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掰弯敌国太子》
1. 入学考
三个月,从洛邑出发,往东穿越韩、魏、倪、鲁四国,一路翻山涉水,历经大小十余战,史青主仆终于抵达齐国临淄,难掩惊喜地望着这座背靠淄水、极尽鱼盐之便的繁荣都城。
若说临淄是天下巨贾行商之所在,那么稷下学宫便是天下读书人进学的圣殿。
而稷下城门外不远处的草市上,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身穿粗布短打的齐国百姓,背着野雉、鸡子、彘肉、鲫鱼坐在草席后贩卖,各色食物的清香几乎要钻入人心肺。
老妪方才煮好一鬲浓白诱人的鱼羹,往一只陶碗中舀入几勺,笑着询问伫立摊前的主仆:“小君子也是来稷下求学的?可要进食垫垫肚子,单是入学的考试,就得花上一天功夫。”
主仆俩相视一眼,那背着大刀的侍卫将腰间布囊一翻,空空如也。
史青脸微红,揉揉扁平的肚子,“腹内尚饱,不宜多食。白石,我们走。”
侍卫白石面无表情地点头。
走出一里多,史青已是饿得走不动道了,虽还勉力撑着贵族子弟的做派,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墩子上,但已是有气无力。
时人进入稷下学宫,或为求学,或为政治人脉,或为扬名天下,大多数人则是几者兼有。
与之相比,史青与白石进入稷下学宫的目的堪称十分纯粹热切了。
——稷下学宫不仅不收束脩,还包食宿。
这对史青和白石这等离家出走、身无分文,且三天饿九顿的少年人,是多么大的诱惑!
日头渐高,白石告别史青,同一群人挤在巍峨学宫门口的石阙前,观看稷下学宫放出的入学告示。
行人的人影不时从史青身上扫过。
“今年的学宫甚是热闹。咱们齐国太子和成周太子,那是年年在,自不消多说。可秦国太子也来,那可就稀罕了。”
“噫,就是前些日子灭了蔡国的秦太子?他回国三年,年年都要灭掉几个小国,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也要来学宫?”
“那可不。不说齐、秦交好,单说咱们稷下学宫,汇聚天下英才,儒、墨、道、兵、阴阳、医、小说……凡是有些名头的学派,哪个不在这儿有宗师。但我听说,秦太子灭蔡时,被一个叫‘食粟生’的人坑了一计,正满天下地寻仇呢。”
“食粟生是谁?一个没听过的人,竟能让秦太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吃亏……兄台,你做什么?”
这两位聊得太投入,史青叫了许多声,才引来注意,忙作揖行礼,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两位兄长,成周太子殿下,可是在学宫中?”
两位诧异,伸臂一指东方,“你问他做什么?我们齐国太子,西边的秦国太子,个个都比他出挑。若要择主,我们齐最好,秦次之。”
“我是周人。我祖父说,我们周人绝不拜秦人和韩人。我祖父还说,无论在哪里,每日都要拜我家君上和太子殿下。既然我们周太子在东边住,我这大早上的就当然要拜一拜,”史青语罢,抻抻衣祛,双手交叠在额前,对着东方结结实实躬身三拜,提起劲闷头朗声道:“太子殿下躬安。”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辂车滚滚而过,受了史青这礼。两侧的持戟侍卫都是虎贲之师,山岳一般威武,炯炯有神的两眼中,仿若弥漫着血色杀气。
两位仁兄一同愣住,睁大了眼去看猎猎的秦国旌旗,又去看史青。
“喂,你拜错人了。”
“对对,那是秦国的太子,不是你们周太子。”
史青喃喃道,“祖父要打死我。”
车栏内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握紧了横栏。那原先背对史青侧倚着的人,便就坐了起来,玄衣纁裳,一笑天纵恣意,“孤躬安。你是何人,缘何当街拜孤?”
长长的车队停下,侍卫极守纪律,不得令便不张望妄动。跟车的寺人潦收小碎步走到车下,喝史青,“大胆,我们殿下问你话呢!”
秦渊抬手,潦收立时住口。
车下那拜人的少年,身着灰蓝色圆领袍,满头墨发用一根木簪束着,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腰间吊着一只莹亮的龟壳,濛濛得似是山涧一席清雨。
“你是哪家的?此行为名为利,为财为权?”秦渊唇边是漫不经心的笑,捉弄道,“还是说,你小先生有什么高见,要来劝谏孤?”
史青耳尖痒痒的,又涉世未深,只觉他态度和善,拱手还礼,露出脑后圆圆一团乌发,“弄错了。我拜的是周太子,不是您。”
潦收伸臂,指尖颤得厉害,这人竟敢当众下他家殿下面子,“大胆!”
聚来的人众越来越多,那两位与史青相谈的仁兄,早就潜入人潮,只留了史青一个。百十个见过血的侍卫齐唰唰盯着杨柳,尤其当头那个戴面具的更是狠厉,史青险些站不住。
秦渊把玩着腰间玉佩,对上小少年殷殷切切的目光,低眸淡笑,“孤虽不知你是哪家的,今夜却不妨邀你家太子比试一二。”
史青再懵懂,也听得明白话里的威胁,“与我家殿下无关。史青是周人,祖父任守藏令史。”
秦渊剑眉微抬,“史?太史家的?”
史青纠正:“不是太史,是守藏令史。”
秦渊笑道:“成了,太史青。今夜,孤若在学宫里见不到你,准去找你家太子。潦收,走。”
潦收甩袍子叫起驾,勒令行人退散,回头拉着长脸对史青做唇语,“等着吧你!”
“等着吧你!”
风波已过,两位仁兄一左一右包住史青,怜悯道,“秦太子天生有举鼎荡舟之神力,十四岁时,秦国有名的大力士虎獠挑战他,竟然被他生生打死在擂台上。你这细瘦身板,挨不过他一拳。”
“你跑吧。事关两国邦交,秦太子不会对你家太子动手。”
“我不走,”史青腿如灌铅,手都在抖,双眸愈发坚定,“我一定要进稷下学宫,绝不能给我家太子殿下惹麻烦。”
两位仁兄恨铁不成钢,愤愤走了。
史青望望稷下学宫石阙前汹涌的人潮。
身强体壮的白石在人潮里挣扎,仰头执着地看告示。
等会儿白石回来了,就会念给史青听。
善哉,善哉。
须臾,史青色变,趋步去寻白石。
白石,是个哑巴!
“你也饿昏了,”史青拉着白石挤出人群,头发都乱了,拼命咽了咽口水,从荷包里翻出最后一块肉脯递给白石,“吃。”
白石不接,摇头。
史青正要再劝,忽有一道浑重的嘲笑声响起。
“呔!穷酸相,一块臭肉让来让去,凭你也想进稷下学宫?”
赵无极摇着扇子,牵唇嗤笑,“呆住了?我问你,你有笔墨吗?郑师的文章看了吗?”
史青见人聚得多了,转头欲走。
赵无极一撇羽扇,几个奴隶便上前,拦住史青去路。
史青道:“这位师兄,若我入了学宫,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留一分面子的好。”
赵无极笑着,点点史青腰间莹亮的龟壳,“我占卜正缺龟壳,你这龟壳品相绝佳。瞧你也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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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金卖与我,我就放过你,如何?”
史青手指攥紧龟壳,下颌绷紧,“先父母遗物,恕不奉陪。”
赵无极眉间掠过戾气,“抢了!”
七八个奴隶一拥而上,白石护着史青,一路格挡后退。
白石身手不凡,虽同史青一样饿昏了头,却依旧撂翻了好几个奴隶。只是人力终究有不逮之处,一时不察,叫史青被绊着往后摔去。
史青闭眸,死死护着腰间的龟壳,腾不出手缓冲,只能直直摔下去。
却没有摔在冷硬的地上,而是撞进了一个泛着莲子清香的怀里。
那人闷哼一声,温润如玉的脸上满是关切,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嗓音令人如沐春风,“史青。”
这张脸,史青只见过一眼,但永远也忘不了,忙退后道:“史青冒犯太子殿下,该罚。”
周太子微微摇头,“孤都看到了。赵小君子,强买强卖要不得,何况先人遗物,不可轻弃。孤有几只楚地的龟壳,你若要,孤赠你一只。”
赵无极冷笑,“我不稀罕。”
他阴鸷的目光转向史青,“今日暂且放过你。但你这副连笔墨都拿不出的穷酸样,想进稷下学宫,异想天开!”
史青迈出一步,沉声要开口,被周太子拦住,“素臣,给史小君子上膳。”
“一路走来,受苦了,”周太子拉着史青纤瘦的手,共上辂车,“不要逞一时之气。赵无极祖父乃是赵国公孙,你惹不得,恐怕要被记恨上。”
史青垂首,“殿下,青非是为出胸中恶气,实是为您不平。”
周太子一怔,唇边漾开笑意,“都说你祖父是周数得上号的忠臣,可依孤看,你也不差。”
素臣捧上来陶鼎,双手合拢大小,揭开蟠螭纹鼎盖,内里是鲜美诱人的鱼羹。一旁是一盏高足青铜豆,放着两只冷硬的麦饼。
周太子略表歉疚,“终究不是在周室,有招待不周之处。”
史青忙道:“殿下这样说,便是在诛青的心了。”
周太子低沉的情绪一扫而尽,“孤命人为你备了笔墨。至于郑师的文章,前方有一座石碑,碑上刻着的便是。”
他又扯起史青的手,黑眸盛满期许,“孤一人,独在异国他乡,好容易见到周人,真盼着你能与孤作伴。”
史青眸子里燃着两簇火,“青必不负殿下。”
周太子喉间溢出笑来,“怎么不用膳?”
史青看向白石,“殿下,青能否带回去?”
素臣眉毛斜挑,瞥见白石额角的刺青,“带给一个奴隶?”
史青道:“他是我的朋友。”
周太子横素臣一眼,“慎言。史青,你且去,莫要在意他的话。”
史青拜谢过,小心地抱着鱼羹和麦饼离去。
素臣不平,“殿下,笔墨暂且不提,史青连郑师的文章都没看过,怎么可能通过今天的入学考?您何必纡尊降贵结交他。”
周太子温和一笑,“秦渊对他很留心呢。他能接近秦渊,也说不定。”
“殿下英明,”素臣恍然大悟,“可是他既考不过,还要殿下去捞,那时岂不麻烦?不去您直接将他塞进去,郑师会给您人情的。”
周太子竖指摇摇,“素臣,你总是不长进。太容易得来的,谁会珍惜呢?待他榜上无名,孤再助他,才是好时机。”
“且看史青,过不过得去入学考。”
话虽如此说,周太子与素臣却知,若连郑师的文章都没看过,过入学考难上加难。
2. 分学寝
入学考后。
“什么?”
“史青取了头等第三名!”
赵无极猛拍长案,满室奴隶吓得哆嗦,颤抖着跪下了。
“是,小君子。第一轮默书,史青第一个交竹简,那字,一个都不错。第二个出来的,比他足足晚了一炷香。郑师还夸他勤勉。”
“第二轮辩经,史青差了许多,只排中上。奈何史青头一轮得分太高,两相中和,竟进了头等。”
“还有史青身边那奴隶,竟然得了武试第一。若不是他又是奴隶又是哑巴,真就叫他也进了稷下学宫。”
赵无极灌下一杯冷茶,“气煞我也!史青祖父乃是当世大儒,必定早就看过郑师的书,只是哄我!”
“呵,进得了学宫又如何,我照样要他好看。”
“奴隶?也配入学宫,休想!”
史青从考院里出来。
白石已经立在阶下等着,目光关切。
史青垂头丧气,“赵无极同学很不高兴。”
白石立掌摇摇手,安慰史青不要灰心。
史青抬头,笑得璀璨,“因为我全答对啦!”
语罢,拉着白石飞奔向膳房,“我听说用膳要在学堂里,但今天是第一天,饿了也能去膳房。”
膳夫领着一班烧饭的奴隶忙忙碌碌,寻膳食吃的学子却更疯狂。
史青抓着野菜饼挤出来,压低嗓子道:“看来,和我们一样吃不上饭的人很多嘛。”
不想在吃饭时遇上赵无极,史青带着白石绕到学宫后门。这里人烟稀少,背面是一片无垠的原野,一轮红彤彤的落日将云彩烧得纁红。
史青举起比脸还大上一圈的野菜饼,掰下一大半给白石,“只给发一张饼。”
野菜饼虽然热过,但依旧喇嗓子眼。史青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还是呛得捂着脖子翻白眼。白石已经吃完了,适时递上水囊。
三个月前,史青还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君子,每日最大的烦恼就是守藏室竹简浩瀚,打理起来手腕颇疼。每到日暮祖父睡下时,史青避开家里的奴隶,悄悄爬上房顶,羡慕地望望漫步的牛羊,就是最大的出格。
而今,他二人,一个自小女扮男装稀见外客的十六岁小姑娘,一个被守藏令史捡来陪着小主人长大的哑巴奴隶,离家出走千余里,总算能混上一口饭吃。
史青低声道:“白石,听说齐国繁华,说不定会有雪莲,能治好你的哑疾。”
“还有……祖父,”史青无忧无虑的脸颊上现出一抹轻愁,嗓音更低了,“总有一天,祖父会对我满意的。我会让祖父知道,即使我不是真的……男人,也有能力继承家业。”
不远处放牛的小童子瘦得皮包骨,骨碌碌的大眼睛眼巴巴望着史青的野菜饼。
史青又掰了一半给他,“快吃。”
小童接过,止不住一瑟缩,一溜烟跑了。
史青不明所以,只好一笑,低头摩挲腰间的龟壳,“我们去找秦太子。”
“找秦太子?”一个锦衣少年好奇得张望史青,“你就是那个,得罪了赵无极的史青?”
史青问:“你是谁?”
锦衣少年幸灾乐祸笑笑,“时与。别管我是谁了,你可有得难受了。先不提赵无极,单那秦太子,可是个睚眦必报最爱折磨人的性子。传说,每到夜圆之夜,秦太子就要用他那把等人高的长剑,刮掉人脑瓜子的头发,然后一片一片削下人的血肉,惨叫到天明。今夜——恰好就是月圆之夜,不知倒霉鬼是哪个。”
白石紧绷着脸,史青也一哆嗦,“敢问这位兄长,会见秦太子,可有什么忌讳?”
被美少年史青目不转睛地看着,时与心情舒畅,“第一个,他说什么你应着。第二个嘛,”时与摩挲下巴,唇角高高扬起,“不要提起食粟生。食粟生在蔡国坏了他的事,他恨不得将食粟生千刀万剐。”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难道食粟生不够吸人眼睛吗?”
史青道:“可他恨的是食粟生,我是史青啊。他一定没见过食粟生,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人。”
“也是,”时与低低笑了,两眼弯弯,像只小狐狸,“我是小说家弟子,改明儿,我送你一份大礼。”
白石去给史青领被褥,史青一路问着,找到了秦渊的居所。
出乎意料的,秦渊既没有住在齐王宫,也没有住在秦国在齐国的驿馆里,而是和稷下学子一样,住在学舍。
只是秦渊的学舍有许多凛冽侍卫把守,内里装饰焕然一新,连昂贵的丝帛都沦为了窗边的飘帘。
正是暮食时分,潦收立在台阶上,得意地睨着灰扑扑的史青,“樱桃酱,鱼脍,鱼羹,燔鱼,新酒……”
史青抽抽鼻尖,“还有粟饭,我闻到了!”
金黄的,柔软的,香甜的,入口顺滑不喇嗓子眼的。
潦收一噎,两眼望天,“要不你进去和我家殿下一起吃?”
史青羞赧低头,乌眸亮晶晶,“这,这好意思吗?”
潦收呸道:“你想也不给!等着!”
“哦。”史青只好乖乖站着,闻着蔬食香气一阵接一阵,“你家殿下真是个爱折磨人的性子。”
潦收险些站不住,“你再血口喷人!”
史青不再言语,一边感受着腹内嗡鸣,一边听着秦渊用膳时悦耳的编钟。
编钟?
乐师敲击着编钟,谱了一曲欢快活泼的乐。
卫容仰脸,银面具折射出冷光,闭眸陶醉,“蔡国国君昏庸,调的曲子却不错。只是不知,魏国的曲子,是怎样迷人。”
秦渊无可无不可地颔首,听着外厢动静,舀了一勺鼎内金黄的粟饭。
香气,果真能传到外面?
“你们怎么可以用编钟!”
潦收没好气,“欸你这人,我们殿下想用就用,气死你!”
秦渊道:“让他进来。”
潦收推搡着史青进去,瞧见史青盯着编钟看,趾高气昂炫耀道:“蔡国的编钟,怎么样,不错吧?”
史青扫过编钟上古朴的铭文,“这是周宣王四十五年前赏赐给蔡侯的,只有蔡侯才能用。”
守在室内的侍卫们冷冷看来,面色不善。
秦渊饶有兴味,“蔡侯又怎样,孤已经灭了蔡国,蔡侯甘心为孤献上编钟。你近前来。”
潦收在背后推着史青,将史青按着跪坐在秦渊对面的软垫上。
史青手撑着案面,恰见一盘四折后又横断的越瓜,盖瓜的巾委顿在一侧,“你!这是为天子削瓜的削法,你只是秦国太子,这简直...简直是……”
秦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望望史青白净面皮上一副天塌地陷的神色,拿匕首削下一块甜瓜,掐着史青下巴塞进人嘴里,逼着史青咽下去才松手,“礼崩乐坏?”
“你小先生也吃了一片周天子才能吃的瓜,滋味何如?可有遭天谴?”
史青还怔怔的,沉浸在即将被逐出家门的惶惑中,“甜的,不,我怎么能吃呢?我肚子好痛,我真的遭天谴了,今晚就要死了。”
祖父说周礼不可僭越,违者必遭天谴。在祖父的书中,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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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背了周礼的人,无不死于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天罚。史青自小就听着这些长大,每日晨起晚睡,都要看周礼、背祖父训话,再发誓此生为周王室赴汤蹈火,否则不得好死。
越想,史青越觉得那片瓜在她腹中化作啃噬人肉的恶虫,咆哮着要惩罚她,捧腹面色惨白,“肚子好痛,还在响,真是天谴……”
潦收噗嗤一笑,实在憋不住了,“什么天谴,你那是饿的!”
