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溪秋明》 第1章 重逢无相认 望舒河畔,十里长街铺瑞雪。 寒气挡不住人们贺岁的热烈,街上烟火喧嚣,忙着置办年货的、趁岁末卖力吆喝的、手拉着手游街贺岁的。 万家灯明,炊烟升腾,吸引来了刚及冠的小皇帝。 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如何按耐得住不去与民同乐? 这不,匆匆上过早朝,嘱咐完城中有司防范火烛的事项后,便换上常服,招呼三两随从直奔街市而去了。 “白兄,朕平日久居深宫,不曾想外面的天地如此阔大诱人,这么多新鲜玩意,我眼睛都要看瞎了。”小皇帝只顾拨弄手中花灯,头也没抬地对并肩男子慨叹道。 “陛下切莫拿龙体开玩笑,您康健得很。” “白兄,你好是好,没人比你还照顾我的了,可就是太无趣了点。” 小皇帝嘟起嘴,迈快步子,赌气似的挤进了前方人潮里。 身子骨嫩,能钻,一溜烟人就没了影。 男子赶忙领着身后的随从跟了上去,这一下更把原本拥堵的街市挤了个水泄不通。 万一给小祖宗弄丢了,别说自己小命,九族都得跟着遭难。 众人心里都有数,一点不敢怠慢,顾不得喊骂,横冲直撞冲散了人群,四处张望小皇帝的身影。 磕磕碰碰到了前面开阔地带,一袭鹅黄映入眼帘,吊在心头的大石头才都落了下。 男子快步上前,正欲规劝两句,却听得一声发颤的命令。 “快救人。” 男子顺着小皇帝目光看过去,一乞丐模样的糙汉站在河岸上,张开双臂,似要轻生。 “这背影……好生熟悉。” 正愣着神,小皇帝重重一掌拍肩,将他拽回了现实。 男子当即蹬地跃起,虚踩几步腾挪到其身后,伸手揽腰往回一用力,将人扯了下来。 刚松口气,却不想原本软绵绵的身子竟猛地一绷紧,拼了命地往前扑,嘴里不知哀嚎着什么,语气极尽悲戚,活如落入陷阱受伤发怒的小兽,拼死也要挣脱桎梏。 男子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也没闲心思想了,他牙关紧咬,双臂肌肉拱起,十指相交死死环住那人腰际,可依旧在一点点地脱手。 眼见对方就要像离弦之箭射出,他没辙了,猛提膝盖重重一击,落点是其胯部。 奏效了。 对方脸色一白,昏厥倒地。 虽说手段下三滥,但好歹能救人命,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满心愧疚地蹲下查看情况。 还好,只是略微红肿,并无伤及根基。 男子吩咐一番侍从买药,一手环颈一手揽腰将人抱起,走到棵看着还算靠谱的榕树前,平放在了地上。 耳旁飘来笑声,一抬头就见小皇帝捂着嘴,“白兄,你一向性子温和,架都没见你跟人吵过,没想到今日竟能下这等狠手,弟弟我佩服、佩服。” 打趣完还双手作揖,像模像样地对男子躬身行礼,没一点君王架子。 男子羞得耳根也红了,恨不得自己现在跳到河里去。 好在买药的侍卫手脚利索,正巧回来给解了围,两手呈药复命。 男子取过东西,丢给几钱碎银作赏,便转身忙活上药。 刚俯身就听得一声“慢着”,他微皱眉头撇过头一看,小皇帝凑了过来,嘴角噙着坏笑。 “白兄,你功夫了得,还识岐黄之术,我可得多跟你学习学习了,让我观摩你上药,可好?” 男子虽心有不愿,但小皇帝借着这么正当理由,只得从命。 小心上药之余,眼角不时瞥过去,该说不说,小皇帝这副抿嘴敛容的模样倒真像回事,接下去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看完了全程,直到男子朝他面门挥挥手才晃过神来。 “白兄。” “欸,陛下。” 男子见他神情认真,像有话要说,遂正色以对,待其开口。 小皇帝皱起眉,一脸高深地指向地上躺着的人,好一会才出声:“好皮囊,细嫩滑溜,白玉无瑕,别看他邋里邋遢的,骨相可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嘛,内个尺寸小了点,不过!”他举起右手食指,接着道:“若是去当小倌,当之无愧的行首,乌环城内、不,咱大应国内,无人能出其右,我打包票。” 男子哑口无言,仰面朝天,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随行的侍从也纷纷朝别处张望,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这时,一声淡淡的呻吟打破了尴尬。 “娘,我疼。” 男子朝四周迅速打量一番,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地上那人,只见他面容扭曲,微张的嘴巴抽动着,大腿根部轻微地在抽搐。 想必是药效发作,□□燥热难安。男子再次撩开其下衣,不嫌弃地低头哈了哈气。 “白兄,你莫不是也觉得朕说的在理,想一饱口福?” 小皇帝难掩兴奋地戏弄道,男子只当做耳旁风,继续专心哈气散热。 这么个话唠在一旁念念叨叨,他静不下心,心烦意乱地四处乱看。 突然间,他注意到一样东西,顿时瞪大了眼。 一块胎记,形如剑柄,长在肚脐眼下方。 怎会如此巧合,莫不真是他? 男子猛然抬头,锐利目光朝此人脸庞射去。 真别说,越看越像,是他没错了,不过,怎么瘦了这么多…… 男子心脏莫名一绞。 他闷哼一声,捂了捂左胸,再看过去时,那人眼皮在翕动。 不好,他要醒了。 男子噌地起身,拉住小皇帝衣袖就要走。 “陛下,天色已晚,回宫用膳吧,别饿着了。” 小皇帝有些狐疑,但也没拦着,乖乖跟着走了。 走出去没两步,不消想如此罔顾旧情妥不妥,男子过不去本能的道德关,伤了人不说赔银钱,当面道个歉都没有,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实在是惴惴不安得紧,趁着小皇帝低头把玩花灯的工夫,他飞快扭头一瞄,身手极快地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往预估的位置猛地一甩。 没有清脆的落地声,成…… “啊——” 还以为大功告成,结果转瞬就响起一声嚎叫,众人皆闻声回头。 “白兄快看,他醒了,你果真医术高超,大过年的,只盼他别再干傻事了。” “活生生疼醒得是砸到了伤处吧……”男子想想都疼,不忍地闭上了眼。 “白兄,你咋了,眼睛眯得这么紧干啥,不舒服吗?” 他僵硬地转过头,费大劲睁开眼,脸上写满窘迫,磕磕巴巴开口:“没、没事。” “陛下我们快些走吧,别让皇后娘娘等着急了。” 一行人匆匆往皇宫赶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只留下可怜的明洛在原地喊骂,“奶奶的,拿银子羞辱我也用不着专挑这儿砸吧,痛死老子了——” “白兄,我咋好像听见那人叫声,定是惊讶自己被救了回来,也不知道是道谢还是叱骂咱。” “罢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望他能自渡吧。” 小皇帝说完看向男子,脸上漾笑,纯真的眼神对上他双目。 男子错开目光,揩了揩鼻子,沉声糊弄道:“自然、自然。” “呃,陛下,咱们得再快些,和皇后娘娘约好戌时的,这都快亥时了。” “好。” 小皇帝轻轻应声,加快了步子,一众侍从紧随其后。 “啊——” “疼——” 明洛只是稍稍侧身拿药瓶,大腿不自觉用了点力,便疼得七荤八素。 他满面狰狞地忍着□□的剧痛,一手牢牢捏住瓶子,生怕不小心松了手掉地上滚走,那样可就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没了。 沉寂片刻,他鼓足气,拿药瓶的右手一寸寸地抬起,左手手臂死劲撑地,青筋爆起。 终于,小心翼翼地将它凑到嘴边,他牙齿猛地用力,“咯嘣”一声,木塞落地。 接着又是同样用神,一点点将其挪向患处,过程十分顺利,没扯动下身一寸皮肉。 胜利就在眼前。 明洛长吁口气,放松地闭上眼,放任右手侧倾。 “咚。” 瓶子掉地上。 “砰。” 头砸到地上。 他,疼昏过去啦! [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逢无相认 第2章 往昔不可忆 “恭祝陛下新岁胜意,圣体永康。” 棠梨宫前,早早候在路旁的侍女屈身行礼。 “嗯,有礼了,赏。” 