动，眼镜男又从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对着黑衣女人说：“唐主管，你看，就是这些会对机器说谢谢的人，每年都要多消耗百万兆瓦级别的能源，来从机器人身上得到虚假的自我肯定——” 她不是员工，而是机器人？陈哲心中一惊，仔细打量起同样对他绽放温和微笑的诺玛。 康威的机器人竟然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迷梦科技那种小作坊的产品，完全没法和真正的巨头相提并论！ 不，何谈相提并论，连对方的毛都摸不着！身为半个工程师，陈立很清楚，如果一件产品从质感和综合体验上说，比另一件“略胜一筹”，那么前者至少在一百个技术指标和细节上会优于后者！ 陈立的脚步不禁又弱了三分底气。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尝试拆解并修复迷梦科技的居家机器人，也称得上有些实力。现在看来，以公司的标准来衡量，自己是绝对不够资格的。 看到陈立的表情风云变幻，眼镜男苍白的嘴角却浮现出一丝久违的微笑。他整理了一下额角散落的几缕碎发和身上的深色制服，站在打开的宽门前，冲陈立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现在或许很想进入公司，但若你进来后，沾到坏事情，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坏，能坏到哪去？说得好像我没在其他组织呆过似的。不过是换地方当狗，那肯定去钱多的地方当，陈立有点郁闷。 他注意到了对方身侧修长优雅，如同钢琴家般的白皙双手。 像这种养尊处优的小白脸，恐怕连折叠城市都没踏足过吧？生下来就有花不完的钱，自然能轻飘飘地把其他人求之不得的东西视作浮云。 再想到对方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岁，却已经当上公司总部的主管，他不禁又对此人的经历生出微妙的好奇和嫉妒心理。 一路注视着两人的背影，陈立发现身边的景色已然变化。 穿过营业厅后的走廊，眼前出现的赫然是一片修筑在室内的中式园林。翠竹掩映，青砖黛瓦，回廊曲折，潺潺的流水声在耳边回荡。 “这边是茶室，比咖啡间那边开阔点，我们就在这找个地方谈吧。” 陈立知道她的意思是用流水声掩盖谈话的声音。虽然这招对音频分析设备没用，对人耳效果还是显著的。 但是——— ———这叫“比咖啡间开阔一点”？陈立不免咋舌，脑子里头一次浮现出那个未来还将无数次出现的念头： 不愧是公司狗，够豪横！ 第3章 面试 趁借口出来上厕所的片刻，陈立好好地在这座精致秀美的室内园林里转悠了一番。如今野生植物纷纷灭绝，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网络上描绘的古老园林。 他的背包、雨衣和外套都留在了茶室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好在室内温度调节适当，非常宜人。 也不知道这里能不能拍照。真想拍几张照片带回去给陈玉霞看看。 陈立正做贼心虚地拍着照片，手机突然响起叮的一声通知音。 果然是“睡不着的大象”发来的消息。 “报到顺利？” 对方的关心此刻却让陈立心情有些低落。毕竟目前公司员工对事件的定义仍然是，公司内邮遭受了不知名黑客攻击，在人事部员工不知情的情况下给自己发送了录取邮件。 但由于机器人诺玛通知的并非人事部，而是网络安全部，自己入职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看两位主管的意思，他们似乎是倾向于给陈立在方主管手下随便安排一个职位，以此来掩盖公司内邮发送了错误邮件的事实。 他们最终是会采取这一做法，还是另作安排，主要取决于他们自己的考量。换句话来说，陈立的命运目前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还行。但遇到了点意外，额外有场面试。遇到了一个嘴巴讨厌的面试官。”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他很快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有多讨厌？（呲牙笑）（呲牙笑）” 陈立回忆了一下自己短暂地认识那位方主管以来，憋了一肚子气的始末。