秦渊也笑,在盘中净手,又拿巾帕擦了,“太史青,你这老古板养出的小古板,这膳食赏你了。”
史青脸爆红,“不是太史,是守藏令史。太史是我伯父,我祖父任守藏令史。谢谢你给我饭吃,但我祖父说了,我们周人不能用秦人的东西。”
潦收笑骂,“你祖父那腐儒,整日里误人子弟。”
“不许辱我祖父!”
卫容忍不住笑,便出去了,不多时又走进来,“殿下,周太子来了。”
秦渊问:“他来做什么?”
眼光一扫,方才还蔫蔫的史青,现下已经容光焕发了,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外。
卫容道:“和学官一起来的,说是分学寝时想和史青住一起,来接史青。”
“当真?”史青蹭地站起来,双眸熠熠生辉。
祖父耳提面命,能为周王室做事,是天大的荣幸。何况太子殿下还要和她住一个院子!
只是,史青遗憾。可惜她女扮男装,这倒是不能了。
秦渊似笑非笑睨史青一眼,“急着走?跟上。”
周太子一袭纯白直裾深衣,腰间玉佩、玉璜琳琅作响,唇畔含笑,翩然如玉。
秦渊玄衣纁裳,眉目凛然挺拔。潦收紧随其后,死死拦着灰蓝圆领袍的史青,不许史青走在前面。
史青才不会这么失礼,但一见周太子,心头就热热的,止不住眉开眼笑。
潦收就听到那周太子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绕过他家殿下,温温和和地叫了声“史青”。
史青就在潦收臂膀后乱动,挣扎着要奔过去。
“不许动,”秦渊语落,卫容拔了剑,贴着史青脖子。史青屏住呼吸,站直了,离剑锋远了些。
秦渊未理会周太子,径直看向妄图做个透明人的学官,不容置喙,“孤要留史青同住。”
周太子脸色难看。
就是学官也色变。潦收呆住了,木愣愣转头,对上卫容发直的眼,便知道连卫容都心惊。
时与拉着同窗,躲在转角处,不时摩挲下巴,狐狸眼亮闪闪,“乖乖,小史青,你真了不得。改明儿,我定叫你声名大噪!”
同窗拉拉他,“你不要命了,敢编排秦太子!”
史青不可置信,“我不同意!”
卫容伸手在史青身上一点,史青张口说不出话了。
周太子对上史青殷殷切切的目光,歉意道:“虽不同居,但同在稷下求学,史青随时都能来寻孤。若有难事,孤定当鼎力相助。”
史青眸光黯然。
潦收挥手,“还看,人都走远了!”
秦渊解了史青的穴,“瞧好了,孤是怎么崩礼坏乐的。”
史青睁眸瞪了一眼,一溜烟跑了。
潦收在背后喊,“早些回来,夜里片鱼给你吃!”
秦渊道:“你待他不错?”
潦收身上一凉,“收只是觉得,他虽灰扑扑的,但赤子之心,比那些满身华彩心如蛇蝎的人好得多。”
秦渊淡笑,“总算不眼拙。”
他平生,最爱网罗天下人才。
3. 初授课
屏山山巅,晨曦破云。
须发皆白的郑师执棋,落下最后一子,“殿下,你输了。”
齐太子身着赪紫连云纹深衣,腰间碧玉琅琅,笑道:“先生高才,孤钦佩。请先生指点。”
郑师起身,迎风而立,展臂指向稷下学宫后门,“殿下请看,那是什么?”
齐太子定睛。他目力卓绝,一眼看出是个灰蓝衣袍的清透少年与侍卫靠着宫墙睡觉。
“两个无权无势、无家可归的人。”
郑师笑了,脸上细纹堆叠,老目中满是智慧的沉淀,“是,也不是。”
齐太子气度雍容华贵,当即拱手,“请先生不吝赐教。”
郑师道:“这是殿下一统天下的利器。”
“愿闻其详。”
“身怀奇才,而无立锥之地。负才周游,贩文贩武,以求获土兴家,光复家族。”
“殿下,这群游士,将比您食俸享乐的世官子弟更好用。”
“而您的稷下学宫,汇聚了天下最杰出的游士。”
齐太子深深拜下,“先生大才,孤受教。”
再抬眸,那灰蓝衣袍的清透少年,已经推门进了学宫。
史青还不知道,她和白石幕天席地地睡了一夜,可怜成这样,还能被郑师借去说教,且就这么阴差阳错被齐太子记下了。
暮春,夜里冷得很。史青搓搓胳膊,迎着晨风,看看毫无冷意的白石,羡慕极了,“白石,你真是好身体。”
白石说不了话,只是牵唇,侧眸看着史青笑。
史青走在路上,望望三两成群到膳房领饭的学子,禁不住欢欣雀跃,小声道:“祖父从不许我出门,这就是我的同学和同窗吗?白石,我真喜欢他们。要是在家里就好了,我能抄很多竹简,送他们做见面礼。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我。”
迎面两个青矜学子走来,笑容灿烂,“你就是新来的史青?好齐整的人物!”
史青抿唇笑,如一席清雨般涤荡人心,拱手躬身深深拜下去,压着嗓音道:“是。两位师兄是?”
二位捧腹大笑,“都快来瞧瞧呀,史青在这儿!他一点儿也不嚣张跋扈!”
“你昨天拜秦太子,是不是这样拜的?”
越来越多人涌过来,声音嘈嘈杂杂,满是调笑。
“史青,你为什么要拦着秦太子的车献计!是不是想走捷径!”
“你肯定走上了,不然怎么两国太子为你争起来?”
史青抬袖遮面,背过身去,却发现背面也有人,“我不是,我没有!”
“没有?那你说说你都献了什么计呀,说不出来还说没有。正门不走走偏途,标新立异特立独行!”
白石冷脸,护着史青,推开拥挤的人群,带史青挤了出去。
他身强力壮,有些言辞激烈的,受他一推,便摔在地上,瞧见他额角的刺青,当即怒了。
“卑贱的奴隶,也敢推我!”
史青定住,回眸道:“住口。你这么没有口德,就不怕来世也变作奴隶?”
“哈哈哈,我家年年祭祀,我怎么会变成奴隶?倒是奴隶,生生世世都是……呸,你敢打我!”
白石一个失察,史青就冲上去抡了一巴掌。眼看那人挥着手要打史青,白石几个箭步上前,扭打做一团。
一时场面混乱,有人散了,有人被误伤,战况愈乱。混乱中,不知谁叫了一声“秦太子来了”,众人皆散。
史青发丝凌乱,摸了摸束发,听到白石喘气声,忙问:“你怎么样?”
白石摇摇头,手指向来路。
“离开稷下学宫?”史青眸子渐湿,“不,我不想你再为我打猎。山里是有野菜野果,也有好多肉,可是大虫扑到你身上,一爪子就能见血。我不要你死。”
秦渊踏过来,玄衣纁裳微微晃动,寒声道:“死不了。”
史青瞪道:“我没问你。”
“没良心,”秦渊甩袖,“潦收,方才闹事的,都押到学官那里。告诉他,今夜孤就要看到结果。”
潦收手忙脚乱丢给史青一只小药瓶,“得令!”
秦渊飘飘然走远了。卫容带几个侍卫守在这儿,看着史青给秦渊上药,提醒道:“你再不走,要迟到了。你那奴隶……白石,没事。”
史青说:“他可威武了,武比头名就是他!”
“你还骄傲,”卫容摇摇头,森冷眸光扫向鬼鬼祟祟伸头的学子,不带温度地笑,“殿下说了,往后你同他一道进学。”
史青扭头。
卫容道:“别不乐意。阴你的是小说家的人,名叫时与,极擅长煽动人心。这一个月里,你都不安全。”
到了讲学的原野,桃杏芬芳已尽,树梢是绿油油的枝叶。晨起的阳光并不刺人,带着蓬勃朝气。
史青以指为梳重新束发,只留下一个背影,白石寸步不离地跟着。
才十六岁。
卫容低笑,“你别恼,才能是才能,品行是品行。学宫里虽有德不配位之人,但也多得是才学兼优者。”
“求学顺利。”
史青抬眸,“多谢,”又忙捂住嘴,乌溜溜眼睛打着转,欲言又止看卫容。
卫容便知道是老腐儒又说了什么,低声骂了句,寻了棵杏树靠着,就近保护秦渊。
史青没听清,看到学官要打梆子,将野菜饼塞给白石,跑进去了。
众学子都跪坐在蒲团上,像是棋盘上一颗颗规整的棋子,围着正中心一方圆坛。史青进去,没找到空蒲团,对上赵无极挑衅的目光。
“龟壳卖给我。”
“不卖。”
赵无极贱笑,“你看谁敢给你位子坐。”
身边学子扯扯他,“秦,秦。”
“什么秦?”赵无极挑眉,“我可打听过了,史青他祖父,不许子弟与秦、韩来往。”
秦渊似笑非笑,“老腐儒管得住史青,手还能伸到孤这里不成?”
“太史青,过来。”
史青不肯动。
潦收叫道:“殿下给你备了新垫子,快来。”
原野上满地学子都悄摸摸看史青,挤眉弄眼私语。史青遭不住,抬袖子遮着脸往后挪。
到最后时,忽听见周太子压低了的温和嗓音,“你怕他,不如和孤坐?”
除了史青,没人听到。史青拱手拜下去,惨白的脸上焕发些许光彩,“殿下,青……”
秦渊嗓音幽幽,渗着寒意,“太史青。”
史青一激灵,唯恐秦渊因她找周太子麻烦,忙道:“殿下,对不住,青辜负殿下了。”
“好吧。”周太子黯然。
史青不忍心回头,跪坐在秦渊旁边的席上,绞着手指。
秦渊挪开眼去,“没眼看。”
史青抿唇不语,忽见那圆坛上星星点点灰白之物,“那是什么?”
秦渊扫过一眼,“污浊。潦收。”
潦收拿腔作调,小声说,“鸟粪呐~欸,你做什么?”
史青被他逗笑了,起身道,“先生授课,高坛污浊,太失礼了。”
赵无极冷眼看向拎着水勤勤恳恳冲洗高坛的史青,听着耳边的纷纷议论,嗤笑,“和他那卑贱的奴隶一个样!”
一个转头,却对上秦太子冰冷的目光,赵无极不禁汗毛直立。
他没得罪过这煞神吧?
待史青忙前忙后下来,连蒲团都换给先生了,举着被水浸湿的坏蒲团,径直往秦渊身后走。
秦渊道:“往哪儿去?”
虽因分学寝闹得不愉快,可君子不衔小恨,何况秦渊今日帮了史青,史青笑容清亮,“你喜洁,我怕熏到你。”
“过来,”秦渊不容置喙,“泼个水还能腌入味了?恶臭的你没闻过。”
潦收摆好了新坐垫,招招手,史青挪来了,“恶臭的,是什么呀?”
“你最好一辈子别知道,”秦渊眸色冷了一瞬,对上史青的笑,无奈摇头,“小先生你歪打正着,好运在后头。”
不多时,先生来了。
今日开坛的正是郑师。
待郑师到坛上坐定,众弟子离席,躬身行礼,“先生好。”
郑师颔首,“诸君好。”
史青坐下,在蒲团上稍稍倾身垂首,难抑心中激荡,微红着脸闭眸小声重复,“先生好。”
秦渊耳聪目明,侧眸看去,朝阳光辉落进史青眼眸,连带着史青唇角的笑也镀上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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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他移开视线,哼笑道:“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生像没拜过先生一样,别丢了孤的脸。”
史青双手放在膝上,乌眸看向他,“可我就是没拜过先生啊,我连家门都没出过。”而后望向郑师,目不转睛地看着。
潦收见他家太子低眸,便知他家太子懊恼着,不禁失笑。
有多久,没见他家殿下这么放松地笑过了?
只希望史青不要是细作。
学官匆匆上前,在郑师耳畔低语。
众学子愕然,连同赵无极在内,全都坐直了身子。
何等大事,要在郑师授课时打搅?
郑师捻须颔首,含笑面容瞬间沉肃,“诸君,今日谁为我洗去高台尘垢?”
氛围凝滞,不少怜悯的目光落在史青身上。
史青惴惴起身,先拜郑师,“回先生,是弟子。”
“你近前来。”
史青步子沉着。
路过赵无极时,听到一声低骂,“活该。”
“先生。”史青止步在台下。
郑师道:“上来。”
史青推辞:“先生,这不合礼数。”
郑师微笑,“今日,你当得起这礼。”
众皆哗然,赵无极后槽牙咬得生疼。
他考了三年才考进稷下学宫,又进学宫三年。整整六年,从未受过郑师如此礼遇,却叫史青头一日就走了运。
郑师颇受齐国国君和太子礼遇,时常交游。搭上郑师,史青往七国谋官,与坐在台下的他们,不可同日而语。
时与振臂,狐狸眼明亮,“我兄弟!我慧眼识珠!”
卫容哂笑,指尖弹飞一粒石子,时与抱臂呼痛。
“肃静,”郑师望向史青,只觉一席清雨徐徐而至,尤其那双眼眸,清澈得仿佛能倒映一切,“众生皆不动,而你独屈身就污,缘何?”
已有儒生私语,“我昨日同史青一处作答,先生评史青‘迂了些’。唉,他抓不住好时机,若是给我,又是另一番前途。惜哉!”
史青低头,手握住腰间莹亮龟壳,嗓音清透,“青见高台满污秽,恐累及先生。祖父常敦促:事师如侍亲。青不满一岁,而父母亲俱逝,未曾侍奉过阿父阿母一日。青常想,若有侍奉父母的那日,青必定事事躬亲。今知先生至,青以父母事之。”
郑师叹息,“善哉,善哉。以父母事之,故无微不至,换了我的坏蒲团,修齐我塌了两个月的坏石阶。桃李遍地,缘何竟不如你一人?”
那儒生无语抹泪。
赵无极眨眨眼,机灵拜倒,“先生,是弟子们失察!”
时与泪流满面,“我青兄弟,可怜呐,就一个老祖父!”
“不对,老祖父殁了,青兄弟就是下一个守藏令史。可怜的是我呐!”
郑师道:“诸君要谨记,立于世,‘慎’字绝不可轻弃。”
“弟子谨记!”
周太子望望秦渊,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划过笑意,“秦兄,承让。我周室,人才如何?”
史青近前:“可是先生,青不是一人,不敢独居功。您的蒲团,是秦国太子殿下的。”
“哦?”郑师惊讶,望向坐在最尾端也凛冽逼人的秦渊,憋出几个字,“仁义,着实仁义。”
秦渊扬唇,难掩恣肆,纵情打量周太子青白交错的神色,“周人杰地灵,人才甚合孤意。”
潦收跺脚,胳膊肘撞撞卫容,“好先生!咱殿下虽然杀人不眨眼,但是真仁义!”
这还是头一个夸他家殿下仁义的大儒。
当下,看着台上和郑师对答如流的史青,潦收越看越心喜。
郑师道:“史生,你须知,观人观物,要从你的眼、你的心出发,而不是旁人的眼、旁人的心。”
史青懵懂,“弟子愚拙。”
郑师摇头,“往后你自会懂。”
史青拜下:“先生若不弃,青愿拜为弟子。青自幼随祖父修习儒家经典,必不堕先生威名。”
郑师笑笑,他很少遇见这般可喜又合心意的弟子了,奈何,却不能误了史青,“我教不了你。你的心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要飞出去,看尽湖光山色、大千世界,不该囿于一门一派。”
4. 同学会
午间,郑师归去,众弟子用膳。
史青下台后,带着满心雀跃,要去寻周太子。
他们周人,在稷下学宫里,也不是只能沦为陪衬啦!
周太子却不理会史青,拂袖由素臣服侍着走了。
素臣还回头骂史青:“混蛋,惹殿下伤心!”
潦收不甘退让,“你家太子是水做的,一日伤心四五次!史青一句话都没说过,哪里能惹着他?”
一回头,史青已不见了,潦收挠头,“人呢。”
史青溜进小巷子里,带着三个饼子和一碗鱼羹寻白石,将鱼羹和一个野菜饼、一个麦饼分给他,“今日好生丰盛,你饭量大,不要饿着。”
白石执着地望着史青,两手比划——你不开心?
没人关心还好,白石一问,史青的酸涩不安就撑不住了,眼圈红红,眼眸湿润,嗓音也闷,“我惹殿下伤心了。我怎么这么坏又这么笨,惹了殿下伤心,还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祖父每年都带我到阿父阿母坟前,发誓定会忠于君上和太子殿下。我坏了誓言,死后见不到阿父阿母,可怎么是好?”
说着,两手合握腰间龟壳,眉眼黯然。
“我都没见过阿父阿母长什么样呢。”
白石伸手,欲要拍拍史青肩背,张唇一个腔调也发不出,面上掠过急切。
?色下裳在墙角拂动,其上虫鸟云纹威严肃穆。同时出现的,还有秦渊冷沉的嗓音,“太史青,出来。”
史青兀地坐直了,抬袖胡乱抹抹眼角,对白石小声道:“我下午来寻你。”
秦渊抬步上辂车,侍卫森然守在车旁,潦收笑着向史青招手,“你的被褥在殿下那儿。”
史青只好跟上,和潦收并肩走在辂车外。
到了院子里,潦收领着史青往内寝去,一东一西两张榻,中间一道斑竹帘隔断。
潦收道:“西边是你的地方,东边是殿下的。榻、案、盘、楎架,都是学宫备下的。无事不许越过竹帘,不许窥探殿下。不要想着再去后门睡,赵无极买凶杀了你和你的小奴隶,你都没地儿哭。”
“不是奴隶,”史青应下了,“你家殿下也不可以偷看我,不可以到我这边来。”
潦收气笑,“你又不是个姑娘,我家殿下才不稀罕。说不定你住两天,殿下就赶你走了。”
史青垂下头,心想我就是啊。
少时,侍卫卷起竹帘,秦渊阔步进来,凛目一扫,瞥见俯身铺床的史青,眉峰紧皱,“潦收,把那被褥丢出去。”
史青气愤,“那是我的东西,你们不许碰。”
秦渊冷笑,“不知多少人用过的臭东西,又冷又硬,恶臭逼人,孤寝居里的熏香都快闻不见了。”
史青气急,“你,你怎么这样羞辱人!”
