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组成的小队今天也在边降妖伏魔边治病救》 第1章 01 夕阳低垂,云层染成金红与绛紫的锦缎,边缘镀着一层熔金般的光晕,彷佛天宫倾倒了胭脂匣。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呀。」 穿粉色裙装的霓雨混在人群当中,耳听锣鼓喜乐步步迫近。 少女回首,望向被百姓们围绕着凑热闹的主角——宸王府。 「时间过得真快呀,小师妹都要成亲了。」 三个月前,她们一如往日,在花霓谷完成每日的课业。 顾青瑶端坐在院中石凳,一手撑在桌上虚托住下颔,另一只手偶尔翻过医书,眼睫低垂,看得入神。一袭青衣齐胸襦裙,衬得她越发出尘,宛若一幅画。 距离她十丈之遥,一个红绿色的身影蹲在池塘边缘,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住自己的脸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面撒着鱼食。 「出大事了!」 嘹亮的呼喊声自院外传来,霓雨和顾青瑶同时抬头望去,花霓谷五弟子楼彦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五师弟,发生什么了?」霓雨蹲在地上没有挪动,昂首看他。 「出大事了!小师妹,妳祖母来了!正和师父们聊着呢,他们要妳过去一趟!」 顾青瑶把书合上,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楼彦祺,问:「是奶奶主动找师父们的吗?」 「对!」楼彦祺如临大敌般重重点头。 近七年来,小师妹的祖母每年都会来探望她一次,不过她通常不会去叨扰师父们,大多时候都是简单地打个招呼而已。这次竟然是来找师父们的。 霓雨放下手里的鱼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跟上两人的脚步。 当他们来到正厅时,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花霓谷两师兄妹坐在屋里下首,两位师父和小师妹的祖母李玉兰端坐于上首,李玉兰一脸喜色,眉眼间的笑意止都止不住。与之相反的是,花霓谷四人脸色复杂,二师姐花堇诺更是欲言又止。 「瑶儿,来!快过来奶奶这儿。」李玉兰向顾青瑶招手道。 顾青瑶虽然不解,但也依言走到李玉兰身旁。李玉兰立马伸手握住她一双手,又轻拍了几下。 楼彦祺大大咧咧地坐到空位置上。而霓雨则是迷惘地走到大师兄宋以南旁边,递给他困惑的小眼神,但他只是微微摇头。 「瑶儿,你爷爷在妳幼时曾为妳定下一桩婚约,三个月后就是妳的大喜之日了,妳终于可以留在京城,让奶奶好好地看着妳长大了。」李玉兰欣慰地凝视着她。 听后,顾青瑶美目微瞪,表情一片空白。霓雨着急地往前踏出一步,却马上被宋以南拦下——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无声摇头。 霓雨赶忙朝两位师父看去,师父们依旧脸色复杂,顾青瑶的大师父花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师父霓青霜安慰般拍了拍他的手,脸色却仿若冰霜。 「是……谁?」顾青瑶抬起失神的双眸,努力盯紧李玉兰。 「宸王殿下呀!当今圣上的四皇子陆瑾阳殿下,今年刚过二十一,与妳相差不多,是天赐的良人!」 宸王…… 那就是圣上指婚,一丁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们都知道小师妹一心向医,且天赋极高。她今年才十七岁,还有大好的未来,她可以走遍天下,去了解、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他们一直以为小师妹在顾家宛如透明。 毕竟,他们在她五岁时就将其送到白云观,之后更是除了李玉兰都对她不闻不问,他们以为就算小师妹生在官家,依旧拥有自由。 结果,天意弄人啊。 之后小师妹便被李玉兰接回顾家,他们这群家人甚至没有出席婚礼的资格,三个月以来,小师妹只能悄悄寻到机会寄出一封信,告知他们一切尚好,不用担心,努力安慰他们。 霓雨在大婚的三天前,独自来到京城,打算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参与婚礼,代表花霓谷众人陪小师妹走过一段,然后找机会跟她联系上,把师父们准备好的东西送到她手上,再外出历练。 「宸王殿下来了!」 嘹亮的呼喊声打断了霓雨的回忆,她聚焦望去—— 一匹雪白骏马踏着长街缓缓而来,马背上的男子一身大红喜服,金线绣制的四爪蟒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眉目温润如玉,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正朝道贺的百姓颔首致意。 这必然就是小师妹的夫君陆瑾阳了。 五官柔和,一股子书生气,身板瞧着还算硬朗…… 不对劲。 这人怎么脸色发灰,周身萦绕着一缕尸气,彷佛刚从坟冢爬出? 堂堂宸王肯定不会去倒斗吧?莫非刚和僵尸干完一架?在大婚前夕? 霓雨脸颊鼓起,气呼呼地叉腰,眼神恶狠狠瞪着他,手上不忘一道法力挥出,从喜轿的帘子缝隙中穿过,精准地打在小师妹身上,告知她师姐来了。 突然,一股危险的气息同样精准地锁定在霓雨,她警惕地朝来处望去,只见房顶空无一人,被锁定的感觉也消失殆尽。 谁呀? 少女嘴角微撇,继续观礼。 八抬大轿稳稳落地,轿帘被喜娘掀起,陆瑾阳把手伸到轿前扶出新娘,待她站稳后,便收回手,并肩走在旁边。婢女们以青布毡褥交替铺地,手执团扇的顾青瑶踏席而行,跨过马鞍,随后便被送入府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师妹会过得好吗?」 霓雨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去。 她不是没想过偷偷潜入宸王府,只是那里守卫实在太深严了,根本无计可施,就像方才,不就是盯了那王爷一眼,就立马被锁定了嘛。 可惜以小师妹的性子,肯定今晚就给宸王驱走尸气和治疗伤口了,不能再让他吃点苦头。 哼。 观完礼,已经到晚上了,为了抢到个好位置,她可是起个大早,一直挤在人群里。 回到客栈后,她先是上了个茅房,然后悠哉地在大堂吃过晚饭,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房间里随意绕了几圈,待背对窗口时,她抬起两根手指观察起来,目光微动,出手快若雷闪,道:「定!」 「我不就只多盯了你宸王一眼吗?至于这么跟踪我吗?哈?」霓雨一把推开窗户,头往旁边一转。 只见一身黑衣的男子以一种怪异且扭曲的姿势蹲在窗外凸出的部分——可以想像他发现不对劲时,迅速反应过来要逃的景象。 霓雨手一挥,男子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扔进房间,她顺手关上窗,才仔细打量男子。 「还戴面具呢?」 男子下半张脸盖有一张黑色面具,她没好气地一把摘下,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清冷俊秀的脸,只不过没宸王好看。 「你堂堂男子汉,仪表堂堂,居然做出跟踪妙龄女子的行为,你有何居心!我只不过就多看了你们宸王一眼而已,那咋了?这么多人在看,你只来盯我。」 「妳是何人?」男子问。 「天师啊,看不出吗?」 面前女子,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蛋,身穿粉色襦裙,梳着垂挂髻,耳饰随动作微微晃动,正瞪着圆眼瞧他。 男子静默片刻,道:「多有得罪,请姑娘见谅。」 霓雨抱臂靠在桌边,审视着男子。 「行吧,虽然你看着没多诚心。把名字留下,我放你走。」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支笔和黄纸,然后近身在他右臂一点,男子僵硬的右手立马动了动。 她把笔和纸塞到男子手心,道:「写吧!放心,没想对你做什么,用黄纸纯粹是因为我只有黄纸。」 话音刚落,男子便已写好字,把笔递还回霓雨手上。 「楚雅芙。」扫了眼纸上端正的字,霓雨随手一挥。 「行,你走吧!」 楚雅芙身体倏然松下,他微微躬身拱手后,迅速跳出窗外离去。 「京城人呀。」霓雨稍作感叹后,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 红日当空,云层稀疏,京城大街上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吆喝声、谈笑声、马蹄声、车轮辘辘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市井喧嚣。 鹅黄色的灵动身影穿梭于人群之中,偶遇玩戏法的表演者时,会停下轻快的脚步,随大家欢呼鼓掌,再打赏一二,随即离去,接着去往下一站。 「阿伯,我要这个蝴蝶的糖人。」霓雨把钱放到老板的手心后,接过精致的蝴蝶糖人。 已经到午时了,少女终于放慢脚步,徐徐走在青石板路上,东张西望,开始决定午食的解决地。 这几天她都在忙着打听宸王大婚的事情,没办法好好逛逛京城。如今大事已了,只需等待小师妹联系上她,那就趁机了解了解京城盛景。 不愧为天子脚下,城里几乎没有妖气、鬼气之类的,就算有也不过微乎其微,就是这里相对浓郁。 霓雨抬头望向牌匾——靖安侯府。 这座府邸有比较明显且新鲜的妖气,可能是这家人最近接触过妖。但他们花霓谷随心而动,不会上赶着替人收妖降魔,外人请他们出山得花钱,除非遇到感兴趣的事,主动掺和。 所以霓雨仅仅打量过一眼靖安侯府,便转身离开。她决定了,今日去京城最有名的茶楼——沧浪亭用餐。 // 「客官几位呀?」 见客人进门,店小二立刻迎上前。这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方脸阔额,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袭靛青短衫浆洗得干净利落,腰间系着一条素白汗巾,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一位,可以上二楼的位置吗?」霓雨抬眸望去,楼内采用「回」字形布局,中庭挑空,一往上看,就能看见两层栏杆,每层栏杆皆雕着雅致的纹样。 「当然,客官这边请。」 楼梯是上好的木材所制,扶手打磨得光滑温润,踏上去竟无半点吱呀声。二楼临窗的位置摆放着几张红木小桌,配着白瓷茶具,素净雅致。 待她落座后,店小二递给她一个本子,说:「客官可以先瞧瞧咱们店的菜单,选好之后喊人点菜即可。」 「不用了,你给我上你们店三个招牌菜、一碗招牌的面和一份甜食,再上壶热开水就行。」霓雨伸手挡了挡,笑道。 「行,客官稍等。」 在等候期间,霓雨倚窗望去,对街的「聚宝斋」门庭若市,朱漆大门上金钉闪闪,檐下悬挂着琉璃灯笼,即便在白日也熠熠生辉。街上行人如织,偶有马车辚辚而过,扬起细微的尘土。 她无意一撇,一辆华盖马车恰好缓缓驶过,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蓦地瞥见一张熟悉的脸——小师妹!可待她定睛再看,车帘已然落下,只余马蹄声渐行渐远。 大婚第二天便出门了? 霓雨抿了一口水,暗自思索,小二便托着黑漆描金食盘回来。盘中菜肴色香具全,光是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少女马上把事情抛在脑后,享受当下。 第2章 02 用完午食,霓雨又到处逛逛停停,待到黄昏时分便回客栈歇息了。 翌日辰时过半,房门忽被拍响。霓雨猛得扎进被褥里,试图装作听不见,又想起如今不在花霓谷,便挣扎着离开床铺,披上外衣,踩着鞋子走到门前。 「谁呀?」听见声音带有浓浓鼻音,并混合刚醒的微哑,她随便清了清嗓子。 「三师姐,是我青瑶。」 「小师妹!」霓雨迅速打开门,惊喜地看着门外之人。 在花霓谷常常一身素衣,配一根素发带的小师妹。现在身穿粉、红、蓝三色为主的华服,头上梳着精致的发髻,簪着贵重的发饰,双耳垂有珠宝,整个人的气质发生奇妙的变化。 霓雨新鲜地上下打量。 顾青瑶习以为常地把霓雨轻轻推进门内,而后把门关牢。 「三师姐,今天我能出来是有事想拜托师姐妳,也是和宸王的交易。师姐你先洗漱更衣,我慢慢说予你听。」 霓雨眨了眨眼睛,乖乖洗漱去了。 「我猜妳也发现宸王身上的尸气了,在昨晚我为他驱除了它,并为他疗伤。」 霓雨轻哼一声。 「第二天,他请我去给他的一位友人疗伤,那友人身上的尸气和伤更重。疗完伤后,他们告诉我这是在一座古墓中招惹到的。」 听见古墓二字,少女不由得双目放光,更认真地听小师妹说话。 「那友人是因痴迷机关术而探索古墓,他在进入其中不久便遇上百年僵尸,从而向宸王求救,在大婚前日两人才回到京城。那友人听说我略通此道,就想请我同行,再探古墓,我便借机以此向宸王提出交易——如果我可以带他们探完古墓和顺利离开,宸王要尽己所能许我最大的自由,他答应了。」 「哦——」霓雨拖长尾音,悠悠地绕顾青瑶转了一圈,才接着说:「妳是想让我也同去,对吧?」 「对,我也是知晓师姐妳对古墓颇感兴趣,才——」 「哎呀,我明白我明白,我答应了!」 看见顾青瑶愣在原地的样子,霓雨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发顶,说:「宸王在客栈外,对吧?待我换好衣服,咱一起去找他谈谈。」 // 「宸王。」 宸王府的马车停在街角人少的地方,霓雨带上要给顾青瑶的物件,随她来到车旁时,一位侍卫打扮的男子替她们打开了车门。顾青瑶轻声道谢后先行进入车厢内,霓雨同样。 一入门,霓雨便与车内的人对上视线,他身穿蓝袍,眉目间蕴含淡淡笑意,表情柔和。 「霓姑娘。」陆瑾阳颔首道。 「宸王殿下日安。」伸手不打笑脸人,再看不惯宸王,也不可能在此对他有何不敬之意,何况他态度良好。 待霓雨落座在顾青瑶对面,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陆瑾阳两侧后,马车才启动。 「青瑶应该与妳大致提过情况,等回到我们府上,再一同仔细讨论此事。」 「行。」 一路上,霓雨都在不过分的界限里,打量陆瑾阳。发现他唇色浅淡,脸颊微红,鬓角湿透,间中咳嗽两声。 「抱歉,霓姑娘。今日我仍有些发热的小毛病,我会尽力忍耐。」 难怪才刚入秋,陆瑾阳就穿上了毛裘。 「没事,我身体好。」霓雨满不在乎道。 之后的路程,除去隐忍的咳嗽声外,再无其他说话声。 下车后,霓雨抬头看了眼书有宸王府三字的匾额。昨日为了目睹它的一桩盛事,在外头从鸡鸣站到日落,尽管如此依旧没法触碰到它的大门。今日便正大光明地由大门走进,甚至踏入到主人的书房里。 世事难料啊。 书房中早有人在等候。见到来人,他飞快自椅上弹起,眨眼间人已至霓雨眼前。 「霓姑娘,在下傅云璟,区区一钟情于机关术的江湖人士,妳的到来,让在下倍感荣幸呀。」 面前之人,玉面朱唇,一双凤眼顾盼生辉。他笑意盈盈,拱手晃了晃,丝毫不见疲态,若非嘴唇苍白,额间渗有汗水,左臂被白布吊挂在脖子上,根本不像昨日尚被尸毒烦扰,仍处于养伤阶段的样子。 「无需如此,我仅为我师妹而来,不如仔细说说情况吧。」 「好好好,坐吧!」 陆瑾阳没有独自坐在书桌前,而是在外侧和他们相对而坐。 「前些日子,我在京城外不远处发现一座大型墓穴,我稍作准备后便独自进入探查。据外围的装饰来看,至少已有数百年历史。」傅云璟谈到正事时,语气意外地认真,不见方才的轻挑。 穿墨绿衣袍的男子,举着火折子,一步一步踏实在砖地上,步步为营。高束的马尾随他左右转动的脑袋一晃一晃。 待他走至一道隐藏在石墙中的门前时,他停下步伐,小心地查探四周。各种摸索、轻叩,终于摸到一处不同的砖块,他回望隐门,按下了那处不同。 一阵黑风掠过,带起一股难闻刺鼻的腐烂味道,傅云璟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之物,凭借本能微一侧身,肩膀重重受了一击,随即倒飞出去。 「嗯——」 他瞪大眼睛,惊愕的瞳孔中倒映前诡异的身影。 黑袍男子皮肤青黑、干瘪如皮革,且布满鳞片状纹路,眼泛绿光,口生獠牙,攻击他的手指甲漆黑,弯曲如钩。 他跃至数十丈高,如离弦之箭追赶被其击飞出去的傅云璟。 危急关头,傅云璟抬起手臂,几根泛着寒芒的箭头自他腕处弹射而出,另一只手同时抛出几颗圆球,在球体落地时绽放出刺目的光和尖锐的鸣声。 在双脚触地时,顾不上碎裂的肩膀,他连滚带爬地往外疾走。他不敢回头查看哪怕一眼,只管使尽毕生功夫逃命,在路过机关时,顺手一动,多少阻拦一下后方的怪物。 耳听后方墙体破碎的声响,傅云璟后背再受重创,一口浓血喷射而出。就在距离入口不远之处,被击飞到一个空棺外,推动了机关,随即掉到棺木之下,再被堵上。 他压抑着凌乱的呼吸,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怪物似乎没能寻到这里,从而离去了。 「你是说那东西跳得很高很高?」霓雨眼底藏着微光。 「对!就像飞一样。」 躺在棺下,傅云璟忍住剧痛,掏出一颗缕空圆球,张嘴往里吐出一口余血。 「瑾阳啊,靠你了。」 等待的时间,分分煎熬。傅云璟边祈求着陆瑾阳不会倒楣地遇上怪物,边用尽方法保持清醒。最终,等来了曙光。 陆瑾阳顺利找到他,没有惊动怪物。他扶着他离开暗洞,得知了此行凶险。 「这附近有一扇铁门,我们可以尝试下能不能挡住那怪物。」傅云璟有气无力道。 这时的陆瑾阳神情凝重,他沉吟片刻,轻拍傅云璟没受伤的手臂,道:「好,我来吸引住它。」 他们刚走到距离那头怪物百丈之外,它立刻察觉到,猛然转向,开始追赶他们。 陆瑾阳把手绕到傅云璟腋下,牢牢抓紧他,以轻功夹跑跳,带他一同往外疾飞,傅云璟则掏空家底,什么都往后扔,试图阻挠它。一路把他领到铁门所在之处,傅云璟被放置到机关旁,陆瑾阳则是回身迎向怪物。 名师所铸之剑砍在怪物身上,发出金属相撞之声,他随即运转内力,一掌击在怪物胸前,却没等内力传出,尖锐的指甲在他臂上划出长而深的血痕,赤红的鲜血泛黑。 他被抓住手臂,高高扔到墙上,重重落下。 「瑾阳!回来!」傅云璟隔着已然降下一半的铁门大声吆喝。 陆瑾阳强行运转凝滞的内力,经脉处泛着密密麻麻的刺痛,他用尽全力往门处跑。在临近门处,他起跳转身,大半个身子摩擦在地面上,鼻尖擦着门底,将将滑到门外。 事情叙述完毕,傅云璟恢复原样,瘫坐在椅子里。 「你们竟然可以在飞僵爪下全身而退,真可谓命大。」霓雨发自内心地感叹到。 「霓姑娘,何谓飞僵?」陆瑾阳疑惑问道。 「飞僵需在极阴之地修练三百年以上,只比僵尸的终极型态旱魃低一级,它可不只□□强悍,也会妖术。听你所言,似乎未曾见它使用。老实说,飞僵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它可不是什么容易修练出来或好遇见的东西,会在墓穴中出现,明显是前人在养尸,那里等同它的领地,有利于它。」 霓雨喝了口茶,给他们时间消化讯息,接着说:「既然是养尸地,我想不会有何精妙的机关术存在,你们确定要为了机关术再探究竟吗?」 傅云璟犹豫地朝陆瑾阳望去,表情严肃。 只见陆瑾阳收起常挂嘴边的笑容,正色起来,郑重道:「霓姑娘,我们无法得知飞僵会否有破洞而出之日,敢问姑娘可有十足的把握清除飞僵,彻底破坏养尸地?」 霓雨满意地笑了起来,回答掷地有声:「当然。」 「好,陆瑾阳在此感谢霓姑娘。」陆瑾阳站起身,踏前一步,朝霓雨躬身拱手行礼。 「好说好说,钱给足、答应小师妹的都做到,我必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对了,如果你们也想进去,别超过五人,且必须考量自己是否能接住飞僵几招,或者身法能否比它灵活,我只能保证你们不死。」霓雨在陆瑾阳躬身的刹那,瞬间从椅子上跳开,避过他一礼。 「好,霓姑娘有需要的物件,尽管告知于我,我会尽快为姑娘备好。」这时候,陆瑾阳又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没啥需要的,你安排好我就能出发,不过可以先上些早食吗?我刚醒来就到这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吃。」 第3章 03 「唷,怎么是你呀?楚大人。」 在宸王府借宿一宵后,巳时刚到,霓雨按约定来到王府侧门附近,远远一瞧,除了顾青瑶、陆瑾阳和傅云璟,还有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正是几日不见的楚雅芙。 「唷,这不是楚大人吗?今日不戴面具了?」霓雨调侃道。 「霓姑娘,我只是殿下的侍卫,唤我宸玖即可。」