男子应声拿出事先准备的喜袋递过去,侍女双手接过,再次躬身谢恩。 紧接着指引带路,众人有序排队跟上。 行至门前,小皇帝停下脚步,抬头望去,桃符上墨迹尚且未干,月光下泛起淡淡白光,朱红的门檐刷了新漆,上回来险些沾上发际的蛛网不见了踪迹。 他目光再往下,落在陈旧门槛上,没多想跨步越过。 一入门微香扑鼻,庭院内棠树梨树,一左一右,花瓣随晚风飘落,如胭脂色的玉絮蹁跹起舞。 月白风清,落芳洒洒,此间自成一方世界 “白兄,你觉着这景如何?” “回陛下,臣不曾见过比这更美的了,这等良辰美景,想必花了皇后娘娘不少心思。”男子恭敬答道,眼里闪着亮光。 小皇帝蔑笑一声,视线望向远处,自言自语般低叹了句:“好是好,就是太淡了些,没年味。” 说罢迈开步径直往前,再无它景入眼。 男子跟到殿前停下,侧立站定。 小皇帝前脚刚进殿,便轻快地道了声“免礼”,皇后刚要弯下的身子闻言直起。 她含笑盈盈,上前取下大氅,又端来一盆水,伺候小皇帝净手。 “这白闪闪的所为何物?” “陛下,这水呀是今夜年羹饭的淘米水,洗了它,烦心事就都留在旧岁了。” 洗净,皇后放下水盆,从袖中取出帕子替他细细擦干。 不经意间眉眼轻扬,二人眼神交织,皇后莞尔一笑。 “皇上,入席吧,该开宴了。 二人一右一左,依次落座。 “这是昨个新开坛的鹤年,皇上尝尝看。” 小皇帝浅斟一口,皱了皱眉,朝前探身呼唤:“白兄,不来一块吃吗?” 人未见着,双膝跪地的声音传入,“回陛下,此乃您家宴,臣不敢乱了规矩。” 小皇帝闻言拂袖起身,三步做两步出门到他跟前,俯身一拉,两手自他臂膀上往下滑,末了握住他的手掌。 心疼的神情顿时浮上脸庞,小皇帝略带责备道:“白兄,你看你,手都冻成这样了,还搁外面杵着,都一家人怕什么。” 说完也不等答复,便牵着他手粗暴扯了进去。 皇后脸色如常,浅笑相迎。 男子躬身行礼,待小皇帝入座才挑了个对侧最远的位置坐下。 屁股还没坐稳,小皇帝便举起酒杯,兴冲冲喊道:“闲话少叙,先来碰一杯。” 皇后与男子连忙起身,依次碰杯敬酒。 碰完杯众人动筷,各自无言吃过半晌,一声轻唤打破了沉默。 “阿湫。” “何事?陛下。”皇后搁下筷,坐直身子转头看去。 “这么些年来,咱俩相敬如宾,朕没有食言吧。” 皇后面色忽而沉下,缄口片刻后点了点头。 “按照约定,朕只要在位一天,你就是大应的皇后,这个名分不会变。” “但……”小皇帝顿了顿,语气柔和几分道,“朕怎么说也是个人,也需要有人做伴,不仅是感情上的,还有……身体上的。” “臣妾明白。” “当然了阿湫,你同中意之人往来,朕也不会过问,我们各自安好。” “陛下,臣妾既许给了你,便是一国之母,一举一动受天下子民注目,臣妾不会另觅新人。” “朕凡人一个,扛不住七情六欲,还望你能理解。” “陛下整日政务缠身,自是需要人来照顾的,臣妾理解。” “待会炮竹一响,就是新一岁了,朕就在今夜说清楚了吧,明日即行册封。” 皇后脸色平淡如水,盯住小皇帝看,眼里带了几分好奇。 只见他缓缓起身,走到男子身旁,屈膝半跪,一把抓过他垂下的手,轻轻地,将唇贴上了手背。 座位上的两人皆是骇然,隐约感受到他是何意,却都不敢往那方面细想。 又见他扬起头,满脸宠溺对男子说道:“白兄,朕封你作侧君,名分同贵妃,可好?” 此话一出,天地失语。 偌大的宫殿死寂一片,惟余庭院内晚风拂过花树的沙沙作响。 小皇帝又大又圆的眸子无所顾忌地凝望眼前人,眼波楚楚,秋水盈盈。 男子好半天才晃过神,猛地将手一抽,起身行礼道别:“陛下,臣……臣今日忘……忘如厕了,先行告退。” 最后一个字没吐全,人已经撒丫子跑到了门口,还不忘转身向皇后也道声别,才又大跨步冲了出去。 皇后捉摸不透的神情透出一丝苦笑。 都没自己什么事了,还留在这自讨没趣做甚。 随即也匆匆道别起身,转进了寝殿。 小皇帝面色如常,像没事人似的坐下接着进膳,酒足饭饱后吩咐下人收拾,才扬长而去。 “娘娘,陛下走了。” “走了好,这天杀的东西,从前瞧不上我就算了,如今竟还找了这么个臭男人来折辱我,真是气煞我也。” 她倚在床头,捶胸痛骂。 “大过年的,娘娘莫要动气,坏了吉祥可不好。”婢女心疼劝道。 她眼里噙泪,失神的眸子望着头顶横梁,不堪的记忆涌上心头。 那年小皇帝刚经丧父之痛,日夜不休待在灵堂守孝。 正值九五寒天,太后担心他单薄的身子,便遣了当时尚且是小宫女的她,送碗热汤团过去。 兴许是苦楚郁积多时,他看到这样一个素雅美人,便按耐不住心中积火,霸王硬上弓夺了她的清白。 面对天子,她不敢动手反抗,怕惹来杀身之祸。 身处灵堂,她不敢出声呼救,怕扰了逝者清静。 只能听之任之,于苟且中沉沦。 她本以为,他会担下此事,像个汉子那样。 谁知这是个翻脸不认人至极的货色,完事后不仅甩甩手走了,走前还将一整碗汤团,连着汁水,尽数倒在了她身上,假装这一片狼藉皆是她一人所为。 她永远也忘不了撕裂后淋上热汁的钻心之痛。 她失了气力,像尸体般躺在地上,在天寒地冻中苦苦煎熬。 那一夜,她时刻盼着,他能回心转意,折回来抱起她,在她耳边轻轻道声歉。 可麻绳专挑细处剪,厄运专找苦命人。 她等来的,却是冷冰冰的宰相,还有他一众侍从。 来拜祭先皇的宰相大人见了那样一番情形,当即怒不可遏,一声呵令将她下了诏狱。 是啊,谁能想到,儿子会秽乱老子的灵堂。 她在那蛇蚁鼠虫横行、吃人不吐骨头的狱中,整整倒挂了三天三夜,□□。 其间汤团汁水流落,甜味里带了一丝血腥。 三日后,她被如约放下,落地的头一件事,便是接旨。 她只当是问斩的旨令,不曾想,是立后的诏书。 太后救了她。 没理由送碗汤团送一个时辰,他们**正欢的时候,太后便已派了人前去探查情况。 果不其然,小太监尚未走近便听得声响,躲在暗处悄悄探头,眼前赫然一幅春宫图象。 听完下人复命,太后也曾抱有希望,好儿子能回去收拾残局,故选择了按兵不动。 谁知翌日清晨,传来她下狱的噩耗,好一个亲生儿! 太后气得不轻,亲自赶到景和宫,将酣睡正欢的不肖儿揪起来,拖到了太庙罚跪。 谁知他嘴比下边还硬,滴水不进地跪了三天愣是未交代分毫。 最后实在没辙,眼见老娘就要撞死在列祖列宗灵牌前,小皇帝才服了软,不情不愿派人拟了诏书,纳她为后。 最初两年有太后跟在屁股后边耳提面命,两口子日子过得还个模样。 后来太后染疾,没撑过去,崩了,再没人会庇护这寒门出身的小女子。 所幸,皇帝这回倒没再翻脸,兴许是相陪日久生出了些许情愫。 太后丧事尘埃落定后,他手书一纸血书,上边只落着短短一句,却格外有力。 “朕在位一日,祁湫即大应皇后。” 但仍与她约法三章,不在她这过夜,不同她行夫妻之事,外人面前恩爱如常。 好在总算再不用提心吊胆,她三拜谢恩,从此安安分分地在宫中打理花草,读诗作画,还给自己的寝宫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棠梨。 庭院内两株花树便是依此而植。 两三年倏尔而过,每逢年节、祖祭,小皇帝都会来用顿晚膳,二人就像故友一样,打一打趣、聊聊近况。 小皇帝常问起她可有意中人,允她接进宫来也好做个伴。 每每被问起,她便会想,他意中人又是谁?他平日可有人作陪? 她总忍不住猜,是何其惊才绝艳的女子,会让他舍得倾心相守,而非仅像对她那样寻一时快活。 若是她不如别人也便罢了,可他,竟好的是男色。 所以他冲动那晚,便纯粹将她当做了发泄工具? 不行废后之举,是怕落人口实,损了天家颜面? 从头至尾,对她并未有过分毫真情实意,是吗? 她失声啼哭,泪水点滴落下,直到天明…… 心碎整夜的,却不止她一个。 玄秋白失神望着窗外不时炸开的烟火,心也随之迸裂。 “他怎么,瘦成那副模样了……” 他疼得佝偻了背,双手死死捂胸,心跳很轻,数不清拍子。 记得那年初相见,他还是个圆滚滚的小胖球,猜拳的时候总能看见手背上几个浅浅凹进去的小肉坑。 自他娘离世、举家连夜迁走算起,今年该是第十个年头了吧。 阔别多时,没想再相见他竟已沦落如此境地…… 物是人非事事休,玄秋白心中唏嘘不已。 “不能任由他寻死,我得去找他。” 他猛拍桌子腾地起身,匆匆把脚趿进鞋,用力扯开门。 一推门直愣在原地,谁能想,门前竟站着个小皇帝。 他小脸红扑,两手交叉紧紧抱胸,不住地呼气,似是等待多时了。 “陛、陛下,您来了怎么不进门,今夜雪大,风也大……” 刚想提醒他别让冻着,可晚宴上的事历历在目,这句关心不似平常一般容易说出口。 “朕吃撑了,出来吹吹风,好消化快些。倒是白兄你,这么冷的天,踩了鞋要去哪?” “我……臣……” “莫非,是有哪个良人要寻?” 