“孤偏要羞辱你,”秦渊踱步至丝帛处,唇角噙着淡笑,“孤要你吃孤的,用孤的,领着孤的金银珠宝,从上到下都是奢靡腐朽的气息。潦收,他的用度比照孤来。他那个侍卫,叫白石的,与孤的侍卫同住。”
隔着朦胧丝帛,对面少年握拳咬唇,眸子睁得溜圆,仿若呆住了。
秦渊蹙眉,莫不是欺负狠了?
史青泪汪汪,拱手躬身行礼,“多谢殿下。”
秦渊一拳打在棉花上,闷得紧,转身便走了。
“你要出去?”史青追了几步,在潦收刀子一样的目光中,止步在丝帛处,“我观天象,稍后会下雨。”
潦收噗嗤一笑,“还观天象呢,真当你是太史了?”
史青不语。
潦收细心,顺手给史青铺好了榻才出去。
史青累极了,瞧见寝居里的侍卫都跟着秦渊走了,遂褪了鞋袜扑倒在柔软的床榻上,鼻尖还能嗅到淡淡香气。
比她在家里的榻还软。
史青忍不住捂着嘴笑,
秦渊是第一个不叫白石奴隶的人。
以后,也会有更多人不叫白石奴隶的吧?白石也不会再整天闷闷地伤心了。
可是,史青指尖攥住绣褥,揪出一团小花来。让她和白石住得这么好,就是羞辱吗?
史青禁不住疑惑,脑袋里又冒出祖父严肃的脸。
一定是,一定是。祖父说了,这就是在羞辱人!
淡淡的熏香再次钻入史青心肺,史青突兀地冒出个荒唐的念头。祖父说的,全都是对的吗?
她抱住脑袋晃晃,迷迷糊糊道:“我不可以再思考下去了。”沉沉睡去。
秦国在临淄的驿馆中。
秦国国富兵强,近些年与齐国又一向交好。故而临淄的各国驿馆中,秦国的驿馆,是最堂皇最齐整的。
熏香冉冉,从庄严肃穆的青铜兽口中喷出。
潦收复又巡视了一遍驿馆,交代侍卫小心行事,“都当心些,白术先生名满六国,殿下很是敬重,不许任何可疑之人靠近驿馆。”
“是!”
潦收和卫容对视一眼,亲自把守在直棂门外。
自听了史青稍后有雨的话,秦渊便将与白术的会面提前到今日。
二人对席而坐。
白术是位年老谋士,头束方巾,鬓发斑白,笑起来竟甚是儒雅,半点不见纵横家的不羁,“殿下,许久不见。”
近卫侍跪在侧,手执长勺,从身旁的圆腹团花纹酒盉中挹取出陈酿,捧杯而跽,垂首躬身,恭谨地将舟杯奉给白术。
秦渊双手持杯,宽袍大袖遮住下半张脸,仰头一饮而尽,“先生,请。”
白术亦饮下酒,醇香犹在舌尖,笑道:“昔年术佩六国相印,合纵抗秦,兵未发而六国自乱,术便知,六国乃一盘散沙,天下在秦。”
他那双下垂的眼眸,含着笑意,温然注视对面玄衣纁裳的年轻太子。
一个强国太子。
秦渊朗声而笑,凤目灼灼,“天下固当在秦。只是先生,孤有一事不解。”
白术低眸,笑意更深,“术率众伐秦,殿下气如山海,虚席求教,术必当竭力而为。”
秦渊道:“先生合纵六国,既知六国如散沙,可知如何使六国永世同心?”
白术愕然,“势遂天变,六国国运不同,得失迥异,连一时同心都做不到,又岂可妄求永世同心?”
秦渊勾唇,“此言谬矣。昔年周王分封天下,诸侯国七十有一。数百年战火纷扰,近日孤灭蔡、魏灭倪,放眼天下,能入目者仅存七国。”
“若孤一统天下,效仿周王裂土封臣,过不上三百年,则天下又有韩、赵、魏、楚、燕、齐现世,不过换个名号罢了。六国不能永世同心,我秦国霸业,又怎能永世相传?”
来之前,白术设想过年轻的秦太子会问的所有问题。但没有一个,是让秦永世相序的法门。
实在是好高骛远,天下还未一统,竟就奢想起千秋鼎盛。
白术上下嘴唇颤抖,“只要您用分封制,六国就绝不可能永世同心。”
秦渊目中划过失望,声线冰冷,“既如此,孤便永世不用分封。”
轰隆——
惊雷炸起,闪电如昼,直棂窗的影子投射在秦渊脸上,白术如见鬼魅。
淅淅沥沥的雨冲刷而下,寒意沿着白术尾椎骨,直冲脑门。
“绝无可能!”白术弹跳而起,拂袖背立,“您可知,天下游士,有多少是为了获土兴家周游天下?十之八九!”
“得不到土地,得不到奴隶,得不到钱粮,有多少人会为了您的霸业流尽鲜血、用尽才华?”
“就连贵国二十等爵制,也要赐给士兵土地和爵位。您怎会有这样倾覆先祖基业的想法!”
秦渊平静地望着这位年迈谋士的急切之态,忽然笑了,“先生,你错了。孤倾覆的,是你的基业、是六国的基业,唯独不是秦的基业。”
“潦收,送先生回去。”
“是,”潦收捧着一托盘金饼,笑道,“先生,雨大,我送您回去。”
白术拂袖先行,“不必了。”
潦收看向秦渊。
秦渊道:“杀了。今日的话,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
潦收打了个寒颤,趋步照办。
不多时,潦收便带着淡淡血气回来,和卫容在门口对视。
殿下的低气压,他们站在门外,也寒津津的。
几年来,从没有人能让殿下满意。白术先生是为数不多能让殿下问话到最后的人,却也永远地闭上了口。
卫容状似无意道:“今日是史青那小子头一天进学,下学后弟子们还要相互切磋,也不知要闹出怎样的笑话。”
潦收没心思关注,“别提他。见了他,我也心喜,可他死心塌地跟着周王室,谁知道是不是细作,不能走太近。”
门蓦地开了,潦收、卫容立马站直。
秦渊望望雨幕,“去看看。说得还挺准,倒真下雨了。”
虽未提人名,潦收与卫容却知,说的是史青。
稷下学宫的规矩,弟子用膳时,要服侍先生用过,等先生离去了,才能用自己的。
史青头一天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虽然晨起时被纠缠了一番,但卫容说得不错,稷下学宫里确实有许多德才并重之人。
而今,史青已经交到了几个朋友,连晚膳都是在一起用的。
秋丰是墨家子弟,忙拉住要离开的史青,“别走啊。用过晚膳,大家伙要在学宫里相互切磋,到了太阳落下山去,天色黑了,才能回学舍休息。”
史青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新奇极了,乌溜溜的眸子睁得老大,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听着看着。
秋丰笑了,“史青,你别急,今天就是随便谈谈。”
史青疑惑,“你怎么知道,先生没说呀。”
秋丰捧腹大笑,“你瞧,今日可没有贵主在。我们又不是先生们那样闻名天下,就算显才也要显给想看的人才是。须得由时而动,有藏时,有发时。现下,你有再大的本领,藏着就是了。”
贵主?
史青转转脑袋,瞧见端坐在最后的周太子,眼睛蹭得一下亮了,却又禁不住心酸。
原来周如此微弱,太子殿下亲临,也算不得贵主吗?
周太子险些被史青这浓烈的情绪逼出笑意,只是上午与秦渊的机锋还在,板着脸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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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一眼史青,便不再理会。
秋丰瞧见了,劝道:“周不是良士善择之处。方今天下,择主若是囿于国别,就迂了。”
史青握拳,脸庞上浮现出坚定,“不,我只要周。我祖父说,我们一家毕生都要追随周王。”
赵无极在附近,听了,不禁嗤笑,“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喂,我问你,你有什么本事结束战乱?”
今日下雨,学子们没在原野上,而是转移到了大殿里。
秦渊等人浴血厮杀,耳聪目明,立在殿外便听到争吵声,史青的声线格外清晰。
“我从洛邑至临淄,途径五国,穿过大小十余个战场。五国而已,三个月各为利益就能打这么多次,这还仅仅是我看到的。只要分封制还在,就算有人一统天下,天下也迟早有一天会再度分裂。分封制不除,战国不灭。我们乱了几百年,总不能继续乱下去。难道几百年后、几千年后,我们还要这样打来打去吗?”
秦渊步子定住了,眼眸放大,修长的手收紧,凤目一动不动盯着门。
潦收知道,他家殿下这是极上心了。
里面学子的纷纷议论声传来。
“史青疯了,竟然要废分封,古来从未有之!”
“乱?从我、我祖父、我祖父的祖父出生起,天下就是这般。往前数不知道多少代,天下依旧这般。古来如此的常态,你史青才是那个乱!”
“打他!”
“砰——”
殿内混作一团的学子们一楞,就见洞开的门中,逆光站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男人。那张英俊的脸被打下阴影,周身气势却又令人不敢直视,不得不颤着心垂下首来。
秦渊冰冷启唇,身后血气森然的侍卫一拥而上,提死狗一般将动手的学子拎走,“拖下去,打一顿,逐出学宫。”
满殿学子皆躲避,或装作无事发生,或低头避祸,或敢怒而不敢言,但即便是最声名在外的谋士,也终究不敢冒犯秦渊分毫。
连千乘之国都曾灭在他手下,谁敢忤逆?
史青也低着头,死咬着唇。
秦渊低眸。这么纤瘦单薄,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对上洪水一般的人群,是怎么敢一腔孤胆地说出连他都不愿宣诸于口的话的。
他嗓音沉着,不容置喙,令声道:“过来。”
史青不动,秦渊便迈了几步,方才要伸手揽着史青,史青一瞪眼,迈着腿不管不顾跑远了。
秦渊抬眸,凛冽眸光环视四周,说不上是被史青拂了面子的羞恼,还是对这些人的隐怒,修长有力的手指敲击在剑鞘上,在宽阔的大殿中回响,震人心神,“诸位,凡今日在场者,孤都会寻郑师和齐国太子,讨个说法。”
“史青既与孤同宿一间学舍,若有胆敢欺其年少者,孤一并处置,绝不容情。”
满殿愕然。
唯独角落里的周太子敛眸,温润如玉,绽出个宁静平和的笑。
史青冲回学舍,拿包布一件件包着衣服,斜挎在背后,等着白石。
求学第一日便不顺利。晨时被同窗围着哄闹,已叫这自小被约束着长大的小姑娘懵了,更别提方才被一群看不到边际的浓稠人群挥着拳头要冲上来的乱象。
“过来。”是秦渊凛冽的嗓音。
史青使劲摇头,“我不在这里了。我也不能和秦人接触。”
秦渊沉眉,薄薄的唇微抿,牵出个不入骨的笑,“可孤今日救了你,是你的恩人呐。你不思量着报恩么?”
史青眼眸霎时亮了,克制点头的欲望,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秦渊身上移开。
秦渊挑开垂在学舍中间的斑竹帘,一步步踱到半坐在榻沿的史青面前,倾身抬眸,凤目灼灼,“不许回去。你敢走,孤就掳你回秦国。”
掌风袭来,秦渊攥住史青细腕,目中掠过寒意。史青如惊猿脱兔,恨不得离秦渊十丈远,眼眸不安地闭着,僵得发抖,脸色惨白。
秦渊气煞,竟觉好笑,松开史青,退出两步,“这么大反应做甚?孤瞧瞧你,方才走近你便出手。孤不过挡一下,就是抓了你手腕,也没抓疼你。你这模样,生像是被非礼了,也不觉有失男子气概。”
“真男人不要你说!”史青憋出一句,“我也不和你回秦国。”
秦渊淡笑:“那你去哪儿?去找姬召风那个满腹算计的小人?”
史青眼里燃起怒火,“我们殿下才不是小人!你怎么能直呼我们殿下名字!”
秦渊言简意赅,微带嘲讽,“你出事时,姬召风在旁边看着,坐得可是不动如山。怎么,你个周人,没有周人救,反而要孤这个秦人来救?”
“没话说了?”
史青垂首捏着拳头。
秦渊拿剑鞘抬着史青下巴,话语还未出口,便先怔住了。
方才被许多人虎视眈眈围着都不掉一滴泪,现下眸子里覆了一层水雾,转着不肯落,脸色苍白,唇角还挂着一缕血丝,竟有一丝……糜艳?
“真不像个男人。”
秦渊悸悸收剑,大跨步打帘子走了,“别走了,好好待在学宫里,往后没人会再围着你闹。但有一点,不许去见姬召风。”
5. 治兽人
翌日,史青摸黑起身,小心翼翼换了衣裳,生怕吵到秦渊。
但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错。史青鞋底啪嗒一声,秦渊翻了个身。
史青屏息,僵着脸看过去,发现他没醒,蹑手蹑脚往门口挪。
这门也不知多少年头了,一拉便是“嘎吱——”响。
史青皱巴着脸,窘迫摇头,从门缝里钻出去,回过身关门。再一转身,恰好撞在一堵硬邦邦带着热气的胸膛上,抬头是一张刀削斧凿的侧脸,在斑驳灯影里如鬼魅一般。
顿时一魂出窍二魂升天,身子顺着背后的门板软软滑下去。
秦渊抓着史青肩膀拎起来,又迅速收回手,嗤笑:“鬼鬼祟祟做什么事?”
史青心口狂跳,捂住酸疼的鼻子,“你、你走路没声啊!”
秦渊眼光上下一扫,唇角带笑,“不如小先生你。”
他本就是着寝衣出来,睡得衣襟微松,便露出一片覆着薄肌的胸膛,线条流畅优美。
史青眼珠左右乱颤,目光无处安放。她要从哪边钻出去,秦渊便倾身到哪边堵住,那雪白寝衣仅靠腰间系带艰难维系了,欲坠不坠的。
秦渊声寒如冰:“三更未至,鬼鬼祟祟,有什么阴谋?大丈夫亦不敢直视孤乎?”
史青脸烧成红云一片,拿手遮住双眸,“没阴谋。一会儿公鸡就打鸣了,我要去膳房领朝食。膳夫说……”
秦渊入鬓长眉微挑,“今日齐王宴客,你们跟着用大宴?”
史青声如蚊呐,越来越低:“说、说,去得早多给一个野菜饼。”
潦收已经放声大笑了,“你这从小□□咽细的人,为个野菜饼子,三更不到就起!”
秦渊登时要笑,瞧见史青羞窘,脸红得如秋日丰润甜柿,便清咳一声,强行压下笑意,“瞧你这出息,野菜饼难以下咽,哪里是你吃得的?莫去了,孤又不缺你的口粮。”
“我不吃你们的,”史青顿了顿,补充道,“谢谢。我祖父不让吃。”
白石背着大刀和弓箭出来,史青眼睛一亮,快步过去,“快快快,我们快走。”
潦收放声道:“记得回来用膳!”
史青一趄趔,“不吃就是不吃。”
潦收只当史青在说笑。他心细,早就发现史青不爱吃野菜饼,只当史青是爱面子的客气话。
但这么一等,等到了金乌高挂,也还是没等到史青。
史青和白石一同上山。白石打猎,史青挖草药,顺手摘了些野果野菜,还捡到几颗野鸡蛋,惊喜不已。
白石武力超群,自幼精通围猎之道,收获颇丰。
春夏之间,成熟的草药没有秋季多,但山里的草药量却十分大,史青还是挖了满满一布包,预备回去之后炮制了储存起来。
两人一会面,对着堆成小山的猎物大眼瞪小眼,只能认命地一点一点往下运。
日头高高挂着了,史青被晒得脸颊红润,一手提着野菜草药,一手拎着几只用麻绳串起来的野雉野兔,累极了。
白石见状,默默接过史青提的东西,轻轻松松往前走。
“歇会儿吧,”史青擦擦额汗,吹吹灰和白石坐在石头上。
近前一小童心不在焉地放着牛羊,一只只羊宛如飘在草海里的白云,绵软极了。草海尽头,临淄的城墙巍然屹立。
史青舒适地笑笑,两手撑着石头,身子后仰,任凭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外面这么美,祖父偏不许我出门。等我回去炮制了药材,以后我们俩生病就没那么着急了。”
他们两个从洛邑到临淄,离家出走时年都没过完,一路挨饿受冻,没少生病。所幸史青通些医理,出门时带了金银、常用药材和一口青铜鼎,这才撑到了临淄。
忆起这段经历,史青甚觉唏嘘,“要多做些止血清创的药粉,你打猎总是受伤。”
那牧羊小童神情一变,跌跌撞撞跑来,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医官大人,求您救救我家兽人大人!”
白石握着刀柄,警惕地守在史青身前。
史青忙避开了,“我也只是个半吊子,哪里救得好。”
小童眼里漫出泪水,堪称绝望了,“大人,您就看一眼,求您了。”
史青道:“我只看一眼,是成是败,皆不在我。”
小童瞧史青神态自若,听见了兽人也如司空见惯,又在稷下学宫里,愈发认定史青有真才实学,连忙驱着牛羊带史青和白石往家赶。
稷下学宫。
到金乌西坠时,史青还不见人影,潦收同卫容琢磨,“史青带着那小奴隶,像是去打猎的样子。到这时分,就是一直打猎,人也早就累得回来了。他莫不是遇上了匪寇,甚或是被人掳去了?”
这年头,吃不饱饭的人多的是。史青白白净净,一看便是个膏粱子弟,人家饿绿了眼的,掳了史青也不是没可能。
卫容道:“有道理。当年我从圮县过,山野之人本欲掳我,看我生得威猛,便放行了。”
正说着,秦渊从屋子里出来,看一眼布满西天的绮丽云彩,剑眉微皱,“去瞧瞧。”
原野尽头衔着一轮硕大红日,派近卫打听过史青的去向,秦渊只带着潦收、卫容寻去。
史青早就给兽人看过,问题不大,只是乡野中很少有医士,王宫里的医官又极难求,兽人和家人这才急切。
这一片村落里,大多都是兽人的族人和奴隶,一年四季都要向齐王献上捕来的猎物。
她来时时辰还早,兽人又恳切地上求史青再为族人看诊,史青便应了,一直滞留到现在。
兽人的奴隶捧过来一金,恭敬道:“大人,这是我家兽人大人给您的酬金。”
史青略微呆滞,“这些……给我?”