楚雅芙退至一旁,摇头道。 「各位早上好啊,这位小哥怎么称呼呢?」霓雨笑道。 「霓姑娘早上好,叫我宸柒就行!」男子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说话时笑嘻嘻的。 「行!那我们出发吧!」 霓雨、顾青瑶、陆瑾阳和傅云璟坐在马车里,楚雅芙和宸柒坐在外面驾车。 低调简朴的马车自侧门离开,出了城门后,加快速度,直奔墓穴所在地。 午时三刻,骄阳灼空。正是一日阳气最盛之时,六道身影终于抵达深谷尽头。山风骤止,连蝉鸣鸟叫都销声匿迹,唯余车轮碾碎枯枝的脆响在密林间回荡。 霓雨率先跃下马车,鹿皮短靴陷入松软的腐殖土中。她仰头环视,只见四面山势如铁桶合围,千年古树盘根错节,将天光筛成细碎金斑,潮湿的泥土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真是风水宝地啊。」 终日不见天日,无活风也无活水,阴气久久徘徊,只生不减,现在更是阵阵凝成实质的阴气伴随淡淡尸臭自被破开的洞门传出。 霓雨指尖划过腰间符囊,黄纸朱砂的符箓无火自燃,将周遭阴气灼出滋滋声响。 「依这势头,今年内,那飞僵势必破土而出。」 话虽如此,依旧不见霓雨任何凝重的神色,她转身面向众人,抬手结印,结印时,金光缭绕着她十指,最后她双手朝前一划,轻喝:「护!」 清叱声中,万千金芒化作流萤没入众人衣衫。 接着,霓雨从挎包里取出两枚鎏银铃铛,铃身密布云雷纹,內里铜舌刻有微型八卦,「三清铃用于清心凝神、镇魂守魄,傅公子和宸王殿下刚袪尸毒,最忌重覆感染,而飞僵会幻术,此铃能防避一二。」 说罢,她将二铃递给顾青瑶和傅云璟。 「师妹手上的是师父特意嘱咐交给妳的。至于我方才所施的法术,名金刚咒,可以为各位抵挡一定攻击。」 顾青瑶听完霓雨的讲述后,把三清铃交到陆瑾阳手上,他没有推拒,接过后就挂到了腰间。 霓雨想了想,又由发髻上取下一根木簪,托在掌心,问:「桃木簪,克制阴邪,刺中飞僵一次,比你们用自己的武器打中它一百次更有效,谁拿呢?」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陆瑾阳一锤定音:「阿玖你拿吧。」 「是。」楚雅芙走上前,接过桃木簪,然后收进衣襟。 霓雨眉毛轻挑,背手转身道:「我们走吧。」 她走在最前方,自腰后剑鞘拔出一把剑身刻有红色符咒的匕首,拨开遮挡去路的植物,谨慎地边走边感受阴气的来向。 因为目标固定专一,一行六人很快就来到那扇铁门前。 「门的机关就在这边,随时可以打开。」傅云璟走到墙上一尊石像旁,等候指示。 「先等等。」霓雨掏出两张黄符,手一扬,它们自行附在门前墙两侧,随即一首隐隐若现的结界挡在门前。 「如果它冲出来,结界至少能撑住一下。」 又转身认真叮嘱道:「你们千万别主动接近它,就算我没拦住,只要它没有攻击你,不要出手,以闪躲为主,让它锁定我就行。」 见到各位都听明白了,霓雨把匕首收回剑鞘,示意傅云璟启动机关。 伴随着机关启动的轰鸣声,漆黑的大铁门缓缓升起,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自门下激射而出。就在它撞到结界上的刹那,一道金雷劈到它身上,黑影瞬间淹没在雷海里。 霓雨左手掌心朝上,双指并拢,直指飞僵,右手迅速从挎包中掏出数枚桃木针,抛向飞僵。 就在桃木针穿进雷海的瞬间,飞僵利爪已撕破雷障。结界破碎,飞僵腾空而起,高举双爪,扑向霓雨。 少女没有后退半步,手势变幻间,飞僵身后出现五根碗口粗的藤蔓,勒向它五脖,牢牢绑住它。 「退后!」话语喊出的同时,霓雨往后退出几步,一直紧关注着她的顾青瑶一齐后撤,自金雷出现便略微呆愣的四人如梦方醒,急忙向后。 手指翻飞间,百把金剑凝聚于顶,霓雨紧盯着阵阵黑雾由飞僵体内散发,大声吆喝:「去!」 携带丝丝雷光的金色剑雨倾泻而下,却在触及飞僵表皮时迸出火星——那层青灰皮肤上,赫然布满龙鳞状的硬甲,九成的剑转瞬即逝,只有寥寥几把顺利破开飞僵的护甲。 「呜嗷——」怪啸震得碎石簌簌坠落。 黑雾自飞僵七窍喷涌而,眨眼间就把众人吞噬,眼前一片漆黑,宛若失明,随即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在众人目光中绽放。 陆瑾阳和傅云璟腰间的三清铃突然自鸣,声如凤唳。 与此同时,一个八卦出现在霓雨脚下,金光大振,「破!」少女清脆有力的声音穿透幻象,黑雾迅速退却。 浅浅血液溢出嘴角,顺势而下,在少女的下颔留下红痕,双眸失焦的五人瞬间回神。 只见飞僵早已及至霓雨身前三丈。 「冲出去!」 话音未落,墓道中忽然出现冰雪,凝在飞僵周身,六人又觉身体一轻,像有一阵风把他们往外送出十丈远。 「雷狱——锁!」 落在最后的霓雨再度结印,一个金雷所造的牢笼困住再次扑向众人的飞僵,牢笼中燃起熊熊烈火。 「师姐小心!」顾青瑶一马当先,用尽全力往外跑,其余四人犹豫一息,纷纷运起轻功跟上。 擦肩而过之时,陆瑾阳伸臂环在顾青瑶腰间,携她同去。 众人一股劲地冲,背后传来一阵又一阵或是法术或是物体碰撞或是吼叫的声响。 「唔——!傅云璟!」忽听霓雨传出一声闷哼,随即又是提醒的喊声。 众人闻声回首,瞳孔骤缩—— 那飞僵如鬼魅般腾空翻越霓雨头顶,青黑利爪直取落在最后的傅云璟。腥风扑面,傅云璟甚至能看清那獠牙间垂落的腐臭涎水。 电光石火间,一道蓝影倏然横插而入。 宸玖衣袂翻飞如鹰隼展翅,手中桃木簪携雷霆之势掷向飞僵眉心。木簪刺入皮肉的刹那,簪头大亮,竟在怪物额前灼出刺目青烟。 「嗷!」 飞僵吃痛暴怒,巨爪横扫而来,却在触及宸玖胸膛前撞上一堵骤然升起的土墙,碎屑四溅间,金光亮起一刹。 「砰——」 狂暴的冲击力将二人掀飞,陆瑾阳空着的手臂如铁钳般扣住傅云璟肩膀;另一侧楚雅芙衣领被宸柒拽住。 「师妹,水箭!」霓雨的清喝撕开凝滞的空气。 但见她足尖点地,身形如柳絮般飘忽前掠,每步踏出竟缩地成寸。左手掐诀唤起藤蔓缠住飞僵脚踝,右手甩出几道土墙阻隔,筑起屏障。 她再次挡在众人和飞僵之间,在陆瑾阳怀中的顾青瑶眸光骤亮,腰身一拧探出半身,十指翻飞如蝶,湛蓝水灵在掌心凝成,她吟唱道:「玄冥借法,凝水化锋,疾!」 一道接一道水箭打在飞僵身上,将它淋湿。 很快,六人终于冲出墓道,回到地面。 「各位退开百丈!」 霓雨扬手掷出阵旗,旗杆入土三寸,旗面无风自展,一个屏障拔地而起,包裹住飞僵。 霓雨抬起右手,拇指压在无名指根,其余三指竖直,左手双指合拢、高举过头,声如金玉交击: 「紫霄玉府,敕令九穹!」 话音未落,天色骤变。 原本晴朗的苍穹,刹那间乌云翻涌,如墨泼洒,遮天蔽日。厚重的云层中,隐隐有雷光闪烁,彷佛天怒将至。 「都天雷公,破秽荡凶!」 闷雷滚滚,自远而近,震得大地微颤。云层深处,紫雷如龙蛇游走。 「上清有命,诛邪灭踪——」 最后一字落下,霓雨左手猛然下挥,直指飞僵。 「急急如律令!」 ——轰! 一道粗若缸口的紫雷,挟毁天灭地之势,自九天劈落。 雷光未至,狂风已先肆虐,飞沙走石,尘土漫天。紫雷精准劈中飞僵,刹那间,刺目的雷光吞噬一切,方圆数十丈内,草木尽成焦炭。 雷威持续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紫电才渐渐消散。 待风止雷歇,众人定睛望去—— 飞僵已灰飞烟灭,连半点残骸都未曾留下。 「好了,灭掉——噗——」 霓雨话音未落,一口浓血喷溅而出,暗红的血珠洒落在枯黄的落叶上,格外刺目。 四名男子脸色骤变,傅云璟与宸柒下意识抬手欲扶,却见她身形一晃,硬生生稳住脚步,抬手抹去唇边血迹,眼神甚至蕴含自得笑意。 顾青瑶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师姐。」 「没事,使用紫霄神雷降下天罚皆是如此,你们不必在意。」霓雨随意摆了摆手,接着又笑吟吟道:「我可是第一次召唤天罚、第一次消灭飞僵呢,还是独自完成的,待我回去花霓谷必要跟二师姐炫耀炫耀。」 她忽然伸手探至腰间束带,众人这才发现那里塞有一根木簪,竟然是方才被掷向飞僵的桃木簪,只见它干净依旧,丝毫不像刚被用来攻击邪物。 「这可是雷击桃木为材料,经由二师姐炼制而成的,可珍贵了。」少女边说边把它簪回发间。 「现在得回去捣毁那养尸地了,你们要一起吗?」 霓雨单手掐诀,一个火球落在染血的枯叶上,烧得不留痕迹。 「难得一遇的事,当然得见识。」傅云璟首先提步走向墓穴。 「霓姑娘,请。」 第4章 04 六人不像来时小心翼翼,他们一路飞快,越往里走,腥臭的铁锈味越渐刺鼻,最终来到一扇刻有逆八卦的圆门前。 霓雨上下打量一翻,道:「只是装饰用而已,傅公子如常破开即可。」 「好。」 傅云璟四下扫视,径直走向墙边,抬手在青砖上一按,只听「咔哒」一声机括响动,圆门洞开。 刹那间,浓烈的铁锈腥臭混着腐烂的甜腻扑面而来,那气味如有实质,灌入鼻腔的瞬间便让人喉头发紧,胃部剧烈翻涌。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泓暗红近黑的血池,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静静匍匐在墓室中央。池面浮着一层黏稠的血沫,而池中浸泡着一具漆黑的棺木,棺盖斜斜掀开一角。 池边与池中堆着无数骨头,整间墓室的墙壁和天花板,全部以鲜血画满了扭曲的阵纹。 六人的脸色难看非常,傅云璟更是骂得难听。 霓雨缓步上前,在门前三丈站定。 「所有人的魂魄,」她淡淡道,声音冷得像冰,「都被用来温养飞僵,或者,被它吞吃干净了。」 话音未落,她双手骤然结印,十指翻飞如蝶,一道金红色的火光自她掌心迸发—— 「灭。」 轰—— 烈焰如狂龙咆哮,瞬间吞噬了整个墓室,金红色的火浪翻滚冲天,将骨头、黑棺连同那些扭曲的阵纹一寸寸烧成灰烬。 「哈……哈……」 待一切化为乌有,霓雨双手无力放下,回身靠在墙上垂目喘息。 顾青瑶赶忙拧开水囊,喂给霓雨。 「辛苦霓姑娘,」陆瑾阳朝她躬腰拱手,「霓姑娘需要借力离开墓穴吗?」 「要要要,帮忙背一下我呗。」少女压下不稳的声线,抬头笑道。 宸柒主动上前,并背过身去,蹲至合适的高度,笑道:「霓姑娘,上来吧,保证稳稳当当的。」 「行,可别摔了我呀。」 霓雨软软趴到宽厚的背上,两手交叉挽在宸染脖间,握紧自己双肘,随后把额头靠在手上。 「对了,如果想把这里的格局打破,可以把附近的树给砍掉,让阳光能照进来,会比现在好点。」霓雨轻声道。 「好,我记住了。」 回到宸王府后,陆瑾阳和顾青瑶再度离开王府,到顾府上行回门之礼去了,傅云璟则是回自己暂住的院子歇息——毕竟才受过尸毒重伤,今天又被重重砸过一次。 而霓雨元气大损,便决定在宸王府休养一段时日。被宸柒送回了昨日留宿的院子,她先是简单梳洗一下,把染血的衣物烧掉,随后陷入沈眠,直至天明。 翌日午时,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霓雨刚踏出半步,发现有一英气女子正站在门旁守着。 「宸肆见过霓姑娘,姑娘需要传膳吗?」宸肆低眉问道。 「嗯?好呀。我师妹和宸王在府里吗?」 霓雨稍作疑惑过后,对陆瑾阳的做法没有多置一言。 「回姑娘,王爷和王妃都在府里,需要宸肆带话吗?」 少女略略思考了一下,说:「跟他们说,我吃完饭去找他们,谈谈宸王许诺的事。」 「好,那宸肆先为姑娘传膳,再去禀告王爷王妃。」宸肆行过抱拳礼后,转身离开院子。 霓雨回到房间等了一阵,饭菜便送来了,是她最爱的面食跟几道补身体的菜,还有一碗鸡汤和一盘红枣糕。 「宸王府的生活真不错呀,饭来张口。」霓雨以客人的身份感叹道。 // 吃饱喝足了,霓雨在宸肆的引领下,缓步来到陆瑾阳的书房,里面的两人早已等候多时。 「午安呀,师妹、宸王。」 把霓雨送到门口后,宸肆就把房门关上,和另外一位未曾见过的男子守在门外。霓雨进门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便坐到了顾青瑶旁边的位置。 「师姐。」顾青瑶伸手为她倒了杯热水。 「午安,霓姑娘。这里是答应给姑娘的报酬。」陆瑾阳抬手示意她打开桌子上的木盒。 里是放有满满的银票,霓雨只是瞧了一眼,就把它合上了,随即开门见山地问:「那宸王你有什么主意了吗?关于师妹如何自由行走。」 陆瑾阳笑容不变,温声回说:「青瑶平日想出府,自然可以出,不过需得稍作伪装,这个我府上有能手帮忙。想离开京城的话,几天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我自会为她遮掩。至于长久出远门,我在京兆府挂有闲名,常外出办事,且父皇对于我外出见识,是非常鼓励的,只要青瑶想出去走走,我自会陪同出城,但青瑶虽在期限前回来,并一同回府。」 「嗯——」霓雨手肘撑在桌上,以手掌托住下巴,手指在脸颊点了点,微侧过脸,望向恬静淡然的师妹,询问:「妳觉得呢?」 顾青瑶抬起双眸,眼睛雪亮,她直直看进陆瑾阳的眼底,道:「青瑶自然会回到王府,殿下不必担忧。」话毕,她望向霓雨,露出自来到京城后,第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谢谢妳,师姐。」 霓雨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问:「那宸王有目标了吗?」 「当然,青瑶的外祖父在世时,乃宫中颇有名望的御医,在外祖父和丈母离世后,徐家便回到家乡北湖定居。青瑶成亲如此大事,却没有邀请到母家人出席,是瑾阳的不是,自当亲自到北湖请罪,也让亲人瞧瞧青瑶,得个安心。」 眼见顾青瑶目光越发明亮,霓雨无声笑笑,说:「我本次出门,也有历练的意思,既然我尚未确定行程,你们又决定好了,我就等上一等,与你们同行吧。」 // 「哎唷,林小侯爷,你的刀怎么又掉了?」 大街上,穿绯色圆袍,头顶幞头的少年正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刀捡起,挂回腰间,他边收拾边回覆身旁打趣他的同僚。 「别说了,最近不知为何,我总是丢三落四,不然就是出现幻觉幻听,我都找大夫瞧过了,一点儿事没有。」少年皱着脸,继续和同僚巡视街道。 只见同僚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一下,然后贴近了少年,稍声说:「你不会撞邪了吧?」 少年目露惊恐,猛地跳开,用力捶了同僚一拳。 「去去去!别胡说啊。」 坐在街边摊子的霓雨收回探寻的视线,悠悠地咬了一口包子。 那人也不算说错,少年横刀掉落时,确实有一股妖气泄露,不过霓雨没从发现任何恶意存在,大概是少年不小心冲撞到妖怪,被小小报复一翻吧。 吃完手里的包子,霓雨站起身,接着探索京城风貌。 等待陆瑾阳安排好事情的时日,霓雨基本都会出府走走,看看京城的各种人事。她发现城里非常干净,没有阴气,更没有鬼,连小小的游魂都看不见,倒是偶尔会察觉到丁点妖气。 妖怪们,尤其大妖大多会待在自己的领地修练或生活,作恶的妖也会被大妖限制,这是千年来明国天师与妖异签订的契约,互不侵犯,若有违背,交由对方全权处理。 在人类聚居的地方,通常只有小妖会混在人群中打闹,不然就是把妖气和妖的象征收得一干二净的大妖选择和人一样生活。 不过,确实太奇怪了,真的会有地方如此干净吗?难道是因为在天子脚下?以前未曾听师父提到过。 一路走走停停,少女蓦然一顿。 她迟疑着回首,望向一个体态端正,穿着贵气的夫人。 「怎么感觉有点奇怪呢?」 不是鬼气、尸气、妖气或是阴气,只是那夫人身上的气息,给她的感觉有点奇怪,但她又不太能想明白为什么。 就在她暗自思考时,一道蓝影走到了她面前。 「霓姑娘。」蓝影抱拳道。 霓雨抬头一看,正是楚雅芙。 「楚公子,怎么了?宸王找我有事?」 霓雨放弃继续寻根究底,笑着问他。 楚雅芙低首,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一板一眼地回道:「王爷有事想与妳商量,或许需要请妳出手相助,便派我来请妳回府。」 「哦?」少女歪了歪头,一副惊讶的模样。 「行吧,走喽!」 // 「宸王殿下找小女子有何贵干呀?」 人未至先闻其声,霓雨刚踏进书房,才发现屋里还有第二人的存在。 少年尚未及冠,一身紫色华袍,剑眉星目,放松地坐在书桌前,而陆瑾阳则坐在下方位置。 少年此时正好奇地打量着她,而陆瑾阳淡定地抛出一句:「霓姑娘,这位是太子殿下,此番有事相求之人,正是他。」 霓雨眉头轻挑,略微诧异,她面向太子,福了下身,道:「霓雨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霓雨失礼了。」 太子陆瑾曜笑着摆摆手,道:「没事,本宫与四哥情同手足,嫂嫂的师姐便是家人,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那敢问太子殿下找霓雨有何事?」 陆瑾曜坐直身子,收敛起轻松的做派,道:「本宫有位朋友,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他最近一段时间异常倒楣,好好挂着或是拿着的东西,会无缘无故掉落,有时候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物,比如看见石头变成了狗,有时候会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在他耳旁说话。」 霓雨若有所思地听着。 「本宫原来也未曾想及鬼神方面,只以为是他受累所致,今日跟四哥提起这事,他才提出这个可能,本宫便请四哥参谋参谋。」 「太子殿下最近一次和小侯爷接触是什么时候?可有身体上的碰撞?」 「昨天本宫去找他玩,当然碰过他。」 霓雨嘴角微勾,似乎有点想法,她说:「如果小侯爷确实惹到需要天师帮助的事物,应该不是鬼,我没有在太子身上察觉到阴气或鬼气,要准确判断,还得见过小侯爷才能下定论。」 陆瑾曜闻言想了想,道:「沛泽今天晚上不用当值,要不本宫派人传个话,把他请到四哥府上?」 「可以。」 「那就麻烦霓师姐了。」正事落实,陆瑾曜又放松下来,笑着说。 「不用,太子殿下只要付出足够的报酬即可,我们花霓谷大多时候是明码标价的。那待小侯爷来时,再喊我吧,我回屋去了。」 霓雨再次福了福身,随即离开。 回去的路上,霓雨刚好瞧见宸柒,询问过他后,得知顾青瑶尚未回府,她努努嘴,决定去傅云璟那瞧瞧有什么新鲜物件。 「傅云璟——我来了!」霓雨走至院门时,朗声呼喊。 刚跨进院门,就看见那人一袭灰袍,正大咧咧站在屋脊上。见着她来,傅云璟蹲下在边缘处,曲起一条腿,手肘懒懒搭在膝头,眸子里盛满惬意的光。 「你怎么在房顶上呀?伤好了?」霓雨背手仰头看他。 「当然没有,我可不是陆瑾阳那小子,更高攀不起宸王的护卫们,况且我伤得比他俩严重多了。」 傅云璟边说边摆手,霓雨顺势退开,衣袂翻飞间,人已来到身前,却一个趔趄,被她扶稳。 「欸,给妳瞧瞧我的新发明。」 他快步走到院墙下,回头时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得意。他足尖轻点青砖,三步之后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墙头。 霓雨眉头微挑,注意到力量的来源不太一样,目光顺着他的衣袍下摆往下,落在那双平平无奇的黑色布靴。 他单脚踩在墙头晃了晃,「我在靴底藏了弹簧机关,连踏三步即可触发,要是以后再遇上事」说着又跃下墙头,坐到石桌旁,顺手抄起茶盏,「打是肯定打不过了,跑总得跑过嘛。」 「确实。」 霓雨坐到他的对面,随手拨了拨桌上一盏精巧的铜雀灯。 「之前来这里的时候,闲着做的机关灯。」 他将灯换了个方向,雀头朝向院墙,然后手指在雀脖处拨弄一下,雀喙忽然「咔」地弹出一截细针,针尖泛着幽蓝。 「拿走费事,便一直拦这了。」 两人最初在聊机关术,话题渐渐发散出去,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檐角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晕。小厮提着食盒进院时才得知霓雨也在,放下食盒后,又赶紧通知另一边,把饭菜送来。 待他们吃饱喝足,宸壹传来消息,告知霓雨小侯爷已到。她告别傅云璟,随宸壹来到书房,房中比白日多出两人——顾青瑶已经回府,而另外一位便是小侯爷了。 说来也巧,小侯爷正是白日里,她在街上碰见的那位林小侯爷,那他究竟冲撞到何物,不言而喻了。 「妖姐姐或者妖哥哥?出来聊聊呗,这位小侯爷怎么得罪你了,咱们当面说道说道。」 第5章 05 尚未等几人说话,霓雨先行发话。 屋中几人目露疑惑,什么都不知道的林沛泽更是把惊恐写在了脸上。 正当陆瑾曜准备说什么时,粉光一闪,身量修长的绝色女子携着一阵桃花香,出现在霓雨面前,背朝四人。 女子走到霓雨身旁,怒气冲冲地叉腰指着林沛泽,控诉:「这个人好好的赏花就赏花,碰就算了,还把我的花给折了!」 林沛泽惶恐地瞪大双眼,抬手指着自己,颤抖着声音问:「我?」 「对啊!就是你!你看!我头发被你给折断了。」女子抓起脸颇旁的一缕头发,展示给众人看。 