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珥》 第1章 空袭 阿砚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近来空袭渐少,街道上溃军伤兵虽越来越多,但是报道总不会错,楼下的报纸分明日日写着**大胜。 他起身穿衣洗漱,下楼前路过阿珮的房间,轻手轻脚的将房门探开了一条缝。 床上被子的布料和花纹算是当下时兴的款式,被子轻薄但很是暖和,刚买回来是就被床上这个熟睡的小人抱着不撒手,看着就是欢喜得不得了的样子。 再看看床上这个作怪的小人精,睡觉的模样如此乖巧,也就这时候不折腾他。阿砚心里带着一丝丝恼地笑了笑,分明长了一张和自己那么相似的脸,就仗着比自己小那么几岁,又是家里的老小,被惯的性格如此娇气。 “懒骨头天天懒觉,”阿砚对着床上沉睡地女孩皱了皱鼻头,“看爹娘回头把阿瑾从医院抱回来后,你还能天天和你哥哥我耍横。” 阿砚嗓音捏着气,但阿珮还是像是听见了似的在那张柔软地床上翻了个身,吓得阿砚噤声轻轻带上了门,怕是扰了自己妹妹清梦一般缩手缩脚地下了楼。 “您起了。” 钱倜安起得早,趁着晨曦就将阿砚家的药铺起了板。在上海的经历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他几乎是时时刻刻保持着警觉。 南京虽有空袭,但几乎也是针对大校场机场和南京兵工厂一代,老百姓生活还得继续,大家只能该开张开张,该拉活拉活,仿佛还是一副太平安稳的模样。 “开张了吗?”阿砚看了眼钱倜安,眼神带了点闪烁,问道。 钱倜安模样生的好,又不喜笑,总是一副冷淡俊朗的模样,阿砚觉得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还未。”钱倜安整理着账台前账本,心思不在回答问题上,头未抬。 近来战事吃紧,市面药材的需求量大,他又是一手好字,先生收留自己后便让自己帮着记记账,减少点铺子里的负担。 阿砚没说话,近了近他身,也凑着看了眼账本。 钱倜安发觉身影的靠近,终是把头抬起来,看见阿砚瞧着自己攥在手里的账,便带上了点安抚:“还早,肯定要来人的。” “嗯。”阿砚囫囵了一句,就揣了点零钱出了大门——楼上还未起的小祖宗昨晚吵着要吃蒸儿糕,他得在人醒前把事儿给办妥了,不然又得闹一上午。 “阿砚今天起得早。”隔壁周妈笑着跟他打招呼,“你不喂羊不喂鸡怎么还起这么早。” 周妈家里养着羊和鸡,天天一大早就得起来伺候这一堆畜牲老子,偏偏周妈家小孙子刚刚蹒跚,最喜往这棚圈里钻,搞得周妈天天除了喂食还得把棚里满地的脏臭打扫干净给小孙腾地儿。 “阿珮要吃蒸儿糕,我得赶快买回来哎。”阿砚对着周妈笑了笑。 周妈是阿砚家对门,也算是桃叶渡的老住户了,两家做了十几年邻居,自然是知道妹妹是哥哥心里最宠的幺儿。 “哎……”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儿,周妈探头往店铺里看看,确定没人出来后就对着阿砚小声道,“怎么样啊,来了两个月了,有没有手脚不干净?也就你爹心地善,肯收留个这么来历不明逃难的,要我是万万不敢的。” “倜安挺好的,”阿砚对着周妈笑笑,“反正总比阿珮勤快。” “听说姓钱,”周妈拍拍自己胸口,“钱在上海可是大姓,是大户哦,有好几路分支,今天你们家收留了他,等我们能打败了日本鬼//子,如果后面他还能回上海寻上亲说不定带上你们家就发达唻。” 倜安全名钱倜安,看起来也就约莫着十**岁的少年,八一三开始没多久就从上海逃难来的南京,父母都死了。一个雨夜他倒在自己家药铺前,浑身高热,意识不清,听着嘴里喃喃叫着逃啊逃啊的话,就这么被自己父亲捡了回去。 父亲喂了药施了针便醒了过来,听了钱倜安在上海的遭遇,想着不过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年岁,又加上自己夫人临盆在即自己要陪护着待在医院,就动了恻隐之心,留下他帮着儿子打理着药铺。 “这么说起来比阿珮有用。”阿砚左看右望,随口胡乱应着,脑子里全然想着今天卖蒸儿糕的人是不是也逃难去了,怎么到现在也没来。 周妈被逗笑了,笑着责骂道:“小滑头,瞧你说的,阿珮再懒也是自己妹妹啊,不得护她一辈子啊。” 远方终于出现了移动着的腾腾雾气,商贩的推车带着高高的笼屉,白色的蒸汽扬在空中,风一吹,米香味就飘进阿砚的鼻子里,他等不及似的朝着小推车跑,声音远而大,承诺一般:“我肯定护她一辈子!” 阿珮吃着蒸儿糕的时候,高兴的腿在桌子下面晃来晃去,先是踢上了钱倜安的腿后又是踩上了阿砚的脚。 钱倜安不恼,只是把腿更加收紧在自己身前,头低着安静地吃自己面前的那碗白稀饭。 “你给我坐好,坐没坐样,吃没吃像,”阿砚斜眼看了看阿珮,语气却凶不起来,又侧头瞄了眼钱倜安,把包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别光喝稀饭,来点干的配着。” 阿珮是个被娇惯了的小姑娘,到底十几岁的年纪,秀眉紧拧也像是一叶漂亮的柳,扬起和阿砚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嗔怒:“小妹还没回来你就开始凶啦!” “不凶不凶,”阿砚放下筷子,揉了揉阿珮的头,“你今天乖乖和倜安在铺子里,我去医院给爹娘送些吃食。” “你看你就偏心,”阿珮也不吃了,漂亮的杏眼此刻瞪着阿砚,“小妹出来了,你就眼巴巴的去看,根本不管我了。” 