如果不是对方点醒自己，自己恐怕早就在愤怒和委屈中夺门而出，不可能认识到事情已经出现了转机。 他认真地打下： “仔细想想也还好。虽然话说得有点呛人，但对我还不错。” 对方这次也很快回复到： “没意思。” 陈立感到有些好笑：“怎么就没意思了？” “睡不着的大象”发来了一张两头熊互相推搡的动态图片。 “还以为你跟那个人打起来了。你现在在哪？” “营业大厦的茶室。” “噢，那太远了。下次遇到讨厌的人通知我，我过来帮你们煽风点火。” 原来“睡不着的大象”不是公司总部的员工啊。 陈立暗自点头，感觉对于这位神秘前辈的了解又多了一点。他用自带的滤镜转换了对方的说法： “下次遇到讨打的人，一定通知你来助阵。” 突然，他回想起自己用雨衣护住的背包带来的烘糕，便兴奋地打字到： “前辈，你吃不吃烘糕？” 叮—— “烘糕是什么？” “就是糖、动物油脂、还有改良米粉搅拌，定型，再烘烤制作的一种食物。” “不要。” 陈立有些急切： “我的描述太差劲了，其实很好吃的。我带了一大包，想分给你尝尝。” 半晌，对方回复到： “不用了。我现在不在S市，估计一段时间内都没机会见面。” 好吧，陈立感到有些遗憾。进而想到，如果自己没机会入职，是不是就永远没机会和这位神秘前辈见面？ 他一边继续游荡，一边在手机上感慨到： “这园林真大，真漂亮。” “营业大厦里的茶室才不算大，之后你还会看到更壮观的。” 这么宽阔的园林都不算大？陈立感到目瞪口呆。 “在总部里面？” “你认为公司面积最大的资产有多大？”没想到对方反问自己，陈立的心思已经完全从眼前的奇景移到了手机里的对话上。 “估计是总部大楼？或者是某座巨型工厂？” 这条消息发出去后，左等右等，又没了下文。陈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独自逛了很长一段时间。 过了这么久，那两人应该也讨论完如何安排自己了吧？他连忙向着园林一角的某座雅间跑去。 “很简单，我改变主意了。出口就在你来时的方向，慢走不送。” 那位姓方的年轻主管坐在红木桌案前，用指节敲打着案桌。唐主管正往茶壶上浇着热水，闻言并无反应。 陈立双手放在膝盖上，急切地说到： “方、方主管，我该交代的都、都交代了，您不是说，您手下还缺、缺一个电，电子…” “哦？我说过吗？你有证据？就算有，我也没说过你交代完就能得到这职位吧？”眼镜男扯起嘴角，没有看陈立，而是盯着唐鹤手中的紫砂茶壶。 陈立没有起身。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眼角涨红，感觉一股郁结之气在胸口到处乱撞。 “何况你自己都说，你已经把能说的事情都说了。换言之，你手上已经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了，我还留你做什么？” 陈立低下头，感觉一滴眼泪已经在眼角成形，但他快速眨眼，将这滴眼泪消灭于无形。 眼镜男的目光移动到了他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知道外界是怎么评价我们公司员工的吗？” “公司狗。”陈立闷闷地说到。 “对咯。”方主管推了推银框眼镜，“狗咬狗，一嘴毛。看你现在这废物样，别人咬你不是一嘴毛，而是一口肉。就算能混进公司里，你又能干什么？” “我不、不废，”陈立被他的话激的恼火，舌头越发不利索起来，“我在军、军队和天际武、武装干过特、特勤，电、电路和应、应急我都懂。” “如果你真有自己说的本事，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军队或者天际武装？”方主管做了一个夸张的挑眉表情，“不会是出于良心的困扰吧？” “军、军队留、留不下来。在天际武、武装太危、危险，我想在S市附、附近找份更安、安全的工作。” “你怎么想都是其次，”方主管慢条斯理地说，“我司业务以民用为主，技术要求更高，以你的背景，不可能达到我司技术人员的能力要求。狗咬狗你又不擅长，在我看来，你并不适合在我司工作。” 陈立一声不吭，只是紧盯着对方镜片下平静的黑色眼睛。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假设有一天，即使你回家了，但回家的那个并不是你，你的母亲会有多伤心？” 看到陈立迷惑的眼神，眼镜男叹了口气。 “总之，最后劝你一次。现在离开，我们就当没见过你这个人。” “方主管，我真，真的很想要，要这份工作。