只见那缕发丝短至下巴高一点的位置,确实明显与其他部分格格不入。 「我不过是给你点教训而已。」女子嘟嚷着轻哼道。 眼见大家一副半知不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霓雨笑着开始解释:「她是桃花妖,本体应是桃花树。」话语顿了顿,见女子依旧气鼓鼓的,霓雨接着说:「小侯爷近来可有见过一颗桃树,并且伸手触碰她时,意外折下一朵桃花?」 林沛泽愣愣地回想着,忽然咚地一下回过神来,激动道:「有!七天前我骑马到城外散工,走到比较远,进到一片密林时,我看见一颗桃花开得特别灿烂的桃树,便好奇地揪住瞧瞧,没想到??」 说到这里,女子瞪了他一眼,他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把剩余的话说完。 「力气太大,把花揪下来了——」他又激动起来,道:「但我没把花拿走,我把它放在树干上了!」 话已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事情来龙去脉了,陆瑾曜朝女子拱手道歉:「这件事全因沛泽不慎的举动引起,非常抱歉。不知姑娘在经过这几天后,心情可有舒缓?」 女子终于正眼看向对面的人,她轻哼一声,原本抱臂的手垂到身体两侧,又交握在身前。 「我相信沛泽也明白自己的错误,如果姑娘需要什么补偿的话,尽管出声,我们必会为姑娘完成,只希望姑娘可以给沛泽机会,独自反省。」 「……行吧,不用补偿,本来我也玩得差不多了。」 见状,林沛泽松了口气,躬身拱手好好感激女子一翻。 「既然事情解决了,我就回去了?」 霓雨询问了一下,见其他人没有意见,她朝女子招了招手,把显得有点不情愿的她带回房里。 「我叫霓雨,是一名天师,妳呢?妳的名字是?」把门合上后,霓雨笑眯眯地问。 她示意女子坐到桌旁,替她倒了杯水,又揭开了盖子,让女子尝尝这些一口酥。 女子先吃了一口,才回:「我叫陶夭。妳……找我有什么事?」 见陶夭坐立不安,霓雨轻笑道:「没事,我就是找妳聊聊天,我感觉妳似乎修为不深,却又化形成功,就很好奇,想问问看。」 「妳说这个呀!」 陶夭忽然兴奋起来,把手上的一口酥扔进嘴里,兴致勃勃地分享起来:「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我好好地修练着,突然天降惊雷,轰一下劈到我这里,可疼可疼了,我熬到半个月前才清醒,清醒过后我就化形了。」 「我跟妳说,我化形后才知道,原来那是罚雷,激努天道降下责罚,得犯了多大的事呀。」陶夭边摇头边把一口酥扔进嘴里。 「陶夭,那妳现在可算是雷击木喽。」 霓雨听后不置一言,转而调侃起陶夭来。 陶夭咀嚼的动作一顿,开始思考起自己的效用。 「陶夭,妳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啊?我吗?」陶夭抬起懵懂的眼眸,缓缓思考着。 「我想,出去看看。」陶夭眼前一亮。 本就艳丽精致的容貌,一颦一笑都动人心弦,这时眼中犹如星辰大海,却又懵懂天真,令这份美多了几分别样的感觉。 「我五十年来一直待在原地,现在化形了,我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脸容稚嫩的少女笑容更盛,她说:「那妳要和我们一同踏上旅途吗?」 // 在第二天,霓雨跟陆瑾阳和顾青瑶提出陶夭会同行,此次出行本就以顾青瑶为中心,她欣然同意了,陆瑾阳就没多置一言。 自那天以后,陶夭就在宸王府住下,出门则靠妖术,不让外人瞧见她的身影出没在王府。 陶夭虽有五十年修为,却一直待在桃树所在之地,不能移动,了解世界的唯一方式是依靠途人的三言两语,化形后也只随林沛泽进出,没有离开过。 所以这几天无论她随霓雨在京城闲逛,或是陪顾青瑶出门看诊,皆是兴致勃勃的,什么都觉得新鲜。 就在她们以为出远门的事要安排好了的时候,京城突然发生了一桩大案。 「小雨、小青,前面好像出大事了!咱们快去凑凑热闹。」 一大清早,陶夭和霓雨随顾青瑶出门看诊,却发现前方的路被百姓们堵得水泄不通,陶夭靠她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察觉到事情似乎不简单,立马拽住两人一同往人群里挤,又略施小术顺利来到最前方。 「哇哦……」 巷子里头,三张脸皮被悬挂在屋檐下,脸皮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化上了精致的妆容。有两名金吾卫打扮的男子守在巷口,她们旁边的百姓们既害怕又要看,小声议论著。 「京兆府办案!让开!」 人群后传来嘹亮的喊话声,百姓们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霓雨循声望去,几名男子径直走来,为首之人皮肤黝黑,五官硬朗,身材结实挺拔,穿着一身绿袍,不怒自威。男子旁边的老人挎有一个木箱,而后方几名男子都带有棍在身。 「辛苦了。」江起朝两名金吾卫颔首道。 「江大人。」金吾卫行过礼后,便退至一旁,让京兆府的人走入巷子。 在他们查看的时候,又有几名金吾卫赶来,遣散百姓,陶夭依依不舍地被师姐妹拉走了。 「小青,你们人类也喜欢人皮吗?」 顾青瑶刚送走一名病患,一直在医馆中帮忙配药的陶夭终于耐不住嘴巴,蹲在她旁边,抬头问道。 趴在柜台收钱,一双黑眸却盯着外面途人的霓雨收回目光,道:「阿桃,妳可不能胡说,正常的人肯定不喜欢啊。」 「难道是邪物?」陶夭眼睛放光,蓦然站直,双手拍在柜台。 「我方才仔细瞧了瞧那三张脸皮,发现割下来的技术是一点点纯熟的,有一张割得不堪入目,应当是人类所为。」顾青瑶回想着早上的情景。 「阿桃,妳可是雷击桃树、化形大妖啊,岂能感受不出是否邪物所为。」霓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欸——」 「哥!姚姐姐、霓姐姐、陶姐姐!我回来了,麻烦妳们了。」 正当陶夭挽起衣袖,准备好好理论理论的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踏进了医馆。 「佳恩回来了?爷爷精神如何?」 「好很多了,谢谢几位姐姐的帮忙。」 这家医馆本来是由黄爷爷经营着,虽然不算有名,但收入足够仨爷孙过得舒适。不幸在两个月前,黄爷爷意外摔伤了腰,需得静养,还没学有所成的两兄妹硬顶上阵。 黄爷爷眼看刚满十六的孙子手忙脚乱地为人诊断,十三的孙女每天窝在后院晒药材和熬药,还要来回奔波照顾他。便想回馆里帮忙,一时焦急又弄得腰再次受伤。 一个月前,顾青瑶获得自由后,到处寻找能容下自己的医馆,正好见到焦头烂额地给病人道歉的兄妹俩,在她询问下,便在此落脚,化名姚青,负责为病人看诊医治,得空时教导兄妹俩医术。 而霓两和之后的陶夭偶尔也会来帮忙,让妹妹黄佳恩可以回家给爷爷送饭、做做家务之类的。 「姚姐姐、霓姐姐、陶姐姐、佳恩,这是我熬的何首乌鸡汤,快要入冬了,妳们喝点补补身体。」 王佳铭推开门,托着汤煲和几个碗自后院走来,放到柜台上。 「哎呀,小铭也得喝呀。」陶夭拍了拍少年的头,先给他舀了一碗汤。 「对,大家一起喝。」霓雨也笑盈盈地给其他人舀汤。 喝完汤后,霓雨和陶夭离开医馆,在陶夭的半推半拉之下,成功把霓雨拉到早上的案发地点。 经过半日的调查,三张脸皮早已不见,也没再安排人去看守巷子。 陶夭踏进巷子里转了一圈,失望地回到巷口,叹气道:「什么都没发现。」 霓雨好笑地挽起她的手,悠悠地走回宸王府。 「查案是京兆府的工作嘛,我们只管非人之事就好了呀。」 看陶夭闷闷不落的样子,霓雨脚步一转,走向另一方向,提议道:「佳铭提醒我了,快要入冬了,得买几身冬衣。走走走,也给妳挑几身好看的新衣去!」 // 到了傍晚,霓雨才抱着一堆包裹从侧门走进王府。 待她把门关好后,发髻上的一朵桃花粉光一闪,消失不见,出而代之的是陶夭出现在她面前,伸手取过几个包裹。 「霓姑娘、陶姑娘。」 等候多时的宸陆上前一步,接过她们所有包裹。 「咦?你怎么在这?宸王有事找我们吗?」 「对,王爷命我请两位姑娘到膳堂一同用膳。」 「嗯——」陶夭拖长尾音,靠近霓雨耳边悄声道:「陆瑾阳那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意找我们一块吃饭,肯定有事要说。」 「万一是好事呢?」霓雨不大在乎道。 膳堂内烛火摇曳,将雕花窗框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陆瑾阳端坐主位,修长手指轻扣茶盏边缘,白瓷衬得他骨节分明。顾青瑶倚在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乱画,眸光涣散似在神游。 「霓姑娘、陶姑娘。」陆瑾阳抬眸浅笑,随即朗声道:「上菜吧。」 整顿饭在碗筷碰撞声与轻微的咀嚼声度过。陶夭偶尔咬住筷子尖,目光在陆瑾阳身上打转,却又忍住不语。直到最后一道甜汤上桌,陆瑾阳才用绢帕拭了拭唇角,说明聚首一堂的用意。 「北湖之行,已然安排妥当。」 顾青瑶双眸骤然明亮起来,原本只是侧过脑袋听陆瑾阳说话,现在整个人都转向他,发间银步摇叮咚作响,喜形于色。 「好耶!可以出门玩喽!」陶夭激动得跳了起来鼓掌。 霓雨抿着甜汤轻笑,瓷勺在碗沿转出清脆的弧度。她以前也出谷走过几次,踏足过的土地比她们多,不如初次出远门的二人兴奋。 「待今天发生的案子了结,我们即可启程。」 陆瑾阳指的是早上她们见到的人皮案,因为性质恶劣,影响严重,让全城百姓心中惶惶,所以当今圣上委派了他一同调查明白。 陶夭瞪圆的眼睛里映着陆瑾阳凝重的面容,她迟疑道:「早上那个呀……很麻烦吗?应该很快能结案吧?」陶夭坐了下来,露出祈盼的目光。 「已经有调查的方向了。」陆瑾阳指尖划过茶盏上缠绕的纹路。 「真的?」陶夭猛地站起来,两目放光。 「陶姑娘安心等候即可。」 陶夭哼唧两声,甜汤被咕咚咕咚灌下的声音,她把空碗轻轻一放,石榴裙摆旋出艳丽的弧度,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因为案情的不定性,我也无法给出准确的时间,不过在快要结案时,我会告知你们。」 「好。」 顾青瑶盯着陆瑾阳看了良久,突然伸手按住陆瑾阳正要举盏的手腕。 「若有需要,一定要跟我说,我会尽力而为。」 陆瑾阳眉头微动,深沉的黑眸里映着少女纠结又紧张的身影,暖意隔着衣袖传来,他嘴角的笑意真切几分,温声道:「我会的。」 // 暮色渐沈,医馆檐下的铜铃在晚风中叮咚作响。陶夭第一百零八次数完药柜里的当归,终于忍不住像只困兽般在堂内来回踱步。 「陶夭,你再转下去,青石板都要被你磨出坑了。」霓雨轻巧地跳到她面前,张开双臂拦住她的去路。 「哎呀!」 被堵住的陶夭也不恼,转身一屁股坐在顾青瑶旁边的木凳上,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都多少天了,陆瑾阳那家伙每日早出晚归,问就是在调查。我着急嘛,案子怎么还没破呀。」她托着腮帮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脸颊。 「哪能这么快,圣上都指派宸王亲自上阵了,再等等吧。」霓雨无奈地摇头,轻轻拍了几下陶夭的发顶,从袖中掏出一颗蜜饯塞进她嘴里。 「我——」 「叨扰了。」 第6章 06 轻如落花的嗓音截断话头。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只见一个戴着半脸面具的瘦小男子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局促地搓着手指。 「我想抓点治风寒的药。」 「不用看诊吗?」顾青瑶放下手中的医书,温和地问道。 「不用了,我是给店里的人抓药的,他有点风寒的迹象。」 「好,你进来等等吧。」 霓雨转身走向药柜,手指在密密麻麻的药屉间游走。麻黄、桂枝、白朮……她熟练地称量药材,油纸包裹时发出的沙沙声在静谧的医馆里格外清晰。接过男子手里的药钱时,一阵胭脂香气被他的带起袖子。 待他走远后,陶夭忍不住感叹:「好漂亮的男子啊,如果不是穿着男子的服饰,我都要以为他是女子,不过他怎么戴着面具呢?没看见全脸,好可惜。」 霓雨好笑地伸手捏了捏陶夭的脸,道:「他是花颜阁的老板,是个胭脂匠,听说研究新品时意外被毒草伤了脸,便一直戴面具了。」 「啊……真可惜,他人还挺好的,会亲自给店里的人来抓药。」 陶夭痛心地摇摇头,正准备坐到顾青瑶旁边时,却发现她目光仍停留在门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青?怎么了?」 「那个人身上有股隐约的五清草的味道。」 见两人依旧疑惑,她继续解释:「五清草本身并无任何药性,不过与制作胭脂的红蓝花混合在一起,直接接触到皮肤后,会让人浑身乏力。」 「哎呀,小雨刚才不是说过吗,那老板会自个研究胭脂配方,都把自己毒伤了,会研究其他材料很正常吧?」陶夭随意摆摆手,不以为意。 顾青瑶却想起方才那人局俗的表面下,若有若无的兴奋,眉头轻蹙,犹豫道:「我记得当天我们看见的脸皮,化了很好看的胭脂……」 「那,待今晚回府,妳跟宸王说一下呗。」 霓雨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温暖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她突然从后探出脑袋,贴在顾青瑶脸侧调侃道:「就算与这次案件无关,也可以当作日常闲聊啊,毕竟你们可是夫妻。」 眼尖地瞄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霓雨趁顾青瑶尚未反应过来,嗖地一下冲出医馆,喊道:「佳恩回来了!我先走喽!」 藕荷色的身影灵活地混入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顾青瑶瞬间涨红的脸和哈哈大笑的陶夭。 跑出医馆的霓雨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她随手买了根糖葫芦,边咬边走。 「咦?」 前方的人群里,似乎有道眼熟的灰影一闪而过。 霓雨歪头琢磨了几息,伸手从符囊里取出一道黄纸——上面以朱砂书有端正的三字「楚雅芙」,正是顾青瑶大婚当晚得来的名字。 「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一抹狡黠出现在黑眸中。 霓雨走到一旁,把黄纸举至眼前,然后合上双眼,轻声吟诵:「日月为鉴,气迹显形;千山万水,无所遁踪。」 尾音未落,少女倏然睁眼。刹那间,她的瞳孔泛起一层淡金色光晕,一条由金色雾气构成的轨迹自她脚下延伸而去,不见尽头。 「嘻。」 她得意一笑,把黄纸妥善收回符囊,迈步追随金雾。 按照指引,霓雨来到了一家茶馆。她仰头望了眼黑檀木匾额上龙飞凤舞的题字,又转头环顾四周——身后不远处,一间胭脂坊正热闹非凡,身着锦绣罗裙的女子们进进出出,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香粉气。 她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轻声自语:「真被小师妹发现线索了呀。」随后抬脚跨进了茶馆门槛。 茶馆内,一缕沈香混着茶叶的清香幽幽飘散。霓雨绕过一扇绘有山水墨韵的乌木屏风,大步来到一张桌前,那里正坐着一个人——听见脚步声,他倏然抬头,眉宇间极快地掠过一丝诧异。 「楚大人,查案呢?」霓雨笑吟吟地开口,裙摆一旋便自然落坐到他侧对面。 楚雅芙眸光微动,抱拳道:「霓姑娘,在下正有公务在身。」态度虽客气,逐客之意却明明白白。 霓雨也不恼,反而鼓了鼓一边的腮帮子,然后扭身看向屏风——从那屏风和墙壁之间的狭窄缝隙间,恰好能望见胭脂坊门口全貌。她转回来时双肘撑桌,下巴搁在手背上,圆溜溜的杏眼弯成月牙:「是在盯梢林墨吧?那位胭脂坊的俊俏老板?」 楚雅芙不为所动,淡定地凝视着少女。 「这可不是我乱猜的,你今天跟着林墨去黄氏医馆了吧?小师妹从那人身上嗅到一股特别的草药味,感觉和你们的案子有关哦。」话语稍顿,见到楚雅芙嘴巴微动,霓雨马上接上:「你们王爷今晚回去应该就能知道了。」 霓雨抿嘴一笑,眨巴着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对面的人。察觉到对方表情有所松动后,她乘胜追击。 「你们是发现胭脂坊不对劲了——」 少女忽然倾身向前,发间步摇轻晃。她一寸寸逼近,直到能看清楚雅芙眼中自己的倒影,才停在两拳之外的距离,轻声道:「你们搜过胭脂坊了,对不对?可没查到什么证据,对吧?」 「要试试我的方法吗?用一份好吃的甜食作为雇佣费。」 // 一对容貌气度上佳的男女,悄然绕至胭脂坊后巷,立于青砖院墙之下,抬首打量。 他们对视一眼,一个运起轻功,一个运起轻身术,转瞬间便落在后院之中。 楚雅芙待霓雨站稳,朝她点头,迈步领路。二人屏息凝神,足尖点地,如鬼魅般穿过院子,直抵地窖入口。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胭脂香气扑面而来。 刚一进入这个空间,霓雨久违地感受到一丝丝魂体的气息。 她跟随楚雅芙来到几个大缸前——按方才在茶馆里所言,林墨在京兆府的人打开盖子时,不自然地低了低头,额前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表情,待他抬起头后,又没发现异常。 两人把两个大缸揭开,里面空无一物,干干净净的。当然这干净只是于普通人而言,在霓雨眼中,其中一个缸泛有淡淡阴气。 「这两个缸是用来干什么的?」她随口一问。 「林墨说是用来放置做胭脂产生的秽物,不过在搜查前一天刚好清理了。」 「哦——能清理掉秽物,阴物可清不掉呢。」少女轻笑一声,指尖在缸沿画了个圈,转身时,裙摆扫过青砖,带起细微尘埃。 她停在楚雅芙身前,仰首询问道:「这里的魂体虚弱至极,就算我把他引出来,即便现身你也难见分毫,要帮你暂时开一下眼吗?」 楚雅芙垂首低目凝视着少女,颔首道:「有劳了。」 霓雨抬手在他眼前虚划,楚雅芙只觉一道暖风拂过他的眼睛,依旧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并未生出任何变化。他眼珠一转,朝大缸望去,竟发现其中一个大缸缭绕着黑雾。 「那便是阴气。」 少女柔软的声音自身旁响起,他回望过去,看见她举起左手定在鼻尖前,拇指压住无名指根,三指竖立,轻声道:「魂归有处,魄应吾声;三炷清香,诉尔前尘。」 话音方落,一道金光自她指尖迸发,如涟漪般荡开。空气中渐渐显出一个模糊人影,脸部血肉模糊,青衣染血。 霓雨踏前一步,食指虚点在人影眉心,金光没入的刹那,魂体立马凝实不少。楚雅芙终于能看清她的脸容——正和其中一位受害者的脸皮有七分相似。 女魂体眼神茫然却偶有一抹红光自她眼中掠过,没被衣物遮掩的皮肤上肌肤上爬满狰狞阴森的黑纹。这是阴魂怨气深重,打算转化成厉鬼的征兆。 「叮——」 霓雨执起腰间的三清铃,运转灵力,清脆悦耳的铃声响起。同时,女魂皮肤上的黑纹渐渐退却,眼神也渐复清明。 「姑娘对这间胭脂坊可有什么要说的?」霓雨温声问道。 魂体突然剧烈颤抖,两行血泪蜿蜒而下,在地面溅开朵朵红梅。楚雅芙下意识侧身,将霓雨护在身后。 女魂突然剧烈颤抖,整个魂体一闪一闪,变得模糊不清,两行血泪蜿蜒而下,在衣衫晕开朵朵红梅。 楚雅芙眉头轻蹙,后退两步,半个身体下意识挡在霓雨前方。 见状,霓雨眉毛一挑,嘴角无声勾起,剑指一抬,把安魂咒打进魂体内。 女魂瞬间安定下来,不再闪烁,只余两行血泪昭示着刚才的景况。 「姑娘,我身旁这位是京兆府的大人,他们正在追查胭脂坊的案子,如果姑娘知道什么,在这三炷香的时间里,可以与我们说清。」 女魂两行血泪流动不止,她含满忧伤的目光落在楚雅芙身上,喉咙里发出压抑嘶哑的声音。 「真的吗?」 不待楚雅芙作出回应,她便急不可待地倾诉起来,语速越来越快,彷佛害怕错失这唯一的机会。 「当天黄昏,我路过胭脂坊,林墨喊住我,给我介绍新的胭脂,让我尝试看看,我便蹭了一些,抹在脸上。」 铜镜中倒影出少女姣好的脸容,脸颇处的嫣红增添几分娇俏。 「姑娘天姿国色,这胭脂与您相得益彰,它简直像为姑娘所生。」林墨眉目弯弯,热情夸赞。 「是……是吗?」 少女被人毫不掩饰地夸奖,一张脸蛋儿红彤的的,她轻咬嘴唇,抬目望向林墨,却在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一抹可惜转瞬即逝。 林墨一双黑眸不动声色地更深几分,宛若深渊,他笑意依旧,瞧不出半分破绽。 「当然,那几天后,姑娘可要记得过来把它带回家。」 送走少女后,几息前牢牢镶嵌在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褪去,林墨沉沉凝视着少女的背影,看着她脚步一点一点变得虚浮。 踏、踏、踏。 