钱倜安实在憋不住了,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阿珮像是抓到了救星帮手,对着钱倜安道:“倜安哥哥,你看我哥是不是偏心偏到婆婆家了。” “偏心你!偏心你!”阿砚觉得眼前这个小妮子根本不是妹妹而是邪头,可他偏对着这个小邪头一点办法都没有。 砰!外面忽然的动静遏制了桌上的嬉笑。 这声音听起来远远的闷闷的,桌上的三个人都愣了。 报纸上天天说着**即将胜利的好消息,再加上上一次空袭也已经是五天前,几日的麻痹让大家都晃了神,一时竟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最先有动作的是钱倜安,他忽地回神双手一边拉起一个往后屋跑,那里有地窖,三个人下去躲避轰炸绰绰有余。 “别跑别跑,”阿砚跟了两步就反手拉住钱倜安,他顺了下气向上指了指屋顶,“防空警报又没响,慌什么。” 三个人默默的对视了眼,都静音仔细听了听外头,确实没有防空警报,并且也没有再听见什么其他的声响。 阿砚搂了下阿珮的肩,安抚道:“你们先去地窖,我看看是不是老张叔来了,他来了我就给你买一袋。” 阿砚不相信这个声音是轰炸,听起来那么遥远,防空警报也没响,就算是轰炸,总不能炸他这个平民区吧。 钱倜安想说什么,但是阿砚已经转身跑出门外,边跑边说:“我马上就回来。” 三步并作两步就出了大门,一探头就看到街尾的老张摇着那个被熏得黑的像碳一样的手持爆米花机。 阿砚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老张叔,他就喜欢差不多在这个点在这里左爆一锅右崩一袋的,阿珮最是喜欢老张爆的,说只有他锅里的最甜。 他大声喊道:“哎张叔啊,下一包给阿珮啊!” “噢,行哎,”老张站起身把麻袋拢在黑乎乎的机口上,“正好这锅好了。” 砰!又是一声! 不是老张,因为此刻老张抬头看向了天空,阿砚也随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可是天上什么都没有,连云都没有,无比晴朗。 张望了半响,阿砚朝着老张走去,两人隔空迷惘的对视了下。 “旁边街道来了您同行?”阿砚朝着不远处的老张大声打趣道,“你快把这包给我吧,回头阿珮在家里等急了是要骂我的。” 老张像是回过神来,低头准备给爆米花放气。 砰!是锅炉发出的,老张被机器里蹦出的白烟缠了身。爆米花炸了。 砰!这声离得近!连同地面也跟着抖! 就在阿砚的眼前,老张也炸了。还有他身边的灰墙,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砌块。在自己跟前,都炸了。 薄棉衣被炸弹崩坏了口子,阿砚分不清漫天的白团是棉絮还是爆米花,就像他也分不清此刻地上的一滩碎渣,是老张还是残砖。 他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接着头皮像是被万只蚂蚁同时啃食,麻到眼睛都闭不上,双手迅速僵硬变冷。 呜……呜…… 低沉的哀嚎由低到高,从远至近,拉扯着心脏像是恶魔来临前的警告。 防空警报响了。 后来阿砚再回忆起来,今是个好天啊,竟是个好天! 一下秒像是被压扁的弹簧突然被释放,阿砚瞬间疯了一般的往药铺里跑,进门和人撞了个满怀,将将摔倒之际被大力拉着手臂往屋后拖,他听见倜安变了声调的喊着;“快点,下地窖!” 砰!砰!三个人在黑暗的地窖里颤抖,分不清楚是上面的地还是自己的身体,或许都有。 “我要去医院,”轰炸停了十分钟后,阿砚爬出了地窖,“我去一趟看看情况。” “哥哥你不要去,”阿珮跟着阿砚屁股后往上爬,想拉住他的的裤脚,她此刻还未从轰炸中缓过神,神经质一般胡乱攀着,“会被炸死的,你不要去。” “医院没事,楼顶都有红十字标识,日本人不会炸的,没事的,”阿砚好声好气地安抚,但心里没底,他此刻必须去医院看看父亲母亲的情况,“你和倜安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哥哥很快就回来。” 说着没事是认真的,楼顶上清楚的画上了医院的标识,以及巨大的红十字标志,战事通常不会殃及医院。 但当阿砚跑到医院附近时,他的腿开始打颤,原先高立的白色医院已然不见,现在只有漫天的火光和硝烟,破损倒塌的建筑,他甚至看不见倒在地上呻吟的伤患,只有一具又一具被破损建筑压着的不再挣扎的肉身。 他开始在地上搬动石块,疯了一般发出兽似的嚎叫,纵使双手磨得满是鲜血他也没有找到父亲和母亲。 阿砚的母亲因难产大出血,抢救后就在医院住着,产妇和新生儿都住在一楼。 而这间医院,在前半小时,被日军敌机连续投下了十多枚航空炸弹,六层楼高的建筑被夷为平地。 天气好,比之前的五天都好,蓝得像画。 好天气,最合适飞行。 大校场是南京民国时期地军用机场,南京兵工厂指现晨光机械厂,最开始的轰炸均着重于那里。(真实详细的史料可移步“人民网-中国**新闻网”,以上史料考证出自于此处。) 八一三全称八一三战役,又称淞沪会战, 战役自1937年8月13日始,至11月12日以上海沦陷止,会战结束,历时三个月。 婆婆,南京人的叫法,就是姥姥或者外婆的意思。邪头,难搞的人。 上述的医院为史料记载的真实事件,医院原名洛克菲勒中央医院,被炸毁于1937年9月25日,院内医患伤亡人数大致500人。(为了推进剧情时间上会有出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空袭 第2章 铁路 阿砚不过十**的年纪,一双血手硬不过瓦砾,还没将脚下一块地方掀开,他就听到高处的轰鸣从远处由小变大,像是玉帛被一把利刃隔开,低沉如蜂鸣的嗡嗡声渐渐清晰——敌机掉头了。 