玄秋白被逼问得一个字也吐不出,脸色煞白。 小皇帝笑着发问,一边把身子压上去,一直逼到床边,他一个踉跄往后倒了下去。 小皇帝不断朝前,手上还不住脱衣裳,一直到御寒的肚兜都扯了下来,抓在手中。 眼见再不反抗就要被吃干抹净了,玄秋白瞅准时机正要一挣而起,却见小皇帝将那皂色肚兜铺展开,五个指头捂上了自己的脸。 他只闻得一股异香,随即昏去。 “不从老子也让你从了,不识好歹的家伙。” 小皇帝拿开肚兜随手一丢,拍了拍他的脸,得逞地笑开。 [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往昔不可忆 第3章 往事如云烟 明洛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他缓缓提起上身,和着淡淡月光,仔细打量起伤处。 痛是痛了些,好在效果甚佳,肿胀消了不少。 他尝试地动动腿,□□一点疼也没有,可算松了口气。 夜半凉风吹过,激起些许尿意,他起身解手。 腿有些酸麻,他两手扶树借力,腹部稍一用力,暖流顺势流出。 好半天没放水,他肚里存了不少,吹着呼呼冷风,尿得很是舒服。 可活神仙才做到一半,沉闷的棒击声便在身后响起,屁股顿时酸痛不已。 一下,两下,落棒又重又快。 他止住尿,转头就要反抗,背上当即遭了一击,似有尖刺入肉,他疼得腰弯下几分,头死死抵住了树。 “别动。” 粗犷嗓音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洛惊觉后背凉飕飕的,还有液滴滑落之感,是血无疑了。 屁股被捶烂也比后背被戳满窟窿强,他不敢再动弹,老老实实挨打。 他边挨打边暗想:“这人下手虽重,却十分有章法,力及肉止,骨头一点不伤到,该是在宫里专打板子的高手,想必是仇家雇来的。唉,看来我照不到来年的日光了。” 除夕团圆夜,家家觥筹交错,传出的皆是碗筷相击、酒杯相碰之声,清脆而悦耳。 可这皇城水脉、望舒河畔,却是另一番光景。 恶徒视人命如草芥,一下接一下,奋力挥动手中棒槌,所落之处紫青一片。 寒鸦已绕了三匝树,沉闷的棒击声仍声声入耳。 明洛眼神迷离,臀部已失了知觉,唯一能让他感知到其存在的,便是那儿|受肿胀肉块挤压产生的不适。 不知过了多久,闷响终于停下,明洛只觉后臀犹如烂泥一块。 但这还没完,此人接到的命令是:毁掉一整个。 让他再勾搭不了男人,连下九流的小倌都做不得。 “一整个”,又怎能放过那一处? 但打人者似乎也累了,往地上扔了个物件,让他自己对准坐下。 明洛失焦的双目刚一打眼,便猛地聚起了神。 只见一根硕大粗长的棒子,其上布满尖刺,还沾着血丝,应是先前自己背上的。 他别无选择,忍着痛掰开双|瓣,吃力蹲下,苍白的脸上挂了丝惨笑。 娇嫩的皮肉若有若无地搭上了尖锐的顶端,他感到疼痛在加剧,索性心一横欲一鼓作气坐下。 正蓄好力,突然,后背冒出一股巨大推力,他猛扑向前,侧身倒地。 余光瞥去,两个身着乌袍的人影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他竖起耳朵听,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沉寂。 眼前的景象却越转越快,他分不清是他的人被拖着转,还是天地在旋转。 渐渐地,意识剥离身体。 “我这是在哪?” 明洛上下打量自己,全身光脱脱的,该有的伤痕依旧在,但一点儿也不痛。 他用手轻轻触摸,试探两下没有丝毫感觉,大胆用力按下,手掌竟直接没入血肉中,融为一体。 “这是,我的魂魄么?” 他抬眼望去,四周迷雾重重。 迷茫地环顾一圈后,他死死盯住一个方向,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不自觉挪步走去。 脚下并不平坦,时而有绊脚石子。 他一路摸索向前,视野渐渐明朗,一座茅草小屋显现,正门户大开着。 还不及思索是否往前一探究竟,凄惨的闷哼声传入耳畔,他闻声不自觉就冲了过去。 眼前景象仿若森罗地狱。 几个黑衣壮汉手持石锤,颐指气使地围殴着一中年女子,那女子身上已是血迹斑驳,皮肉裂开数个口子,最恐怖之处依稀可见裸露的白骨,其上裂纹若隐若现。 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屁股,庆幸那人打肉不打骨。 那女子已面无血色,却仍爆发出惊人的气势,扬声道:“尔等乱臣贼子,杀我也只会靠些下三滥的手段,来日九幽黄泉下再相见,我叫你们连奈何桥都过不了!” 一众黑衣男子闻言皆无声,唯手中石锤纷纷挥动,毫不留情地击打在女子单薄的身子上。 那软绵绵的身子如风中柳絮,血肉不堪的瘫作一团,失了所有的气力。 男子们见其气息已绝,也不再下狠手,将屋子四处翻找一番后,便大摇大摆离去。 明洛强忍恶心,正欲上前查看。突然,一小男孩从暗处窜了出来,神经兮兮地反复打量四周,确认没人后扑到了女子身边。 只见他毫不在意女子身上淋漓鲜血,细嫩的双臂轻轻环上其脖颈,将她的头微微托起,巴掌大的小脸贴了上去。 片刻后,哀嚎声从他喉中迸发开来。 不似稚嫩的啼哭声,更像席卷大漠黄沙的狂风,呼啸刺耳。 直到男孩哭得不能自已,仰面而泣的时候,明洛才看清了二人相貌,他顿时一惊。 那小男孩就是自己! 确切说来,是儿时的自己。 而那女子的身份,则更为骇人。 她那张鼻青脸肿到不似人的脸,恐怕亲生父母也难辨。 可他却敢笃定,因为那正是他尚处襁褓之时日日夜夜端详的,他母亲的脸庞! 他一时失神,嘴巴大张,刻骨的悲伤如大水漫灌,一遍又一遍,涌过他五脏六腑。 他只觉心揪着痛。 痛得要命。 一直痛到这副非肉质的躯体烟消云散…… 他醒了。 “好舒服,这是软榻吧。” 他惬意地扭了扭身子,朦胧睁开眼,一张熟悉脸庞在面前晃动,像极了他那位同乡,他不禁轻唤出声。 “老白哥?” “好歹没被打傻,还认得我这个哥哥。” 一声爽朗大笑炸响,在空旷的厢房内荡开。 熟悉的乡音,明洛这下确信是他老乡无疑了。 白醒身,青城人士,少时参军,屡立战功,离军后受前朝皇帝恩宠,成了一司之主,掌管宫中礼乐。 不愧是戏班头子,声音清亮而有神,听得人心胸都不自主跟着共鸣。 明洛本来做完那梦就难受得紧,五脏六腑都好像绞作一团,现下听得这极富穿透力的笑,更忍不住作呕想吐。 他蜷紧身子,双手交叠捂胸,极力忍耐。 白醒身觉察到不对劲,连忙俯身凑近,语气满是关切道:“没事吧洛哥儿,打小你身子骨就弱,不知道哪个天杀的给你揍成这样,佛祖保佑你扛了过来,大过年的碰上这档事,真命苦哟。” 说着他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怒火,两个沙包大的拳头当即攥紧,一肘径直抻出狠狠砸到床头的墙板上。 这下倒好,明洛刚憋回胃里的东西又涌上喉间,一发不可收拾直往前窜。 他想起身,□□却完全用不上力,反而上半身这一用劲帮了大忙,东西一股脑吐了出来。 满床污秽。 白醒身倒也不慌,大手一挥招呼下人来换新被褥。 自己则一把将人抱起,一手环腰搂住,另一手腾出来端水伺候他漱口,又拿毛巾替他擦干净嘴。 “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白醒身轻轻将他放下,用不似他的柔和声音问。 明洛愧疚地摇了摇头,不敢再麻烦人家。 可咕咕直叫的肚子出卖了他,白醒身会意,立即起身,要亲自下厨去。 走前不忘给他掖好被角,还神秘兮兮地让他猜做的什么菜。 明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两滴清泪顺眼角流下,一点泪痣水润透亮,平添几许哀伤。 他想娘了。 上次被这么照顾,还是阿娘在世的最后一年。 算而今,十年的岁月已悄然溜过。 回首望去,只叹得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 越想心里越憋得慌,他索性阖眼睡去。 玄秋白是被冷醒的。 睁眼一看,自己□□平躺着,一旁的炉火已熄了多时。 “嗯……” 一声软哼吓了他个激灵,他极快地环视屋内,床脚靠墙处缩着个人。 定睛一看,哦,小祖宗啊,他还以为进贼了。 不对,昨晚…… 这小子可比贼都居心叵测,昨晚自己不明不白睡去估计就他害的,他现在手上脚上缚着绳又是何意。 坏了! 