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少女吃力的抬起眼帘,侧首望去。一股清冽的香气涌入鼻腔,随即温热的胸膛贴进了她的后背,她被人扶住了肩膀,手腕也被一只温暖的大掌包覆住。 轻柔空灵的声音似在另一世界传入耳中,「姑娘,要歇一会吗?妳似乎很不适。」 一双漂亮又富含担忧的眼睛填满她的视野。少女迷迷糊糊地点头说好。 「失礼了。」 林墨打横抱起少女,突如其来的失衡感让她惊慌地紧抱住男子脖颈,后知后觉的羞意缓慢涌来,她把脸孔埋进男子并不宽敞的胸膛。 林墨一直把她带到地窖,少女在过程中一直没有抬头,迷迷糊糊,浑身泛力地待在他的怀中,直至他把她平放在一块硬板上,一只手腕被绳索勒在板上。 她用力睁大眼睛,发现室内一片昏暗,根本不在胭脂坊。她惊恐地看向林墨,想要挣扎而起,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只见男子木无表情,双目冰冷,动作粗暴地分开绑住她的四肢,最后又勒住她的脖颈,但凡她用力挣扎,便会马上被勒至窒息。 「你……你要……干,干什么?」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少女满目惊惶。 一声轻笑,彷若地狱而来的恶鬼。林墨执起细刀,在少女脸前打转,刀尖在她眼前划过一道又一道冷芒。 轻蔑的眼神落在板上挣扎无用的少女身上,林墨张口,依旧是那轻柔的声线,如今落在少女耳中却宛如刀片,一下一下地割在她剧烈跳动的心脏。 「你们不是很喜欢漂亮的脸皮吗?我来帮你们展示给全天下的人好好观赏。」 「啊——!」回忆至此,魂体骤然暴起,阴风怒号,地窖内杂物纷飞。黑纹如毒蛇般爬满全身,双眼赤红如血。 她不会忘记那噬骨之痛,锋利的银刀落在她的下巴,用力嵌入,鲜红的液体渗透出而,划过刀尖、脸庞,滴落在她的衣衫、身下的木板、按捏住她的手上。 她无力地躺在床上,一点一点地承受凌迟,直至痛晕过去。 霓雨和楚雅芙的衣衫被吹得飒飒作响,霓雨踏前一步,拉过男子的手腕。她双手结印,金光暴涨,将暴走的魂体笼罩,强力的安魂诀被打进女魂体内,同时一层结界包覆住屋内,让杂物不再纷飞。 「京兆府必会还所有人公道,依法处决凶手。姑娘!妳没必要为这等畜生赔上来世轮回,魂体一旦化作厉鬼便再没有回头路,只有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入轮回一个结局!」 感觉到罡风稍滞,霓雨继续道:「我明姑娘是为报复林墨而躲过阴差的接引,从而滞留人间。现在宸王殿下已协同京兆府追查此案件,很快就能抓住林墨。」 话语一顿,少女侧首望向楚雅芙。男子心中一动,肯定地颔首承诺。 「我们保证,必会将林墨绳之以法,让他得到应有的责罚。待他死后落在地府手里,等待他的也只会是打入地狱受无尽之若!」 罡风渐息,魂体眼中的血色慢慢褪去,霓雨郑重道:「我可以打开阴门,送姑娘入轮回。」 楚雅芙的目光无声落在霓雨侧颜,见她睫羽如蝶,一颤一颤,在烛光中投下细碎的影,而嘴角处的弧形令人心安。 女魂终于平复下来,黑纹褪去,双目漆黑,只余两行血泪。 「真的吗?」她颤声问。 「当然。」霓雨露出安抚的笑容。 「但必须即刻启程——妳滞留太久,随时可能魂飞魄散。」 「谢谢你……谢谢你……」 霓雨自腰间执起一块白玉灵牌。 「不必言谢,我先把姑娘收进玉牌,带姑娘换个地方,此地不宜作法,我们需要换个清净处。」 「好。」 第7章 07 霓雨与楚雅芙沿着原路折返,刚踏出地窖,前院便传来鼎沸人声,嘈杂的喧哗轻易掩盖了他们的动静。 这次换作霓雨领路,二人身形灵活,翻越院墙后,穿过人群,很快回到王府。 「开阴门没想像中复杂和麻烦,开门者能力足够就可以了。」 霓雨一路把楚雅芙领到自己的屋子里,阖上门扉,取出玉牌,将女魂放出。随后,她回身掐诀,指尖金光流转,在楚雅芙周身覆上一层金刚咒。 「楚公子,待会门开了,你别凑太近,站在我后面就行。阴门开,门里便是地府,地府的阴气非常人能承受,出来接引的阴差亦非常人能直面。」 话音未落,她又把三清铃解开,递给他。 「清心凝神,镇魂守魄。可别被拘魂使勾走了哦。」 楚雅芙垂眸,霓雨眼中星芒熠熠,明明正肃然叮嘱,眸光却仍灵动如狡狐。 「我明白了。」他接过三清铃,挂在腰间,随即退后一步,落后霓雨一个身位。 霓雨满意点头,转身叮嘱女魂体:「阴门开后,阴差会出来接妳,妳只需跟着他们走程序,确认过身份之类的,便能排上轮回的队了。」 「好……谢谢你,恩人。」女魂体深深一揖,血泪无声滑落。 「没事,送走妳,我也有功德收的,互不相欠。」霓雨眨了眨眼,笑意清浅。 「我开始了。」 霓雨收敛心神,轻轻合上眼睛,调整状态。当她睁开眼时,眼中无波无澜,神情是楚雅芙未曾见过的肃穆,无论是面对飞僵或者召引天罚,都没有如此郑重其事。他不由得端正姿势,神色亦肃然起来。 「酆都敕令,九幽洞开。」 霓雨自颈间取出一枚墨色玉牌,往空中一抛,刻有纹样的玉牌高悬于前方半空。 「阴阳有序,一线为界。」 霓雨左手掐诀,右手以剑指在空气中画出一道金色符文,清喝道:「开!」 屋内烛火晃动,唰地一下,尽数熄灭,又瞬间重燃,青绿诡异的火焰燃在烛顶。与此同时,一股刺骨寒意自地底漫涌而上,饶是楚雅芙内力深厚,且受过严峻的训练,亦觉骨髓如浸寒冰,止不住地浑身颤抖,金刚咒能抵挡的阴气不过杯水车薪。他咬紧牙关,内力运转至极致,方能勉强稳住一点。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他的掌心,一股暖流自经脉涌入,顷刻驱散周身寒意,如沐温泉。楚雅芙抬眸,见霓雨仍凝神注视前方,神色专注,唯有指尖传来的温度昭示着她分神护他之举。 轰隆—— 一个黑点出现在酆都令下,随即如墨染宣纸般扩散,低沉的嗡鸣声随之而来,如细针般刺入脑海。楚雅芙只觉自己的灵魂彷佛要破体而出,高飞远去。他合上眼睛,深呼吸,竭力集中精神,固守灵台。 叮—— 三清铃清音一荡,楚雅芙陡然一震,瞬间回神。 此时,一道黑色大门已然矗立在酆都令之下,门缝渐开,铁链拖地的声响自门内传出,沉重而森冷。 「哟,这次是妳呀雨丫头,有何贵干呀?」一道慵懒带笑的嗓音先一步传来。 听见熟悉的声音,霓雨紧绷的神色骤然一松,卸下一身谨慎,她眉目弯起。 「哎呀,竟然是檀姐姐当值,早知道我就不用这么战战兢兢啦。」 门内走出一位白衣女子,头戴白帽,手执锁链,正是拘魂使白无常。她此时抱着手臂,把拖在地上的拘魂链扯来扯去,一张苍白的脸庞上是妩媚的五官,她懒洋洋地瞥了旁边的女魂体一眼。 「又来送业绩啊。」 檀久玲随手一勾,拘魂链如灵蛇般缠上魂体。 「嗯,麻烦檀姐姐把她送到等候轮回的地方了。」霓雨笑嘻嘻地抱了个拳。 「你们花霓谷的人呐……」檀久玲摇头轻笑,锁链一收,转身踏入阴门,「走了!」 「谢谢檀姐姐!」 阴门缓缓闭合,酆都令自行飞回,重新悬于霓雨颈间的红绳。 楚雅芙嘴巴微动,正要说话,手上却骤然传来一阵拉力——霓雨身形一晃,向前栽倒。 他眼疾手快,迅速拉住少女,并踏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膀。这才发觉她额前碎发已被汗水浸湿,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浅淡,长睫低垂,掩住了那双惯常明亮的眼眸。她呼吸急促,指尖微微发颤。 「霓姑娘——」楚雅芙眉头紧锁,眼底浮现一抹忧色。 「没,没事」她气若游丝,勉强扯出一丝笑,「不都说了……开阴门,能力足够即可……正因为耗费的灵力庞大,才需要修为达标……」 霓雨顿了顿,深深喘息几下,才续道:「我这是还差得远呢,开一次门便耗尽灵力。」 少女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 「把我扶到床上吧,我歇一下,睡个觉,自己恢复灵力就行。」 楚雅芙感受到少女软软靠在他身上,彻底脱力,全靠他揽着才像站在地面上。他沉默一瞬,松开眉头,低身打横抱起她,走向床榻,然后轻柔地把她放在床上。 烛光昏黄,映得她面容愈发苍白。凝望着已然陷入沈眠的少女,楚雅芙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他俯身轻轻脱下她的鞋子,拉过一侧的锦被仔细盖好,又将被角掖紧。 几道内力扫出,重新燃起的橘红烛火尽灭,只留下案上一盏。 做完这些,他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 // 床榻上的人鸦羽般的睫毛轻颤,缓慢抬起,露出了那双漂亮的杏眼,不过此时刚从睡梦苏醒,尚且带有几分茫色,不复往日明亮灵动。 霓雨静静盯着床顶好半响,才眨了眨眼,双手撑在榻上,慢吞吞地坐起身。 她低头看了眼衣裳,发现已被换上寝衣,身体没感觉黏糊糊的,又摸了摸头发,发也被解开了,一头青丝乖顺垂落在后背。 她抿了抿嘴,嘴唇并没有干燥起皮,喉咙也不算干涸,不过还是想喝口水。 她侧身穿鞋,下床走到案前,倒出一杯水,入口瞬间,发现清水尚有余温。 「宸王府有人服侍真不错呀。」 在花霓谷,她、师父、二师姐和小师妹当然会在彼此不方便时,互相帮忙擦身体和更衣。但因为大家过得比较糙,也常沉迷在自己的事情中,连自己都忘记洗漱吃饭,更不用说给别人换水,让昏迷的人不论在何时清醒,都能喝上一口温水了。 润过嗓子后,肚子开始抗议了,也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她慢慢挪到门边,打开房门,不意外地看见宸肆候在外面。 「姑娘醒了?我命人送洗漱用的水来,要用晚膳吗?」 日暮时分,院子里的灯已被点上,在太阳的余晖下努力释放着自己的光芒。宸肆背光而立,英气的眉光间柔和依旧。 霓雨发现陆瑾阳身边的人,好像都偏向随和好相处。至于他本人,不谈内里,仅谈他表现出来的,也是温和的。并不如她对皇室之人的刻板印象。 「先吃饭吧,麻烦了。」 目送宸肆离开后,霓雨转身回房间,在梳妆台前随便挑了一根发带,拢起一头长发,低扎在后脑处。然后作到桌边等待。 当她梳洗干净,回到案边,准备吃饭时,房门「砰」地一下被人推开,陶夭急匆匆奔到她身旁,抓着她左右查看,跟在后面的顾青瑶把门轻轻关上,坐到霓雨对面,目露担忧。 「小雨!妳可担心死我门了!陆瑾阳突然告诉我们妳力竭昏过去,吓我们一大跳,明明分开的时候,妳还好好的。我们赶紧来看妳,结果妳怎么叫都叫不醒。小青说妳睡一觉就好,谁想妳睡了整整两天!两天!」 陶夭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妳还说查案的事与我们无关,结果最热心的是妳,连阴门都开了,小青说妳以前也只在妳师父和大师兄皆在的时开过一次,现在居然敢独自开门。如果不是小青拦着我,我肯定去狠狠把宸玖那小子揍一顿。」 陶夭嘁了一声,坐到她旁边的位置。 霓雨好笑地看着小孩子般的大妖,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我可是会收楚雅芙报酬才接下委托的,再说我会开阴门是因为我了解自己,我能做到。每次挑战都是在进步,小师妹是了解这些才拦下妳。」 「师姐,下次一定要叫上我们。」顾青瑶认真地看进她的眼底。 「好,一定。」霓雨轻笑着拍了拍她放在桌面的手。 「哼,这还差不多。」 陶夭随手幻化出两根桃木枝,夹起一块肉丢进嘴里。 「对了,林墨抓到了,今早就判了死刑,明年初春问斩。」陶夭漫不经心道。 「不过——」顾青瑶脸色凝重,霓雨不禁放下筷子,疑惑地望着她。 「除了师姐妳送入轮回的首位受害姑娘外,其余两人都找不到尸体,林墨却坚持说他不知道,尸体一直放在缸里,没来及运走,就自己凭空消失了。」 霓雨眨眨眼,回想两天前在地窖所见。当时那几个大缸,只有那个缭绕着阴气,其他的确实干干净净。她把自己所见告诉二人。 「哎呀,肯定是他撒谎呗,他就是个变态,受不定随便把人左丢一块,右丢一块,不想让京兆府的人得到他的作品。」陶夭拨弄着一盘炒青菜,挑出香菇放进嘴里。 顾青瑶眉头轻蹙,明显很在意这件事的样子。霓雨歪头瞧了她一阵,见她还是愁眉不展,于是说起另一个话题。 「既然凶手抓到,陆瑾阳的工作就完成了吧,他有说何时出发吗?」 顾青瑶顿了顿,眉头松开,眼中浮现点点星光,道:「刚才宸肆来汇报妳醒了时,我和王爷正待在一起,她说妳醒来后,如果没有大碍,状态良好,便三天后出发,前往天宁。」 第8章 08 顾青瑶和陶夭二人待在霓雨的房间里,三个女生谈天说地,聊未来的旅途、过去的经历、现在的生活,想到什么说什么。半夜时分,顾青瑶眼皮开始打架,霓雨便让她躺在床上歇息,而已经睡饱的房间主人和长年不睡也行的大妖,在后者设下的结界中,聊得欢快。 旭日东升,曙光初露,鸡鸣之后依然热闹非凡的房间,此时静悄悄的。 桃红色的裙摆在美人榻上铺开,一支桃花簪歪歪地插在发髻里,鬓边绑发用的绸带散开,几缕青丝在脸颊,陶夭翻了个身,半条腿悬在榻外,沉浸梦中。 沐浴后换上月白寝衣的顾青瑶,一头黑发柔顺压于脑后,双手放在锦被上,睡姿乖巧端正。 在饭后便洗漱好的霓雨,换上新的寝衣,肩膀披着狐裘大氅,抱臂趴伏在案上,脑袋半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蛋。 长睫微颤,一双黑亮的眼眸一点一点展露出来,霓雨眨巴着眼,坐直了身子。 她抬手勾住跌落的大氅,东张西望一番,放声动作,挪动到门边,拉开房门,悄然踏出,再把门带上。 「嗯——啊——」 霓雨挥挥手臂、踢踢脚、扭扭腰脖,沐浴在舒适的初冬阳光下。 活动完身体,她伸手拢了拢大氅,缩缩脖子,一张小脸埋在纯白毛领里。 「果然还是有点冷啊。」 她往手心哈气,然后搓了搓,又原地蹦了几下。 叩叩—— 紧闭的院门传来敲门声,霓雨疑惑地停下动作,把压在大氅下的头发拉出来,以指为梳,随意扒拉几下微乱的头发,徐徐走向大门。 她曾交待过王府中的侍女,每天在辰时把梳洗的水和早食一同送来便可,现在才卯时初,会是谁大清早来找她呢? 拉开门栓,还没完全打开院门,微哑的声音传出,「早上好,谁——」霓雨愣了愣,意外地看着门外的两人。 楚雅芙一身水色交领广袖袍,淡金线暗纹的衣摆被晨风吹得微微扬起,罕见地没用护腕勒住衣?,宽大的衣袖随意垂落,高束的头发也不是平时随便的暗色发带,而是与衣服配套的发冠。 一身浅色华服,配他清冷俊俏的脸,倒是像位公子哥儿了。 霓雨又望向跟他勾肩搭背的宸柒——与平时别无二致。 「难得啊,居然能见到楚公子一身浅色衣裳,是有什么喜事吗?」 只听宸柒嘻笑两声,道:「今天是阿玖生辰,休沐一日,这一身行头是伍哥送他的礼物,好看吧?」说着,砰砰两下拍在楚雅芙胸膛处。 楚雅芙无奈地看着宸柒,回过头正要说话时,却猛然顿住。 好看的少女一头黑亮柔顺的长发自然垂落,整个身体被裹在茜色大氅裹,雪白的毛领贴在脸颇,衬得被冻到的小脸更显红润。此时,她昂起脸,眉眼弯弯,饱含温暖笑意的目光落在他一人上。 柔软甜润的声音响起:「非常好看啊,生辰快乐,祝你岁岁幸福,楚雅芙。」 楚雅芙呼吸一窒,嘴巴张了又张,「谢谢。」 「你们大清早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呀?」霓雨歪头问道。 「哦哦哦!这个啊,阿玖!」楚雅芙的后背再次遭遇重创。 他抽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举到霓雨身前——是一个三层食盒。 「是给妳的委托费,妳打开看看可合口味。」 霓雨就着他的手,揭开盖子,眼前瞬间一亮。 里面是两盘冒着热气的莲花酥和红枣糕。 「哗,好好吃的样子!都是我的吗?」霓雨抱着盖子,期待地看向楚雅芙。 「都是妳的,下面两层妳也打开看看。」楚雅芙点头示意。 闻言,霓雨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继续「拆礼物」。 中间那层是一份热呼呼的红糖年糕,而最底下则是香气扑鼻的红豆粥。 霓雨的眼睛越发明亮,把盖子牢牢盖好后,双手接过食盒,笑盈盈地说:「感谢寿星和热心的柒公子大清早过来给我送温暖。」 她眼珠一转,脑内高速运转着,思考有什么可以送给他作生辰礼。却见到他正要解下腰间的三清铃,似乎准备还给她。 她迅速伸手按在他手背上。 「时间匆忙,来不及准备礼物,这个三清铃就当作我赠予你的生辰礼吧。」 话毕,霓雨收回手,笑看着他不语。 楚雅芙静默几息,放下了握铃的手,任它垂落在腰间。 「谢谢。」 「霓姑娘,那我们先回去了!妳也赶紧进屋吃东西,别着凉了。」见事已了,宸柒便主动提出离去。 「好,再见!」 回到屋里后,霓雨的目光转了一圈,陶夭和顾青瑶仍在睡梦中,故而放慢和放轻自己的动作,把食盒搁在案上,提起角落里的水壶,随后走到最里面沐浴的地方,施展火球术,往水壶里扔一个球,加热冷水,简单梳洗一番。梳洗完毕,她绕过屏风,踏步至梳妆桌旁,用发带绾了个高马尾。 「师姐,早安。」 霓雨刚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好,衣发齐整的顾青瑶就从里间走来,坐到案边。 「醒了?这些是楚雅芙和宸柒送来的,距离早食的时辰尚有一段时间,妳要先吃点吗?」 顾青瑶看了一圈,最后拿掂起一块莲花酥,道:「谢谢师姐。」而后才咬了一口。 香甜的豆沙在舌尖上翻滚,顾青瑶表情有刹那奇怪,她快速咀嚼完,再把手里的半块塞入口,咬碎后,一并咽下。 观察着她的霓雨递上一杯温水,顾青瑶赶紧接过。 「好甜......」 霓雨无声大笑,看小师妹猛猛喝水。 别看小师妹人淡如菊,一副只喝露水的仙女模样,她最爱吃辣的食物,多辣都能吃,甜食接受度极低,于她而言,不甜是对甜食的最高评价。 「妳饿的话,可以叫人提早送饭过来,别吃这些啦,都是甜的。」 顾青瑶嘴巴微噘,恹恹道:「我昨晚过来的时候,让丫鬟都留在院中了,没让她们跟来,守在外面。不知道妳院子附近有没有人当值。」 见状,霓雨哭笑不得,正要把口中的红豆粥吞下,在说话时,另一道生气蓬勃的声音响起:「简单啊!我嗖的一下就找到人了,等着!」 待她们回首望去,声源处只余下点点粉色光尘。 「大妖行走真方便啊。」霓雨感叹。 用过早食后,顾青瑶一如既往地回房间,稍作伪装,到黄氏医馆坐诊。陶夭则是说她要回本体所在地收拾一番,准备出门的东西。 霓雨思考再三,发现她没什么可准备的,她主要手段是法术,不需要符咒、法器之类的,而需要的那些,已在离开花霓谷时备好在挎包和符囊。至于衣物和吃食,撇除身上一套,她还带了两套冬装出来,吃食也是在出发当日买一点干粮就好,多的也没法拿,反正她银两充足,不够可以买。 「对了,小师妹第一次出远门,陆瑾阳似乎要一路同行,他应该不会弄太大阵仗吧。」霓雨喃喃自语。 //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出发当日的寅时末,天边刚泛起一层鱼肚白,霜露未散,霓雨屋内已有了轻微的动静。 霓雨离开温暖的被窝,梳洗打扮一番。房门响时,她正穿上橘色外衣,她应了一声,麻利地套好最后一件衣衫,拉开房门——是早食到了。 卯时正,霓雨推门而出。 晨雾尚未散尽,她裹紧茜色大氅,踩着微湿的石板路走向前院。 她的行李不多,只一个包袱和一个挎包,腰间挂着符囊,整个人轻盈得像一只晨起的雀儿。 转过回廊,她远远便瞧见那辆停在府门前的马车,车前有一站一坐两道身影。楚雅芙站在马边,正低头整理缰绳,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宸壹坐在车前驾驶的位置上,听见脚步声,抬头望来,见到霓雨后,便跃下马车,替她打开车厢门。 「霓姑娘请。」清秀的男子浅笑道。 「谢谢。」 待她踏上马车时,发现陆瑾阳和顾青瑶已经在里面了。陆瑾阳端坐主位,一袭月白衣袍,外披黑色毛茸大氅,头发以白玉冠半束,一双手放在手炉里。顾青瑶换上了在花霓谷时常穿的藤色衣衫,以简单的发饰绾发,外披艾绿色大氅,此刻正背靠车壁小睡。 见状,她朝陆瑾阳点点头,便坐到他的另一边,顺手把包袱放到一旁,与顾青瑶相对而坐。 待她坐好,车外传来一声欢快的呼喊,打破宁静,随即车门被拉开,一到绯色身影闯了进来。 「不好意思啊,我起晚了!」 陶夭哐一下坐到顾青瑶旁边,她立即被惊醒,茫然地望着忽然满人的车厢。陶夭发现后,立马向她表达歉意,让她继续睡,并保证安安静静,半点声音都不会有。 「不用不用,我不困。」顾青瑶茫然过后,略显羞涩地搓了搓衣袖。 陆瑾阳认真地凝视了她几息,在她察觉前,收回目光,朗声道:「出发吧。」 宸壹甩动缰绳,马车缓缓驶离宸王府。 街上已有早起的商贩支起摊位,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馄饨摊的老板正往锅里下着面片,香味飘散在晨风中。 陶夭趴在窗边,看着街景后退,忽然道:「好期待呀。」 霓雨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探身拍了拍陶夭地脑袋,没有说话。她又朝顾青瑶望去,见她眼中星光点点,丝毫不见困意,便同样趴在窗边,看着街景。 