天气好,视野好,无风,所以这一次轰炸同时进行了低空扫射。 哒哒哒哒…… 阿砚粗喘着气还未看清敌机来临的方向,周围的人群就开始尖叫着四散,刚刚还在倒塌医院边施救的男人女人脸上的眼泪还未擦得干,就开始仓皇拼命地跑。 阿砚跟着大部分人躲到街上的屋中,贴着墙边跪下去曲着身子,又像是不死心般抬起眼扒着玻璃窗沿。 哒哒哒哒……远处的人随着声音一个接一个倒下了,像是按照顺序躺倒的棉花人偶,瞬间失了魂一样直溜溜的栽在了地上。 哒哒哒哒……声音远了,阿砚在屋里抖得如同筛子,眼睛失了魂,失焦瞪着前方。 如同大部分的南京老百姓,此刻他终于切实意识到,日本人真的打来了。 飞机走了,天空又恢复安宁。 躲在屋子里的人惶恐试探着从屋里的走出来,确定了周围没有敌机,他们匆匆飞奔着四处流窜。有一些是往家跑,有一些蹲下开始翻找地上血肉模糊的残体。 一边走一边翻的哭得小声些,抱着不再动弹身子的哭得大声些。 尸横遍野,硝烟漫漫,满目疮痍。 “阿珮……”阿砚也开始飞奔,父亲母亲没了,连同着自己还未瞧过的阿瑾也没了。但是阿珮还在,那个赖着自己的小人还在黑乎乎的地窖等着自己回去找她,他得回去护着她。 “阿砚!”未来得及进家门就被周妈喊住,阿砚无神回头看了看,就瞧见平时神色爽利的周妈此刻慌慌张张地疾步走来。 “外头乱了是不是?”周妈头发乱了,眼里全是惊慌,她一把抓住阿砚的手腕,又像魔怔了,声音低下来,不知说给谁听一般,“我就知道,抵不住了,外头抵不住了……” “周妈。”阿砚叫了一声。 周妈被吓到了,失了心智,没听见没回答,仍是嘴里咕噜着:“怎么办,怎么办” 阿砚胸膛还在抖,但他吸了一口气,用力压了压嗓子:“周妈!” 这么一叫,周妈魂回了一半,愣愣看着阿砚。 “周妈,我爹娘没了,阿瑾也没了,”阿砚神色发直看着周妈,双眼充满可怖的血丝,“再待在南京,我们也得没。” “对!对!”周妈彻底回神了,她把手指用力插进头皮捋了捋掉下来的碎发,发了狠地说,“得跑!坐火车!” “阿砚你听我讲,”周妈像是看到了希望,眼睛一错不错盯着阿砚,“我听人家讲了,一张火车票五十块,你现在赶紧回家收拾东西收拾钱,带着你家阿珮跑。” “好!”阿砚知道家里钱存放的位置,他转身就往家里跑,又突然回头盯着周妈,“周妈,你呢?” “我也跑,”周妈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上衣口袋,“我回去拿钱,我也带着小虎跑,我们也去坐火车。” “好,”阿砚用力点点头,对着周妈道,“一起走!” “真的吗?”阿珮站在自己房间里,从柜子里抽出要带着的裙子,看着阿砚问道,“爹娘说要在火车站等我们吗?” “嗯,”阿砚低着头,数着从账房里拿出的银元,眼泪就滴在那团花白上,“娘身体还虚着,抱着阿瑾不方便,爹带着直接去车站了,和我说好了在那里汇合。” 一共一百二十块,买车票一百块,还有二十可以留着他和阿珮到了汉口之后生活用。 药铺不是什么暴利的生意,但也可以混得温饱,近来战乱,伤病溃军不断,凭着这药铺也挣到了一些。阿砚这么想着,竟一时间不晓得是庆幸还是愤恨。 “那吃了午饭再走吧,”阿珮恹恹的,她只觉得火车站远得很,走过去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我想吃豆腐,倜安昨晚就磨好了,说是中午做给我吃呢。” “不吃了,”阿砚抹了把眼,站起身已然看不见泪,他把钱装在布兜里,贴身放好,拿起阿珮挑出来扔在床上的衣服,胡乱塞在了麻袋里,拉着她的手就往下跑,“等到了汉口,你想吃多少我都给你买。” 阿珮被他手上的力攥得吓了一跳,刚准备发脾气,自己卧室的门就被阿砚拉开,门外是钱倜安,他手上拿着半大不小的包裹站在门口。 阿砚怔住了,不过一瞬就心虚地垂下了眼睛,拉着阿珮侧开身想从钱倜安身边越过。 乱世之下,保全自己姑且不易,谁有余力去照拂和相识尚不足两月的人呢。 谁料想钱倜安逼近了一步,用身体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这个举动像是用小刀割断了阿砚脑中那根绷紧的弦,情绪瞬间溃提。 “干什么?!” 钱倜安默不作声,沉眼看了看阿砚,也不让步,就这么贴在他的眼前。他长得高,比阿砚还高出半个头,垂下眼能看见阿砚唬人的红眼和因着心虚而颤抖的睫毛。 可是心虚什么呢,用不着的。他钱倜安本就是逃难来的,倒在药铺前被这一家好心人捡了回去,医好了自己。 不仅医好了,还给自己吃了饭,腾了地儿,像个人一样过了许久,这余出来的时日分明就是这家人赏的。 钱倜安把手上的包裹塞到阿砚手里,温热的,一块一块略微带着硬,阿砚抓着的时候有酥香从包裹的布料里渗出来,“烧饼,刚炕的,你和阿珮带着路上吃。” 又把手伸进自己口袋里,是一个半手掌大的药盒,他把药盒轻轻放进了阿砚的口袋:“天气冷了,你哮症得注意,药随身带。” 阿砚眼神一下就软了,心虚像是变成了浓烈的愧,浸满了他的眼,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包裹,一时间没了刚刚的气势也没了话。 倒是阿珮先叫出声来:“倜安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眼睛睁得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说着就晃起和阿砚握在一起的手:“哥哥,倜安哥哥不和我们走?为什么?