这是要玩生米煮成熟饭那出? “白兄,你昨夜,对弟弟好无情啊,弟弟都要疼死了。” 小皇帝将被绳紧捆的双手举至胸前,鼓起腮帮嗔道,眼尾泛着红。 “你……你别胡说,冤枉了老实人,我可没对你做什么,昨晚。” 玄秋白全然顾不上君臣之礼,手指颤抖指他道。 小皇帝还想再过过戏瘾,但看他急成这样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他把头一扬,满嘴恬不知耻,“是是是,白兄最、最、最正人君子了,都是我自作多情,替我解个绑,我给你磕头认错。” 玄秋白半信半疑走近,生怕这小妖精又耍什么阴招。 眼神看上去满是真诚,就怕暗地里藏的那只狡黠的老狐狸,啥时候又蹦出来咬他一口。 “这自缚的绳艺是打哪儿学来的,还如此紧致,肉都被勒出沟来,旁人都不好解。” 玄秋白一边琢磨,一边疑惑惊讶,神情复杂地打量了他一眼。 “迷晕我,又给自己绑起来,也不怕昨夜真来贼,给两人一锅端了。” 他在心里小声嘀咕,不敢说出声,怕又给下了套,千万句牢骚只汇作一句无奈叹息。 “我的陛下啊!唉……” “我又成你的了?白兄你可真口是心非,还是舍不得我的吧。” …… 又给这小流氓寻着了可乘之隙,这找谁说理去。 索性半点声响不再有,脑子里也啥都不想,埋头专心解绳。 谁知这也还是逃不过。 “白兄认真的样好俊,弟弟想要了。” 脾气再好也经不起这样折腾,玄秋白真火了,将解了一半的绳重重抛到他身上,看也不看他便转身下了床。 穿衣,点炉火,烧水泡茶。 他面向窗牗而坐,手捧清茗,跟没事人似的。 身后床板咿呀不停,他头也不回。 床上人一个劲低喘,他只管喝茶。 一泡茶饮毕,屋内也重归寂静,许是热茶暖身,心也跟着软了,他还是站了起来,要去解绳。 转身一看,人竟已自个解了绑,乖乖样坐在床上。 仍旧是纯真目光盯住自己看,他侧头躲过,正声问候:“陛下喝茶么?” “嗯。”小皇帝语气正经地应道,想是闹够要说正事了。 玄秋白恭敬地递过杯茶,侧身直立,等他发话。 “白兄,朕昨夜那般行事,实在是有苦衷。” “皇后勾搭宰相,叫朝中众臣给朕施压,上书奏请朕搬回去与她同住,并快些诞下子嗣,册立太子。” “朕若是明言不允,少不了被扣上不顾国本的罪名,史书上写朕坏话倒没什么,只怕到时候蛊惑人心,引万民激愤,这样他们便好废了朕……” 小皇帝说着眼里含起了泪,楚楚可怜样好不叫人心疼。 “陛下过虑了,向来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王臣废君的理数。” “更何况您乃先皇唯一的子嗣,真龙血脉嫡出,他们去哪找谁来替您呢。” 小皇帝一听当即收起了那副可怜样,转而满是哀怨道:“哼,他们还不敢?这些年同北漠私下的臭勾当还少吗!我那位皇表兄,可是对我这位置觊觎得很呐,指不定哪天就给他老子杀了,夺了位起兵谋反来了。” 世人都道皇家好,可其间明争暗斗,又岂是一般人受得住的。连陛下这么天真纯良之人,都难脱猜疑算计的泥沼。 玄秋白在心中默叹,一时不知如何答他。 “白兄,帮帮弟弟吧。” “你不中意我我们便什么也不做,只是装个样子做场戏,让他们以为是你勾引的我,致使我与皇后感情不和,这样我也好开脱,你看可好?” “这……陛下,臣的脑袋恐怕难保啊。” 他不是傻子,当挡箭牌是要没命的。 “放心吧白兄,你只是我的近侍,一没兵权二没家世,他们不会有大动作对你的,充其量耍点小把戏,他们行事不周密我们也好抓破绽不是?” 过了半晌仍无答复,见他还如此犹豫,小皇帝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正色看去,缓缓开口: “秋白兄,你可说过,你永远是我这边的。” 玄秋白闻言,恍惚了神。 是啊,当初他武举高中魁首,本该接任禁军统领的位子。 却被奸臣将官职移花接木给了自己侄儿,草草一句此子品貌不善,便打发了两袋金子叫他回乡安生。 最后还是小皇帝,虽那时即位不久、无力保下他的官位,但也力排众议收他做了近侍,并向他许诺,独留他一人在身边,再无贰者。 这么多年过去也的确如此,风风雨雨皆是他陪着走过。 他也曾不止一次表过忠心,只要陛下还留他一天,他便一天舍命护他,死生不弃。 夫妻感情不和,是家事,他管不着。 但朝臣各有各的心思,纷纷想借机牟得好处,陛下困于权力漩涡中,随时有倾覆之险。 自己又怎好只顾项上头颅,眼睁睁看着这位恩人、伯乐沉沦于朝堂争斗中,最后落得和先皇一样的傀儡下场。 有人要对陛下不利,他第一个不答应! “扑通。” 玄秋白双膝跪地,连磕三响头,伏地不起道:“臣万死,若无陛下极力相争,臣何来今日。” “陛下有难,臣不舍身相助,只想着保全这条贱命,臣辜负了陛下的恩宠,有愧于您收留之恩,还望陛下好生责罚。” 话毕,他起身拿走桌上镇尺,再度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呈上。 “白兄,朕不罚你,你要不想,就不勉强了,不必如此。” 小皇帝以为他是拒绝,以进为退逼自己妥协,索性顺了他意不再逼他。 哪知自己话刚说完,他便将镇尺放到了地上距身前几寸的位置,发了疯地磕起头来。 额头砸在青石镇尺上发出清脆声响,很快染出一片红晕,空气中弥漫起淡淡血腥味。 小皇帝蹲下将手覆在镇尺上,另一只板住他的肩膀,脸凑前与之四目相对,颇带警告意味地摇了摇头。 额头血肉一片,沾着几根湿发,看上去叫人动容不已。 往下是一双清透眼眸,目光里满是决然。 他舔了舔流到嘴边的鲜血道:“皇上,臣愿做您最锋利的一柄剑,您君令所指,便是我剑锋所至。” 小皇帝有些惊诧,没成想自己一番话有如此威力,甚是欢喜地拍了拍他的肩,“好,玄爱卿,朕当初没看错人,你无愧为我大应股肱之臣,待来日扫除朝中奸佞,朕让你做宰相,还要叫你统禁军兵马。” “来,快快请起,这块镇尺我替你收了,以后别再干傻事了。茶凉了,重新烧一泡,我们边喝边详谈……” 第4章 豪饮三两坛 “洛哥儿,吃饭咯——” “洛哥儿?” 白醒身摆好最后盘菜,揩了揩鼻子上的油,走到床边轻摇了摇明洛,见他一动不动睡得比猪还沉,又贴在耳畔唤了几声,仍旧没反应,索性任他睡去了。 “罢了,可怜娃儿难得睡个好觉,正好我也乏了。”白醒身打个哈欠,转头吩咐:“诶你俩,好生看护他,醒了来喊我,我先睡会去。” 说罢转进侧房,和衣便睡。 留一桌饭菜氤氲香气,守在那的两人馋得直流口水。 这就算了,热气腾腾的佳肴叫冷气吃了去,看着都心疼,两人又是咳嗽又是喷嚏的,就看能不能吵醒这睡虫。 没用,这小子做梦正欢,哪里舍得醒。 “这不夫子开的学堂嘛,我咋又跑这儿来了,魂魄又离体了?” 明洛忙低头打量了下自己,果然,跟在昨日梦中一样,身无实质。 他又抬头看向眼前草屋,顶上一块破旧木匾上书着“石溪”二字,是记忆里那所学堂没错。 “古怪。” 他嘀咕一声,忍住走进去的**,四处张望起别的去路,试图找到脱离梦境之法。 谁知他四周都没看全个大概,双腿便一点不听使唤地动起来,将他一路拖进了屋内。 一出好戏正在上演。 “啪——” “啪——” “啪——” 戒尺一声接一声地响,学堂正前方,夫子在教训学生。 是个小男孩,挨完打走到一旁角落蹲了下去,脸看不仔细。 “好了,我们继续。” “圣人贵宽,而世人贱众……” “先生!敢问这话可是教导我们要宽厚亲诚?” 只见最前排一男孩猛地拍桌站起,怒气自稚嫩嗓音震颤而出,空气顿时凝重不少。 屋内光线晦暗,明洛站在最后边,只得见其模糊身形。 但这声音他一听便知,是他同乡故友,最亲近那个。 “还得是他,打小就爱跟老子对着干。” 明洛苦笑不已,眼前闪过一幕幕父子俩往日争吵的场景,书生过招好不精彩,阵仗最大的时候引来过半个乡的人围观。 今儿这出排场小,就几十个学生当看客。 轮到夫子出招,小老头先是皱了皱眉,又用手摩挲起下巴,苍白胡须油光发亮。 接着才清一清嗓,厉声应道:“正是!” 短短二字内蕴师者威严。 “那您无故打他可照口中箴言行事了?说一套做一套,愧为人师!” 男孩瞪着夫子,一字一顿,神色只见愤懑而无恐惧。 话音一落,学堂喧哗顿起。 “这亲儿子向来胳膊拐出不拐入,今儿个又有戏看了。” 后排学生纷纷交头接耳,面露窃喜,向男孩投去钦佩目光。 前排则翻书声四起,齐刷刷低头看书,摆明要置身事外。 还有个格格不入的,是刚挨打的倒霉蛋,这会正窝在角落,阴影笼罩其身,神色难辨。 “何来无故之说?