车轮轧过青石板,晨光洒落,将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9章 09 夕阳的余晖透过林间枝叶,斑驳地洒在蜿蜒的土路上。马车辘辘前行,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远处的山峦已被染成暗金色,天边的云霞如火烧般绚烂,可林子里却已漫起一层薄薄的青灰色。 「公子,前面有个村落。」宸壹朗声道。 陶夭拨开窗帘,透过渐浓的暮色,果然见到不远处散落着十几个飘着袅袅炊烟的屋顶,家家户户点燃的灯火照亮那片区域。 「去问问可否借宿。」 「好,驾——」 前一天他们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只能留一人守夜,其余五人待在车厢里歇息,幸好车厢足够大,大家可以坐着和衣而眠,不算很挤,也多亏是冬日,五个人在同一空间,反而更加暖和。 尽管如此,今天能赶在入夜前找到村子,有正经住处,几人都松了口气。 很快,他们便来到村口。 待几人带着行李走下马车后,楚雅芙牵着缰绳,把马和车拴到村口的栏栅。霓雨瞥过一眼,抬头观察村门上方的木牌——新芽村。 「这位大娘。」宸壹拦住一位路过的老婆婆,见他停下脚步后,继续道:「请问村子里有可以让我们六人借宿一宵的地方吗?我们会付钱的。」 老婆婆精明的眼珠子在众人身上逡巡。瞧见他们相貌堂堂、衣着华贵且气度不凡,顿时堆满笑容。 「可以可以!老婆子家正空房多着哩!」 她大手一挥,絮叨着引路。 「我儿子啊,今年在城里买了房,把孙子们都接了过去住,女儿啊也早早嫁到城里,今儿大清早我家老头子进城看他们去了,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们尽管住!随便住!」 几人穿过几亩菜地来到一处青砖小院。 他们转过一圈,三间厢房都收拾得齐整,三位姑娘住了最大的东厢,楚雅芙与宸壹在西厢安顿,而陆瑾阳独居南厢。 大家吃过霓雨和顾青瑶借用老婆婆家的炉灶和食材做的晚饭后,便各自回到房间梳洗歇息。连续两天的奔波,加上没睡个好觉,霓雨略感疲惫,于是早早躺到床上入眠。 却没想到,夜半时分,会被门外的嘈杂吵醒。 「老张怎么就进城了呢?咋办啊!我可怜见的乖孙唷!」 霓雨朦胧睁眼,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发现躺在最里面位置的陶夭早就不在位置上,赤足趴在门边,透过打开的缝隙偷看外面。 「出什么事了?」顾青瑶揉着眼睛撑起身,软声问。 「这家老婆婆的丈夫原来是位大夫。」陶夭压低声音,指指外面,「隔离有个老伯的孙子大晚上高热,村里唯一一位大夫,偏偏不在,正着急呢。」 本还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顾青瑶瞬间清醒,她呼的一下跃过霓雨翻身下床,精准踩入鞋中,顺手捡起放在床头的发带低低绑起长发,又取过挂在旁边的大氅披上,最后拿起药箱夺门而出。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把门边的大妖都惊到了,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茜色背影,喃喃道:「那个是小青吗?不是什么小红小蓝吧,还是我在做梦?」 霓雨噗哧一声,笑倒在床铺上。她是知道小师妹有多热爱医术一道的——以前在花霓谷时,每次师父有新病人,她都会立马放下手头一切,直冲到师父那去。因此,对小师妹刚刚的行动倒也不算很惊讶。 她掀开被子,取过外衣穿上,再把大氅系好,边用桃木簪绾起一头青丝,边走到陶夭旁,拍拍她的肩膀。 「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循着唯一的灯火寻至病患家中,却发现,除了顾青瑶和老婆婆,陆瑾阳居然也在。他长发半披,墨色大氅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骨节分明的捧着暖炉,一双桃花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为孩子诊治的顾青瑶。见她们进来,他只略一抬头,朝来人微微颔首,目光便又继续追随着少女。 霓雨仅在进门时瞥了病榻一眼,她的目光被墙角吸引。一个单薄的小男孩蜷缩在阴影里,正忧心忡忡地望着病榻。明明是如此突兀的存在,屋里几个大人却视若无睹。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视线,男孩回首望来,对上霓雨的双眼的刹那,他浑身一震,正要逃跑之际,被霓雨的摇头安顿住。她微微招手,男孩带着满脸的纠结,起身走到霓雨身边。 「小雨?」目睹一切的陶夭压低声音轻唤。 霓雨眸光微转,视线掠过病榻上的孩童,他周身被些许阴气缠绕,花不了多大功夫,就能顾青瑶祛除。她朝陶夭眨眨眼,转身带上小男孩离开。 陶夭看看正在施针的顾青瑶,又望望已经走到门边的霓雨,嘟了嘟嘴,小碎步追上她。 就在她们踏进院门的刹那,刚巧碰上往西厢走的楚雅芙,他的目光落在霓雨身侧那片空荡荡的位置,剑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小男鬼往霓雨身后躲了躲。即便平日里,他会把身上的肃杀气息收敛起来,隐入人群,但对这些尚且弱小的阴魂来说,仍如利刃出鞘般凛冽。 见状,她不禁莞尔,月光在她含笑的眼中碎成星辰,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个小孩而已,你有兴趣可以过来瞧瞧。」 楚雅芙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的三清铃。自从上次开阴眼后,他虽依旧不能视鬼,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阴冷气息——此刻正像初冬的薄雾般,缠绕在霓雨身侧的位置。 他凝视着那片虚无,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时大氅翻涌如墨浪,在推门前顿了顿:「夜露重,两位早些歇息。」 「你也是。」 回到房间,并把门关上后,霓雨指了指桌旁的凳子,自己则是脱去大氅,坐在床边,把被子披到身上。 「小鬼,你知道是自己抢了那个孩童的生气,让他身体虚弱,高热不止吗?」 钻被窝钻到一半的陶夭闻言,嚯地一下站起来,叉腰看着小鬼。 「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小鬼瞳孔紧缩,惊慌失措地胡乱挥手,最后猛然跪到霓雨脚边,吓得陶夭往旁边一跳。 霓雨在他有所动作时,抬脚一缩,盘腿坐在床沿。 「你为什么跟着他?是你和他接触过多,才让他身上的生气一点一点流转到你身上。」 大多小孩子的生命力旺盛,却魂力不稳,一旦被冲撞,很容易丢魂泄生气。现在这一人一鬼的情况是同一原理,虽然小鬼没有特意夺取生气,孩童也没被吓到,但因为他们多次且每次时间不短地接触,小鬼的求存意志又十分强大,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孩童的生气一点一滴地过渡至小鬼。而人和鬼接触,多多少少都会沾染阴气。 生气丢失,阴气围绕,身体一直发凉,再加上时值冬季,寒气入侵,孩童便被趁虚而入,高烧不退。 「求仙女姐姐救救小铭!我,我,我怎么样都行!」 霓雨无奈地托住正准备磕下的头,另一只手打出一道灵气,轻柔却不容反抗地把他推到凳上坐好。 「我师妹正在医治他,你不必这样。」 「哎!你这小鬼和那小孩怎么关系这般好啊?你们如何认识的?」陶夭站在小鬼侧面,探头对上他的眼睛,疑惑道。 「我们??」 「大鸭子病了, 二鸭子瞧, 三鸭子找药, 四鸭子熬, 五鸭子莫名消失, 六鸭子抬, 七鸭子闷头挖土, 八鸭子送??」 朱杰最近终于找到好玩的事情。 一年多来,他独自待在井底,最远的活动范围就是头顶触碰到井口,再想往上,却被无形的屏障所挡,无法突破。 除了刚离世时,有阴差大哥来抓他,被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走,没有与第三个人说过话,只能把偶尔路过的人的话语当作乐趣,自顾自地回应他,自顾自地继续了解这个他才活了七个春秋的世界。 直到前一阵子,有群小孩跑来这边玩耍,他听见她们唱童谣,便学着一起唱,没想到,她们居然能听到他的声音。 那天,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人了。小女孩探头望向井里,挡住了日光,在他见到她的同时,她也看见他了。一声尖锐的叫声响彻树林,甚至把鸟儿们都惊走了。 她一下跌坐在井边,她的朋友在瞧过情况以后,虽然没有如她那般反应激烈,却扶起她纷纷逃跑回家。 朱杰猜她们应该告诉家人了,因为很快又来了人,可大人们并不能看见他,便把这件事当作孩子们的胡话,然后一同离开了。 之后几天,女孩们偶尔会到这来,他便用这首自她们那学来的童谣吓唬她们,吓得她们屁滚尿流。 而现在,他已经听到树枝被踩断的声响,于是立马唱起它。 意外的,又有人探头查看——是未曾见过的男孩。 「你怎么自己一个在井里啊?」他听见男孩如此问道。 他没有大叫、没有落慌而逃,只有冷静的提问。 朱杰怔楞一瞬,随即一种名为欣喜若狂的情绪包裹住他。 「我没办法离开,我的家人也都不在了。」提及家人,朱杰有一刹的低落,但很快被能对话的快乐覆盖。 「这样啊??我也只剩爷爷了,不过他很忙,没有时间陪我,我也没有朋友??」男孩越说越小声,最后的话,朱杰也听不太清了。 「我们聊天吧。」男孩如此道。 自那天起,男孩每天都会来井边跟他聊天,从日升到日落,其间会回家吃饭,吃完又回来。 朱杰也知道了他的名字——林铭。 「就是这样认识的。」朱杰垂首不安地搓揉衣角,质料优良的布料被他弄得皱皱巴巴。 说服走阴差。现如今,类似的状况是真不少啊。 因为地府没办法安排所有人在死亡后,立刻转世投胎,所以等待轮回人数众多。排队的人或木木地等在轮回道外,或在地府其他地方,过一段地府生活,堆满地府各处。 因此,有些阴差会在高层的默许下,自行评估要接的魂魄——若他想留在人间,过完剩余的一点时间,评估结果是良好的话,便会由他留下。当然,若评估失误,那位阴差是要亲自把鬼逮回的。 「哦——那你为什么在井里啊?」陶夭双手往后撑在被褥上,跷着腿,一晃一晃的。 「我父母被仇家追杀,为了保护我,将我藏在枯井里,却没想到一去不回,留给我的食物和水用尽后,我又不敢出声,生生渴死在井底。」朱杰说得云淡风轻,彷佛历尽沧桑。 陶夭眨眨眼,干巴巴的发出一声:「哦??」 霓雨好笑地轻拍她的发顶。 「你今晚先待在这吧,师妹肯定能把你的朋友治好,明天我们去看看你的井吧。」 男孩双目明亮有神,他重重地点头应声:「嗯!」 第10章 10 鸡鸣响起,天将明未明,朦胧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入霓雨耳中,她翻身伸手一揽,果然触到一具携有湿润寒气的身体。她半梦半醒地运转灵力,在顾青瑶身上走一遍,温暖的气流如春风般拂过全身。 「谢谢师姐??」顾青瑶反手握住霓雨的手,疲惫地合上眼眸。 不消片刻,她便沉入了梦乡。 感觉到身旁之人呼吸逐渐平缓,霓雨收回灵力和手臂,扯了扯被子,重新回到梦中。 「公子,早食备好了。」 宸壹帮着老婆婆布好饭菜,轻叩南厢房门。木门吱呀开启,陆瑾阳已穿戴整齐立于门内,只是脸色透着不自然的潮红,鬓角沁着细密汗珠,唇色却淡得近乎透明。 「公子你——」宸壹焦急地抬手,想要探他额头温度。 陆瑾阳阻止了他,侧过头道:「不妨事——咳咳。」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呛咳,他彻底侧过身,以手帕掩住唇畔,单薄肩头在晨光中微微颤动。 「公子!属下替你去问问夫人!」 宸壹才刚有动作,立马被强而有力的手钳制住,陆瑾阳放下了挡脸的手,桃花眼里是不容违抗的威严。 宸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垂下眼帘,如常道:「用膳吧公子,属下请老婆婆做好了早食。」 陆瑾阳神色缓和,又闷咳几声,抓紧宸壹胳膊的手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的嗓音中携有几分沙哑:「走吧。」 待他们来到正堂时,楚雅芙早已候在饭桌旁。 「公子。」 他只一眼便瞧见了脸色不对的陆瑾阳,但也仅仅多凝视了几息,很快便转开目光。 「坐吧。」 陆瑾阳修长的手指刚执起竹筷,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悬在半空。他抬眸望向宸壹,问:「可给姑娘们留了饭菜?」 「回公子,都温在灶上——」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夹杂着晨露的寒风卷入屋内,陆瑾阳喉间一痒,以袖掩唇轻咳了几声。抬首间,正见陶夭探进半个身子,「哎呀,你们在用早膳?有我们的份吗?」 霓雨紧随其后踏入,最后进来的顾青瑶转身合上门扉。 「自然备着。宸壹,去将温着的饭菜取来。」陆瑾阳唇角微扬,晨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镀了层暖色。 他的目光落在顾青瑶身上。少女眼下泛着淡淡青影,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明显。可那双杏眸依然明亮如星,自京城启程那日便不曾黯淡过的光芒,此刻正盈盈流转。 顾青瑶转身时,因陆瑾阳端坐主位,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少女如蝶翼般的长睫轻颤几下,定眼瞧他片刻,缓步向饭桌走去。 「约莫半日路程便可抵达天宁城,我们将在城中停留五日。」陆瑾阳舀起一颗晶莹的馄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走了这——么多天,总算能在大城里好好玩啦!」陶夭兴奋道。 「什么时候出发?」霓雨问。 陆瑾阳执勺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微挑,意外地望向霓雨。 「早膳后稍事休整便可出发。」他放下勺子,「霓姑娘另有安排?」 楚雅芙抬眸望去,只见少女唇角微抿,目光游移向上,作沉思状轻嗯一声:「倒也不算什么要事,隔壁那个小孩高热不止的原因是一只小鬼」她说着咬了口刚出笼的馒头,热气模糊了她的笑靥,「我答应去他殒命之处瞧瞧。」 楚雅芙了然垂眸,继续用膳。顾青瑶在早晨起床后已听过她提起此事,此刻正专注地搅动着碗中馄饨。而陆瑾阳只是略一停顿,便从容颔首。 唯独宸壹神色变幻,嘴巴张了又张,欲言又止的模样比在南厢门外更甚,他目光在桌旁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见个个神色如常,只有自己反应强烈,只得苦着一张脸,塞了满嘴馒头。 「宸壹——」霓雨拖长尾音,眼中闪起促狭的光。 被点名之人顿了顿,无奈道:「霓姑娘。」 「要一起去见识见识吗?就在村外的枯井,或许需要借助你们轻功了得之人一臂之力呢。」 「宸壹自然乐意效劳,但在下得先收拾行囊,也有些事情需要向公子禀明,恐怕不能陪姑娘同去。」他放下筷子朝霓雨抱拳表达歉意。 就在这时,陆瑾阳突然出声道:「事情不急,我们可以陪霓姑娘走一趟。毕竟昨夜我也算是看着林铭的状态在青瑶妙手之下逐渐稳定,转危为安,倒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病势如此严重。」 「好说好说。」霓雨一双杏眼眯起,活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早膳后,宸壹仍坚持要收拾行囊,而且还要喂马,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让陆瑾阳不禁莞尔摇头——这个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下属,唯独对鬼神之事讳莫如深。他便没再勉强他,让他留在村中,帮忙转移各人的行李,待他们回来后直接出发。 霓雨回房领走朱杰——因为是白日的关系,她让他先藏身白玉灵牌。出门后,正好看见顾青瑶站在陆瑾阳身旁,目露担忧,而陆瑾阳温和地摇摇头,手中的油纸尤为眼熟。 没看错的话,那款油纸本应包裹着小师妹自制的蜂梨糖。 「走喽!」陶夭见到霓雨出来后,立马踏前一步,挽上她的臂弯,拉住她带领众人前往枯井。 枯井就在村口不远处,五人徒步前往。在过去的时候,霓雨简单地介绍一番林铭的故事。已经听过一遍的顾青瑶又轻叹一声,既为两个孩子的遭遇感到悲伤又被二人的友谊触动。 另外三人对此无甚反应。陶夭待她讲完后,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未来几天要在天宁城如何玩。陆瑾阳一如既往挂着那副温润如玉的浅笑,嘴角弧度变都不带变,楚雅芙安静跟在众人身后,高束在脑后的长发微微晃动。 「到啦。」 来到枯井旁,霓雨抬头望天,评估了下周围环境。 晨光穿过稀疏的树林,在枯井周围投下斑驳的光影,朝阳尚未升至中天,柔和的日光透过枝叶间隙洒落,她轻抚腰间的白玉灵牌,指尖泛起微光,朱杰的身影渐渐显现。 她抬手在楚雅芙和陆瑾阳眼前虚虚划过,为他们开眼。 看见突然出现的瘦小男孩,二人并未感到惊讶,稍作打量后,一个把目光转向枯井,一个望向霓雨。 「好多枯叶呀。」陶夭双手撑在井边,探出半个身子往井里看。 厚厚的叶片铺在井底,让人没法看清最底下到底有什么。 「我的骨头就埋在树叶底,我来时并没有这么多的叶子,死的时候也只有薄薄一层叶子垫着,硌得慌。」朱杰鼓起两颊不忿道。 霓雨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头,转而对陶夭道:「拜托啦。」 陶夭下巴微抬,轻哼一声,手指转了一圈,粉色的妖力如涟漪般荡漾开来,紧接着,井中倏然刮起一阵风,卷起层层枯叶冲出井口,有序落在地面上。 石井底,一具被紫色破旧衣袍包裹住身体的森森白骨映入众人眼帘,大致能确认和朱杰身上的衣服为同一套。 五人静默片刻,顾青瑶忽然抬手一指:「井壁处是不是有些刻痕?」 定睛细看之下,井壁上确有些歪歪扭扭的刻痕,似乎??是「正」字。 「哦,那些啊,是我计算着,一天过去就刻上一笔,我想着待爹娘回来后,得好好用这些证据讨价?价,让他们放我休息几天,不练功,只去玩。」 朱杰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冷静得像在说其他人的事,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孩童。 「楚雅芙,能请你帮忙下井,把朱杰的尸骨抱出来吗?」抬头看他时,簪在发间的金簪随之摆动,点缀其上的赤色珠子在穿过树缝的日光照耀下,微微晃眼。 楚雅芙看着身前递来的灰布,没有过多思索,抬手接过。他走到井边,往里探了一眼,随后足尖轻点,飞身跃入井中。黑靴几下踩在石壁,不一会便轻盈落在底部,完美避开朱杰的白骨。 他略略蹲下身,弯腰以灰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白骨,平抱在臂弯中。直起身时,凌乱的字闯入视线中。 以利器刻成的字,从一开始深深镌在壁上,一点一点浅去,直到最后的一笔,微不可见,比随意用指甲一划要更淡,且明显连「笔」也已经握不稳,颤颤巍巍地留下最后一丝痕迹。 楚雅芙静默几息,重新低头寻找,果然在脚边发现一柄银色匕首,经历过时间的洗礼,已然变得锈迹斑斑。 捡起它后,楚雅芙脚步不停,一下又一下落在石壁,不过几息便回到地面。 「谢谢??谢谢你们??」 尸骨重见天日,一滴血色泪珠自眼角滚落,朱杰怀念的目光投在匕首上,它的刀柄处刻有一个杰字,是爹爹亲手刻上去的。 他们就近找了一处空地,陶夭以妖力破出一个土坑,把白骨与匕首埋了进去,按朱杰的要求,并无立碑。 「小铭,你接下来有何打算?」霓雨虽多少猜到朱杰的答案,但仍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逃过阴差拘魂的魂魄,根据魂力,能留在人间的时限各有长短。除非化为厉鬼,一步一步以邪法练成鬼王,不过以这种方式苟活,等待他们的只有阴差无尽的追捕,最终还是躲不过魂飞魄散的下场。 朱杰这种是特别案例,一切都在双方无意识中发生,且供方心甘情愿地为受方付出,就算阴差来抓,也是无功而返。 而被林铭生气续上「生机」,令朱杰成功脱离身殒之地,同时让他得以存续多一段时间。 朱杰望着远方,嘴角扬起孩童特有的天真弧度:「跟小铭道别后,我希望用最后的一点时间,看看这个世界。」 