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阿砚不知道如何作答,他没有勇气回头看阿珮,也没有勇气抬头看钱倜安。 除了阿珮他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承担额外一个人的命,他没办法,他只够保全阿珮,他一定要保全阿珮,他只有阿珮了。 “你这小妮子,你们匆匆忙忙地走了,铺子要还是不要了?”钱倜安出了声,竟是带了几分笑意,“你们前脚走,我把铺子收拾收拾就跟着去,汉口嘛,我晓得的,先生太太和我说好了,要在那里汇合的。” 这是他进到药铺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话,以前总是默默地把事情做好,把铺子洒扫好,把阿珮贪嘴又吃剩的小零食收拾掉,从不多话也从不逾矩。 如今这么一大段竟是为了段谎。 好在不撒谎的人难得的一次谎言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阿珮松了一口气:“那你今天就收拾好吧,我们今天走,你明天就去火车站坐火车来找我们。” “好!”倜安替阿珮理了理衣角,捏着一小处不小心掖错的下摆拽出来,温和的笑了笑,“去了给你做豆腐。” 阿砚不想再听,仿佛钱倜安的一字一句都在提醒着他的自私和懦弱,他转身把那袋装着酥油烧饼的包裹放在了阿珮的怀里,从自己胸口衣襟拿出沉甸甸的一袋,从里面快速抓了十个银白色的小圆盘塞进了钱倜安手心。 阿砚拿完钱就把那兜口的绳抽紧,快速把钱袋重新放回胸口,粗糙的布料磨着皮肤,兜子一装一塞,里面银元呼啦啦的响。不过不管是钝痛还是声响,只要是银元,他就觉得安心。 “保重!” 两个字,阿砚说完就拉着阿珮掠过钱倜安,噔噔蹬蹬的下了楼,阳光从楼梯口探进来,清瘦的两个背影像是嵌在白玉砚台里的墨,随着远去越来越小,最后是两个化不开的浓点。 钱倜安站在铺子门口,抓着阿砚留给他的十块钱,他想,那天从上海家里出来时,自己那老得走不动的老嗲应该也是这样在门口看着自己的。 周妈抱着小虎已经在门口等着,见着阿砚只拽着阿珮,也不多问,只一味的问着东西是不是拿齐了,钱都装了没这样的话。 破巢之下,焉有完卵,能护住自己,就已是天大的本事。 周妈和阿砚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周妈:“你们兄妹俩去了汉口打算怎么办?” “看吧,得先租个房子”阿砚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阿珮,伸开手牵住了她:“再看看那里有没有女校,阿珮总是要念书的。” “就是苦了你要,”周妈颠了一把抱在身上的小虎,娃娃刚满周岁,不哭不闹,养得胖乎乎,眼睛圆溜溜看着自己奶奶:“在南京也算是个小业主,去了那里就你们孤苦伶仃的两个娃娃,什么都要重头开始了。” “周妈你在说什么啊?”阿珮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周妈回头看向阿珮,她的杏眼里干净透彻,周妈自知失言,赶紧说:“说你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比我们孙俩孤苦伶仃得好。” “那等到了汉口,你把小虎丢在我家,我让我娘带着小虎和阿瑾玩,这样不就热闹了啊。”阿珮笑道。 他们逆着铁轨走,这个时候的火车已经少了很多了,阿砚瞧着觉得外头传着八一三失守,京沪铁路被日军切断这事儿应该不假。 他一路看着铁轨,总觉得轨道上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颜色深浅不一,都是红红绿绿裹着一截白,细细分辨,也实在是看不清楚。 不过很快,月台的嘈杂就占据他脑子,他目光从猜不出玩意儿的轨道上抬起来,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很难看得出这是一辆正常的火车,他目光所及之处全部都是人,车厢里的人像是快要溢出碗边的猪油,他们挪动着身躯,挤压着面庞,但是手脚紧紧攀附车内,此刻谁也不能把他们从火车里给扯下来。 除了车厢内,月台处是人,售票处是人,铁轨周围也全是人。 但是人最多的,是火车的车顶。母亲抱着孩子,男人拽着老母,无儿无女的孤身汉抱着一个麻袋,里面也许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们密密麻麻坐在顶上,如同筑巢的蜂。 不,不止火车顶,车底也有人,阿砚看见一些人钻了进去,其中有一个穿着黄袄子的男人把自己用绳子绑着,爬进了火车下面,把自己用绳子固定在那里,而身体离铁轨只有十几厘米的距离。 “呜……”火车鸣笛,它开始启动了,像一只驮着沉重的对生带着奢望念想的老狗,爬向远方尚有希冀的明港。 可是火车越来越快,男人那一包麻袋掉了下来,碎了一地,家当没了。不过很快,男人也掉了下来,摔在他家当前面一些,在地上滚了十来米停下,面上破了一大块,他肿着眼皮看着火车离去的方向,终是回头拾起了那一包零散,木讷走回月台下。 阿砚觉得他应该是要等下一班火车,也许他这一次运气会好一点,可以挤进车厢。 也有运气不好的。 火车开远了,铁轨重新露出来,阿砚看过去,地上原先那些他分不清的红的绿的裹着白的,此刻又多了一块黄的。 阿砚现在知道那是什么了。 他顿住了,像是被突然降临的寒潮冻在了原地。 阿珮瞧着阿砚不对劲,摇了摇他的臂:“哥哥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巨大的悲哀下他什么都没想,他只想了那个黄色袄子的男人,大概是永远到不了汉口了。 