她和白石前天还穷得连一枚刀币都拿不出,短短一日功夫,便就有了一金。
奴隶惶恐:“大人可是嫌少?我家兽人大人因这伤散去了大半家财,拿不出多少金,唐突了您。兽人大人说,等到秋日田里丰收,另有一笔酬金奉上。今夜兽人大人宰杀了一头彘,请您赏脸享用。”
史青看看天色,“不必了,我急着往回赶。一金就够我的诊费,你回去照顾你家大人就好。”
兽人的小儿子陪着送史青。走在田间阡陌上,房边树后藏着许多奴隶,睁着一双黑漆漆的诚惶诚恐的眼眸,泪汪汪看着史青。
他们听说来了位医士,很得兽人大人重视,虽知高贵的医士不可能为他们这群奴隶诊治,但还是不甘地跟随着。
兽人的小儿子斥道:“卑贱的蠢货,滚下去,惊着了医士大人,要你们好看!”
奴隶们一瑟缩,本能的便要作鸟兽散。
史青笑吟吟道:“叫他们都出来吧,我挑几个病得重的看看。今日是看不完了,我的药材也不够,若是有病得急的,到稷下后门里寻我就是。”
怎么会有医士愿意给卑贱的奴隶诊治?
兽人小儿子满脸不可置信,继而恍然大悟,“大人,我明白了,您是要拿他们练手。您只管练,不过是些奴隶,死了也无妨,我阿父保管赞成大人。”
白石紧绷,冷冽脸颊绷紧,下意识要抬手抚额角的刺青。
“你别管,回去寻你阿父吧。”史青赶他走,衣袖下的手悄悄白石,回眸笑笑,低声道,“别怕,我不这么想。”
她真是不明白,明明和活生生的人昼夜相处,为何却能心安理得地将他人视作死物,甚至连一头牛贵重都没有。
祖父是这样,她一路遇到的人也是这样。
史青见了,叫他们都出来,挑了几个病得重的奴隶诊治。奴隶家贫,家人泪眼汪汪地兜着野菜、瓜果、草鱼、鸡蛋,聚少成多也堆成一堆。
老柿树下,潦收叼着根草,胳膊肘撞撞卫容,微抬下巴看向伫立不动注视史青的秦渊,咧嘴笑笑。
史青这小子,运气真不错,除了固执地偏向周室,那是每一步都走在他家殿下心坎上。
殿下年少时曾有一段极潦倒落魄的时光。陪着殿下一同长大的老奴患了病,却如何也寻不来医士,最终饮恨而终。殿下虽不提,但每年都有祭奠那位老奴,潦收也是跟久了才知道。
卫容本也带了笑,忽然皱眉,“他们俩往哪儿去?”
潦收思绪被打乱,顺着看过去。
硕大红日占据半边天,映着两个往山上奔的身影。爬山时,白石上去了,回头来拉史青。史青便仰头冲白石笑笑,借力追上去。
两个人便就消失在了山野里。
秦渊沉声道:“跟上去。”
潦收惆怅,但愿史青可别是去会那周太子了。
史青跟在白石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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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见到一处山洞。
她背着衣包快步进去,扒着拐角露出脑袋,白净脸庞漾出个笑,“这山洞还带拐弯呢。白石,你帮我守着,千万不许人进来。”
白石手握在刀柄上,僵硬地转过身去,听着山洞里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冷峻面容绷紧,从脖根红到了耳尖。
史青解下外袍、里衣,伸指将裹胸带也解开,顿时舒服地呼了口气。
最多在齐国待一年,攒够了金子,一定要去楚国。
不然,单是束胸史青都要受不了了,勒得人难受。
何况和秦渊那么机敏的人同居一室,史青夜里都不敢解开裹胸带放松,生怕出了差错或是翌日束不好露馅。
夜里一折腾,史青的束胸带不止睡松了,出了汗也黏黏的,只好趁这功夫换下清洗,顺便将中衣和外袍也洗了。
裹上新的束胸带,史青咬牙用力拉着,朦胧中忽然听到潦收的声音。
“谁、谁、谁!”
卫容撂倒白石,定住穴位,笑道:“功夫不错。”
秦渊往山洞里走,听到史青慌乱颤抖的声音,“你别进来啊——”
“为何不能进?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史青从没这么快过,勒得快翻白眼了,才赶在秦渊进来前披上衣裳,把换下的束胸带塞进旧衣服里,抱在身前。
秦渊剑眉微皱,环视山洞,不见藏人的地方,也未见除了史青以外的痕迹,“你背着身子做什么?”
他拿剑抵着史青肩膀,将人转过来,史青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活像胸闷气短。
秦渊疑惑:“你病了,喘不上气?”
史青抱着衣裳,“才不是。我换衣裳呢,你急匆匆进来,我不被吓着么?”
秦渊嗤笑,“吓着?难不成你还怕被孤看见。都是男人,怕什么怕。”
史青凑到他脸前,纤长卷翘的眼睫根根分明,脸颊白里透红,唇瓣粉润,梗着脖子道:“那我赤条条站到你面前,我不要面子的吗?你还看,无耻。你是不是就爱看男人的身子啊?真是难以想象。”
秦渊呼吸一窒,一字一句道:“住口。”
现下的史青好生古怪。
秦渊从前只觉史青清润秀气,可如今,他居然觉得史青有些……美?
荒谬!
他提剑压在史青脖根,“离孤远些。你再造谣生事,孤砍了你。”
史青一哆嗦,并指捏住秦渊剑柄,一边小心打量他,一边赔笑往后退,“我远些,我远些。我道歉,你不爱看男人的身子。”
秦渊凤目半阖,眸光幽深。
史青吓得心惊肉跳,连连补救,“您不爱看,我爱看,是我爱看。”
秦渊胃中一阵翻涌,险些吐出来,“潦收。”
潦收苦着脸进来,拱手道:“殿下。”
他还是头一次见杀伐果断沉稳大气的殿下这般情绪外露。
秦渊语气满是嫌恶,“往学舍里多挂几道帘子,务必做到人在哪边都看不清另一面。”
若非来不及,秦渊恨不得让匠人连夜垒起一堵墙。
转眸,却见史青依旧抱着衣服站在那儿,还好意思抿着唇笑。
秦渊拂袖,“跟上,回去。”
甭管史青说的是真是假,秦渊如今是如鲠在喉。
回了学舍,潦收连夜挂上三条竹帘,又两边各加了几层纱,这才退下。
且不论秦渊是否满意,史青是满意得不行。隔着几重帘子,史青只能看清秦渊一个模糊的轮廓,料想秦渊也如此。
她睡觉脱外袍都不用扭扭捏捏了!
“太史青,不许偷看!”
秦渊五感敏锐,史青张头探脑,他早有察觉,一时恨恨攥着身下被褥。
难不成真如史青若说,史青爱看男人身子?秦渊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史青缩缩脑袋,“潦收干活很用心嘛,我什么都看不到。还有,我不是太史,太史是我伯父。”
秦渊额角青筋隐现,屈指弹灭烛火,东厢登时幽暗下来。隔着几层帘,秦渊确保史青是看不到他了。
这让秦渊十分犹疑。
若太史青死性不改,秦渊也要重新考虑是否还要结交太史青。
知交总会有,总不能为个知交折了自个吧?简直愚蠢。
6. 射御难
原野上,年过花甲的田将军威武不减,背手巡视。
“史青,瞄准,射箭—”
“嗨呀,你怎么弓都拉不开!”
一身灰蓝色圆领袍的少年握弓站着,瞧起来有模有样,但握弓的手却抖着,不住往下沉,眸子暴睁勉力支撑。
田老将军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看出人尽了力,到底收了力度,“礼乐射御书数,你们能入稷下学宫,多少也有几分家底。若非亲眼所见,老夫绝不敢相信,你们之中竟然有人活像没碰过射御似的!”
“虽说文武各有所长,可也不能上了战场,你连兵车都驱使不了!你就是做不了主帅,可若陪着国君呢?敌方主帅站在兵车上,拉弓就是直取你首级,你当何等被动?”
史青垂下头,恭敬道:“先生大言,青受教。”
学子们三三两两看着,经受过秦渊的厉害,都不敢当面对史青出言不逊,摇头晃脑各自散去了。
卫容瞧见史青低眉耷眼地出来,眸光瞥一眼离去的学子,侍卫悄悄退下拿人询问。
“快来,瞧瞧这是谁。”卫容微笑让步,露出身后的时与,只留下羁押时与的侍卫,带着其余人退下了。
时与被反绑双手,唇边带血,狼狈不堪,看到史青那一刻,狐狸眼登时亮晶晶的,如得救一般,“青兄弟,救我!”
史青靠近,盯着时与左瞧又瞧,认真极了,在时与弯唇张口时,一拳砸上他脸。
时与捂着脸,“青兄弟,君子动口不动手,以和为贵!你做什么打我?”
“以和为贵?祖父是这样告诫我,”史青呢喃,见时与面露欢喜,又是一拳招呼给时与,咬牙切齿,“可是祖父也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可没忘了进学第一日的闹剧,差点就栽在那儿。
时与脑袋耷拉下来,却在擦过史青耳尖时扬唇,“可那日之后,你与秦太子,关系可是突飞猛进。”
“你不谢我么?”
“你疯了,”史青觳觫,忙甩甩锤他的那只手,捂着耳尖后退,“你还哈气,好恶心呐。你快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侍卫推搡着时与离开,时与回眸笑道:“青兄弟,下次见。你要有事,就来找我,保证知无不言。”
这边时与走了,史青一个人握着弓箭练习,忽然有个美须髯的高挑士子走过来,对着事情友善微笑。
史青点头致意,继续搭箭。
那士子缊袍敝衣,张目将史青打量一二,捻须笑道:“先生有难矣。”
史青挎弓在腰间,回眸问:“青有何难?”
士子轻笑:“先生还不知,学宫两个月后有考核,六艺门门都过关,方能留在学宫中。灞观先生,手无力、目无准、单薄纤细,只怕射御难过。”
史青道:“原来是玄灞先生。青之射御,一塌糊涂,先生随意打听就能知道。人人皆知的事,青亦知。青唯独不知,如何方能解难。”
玄灞是学宫里有名的纵横家弟子,家贫无以自资,在学宫里结交各路人士,算有些人脉声势,又声名鹊起。
听了这话,玄灞微微一笑,“这有何难。灞有三策,先生可要听?”
史青笑问:“我听了,先生要我怎么报答?”
玄灞十分爽快,“灞家贫,不如你们大家子弟殷实,久不食荤腥。先生整顿酒席,学舍里请我三次就好。”
这倒不难,只是玄灞恐怕是打着结交秦渊的念头来的。史青笑笑,反正她请玄灞三次,玄灞也不一定就撞上秦渊,“先生请讲。”
玄灞道:“学宫每三个月考核一次,对付过这次,还有下一次。上策自然是先生你勉力奋进,多吃些苦头,争取过关,往后就不必再费心。中策嘛,若有一国太子为你担保,便是不过关,也能留在学宫。灞观秦、周二位太子,待先生都别有不同,中策对先生可谓最易。下策,田老将军生平最喜好兵书,你若能献上一本好书,田老将军必定收你为门人,届时虽名义上被逐出学宫,可人却能继续在学宫里交游听道。待到来年招生时,你再考进来,想必射御也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言罢,玄灞微有艳羡,“你祖父掌管周典,你这家学渊源,腹中不知多少墨水。区区一本兵书,对旁人是至宝,对你不过寻常。如此看来,上策你是用不上了,中策与下策足矣。”
史青对道:“可我还没帮上我家太子殿下,就要求殿下捞我,不妥。至于秦,我祖父一向不许我多来往,我就是被逐出去,也不能寻秦国太子。”
“身在福中不知福,”玄灞摇头,叹息道,“我这边还有一策,不知上中下所属。近日有学子集会,言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要学宫除去这一规定,不知能否成事。你若不用上面三策,等着这一策,或许也行。”
史青笑道:“那青就恭候佳音了。”
玄灞目中闪过笑意,“择日不如撞日,先生今日请我,可好?”
史青摇头,“这倒不成,唐突了您。我远道而来,遭了几场兵祸,又不知齐地风俗,备酒治馔总要上心钻研一二。何况今日学舍里只有我一人,也不够热闹。”
听得秦渊不在,玄灞笑笑,“那就来日再会。”
史青又一个人在原野上练箭,直拉得手臂筋酸骨麻,指尖被箭弦勒破皮出了血,也还是没多大长进,不禁忧愁。
真要听玄灞所言,静等着学宫废去这一项规定么?
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学舍,白石又打了许多猎物,已到草市上卖去。
见了史青疲累不堪的痛苦模样,白石拎着布囊,放在史青身边,哗啦啦一声响。
史青打开一看,整整半袋子刀币,双眸明亮地看着白石,“好多钱!”
白石笑笑。
史青拉着白石手,“白石,你教我射箭御车,可好?我怎么也学不会,今天好伤心啊。”
白石微红着脸,克制地点点头。
齐王宫。
威严肃穆的兽首铜炉喷出一阵阵暖香,带着仿佛来自远古的威猛与恫吓。
秦渊与齐国太子田临共坐主位,缁衣华贵,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高足铜盏,凤目漫不经心地扫过翩翩起舞的宫女。
齐太子田临紫袍玉冠,笑道:“渊,宫中美人如何?你孤身至秦,身边无美姬作伴,不单夜里寂寞,就是烦闷失意时,也没人能做解语花。这些女子都是王宫里有名的美人,渊若有心喜的,便带人回去。”
宫人翩翩婀娜,薄汗透香腮,云袖舞动,含情美目悄悄望向秦渊。
这般俊逸非凡的男子,姿态优雅,劲瘦有力,凤目微睨间,隐隐便有王者之气扼人心神,真想叫人折服。
那样刀削斧凿的面孔和薄削的唇,若是榻间动了情,沾上口脂,不知又该是多能迷人。
田临挤眉笑笑,“渊,美人待你芳心暗许,莫要辜负。”
秦渊蓦然冷脸,“换了你家王姬,还勉强配得上孤。”
“你、你!宫人岂配与吾妹相比!”
秦渊无视田临的恼怒,华裳拂动,掠过一群目含泪光的美人,甩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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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恼。
但恼的却不是田临拿宫人羞辱他,也不是田临塞美人监视他,而是听田临提到美人时,他脑中闪现的,竟然是山洞里太史青面染薄红的羞窘模样。
忆起躲在山洞里换衣裳的太史青,秦渊脑中划过一点什么,却又抓不住。
换个衣裳,有必要避着人躲在山洞里吗?
潦收狗腿着迎上来,看见秦渊脸色不好,登时一哆嗦,“殿下呀,咱们去哪儿?驿馆还是学舍?”
秦渊抬眸道:“学舍。”
到了学舍,方下辂车,便有一股蛮横霸道的香味直直钻入鼻尖。
潦收闭眸陶醉,卫容耸耸鼻尖,就连那群虎狼一般的侍卫也禁不住期待地望向学舍大门。
秦渊冰冷的声音在耳边炸起。
“醒醒。”
潦收连忙摸上腰间剑柄。
秦渊冷笑。他倒要看看,他不在家,史青带了什么人回来,将个学舍折腾成这样。
推开们,史青和白石围着一口铁鼎,鼎下橙红火光映在史青白净脸庞上,照出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
白石抿唇,不时捏帕子给史青揩汗。
而那驱之不散的霸道香气,似乎便是从他二人围着的铁鼎内传来,来自那金黄中缀着点点油绿之物。
史青抬头看秦渊,脸颊红扑扑的,“你们吃过了吗?”
秦渊冷哼一声,拂袖越过二人,入学舍去了。
史青寻思着,她也没得罪秦渊,不知秦渊发的什么脾气,好生怪异。
潦收满头雾水跟上,发现秦渊看书时总叹气,而后目光便不时往门外那团火光上瞥,也跟着战战兢兢不敢惹眼。
忽地,潦收灵光一动,“殿下,我去看看史青搞什么鬼?”
秦渊淡然道:“也好。”
潦收心里复杂难言,看一看冷漠的殿下,又看一看被侍卫们围着的史青,小心退下了。
他很快和史青打成一团,跳脱的嗓音远远飘进秦渊耳中,扰得秦渊书也看不成。
“什么——你说你一不小心把猪油丢进了铁鼎,又一不小心把鸡蛋打了进去,转身时又不小心把小葱洒进去了?然后忘了灭火,还忘了添水?”
“咦惹,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这也太不小心了吧。”
接着是史青的声音,“可是很香很好吃啊,我和白石还试着往猪油里加鸡肉,永远这口铁鼎烹出来,吃过的都说好!你问问,家里的侍卫都吃了。”
秦渊揉揉眉心。潦收也太不忠心,连侍卫都吃了,就不能给他这个主子也带一些。
须臾,潦收端着漆盘进来,“殿下,这是史青给您的。”
秦渊挑眉,“他给孤?”
潦收笑得开心,“是。”
这可是潦收凭借和史青的深厚情谊“抢”来的。
秦渊执箸夹了一筷小葱鲜蛋,又尝了尝泛着油润色泽的爆香鸡块,确实同蒸、煮过后的滋味别有不同,教人食指大开。
“以后让膳夫也试着用铁锅和油脂备膳,”秦渊吩咐着,“难得史青还有心想着孤。”
潦收道:“是。”答完,察觉情况不大对,悄悄抬眼,就见他家殿下一脸难色。
秦渊紧咬着牙根,挤出三个字,“回驿馆。”
昨日史青说爱看男人身子的气话,连着今日史青似乎有心记挂着他这等举动,合在一起,教秦渊分外不适。
几欲作呕。
这世上怎会有史青这般令人难以言喻的男子,简直不堪为大丈夫!
7. 为侧目
史青并不十分关注秦渊的突然离去。
相反,秦渊去了驿馆,史青一个人待在偌大的学舍里,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连着三四天,史青都在原野上练射箭。为此,连大宗师开坛布道,史青都不去了。但事与愿违,史青的射艺并没有多大长进。
赵无极被秦渊狠狠教训了一顿,如今正躺在床上起不来。
听说了史青的事,赵无极还特意打发奴隶将史青嘲讽了一顿,并再次表达了对史青宝贝龟壳的赞美和渴望。
那奴隶战战兢兢:“我家小君子说,说,只要您把穆风大人亲手寻来的龟壳卖给他,他保证赠您百金,还写信给赵国太子,让您安安心心留在稷下学宫,往后也不找您麻烦了。”
史青自然是果断拒绝了。
这日,史青实在苦闷,不知不觉便走到大殿里,听着同窗们嘻嘻哈哈的讨论声,权当做放松。
偶尔低头看到自个酸疼的手,史青也会想,费这劲做甚,最差不过两个月后就南下楚国。左右史青和白石的积蓄也是一天天多起来,去楚国不成问题。
一个松绿衣袍的士子噔噔噔跑到殿中间的圆台上,两颊笑出酒窝,大声道:“诸位,我们大家都该坚持一夫一妻。这一夫一妻,就是尧舜在世,也要夸它的好!”