他半份束脩未曾交过,课却一次不落照听无误,我放任至今已是仁至义尽,全了同乡情分。” “再者我也给选择了,挨打听课,否则滚蛋,他不心甘情愿领的打,你个黄口小儿不辨黑白,我做不得人师你可做得?” “我才疏学浅做不得,你是道貌岸然不配做!” “论私,他还不是家境所迫才图的便宜,您揣着明白装甚么糊涂?” “论公,我青城历经百年文脉不衰、文华荟萃,靠的不正是崇学之风、礼贤之道么,求知之举何错之有?” “斤斤计较几两碎银,还有甚师者风范,误人子弟罢了!” 男孩音量接连拔高,气势愈加恢宏,震得屋内针落有声。 夫子似扛不出这记杀招,很快慌了神,扫视一周学生后面色更加难看。 想必看他的眼神里,都添了几许疑惑,乃至漠然吧。 小老头默默低下头,双臂有气无力地撑着讲桌,肩上像扛了座大山,压得整个人垂垂欲坠。 明洛旁观着这情景,眼前忽而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学堂空落,唯他与夫子二人。 两人席地对坐,夫子撮着白花的胡须,对他扬眉笑道:“唉,我这傻儿子懂个啥,打你不过是装装样子,哪有怪你的意思,他一着急就口无遮拦,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小子本意是善的。” “你一直旁听也不是个事,只怕爱嚼舌根的见了说我薄待你,我也想你有个师门好倚仗,来日科考也好行个方便,不至于无名无份受人冷眼。” “但要是白白让你入了学,不知得有多少正儿八经交束脩拜师的不服气,怨我倒没事,就怕他们轻易容不下你,对你万般排挤。” “有这小子推波助澜,老夫我就顺势装装狼狈样咯,这把年纪了,留着脸皮也不顶用……” 画面消散,眼前仍是学堂景象,只是时间似略有流逝,再看过去夫子已抬起了头。 他声音虚浮,像下了大决心做让步一样道:“今日之事是为师心胸狭隘了,为师自知有愧,今后我便把他当自己学生看待了,就当是弥补我的过错。” “诸位往后若当了先生,可切莫学为师一时昏了头脑,当礼贤下士才是。” 男孩应是自知占了上风,没多做纠缠,大步流星走到角落,一把拉起蹲着的人儿直往自己座位拽。 一缕曦光透窗而入,打在两人脸上。 正好他俩都面朝明洛,他这下看清了各自样貌,一个确是自己故友,儿时最好的玩伴。 另一个,他看得愣了愣神,又是自己。 相较于上回的,这个小明洛要矮上不少,但没那么消瘦,眉目尚有几分灵动。 “您刚可说与大伙听了,今后他便是您的学生、我们的同窗了,千万别有所偏袒。” 男孩一声近乎命令的宣告,打破了沉闷,也让明洛晃过来神。 说完他转头凑向身边人,笑语盈盈: “在下姓玄,名秋白。你呢?” “明洛。” “我早入学,算得上是你师兄,那我以后便叫你洛儿吧……” “小白哥!” 明洛从美梦中乍醒,眼前只剩几段桃木房梁。 “小祖宗你又咋了,叫这么亲密?” “你还别说,被这么一叫我真觉自己年轻不少。” “诶呀,莫不是你也觉得我尚有几分少年英姿?” 白醒身刚饿醒过来,见这小子还没醒,心情本有些烦郁,正打着拳纾解,却听他嘴这么甜,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也不管旁边人作何反应,自顾自就臭美起来,往铜镜前好好地拨弄拨弄头发、整理整理衣襟才作罢。 明洛没敢说出实情,怕扰了他好兴致,转而问起:“老白哥,你可还记得咱乡那位老夫子?跟你是本家的。” “早些年考中进士入了翰林院,做没几年官主动请辞那个?记得记得。” 白醒身一手用筷搅散鸡汤表面凝的油膜,一手斟着酒回道。 “他……” 明洛见他用碗盛酒,看呆了神,话都忘记说。 白醒身咕咚咕咚豪饮而尽,抹一把嘴道:“他呀,古怪得很,我同一些资历老的同僚聊起过,人都说他书呆子一个。” “跟同僚不对付就算了,还总爱忤逆上司,整得上上下下都难做。” “不过嘛,他倒还有点先见之明,有个大人物正要动他呢,他就请辞了,也算留了个好名声。” “对了,你问他做甚?” 说完他将剩酒尽数倾入碗中,大力抖了抖,确保一滴不落后随手将空坛抛到了地上。 哐当一下响,明洛回过神,接着道:“噢,我是想问他儿子,随他娘姓玄的那个。” 话音刚落,白醒身才到嘴边的碗又放了下去。 他神色突变,紧张兮兮往后瞧了几眼,见没人还不放心,起身将门关了上才低声开口:“他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两人天天厮混一起,暧昧不清得很。” 顿上一顿,又凑近到床边,声音更低几分:“我昨儿个收到风声,皇上好像还要把他纳作宠妃!亲拟了册封诏书呢。” 明洛一听人定住了,眼神空洞好半晌,才又结巴出声:“你、你可别胡说,这话叫皇上听了可要杀头的。” “诶哟我能不知道嘛,我一臭唱戏的哪敢编排皇上呀,这消息可是我手下最得力的探子传回来的,保准没错。” 白醒身说完发觉有些失言,一手虚掩住嘴,略带惊恐的瞳孔微张了张。 明洛也觉震惊,质问道:“老白哥,你怎么敢在皇上身边安插探子的?何苦呢又。” 白醒身见话题挑开,索性不遮掩了。 “洛哥儿你是不知这官场多黑,咱在天子脚下为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早点知道皇上动向也好早做打算嘛。” “再说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甭管官多大多小,都有安插自己人在宫里。喏,给皇帝洗恭桶那个小太监,他主子都是兵部刘侍郎呢。” “我眼线离皇上还算近的,天天也都能接触到,所以哥哥我呀,消息可比不少大官都灵通呢。” 讲到尽兴处,他顺手抓起酒碗一饮而尽,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背倚靠床,口气严肃几分,道:“洛哥儿,今个我可是把老底都揭开了,你可千万……” 明洛自然明了话中意,忙点头应声:“老白哥咱俩谁跟谁,我就是出卖我老子……也不能出卖你啊。” 一想起爹他便愁上心头,一个已是天人永隔两不相见;另一个,十年无音讯。 还有小白哥也是…… 第5章 酒酣夜话旧 酒入热肠,白醒身脸泛浅晕,一时想跟他多唠两句。 禧贺年节,虽无家中亲友相伴,但他乡遇故知,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他这些年孤身在外,早都看腻了美人,喝厌了佳酿,到头来还是觉得同老乡夜谈话旧,更有滋味。 “洛哥儿,你别以为我们这帮贱骨头多有胆,敢安插探子打听宫中情报,这个头说起来,还是皇上他老人家起的。” “皇上也在你们身边安插人手了?”明洛第一次听闻宫中秘辛,内心不由火热。 “自然也是有的,算是我们君臣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吧。但……”白醒身顿了顿,眼尾沉下几分,“这都始于,他杀了他亲兄那次。” 明洛蹙眉紧盯住白醒身,以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他虽脸颊红扑扑的,带了几分醉意,但神色坚定无匹,眉间纹路拧作一疙瘩,象极个“是”字。 明洛仍是难以置信,弱弱地发问:“当今皇上,杀了他的……皇兄?” “嗯,他弑兄。” 白醒身淡淡回了句,随之一个酒嗝呼啸而出。 舒坦不少,他接着道:“你别当他是啥不孝罪君,人都褒扬他大义灭亲呢。当年太子,也就是他兄长,起兵造自己老子的反,手刃了亲爹,把亲娘逼着跳了河。” “当时还是王爷的皇上,险些也要成为刀下亡魂,可一声令下,手起刀落掉的却是太子的头。” “动刀之人,是太子最得意的近侍。二人平常食同桌、睡同寝,他家数十口亲眷皆靠太子关系授了官职。” “谁知道,这家伙竟是替的当今皇上卖命。” “洛哥儿你想想,他自己上位都不甚光彩,哪好意思叫别人不去效仿?更何况我们不得防着他一手嘛,改天也叫身边人抹脖子了,找谁说理去?” 白醒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从桌底又抓出坛酒,这回倒也不倒就往嘴里灌。 明洛消化信息的工夫,白醒身已半坛入肚。 他满足地咂了咂舌,似问非问道:“不知道姓玄那小子向谁拜的师学的艺,竟练得那么一身好功夫。” “他武举力压群雄不说,贺宴上我俩交谈,他竟说是开了春动身赴京的,要知道那会儿毒虫猛兽产仔正欢呢,人在山里命比纸都薄。