南京第一次的空袭始于1937年8月15日晚,接下来的几个月,日军对当时的首都进行了几十次空袭,无差别轰炸学校、医院、电厂、政府大楼。史料来源于张纯如女士的《南京大屠杀》。 老嗲:上海话,意指爷爷。 12月1日,最后一列民用火车离开南京,车上挤满了攀附在车顶的难民,沿途不断有人被甩下摔死,而一张座位的价格为三根金条。(此处史料来源于百度-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的《日军攻占南京前,特权阶层逃离,平民无力逃走成为日寇刀下亡魂!》) 逃难的人进入到车底也为真实史料。源于张纯如女士的《南京大屠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铁路 第3章 豆腐 “不是五十块的吗?怎么不给我们票?”周妈一手捏着钱,一手抱着小虎站在售票处,对坐在里面的人大喊。 阿珮看着周妈不太顺手的样子,便把小虎接了过去。 小虎自打出生就不怕生,被阿珮的双手插在腋窝下抱着的时候,黑色的眼珠子就盯着阿珮。阿珮皮肤白,眉眼浓,又剪着齐颈的发,小虎小眼睛溜溜,像是打量着一个好看的瓷娃娃。 “五十块钱你还想拿车票坐车厢里头啊?”售票处的人睨了她一眼,指了指车顶,“五十块钱是坐上面的价格。” “我看你在讲什么胡话噢,”周妈嗓门大,作势要骂,售票处的人就把这头的窗口一关,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哗得一声拉开另一扇窗口。 阿砚看过去,一个衣着讲究穿着小皮袄,头发精致卷在耳边,手戴白色羊丝绒手套的女人站在那里。手套裁剪贴合,被衬得修长的手指头捏着银钱递进去,露出一小节白皙细腻的手腕,手腕上是一个浑圆锃亮的黄金镯子。 父亲不在家里时,都是阿砚打理着药铺,也做收银的活,对钱很熟悉,他打眼一瞧估摸那一沓合起来怎么也得一百五六十。 “嗯,钱够了,”那人点点头,抬头看了女人的扮相,撕下了手边上一节白纸,在上面写了个号码,“别走开,等叫号,喊到你的号你就能上车了。” “哎哟……”女人不接,只嗔了一句,“好姐姐,哪还能等得起哦,你行行好让我先走嘛。” 那售票处的女人头抬也不抬指了指边上的人群:“都是买好票的,不都等着嘛,凭什么你先走啊?” 她手指的方向站了一大群人,疲惫得或蹲或立,但是双眼无一不盯着车站发车的方向,那眼神让阿砚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这些人的神情已经不像人了,更像是蜷在匣中,等待开口放闸便可伺机而动的困兽。 “姐姐你看是我不懂事了,”女人心有余悸收地回目光,抬眼左右瞧了瞧,快速脱下了金镯子塞在对方手里,“天气冷死啦,我都没带厚衣服,姐姐你可怜可怜我嘛。” 售票处的大姐反手便扣住了手镯,把它压在手掌和桌面之间,眼睛缓慢抬起来,打量了下女人的手:“你这不是让我难做人嘛……” 女人立刻了然:“本是难办的事情,但是我今天命好哎,遇到个心善的菩萨姐姐,”女人摘下羊绒手套,露出一双芊芊玉手,指甲修剪的精致,甲盖透着水波般的光泽。 “天气冷啦,姐姐你这手这么漂亮,不要冻坏啦!”她把手套也递给对方,干净似葱白得玉指拉住另一双关节粗大指肉肥短的手,“姐姐手一看就聚财呢,这手套是刚出生的羊羔皮做的,又软又暖和,它护着姐姐一定挣更多钱啦。” 售票的大姐看了眼软糯白净的羊绒手套,抬手捏了捏,终是舒展了眉头,轻轻白了眼年轻女人,哼着:“你今天遇到我是走运哦,我心软,看到你们这些大小姐啊太太啊就知道吃不了苦。” 她说着,把手套收到了自己柜台的一边,把金镯子塞进衣服口袋,然后拉开了下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红色的木头牌子:“呐,拿着这个,去月台顶头找带着蓝色袖章的人,把这个交给他,他会带你上车的。” 年轻女人立刻喜笑颜开,说了好几句活菩萨之类的话,便拿着木头牌子,拎着脚边的棕色皮箱子走了。 她步伐婀娜,高跟鞋踩在粗糙坚硬的地面发出嘟嘟嘟的声音。冷风一吹,脚踝处旗袍被鼓动,柔软昂贵的锦帛拍打小腿纤细修长的曲线。就像是一只高傲的雀,掠过灰暗的沟壑,迫切又欢悦地飞向欣欣光明的笼。 阿砚的心跟也跟着脚步声一分分冷下来。 他回头看了眼逗着小虎玩儿的阿珮,一个是娇弱如蕊的少女,一个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十一月的天气,且不说会不会从上面被火车甩落,高速行驶后的车顶,寒风也会像刀子一样一寸一寸割破他们稚嫩的皮肉。 阿珮受不住,小虎更受不住,钱不够买车厢里的票,他们只能往家里回。 “哥哥,今天不走啦?”阿珮觉得气氛古怪,不明白阿砚怎么一言不发就拉着自己往回走,“爹娘呢?不是说在车站集合的吗?” “可能没等到我们,先上车走了,”阿砚在前拉着阿珮,不曾回头看少女,有愧亦有惧,“这几天都没有去汉口的车了,我们回家,哥哥陪着你,等打完仗了,兴许爹娘就回来了。” 小虎饿了,奶娃娃一饿就要嚎,周妈带着他坐在了街边,用水泡湿了馒头喂他,阿砚也带着阿珮坐下,从包里拿了个烧饼递给阿珮,自己也捏一个默默吃着。 他们没走出多远,放眼望去,周围全是黄包车,车夫拉着一辆又一辆满带着行李逃难的客,前赴后继地涌入车站。 这么多人,能走掉的有多少? 阿砚嘴里啃着烧饼,周围有人在哭,那是一个在自己身前后用布绳裹着幼童的妇女,她似乎已经精疲力尽,站在马路上漫无目地前后转着,绑在她前后的两个孩子满眼好奇打量着周围,又抬头看自己的母亲,听着她嘴里发出呜呜的近乎绝望地低嚎。 