底下人嗤笑道:“我有钱,纳她十个八个美妾,管得着么你!”
与这些反对的士子不同,史青很喜欢台上人说这话。她见过贵族女孩子养男宠的,可再大胆的女孩子也要被唾骂。那些男宠也不能像男人的小妾一样得到名分,多得是装乖卖痴骗女孩子家财的。祖父还时时拿这些事告诫史青看人要谨慎。
但这还是史青第一次听说有人赞成一夫一妻的。
于是史青胳膊肘支在膝上,托腮望着台上那人,竖起耳朵期待地听着。
那松绿衣裳士子在高台上转圈,拿手将殿里人指着,满脸的笑,朗声道:“一个男人配一个女人,国人里娶不到媳妇的就少了,生的孩子就多了。这样,国家不止收的税多,就是征兵服徭役,人才也大大的有。可要是一个男人配好多个女人,那许多穷苦男人不止没媳妇,还要绝后。你们说,是也不是?”
“说得不错,但我不赞成,我有钱!”
登时便热闹起来。
殿门啪嗒一声大力关上,惊得几人回头看,“谁出去了,发这么大脾气!”
但视线尽头里只有一片灰蓝色衣角。
史青愈发觉得他们怪诞,这稷下学宫也不如她所想象的好。
可转念一想,史青又觉遗憾。那些高人大多到稷下学宫里追随名师求学,有些积月积年才走,有些却是经受一语点拨就离开,而后各自建功立业。
其余的,有如赵无极一般图名的大族子弟,可更多的,或许是如史青一般家道中落微有学识,到学宫来混一口饭吃。
她再看大殿里那群人,更觉得怪诞了,心里默默打定主意,往后除了听先生授课,再不同那群人来往。
“史青——史青——”
素臣大叫着史青的名字,见史青坐在学宫后门墙根下,见了他来也不理不睬的,不禁恼怒:“我是殿下的侍卫,你就是这般态度!给你的书信,还有金子,我走了。你不要来找殿下!”
史青还带着些许怨气,听了素臣的话也不恼,只当做没看见素臣,接过那张写满了字的绢布,抖开细细看着。
素臣回眸看着,气得不轻。守藏令史那老儿尚且不敢待殿下有分毫不满,史青这家伙看着恭顺,却已经学会了拿乔,真是气煞他也。
等回去,他一定要对殿下狠狠告史青的状!
“青,离别近四个月,祖父甚是想念。家中一切安好,祖父虽病体微恙,但业已好转。在洛邑,祖父已听说了你的事。你的本领,能进稷下学宫,祖父并不意外。惟望吾儿谨记,在外求学游历、敬事太子之余,万不可短缺衣食。祖父逼急了你,见你离家时不带多少金银,很是忧心。祖父现已将十五块金饼送与殿下府上,托殿下转送与你。还期岁末时与你相见。”
史青又捡起那只沉甸甸的布囊,果然是成色十足的金饼,不禁便潸然泪下。
她自小便是与祖父相依为命的,闹了矛盾便连夜离家出走。如今见了这些,祖父已是连棺材本都掏了送来,怎能不触动。
可触动之余,对祖父那缕幽微的怨恨也如刺一般梗在喉头。
史青退下两枚扁平圆铜板,塞进龟壳中,晃着龟壳闭眸念叨:“阿父阿母,若我考不过射御,该就此打住,回洛邑陪祖父么?”
铜板落下,史青去看那卦象,额头冒汗解了许久,怎么解都是回洛邑。
史青眸光发直,须臾,伸手将铜板翻面,惨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个笑,“可是阿父阿母,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和一个卑鄙可陋或是从未见过面的男人亲密,更不想稀里糊涂生下一个男人的孩子。
也不想将一切拱手让人,即使祖父说,那人只可能是史青的孩儿。
有本事,就让他来和她争好了!
……
秦渊许久没有回稷下学宫,这日,将蔡国事宜安排妥当,并入秦国郡县,难得放松。
膳夫带着一帮人奉上了鲜美佳肴,秦渊执筷尝了一口,滋味美极了。前些日子秦渊会见一位名士,那名士很有些才学,只是脾气差又贪嘴,可尝了这用新法子烹饪出的佳肴,恨不得立马随秦渊回秦国。
说起来,史青也算是帮了秦渊的忙。
“潦收,回学舍。”
潦收眉开眼笑:“是!”
学舍里有谁在?只有一个史青咯。
看来这史青,果然有希望成为他家殿下至交的好友。
辂车滚滚而至,风吹起垂落华盖的纱幔,现出一张俊逸贵气的脸庞。
侍卫瞧见是太子,忙迎上来。又见太子身边极得脸的潦收亲自来问话,恭恭敬敬道:“史小君子这几日都不在学舍。”
潦收登时变脸:“不在?去了哪儿?史青斯文秀气的,出门也不知有没有地方住,遇上歹徒可怎么是好?”
潦收是越说越怕,浑然没注意到,辂车上高大威猛的人骤然抓住朱红横栏。潦收抓着头发继续道:“哎呀,史青这小子向来有分寸,断不会不告而别,莫不是被人掳走了,这才没个音信?”
秦渊霍地睁眸,狭长眸子里寒意森森,切齿道:“找!”
原野上,一辆破旧的辂车歪歪斜斜疾驰着。一轮硕大红日悬挂天边,框住辂车,将青青草色都染上霞光。
辂车一个急转,一身灰蓝衣袍的少年便被甩出车外,重重砸在地上。
站在车左的白石抬手,拉住缰绳,挥舞马鞭,臂上青筋暴起。狂躁的马儿在他手下渐渐平静,定在原地。
史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白石疑心把她摔死了,就要下车。
听到他的动静,史青从草丛里摸出两颗红彤彤的果子顶在头顶,抬头冲白石嘻笑。
忽有一阵马踏声传来,紧接着一匹白马仰蹄勒停在史青面前。往后,还有星星点点数匹快马四散着聚来。
秦渊凌厉目光将史青上上下下扫视一遍。
史青来不及躲,连忙抱住脑袋,避开了那一阵飞扬尘土。
抬头撞上秦渊凛冽视线,史青将抱怨的话咽了回去,委屈道:“我险些死在你马蹄下。”
潦收也赶来了,瞧见史青只脸上有几处擦伤,长舒一口气,“原来你没被匪盗掳走啊?亏我们殿下还来找你。”
他又看看史青磨破的衣裳,“你做什么去了?弄成这个样子。”
史青指指撞得不成样子的辂车,又指指白石,“我们在练射御。”
潦收不可置信,“除了吃睡就是练?这么多天,总该练会了吧。”
史青摸摸鼻尖,羞愧道:“一般般,一般般吧,还需勤加练习才是。”
潦收道:“哎呀,你别练了,我家殿下说一声,你连考都不必考,安心待着就是。喏,殿下就在那儿,你自己和殿下说。”
秦渊却看也不看一眼,调转马头打马走了。
史青虽觉莫名其妙,但秦渊带着潦收寻来,史青还是有些感动的,遂也和白石回了学舍。
夜里,史青在榻上翻来覆去。
她这几天都是和白石在辂车上随便对付过去,忽然回来高床软枕,总觉得不自在。
何况考核将近,史青射御还差些火候,心头便焦灼。
东厢里,秦渊冷不丁道:“吵死了。”
史青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小声问:“听得到吗?”
“又不是聋。”
“嚯,我这么小声你都能听到,”史青弯唇笑笑,“你下午为什么来找我?”
那边寂静无声,史青想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想和我做朋友?”
“话比鸟都多。”
秦渊话落,便听到史青趿拉着鞋往竹帘处来的动静,下意识拢紧衣衫,而后人一僵,恼怒道:“站住。”
该死的,太史青的古怪癖好,简直令人草木皆兵。
“哦,”史青隔着竹帘,什么也看不清,“你还没回答我。”
秦渊嗤笑,“你不是不同秦人来往?”
那厢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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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静,似乎在斟酌犹豫,又似乎他这话戳破了史青的真心思。秦渊忽觉有些烦闷躁郁,翻身下榻,大步到案前寻提梁壶倒水。
仰头闷水时,秦渊听到史青清澈中带着疑惑的嗓音,手里陶碗啪地一下落地碎了。
“祖父是不许我同秦人、韩人来往,可我忍不住靠近你。也许是因为,我也想和你做朋友?”
毕竟,史青认真想了想,这稷下学宫里,除了白石外,待史青最亲近最照顾的,既不是这帮同窗,也不是她仰慕已久的姬召风,而是祖父一再交代不许亲近的秦渊。
秦渊眼前又莫名浮现出史青的样子。一会儿是史青破布娃娃一样被甩出辂车,一会儿是史青拿着红果子弯唇笑,一会儿又是史青擦伤的胳膊脸和磨破的衣衫。
那时秦渊是时惊时怒。
天下多得是人求着秦渊,即使秦渊只有偶尔回一两次学舍,可学舍外还是不断有高士株守,只希望能偶遇秦渊,说上一两句话进他耳朵中。
偏太史青这个榆木疙瘩,朝夕相处,连一句求人的话都不会说,为这么个小小考核弄得狼狈不堪。
秦渊从鼻子里笑出声,“哟,不急着去攀附姬召风那伪君子了?”
“你,你!”史青跺脚,走远了,退回榻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从我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起,我们家就一直追随周王室了,绝不可能背叛。”
秦渊只觉刺耳,“姬召风可不会护着你。”
这样一看,虽然他护着太史青,可等太史青长成,投到姬召风麾下与他作对,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岂有此理!
“交了你这朋友,你日后却要反孤。你来说说,这朋友可还能做成?”
稷下学宫学子来自天下各国,但这不容忽视的矛盾还是头一次被摆到史青面前。史青一时想得失了神。
秦渊无比自信,“罢了,你这榆木疙瘩,此事你不必管,孤自有妙计。”
不是只能效忠周王室吗?待他打下了成周,就连周王室也要效忠他,看太史青还去找什么借口。
“好吧。”史青这几日着实劳累,此刻已昏昏欲睡,嗓音也跟着飘忽忽的。
秦渊皱眉,“你真不像个大丈夫。”顿了顿,他漫不经心道,“你那射御,练不好就别练了,孤准许你留在稷下学宫。”
虽则养士不可骄士,但太史青总是不一样的。废分封,秦渊寻了这么多年,也只遇上一个太史青算得上志同道合。
“好困,”史青迷迷糊糊答道,“谢谢,但不用了。考不过我就离开齐国,往楚国去了。”
秦渊冷哼一声,“你的癖好拿不出手,出去找其他男人的身子看,兴许也要挨揍,毕竟人家不会让着你。既然你求着与孤交游,孤也不是不能体谅你,就赏你三年、不,一年看孤一次好了。”
史青翻身,裹紧被子,全然是本能在答话了,果断拒绝,“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看。”
秦渊脸色僵住,霎时攥紧了衣袖。
大丈夫,岂受此辱!
……
翌日,史青一睁眼,模模糊糊瞧见榻边一道黑影,噌地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你、你,”看清是身着雪白中衣的秦渊,史青长舒一口气,“你不睡觉,守在床边看我做什么?”
秦渊面无表情,“你也太暧昧了。孤并非看你,是让你看孤。”
史青险些噎着,语调古怪,“我为什么要看你?”
秦渊道:“你必须看。”
太史青究竟是不看他一人,还是谁都不看?单单不看他,岂不是瞧不起他?
初闻史青那惊人癖好时,秦渊避之不及。可如今史青待他避之不及,秦渊又恼了。
史青忙按住秦渊手背,“别解衣带啊。”
秦渊道:“我从小习武,定然比外面那些人好看。”
史青提被子蒙着头,“好好好,我知道,你真的很好看。但是,我们才认识多久?我们只是朋友啊,用不着这么亲密,你说是不?”
秦渊皱眉,“你蒙着脑袋,怎么看?都没看到,怎么说好?”
史青露出一只眼,悄悄瞄了一下,“这下我看到了。”
她耳朵脸颊都是红的,分不清是羞愤还是被热气蒸的。
秦渊疑惑,“你不是说,你爱看这些?怎么不像。”
史青哀嚎,“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当时随口胡诌,骗到你了,真不好意思。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爱看。”
秦渊悄声笑道:“那你可记住了,往后再说这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话,当心孤罚你。”
8. 献人牲
春去夏来,又是一年好时节。
史青在射御一道上着实不擅长,发狠练了两个月,也才堪堪踩在及格线上。
但史青也十分满意了。以她的水平,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意外之喜。
但松快之余,史青也没有放下对射御的重视,每日里依旧早晚练习。偶有空闲之时,就到学宫后门,为奴隶们诊治。
这日,史青和白石商量着,决定出去买夏衣,顺便治些礼品,到姬召风府上走一趟。
“玄灞先生,你又来了。我今日忙着出门,恐怕不能备酒席宴请你。”
玄灞知道这是说秦渊今日不在,遂摇着羽扇,捻须笑吟吟道:“那我改日再来。”
史青便和白石走了。
来齐国之前,史青还想着摩拳擦掌干出一番大事。来齐国之后,见了姬召风,又见了秦渊,史青是时而失望时而仿徨。现在,在史青看来,什么建功立业,倒都不如她和白石在乱世中混一口饭吃来得实在。
临淄街头,人来车往,艳阳天里会有飞尘环绕。客栈里是八方商贾游客,食肆里是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尤其齐国的布庄,生意更是繁荣。齐国丝织业十分发达,其中尤以临淄为最,绫、罗、绸、缎、绢、麻、锦无一不备,无一不精美,色泽多样,花色新鲜。齐国的冠带衣履,与史青途径的其余五个国家相比,可称之为最。
布庄小二笑着迎上来,“客人,您要什么衣裳?怎样的材质,怎样的花样?”
他观史青面白唇红,眉宇间自有淡然之气,即使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裳,也不泯然众人,与劳苦人家截然不同,自然期待史青豪掷一番。
史青看花了眼,“麻衣就好。”
小二一怔,继而笑道:“您这眼光真好,小店里有最新兴的麻衣,只您一指头的大小,便能织进五十根麻线,甚是舒服。不如试试?”
史青晓得这种细麻布,祖父从前提过,穿者多是有钱的商贾。因律例限制,商人不得衣锦纹绣,而细麻织出的布匹,已经没那么粗糙,舒适度也大幅提升。
价钱自然也是昂贵的。
史青还要攒钱去找雪莲,因此就和白石一人带了三身粗麻布新衣,又忍痛拿出一块金饼,治办了礼品,去寻姬召风。
姬召风是三年前到齐国做质子的,但说是质子,周王对姬召风却十分重视。因此,即使是在千里之外的齐国临淄,姬召风的府邸也贵气华丽,处处精美清雅。
素臣大力接过史青的礼品随手丢给奴隶,“你们拿下去分了,不许送进殿下库房。”
史青按住那奴隶,看向素臣,“你做什么?”
素臣冷嗤,“叛徒,腌臜之物,岂配入殿下内室。你若要见殿下,你的奴隶,必须待在外面。”
史青手握上腰间鞭子,啪一下抽了素臣一鞭。
素臣脸上立马时现出鲜红的鞭印来,“你!”
史青攥着鞭柄,“我来拜访殿下,即为客。倘或今日来的是一位高士,你如此狂悖无礼,岂非坏了殿下大事?何况殿下贤明,却被你这恶仆白白拖累,你之罪,难道不比我惹殿下伤心大么?”
素臣冷哼。
史青淡笑,“你总说我家白石是奴隶,你难道不是吗?起码我不将白石当奴隶看,可你呢?你连名字里都带着‘臣’字?”
“是因为你总被人叫做奴隶,所以也要抓住别人不放吗?”
素臣气得发抖,攥着拳头咬牙切齿。
“素臣。”
姬召风温润嗓音从廊柱后飘来,雪白锦衣如浪似雪,在一片黯淡的人群中,显得十分出众。
他一招手,素臣便紧绷着脸低头,快步到他身后守着。
“史小君子误会了。素臣之名,乃是孤父王所赐,寓意素臣必将是孤此生最忠诚亲密之人,绝无凌辱之意。”
素臣已经面露感激。
史青道:“好。只是依素臣所说,我人轻礼薄,那些薄礼进不得殿下库房。还请殿下将东西还我,我出去退还了,留着给我祖父重做棺材本。”
她笑笑,“拿棺材本给殿下送礼,我祖父十分乐意,绝无一句怨言。只是既入不了您府上的眼,那倒不如还给我祖父。我祖父攒棺材本,攒了一辈子,可不容易。”
姬召风唇角噙着温和笑意,“你误会了。你祖父是个老臣,也是个忠臣,非但是孤,就连父王都很是敬重。你是他的孙子,往后也要接替他做守藏令史。父王得知你来了临淄,进了稷下学宫,还飞书叮嘱孤好生照看你。只是世事难料,秦渊对你也看重。若有更好的前程,你也不必枯守着周室,自去寻觅便是。”
史青面色不变,“殿下言重了。无论在哪儿,青都是周人。是周人,就没有往秦国去的道理,殿下大可放心。”
姬召风笑道:“你今日大抵也不想多留,那便往后再来寻孤好了。孤允你一个要求,你若想好,径自过来,孤再同你共叙君臣之情。”
史青拜谢过,便就告辞了。
素臣自是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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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召风抬手,轻松压下了素臣的情绪,“你看,他混在人群里,还是这样耀目。”
王公贵族之子,诸如秦渊、赵无极、郑师之流,地位崇高,家境殷实,衣衫色彩都极其纯正靓丽,在灰扑扑的人群里,天然就是光华璀璨的。
柔韧的布料难以织就,纯正的色彩难以萃染,故而百姓的衣衫多是粗布衣裳和黯然的杂色,只能沦为陪衬。但史青不然,粗布衣裳也不影响其光彩。
素臣低骂道:“他真是不可理喻,给脸不要脸。”
姬召风笑笑,并不否认,“守藏令史也很固执。”
但守藏令史的固执,在碰上周王室时,便荡然无存。姬召风需要守藏令史做什么,不需言明,守藏令史便会做妥。
可史青不一样。姬召风待史青不好,史青会变黯然也会冷淡。
事情不如守藏令史听话,却有着守藏令史也无法给予的价值。
秦渊这两个月都不在齐国,史青也摸不准他去了哪儿。她只依稀记得秦渊说,到了长夏,学舍里枇杷黄了,他就会回来。
故而史青近日总是绕到城中的稷门望上一刻钟,望不见秦渊回来,就四处游荡一会儿。
今日恰巧无事,便往学宫后门那片原野上去,挖些草药,或是给来寻医问药的奴隶们用,或是炮制之后贮存起来。
偶尔倒是有同窗听到风言风语嘲讽史青,但史青都不以为然。相处久了,史青并不觉得奴隶有什么低人一等的,甚至有些奴隶的人品比起她那些怪诞的同窗们还要胜上一筹。
兽人一年四季都要给齐王进献猎物,奴隶中有懂得修缮辂车弓箭的人。史青的弓箭和辂车坏了许多次,都是他们修好的。
牧牛小童看到史青,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奔过来道:“大人,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家兽人大人吧,国君要拿兽人大人做人牲。”
史青一惊,“带我去看看。”
小童泪水哗哗流,“大人,求您帮帮兽人大人。若是兽人大人被拖去祭祀了,我和阿父阿母就要被分给其他大人们。运气差些,这辈子都不能和阿父阿母会面了。”
史青和白石一路疾行。看小童走得慢,白石还将人抱起来,就这么一路跑过去。
远远地,就望见兽人握着一柄叉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锐利眸光扫视最前端的几个儿子,又扫视后面战战兢兢瑟缩着的奴隶们。
“国君要我们献祭。”
“我必死无疑,但你们,必须出一半人,来替代我的儿子。”
9. 同谋事
兽人壮年时,曾经猎到一头罕见的白虎。
国君因此事召见了兽人。
兽人此生都不可能忘记当时所见。齐宫轻纱如云,花香袭人,国君与王后所至,即便是挑帘放帐这样的微小之处,也有奴隶妥帖地准备到位。
故而此次献祭,兽人从不抱逃脱的希望。国君的衣食住行乃至发号施令,生前无一不精,葬入地宫后,也绝不可能粗糙。
小儿子浑身冰凉,“父亲,为什么不将这些奴隶全部献祭,我们一家子好好活着。”
兽人喝道:“蠢货,住口!”