就算最后落得魂飞魄散,也值得吗? 她望进小鬼魂发亮的眼睛,手指来回拨动着腰间的白玉灵牌。 「祝你一路顺风。」 第11章 11 夕阳的余晖将天宁城的城墙染成金红色,一辆低调又不失华贵的马车在此时轧着沉重的声响驶入城内。 车帘被一把掀开,陶夭探出半个脑袋。 晚风拂乱了她鬓边的碎发,却掩不住那双灵动的眼眸中闪烁的好奇,她东看看西看看,打量着这座名满天下的矿都。 天宁不愧为明国矿脉的心脏。夕阳最后一抹光辉洒在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上,好些商铺的鎏金大字竟是用真正的金粉勾勒,在光辉下闪闪发光。 往来行人发间、腕上、腰间等位置的饰品在暮色中依然流光溢彩。女子鬓边的发钗随步伐轻颤,折射出漂亮的光晕;汉子腰间悬挂的宝石佩饰在走动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就连担子上挂着的铜铃都镶嵌着细碎的晶石,在晚风中叮当作响。 「听说天宁的匠人手艺特——别精湛,我也想定制一些首饰啊。」陶夭回头对车内人说道时眼睛仍舍不得离开窗外景象。 「五天时间会有点紧,不过可以让他们把做好的首饰送到宸王府,等我们回到京城就能收到了。」 顾青瑶一双星眸和陶夭如出一辙,亮晶晶的,两个姑娘一左一右趴在窗沿,活像两只好奇的小猫。 陆瑾阳原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不动声色地把望向那道艾绿色的身影。 少女满心满眼皆是欢喜,一向淡若清风的人,忽然灵动起来,连发间垂落的珠钗都随着她张望的动作轻轻摇晃。却又是如此渴望各色风景之人,在这般欣喜的时刻,脱口而出之归处,不是他从未踏足的花霓谷,而是??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意涌上喉间,陆瑾阳以袖掩唇,将咳嗽声尽数压抑在喉间,只有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了几下。当他抬眸时,正对上顾青瑶转回来的视线,那双眼睛此刻盛有了浅浅忧色。 「安顿好后,我再为你把个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今晚要喝完药才能睡。」 「好。」陆瑾阳颔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温柔。 霓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眉头不由上扬。再转头看向另一侧,陶夭正掰着手指计算自己的银钱,算着算着突然泄了气,整个人蔫蔫地趴在窗框上,任由帘子盖住了脑袋。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霓雨托着腮,望向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对这段旅程生出了更多期待。 六人在宸壹的安排下住进了城中最好的客栈,上房一人一间。他们先是在大堂用过晚膳,才各自回房。 回到客房,霓雨第一件事便是唤小二送来热水。当氤氲的热气弥漫整个房间时,她终于能卸下一身疲惫,将自己浸入撒满花瓣的浴盆中。 温热的水流抚过肌肤,她合掌掬起一捧水,看着晶莹的水珠从指缝间滑落。水面上漂浮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这几日风尘仆仆的疲惫,似乎都在这热气中渐渐消散。 当脚步终于放慢,霓雨不禁想起宸壹在这一路上的周到。行程的安排,因为、该在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启程、住宿处理等,而且驾车和守夜都是他和楚雅芙轮换,连她和陶夭两位外人都在照顾范围内。 「该好好谢谢他才是……」她轻声自语。除了回礼,她也要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之前都没有合适的时机询问,只能随众人喊代号。 思绪随着蒸腾的热气飘散,直到水温渐凉,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擦干长发,换上干净的寝衣,霓雨将自己埋进松软的被褥中。她满足地叹了口气,任由累了一天的身体沉入梦乡。 翌日,三位姑娘结伴走在天宁城的街道上。清晨的市集已经热闹起来,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热气混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们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家生意兴隆的面摊前驻足。 「就这家吧,」陶夭吸吸鼻子,「他家的高汤香味最正!」 三人刚在简陋的木凳上落座,三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就端了上来。细如发丝的面条浸在琥珀色的汤底里,上面漂着翠绿的葱花和几片薄如蝉翼的卤肉。霓雨挑起一筷子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陆瑾阳怎么样了?」 顾青瑶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 「今早又发高热了,我让宸壹盯着他吃完早膳就立刻服药,现在应该睡下了。」 「咦?」陶夭从面碗里抬起头,「那小子身子骨这么差吗?怎么说病就病了?」 「他天生体弱,原本连正常行动都很困难,是靠一身深厚内力才能如常人般活动。」顾青瑶眉头不自觉地蹙起,「那晚他在林铭榻前守到快天亮,直到我施完针才离开。」 「哈?明知道自己容易生病还这么折腾,图什么啊?」陶夭瞪大眼睛,夹着卤肉的筷子停在空中。 霓雨慢条斯理地吸溜着面条,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顾青瑶神情疑惑;陶夭则一脸诧异。她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适时岔开话题:「这面确实不错,汤头够鲜。」 「对!难怪人这么多,待会要去人最多的首饰店逛吗?」那块被冷落在寒风中的卤肉终于被吃上,陶夭边嚼边问道。 「逛合眼缘的吧。」 穿过热雾萦绕的早点街,三人拐进另一条更为宽阔的街道。这里的景致与方才截然不同——青石板路被打磨得光可鉴人,两侧大多林立着三层小楼,飞檐翘角上悬挂精致的铜铃,在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家店铺门前都立着一人高的琉璃灯柱,即便在白日里也燃着特制的香烛。烛光透过七彩琉璃折射,在地面投下斑斓的光影。陶夭好奇地凑近一根灯柱,发现琉璃内部竟然镶嵌着细碎的宝石,随着光线变化流转着梦幻般的色彩。 「这是天宁城商街的特色。」顾青瑶解释道,「书上说琉璃灯昼夜不熄,象征着生意兴隆。越是高级的店铺,灯柱的工艺就越复杂。」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敲击声传来。只见不远处一家装潢华丽的楼门前,匠人正在现场打造首饰。手中小锤精准地落在银片上,每一次敲击都带起细碎的火星。 街道中央,一队身着彩衣的杂耍艺人正在表演。为首的少女手持一柄镶嵌着月光石的长剑,剑锋轻挑,将空中飞舞的彩绸整齐地裁成七段。围观人群发出阵阵喝彩,铜钱如雨点般落入艺人面前的铜盘中。 「彩云阁开业大酬宾!各位小姐公子、夫人老爷,走过路过别错过,都进来瞧瞧!今日购买店里一件的首饰,即可获一次抽奖机会,奖品皆是我们彩云阁首席大师的得意之作,买得越多,机会越多!」 少女笑容灿烂可人,声音清脆嘹亮,抱拳向四方行礼,拳中的长剑剑尖指地,剑柄处垂落的剑穗竟是两朵月白荷花,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流光,配上她手腕上的一对鎏金铃铛,整个人非常吸引眼球。 「我们也去看看吧!」陶夭不由分说地挽住霓雨和顾青瑶的手,灵巧地穿过驻足观望的人群。 彩云阁门前灯柱格外精美,琉璃表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烛光流转间,在地面投下不断变幻的光斑。 走近才发现,店铺的门槛竟是用整块青玉雕就,门帘是用七彩宝石串成,随顾客进出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单是这门户的排场,就知里面货物的不凡。 刚跨过门槛便有身穿淡橘衣衫的伙计迎来,简单欢迎过后,便留在原地不动,让她们自由相看首饰。只有店里客人招呼时,才迎上前协助。 「好漂亮啊。」 陶夭拿起一对装点着紫水晶的赤红飘带,水晶被雕刻成蝴蝶状,她轻轻抚过垂在蝶下的金链子和纱制飘带,然后把它们移到脑后两侧,询问道:「好看吗?」 妩媚的狐狸眼此时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一眨一眨地望着两人。 此只桃花妖明明拥有一副媚惑人心的绝世美貌,偏生被她孩子气的神态冲淡,永远清澈干净的眼眸把妖媚入骨的外表牢牢压制。她张扬肆意得就像此刻她肩膀处的飘带一般。 「很好看。」 「当然好看!我们陶夭怎样都好看。」 陶夭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单手握住这对飘带,另一只手开始掏腰间的荷包,边计算着银钱,边嘀咕:「我钱够吗?早知道多从本体摘花摘果去卖了。」 「陶夭,妳眼光真好,可以帮我挑一款首饰吗?就当谢礼,这对蝶饰我送你。」顾青瑶抬手握住陶夭翻荷包的手,轻晃几下。 「我的眼光肯定世上绝无仅有!来,我给妳好好挑挑!」 陶夭眼睛倏地亮起来,反客为主,一把拉拽过顾青瑶,往另一处走去。霓雨好笑地跟在两人身后,看陶夭大展身手。 最终,顾青瑶空荡荡的耳垂被挂上了一对铃兰耳环,银丝缠绕成细巧的花托,青玉雕琢的铃兰含苞欲放,花蕊处缀着光泽温润的珍珠,随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小青今日运气真好,竟抽到了奖品。」 三位姑娘踏着青石板路徐徐而行,陶夭晃着手中那冰蚕丝剑穗,银线与月白丝线交织的流苏在晨风中舒展。她指尖轻抚坠挂的月白黛青渐变的圆玉,镂空的纹路间,那颗浅青色萤石正泛着奇异的蓝绿色光晕。 忽地她撇撇嘴,将剑穗送回顾青瑶手中:「不过这精巧玩意儿咱们谁用得上啊?我们三个都不用剑,总不可能让小雨把它系在匕首上吧?。」 顾青瑶顺手把它收进袖袋,没甚想法道:「大师兄素来剑的,不若赠予他?」 闻言,霓雨不禁大笑起来,她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陶夭先一步惊讶道:「欸?小青心悦妳的大师兄啊?我记着人间话本送,姑娘家送剑穗的对象可都是情郎。」 霓雨从陶夭另一侧探出头来,金簪上的赤珠随她动作轻晃,好师姐乐呵呵地瞧小师妹热闹。 顾青瑶耳尖瞬间红得能滴血,连脖颈都染上薄粉。她手忙脚乱地去捂陶夭的嘴,努力为方才的一时失言跟她解释。 第12章 12 天宁城最大的药铺百草轩内,浓郁的药香在梁柱间萦绕。顾青瑶站在檀木柜台前,从袖中取出一张墨迹尚新的药单。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密密麻麻列着药材。 「劳烦按这张单子抓药。」 「好,请稍等片刻。」 陶夭百无聊赖地在往来的人中穿行,忽而凑近嗅闻晒干的雪莲,忽而拨弄箩筐里的茯苓,最后撅着嘴回到顾青瑶和霓雨身边,悄声道:「感觉和京城差不多嘛。」 「陶夭,难道妳期待能看见龙鳞凤羽?」霓雨打趣道。 「才——」陶夭突然噤声,奇怪地歪了歪头,「咦?那个夫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霓雨和顾青瑶顺着她的目光转身望去。透过药铺的门帘,只见一个戴着素色面纱的妇人正鬼鬼祟祟地贴住医馆外墙移动。她每走两步就要回头张望,活像只受惊的鹌鹑。待挨到门口,她突然一把拽住迎客的伙计,初时还能低声交谈,转眼便激动起来,扯得那壮实伙计踉跄摇晃,而伙计只能皱着脸,努力安抚她。 「我过去瞧瞧!」话音未落,紫色的身影如离弦的箭弹射而出,直奔对面医馆。 「大哥,你就帮帮我吧。我儿子真的不对劲,现在连我亲手做且最爱的豆腐脑都不吃了,每天都流连花楼,他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或者磕到脑袋了,啊?」 陶夭刚接近医馆,妇人带着哭腔的哀求声传入耳中。 「这位大婶,不是我不帮妳,但妳要么把令郎带来馆里,要么请大夫出诊。」伙计被晃得头晕眼花,有气无力地道。 「哎呀,都说了我儿子不愿意看大夫,大夫只能伪装着来。」妇人抬起手,猛地一下拍在伙计两侧肩膀,把牛高马大的汉子惊得浑身一抖。 「不行!规矩就是规矩,哪有让大夫伪装上门的道理,万一出了事,咱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您请回吧。」 妇人一直赖着不走,伙计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覆相同的话。陶夭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肩膀倏然被人拍了一下。 「要点瓜子吗?」霓雨贴在她耳边轻声调侃道。 顾青瑶双手提满药包站在一旁,眼中漾着促狭的光。 「哎呀!」 陶夭气鼓鼓地各赏了两人一记脑瓜崩,拽住她们躲到一处既能避人耳目又能观察医馆的角落。她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地讲述方才偷听来的情报。 「我跟妳们说,那妇人说儿子半月前突然性情大变......」 听完她的转述,顾青瑶若有所思地望向仍在纠缠的二人。霓雨则一脸无奈地摇头:「就这点事也值得你看得这么入迷?」 陶夭闻言,柳眉倒竖,一把掀开那件在寒冬里薄如蝉翼,纯属装饰的披风,宽大的袖摆随着她的动作猎猎作响:「怎么不有趣了?」她双手叉腰,活像只炸毛的猫,「那位大婶每回都有新花样,一会儿哭诉儿子反常,一会儿又想塞银子贿赂。那伙计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推脱话,两人居然还能你来我往这么久,这不是很好玩吗?」 她瞪圆了那双狐狸眼,眸中闪烁着威胁的光芒,彷佛只要听到半个「不」字,就会立刻扑上来挠人。 霓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故意拖长声调:「好玩——」见陶夭露出得意的笑容,正要放下叉在腰间的手时,她才慢悠悠地补上:「吗?」 「嘿!好妳个霓小雨——」陶夭气得直跺脚,作势就要扑上去。 「我去看看。」沉默良久的顾青瑶突然开口。 陶夭疑惑地转过身,这才发现那位妇人已经离开医馆,而顾青瑶正朝着她走去。见状,霓雨了然地迈步跟上,经过陶夭身边时,顺手一捞,将这只还在炸毛的大妖也拎了过去。 「这位夫人。」顾青瑶特地将声线放得柔和,像初春融化的雪水般清润,「可以与我说说令郎的情况吗?我也是位大夫。」 顾青瑶拦在那位垂头丧气,已经摘下面纱的妇人面前,特地放柔声音说话。话毕,她微微抬起手中沈甸甸的药包,细麻绳在指节间勒出一道浅痕。 妇人狐疑的目光在这位忽然出现的年轻姑娘身上来回扫视。眼前少女一袭青色 水绿色罗裙,衣料上乘,头上发饰虽少但精致,更衬得气质清雅出尘。 怎么看都像是高门大户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哪里像是悬壶济世的大夫? 待目光扫到随后跟来的霓雨和陶夭身上时,妇人眼中的疑虑更甚──这三个女孩个个貌美如花,倒像是哪家贵女结伴出游。 面对如此怀疑,顾青瑶并不急着辩解。她从容地将药包挂在左腕,右手探入袖中取出一个靛青色荷包。当素白的指尖挑开系带时,几枚银针在阳光下泛着泠泠寒光。只见她拈起一枚细如牛毛的金针,手腕轻转,针尖便稳稳刺入手腕横纹处,小指侧的骨头下方。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针尾纹丝不动。 「夫人请看,这是神门穴,有宁心安神之效。」她声音清泠如泉,眉宇间却透着令人信服的沉稳。 妇人瞪大眼睛盯着那枚颤都不颤的银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她愣怔一瞬,方才还满是怀疑的神情突然转为狂喜,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顾青瑶的双手。霓雨眼疾手快地拔出腕上的针,眉头紧锁,不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姑娘!你救救我儿吧!」 顾青瑶犹如救命稻草般,被妇人牢牢抓住,力气之大令她有一刹那表情失控,但她并没有对此多置一言,而是露出一个安抚的眼神,反手握住妇人的手。 「夫人莫急,请带路吧。」 看着顾青瑶被拽得东倒西歪的背影,陶夭从鼻腔中释出一道不屑的哼气,讥讽道:「刚还把我们当骗子呢,转眼又巴巴地贴上来,差点把小青给伤了,也就小青脾气好,我敢保证小青的手腕肯定被捏青了。」 霓雨无甚表情地睨了眼顾青瑶仍被禁锢着的手腕,淡淡道:「小师妹痴迷医道,为此弄伤自己也不是头一回了。四师弟没少训她。」 教训的结果,一目了然。 陶夭听完后咂嘴晃脑,忽又卡住,没好气道:「这是妳们花霓谷传统吗?妳开门那次不也这样。」 「当然不是!我们花霓谷传统是拿钱办事。」话毕,霓雨瞧着越走越快的两人,移动到陶夭身后,双手推着她的后背,「走走走,要跟丢了!」 自然是不同的。小师妹虽然是好奇那位儿子的情况才主动请缨,但也确确实实是想帮他们。而她,最开始就是拿钱办事,之后是为了提升自己的本事,想看看自己能做到哪。 「元儿以前很乖的,会努力读书,闲时帮人写字、作画帮补家里,当他爹回家了,会主动聊天,或是给他捏捏肩。我给他做豆腐脑,也会抢着帮我磨豆。」 妇人一路絮絮叨叨,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走了一阵子后,她终于发觉拽住顾青瑶走不好,窘迫地松开了手,「我跟你们说啊,就假装是来我家取东西。元儿现在被我押在书房里读书了,待会我让他出来招待你们,就说是故交的女儿。我借口去里屋找东西,姑娘正好可以仔细瞧瞧他??」 说话间,四人已来到一座青砖小院前。妇人掏出铜钥匙,打开院门。 「儿子,娘回来了!」 门轴吱呀转动,一个身着湖蓝长衫的男子从东厢踱步而出。他生得尚算清秀,中等身材,脸上带着不耐。可当目光落到母亲身后的三位姑娘身上时,那双细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嘴角一勾,负手快步上前,故作姿态道:「娘,妳回来了。」随后眼神一飘,「不知这三位姑娘是......?」 在陶夭灼灼的目光注视下,妇人局促地搓着手:「这是娘旧友家的闺女,来取些绣样。你带她们去正堂用茶,我去西厢找找。」说完匆匆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逃也似地离开了。 待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男子立即整了整衣襟,潇洒一甩额前刘海,笑道:「小生张元,蒙圣恩得了个秀才功名,不知可否请教三位姑娘芳名?」 霓雨嘴角微微抽搐,目光一言难尽。眼前这人的模样,活像戏文里走出来的酸秀才。陶夭嫌弃地别开目光,顾青瑶则是淡然道:「我姓姚,劳烦张公子带路吧。」 张元笑容微僵,生硬道:「姚妹妹和两位妹妹这边请。」 正堂内,四人围坐。张元黏稠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转,把陶夭恶心得几欲发作,被霓雨及时按住,但后者也只放空眼神,盯着一处虚无。唯顾青瑶一直和张元一问一答地交流着。 砰! 陶夭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突然重重砸在案上,站起身来,恶狠狠道:「我活动活动。」然后便离开坐位,在屋里踱步。 霓雨收回随她而动的目光,正要饮茶,忽被一道光晃了眼。她循迹望去——一面精致铜镜摆放在角落,方才正是门外阳光经陶夭金钗反射,又经镜面二次反射,才晃了她的眼。 「张公子。」听到一直不曾搭话的漂亮姑娘呼唤自己,张元麻利转头,尚未来得及露出一口白牙,霓雨接着说:「府子很喜欢镜子吗?