阿砚又听见哭声近了,他嚼着烧饼偏过头,是周妈在哭。她哭着世道不公,哭自己命苦,哭病死的丈夫,不着家的儿子和别人跑掉的儿媳,最后她哭身边那个无辜的稚童。 她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捂着眼,小声啜泣。小虎嘴里馒头没了,又咿咿呀呀的朝着她伸手,够不准,扣到了周妈耳边的发。风吹,发散,黑夹杂着银丝是不透彻得灰,阿砚看着,觉得天也搅灰了。 回到桃叶渡已经是晚上,不同于车站的混乱,这里的小道和渡口静悄悄,秦淮河水波荡漾,小浪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还有饭吗?”阿珮进屋就问,她没看见钱倜安,但好像知道自己问了,对方一定会答一样。 只是一瞬,阿砚听见楼上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一阵疾步,就看见屋角的木梯轻微晃动,伴随着咚咚咚的渐响,那人下来了。 “我饿啦。”阿珮往中间的餐椅上颓力一坐,甩了下自己身前衣服上的穗,“倜安哥哥,还有吃的吗?” 钱倜安和阿砚对视了一眼,并没有着急发问,只是淡淡道:“有,我去给你们热。”便转身进了灶间。 阿砚蹲下,把手头的行李放在阿珮脚边,又捏了会儿少女的小腿肚子替她松了松筋肉,道:“你在这里休息下,我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怎么回事?”钱倜安看见阿砚跟着进来后,压低声音问。 灶台热了,锅里得水汽翻腾,像是涌起的浓雾,阿砚盯着那撮雾,低声说:“走不掉,票太贵了。” “周妈呢?”钱倜安往门口探了下,阿珮坐在那里无精打采的捏着自己的脚踝,她今天累坏了。 阿砚道:“都没走掉。” 钱倜安听着,就看见对面屋子亮起了灯——那是周妈的家。 答完这句,大家都没再说,锅里的水滚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动静,钱倜安往锅里放了个蒸屉,雾气一下少了大半,他又把收在灶边的菜放上屉子,盖上了锅盖。 过了会儿,钱倜安问:“先生太太是不是没了?” 阿砚猛得抬起了头,像一只惊慌的鹿,胡乱着开始摇头,下意识就要张嘴否认。 钱倜安一把抓住阿砚的腕,把他拉近自己身前,身形瞬间拢住对方,力气大声音却柔:“别瞒我。” 阿砚或急或痛,又或者是想起医院,想起了车站。今天一整天的周遭都已经超出这个少年的极限,他眼睛瞬间氤上泪:“你别和阿珮说。” 爹娘一直都跟自己说,做哥哥的,得护着妹妹。所以不管是世间的风雨还是屋外的炸弹,他能护多久就护多久,他一直这么做着,也要继续做下去。 阿砚想着,便道:“我得护着她。” “嗯。”钱倜安看着身前的人,明明是男孩,又比阿珮长了几岁,但因为哮症身形却并不健壮,看起来竟和自己妹妹也没相差太多。 钱倜安不置可否得应了句,又问:“你们下面怎么办?” 他问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只是阿砚尚在今日得动荡中没回过神,眼神发直一般机械地答着:“不知道,反正我得护着她。” “知道了,”钱倜安放开阿砚的手腕,转身掀开锅,滚滚蒸汽顿时铺开整个灶间,他一边用器具把屉上的吃食拿出来,一边道:“先吃饭吧。” 不知是不是蒸发的水汽烘满了这一间小室,或是灶间下的炭火烧的旺,钱倜安的这四个字,让他一直处于寒冷中奔波的身和心感受到今日的第一丝暖意。 “好香啊。”馒头和粥被已经被阿砚放上了桌,阿珮看着端着菜走来的钱倜安,够着脖子瞧,也没瞧清楚瓷盘里的是什么:“这是什么啊?” “豆腐,青菜炒的,”钱倜安把桌上的食具腾了腾地方,将那一盘白花花的嫩块置在阿珮面前,嘴角带了点笑,“要是知道你吃得上,我就用猪油炒了。” “你做的都好吃,”阿珮饿坏了,来回走了五十里路,消耗了她全部得精气神,她夹了好大一块豆腐,伴着翠绿的青菜囫囵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能吃到你做的豆腐,是我今天最开心的事!” 妮子懵懂,爽朗得笑开了。钱倜安也跟着弯了弯嘴角,但眼里染上了悲凉,他看向阿砚,阿砚垂眸盯着阿珮,他们眼神没有交汇,但是想的却是同一件事。 这豆腐,若是吃不到,就好了。 第4章 船票 折腾了一整天,浸在水桶里热水泡了会儿,阿珮便乏了,裹着里衣就回自己房间没心没肺地睡去。 但是阿砚清楚如今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死亡和希冀交替着,他浑浑噩噩的睡着,只觉得梦里似有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手脚被束缚绞缠在身上,浸在战火的浪里,透不出窒息的水面。 钱倜安是被阿砚的梦魇吵醒的。他担心着半夜仍有空袭,将门虚虚掩着,想着若有突袭也可在第一时间唤醒两兄妹。阿砚的梦魇声细微,但钱倜安绷着一根弦,轻微的声响也能让他从睡意中清醒。 起初他以为是小猫在闹,但出了房门循声而去却发现走到了阿砚门边。徘徊了下,钱倜安还是轻推开了门。 月光泠泠,无尘的银光探进了窗,衬得床上的人脸色清冷。阿砚双眉紧蹙,眼睛周围全是未干的泪痕,像月夜里无助的珠玉。双手紧握胸前的被,头摇着,嘴里喃喃说着胡话,口中惊恐:“爹娘,你们在哪里?” 既而又带上了焦虑,像是弄丢了什么似的,语气急切:“阿珮,快到我身边来。” 