他已经老了,也受了重伤,再没有之前能干。但他的儿子们还年轻,还有光复家族的可能。
可若是献祭全部的奴隶……兽人眸光一冷。他这群奴隶里,自然也有硬骨头,一个搞不好,反了他儿子也有得说。何况若没了奴隶,田地会很快荒芜,儿子们挥霍无度,家族势必败落。
兽人不容置喙,“每户出一丁一口。”
小童哇得一声哭出来,“阿父阿母!”
史青和白石暴露在兽人的目光下,颔首致意。
兽人执着叉跳下来,笑道:“医士大人,您来了。多谢您治好了我的伤,我感激不尽。”
史青道:“齐国现今还有人祭吗?”
兽人无奈,“本已经废除了,只有王公贵族和一些大家私下里会用人祭。但本国国君崇尚阴阳说,十分推崇生死轮回,身子又日渐不好,这才着手为自己下葬地宫选拔人牲。”
史青点点头,看看满眼含泪和阿父阿母相拥的小童,又看看兽人,一时也有些语塞。
让兽人乖乖献祭他儿子,放过奴隶,她和白石会被当场打成肉酱吧?
可是这么多奴隶,虽名为奴隶,史青这两个月却时常同他们相处。平日里一些蔬食,都是给他们看诊时给的。
要史青冷眼旁观,史青也难做到。
兽人又留史青吃饭,正合史青想多看看的心意,史青便同意了。
这片村落几乎全是兽人的地盘。往日里奴隶们虽然也战战兢兢,但只要见不到几个主人,还是很有鲜活劲的。
但如今,受人祭影响,整片村落都是凄风苦雨,沉默又压抑。
傍晚,兽人点燃了篝火,让奴隶献了歌舞,奉史青到上座。
奴隶们身体僵硬,舞步迟缓,歌喉也不如往日动听。
兽人啪地摔下酒碗,阴沉着脸,“哭丧着脸做什么!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押下去,明日就送进王宫。”
两侧执叉的奴隶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定定地立在原地。
“怎么——不动?”
“过来,”兽人指着小儿子,“你去王宫一趟,就说我们家甘愿举家献祭。所有奴隶,一个不留,也不收宫使一枚刀币。”
奴隶们便纷纷伏地告饶,乞求兽人,也乞求兽人的小儿子。小儿子挥鞭一斥,团团奴隶便被他喝退了。
史青劝道:“吃了酒肉燥气重,不如叫他回来,明日醒来再看是怎么个章程。”
兽人冷笑一声,喝令奴隶们下去,留下一个儿子保护自己,“怎么,大人你也觉得我冷漠?”
“呵,我已经给了他们机会。等到王宫里的宫使和侍卫来通知献祭,他们只能如猪狗一样被牵走。可我提前告知他们,他们竟然连逃走的想法都没有。我小儿一人,常年养尊处优,绝不是他们之敌,却能吓退他们一群人。医士大人,人的命,生来就是这样的。有些人,就是甘为下贱。”
史青沉默,“可是,您也没想过带您的家人逃走。”
兽人一怔,随即牵唇大笑,“那又如何?荣华富贵,我享受了一辈子,也够了。等死后,到了地宫,他们还是我的奴隶。我伺候国君,他们伺候我。”
“医士大人,我乏了,慢走不送。”
银蓝天幕笼罩着原野,漫天繁星璀璨。视线最尽头的星子,一闪一闪,幽微又明亮,仿佛走到原野的边际,伸手便能触到星辰。
微风轻拂,发丝飘摇,吹散炎炎暑气,本该十分惬意。
史青拉着白石,一前一后漫无目的走着。她烦闷着,看路上的石头也不顺眼,踢走一块滚石,惊飞一只扑棱田鸡,也惊起溪涧一片蛙声,高低起伏的蟋蟀声却骤然停了。
“不好意思,失礼了失礼了。诸位仁兄,你们继续。”
做了个扰人清静的过客,史青拽上白石,匆匆往学宫赶。
到半道上,白石忽然停下,连带着史青也往后一栽,又被他很快扶住了。
史青问:“怎么了?”
白石摇摇头。
从史青有记忆起,和白石几乎就形影不离了。纵然白石患有哑疾,可史青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想说什么。
大意便是劝史青不要强求。
史青将白石按坐在石头上。
白石这么高高壮壮孔武有力,武力不凡,但被史青轻轻一按,也就将手放在膝上,顺从地坐下了。
史青抬起白石脸,在霜冷月光下左看右看,换了许多个角度,终于确定,白石眼底确实有极微弱的泪光,“他说的不对。人的命从来都不是天定的,也没有什么甘为下贱。”
“勾践战败,一国之君尚能降为臣仆。倘若有才,即便是奴仆,也能成为一国之相。”
“你身手这样好,沾上兵器,不消三五日功夫,便能娴熟掌握。祖父讲兵书,我听了,每每都会复述于你。”
“更何况,即使你没有这样的才能,我也从没有将你当奴隶看过。”
奴隶,真是世上最不该存在的东西。
祖父当年待阿舟如史青一般,可到了阿舟十五岁时,王子擎为阿舟的美貌所倾倒,出了三块金饼要买下阿舟。
史青求了一夜,但祖父最终还是将阿舟送给了王子擎,坚持一块金饼也不要。之后,史青再见阿舟,就是阿舟临盆时一尸两命,连王宫里医书最高超的医官也束手无策。
此后几年间,史青发愤学医,一刻也不敢停歇。
史青眸光一黯。
可或许,在祖父那里,她也和阿舟一样,是个必要时可以舍弃或是送人的物品。
“白石,那晚是你救了我,也是你保护着我,从洛邑逃到临淄,”史青撑着白石肩头,借力站着,眼眶也有些湿润了,“我不该那么自私。单单吃饱喝足,根本就不够我们俩生活。”
白石的瞳孔是漆黑的。在旁人眼里,或许是令人恶寒的瞳色,但在史青看来,却是黑曜石一样稀有迷人的色彩,正如白石对史青而言。
“我也可以……保护你。”
……
学宫里,时与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抬手揉揉眼睛。那一线眼缝里,忽然就现出床头两团朝他挪动的黑影。
“啊——鬼啊!救我救我,你去找我青兄弟,他是守藏令史的孙子,你吃了他,能投胎成大族子弟!吃了我只能托生成奴隶啊——”
史青随手拿起床沿一团布,塞进时与嘴里,弯腰平视他眼睛,“欸,为什么吃了你,能托生成奴隶?”
时与气炸了,眼睛死死盯着白石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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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燃烧的蜡烛。
他的蜡烛,是美丽的装饰品,舍不得点!
史青对白石道:“吹了吧。”
学舍里一下子又黑了。
时与把布团吐出来,“青兄弟,方才是梦话,梦都是反的。我是把你当亲兄弟的,怎么会害你,哈哈,哈哈哈。那个……找我什么事?”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寻思着要跑。可瞧见白石面无表情堵在床沿,又禁不住身子一抖。啧啧,这一刀,能把他劈成两半。
史青笑笑,和善道,“我观你衣锦□□。却又分外节俭,想来,是少了主公奉养?”
时与努努嘴,顶着白石寒冷的目光道:“那又如何?你做我的主公,我可不认,穿得还没我体面,定然养不起我。只有齐国和秦国的国君,才配做我的主公。”
史青也不恼,不疾不徐道:“我自然不会托大,要做旁人的主公。我今夜,只是想将你引荐给两个人。若天下一统,必在此二人。”
她斜时与一眼,摇头,“也罢,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时与眸光禁不住黏在史青脸上,克制道:“说来听听。”
史青道:“秦渊和田临。”
“哈?”
时与捧腹大笑,啪地仰躺在榻上,滚到榻里边,“青兄弟,你别逗我了。来来来,给你让个地儿,一起睡,梦里什么都有。”
史青露出个笑,“我祖父是守藏令史,你知道吗?”
时与嗤笑,“自然。但你家也是没落了,远远不如赵无极。拿你祖父压我,你可压不住。”
史青摇头,“与我祖父无关。你既知道这个,那你可知道,秦渊他平日里怎么称呼我?”
“太史青嘛,”时与应对自如,“他时常呼你为太史青,我都不用费心打探,就能知道。”
他嘚瑟的神情一僵,猛地坐直了,不觉间连脸颊都烫得发红,激动道:“你最多做个守藏令史,秦渊叫你太史。太史、太史,你是说……”
对上时与殷切询问的目光,史青淡然颔首,“确如你所想。”
时与拍大腿,“你真不厚道,早说秦渊对你这么信赖,你说一我不二。那田临呢?齐国太子,我可没见你交游过。你今晚过来,又要我做什么?”
史青嗓音悠悠,“齐国国君的地宫里要搞人祭,我不赞成。但此事虽泯灭天良,却不失为一个好机会。田临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假想出秦渊作保,时与自觉和史青站在同一立场,皱眉道:“齐国很重礼数的,撺掇田临,让他做儿子的反老子,田临还不把我头砍了?此计不成。”
史青微微一笑,“足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
时与着实好奇,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附耳过去,听着史青在耳边低声细语。渐渐地,时与愈发凝重,狡猾的狐狸眼透出几分灼热来。
分别时,史青道:“上次,你一夜之间就煽动大半学宫仇视我。这一次,我要你两天内将这件事传遍临淄。”
时与慵懒一笑,“这么短,可别怪我出手痕迹明显。”
史青摆手,“无妨。助人不留痕那是日行一善,留点痕迹好叫田临来访你。”
“净知道诱惑我,”偏偏时与还真吃这套。他是睡不着了,披衣准备开干,“若是我拒绝你,你又怎样对我?”
白石腰间大刀反射出雪亮光芒,史青幽幽道:“自然是,利剑刺之。”
时与一哆嗦,“一伙的,别刺我。”
他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你和秦渊还挺像,怪不得他看重你。”
10. 不寻孤
两日后,齐国王宫。
巍峨的齐宫褪去了往日的轻歌曼舞,巫、觋身披羽衣,戴着傩面具,迈着古朴吓人的舞步,游走在齐宫的各个角落驱邪祈福。
尤其是齐王的宫殿,更是被巫、觋严密地看守着。
齐国太子田临的宫殿里,碍于齐王的病情,田临并没有上歌舞,酒浆换成兑了蜂蜜的樱桃浆,膳食也素净。
田临紫衫如雾,贵气华美,笑道:“渊,这是你今年第三次来临淄。临淄,有什么你重视的东西?”
秦渊对这些酸酸甜甜的浆水没兴趣,敷衍道:“临淄俊男美女多,孤来散散心也不行吗?打起仗来累死了。”
韩、赵、魏三国,与秦国边境相近。每年秦国都或多或少会与三国发生冲突,借机夺城掠郡。这次秦渊离开临淄两月有余,便是领兵与赵国作战。
田临依旧放心不下秦渊,但也知道打探不出什么,遂向宫人道:“请那几位先生进来吧。”
须臾,殿上便进来三个人。打头的那个锦衣华服,颇为散漫倨傲。后头两个人灰扑扑的,却教秦渊低头拿起了樱桃浆,掩饰性地端着。
田临道:“诸位,近日临淄谣言甚嚣尘上,皆出自小儿之口。但孤推查源泉,竟然查到诸位身上。诸位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时与戳戳史青。
史青瞧见秦渊低头装和她不熟,便回了神,“这倒不是我等编的。我夜观天象久矣,齐国紫微星空虚,测算许久,才知事情出在国君的人祭上。这童谣,也是我占卜后得来的。”
“人祭废除已久,过往那些随之下葬的人牲怨气积压甚重。国君贸然启用,若往地宫里带去太多奴隶,非但压不过那些煞气,反而会给煞气带去更多滋养。”
田临摩挲下巴,冲着秦渊抬抬眉梢,“渊,你替我问他们。”
秦渊不耐烦,“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要问你自个问,孤听了都嫌迂腐。”
田临略表歉意,对史青道:“渊就是这样性子,但孤确有要是问你们。依你说,过往那些陪葬的人牲煞气太重。可地宫里不只有奴隶,还有王公贵族。难不成,那些王公贵族竟然压不过奴隶们?”
史青笑道:“殿下,王公贵族进入六道轮回,托生后还是王公贵族,熬到了时间,自然愿意去投胎。可奴隶不肯再做奴隶,便不愿意投胎。如此,地宫里奴隶多而王公贵族少,就日渐压不住奴隶的煞气了,恐怕会冲撞到国君。”
“这百余年来,奴隶叛主的事屡出不穷,便是因为奴隶夺了王公贵族投胎的路。若是国君的地宫里再陪葬一大批奴隶,那么奴隶的煞气愈发高涨。别的倒不怕,只是怕扰了国君在地下的清净。何况,若国君转生时,奴隶们在轮回路上生事,又该如何是好?”
田临继问:“哦?那你说,可有解决之法?”
史青笑笑:“自然。殿下应当知道,若是奴隶生事,见了主人来,无论胆小的胆大的,都要吓得瑟瑟发抖。只要国君的地宫里陪葬的奴隶少而主人多,听从国君的调遣压制奴隶,那么不仅能压住煞气,还能继续保证国君的生活。”
“越是血统纯正、家族久远的主人,对奴隶的压制就越强。”
田临露出个笑,“先生,实不相瞒,我父王也十分赏识先生的观点,命孤拟定陪葬名册。先生想要什么赏赐?”
届时,田临势必是要塞些政敌和国之蠹虫进去的。等葬下了老国君,田临上位,还会重新下令谴责父王倒行逆施推行人祭,再营造一番声名。
空出来的职位,自然是提拔田临的人上去。
史青道:“我想请您允许白石入稷下学宫,另外,划去白石的奴隶身份。”
田临微怔,重复道:“你确定?”
史青道:“如果您不介意,或许可以再给我们十……”在时与刀人的目光中,史青改了语调,“百块金饼。”
田临颔首,“可。先生请回,孤改日再去寓下拜访。”
目送人退下,秦渊道:“你见过史青?”
田临笑道:“没见过。倒是你,孤可没问过他叫什么,你怎么知道人家名字?”
那日在悬崖上,郑师指着稷下学宫给田临看,田临便记下了史青。只是不知,史青还能帮上他这样一个大忙。
秦渊嗤笑,“住一个屋,我不认得他,你认得他?”
田临险些没崩住,“渊,你要不满意,孤调史青走。”
秦渊摆手,“让人住也是你,不让人住也是你,忒为难人了。”
田临忍了又忍,握紧漆盏,下逐客令,“父王病体沉疴,孤另有要事。渊,就此别过。”
秦渊这次没呛声,快步离开。
田临大抵是被秦渊气糊涂了,竟然觉得秦渊背影十分惬意。
他的齐宫,有这么让人嫌弃吗?
……
天色微暗,秦渊在驿馆中听取了齐国近日的要事,又听潦收报了他在齐国的各项产业的收入,这才得了一阵空闲。
潦收准备退下了,忽然听见秦渊的问话声。
“孤和田临比,哪个更佳?”
潦收毫不犹豫,“那必然是殿下您啊。太子临没有您俊美,没有您礼贤下士,没有您雷厉风行,没有您富贵逼人,没有您……”
秦渊眉头皱得愈发紧,“那太史青为何不寻孤,偏要去寻田临?”