瞧瞧你,入冬动的身吧,都逃命逃丢了包裹,一路过来不容易吧。” 啥武举?是我走后发生的事吧。 对了,老白哥还不知道我搬离老家了呢。 明洛不打算隐瞒,深吸一口气,“老白哥,我不是从青城来的,我搬走那很久了。” 白醒身一听有些意外,但很快镇定,抿口酒重重点了点头,“搬了好,那地儿,不是人住的。” 要说起来,他那胞衣之地,青山纵横,白水环绕,美则美矣。 但你可知那青山高耸入云,白水波涛汹涌,山中多猛兽毒蛇,水里皆吞人恶鱼。 别说外地人迁居此处了,当地土生土长的都难保全性命离开。 建城至今没与外界通几回音讯,算得上半个世外桃源。 但也仅仅是半个,更多的,还是吃人危机。 白醒身当初离乡参军,是趁了隆冬时节,山中野兽入眠,撒丫子狂奔两夜才逃出去的。 之后得胜回朝,加官进爵,连带家中祖辈也沾了皇恩。 只是……那派去送赐礼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复命。 可不吗,东西连带着人早被山中精怪吞肚子里咯,为此白醒身还无辜染上几条人命官司。 死去礼官的家属不敢怪罪皇上,唯有找他讨说法了。 为此丢了两年俸银不说,晋升也跟着黄了,不然哪至于沦落到来管戏班子。 白醒身一边回忆一边灌酒,酒坛再空之际苦涩总算消解。 他这才惊觉还有地方不对劲,把坛子重重一放,拱起眉问:“洛哥儿,那你又是怎生闹的这副狼狈模样?穿得跟乞丐似的,兜比脸都干净。” 明洛阖上眼,一语不发,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张口,往事随嘴边冒的白气弥漫开。 原来,他自娘亲离世后,随生父去了西南边陲的一个小村庄。 生父并没有在那置屋定居,而是将他托付给了另一个男人,即,他后来的养父。 自己则一走了之,十年来杳无音信。 养父没有娶妻,靠着祖辈留的田产养活二人,虽米粮不多,但他总让明洛往饱了吃,从不饿着他。 小明洛也很懂事,农忙时节帮着打理庄稼,农闲了就用娘亲教过的针织手艺绣点荷包香囊、油伞蒲扇,补贴了不少家用。 十年来,两人的日子过得平淡,而温情。 可日久生变,数月前一天,养父上城里买鱼,来回不足十里的路,他从早去到晚也没回。 明洛一夜未眠,次日天不亮便去城里找,大的小的鱼摊子都找了遍,没说见过这人的。 他灰头土脸回到家,却见两个衙役正给屋子贴封条。 朱红的大字没有吓着他。 从家到县衙三十余里路,他气不喘、腿不软地狂奔而过。 县太爷和村长都在,两人笑眯眯告诉他,男人已经死了,因他没有子嗣,故屋产充公。 明洛不信,哭着闹着要见他遗体,可他们说,男子一把火烧了自己,骨灰都没剩下。 他心知这绝非真相,养父向来是个乐天知命的人,怎会无端自戕。 下落不知,生死不明,顶多算失踪,这狗官和村长那老东西明摆着是要吞他家产。 可天地茫茫,何处去寻? 仅凭自己孤身一人,恐怕猴年马月也找不着。 思来想去,明洛便打起了白醒身的主意。 自己七八岁时候人就参军去了,听说后来当了大官,想必有手段能帮到自己。 于是他连夜摸黑撬开了窗,翻进屋内取了衣物和银钱。 他没把钱全拿走,留了些以备哪天养父回来,不至于没饭吃。 之后一路跋涉,赶赴乌环。 千里路遥,不好走啊。 丁点盘缠没多久便花了个精光,为了饱腹之需,体面只好抛之一边,换洗的几件衣物草草便当了掉,到手的是更实在的一袋干巴的烧饼。 全身上下就剩个人了,也还没走一半路。 他自知好强,拉不下脸面博人可怜讨人施舍,更难忘娘亲从前再三提及过的要自食其力的规训,便从一早就断了讨饭为生的念想。 没辙,只得学牲畜过起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 饿了摘树果,渴了饮溪水,偶尔遇着城郊垃圾堆头,好运气拾些破席烂被,以地作床凑合睡上一觉,捱着捱着也就惯了。 雪一天天地重,日子一天天冷,年也一天天近。 明洛脚不沾地一连赶路,走过清秋穷冬、红叶枯枝,总算赶在年三十夜,抵了京。 听人说过年宫里休沐,他便寻思在望舒河边和乞丐们挤一块,大伙待一起也不至于太孤单,到开年了再进宫寻人。 可这地克他似的,昨儿搁街上莫名其妙昏睡过去不说,醒来□□还肿了,这还没完,半夜拉个尿又遭人捶烂了屁股。 “老白哥,还好你昨夜及时搭救了我,不然我还得被他们变着法子折磨。” 明洛泪光闪闪看向白醒身,暗下决心好生报答他。 白醒身紧蹙双眉,神色严肃,“洛哥儿你放心,你养父我派人去找,他家房子田产的事我托人处理,但……” 他话风一转:“昨晚不是我救的你,我是今早回宫路上见到的你,我还以为是什么恶徒当街打人泄愤,听你这么一说是你养父仇家斩草除根来了?” “嗯!他拿大棒子捶了我半天屁股,下的重手,可疼了,但一点骨头没伤到,寻常歹徒可没这手法,我看是宫里当差的。” 白醒身没立即答话,垂下头暗自思忖:的确,宫里头打屁股也是精细活,不是谁都能干的。 练这门手艺须得铺张宣纸在砖上,用棒槌反复抡击,百下过后,砖碎、纸无恙,乃成。 若能达此境界,落板便能定人生死。 要人活打肉,要人死打骨。 这活计也因而成了肥差,下手轻重明码标价。 给钱多的就只打肉,给了点的多打骨,没给的就均匀打。 若是爱刁难下人名声坏、还不给钱的,那就专打骨头。 这么看,他招惹的还是宫里的人物,那可不能轻举妄动。 一番考量后,白醒身抬起头,微微笑道:“洛哥儿,你可别怪哥哥对你的事不上心。敌人来者不善,而且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我且先细细调查一番再替你做主,可好?” “老白哥你这什么话,你帮了弟弟我这么多,都不知该如何谢你好,况且攸关性命之事,是该警惕些。” “诶那怪了,不是你救我的话,那是谁?本来昨晚我肠子都要被扎烂了,结果来了个人,我迷迷糊糊看两人在交谈,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就在你这儿了。 一想到昨晚险些把那玩意坐进去,明洛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竖得直挺。 “关肠子什么事,他们除了捶你屁股还有做什么吗?” 白醒身以为自己捋清楚了,听完他话却还是一头雾水。 问到这个明洛就来劲了,委屈巴巴地告状:“他们趁我昏睡的时候踹我裆,都给我踹肿了,后来捶完我屁股还扔了个狼牙棒,叫我往那上面坐,我下边是前后遭殃啊。” 说完一张小脸皱皱的像要哭,白醒身忙安慰道:“洛哥儿你别伤心,都过去了,往后有哥哥护着,没人敢动你昂,放心。” 明洛立刻乌云转晴,语气软软地说:“老白哥你真好,等哪天我权倾天下了,定要把你这装潢成全天下最奢华、最好看的地方。” 白醒身笑开了花,连连应道:“好、好、好,哥哥等你。” 打趣是好玩,但疑惑仍萦在心头,他收了笑接着推度:“狼牙棒没见到,药瓶倒是有,我问过大夫,那是消肿用的。” “这就怪了,打了你,又给你留药做甚?而且你说他再要下狠手的时候又来了个人,应是他救了你,那他又是谁的人?看来还有另一方势力插手,有人不愿你死!” “那个药瓶……”明洛正要辩驳,忽然一声尖细嗓音传来。 “圣旨到——” 第6章 前缘难再续 两人皆是一愣,接着一个乱蹬小腿拼命要起身,一个对镜忙整衣冠。 扶领子、捋衣摆、拍屁股,白醒身一顿捯饬下来,见明洛还在踹空气,无奈扶了扶额。 “洛哥儿,你是打算给宣旨官演一出□□翻身吗?” 见白醒身还有心思打趣,明洛急得小脸更红了,话音带着哭腔:“老白哥,你不快想法子跑路,还在这打扮做甚呀!弟弟我是走不动道了,你身子骨硬朗,翻墙跑吧。” 白醒身是既觉好笑,又有些摸不着头脑,“跑啥呀,洛哥儿?” 要不说他“乡巴佬”没见过世面,一听来了圣旨,就以为是说书里边惊堂木一拍下令满门抄斩那类。 他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学绿林好汉落草为寇去得了。 “老白哥,铁定是咱说皇上坏话被听见,他派人抓咱来了!你武艺高强,找个山头拜去吧,还记得弟弟的话,初一十五有香烧香、有纸烧纸吧。” “傻看我干啥,快跑啊!” 他很想把白醒身这榆木脑袋给吼醒,但又怕外边人听着了加快手脚抓人,只好压着嗓子低喊,斥责的语气因而听着更像娇嗔,惹人可怜得很。 白醒身被他逗得捂嘴直笑,但很快止了住,神色严肃起来。 明洛确实提醒到他了,是该好好想想对策。 