钱倜安垂眼听着,犹豫片刻后抚上在梦中仍不肯放松的手,轻轻来回摩着。像是感受到安抚,那一双紧攥着的手慢慢地泄了力。只是握得太紧,就着这月下的一丝梨花白也看得出掌心被短短的指甲抠出了血痕,早上刨碎砖的珈也被掀开了,少年气的手一时有些狰狞。 他俯下身,捏了捏骨节,虚握着那手腕,将被角揭起一些把伤着的手轻轻放进去。 “倜安……” 钱倜安身形一怔,手停了。 “倜安,小心……”床上的人啜泣了几声,又道,“倜安,快跑。” 钱倜安抬眼看过去,只望见浓密的睫毛,并未对上清明的眼。阿砚未醒,仍在混乱的梦里。他试图想要在南柯境的乱世中拉住一些人。 他盯着阿砚看了半晌,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蹲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拍着阿砚的臂,如同哄一个半夜啼哭的孩子。 最后钱倜安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阿砚安静熟睡后,他就在床脚的躺椅上缩了半宿。 晨光微熹,鸟鸣于檐,阿砚悠悠转醒。屋内虽静,周妈家的鸡却叫得响亮有力。恍如隔世,仿佛昨日仓惶逃命只是自己一场意想的恍惚,他盯看着那张空着的躺椅,清晨的薄金撒在上面,竟有些懒散。 “醒了?”钱倜安看见阿砚从楼上下来,神色如常,“昨天豆腐和青菜我分了些,发了面做了菜包,阿珮最喜欢。” “你就惯她,”阿砚揉揉眼,他眼皮因为流了半夜的泪有些肿,半睁着撑不开,“惯得吃不了一点苦。” “吃苦做什么,”钱倜安走去边上的盆架,往盆里面到了点热水,浸湿了毛巾,拧得半干递给阿砚,“惯着吧,就这么一个妹妹。” 阿砚接过毛巾覆上自己的眼睛,热气瞬间铺满眼周娇嫩的皮肤,很是舒服,他闭着眼坐在凳子上,慢慢感受着蒸汽带来的舒适,黑暗中他听见钱倜安脚步来回的声音,像是进了厨房,没多一会儿又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 “忙什么?”阿砚问。 钱倜安套了件衣服,说:“你既起了,包子我就给你们蒸上,你再敷敷眼,水凉了就把阿珮叫起来,包子得趁热吃。” “她才不肯呢,”天冷,捂在眼上的巾帕凉得快,阿砚揭下想起身再拧一把,睁开眼的瞬间就看见钱倜安穿着一件薄袄站在自己面前,晨光从他背后照进来,看不清表情,阿砚瞧着,一时忘记要做什么。 钱倜安从愣了神的阿砚手里拿过冷掉的毛巾,又淘了一把热乎的,这次他直接盖上了阿砚的眼:“让她吃了再睡,不好饿肚子的。” “倜安哥哥呢?”阿珮抓着菜包啃着,表情餍足,“倜安哥哥是上海的吧,上海人做东西真好吃。” “不知道,”阿砚淡淡的,钱倜安出门时只道要去买点米油,可家里分明还剩了不少,他狐疑着却也不好多问,乱世之下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若是要逃阿砚也并不会阻止,但总觉得应该同自己道一声再见。 他憋了鼓气,语气不善:“兴许走了,不要我们了。” “你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阿珮像是被踩了尾巴,一下子就炸了毛,“倜安哥哥能去哪里啊,他在南京就只认识我们,”她瞪了眼阿砚,像是不解气,又补充道:“哥哥你嘴巴真坏。” “好好好,我坏……”阿砚无奈笑了,猜着是不是这包子里下了什么**的汤药,又把手边得羊奶往阿珮面前推了推,“喝点奶,小心噎着。” 羊奶是周妈家母羊产的,两家人走的近,周妈也念叨着兄妹两个,时常分些鸡蛋羊奶的,她有个头疼脑热来阿砚家抓些药,阿砚父亲也不收周妈的钱。 钱倜安今天包子做的多,阿砚包了些走出去,敲响了周妈的门:“周妈,给你们拿些包子。” 周妈休息了一夜,精神好多了,拉开门把包子接过去,道:“快进来,你在这里站会儿,我去给你拿点鸡蛋。” 她转身去了后屋,厅堂里就只剩一个木质的小推车,小虎坐在里面抬头打量着阿砚,阿砚也抬着下巴和他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动静。 “嘚。”阿砚弹了下舌,发出了一声清脆。 小虎先是动了动黑色的眼珠子,然后慢慢的弯起了眼睛,最后嘴巴也乐开了,露出只长了四颗门牙的肉龈,像一个粉嫩的小老头。 阿砚觉得小虎真的可爱至极,便靠近摸了摸他的下巴,小虎嘴咧得更深了,口水也滴了下来,一缕透明粘稠流到了阿砚的手上,阿砚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呜……呜…… 如同鬼泣的哀嚎。 阿砚还未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但是手脚已经像是触电般抄起小虎的腋窝,把娃娃往上一提,紧紧抱在自己身上疯了一般往回跑,同时吼道:“周妈!周妈!去我家地窖!” 周妈从后屋冲了出来,看见少年抱着自己孙儿站在门槛处,便拥上去带着两人往对门家去,她左手攀着阿砚得脊背,右手挡在小虎的头顶,像是要用皮肉建立一扇御敌的墙。 三人冲进家门,和从灶间跑出来的阿珮差点撞了个满怀——她刚刚才把吃剩的碗筷收拾完,就听见防空警报被拉响。 “又来了?”阿珮惊恐,带着哭腔问。 周妈到底是个成年人,一把扯过阿珮的手腕,用一只手臂压低了阿珮的头,把少女半扣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架着力,把人往地窖里带。 嘭! 地面突然抖得厉害,那是轰炸离他们很近的信号,阿砚只觉得自己胸腔血液翻涌,突然涨了好大得力气,一把就轻易掀开地窖的木盖。 