潦收一噎,“啊这,殿下,咱今日才到临淄,所谓远水解不了近火,或许便是您与史青的情形?殿下若是在临淄,史青有事,莫说太子临,就连太子召风也不会去找,头一个想到的,定然是您。”
听到姬召风,秦渊就晓得潦收在说奉承话诓骗他了。奉承他又怎样?奉承得好,起码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件事,还是当面问太史青得好。万一有些隔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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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早日消除。
于是,潦收勤勤恳恳地去套车,又一次入夜时分回学舍。
卫容被派去出任务了,潦收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在辂车旁跟着,随着高擎火把的侍卫们往前走。
一阵阴风吹来,潦收抖了抖。望着银蓝天幕,纵使少时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只对钱财权势感兴趣,潦收也不禁生起一丝逸兴来。
随即,潦收无声笑着摇头。数往临淄,几度戴夜出行,虽说士为知己者死,但潦收也是头一次在自己身边见到这场面。
到学舍时,已是史青睡下的点。
秦渊没叫人伺候,示意人噤声,独自进了学舍里。
甫一入内,便听到黑暗的室内传来断断续续的低语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香楮味。
“冤有头,债有主,千万别来找我啊,千万别来……”
秦渊剑眉微皱,循声转头。
重重帘幕之后,地上是一团摇曳的火光。史青半跪在地上,脸庞被火融得明灭难定,一会儿合掌念叨,一会儿往青铜方鼎里撒纸钱。
史青念得起劲儿,忽然肩上一沉,僵硬地低下视线,只见肩上落了一截漆黑剑鞘。剑鞘上烛龙纹狰狞,似乎要冲人而来。
“鬼啊——”
秦渊拿开剑,嗤笑,“你这笨儒生。子不语怪力乱神,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连老祖宗的话都给忘了。”
史青抚着胸口长喘气,“明白归明白,害怕归害怕。那我就是怕,还要藏着掖着啊?”
她微抬下巴,“我们又不熟,你做什么过来找我?还有,正常人哪个走路没声儿,你这都是第二次出现在我身后了,是不是故意吓我的?”
秦渊嘀咕道:“你话越来越多了。”
“你!”史青险些又被气到,拿起自己的弓,抵在秦渊背上,推他回东厢,“潦收说了,谁都不许越过中间这道帘子。”
秦渊很配合,但十分不解,一手夺过史青的弓,一手握住史青手腕,却立时被史青抽开手,当下怔住。
秦渊问:“你什么意思?白石能碰你,孤不能?”
史青咳了两声,诌话道:“我和白石从小一起长大,那必然是不同的。”
秦渊看史青耳尖有些许红,也不戳破,只道:“你的弓太差了,配不上你。明天孤赠你一把好弓。”
史青道:“不要。”
“不要也得要,”秦渊问,“你为何要寻田临?难道有什么事,是他办得成,但孤办不成的?”
史青今夜本是很烦他径自闯进来吓到她的,可听秦渊这样问,当下就明白了秦渊所想,便有些微的感动,“我们关系太好了。我和白石的事,就适合找不认识的人做。若找了你,你一口应下,那些过程可就没了,多没意思。”
秦渊弯唇笑起来,莫名有些愉悦,却并不排斥,“唔,原来是这样。”
11. 第 11 章
夜里闷热,但屋子里多了个人,史青还是默默盖上了被子。
她摇着蒲扇百无聊赖扇着,汗水却一个劲儿往外冒,不禁开始推测秦渊什么时候会离开临淄。
“叩叩叩。”
“来啦,”史青快速穿好衣裳,端着烛台拉开门,见是潦收。
潦收捧着冰鉴,笑道:“我家殿下嫌热,调了冰鉴来,往你这边也放几个。”
史青道:“用不着吧?你放他那边就行。”
潦收摇头,“两边都放才凉快。来来,你让让,我给你放进去,省得冰到你。”
史青咽下拒绝的话,“好吧。多谢了。”
潦收动作干净利落,不多时就将几个冰鉴放置妥当,笑着同史青告别。
史青躺在榻上,感受到丝丝缕缕凉气铺在皮肤上,咕哝道:“还是这样舒服。”
黑暗里,秦渊似乎轻笑一声。
史青等半天没等到下文,问道:“你笑什么?”
秦渊清清嗓子,“冰鉴凉快吗?你祖父一定舍不得给你用。”
他年少时去过洛邑,也曾拜会过史青祖父,再没有见过比史青祖父更抠门的老头了。
史青反驳:“你胡说!”
秦渊道:“哪里胡说了?天下皆知,你祖父一毛不拔,可不单单孤一人这样说。”
史青道:“我祖父每到夏日都会在凌人那里买冰,给我买粟米、刻刀、采色,衣裳也都用绢帛绸缎。夏夜里,我寝居内都会有冰鉴的。我祖父还会买羊毛、兔皮、狐皮给我制冬衣,冬天烧的炭也不熏人。”
说着,史青眼眶里不禁便有泪珠滚动。祖父为人清贫节俭,从不耽于享乐,也舍不得花重金买宝物。但祖父的薪俸和收上来的田租,却毫不吝啬地用在史青身上。这些年,祖父身体越发不济,也越发节俭,只求给史青多积累些钱财。
可史青想起离家前祖父说的那番话,还是会止不住心碎。
秦渊哦了一声,“那你看,孤对你不比你祖父差吧?你要是来秦国,孤也这样对你祖父。”
史青一怔,连激越的情绪也卡住了,“啊?那还是不了。”
秦渊也不再追问。来日方长,日久才见人心嘛。
……
翌日,史青备下了佳肴美馔,正准备托人去请玄灞,玄灞已经不请自来了。
夏日炎炎,玄灞一袭麻衣,木簪束发,羽扇飘飘,不见一丝汗气。
史青瞅瞅他,又瞅瞅自己,“先生,这样很凉快吗?”
玄灞指指案旁的冰块,微微摇头,“还是这样更凉快。至于衣裳,你我的麻衣倒是别无不同。”
他执箸夹起一片肉,被这惊人的口感震住,本是奔着秦渊来的,如今倒是半颗心都扑在席间佳肴上。
不多时,秦渊也出来了。
他们二人的官司,史青没留意。但玄灞并未多说什么,也没有多做什么,似乎只是一个照面,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挪了地方。
史青摸不清缘由,遂也不去管。
今日有田老将军的射御课,白石期待了很久,用过早膳就往原野上去了。
史青不放心,沿路问着,到了地方,就见一连片的人三三两两站着,只有白石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个角落里。
四下的人都有意无意避开白石,瞟一眼白石窃窃私语。白石背着刀,石雕一样站在原地,和脸上的傩面具一样沉默。
须臾,白石感到有人渐渐靠近他。紧接着,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覆上他手背,紧紧地握住了。
史青抬头笑笑,“你今天没有等我,是因为我吃饭太慢了吗?”
白石摇摇头,手僵硬着,不敢回握史青。但方才那些纷纷扰扰,旁人指着他嘲笑他是个奴隶的风言风语,都如潮水一般退去了,留下的只有他和史青。
史青握着白石的手,发现他手冰冷冷的,便合掌搓了搓,将白石的手搓得和往常一样热烘烘。
她四下里望望,瞧见时与被人簇拥着,开屏孔雀一样摇着扇子,对一群学子炫耀他在齐国王宫里的功绩。
“你们不知道,当时啊,两国太子坐在高台上。我一进去,齐太子就被我的风姿折服。若非寺人提醒,兼之我再三劝阻,齐太子就下阶来扶我了。”时与享受着周围人歆羡的目光,洋洋得意,正要继续吹牛,忽然被史青提住了后衣领,不由分说往外拖。
“谁、谁!”
史青对周围的仁兄们道:“不好意思哈,找他有点私人恩怨。私人恩怨,私人恩怨,和大家伙无关。”
时与一哆嗦,本欲呼救,瞧见那群人都对紧跟着的白石颇为忌惮,只好认命了,站定后一撩额发,“青兄弟,你毁了我一场帅气的演出。”
史青又气又好笑,“你还帅气呢?起码要像秦渊那样敢作敢当的,才配得上这两个字。”
时与也不在意,咧着嘴笑,“我哪里惹你了?”
史青道:“我昨天给你一块金饼,托你帮我照顾白石,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时与掩饰性低咳一声,“额,田老将军在问兵法韬略,轮到白石,他一个字也说不了。老将军一怒之下,我又能如何?”
史青一拳砸上时与肩膀,咬牙切齿,“我还给你了绢帛竹简,你是不是私吞了?说!”
白石森寒眸光也盯着时与。
时与垂头丧气,“哎呀,我以为用不上呢。”
史青伸手,“还我金饼,绢帛竹简也还我。”
时与不舍得,哪儿曾想史青看着斯斯文文的,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绢帛在学舍,我只带了笔墨。你快走开,我得给我夫人守节呢!你别摸我,我怎么娶妻啊!非礼啊——”
“你别喊,人都被你喊过来了,”史青捏着金饼,迅速远离时与,顶着周围人灼热的视线,羞愤欲死。
赵无极冷哼一声,“我过来,你不乐意?”
史青险些被吓到,定睛辨认半晌,拖长语调,“哦,原来是赵无极同学,许久不见了。”
赵无极的目光黏在史青腰间悬挂的龟壳上,艰难移开,“龟壳卖不卖?我出千金。”
史青瞪他一眼,“我阿父阿母留给我的,万金也不卖。”
赵无极恼了,“这龟壳可是穆风大师游历诸国,亲自到楚国挑选出的至宝。我真不知,穆风大师天下闻名,是当年最杰出的卜师,竟然会有你这样将龟壳当做装饰品晃来晃去的后人!”
史青做个鬼脸,“略,谁让你崇敬的穆风大师是我阿父咯~我就是不给你。”
赵无极气得跳脚,指着白石道:“还有他,一个哑巴奴隶,凭什么和我一起站在这里?我要求学官将他赶出学宫!”
史青神色凝重了,悄悄握紧白石。时与见势不对,悄悄溜了。
史青亮出袖子里的令牌,嗓音清亮有力,足以让聚拢来的学子听得清清楚楚,“齐国的太子殿下已经亲自除去了白石的奴隶身份。此处乃是稷下学宫,尔等食齐粮俸,连太子的命令,也敢无视吗?”
寻常人会被吓到,赵无极可不会。
赵无极牵唇冷笑,“非是我看不起他曾出身奴隶。自古以来,以奴隶之身位居一国将相者,不在少数。可那些人,或有过人之智,或有满腹韬略。而他——”赵无极指向白石,周围人的目光也跟着他转移到白石身上,“他一介哑巴,纵然武力超群,顶破了天也只配做个近卫。将来到了战场上,将军连发号施令都做不到,岂不是让兵士白白送死,葬送国家基业?”
“是啊是啊,田老将军问:‘置之死地而后生’,诸生当做何解?谁人不能答上一二,唯有那个哑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白石只是生病了,”史青视线扫视众人,“在他病好前,我便是他的喉舌。诸位若有不满,尽可来论。”
众学子皆知史青与秦渊关系匪浅,莫敢上前。
赵无极道:“人在死境之中,要么奋力反抗,要么接受死亡。这些上了战场的士兵,个个都有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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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爹娘要供养,又岂肯轻易送死?我阿父军中,曾有士兵一日只能慢悠悠跑上二十里地。但那夜他在山上望哨时遇见了饿狼,孤身一人,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从山上跑回营寨,从狼口下活下来。若军中人人士气高涨至此,又怎愁不能破敌?”
“是极,是极。”
“这样一队士兵,就是遇上虎狼之师,也有一席胜算!”
“如何?”赵无极笑着看向白石,“我已是对你开恩,只说了最粗浅的论断。但看你哑巴成这样,想来也说不出什么高论。”
史青握着白石的手,轻轻晃了晃,小声道:“白石,别怕,他就是个小人。”
白石回握史青,紧张地扯出个笑,伸手对史青比划。
史青眼睛一亮,认真看着,高声道:“我们家白石说:确然如此。然而‘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该做为常规战术来使用。人若能稳操胜券,又何必将自己置于濒死的险境?倘若行差步错,就是全军覆没。故而此战术,只能在战局极端不利的状况下使用,用上全部筹码,去赌一个可能。”
赵无极张口欲驳斥,忽有一阵爽朗笑声传来。
“不错,”田老将军卸甲归田,但依旧魁梧有力,捻须笑道,“身为将领,若到了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上天的地步,已是无力至极。只有走投无路的将领,才会使出这样的计谋。但凡手上依旧有底牌,都不该轻易选择这样被动的战略。”
田老将军望向四下学子,“老夫让你们探讨,却没有说,老夫给的话,就一定是对的。”
赵无极脸涨红,“可是将军,我不服。白石是个哑巴,那段话却是出自史青之口,至于白石心中所想,无人得知。焉知史青没有助他作弊?”
不少学子深表赞同。
田老将军气定神闲,看向史青和白石,“你们二人,又当如何证明?”
白石点点头,史青道:“将军,请您出题。这次,我绝不干涉。上述之话,也确是白石心中所想。”
田老先生慢悠悠出了一题。
不止周围学子呼难,赵无极也白了脸。赵无极望向几个声名在外的兵家子弟,只见他们也皱着眉头苦心思索。
史青问:“可有绢帛?”
无人回应。
赵无极撇嘴笑,“喂,你还想拿绢帛给他写字不成?绢帛多金贵,你连衣服都穿麻衣,却拿绢帛给他写字,有这个钱吗?”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史青遂走到赵无极那儿,抽出他背后长剑,“借剑一用。”
赵无极无比肯定,史青就是故意的。他的宝剑,竟然被史青用在割袍子割衣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事上!
截下来的布料,被史青铺在石头上。时与不知何时捧着砚台和水过来了,跑得满头大汗,“我来磨墨。看什么看?我可没有临阵而逃。
白石便提起笔,蘸满了墨汁,全神贯注地写起了字。
他写得十分流畅,乍一看,同从小就识文断字的公卿子弟也无甚区别。
学子们惊愕了,围在白石周围,见白石笔下的字,端正有力,自有风骨。
“这、这,这年头,奴隶都会写字了?”
“废话,我家奴隶都不会!”
“他从哪儿学的呀?这,妙,妙啊!我从没想过,原来还能从此处破题,实在是太妙了!”
“非熟读兵书、天资聪颖,绝对写不出来这话!”
他们虽然追逐名利权势,可能进入稷下学宫,个个都有些许过人之处。见了才高之人,敬仰仰慕,尊重不已。
田老将军拿起麻布看,掠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着实可惜白石是个哑巴,“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一语激起千层浪。
即使是赵无极,也不得不承认,白石的命,真的变了。
再也不是他能随意鄙薄轻视的奴隶。
而这一切……赵无极咬牙望向史青。
都和这个秀气斯文的小顽固脱不了干系!
12. 第 12 章
秦渊听说了白石的事,还命潦收给白石配了一把宝刀。
潦收哪里不知道,这是爱屋及乌了,因为他家殿下同史青是个知交,故而看白石也顺眼。
史青回来得晚,还不知道这件事。等知道后,潦收又不肯收回去。他们两个只好将宝刀供在刀墩架上。
秦渊最近又忙忙碌碌的,许久不回学舍。史青很开心,每天和白石到山上打猎挖草药,偶尔砍些柴草,下山换刀币。有时天太热,还能到山上洗个澡。
这天,史青跑得满头大汗,兴冲冲回来,“白石,你猜什么熟啦?”
学舍门口有几个侍卫把守,史青进门,白石安安静静坐在树下。他对面是个青年男子,斯文白净,唇畔含笑,一双丹凤眼却生得分外凌厉。
“你就是史青?幸会,我是悬清。郑师时常提起你,恰好守藏室韦编多绝,我便来问问你,不知你是否有空闲到守藏室帮忙?事成之后,有两块金饼奉上。”
“当然,”一听是郑师,史青就笑弯了眼,将樱桃泡在水瓮里洗了洗,分给白石和悬清,“最先熟的樱桃,甜甜的,有那么一丁点酸。”
悬清尝了尝,颔首道:“若是制成樱桃酱,烧饭时放上些许,或是当做蘸料用,就又多增一剂酸味。”
史青眼眸一亮,“我祖父说,南方的楚人擅长将糯米制成酒曲,做出来的酒十分美味。有一年,我祖父学着楚人,将一坛红柿撒上咽酵存,你猜味道如何?”
悬清笑道:“莫不是酒味?但我家中酿果酒,浆人通常要放糖。你们放了盐,这我倒猜不出是什么。”
史青已觉相见恨晚了,“是酸的,比樱桃酱还酸许多。樱桃酱浓稠,但祖父酿的柿子水却和酒浆一样稀薄,入汤则融,鲜而开胃。”
悬清道:“若有一日,我到了你家,定要上门讨一蛊汤喝。”
“那是自然,”史青把换来的刀币交给白石,和悬清并排去守藏室。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都对彼此很有好感。
悬清是史青在稷下学宫里遇到的为数不多的正常人,还是个十分投机的朋友,不知不觉便聊了许多。
夕阳渐渐垂落,金黄余晖洒进守藏室。
守藏室内书架林立,遮住了日光。即使是白日入内,进入深处,也望望要提着烛台灯笼才能看清楚。
秦渊迈着长腿来寻史青,就见史青和那悬清挽着袖子一前一后出来,说说笑笑好不自在,手里的托盘上各自放着些散乱简牍。
他耳力好,遥遥地,就听到两人在探讨樟树粉和花椒粉哪个更适合撒在书架上防虫防潮,还打着商量这几日要一起将守藏室里断开的韦编续上,好让那些简牍不要失散。
“那些简牍好重,我有一次端着一卷论文,二三四卷竹简,进了门就险些摔倒……”
史青还笑嘻嘻说着些她在家里帮祖父整守藏室的趣事,冷不丁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秦渊问:“摔了吗?”
史青吓得身子一抖,看清是秦渊,长舒一口气,“没摔。”相比起时时相见的秦渊,史青对悬清这位新朋友更新奇,眉眼弯弯如月牙,“你方才说,你喜欢钻研什么呀?”
悬清道:“帝王之术。”
史青一时懵懵的,“我从没听过。”
“我也知之不深。你若想听,我讲给你,”悬清笑了,领着史青将简牍放在院中石案上。日头沉下去,天幕灰蓝,蚊虫出没。悬清燃了烛火,点了驱虫香,就着火光整理竹简。
史青歪头思索一瞬,手里的托盘已经被秦渊接过去了,便跟着秦渊一起围着石案跪坐下。
“真能讲给我听吗?不麻烦你?”史青眼眸锃亮,目不转睛盯着悬清看。
悬清笑道:“不麻烦。我是从郑师那里学来的。郑师肯让你进守藏室,就不会介意我对你讲这些。”
史青小小欢呼一声,“悬清,你真好。我明天还给你摘樱桃!”
秦渊皱着眉,在案下戳史青,“天都黑了,你不睡觉?”
史青怕痒,挪得离他远了些,“你困就自己走嘛,天晚了白石会来接我的。”
秦渊板着脸,抱臂坐着。
悬清推开竹简,食指蘸着水翁中的水,将烛台移近,在石案上曲曲折折画着,蜿蜒的曲线勾勒出一张生动的舆图。
史青见秦渊目光一直落在舆图上,便悄声提醒,“是周威烈王时候的诸侯国土。”
悬清颔首:“正是。”
他略有诧异。这一片大小不一的圈圈画画,全无标志物,史青也能一眼看出是何时舆图?