不过可不是想怎么逃命,真是来抓人的话早一众兵士破门而入了,听旨也是被人押着听,刚连脚步都没听见两声,就太监一个照常来替皇上吩咐事情罢了。 况且他对这院子的防卫还是有信心的,礼乐司往常接待的贵客上至天子,他手下不至于小小的密探都发觉不了,窃听纯属无稽之谈。 自己人泄密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年廿八他就打发寻常下人回家过年了,留下的都是跟了得有十来年的亲信。 自打这位小皇帝上位后,他便用心精研驭人之术,相信太子的覆辙还是不会在自个身上重蹈的。 他愁的是,要咋把这么个大活人藏起来呢? 稍一动弹就要他小命,起来接旨肯定不成了。 可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腿断了尚可辩说,只是屁股肿了,有何理由不下床迎旨。 让宣旨官见了,定要落一个无礼的罪名,按惯例当场就要挨板子,到时候屁股又得肿上几分。 到这也还是小事,怕就怕人回去复命,如实一说,圣上一听,龙颜不悦,大笔一挥,下狱,问斩,那可真就如他所愿了。 再说了,就算人家心善,加上看自己几分薄面上,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可明洛的存在还是暴露了,保不齐人就是幕后凶手的眼线呢。 宫里行走,凡事谨慎为好。 白醒身尖锐目光掠过屋内,头脑飞转,衣柜不够大、桌底镂空的、挂床帐来不及。 地上就两个空酒坛,也派不上用场。 最后视线定格在床上,明洛还在使劲乱踢,裤腿抖下膝盖,露出白嫩的肌肤,一双小脚玲珑如玉。 有了! “得得得,消停会,再踢腿给你打断咯。” 明洛停下动作看过去,眼里满是迷糊。 只见白醒身上前一把扯起他被子,用力荡开,往他身上一铺,七尺的身子被覆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了小腿一截。 明洛感到足跟处一阵瘙痒往上窜,双腿凉飕飕的。 是白醒身,他特意将明洛裤腿折了几折,褪到膝盖往上,这样就只有一双纤细**裸露在外,单看这腿没人不认作是美人的。 眼前忽而漆黑,明洛本能地慌乱,两手攥住被子就要拉开。 白醒身觉察到了不该有的动静,大手扳直重重一掌拍在他腿肚子上,沉声呵斥:“要活命就别动。” 话音刚落,三下叩门声响。 拖得够久了,他按方才设想,胡乱解起原本一粒不落系好的衣扣,脚踩凌乱碎步上前开门。 门一拉开,刘公公淡雅笑容映入眼帘。 此人是皇上最亲近的太监,老道、精明、会来事,朝中各部都吃得开。 公公微微颔首,示意他接旨。 白醒身也不含糊,后撤一步屈膝下跪,头颅与刘公公的鞋尖恰好仅余一道门槛之隔。 寥寥数句很快宣读完毕,白醒身磕头谢恩,起身取过诏书。 两人眼神短暂相交,刘公公目光先行错开,直射屋内床榻。 很快目光收回,二人再度对视,皆是会意一笑。 “公公见谅,大过年的我一个人闷得慌,喝点小酒解闷,过饮了些,故接旨有迟,失责,失责。” “白大人哪里话,奴才我才不对呢。虽说是替皇上传旨,但都怪奴才我腿脚慢,路上耽搁不少,搞得这么晚才来打扰,坏了大人您好兴致,还请恕罪。” “公公客气了,大过年皇上还在替咱大应百姓、江山社稷操劳,咱们能帮他老人家分担一些,与有荣焉呐。” “大人高义,老奴我还赶着回去复命,先告辞了,祝大人快饮。” “公公慢走——” 脚步声逐渐远去,很快没入月夜的清寂中。 白醒身长吁口气,扭头瞥去,床上仍是原样,纤细的两腿交叠,足背肤如凝脂,在烛火映衬下泛起薄薄一层亮光。 这小子可算没掉链子。 他兴高采烈把门一关,快步到床边将被子一掀,轻轻对明洛脑门一拍,“成了!” 可就在看见明洛脸庞后,本该干脆利落的尾音凝滞哑声,那只刚拍了他脑袋的手也缩在胸前微颤,细腻的汗液沁出手心。 白醒身语气弱弱的:“洛哥儿,你咋掉眼泪了?” 他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这一落泪更添几许凄凉,瘦瘦小小的人儿卧在偌大的床榻上,显得弱小、无助,看着直叫人心疼。 白醒身有多心疼他不知道,可自己的心当真好疼,仿佛被钢丝胡乱勒了住,缚作一团,随时就要崩裂碎开。 白醒身只当他是身子不舒服,忍痛忍到哭了出来,也不敢瞎动弹,屏住呼吸静静杵着,生怕又像早上那样弄出动静惊扰了他,叫他更难受。 明洛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这难受的缘由,但白醒身还晾在旁边担惊受怕,得先应付了。 他忙抹了抹泪,破涕而笑道:“老白哥,我是欢喜得哭了。你和秋白兄都算是我半个亲哥哥,现在一个当了大官,一个成了皇上的宠臣,都有出息得很,你说我这个做弟弟的能不开心吗。” 白醒身听了这话如沐春风,方才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爽朗大笑再度迸发:“哈哈哈哈,咱就是要证明给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世家们瞧瞧看,青城人可都不是孬种,洛哥儿,你以后定是比我俩还有出息的。” 明洛脸上不由漾起苦笑,心想:我这废柴一个,身无长处,小命指不定哪时就没了,还谈什么出息呢。 想到这他不自觉摇了摇头,但很快反应过来,老白哥才说别活得让人看低了,自己这副颓唐样他看了可不得介意。 明洛忙收了神情,挤出一弯灿烂笑颜,看向白醒身。 他正昂头看着仰尘,思索如何安排圣旨上的事项呢,压根没注意明洛。 好歹做了这多年礼乐司头子,仪典规制白醒身不陌生,要置办的物件心里都门儿清,可有一点难倒了他。 面色愈显凝重,他不自觉呢喃出声:“我去哪找人来唱啊。” “嗯?咋了老白哥。” “洛哥儿你刚没听清吗,皇上他要在典礼上看出戏,还得是姓玄那小子家乡的,也就是咱青城的。” “除了我们仨,咱那旮瘩哪还有人搁乌环的,离乡在外的都不好说有没有,我可得好找一番。洛哥儿你先安心休息,我忙活去,失陪了哈。” “欸,不用管我,老白哥你忙你的去。” 房门吱呀打开,吱呀关上,屋内归于冷寂。 明洛卸下一切都好的伪装,疲软地瘫作一团,两眼空洞无神,呆望面前。 “小白哥……” 他兀自低喃,眼泪夺眶而出,滴落枕席。 “滴答……滴答……” 露华渐浓,御花园内,一人身着乌袍,脸戴白狐面具,穿行于岸芷汀兰中,兜兜转转,最后停步一偏僻角落,面前一座不起眼假山。 谁知山后边别有洞天,拨开左侧山脚密麻缠绕的青藤,一条不足一人宽的小缝随之显露。 乌袍人体形清瘦,身也没侧便轻松通过,来到假山背侧。 不大宽敞的地块坐落一间竹楼,四根竹木立柱插陷泥地中,不见现成的踏跺,也无竖梯倚立在旁,有的只是一根长绳,从楼上垂下,若即若离地搭在地上。 乌袍人熟练地拿起绳,绕腰两圈,扯紧束结,跟着两脚蹬壁借力,几下功夫登上了楼。 推门而入,仍是刺鼻草药味扑面,她习惯性轻咳,面具跟着微颤两下。 屋里的男子听见声,招呼也没打,仍自顾自搅着锅。 锅里沸水翻涌,花花绿绿各式草药随气泡剧烈起伏,黄绿色荧光与窗外月光相衬,映亮了屋角的半壁。 “进展如何了?”乌袍女子淡淡问道。 “凑合,药效足斤两了,只差瞒过试毒了。” 搅锅的杵顿了一拍,“怎么,今天声音这么哑,他又干啥让你伤心了?” 女子冷哼一声,“我早不在意他了,等把他毒疯了,我便效仿武周垂帘听政,那时什么美男子不拜倒我石榴裙下?” “来日娘娘成了大唐武周,可否允臣下我做个先楚陶朱呀?” 皇后嗤嗤笑了两声,凑近男子耳畔,用惯有的娇柔声道:“明公,我从不主动害人,但也被人害怕了,只要你没歹心,我叫你享一辈子富贵荣华,叫你做个国师,同我辅政可好?” “娘娘过忧了,我拜入您门下便是为替爱妻报仇,她是那姓季的害死的,我只找季家人麻烦。何况娘娘您也是受他家祸害的,我同情您还来不及,有何缘由加害于您呢。” “至于让我当国师,我却之不恭。妖后勾结国师,篡位谋权,倒也是常有的桥段了,呵呵。” “明公咱不但志趣相同,爱好看来也相近,听你的谈吐,应也是读了不少书的,以后深宫里边,也好有你陪我聊天解闷。” “娘娘过誉,许多典故不过是犬子幼时他娘亲给他念书讲故事时,臣下我听来觉着有趣凑巧记住的罢了。” “说起令郎,你为复仇而将其寄养他家,算来,迄今也有十载了。其间一次面也没再见过,就怕东窗事发连累了他,当真是毅力非凡,叫人钦佩。” “做父亲的这么有能耐,想必生出来的儿子也绝非等闲之辈,兴许可为我朝一员重臣。