很少见到有人会把镜子摆放在正堂。」 一道暗光自张元眼底掠过,他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语调轻盈:「是啊,不好看吗?人们每天都会照镜子,最漂亮、最完美的身影便映在镜中。」末了,又感慨道:「总会想着,能摸到他们,真好啊。」 说话时,他搁在案上的右手开始无意识地划动,指尖在木质桌面上轻轻摩挲,彷佛在抚摸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动作轻柔。 花霓谷师姐妹定睛瞧着他,不发一言。顾青瑶目露失望,收起自进屋后便藏在袖中的银针。霓雨手指来回卷动搭在肩前的发丝,被大氅挡住的手悄然结印,金光一闪,一道印记贴在张元后脖,消失不见。 而陶夭对这不明就里的感慨,只觉得莫名奇妙。 「什么玩意?想摸就摸呗。」她皱皱鼻子,「看到镜子里有人,要么就是你在照镜子,要么就是你在别人身旁看他照子,哪种摸不着?」 张元视线钉在陶夭身上,扯扯嘴角:「是啊。」 第13章 13 张夫人将三人送至巷口,又回头张望了几次,确认离宅子够远后,这才捏着帕子压低声音:「姑娘,元儿他……」 顾青瑶轻轻按住妇人颤抖的手:「令郎并无疾患,只是心绪不宁。这段日子让他放松些就好,不必用药。」她声音清润如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当真?」张夫人眼中迸出希冀的光,手指不自觉地绞紧帕子,「那……那让他继续去花楼也无妨?」 顾青瑶噎住一瞬,很快恢复如常:「自然。」她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令郎身子骨好着呢。」 张夫人顿时眉开眼笑,从怀里掏出个绣着如意纹的荷包,不由分说塞进顾青瑶手中:「一点心意,姑娘莫要嫌弃。」 霓雨瞥了眼那鼓囊囊的荷包——对寻常人家或许丰厚,于她们出手而言却实在微薄。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望向张宅方向。 「告辞。」顾青瑶微微颔首,将荷包纳入袖中。 待张夫人背影消失在巷尾,陶夭立刻冲着远处狠狠翻了个白眼:「白跑一趟!那登徒子就是好色成性,哪有什么古怪!」 霓雨安抚地拍拍她手臂,挽起她和顾青瑶往客栈走。走得差不多后,突然屈指在陶夭额头弹了一记。 「哎哟!」陶夭捂着额头跳脚,「你做什么!」 「陶夭。」霓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堂堂化形大妖——」她话未说完,陶夭已气得要蹦起来,却在看到霓雨骤然凝重的表情时僵在原地。 「真没看出张元的异常?」 陶夭怔住,仔细回想方才种种。 忧心忡忡到近乎神经质的母亲、对待母亲只有不耐烦的儿子、张元提及镜子时诡异的痴迷。 「他……夺舍……吗?」陶夭迟疑地问道,手指不自觉卷上了披风的系带。 顾青瑶缓缓摇头,青玉耳坠在颊边轻晃:「我仔细检查过,既无癫狂之症,也无中蛊迹象。」眉头渐渐蹙起,「除了对镜子的异常态度,其他时候他的情绪反应都很正常。」 霓雨侧首凝视顾青瑶的侧颜。因着身高差距,她能清楚地看见小师妹低垂的睫毛下,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正闪烁着凝重的光芒。 顾青瑶抿着唇,显然在思索该如何处理这桩蹊跷之事。 霓雨暗自叹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回客栈再想法子吧,我陪妳一起。」她语气中的轻快与心中所想南辕北辙。 其实她本不想插手此事——既无人相求,酬金又少得可怜。她霓雨及花霓谷的大多数人行事向来随心,只做感兴趣的事。但顾青瑶不同,这个丫头遇到不明的事就非要追根究底,小师父当初也是担心她救人救得把自己都搭进去,身陷囹圄,才迟迟不肯放她出谷历练。至于陶夭?? 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自灵识生成便一直待在树林里,附近没有能说话的同类,也没法与途人交流,根本没有获取知识的途径。五十年「囚禁」后终于得以解脱,陶夭如同启蒙的孩童般吸取一切能接触的,对所有东西抱有巨大的好奇心。遇到可能是夺舍的事情,当然会去凑热闹。 回到客栈时,已然是傍晚。客栈大堂人满为患,霓雨三人决定让小二把餐食送到霓雨的房间享用。 三人踏上楼梯,行至三楼回廊,恰巧遇见楚雅芙推门而出。敞开的房门内,可见陆瑾阳正端坐案前,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淡淡光影。 「夫人、霓姑娘、陶姑娘。」楚雅芙颔首行礼。 「晚好呀。」 「哟,楚小子。」 「楚公子——」顾青瑶转目望向房里,正正与一双含有淡淡笑意的眼眸对上,话峰不由一转:「陆——瑾阳,你身体可好些了?」 狐疑的目光掠过面前的蓝色身影,落在陆瑾阳脸上,书生似俊俏公子明明笑意不改,但霓雨总觉得不对劲。 「体温已经恢复正常,青瑶的药很好。」陆瑾阳起身行至门边,月白长衫在烛光下泛着暖色。楚雅芙适时退开两步,与霓雨并肩而立。 「三位可是刚游览归来?天宁风光可还入眼?」眼见不经意落在少女耳畔的玉铃兰,只短短一瞬便移开,回到那双星眸中。 「对,给你们带了一些小吃回来,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合?都是些比较清淡的。」 顾青瑶抬起拎满大包小包的手,宽广的衣袖顺势滑落。原来除了药包以外,还有几包的小吃。 温润的目光倏然顿住,暖意如潮水般褪去,几道青紫指痕印在纤细的皓腕上,格外刺目惊心。陆瑾阳接过所有纸包,同时轻柔地握住她的五指,失去温度的声音从他口中吐出:「发生什么了吗?」 霓雨睨了眼长睫低垂,盖住眼中所有情绪的陆瑾阳,随后回到怔楞住的小师妹身上。 「哎呀!你是不知道。」陶夭突然插话,「方才小青好心好意地要帮那大婶,结果她先是把我们当骗子审视,见识到小青本事后,翻脸比翻豆子都快,死拽着她不放,都差点把针扎进她手腕肉里了!」 「没——」顾青瑶似乎从陆瑾阳一动不动的姿态中察觉到什么,又或许是觉得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她抽手未果后,慌忙想要打断陶夭。然而陶夭越发激动,倒豆子般将所有事都说了出来。 「那个张元恶心透了,色眯眯地盯着人看,亏得小青还耐心陪他说那么久话。」说完后仍是气不过,礼貌的大妖以不喷出唾液的方式呸了一声。 听毕,陆瑾阳缓缓抬眸,松开了手。此刻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想法,彷佛与往常无异。但霓雨敏锐地注意到,他袖中的手指正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霓雨柳眉微动,先发制人道:「张元恐怕并非本人,有兴趣的话,不妨一同过来我房间,我们正打算讨论此事。」说话间,她的眼神在两名男子身上掠过,显然是听者有份。 「宸玖一起来吧。」陆瑾阳望向门外的护卫,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男子单独出现在姑娘房间不妥,即便不是孤男寡女也需避嫌,有楚雅芙在场会更合适。 「是。」楚雅芙低眉应声。 一行人走到房门前时,店小二正捧着饭菜等在门外,他们便顺手拿进门里。 霓雨放下手里的东西,解开大氅系带,随手挂在衣架上,与另外四人人围坐在圆桌旁。烛火在琉璃灯罩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霓雨将今日所见娓娓道来。 「虽然我并未在张元身上或家里感知到阴气或妖气,但世间术法千奇百怪。若是道行高深的鬼物,收敛自身阴气并非难事,如果不是没有实体,看上去与凡人无异……」 她夹起一块鸡肉,「至于妖类,一部分拥有可以依存在人体内的能力,通过特定媒介便能做到,不需要是魂状或多年修为。」 顾青瑶接过话茬:「望闻问切,首三样我都做了,我可以确认张元并没有任何疾病,不论是身体和精神。」她蹙眉思索 ,「若是说蛊毒,要想如此流畅地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不是易事,通常中蛊之人被控制做出异常之事,都会有所挣扎或是生涩。」 顾青瑶沉吟片刻,继续道:「我认为张夫人虽行为、言语混乱,但爱子之心不假。作为母亲,肯定是真的瞧出儿子的不对劲,才会豁出去求助,且不顾已然考有秀才功名的儿子一生蒙羞,声名受损,只为求他回家。」 霓雨咬着筷尖,目光扫过众人。顾青瑶长睫盖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淤青;陆瑾阳漫不经心地执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随后以袖掩唇轻咳几声;楚雅芙盯着桌上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感觉到霓雨的视线后,抬眸与之对上,眼中蕴含询问之意。霓雨浅笑后望向陶夭,绝色女子一脸苦大仇深,似乎在懊恼自己的心大。 霓雨放下筷子,指尖在桌面上虚划一面圆镜,道:「根据张元对镜子的奇怪态度,我猜他或是镜妖。」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她身上。 「此妖因镜而生,无固定形貌,人们在镜中的倒影便是镜妖展现出来的模样。他们可以流窜在所有无主之镜,数量因能力而异,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能力,寻常镜妖只会装神弄鬼,吓唬人。」 陆瑾阳若有所思地望向房中铜镜。 「但,若是遇上共鸣强烈之人,且那人当时气运较衰,便有机会进行夺舍,把他的灵魂锁进本体的镜子,取而代之。」霓雨顿了顿,补充道:「同时,镜妖需要镜子的映照维持力量。」 「直接把镜妖本体的镜子毁掉,可否除妖?」陆瑾阳突然问道,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霓雨眉头轻抬,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道:「是,把镜面彻底粉碎,镜妖即刻灰飞烟灭。」她顿了顿,嘴边的弧度更深,「但里面的生魂会同时消失殆尽。」 「要破解困局的话……」顾青瑶不自觉地抚上药囊,「需先引生魂出镜,再毁镜妖本体?」 「对。」霓雨又吃了一口菜,静候其他人的反应——主要是观察小师妹的态度。她本人对此事并无太大兴趣,但若是顾青瑶坚持要管,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好麻烦哦!」陶夭撇撇嘴,满脸嫌弃,「如果真的是镜妖,非亲非故,又没人委托我们,要帮忙处理的话,我们不就吃大亏了吗?」她掰着手指数落道,「如果不是,我们白白浪费时间、功夫,还是吃亏。」 她突然一拍桌子,正色提议:「我们不能直接告诉那大婶,然后收她报酬吗?」 「当然不行。」霓雨无奈地屈指轻敲大妖的脑门,「且不说常人是否相信志怪之说,看张夫人的样子,与她说后定会打草惊蛇。」她太了解常人的反应了,多半会把他们当成骗子或疯子。 陶夭对天长叹,泄气般伏在案上,把空杯子翻来覆去地摆弄,显然对这桩「赔本买卖」兴致缺缺。她只是好奇别的妖而已,错过这只,还有下一只。 「师姐。」顾青瑶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想明日去花楼查探。」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即便无人相助,她也会独自前往,能帮的话一定帮到底,尽力过后,人各有命。 陆瑾阳闻言,指尖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如常。 楚雅芙静候一旁,目光在陆瑾阳和顾青,瑶之间游移。作为凤焱卫,他只需听命行事,以陆瑾阳为天。 霓雨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暗叹一声。看来这事,是躲不过了。 第14章 14 未正三刻,天宁城最负盛名的青楼——潇湘楼前,迎来了一行百年难遇的稀客。 五道修长身影踏着午后慵懒的阳光款款而来,衣袂翻飞间尽是世家子弟的矜贵气度。为首之人一袭雪青色织锦宽袍,外罩月白披风,在微风中轻扬。银冠半束的乌发间垂落几缕碎发,衬得那张雌雄莫辨的容颜愈发清丽绝伦。唇角噙着的三分浅笑,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世家公子的贵气与矜持。 左右相伴的二人更是各具风姿。左侧公子月白长衫加身,玉带束腰,半披的墨发用白玉冠固定。眉眼含笑间自带三分书卷气,举手投足尽是温润如玉的翩翩风度。右侧那位却是一袭烈焰般的赤色锦袍,两鬓碎发编成细辫随意垂落,额间同色抹额映得肤若凝脂。若不是那挺拔的身姿,当真要让人误以为是哪家偷跑出来的绝色佳人。 后方并肩而行的两位同样引人注目。稍显清瘦的那位身着墨蓝色窄袖劲装,同色发带高束马尾。发梢缀着的蓝宝石在阳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芒,配上自若的神色及举止,那张稚气未脱的容颜不再让人轻看。而身量最高的那位则是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赤色丝线绣成的流云纹在衣袂间若隐若现。护腕束起的袖口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掌,赤色发带高束的长发随风轻扬,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这五位气度非凡的「公子」,正是乔装改扮的霓雨一行人。晨起时分三位姑娘特意购置了新装,由自宸伍学来易容之术的顾青瑶亲自操刀。此刻她们不仅容貌和体型做了修饰,连声线都被刻意压低,举手投足间全然不见女儿家的娇态,倒像是哪个世家大族结伴出游的贵公子。 路过行人无不驻足侧目,更有大胆的姑娘悄悄从楼阁窗间探出头来张望。这般品貌具佳的客人,莫说在青楼楚馆,便是整个天宁城也难得一见。潇湘楼前的龟奴早已看直了眼,待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迎上前去,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 「五位客官,是要听曲看舞、饮酒聊天还是……」龟奴未尽之言,不难猜出意欲为何,虽然楼中姑娘少在白日接客,但若是如此贵客,当然少不了例外。 顾青瑶甩开扇子,轻笑道:「听曲看舞,顺道饮酒聊天,挑一个视角好的二楼位置吧。」说话间,她抬头瞥一眼这座三层高楼。 「好咧!客官里边请。」龟奴满脸笑意,泛着精光的眼珠子转了转,不知在打何主意。 除了在憋笑的陶夭以外,四人只当没看见,他们要的正是楼里的人主动把情报送上门来。 潇湘楼当真称得上一句金碧辉煌。 刚踏入潇湘楼,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奢靡而温润的香气,混着檀木、沈水与名贵脂粉的气息,既不会太过浓烈,又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楼内装潢极尽奢华,却又处处透着匠人的巧思。抬头望去,穹顶高悬,数十盏琉璃灯盏自雕花梁木垂落,灯盏以天宁城特产的彩晶琉璃制成,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斑斓光影,犹如星河倾泻。四壁雕刻有繁复的缠枝牡丹与鸾凤纹样,每一道线条都流畅如生。 支撑楼阁的朱漆承重柱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整座楼阁宛如一座流动的珍宝阁。 层层纱幔垂落,皆是最上等的冰蚕丝所制,薄如蝉翼又若隐若现,绣样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是绣品,倒像是画上去的。 中央主厅铺设着织金地毯,赤红底色金线绣纹,踩上去如踏云端。厅内摆放的桌椅皆是紫檀木所制,扶手处甚至嵌有温润的羊脂玉,触手生凉。 乐声以及热闹的人声传入耳中。 他们被龟奴恭敬地请进门后,很快便有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前来接引。她妆容精致,眉间贴着金箔花钿,一袭藕荷色纱裙随莲步轻轻摆动。 「几位贵客请随奴家来。」女子嗓音柔媚,眼波在众人身上流转,尤其在陆瑾阳温润如玉的面容上多停留了一瞬。她引着他们踏上铺有织锦的楼梯,木质扶手上每一处雕花都镶嵌有细碎的宝石,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雅间位于正对舞台的位置,以屏风相隔,一张矮几摆在栏前,主位是一张宽大的三人软椅;两侧各设一张单人软椅。经过其他雅间时,只听到隐约动静,听不清具体谈话——显然每个雅间的距离都经过精心设计,既保持私密又不显逼仄。 「稍后会给客官们上美酒与点心,十娘先退下了。」女子屈膝行礼,转身时眼波流转,特意朝陆瑾阳抛去一个妩媚的眼神。 宸王爷神色如常,唇边依旧挂着温润的笑意,从容地在侧边的软椅落座。楚雅芙随他在另一张软椅坐下,把宽敞的主位留给三位姑娘。 「这里的奢华程度……」陶夭摸了摸扶手的凉玉,「它家主人是龙吗?」 「纸醉金迷啊。」霓雨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下方的舞台。 隆冬时节,楼内有烧起地龙,能让人脱下大衣,但台上舞姬的装束仍单薄得令人心惊。缎面抹胸外只罩着一层轻纱广袖,裙摆飘飞间露出一双**的玉足。所有青丝绾成繁复的飞天髻,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舞动时,寒风从裙底直窜而入。 顾青瑶目露黯淡,道:「以前随师父和二师姐到青楼为姑娘们诊疗,病症总是大同小异,到了冬日里尤其频繁。」 陆瑾阳的视线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我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师父说人各有命,问心无愧就好。或许这对某些人而言,已经是好的归宿,那我能做的、我想做的,便是尽己所能,为她们调理好身体。」 雅间内一时陷入沉默。 霓雨歪着头,手托香腮欣赏楼下的歌舞——小师妹的路要自己走,她的信念不该被任何人左右,需要自己看清和参悟。只要不偏离正道,她不会过多干涉。 楚雅芙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完美诠释着护卫应有的姿态。陆瑾阳仍凝视着紫衣少女,眸中思绪翻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玉佩。 陶夭左看看右看看,正想开口打破沉默时,顾青瑶突然展颜一笑:「既然这次是花了大价钱作为客人来到青楼见识,我可得认真仔细瞧好了。况且,我们此行的目的——」 顾青瑶的话嘎然而止,目光转向陆瑾阳。只见他忽然抬手,食指轻抵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过片刻,屏风外传来越渐清晰的脚步声,随即是轻轻的叩响。 「客官们,酒菜来了。」十娘柔媚的声音传来。 「进。」陆瑾阳温声道。 十娘绕过屏风走近,身后跟着两位绝色佳人。她们手捧鎏金托盘,行走时腰肢轻摆,在摆放酒馔时故意弯出曼妙的曲线。 见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二人身上后,十娘适时开口:「灼棠和枕雪是我们潇湘楼最贴心可人的姑娘,就让她们俩伺候各位公子吧。」说话间,十娘一甩丝帕,一股甜腻的花香气弥漫开来。 名为灼棠的红衣女子艳若桃李,眼尾描金粉,顾盼间媚态横生;白衣的枕雪则清丽脱俗,气质如空谷幽兰。二人齐齐福身行礼,衣袂飘飞间暗香浮动。 「行了,退下吧。」陶夭端起架子,下巴微抬,半眯着眼睛挥了挥手,活脱脱一个骄纵的世家公子模样。 十娘离开后,雅间内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两位姑娘如游鱼般靠近。枕雪坐到了顾青瑶与陶夭之间,而灼棠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直接倚坐在楚雅芙椅子的扶手上,纱裙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几乎贴上他的手臂。 