史青抿唇笑,“每位周王即位,我家都会画一幅新的舆图。”
悬清指尖悬在西边一方大国上,“周有礼制,而周天子自坏之。自三家分晋始,天下之乱久矣。倘或周天子不为韩、赵、魏三家正名,则三家为悖逆之臣,天下得而诛之。可周天子非但不这样做,反而为三家立名。自此之后,若有乱臣贼子,不但不引以为鉴,反而跃跃欲试,妄图将主君取而代之。”
秦渊嗤笑,“该死的总是要死的。就算周王不为三家立名又如何?不过是诸国各为利益,蚕食三家领土,暂时保全周王室颜面,让周王室暂且不蒙羞罢了。可到最后呢?周天子的名号,也只是各方诸侯谋求利益的旗帜罢了。单说最浅的,只要周王打不过诸侯,周王室的结局,就必然是走向衰亡。”
史青闷闷不乐,低头看着手指,一时没有心情参与进来。
悬清轻声问:“你哪里难受吗?”
史青眸子里渐渐氤氲上泪意,拿袖子胡乱擦过,望望悬清,又望望秦渊,忍不住伏在石案上,呜呜哭起来。
秦渊一时僵住了,知道史青喜欢周室,宽慰道:“太史青,你怕什么,就算周灭了,孤也能接你到秦国,总不会让你无家可归的。”
悬清眨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摇头道:“青,兴亡兼并,乃是天下常理,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阻挡。”
史青一抬头,被二人注视着,羞红了脸,面上泪痕纵横,“我知道。我只是想不到,届时若是我们三人也各自为敌,又该怎么办。”
悬清十分平静,“以后的事,谁说得准。青,周衰微,你有更好的选择,”他看向秦渊,微微笑了笑,“乱世之下,多得是没有受过君主恩惠,却要被连累着劳苦一生的人。你们守藏令史一脉,我也听说过,子嗣凋零,早已不得周王信赖,也被家族排斥到边缘,连维护守藏室里的简牍,大多都是贴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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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积蓄也渐渐败落。”
史青禁不住又要落泪,生生忍住了,“周再微弱,也为我提供一个保身之地,让我这么多年平平安安地长大。除了周,我哪里都不去。”
秦渊将剑排在案上,寒声道:“也没人逼着你去。没出息的东西,良禽尚只择木而栖,轮到人,反倒连畜生都不去。”
史青脸色青白红交错。
悬清递帕子给史青,露出个轻松又沉重的笑,“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人。我的国家也很微弱,这些年,我跟着郑师,每日刻苦钻研,就是为了找出能让我的国家强大起来的方法。可惜,我上给国君的谏言,国君从来不用。反倒是敌国,对我的谏言视若珍宝,进一步欺凌我的国家。”
秦渊自觉出口太重,轻咳一声,想给史青擦擦泪,史青躲了过去坐在悬清身旁。
他一时也悸悸的,不知该做些什么,又知不能什么都不做,遂趁着史青和悬清说话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往里插话。
幸而秦渊见识广博,跟得上两人的节奏。
史青已经抹了泪,和悬清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渐渐也没那般难受了。
告别时,两人颇有些依依惜别。
出了守藏室的围栏门,史青眼角余光瞥见秦渊寸步不离跟着,拔腿就跑。
秦渊一手提着史青后衣领,一手拿剑鞘抵着史青脖子,咬牙道:“你跑什么?”
史青瞪眼:“就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秦渊莫名心梗,“不许。”
史青道:“那你骂我畜生不如?”
秦渊语气别扭,“一时着急,口误。再说了,孤也没揍你。换了旁人,孤必定要打到他心服口服。”
史青睁大眼睛,挣扎道:“你还想揍我?”
秦渊道:“没。孤只是想带你回秦国。”
“可我不想去,”史青低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不能离开周。”
她一低头从剑鞘下躬身钻出去,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样。
秦渊下意识便追上去,从背后抱住史青。
史青狠狠踩在秦渊脚背上,听到秦渊的抽气声,冷声道:“放开我。”
秦渊一心解开两人心结,并不听史青的,“孤前番确是口不择言了,但并非讨厌你,也不是瞧不起你,只是怨你好路不走又坏路。那走起来多艰难,你自小又没受过什么苦头,能做一家之主了,反倒过得不如从前,多不值当。”
“你来秦国,孤随时都能封你做太史,还能赐给你食邑,”秦渊说了半晌,听不到史青回话,手背上却一颗颗温凉的泪珠子砸下来,当即惊了,将史青扳过来,“怎么回事?哪里弄疼你了?”
史青含泪躲了过去。秦渊欲要再问,白石已经从斜刺里冲过来,拉着史青手,圆睁双目怒视秦渊。
秦渊忍了又忍,看在史青的面子上,一拂袖独自回驿馆去了。
但走出一段,回首望见史青和白石携着手往山上走,眉心狠狠皱起。
心尖仿佛有根刺横着,秦渊只当是多年胜负欲作祟。从记事起,他想要什么,若没有,就算是争是抢,哪怕遍体鳞伤,也必须握在手里。
那个白石,能比他好吗?
13. 共泛舟
白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白石的手心很温暖,肩背也宽阔有力。
低矮的群山蜿蜒起伏,与原野交接,整体仍是开阔的,遮不住人往外望的视线。白日里举目四望,会觉无边无际、心胸开阔,飘飘然有吞吐天下之志。可夜间,月辉如霜,清冷孤寂,同样望不到尽头,只是那尽头变作黢黑一片。
两人爬上小山头,静静坐着。
史青靠在白石肩头,眼里的泪又扑簌簌落下来。
白石僵着,一动也不敢动,任凭她靠着肩头。
“秦渊比咱们家太子对我还好,”史青垂下眼眸,“可我就是不能去秦国。祖父,还有我阿父阿母一生心血都在守藏室里,我总不能丢下守藏室不管。我也喜欢洛邑,虽然那里很多讨厌的地方和讨厌的人,可是我还是想让它越来越好。”
“我是不是不该再和秦渊相处了?如果他一直对我这么好,以后也舍不得杀了我,可我却受人挑唆,害了他怎么办?”
白石摇摇头。
秦渊遥遥看着,先是见两人这么依偎着,瞳孔便微微有些颤抖,皱了剑眉凝神细看。
潦收是夜里悄悄寻来的,警惕地望着四周盯梢,防止有野兽或者刺客来袭。他肩膀忽然被人一碰,回头瞧见是他家殿下拍了他一下,挠头问:“怎么啦殿下?”
秦渊示意潦收看向山巅那两人。
史青已经打着哈欠躺下,枕在白石腿膝上。
秦渊心乱得很,一面觉得他二人这样子不成体统,简直是从未见过的状况。天下间,岂会有两个男子亲密至此?可另一面,却又忆起史青低低的嗓音,想起史青在守藏室里流着泪说不想以后与他们各自为敌,又想起史青说不想害了他。
于是便又觉得,若是史青此刻需要靠在他的肩头,他也不是不能容忍。
大丈夫,刀剑都忍得,忍不得六尺之躯乎?
潦收挠挠头,眸子里盛满疑惑。这场景,似乎是在哪儿见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山里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飞在空中,忽明忽暗,映在史青眼睛里,宛如流淌的星河一般璀璨。
“好漂亮的萤火虫。”
潦收猛然回神,看见他家殿下正专注地望着史青,眼里也是亮亮的。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忽然明白他想的是什么了,却不敢相信。
卫容那家伙,怎么还不回来?
……
史青夜里就在外面睡,不想回去见秦渊。但夜里有些冷,早起时史青打了几个喷嚏,就不敢留在外面了。当天夜里,史青估摸着秦渊睡着了,便推门悄摸摸回自己的西厢。
一进门,屋子里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忽明忽暗,或青或黄,在竹编的方灯笼里,明明灭灭,流淌生辉。
史青趴在案上,枕着胳膊看,戳了戳上面一层近乎透明的薄皮。
好近,她的鼻尖几乎能蹭到灯笼皮了。一只萤火虫拖着灯尾停在史青眼前,史青连它节肢上细微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嗅了嗅,认出这层剔透的薄皮是鱼皮。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史青抱起方灯,往门外走。
隔着帘幕,秦渊熟悉的嗓音传来,“你不喜欢?”
史青明白过来,“送我的?谢谢你,我很喜欢。”
秦渊问:“喜欢为何要丢出去?”
史青笑道:“不是丢出去啊。灯笼不透气,留它们在这里,会死的。”
秦渊接道:“死了再捉就是。”
史青一噎,“上苍有好生之德。若是因为我喜欢它们就要它们死,那我的喜欢,岂不是毒药?”
“才不是,”眼前这几道帘幕碍眼极了。幸而史青抱着灯笼,萤火虫的点点幽芒映在史青脸上,秦渊勉勉强强能认出史青此刻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他此时竟有几分不敢直视史青,更不敢去看史青的眉眼,“昨夜……孤非是存心说你,只是想请你同孤一起回秦国。”
史青眼眶又有些湿。换了旁的不在意的人,任凭他们骂出花来,史青都不带看一眼的。可偏偏是关系不错的秦渊,即使不轻不重抱怨一句,史青也难受得紧。
“小事了,昨夜的事我早就忘了。”
秦渊打帘走进来,燃起烛火,递帕子给史青,仔细去瞧,“真是小事,还能成这样子?你骂回来,或是打上几拳出出气。来。”
史青瞪眼,“都说了好了。”
秦渊狐疑地看看,“倘若一个月后,你再因此事闹别扭,孤可就不依你了。”
史青转身去放萤火虫。
秦渊抱臂倚在门上,看史青仰着头放萤火虫,“明日孤无事。”
史青疑惑,“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她一直知道秦渊整日里忙忙碌碌的。那两个月里,虽然秦渊不在临淄,但临淄中依旧传遍了秦渊的事迹。
今日拔三城,明日拔五城……即使有些夸张在,可这般锐不可当,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到洛邑吧?
“想什么呢,”秦渊在史青眼前挥挥手,看着史青悄悄往后退,蓦地有些不满,“明日带你出去游湖。”
史青白净脸庞上浮上些许犹豫。
秦渊从没这么耐心过,“哪里不妥?”
史青道:“我不想看湖,我想看海。”
秦渊默默算了算,挤不出时间,清咳一声,“等过上几年,天下安定了,孤再带你看海。”
史青摇摇头,“算了,湖和海都一样。”
秦渊便要张口保证,临开口时,又怔住了。
太史青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交朋友,需得这样为朋友着想?
他终究有些抓心挠肺,遂折身回去了。
……
翌日,史青照旧早早起床,和白石一起到原野上练习射御。
牧牛小童倒立在牛背上,瞧见史青,便眉开眼笑打招呼,将兽人聚落里的奴隶们送的土物交给史青。
小童脸颊红扑扑,满目向往,压低嗓音,雀跃道:“医士大人,我和阿父阿母近日就要逃到秦国了。听说秦国奖励耕战,种田种得好,还能得到国君嘉奖呢。”
“恭喜,”史青揉揉小童柔软的发顶。小童很稳重,她平日里只见过他专注地放牛或是悄悄抹泪的模样,鲜少见到他这么欢喜,“这些药你拿着,应急用,功效我讲给你听。路上若要祛风邪或清疮防虫,酌情使用。”
小童软着嗓音应好,又爬到牛背上,吹着竹笛骑牛走了。
史青又送白石去田老将军那里,随后便在守藏室和悬清整理竹简。这般消磨光阴到了下午,史青去湖边等秦渊。
秦渊已经到了,换了身玄色箭袖,绣着金边,愈发衬得身姿挺拔,凛冽如松。
史青想多看两眼,潦收忽然走过来,挡住了史青的视线。
“要大些的舟,还是小些的?”
“小舟,”史青疑惑,“只有我们三个吗?”
潦收咋舌,酸道:“当然不是。只有你和我家殿下两个人。”
“哦,”史青视线越过潦收和秦渊,看向舟上一盘盘水灵灵香喷喷的瓜果点心,搓搓手,“怪不好意思的。”
潦收眼睛睁得滚圆,鼻孔里呼呼出气。
史青转头问:“你为什么瞪我呀?”
顶着秦渊冷嗖嗖的目光,潦收连忙露出个和善的笑:“没,我练功呢。”
一叶扁舟,飘飘荡荡。碧湖如镜,芙蕖四缀。金乌缓缓下落,日光稍显和缓,源源不断的水汽从湖中浮来,被夏风送在人脸上,凉润润的。
史青禁不住喟叹一声,捻起一块淡粉色糕点送入口中,享受这难得的休憩时光。
秦渊微微皱眉,“你能吃?平日里请你用膳,为何不用?”
史青捏着那朵被做成桃花状的糕点摇了摇,“可这些,不是你拿给我赔罪的吗?我不吃你岂不是要胡思乱想。再说了,我和白石又不是吃不上饭,用不着整日里吃你们的。我祖父不喜欢。”
秦渊道:“孤岂会胡思乱想?”
“好了好了,你不会,”史青捋下一颗葡萄,张开手心递给秦渊,抬抬下巴,“说这么久,渴了吧?”
秦渊统共只讲了两句话,既不累也不渴,但还是接了过来。
一带能听到悠扬的渔歌声,小童捧着菱角在卖。史青买了些许尝尝味道,便百无聊赖地欣赏周围湖光山色,去看那湖里各色亭亭玉立的莲花和淡黄睡莲。她耸耸鼻尖猛吸几口气,只觉得香味也淡淡的。
秦渊眸光渐渐温煦,折了一枝莲蓬,“吃不吃莲子?”
史青立时打起精神,双眸熠熠生辉,“怎么吃?”
秦渊从墨绿莲蓬中剥出三颗白白胖胖的圆润莲子,分出两颗留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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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剩下一颗连同莲蓬一起塞给史青,“剥开吃。”
史青捏着莲子举到眼前,看了一瞬,往口中送。
秦渊拦住了,忍笑道:“你像孤这样,扒开莲子外面一层皮,里面的就是能吃的。”
“谢谢。”史青看着秦渊,见秦渊果真将莲子整个吃下,俊逸的脸庞上没有丝毫异样,便打消了疑心,也将莲子一口吞下。
“——好苦”,苦涩在舌尖炸开,史青脸皱巴在一起,连吞了好几颗汁水丰盈的葡萄,当下嘴巴里是又酸又甜又苦。
秦渊朗笑,剥开莲子,将内里一片绿芽挑出来,凑到史青身前,“喏,这下不苦了。”
史青恼了,拿莲蓬打开他的手。
秦渊唇畔笑意未消,就这般看着史青。
史青将莲子一颗颗抠出来砸过去,微红着脸恼羞成怒,“骗子,你吃个够!”
秦渊伸手接住,一颗颗尽数投入口中,笑道:“你剥的莲子这么甜,怎么不自己吃?”
史青食指颤着指向秦渊,一口气上不来,将莲蓬也甩给他,仰枕在船头,一臂垫在脑下,一手拿瓜果吃。
秦渊扔了莲蓬,问了几句话,史青都不理,顿时满头雾水。
“硌不硌?孤的衣裳给你垫着。”
史青坚决不理会秦渊,余光却瞥见秦渊低着头摸索腰间钩带,登时捂住了眼,“你别脱衣裳呐,简直是、有辱斯文!”
秦渊便停下了,“只是怕你硌着。”
史青从眼缝里看秦渊,长舒一口气,放下捂眼的手,指指秦渊又指指自己,对这待遇深表疑惑,“你是太子,还是我是太子?怎么怪怪的。”
秦渊脑海里闪过什么,却太快了,一时没捉住,定神道:“孤是礼贤下士。”
他太坚定,史青顺着想了想,点头道:“那他们肯定都喜欢你。”
钱多、事少、受看重,年年开疆拓土,还有这么轻松惬意的舒适时光。要不是史青还有些底线,也要跑到秦国去了。
秦渊呼吸一窒,目光灼灼望着史青,看了许久也没从史青脸上看出什么,愤愤道:“也不是谁都肯承情。”
日光太温暖,朦朦的困意涌上史青心头。史青那只去摸葡萄的手,转而落在了船舷上,悠悠地搭着,嗓音模糊,“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不必忧心。”
秦渊剑眉微皱,回眸见史青睡着了,不禁掠上些无奈。
他十六岁时,夜间都抱剑而眠,何曾有这么不设防的时候。
史青翻身侧睡,脸颊枕在胳膊上,手垂落在船侧,悬在湖面上。鲜红的鱼儿摇曳着尾巴,路过史青素白的手,微做停留。
一浓一淡,猛然攫住了秦渊,盯着那尾红鱼,倾身去赶。
船身一晃,史青手浸入冰凉的湖水中,霎时便醒了,甩甩手上水珠,手背抵在额上,懊恼道:“我睡着了?下次叫我就好,干等着多无聊。”
秦渊收回手,若无其事,“不过片刻功夫,算不得什么。”
史青坐起来,渐渐适应了天光,“你怎么看着我?”
秦渊道:“簪子快掉了。”
史青哦了一声,“那我再簪一遍。”
秦渊四下望望,正欲问史青好了没,就看到史青咬着簪子歪着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指穿梭在乌发间。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史青弯唇笑,却被嘴里的木簪阻得长而方。
仿佛有什么,一瞬便击中秦渊的心。那颗藏在胸腔下的心,噗通、噗通、噗通地跳。
史青扎了头发,圆乎乎一团定在脑袋后,看秦渊一动不动,便慢吞吞问:“难道我吓到你了?你今日好生古怪。”
这种心脏狂跳的感觉,秦渊见过许多次,只可能是一种情况。
秦渊手握上腰间长剑,狭长凤眸微眯眼,拿剑将史青压倒,慎重道:“有刺客。”
史青心脏也砰砰狂跳了,不敢乱动,努力瑟缩在船身里,祈求浓密的荷叶芙蕖能挡住他们的踪迹,让刺客晚些找来。
可这般过了一刻钟,史青腰都酸了,和同样躬身的秦渊四目相视,小声问:“刺客呢?”
秦渊挪开目光,从接叶连花的荷丛中探出头,极目远眺,望见了岸边的潦收,“已被潦收擒获。”
史青道:“潦收真能干。”
秦渊十分平静,“还差些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