明公你放心,待事成之后,尘埃落定,我便派人接令郎入京,与你再续父子情缘,要他担哪部侍郎尚书,届时开口便是。” 男子停下手中的活,微扬起头,炯炯双目仍盯着沸腾药水,心却已远飞。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不必了娘娘,覆水难收。他最需要人陪的十年里,我不在,是我亲手把他让给了别的男人,我没脸再让他喊我一声爹。” “再者,他自幼便长在乡下,那里的人、事往往淳朴,这京城可不一样,一潭浊水。我在里边打滚了好几十年,也习惯了,乐在其中;他不一样,他还小,人生千朵浪花,朵朵绚丽,够他领略的。” “我生来一条烂命,从前烂,现在烂,将来照样烂。他可不一样,知书达礼,经纶满腹。未起时当如这月,光辉荧荧;起运了更比曜日,华采眩目。” “好!”皇后连连拍手称道,“明公,同你相识以来,可从没见你如是夸口,你对令郎当真是信心满满呐。” “我不过是相信她,她的孩子,定大有出息!” “世事多弄人啊,若无那番变故,你一家三口该多幸福。” 男子微微苦笑,继续挥动手中石杵,暗沉的药汤泛起涟漪,扭曲地映出他的脸容,老皱,瘆人。 “娘娘,往事不可追忆,目光该放远看。” “噢?可我眼中的未来,仍是一片迷雾,不知明公何时助我拨云见日。” 男子望出窗外,一丝狞笑扯开嘴角,“我已经往河里洒了些药粉,效果如何,这俩日该见真章了,还请娘娘检阅。” 与此同时,望舒河岸,一声惊叫炸响。 第7章 嗔嗔又娇娇 “这这这……” 玄秋白吓得面容煞白,踉踉跄跄往后退,没两步跌坐在了地上。 他原本听小皇帝叨叨了半天的册封典仪,心里莫名闷得紧,出宫后便想寻处僻静所在散散心。 一路走一路担心明洛,也不知道他啥境况了,还有没有再无谓寻死。 要不说心诚则灵,漫步间便来到了昨日救下他的地方。 许是昨日一时情急不曾注意,又或因今日夜沉星稀雪光更足,此番才发觉那棵老榕树已发了新芽,片片嫩绿缀满枝丫,白月掩映下,微芒点点,似夏日萤虫。 “老树尚要发新芽,洛儿,你这般好年华,何故寻死呐。” 玄秋白腹中愁肠百结,有不知明洛何故轻生的疑惑,更多的则是生怕因了自己的怯懦、犹疑,而错失挽回他性命的良机。 “玄秋白啊玄秋白,你真荒唐啊!人醒便醒了,你逃什么,忘了人本来要自尽的吗?” “还给他伤处火上浇油,人本就不想活了,被你一折磨定是铁了心要去死了。” “昨儿个到底在想啥啊你!一点挽留他的心也没有,糊糊涂涂大半天,倒好,给了陛下可乘之机,顺他意应承了做什么侧君,洛儿知道了该怎么想啊?” “怕是他也听不到这消息了,尸骨寒了多时了罢,呵,玄秋白,是你,亲眼看他送命的!” 愧疚自心底井喷般涌出,他脑中乱麻一团,余光里白茫一片,是月亮映照河水泛出的光芒。 他不敢下移分毫目光,生怕看见那河上漂着,自己这一生最不愿见到的东西。 凝望远岸的浅淡山影,和那孤悬天际的幽白新月,他稍稍安定住情绪,整理起思绪。 那般张皇失措、胡乱行事,是因再见故人的欢喜,又或为物是人非的惆怅,还是源于心底潜藏的未名情愫? 他一时捋不明白,但仅凭那份惯有的,自初识之日起便在心中暗暗许下、至今仍矢志不渝的,护其周全之诺,便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甚至赴死。 可往往,决绝寻死之人,纵是八匹脱缰烈马也难拉回。 这道理,是父亲拿性命教会他的,玄秋白比谁都熟谙。 他仰头闭目,无奈地叹了口长气,“再说啊,就算倾力挽回,洛儿也不定能给我这份面子,阔别十载,旧识也成陌路,在他眼中,我已算是个生人了吧。” 苦涩在嘴角撕开一个口子,玄秋白脚步虚浮地走向河岸,踏上岸垛,一双哀眸微抬,轻扫,将无边黑暗收于眼底,而后缓缓阖上。 接着两臂尽张,身子一寸寸地向前倾去,夜半清风拂过,带来几许冷冬的寒凉,他忍着冻细细体悟,昨日洛儿赴死前该是怎样一种感觉。 可刚开个头,便有不识趣的蚊子来扰,嗡嗡作响实在讨人厌。 玄秋白本来心里就烦得紧,他恨不能几个巴掌将蚊子除之后快。 但想了想还是别睁眼的好,不然势必能瞧见这河是怎样一番光景。 呼——吸——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别理睬这帮讨厌鬼。 但,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忽而一道锋锐如利刃的亮光杀向他眉目,刺得他本能地睁了眼。 本就身子前倾的他自然看清了河面景况,可叫他吃了一惊。 随后便有了那声惊呼和不可置信的呢喃。 玄秋白呆坐在地,不敢相信方才所见之景。 河上,的确漂着他最不愿见到的,人的尸骨。 可若单是设想中的一具,他也不至于如此惊慌失措。 骇人的是,目光所及,竟密密麻麻的全是死尸。 最可怖之处在于,他们肉身已几不可见,唯余一副副森森白骨! 难怪能有那般刺眼的光芒。 习武之人向来胆大,他很快抑止住粗喘。 呼啸的风声再度充斥耳畔,他裹紧衣袍,平复下颤栗的身躯,欲起身再探查下情况。 可步子没迈两步,他脊背便又泛起大片寒意,冷汗浸湿了底衣。 怎么今儿个,这地这么安静。 若说是因天寒雪重,各户人家都躲在屋内围炉贺岁,那平日在此抱团取暖的乞丐们怎不见了踪迹? 是了,河里的尸骨是他们的无疑了。 数量如此之多…… 只怕,还不止他们! 玄秋白凭河俯视此间白茫茫的人骨,睁大了眼细细观察,很快有了推断。 清一色的肉身消殒,骨头却根根完好,烧死是不可能了。 若说是一个个杀了,细细剥皮剔肉,听着也荒唐。 且不说消失这么多人早该惊动朝野,就说把这丧尽天良之事重复干上千百次,再恶心下流、没心没肺之人也该觉腻歪可耻了。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这些人皆是中毒而亡。 想必是某种能乱人心智的毒药,驱使他们纷纷投河,而后药效进一步发作,腐蚀其肉身,致之溃烂脱落,沉河入底,遂造就如今所见之惨状。 惨绝人寰至此,可谓活地府。 而要想一时间让这般多人中毒,望舒河便是个好助力。 水载万物,毒自然也行。 那便糟透了,此河可非寻常江河,若歹人借其散播剧毒,必致天下万民遭重! 事关重大,须即刻进宫禀明陛下…… 一刻多钟后,泰安殿。 小皇帝歪着头,侧颊贴在桌案上,一手揉着眼尾,声音虚浮道:“何事这么着急啊白兄,我睡好好的呢正,是想到册封典仪哪儿不妥,还是说有啥要增补的?莫不是你也觉得该加多个亲嘴的仪式?” “陛下,臣并非为册封事宜而来……” “那是?难不成夜半□□难耐,找我帮你纾解纾解?”小皇帝腾地摆正脑袋,两眼闪着精光看去。 看着他满脸□□,玄秋白不由气上心头,但迫于尊卑不好发作,也没空当计较那么多,忙将堵在嗓子眼的话一股脑吐了出来。 小皇帝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心里清楚他深夜来访定是有急情相报,见他急急开口立刻便支棱了起来,扳直身子正色相待。 事态严重,玄秋白极快的三两句点出其中关键,小皇帝的脸霎时间也如演川剧似的,由白变红再变黑。 待他补充完些许细节,小皇帝已是一身帝王威严尽数展露,眼神如千年寒潭般冰冷阴沉。 接着更是罕见地猛拍桌子,怒意扯动喉头:“大胆狂徒!当朕殡天了么!搁朕眼皮底下妄造杀孽,是想九族被凌迟个遍?” 玄秋白识趣地低下头,在心里暗暗料想,接下来他叱骂一通泻完火气便会找自己商量对策了。 但小祖宗岂是省油的灯,当头几道怪声泼了他好一大盆冷水。 “嗯?” “嗯——” “嗯啊——” 刚听第一声他还只当是愤怒的诘问,可后面越发感到不对劲,这怎么一声比一声拖得长,一声比一声发得小,语气也近乎撒娇示弱。 疑虑在脑中炸响,玄秋白忍不住提起眉头,用余光窥探过去。 这一瞧好嘛,原本如拱桥般规整的弯眉瞬时间拧作了麻花,额头密麻的细纹给清秀的面庞顿添了几分老态。 他不禁在心里发问,是自己眼睛害上什么恶疾,还是余光看东西有偏差,怎的这小皇帝刚还发火发好好的,突然就变得双目迷离,满面呆滞,整一副傻瓜样。 不能是气火攻心把脑子气坏了吧。 粗重的喘息声弥散屋内,随之升腾起的团团白气笼在小皇帝脸上,使得玄秋白余光所见如梦似幻。 似乎,还有轻微吞咽声,小皇帝这是难受想呕? 莫不是什么半夜才发作的隐疾,从前可没见过他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