「公子,灼棠该如何称您呢?」浓烈的花香扑鼻而来,楚雅芙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强忍着那只冰凉柔荑攀上自己后颈的触感,冷声道:「王。」 「王公子。」红衣姑娘如同发现有趣的猎物般,眼中迸发光亮,动作更加放肆。她伸手捻起一颗水晶葡萄,红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吐气如兰:「尝尝这葡萄,很——甜——」尾音拖得绵长,带着几分撩人的颤。 距离楚雅芙最远的霓雨和陆瑾阳把对面的戏码收入眼底,得闲的两人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浓厚趣味。只一眼,二人又同时把目光投向两位「公子」。 「枕雪姑娘,妳们都要会些什么本事呢?」陶夭大大咧咧地搂住枕雪肩膀,另一只手为自己斟酒。 枕雪顺势依偎在陶夭怀中,双手交合置于腿上,娇声道:「枕雪略懂古琴,而灼棠姐姐舞姿冠绝潇湘。不过公子若是想聊天逗趣……」娇嗲的声音渐低,最终她把脸埋进陶夭颈窝,「雪儿比姐姐更懂得如何让公子开心。」 陶夭僵了僵,杯中的酒都被晃了出去,推人的手蠢蠢欲动。 「弹琴之人的手最是金贵。」顾青瑶轻柔地把她扶起,认真端详那十指纤纤,「毕竟弹琴的人万一受伤了,多可惜。」 「平日可会有客人唐突姑娘这双手?」 枕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掩唇轻笑:「公子说笑了。来这儿的客人,哪个不是……」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瞥向灼棠那边。只见红衣女子几乎整个人都要贴在楚雅芙身上,正用手指挑着酒杯往他唇边送。 霓雨轻笑一声,接过话头:「我们有位友人,平常但凡看见漂亮的事物,总是忍不住对其上下其手。」她手执酒杯,指尖绕着杯口转圈,下巴轻抬,指了指顾陶二人,「姚公子和花公子深受其害,不怪他这样问枕雪姑娘,实在是姑娘当真称得上天仙。」 枕雪捂嘴娇笑,笑得花枝乱颤,「公子抬爱枕雪了。」 第15章 15 就在霓雨等人快要维持不住伪装时,转机终于出现。 安静坐在霓雨身旁观察的楚雅芙突然轻捏她垂在身侧的手腕。正在与灼棠周旋的少女回首,只见男子眼神微妙地飘向栏杆方向,霓雨瞬间会意,借着三分醉意,一手搭上楚雅芙的肩,一手搂住灼棠的腰,踉踉跄跄地将两人往栏杆边带。 「好!跳得好!」霓雨半个身子都探出栏杆,大声为楼下舞姬喝彩。 楚雅芙不动声色地扣住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暗中使力稳住她摇晃的身形——既不能让她真的摔下去,又要配合她演好这场戏。灼棠被挤在栏杆边,勉强笑道:「禹公子,我们回去坐着继续喝酒吧。」 「急什么?」霓雨拍了下她的肩膀,突然眯起眼睛,「咦?」她猛地抬起搁在楚雅芙肩上的手,男子反应敏捷矮身一躲,那只手堪堪擦着他的发冠划过。 「那不是元哥吗?元哥怎么也来了?来了也不跟兄弟打声招呼。」她手指往楼下一指。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张元正搂着个姑娘坐在大厅角落。他一双手流连在女子暴露在外的锁骨处,神情惬意。 「喏,我没骗妳们吧。」霓雨得意地冲灼棠挑眉,「元哥就是我方才提到喜欢摸漂亮事物的那位友人。」 灼棠瞥了眼下方的人,嫌弃之色在眼底一闪即逝,随即挽住霓雨臂弯,娇嗔道:「原来是他呀,姐妹们都说前阵子来了位古怪的客人,不大爱聊天喝酒,也不热衷于??」她靠近霓雨耳朵,以气声道:「闺房之趣。」 霓雨,假装醉酒往楚雅芙怀里倒,恰好避开灼棠想要亲吻她耳垂的举动。楚雅芙早有准备,手臂一揽便将她稳稳扶住,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霓雨突然一个趔趄,往楚雅芙的方向倒,避开灼棠想要触碰她耳垂的嘴巴。楚雅芙一直留意她的情况,在她恰巧避开灼棠时,稳稳扶住她。 「哎哟~禹公子当心~」灼棠见状急忙抢上前,想把霓雨拽回座位,「咱们回去继续喝酒嘛~」 「不急!」霓雨突然提高声调,「既然遇上了,怎么也得请元哥上来喝一杯!」说着就要往楼梯口走。 灼棠慌忙拦住她,「那位公子只爱摸摸姐妹们,也不太说话饮酒,让他自己玩就行~别扫了几位公子的兴嘛~」她撒娇晃晃霓雨手臂,更卖力地把她往长椅拐。 「是吗?他是很多年的常客吗?」霓雨不再反抗,顺势回座。 「才不是,大概——半个月前吧,他第一次来。」 回到长椅后,灼棠飞快抓起一颗葡萄喂给霓雨,笑道:「别提那些外人了~我们继续聊聊天。」 「好。」霓雨眉眼弯弯,一抹精光掠过眼底,紧接着她以袖作掩,在顾青瑶手背写上几个字。 感受到手背被轻拍三下,霓雨突然捂住腹部弓起身子:「嘶——王哥!陪、陪我去趟茅房!」话音未落便一把攥住楚雅芙手臂处的衣袖,跌跌撞撞往外冲。 被拽着跑的楚雅芙竟出奇地配合,任由她拉扯,直到后院无人的花园才停下。昏黄的阳光下,少女松开他皱巴巴的衣袖,抬头正对上楚雅芙平静如水的目光——没有半分意外,更无半点疑惑。 她不禁失笑,打趣道:「我随便一拽你就跟着跑,宸王爷的心腹护卫的惊惕之心便是如此?」 楚雅芙垂头俯视那双干净明澈的杏眼,直言不讳:「公子很信任且在意夫人,也信任妳。」 霓雨歪头打量面前的男子。楚雅芙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我知道妳事出必有因。」 少女轻笑出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正色道:「我打算以术法探查张元体内魂魄。」 见面前的人依旧神色淡然,她认真解释:「观魂术不仅能窥见魂魄样貌,更能直视其气运,不如说,这才是观魂术的主要用途及真正的价值所在。」 此言一出,楚雅芙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泛起涟漪。气运二字,即便不是修道之人也知其分量,它如同人的命运般。民间算命者尚需掐指推演,而她竟能直接窥见? 男子眉头轻皱,迟疑道:「妳??要付出何种代价?」 这等逆天之事,他不相信没有代价。他此时也明白霓雨为何选择他了——他面对如此情况,比顾青瑶和陶夭更能保持冷静,不会尝试改变她的决定,并且在她付出代价后,也能保证安全顺利带她回到客栈,离开这里。 「观魂术触及天道法则,每使用一次,使用者必会遭遇反噬。我会失明一段时间,时间长短视对方气运而定,气运深厚的,反噬自然更严重。同时,我体内灵力也会耗尽,有可能陷入昏迷。」 话毕,霓雨合起双手举到鼻尖,俏皮地眨眨眼:「所以,拜托楚大哥把我带回客栈啦。」 二人悄无声息地潜回大堂,楚雅芙如影子般在前引路。他精准地避开所有可能上前来接近他们的视线,带着霓雨藏身于一尊摆件后方——这里既能清晰观察张元的一举一动,又有足够的遮蔽。 霓雨朝楚雅芙微微颔首,男子侧身而立,高大的身形如同一道屏障,将少女的身影完美掩藏。唯有她看向张元的方向留出一道缝隙,足够施术却不易被发现。 少女合上双眼,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她十指翻飞,结出一个繁复的法印,唇间溢出咒言:「魂兮渺渺,魄兮昭昭。」 一道金色印记自她眉心浮现,细看之下竟是一个古朴的「天」字,散发着淡淡灵光。 「天眼通幽,照见灵台。」 当她再度睁眼时,楚雅芙惊讶地发现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眸子此刻覆有一层灰白雾霭。而在霓雨的视野中,张元的身形已然透明,魂魄呈现出绿蓝色,面容不断扭曲变幻:时而化作大汉,时而变成少女,转眼又成老翁??竟无一刻保持原貌。 仅仅三息之间,两行殷红的血泪倏然从她眼眶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蜿蜒而下,在下颌处凝成血珠。楚雅芙迅速伸手接住滴落的血滴,另一手取出素帕,拭去她脸上的血痕。 确认看清后,霓雨立即闭目收术。强烈的刺痛感堆叠在眼眶里,直刺脑海,耳边只剩下嗡鸣声,外界一切声音都已消失。少女移动身躯,凭记忆靠在墙上缓了缓,指尖死死抠在掌心,等待这阵嗡鸣过去才睁开那双眼。 瞳孔虽已恢复原本的深褐色,却失去了焦距,茫然地望向前方虚无。那双总是灵动明亮的眼眸,此刻黯淡得像是熄灭的星辰。 霓雨眼前唯有一片漆黑,而脑海和眼睛仍犹如针扎刺痛般。她抬手伸向楚雅芙的方向,很快便有一只温热的、布满厚茧的大手握住她。 楚雅芙望着身前脸色惨白且冷汗涔涔的少女,她眼帘半垂,身躯正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俯身轻轻把她送到背上,道:「我们回客栈吧。」 夕阳下,楚雅芙展现出凤焱卫第一暗探的身手。他背着霓雨如鬼魅般穿梭在街巷之间,避开所有可能的障碍,以最快的速度悄然回到客栈。 「吱呀——」 霓雨的房门刚被推开,楚雅芙瞬间对上三道目光。 顾青瑶猛站起身,快步走到两人身旁,帮忙把霓雨扶到床上。 「师姐发生什么了?」顾青瑶眉头紧皱,指尖搭上霓雨的腕脉。 「没事。」 霓雨轻轻推开二人想要让她躺下的动作,自己摸索着靠坐在床柱上。她抬起无光无焦的双眸,莞尔道:「只是观魂术的反噬而已——」 「反噬!?」 跟过来的陶夭失声大叫,声音几乎掀翻屋顶。她一个箭步上前,挤开楚雅芙,抓住霓雨双肩左看右看,又抬手在她脸前晃了晃。 「妳都瞎了!还叫而已?小青,她怎么样了?」陶夭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转头看向顾青瑶,却发现她已经收回了诊脉的手。 顾青瑶紧抿嘴唇,复杂的目光投向这位一点都不省心的师姐,叹息道:「师姐,大师父不是再三告诫过此术万不可轻用吗?张元一事我明明还有其他的方法查证真相。」说着,她动作轻柔地将霓雨脸上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别到耳后。 「大师父说过,稍有不慎就会永远失去光明,甚至??神智尽失。」 楚雅芙心头一震,落在霓雨脸上的目光终于带上了动摇——他的不言、不问、不细究险些造成如此结果吗? 少女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神情却出奇地柔和,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妳!那什么张元管他干嘛呢?又不关我们的事,随他去呗,用得着妳这样折腾自己!」陶夭气得直跺脚,想要拍打霓雨的脑瓜让其清醒点的手,终究在距离发顶不到一指的距离顿住,转而掐了掐她的脸蛋。 「我就是知道张元和那镜妖并非大气运之人,才使用这个法术的呀,你们别担心,我有分寸的,我比妳们更不愿吃亏呢。」霓雨抓住两人的手晃了晃。 「接下来,如何找那面镜子、挑哪个时机引魂、怎么破坏它,都是你们要考虑的事呢,我可帮不上忙啦。」话毕,少女两指掐在下颔处,思索了一下,道:「说不定连引魂都能交给你们做呢,楚雅芙似乎挺适合修道的,我看他根骨清奇,区区引魂,可以的吧?」 楚雅芙脸色一窒,本能朝外间望去,就像能看见外面的陆瑾阳一样——虽然王爷没有跟进来,但他深知以王爷的耳力,加上他们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话,所有对话,王爷定能听见。 但王爷不可能在此时插话,为他定夺,于是他朝霓雨抱拳道:「宸玖都听王爷的。」 第16章 16 晨光透过窗纱洒落床榻时,霓雨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睡过一觉后,头疼终于有了显著的缓解,当她不再不自觉地使用眼睛,想要看到什么时,便不会感到刺痛。 霓雨平躺在床上,任由思绪如流云般飘散。 今天是在天宁城停留的第三天,直觉告诉她似乎在离开前就能重见光明。 体力的灵力恢复得比上次开阴门要慢得多,可能是这次触及天道的原因吧。 楚雅芙灵感挺好的,倘若他修道,说不准真能如她这般——嗯,比她差一点。体内的这点灵力应该够她教他了吧? 思绪忽然飘向更远的地方。北湖之行结束后,该何去何从呢?回花霓谷吗?师父说过,她近乎出师,可是…… 「道心啊……」她轻声呢喃,眼前骤然浮现出师父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记忆如潮水漫涌。 那日,霓清霜一袭墨绿衣袍,发间只簪一支青玉朱雀簪,虽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仍如三十许人,不施粉黛的面容如霜雪般清冷,眉眼间沉淀着岁月淬炼出的从容。 此时她正在房间中为小徒弟收拾未来所需的物件,身后则坐着她的三徒弟,这位在婴孩时期被她捡回花霓谷的孩子。 「雨儿,从前我曾问过妳,为何选择修道一途,而非学医。妳今日的答案为何呢?」师父突然问道。 霓清霜眼前恍然出现五岁时,那张可爱天真的脸。 突然一天,扎着双髻的小女孩,跑到她面前,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清脆的童音送到耳中:「霓姨!我想修道!」 彼时在与到人间过还阳日的檀久玲闲聊的霓清霜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倒是檀久玲先笑着戏谑道:「雨丫头,妳未来也想在地府挂个公职吗?该不是诺丫头诓来的吧?」 霓雨飞快地摇头,依旧笑意盈盈地说:「霓姨对我很好,花叔对我很好,南哥哥对我很好,诺姐姐对我很好,我想快点跟你们一样,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 向来漫不经心的檀久玲难得一怔,用发现神奇生物的眼光看着身前这小不点儿。 这次霓清霜反应过来了。她蹲下身,肃起表情,认真地看进小霓雨的眼睛,里面清澈见底,携有孩童特有的天真。 「这是妳自己的选择吗?妳为何要修道?」霓清霜并没有因为她只是个孩子而敷衍了事,是真真切切地在问她。 她大概知道霓雨突然这样想的原由。前阵子,她的大弟子宋以南独自出山抓鬼,受了重伤回来,而年小的她亲眼目睹了他当时的情况。 但这何尝不能是修道的初衰呢?保护。 「对!我想保护你们!」 小霓雨当时的神情和声音记忆犹新,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小小的人儿是如何掷地有声诉说自己的想法。 如今,她不再是那个连符咒都驾驭不好的孩子了,她天赋远超预期,未来定能成为一方大人物。但她修道的心一如既往,只是为了保护她所在意的人——不惜一切。 她会毫无保留地为他们提供帮助,并支持他们,有时候过于随心所欲。虽然她的底色是善良的,但太过不稳定了,于她们这种手握巨大力量的人而言,是种隐患。 「当然是为了站在最前方,守护花霓谷啊。」回忆中的自己摆弄着三清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习遍天下术法,达到自己的极限,成为花霓谷的底气。」 霓清霜眼神微闪,无声叹息。不过在她背后的霓雨并没有看见,她只听到霓清霜说:「送完东西给青瑶后,你在外游历些时日吧,妳会有所成长的,回来后再告诉我妳的答案。」 回忆结束,她还是没得出以后的去处,索性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抛诸脑后。 她摸索着坐起身来,脚尖触到床畔整齐摆放的鞋子,随后抬手摸上系在床榻边的麻绳——陶夭和顾青瑶昨晚帮忙用绳子系在房间各处,让她能自己在房里活动。 手指沿着粗糙的绳结磕磕绊绊一路向前,碰到妆台上温热的铜盆时,想来是顾青瑶晨起外出前帮忙放在这的。 简单梳洗后,她随手将长发以发带束起,又取过一条绸带蒙住双眼。指尖顺着另一种绳结缓缓移动,在第三次碰到不明物件时终于摸到门扉。刚推开一条缝隙,一阵寒意便扑面而来。 「霓姑娘。」 倚在门边的玄色身影闻声而动,楚雅芙的声音近在耳旁,也不知他在此守候多久了。 「咦?你在呀?」霓雨微微偏头意外道,蒙着绸带的脸上绽开笑意,「能帮忙叫小二把早食送来吗?外头风凉,你先进来暖暖身子,吃完饭我再教你法术。」 楚雅芙的目光在少女的眼前和嘴角掠过。他低声应好。正要转身,恰见小二端着空盘子经过,他拦下小二,把事情交代好,随后与霓雨一同回房。 高大的男子慢慢跟在霓雨身后,看着她在绳子的引领下,走到桌旁凳上坐定。 「坐呀,然后把手给我。」霓雨掌心朝天,平放在桌面。 楚雅芙依言坐到她身旁的位置,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掌心贴合。 「我先让你感受一下灵力的流转,之后你按口诀修习会更顺畅一些,临急抱佛脚,应该足够用于引导生魂了。」 「好。」他望着两人交叠的手,一时感到些许微妙。 「那我开始了,你别抵抗,仔细感受。」 话毕,霓雨又等了两息,才运转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顺着两人的手,流转至楚雅芙身上,沿经脉游走。 楚雅芙只觉一缕温润的气流自交握处渗入,沿经脉缓缓流淌。与刚猛的内力不同,这灵力如烟似雾,比内力更柔和,如沐春风。 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后,霓雨收回灵力。 与此同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客官,早膳送来了。」 楚雅芙起身开门,接过小二手上的食盒,「劳烦。」 回到桌前,他动作轻缓地布置起来。将熬得浓稠的白米粥摆在霓雨正前方,包子搁在她左手边触手可及处,几碟小菜依次排开。 「好了。」楚雅芙坐到她身旁,低声道。 「谢谢楚大哥。」 霓雨刚要抬手,忽然感到一双带着厚茧的大手覆了上来。楚雅芙的手掌温暖干燥,托住她的双腕,将木勺轻轻塞进她右手。 「我带妳摸一下位置。」他的声音近在耳畔。 霓雨感觉到一条手臂横在身前,扶住她的左手,她被牵引着触到微烫的粥碗边缘,指尖传来瓷器特有的质感。右手则被带着舀起一勺粥,米香混着热气扑上面颊。 「这里是白粥。」他松开右手,又引着她的左手向左移动,「这里是包子。」触到蓬松面皮时,霓雨不自觉地捏了捏。 「还有三道小菜,拌香菇在正前,香葱鸡蛋偏右,红烧豆腐靠左。」楚雅芙松开手,拿起筷子,道:「需要添菜时说一声,我替姑娘夹。」 顾青瑶、陆瑾阳和陶夭一起出门探查,把宸壹和楚雅芙留下照看霓雨。顾青瑶交代过尽量别让她独自待着,可以多帮帮忙,霓雨不会介意被过度关心,楚雅芙便学着宸壹和宸肆以前照顾陆瑾阳的那一套,用在霓雨上。 霓雨闻言一怔,随即展颜一笑,尾音上扬,「那就有劳楚大哥了。」她估摸着舀起一勺热粥,先轻轻吹了吹,又用唇尖试探温度,最后还是放回碗中晾着。转而去摸左手边的包子,指尖碰到松软的面皮时,唇角不自觉扬起。 「你在门外待多久了呀?要吃点吗?包子是三鲜馅的,好吃。」她小口咬着包子,馅料的汤汁沾在唇边,蒙着绸带的脸转向楚雅芙的方向,「要不要也尝尝?这包子是三鲜馅的,好吃!」 少女两颊鼓鼓,晨光透过窗纱,在她含笑的唇角镀上一层柔光,绸带下的眉眼弯弯。虽看不见那双总是灵动的眼睛,却依然让人觉得她眼中定是盛满了星光,也不知是吃得开心或是其他原因。 楚雅芙凝视片刻,伸手取了个包子:「待得不久,我也吃一个吧。」他咬了一口,鲜香的汤汁立刻在口中漫开。 吃完一个包子后,霓雨再次舀起白粥,道:「可以帮我夹点香菇吗?」 「好。」 楚雅芙执筷的手稳稳当当,将几片切得均匀的香菇轻轻放在她的勺中,酱色的菌菇衬着雪白的粥米,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用完餐食后,楚雅芙把东西都收拾放好在食盒中,摆出门外,随后回到内室——霓雨已在床榻上盘腿坐好。 「你在旁边的软榻上盘腿坐吧,我教你口诀修习。」 楚雅芙在软榻上盘膝而坐,玄色衣袍如流水般铺展开来。他依照霓雨的指引,缓缓吐纳。恍惚间,似乎又回到少时在营中习武的清晨。 霓雨的声音忽远忽近,绸带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她能听到楚雅芙的呼吸渐渐与自己的同步——这人的悟性确实惊人,不过三五个吐息,就已摸到门径。 不到一个时辰,楚雅芙竟隐约感到经脉间有细碎的暖意流转,不是他原有的内力,而是与霓雨在餐前打入他体内的灵力相近,又有些许不同。 霓雨教完他口诀后便不再打坐,此时修练反而不利于恢复,冒犯天道的事,可不是轻易就能过去的。现如今,只能等灵力自己慢慢回来。 于是乎,听到楚雅芙平缓的呼吸声后,她便裹起被子,靠在床柱小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