阿珮先爬下去,进了半个身子后转身张开双臂,急促又小心地接过小虎,娃娃刚到自己怀里的那一瞬间,地面骤然又巨震了一下。 嘭!响声比刚刚更大!太近了!阿砚甚至闻到了浓烈的硝烟味。 在极度的恐惧下,阿珮眼神出现了短暂的迷离,阿砚看着自己妹妹,只觉得心脏狂跳不止,像是被鬼魅之手扼住了喉咙,嗓音也变了调,只能发出尖锐的气声:“阿珮!带小虎下去!” 阿珮在呵斥中回神,抱着小虎匆忙下了地窖,阿砚又抓着身边的周妈把她往地窖里拽,慌乱间动作有些粗暴。 钱倜安不在,阿砚是最后一个,他在确保所有人都进到地窖后,他想起在外无处藏身的钱倜安,双脚便颓然有些软,好在周妈在他身后托住了他,他重新在梯上立起来,用力把边上得木盖挪过来。 他们逃得匆忙,大门敞着,地窖正对着那里。阿砚望去,外面是锃亮的天光,明白色照耀着青石板和桥头。他拖着木盖身体下曲,从地面和盖板合起最后一瞬的缝隙中,他看见了一个炸弹被投进了门前的秦淮河里。 嘭!嘭! 哒哒哒哒……嘭! 阿砚抱着阿珮,周妈抱着小虎,除了外面的轰炸声,安安静静,他们没人哭没人叫,闭着眼睛,像是等死又像是祈祷。 快点走吧……快点走吧…… 阿砚在心里不停地祷告,他为阿佩和自己祈求着,为桃叶渡和南京祈求着,最后却也变成了,倜安啊……你藏好了吧,你千万藏好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了,如同上一次轰炸结束一样,周围重新恢复了宁静,像是恶魔不曾到访,如不从地窖走出去,不去看外面的残碎,仿佛还是安世。 “你们别动,”阿砚站起身,把阿珮拉在了周妈身边,“我出去看看。” “不要!”阿珮魔怔一般紧紧攥住阿砚的手,力气竟让阿砚都略微吃痛:“你别去!你就呆在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别怕,”阿砚顺了顺她乱掉的头发,“飞机走了,一时半会不会再来,我得出去看看外面情况……” 阿砚走出地窖的时候并未觉得周围和往常有什么不对,院子,厅堂,灶间,甚至连自家账台前的铜称还好好挂在那里,未曾掉落。 他像是探索新世界一般,谨慎地踱着步一点一点的朝着门外走去,视野也变得开阔,火红的夕阳就从之前看不见的盲区里暴露。 哪里是什么夕阳,明明还在清晨。是轰炸引起的烈焰在远处建筑物上燃烧,火光蔓延,将那处天际染上了让人心生胆寒的红。 自己和周妈的房子好好的,似乎并未破损半分,但远处周围的人,那里的住户,仅和自己隔了一条街的位置,那里的屋子变成了碎片散落在地面上,就像是还孩童摔坏在地上的玩具。错乱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回响,伴随着人们的尖叫和哭喊。 阿砚看着如同末日一般的景象,心里只觉得后怕。 运气好! 兴许是飞行员因为手臂不适轻微操纵了下控制杆,又或者是老天不经意的一阵微风和气流,让飞机偏了毫厘,原先的航线的偏差使得本应炸毁他们家的那颗炸弹被投放在了门前的秦淮河里。 运气好的不止阿砚,也有钱倜安。阿砚看见远处有一个高瘦的色身影,他从尘烟弥漫中走来,手里抓着一个袋子,像是看到了自己,脚步一顿后立刻急促起来,顷刻便跑来自己身边。 “受伤了?”钱倜安匆匆两步便走到门前,眼神急切,忙拽着阿砚在眼前转了一圈,但好像并没什么伤痕。 阿砚眼睛直直的:“没有。” “那就好,”钱倜安舒了一口气,又神情一紧快速问道,“阿珮呢?受伤了吗?” “没有,周妈和小虎也好好的,都没受伤。” 钱倜安点点头,想要拉着阿砚进屋,却发现阿砚身体僵硬,像是钉在了青石板上,钱倜安皱了皱眉:“外面乱,先进屋。” 阿砚不为所动:“你去哪了?” 钱倜安拽了把阿砚的袖,语气平静:“进屋说。” 恼火。 钱倜安出门时他有一瞬间觉得也许这人不会回来了,轰炸开始时他却想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安全便好。 但当这人真的穿越战火,重新走到自己面前时,他脑中的第一个想法竟是他还好没丢下自己和阿珮。 这是阿砚不曾有过的情绪,他恼自己的思绪被拉扯,也恼钱倜安。 他转动那只被拉着的手臂倏地反抓住钱倜安,语气恶狠狠,又好像带上了点惊慌和后怕:“问你呢!” 阿砚不进屋,继续执着于自己的问题,对方没有答,便执拗地一直问:“你去哪了?” 阿砚其实不知道自己发什么邪火,钱倜安懂。 他道:“我没有受伤。” 五个字,像是一个咒语,解开了系在阿砚心中那根沉重的钢索,阿砚红了眼,泪越积越多,最后变了银线从眼眶中滑落。 阿砚颤抖着,吸着鼻子问:“那你到底去哪里了?” “你知道船吗?”钱倜安侧身,眼睛向北,火舌和晨光交杂着映射在他的瞳孔里,刺眼的光可以将眼激出泪,但是他丝毫不惧,“下关码头,还有船,可以去重庆。” “船?”阿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他没看见船,层层叠叠倒塌破碎的瓦砾挡住了他的视线,像一张末日下还没有展开就被撕毁的画,只有浓烟和悲痛。 钱倜安:“嗯,坐船。” 阿砚想告诉钱倜安船票很贵,从车站回来时就听人说,货船那种最便宜的票至少也要八十块一张,他和阿珮买不起。 “我从上海出来时,带了块金锁,”钱倜安把眼神收回来,看着阿砚道。 他眼眸黑沉又像是带了点光,摇了摇手中的袋子,里面是金属碰撞的铃响,接着把那一袋玎玲落在阿砚的怀里,语气也染上是了轻松快意。 “我当了它。” “拿去买船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