请您划，划条道下来，我该，该怎么做？”陈立眼睛湿润，恳切地说到。 “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求学若渴的份上，我就教教你怎么做一条合格的公司狗。” 眼镜男对陈立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一点，“第一点，别老是握着拳头，要看看自己手里有哪些筹码。” 对方扳开他的拳头，在他空荡荡的手心画了一个圈。 “比方说，面对我要赶你回去这一局面，你手头有哪些筹码可用？记住，街头帮派和恐怖分子才把武力威胁挂在嘴边。对公司狗来说，动用武力威胁只意味他已经没招使了。” 筹码…陈立感到有些头疼。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个完全用不着考虑这些东西的纯技术职位。 但他也清楚这只是幻想罢了。诚如对方所言，自己那点技术，在公司的用人标准前完全不够用。 “你们之前提，提到了监管部。”他犹豫地说到，“我可，可以威，威胁…” 陈立偷偷看了一眼正专心品茗的唐鹤主管，和正仔细打量他的方主管。见两人闻言都面不改色，他便鼓起勇气说了下去： “如果你们不，不留下我，我就把内邮泄、泄露的事情告诉监管部。” “出发点还行，可惜思路大错特错。”方主管似乎有些失望，摇着头说到，“目前这起事件的知情者，确实只有你我三人。假设你能接触到监管部的员工，送他们一起可以在例会上质问唐主管的网络安全事故，他们想必非常欢迎。” “但归根结底，你也不过是给唐主管添了一点小麻烦而已。毕竟世界上并没有完美的防御。米国巨头们每天都会对我司发起上万次网络攻击，一年下来总有那么几次网络安全事故。而你自己呢？监管部的人会因为你出示证据，私下给你提供一个让你入职的机会吗？” “不，不可能…”陈立嗫嚅到。 “第二点，分清敌友。” “你该庆幸那个前台机器人的算法让它把消息发给了唐主管的下属，我们又正好在附近等咖啡。主管有特招名额，而不希望假邮件这件事被放上台面的我们，就是你入职的唯一希望。当你跨进公司大门，你的敌人和朋友便已注定。我和唐主管现在就是你的朋友。” 陈立呆呆地盯着方主管的鼻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镜男也不再说话。 唐鹤提起茶壶，手腕微倾——茶汤从壶嘴流出，将方主管身前的白瓷杯补满。眼镜男在桌案上轻叩两下。 陈立身前的瓷杯始终是满的。他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拿起瓷杯，凑到嘴前。 茶香氤氲。 陈立抬手将茶水一饮而尽，那副架势似乎不是在品茶，而是在喝断头酒。 “方，方主管，我实在想，想不到，能留下的筹，筹码…” 眼镜男闭上眼睛，用手拧着眉心。 “那就滚蛋吧。实话告诉你，以你这脑子，留在公司也只会给自己和其他人添麻烦，不如早点滚蛋——”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陈立便凑到了他脸前，主动吻住了他半张的嘴唇。 方想先是一惊，随后便自然地微微偏过头，一手扣住对方的五指，一手抓紧对方脑后的短发，加深这个吻。他一点点发力，索性将陈立一直压倒在了桌案旁的软垫上，才松开对方。 两人分开时，嘴角还拉着银丝。 唐鹤熟练地将茶壶放回茶船上，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若未见。 茶香混合着微甜的津液，味道并不可怕，甚至给人一种清新温和的错觉。 我做了什么？陈立躺在软垫上微微喘气，茫然地眨着眼睛。啊，我想起来了。老妈让我好好和未来的领导相处…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好好相处？ 一只有力的手将他从软垫上拉了起来。 “第三点，事情只有你做不做得到之分，没有卑劣还是高尚之分。敏锐地发现他人心中的念头，把这些念头作为你最重要的筹码。这一点做得还不错。” 方想推了推银框眼镜，恢复了一贯彬彬有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 “陈立先生，你好。我是康威集团质量管理部门主管方想，也是你未来的主管。欢迎你通过特别面试，入职康威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