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有风,灯火如故》 第1章 夜灯 乾元三年三月初七,夜寂如墨。 京中春寒未退,宫墙上覆着薄霜,风声却诡异地带着一点湿腥。 内侍司的小太监刘小顺正值夜班,提着灯笼在御苑外巡夜。那盏灯摇摇晃晃,烛火忽明忽暗。 他正打算打个哈欠,却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吱呀——”的轻响。 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夜中刺得人心头一颤。 那声音,从冷宫方向传来。 刘小顺顿时清醒过来。 “冷……冷宫?” 他呆立原地,浑身发冷。 那是宫中连太监都避之不及的地方。三年前沈贵妃在那赐死后,整座冷宫就被封禁。 自那夜起,每到子时,那里便会亮起一盏灯。 风掠过枯枝,烛光颤了几下。 他本想装作没听见,却鬼使神差地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只见,黑暗的尽头,那处荒废的宫门后,果然有一道光。 昏黄的。 孤单的。 就像有人在黑暗中,独自点燃了一盏灯。 刘小顺打了个寒噤,手一抖,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烛火熄灭。 他弯腰去拾时,却听见那头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女子的,轻柔、缠绵,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空洞感。 “陛下……妾身在此……” 声音几乎被风吞没,但他听得真切。 刘小顺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跑回去。 御书房中,烛火摇曳。 皇帝萧景琛倚坐案后,翻着奏章。烛泪沿着银烛台缓缓流下,他的手指在案面轻轻敲击。 “陛下,夜已深,请早些歇息。”太监总管温言劝道。 萧景琛不语,只是抬眼望向窗外。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冷得像刀。 他近来夜夜梦见她。 梦中的沈如晚总是穿着那件梨花白宫裙,笑意温柔,发间的金步摇轻轻晃着。 她坐在冷宫旧榻上,手里捧着一盏小灯,对他说: “陛下,可愿再赐妾身一盏油?” 他答不出。 每次她伸手,那盏灯就灭。 然后他便从梦中惊醒。 今夜,他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指上竟有一层油腻的香灰。 熟悉的香气隐隐飘散——那是她生前爱用的香,名曰“归魂”。 翌日清晨,宫门未开,便有内侍跪在外头禀报:“陛下,冷宫……昨夜又亮灯了。” 御书房一时寂静。 温总管低声提醒:“陛下,冷宫多年封闭,无人敢近,也许只是风吹残烛——” “风能吹亮灯?” 萧景琛声音平静,却带着冷意。 他起身,披上外袍,往外走去。 “备轿,去冷宫。” 冷宫位于皇城最北端。 自从沈贵妃赐死后,这里杂草丛生、青瓦残碎。昔日宫殿辉煌,如今只余阴影。 风掠过瓦檐,发出“呜——”的低鸣。 天色微亮,晨雾笼罩。远远望去,冷宫像是沉睡在雾中的怪兽。 “陛下,小心,地滑——”温总管在后方提醒。 萧景琛微微抬手,示意众人止步,独自走向那扇半掩的宫门。 他伸手推门。 “吱——” 门轴生锈的声音响起,灰尘漫天。 屋中一片漆黑。只有桌上,一盏铜灯静静燃着。 火光微弱,却异常稳定。 他走近几步,才看清——灯盏底部,竟有几滴暗红的血。 血迹已干,却似昨日方落。 空气中飘着香气。 那熟悉的归魂香。 萧景琛的呼吸在这一刻骤然停顿。 风从窗缝灌入,灯火轻颤。 火光映在墙上,似有人影一晃。 他猛地转身—— 那影子,竟与沈如晚生前的身形一般无二。 他下意识地唤:“如晚?” 无声。 唯有灯光摇曳,照出他自己苍白的面容。 “陛下。”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那声音平稳、柔和,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疏离。 一个穿青袍的男子走进来,手持药箱,容貌清俊,眉目如墨。 “微臣顾棠,奉召前来。” 萧景琛转头,目光冷冽:“你知道这灯?” 顾棠淡淡一笑:“微臣知一点旧事。” 他俯身查看灯盏,手指沾了点灯油,嗅了嗅,神色一凛。 “陛下,这灯……不是油燃的。” “那是什么?” “是血。人的血。” 萧景琛眉心一跳。 顾棠直起身来,语气平静:“三年前,沈贵妃死后,微臣奉命验尸。她的血中混有归魂香成分——可延魂七日。 若用此血点灯,灯不灭,魂不散。” 空气凝固。 萧景琛盯着那盏灯,眼中光暗交错。 风又起。 灯火摇曳,仿佛笑了一下。 夜再深,月如钩。 皇帝回宫后彻夜未眠。 忽然,一阵冷风掠过寝殿。 他抬头,窗外竟有一缕灯光在晃动。 那光,不在远处。 就在殿门外。 他起身走过去,门一推开,烛光熄灭。 只剩那一盏灯。 灯下,立着一个女子。 她白衣胜雪,发披至腰,唇色淡如纸。 风过时,她缓缓抬头。 那张脸,三年前早已随棺封土—— 如今,却在灯下微微一笑。 “陛下。” 她的声音轻柔,几乎和风声融为一体。 “妾身在此。” 第2章 冷宫有风 冷宫的门在风中吱呀作响。 那盏灯,自昨夜之后,再未熄灭。 宫人们避之如瘟,传言冷宫夜里“有人影浮动”,更有人说听见了女子低笑。 传言一日盛过一日。 而那笑声,听者无不寒入骨髓。 早朝散后,御书房内气息凝重。 温总管躬身道:“陛下,今晨巡宫人回报,冷宫灯火仍亮,属下不敢妄动。” 萧景琛抬眼,眸色冷淡。 “顾棠可在?” “在外候旨。” “宣。” 不多时,那位青袍御医缓缓步入殿中。 他神色温润,手中依旧提着那只古旧药箱,腰间悬着一串檀木香珠。 “臣见过陛下。” “昨夜那灯,你怎么看?”萧景琛直截了当地问。 顾棠垂眸片刻,淡淡道:“陛下,臣以为……那灯并非人间之物。” “何意?” “灯以魂燃,灯灭则魂散。三年前沈贵妃死后血中留香,那香名为‘归魂’,源自巫蛊旧术——用以牵魂不散。 若她真以此血点灯,那么那盏灯,便是她的‘归路’。” 萧景琛沉默半晌,低声道:“你是说,她还在?” 顾棠抬眸,目光深不可测:“或者说,她未走。” 午后风急,宫墙上卷起尘灰。 禁卫奉命封锁冷宫,设香灰界线,不许任何人靠近。 夜幕再度降临时,天边积云沉重,雷声远远滚来。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那座破败宫殿。 ——冷宫的灯,仍在燃烧。 半夜,值守的侍卫被冷风惊醒。 他揉了揉眼,看到灯光在宫门缝里摇曳。 “奇怪……明明封了门……” 他下意识往前走,却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外头,而是——在他身后。 那脚步声轻柔,像是赤足踩在地上的声音,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谁?”他猛然回头。 空无一人。 唯有那盏灯,隔着门缝,轻轻晃了一下。 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肩头一凉。 一股冰冷的气息从后颈掠过。 他僵着身子,不敢动。 耳边传来女人柔软的声音—— “帮我……添一盏油。” 侍卫惨叫一声,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等人赶来时,他已经倒在地上,面色惨白,瞳孔放大,口中仍含着一个字: “灯……” 顾棠在次日清晨受召入宫验尸。 尸体无外伤,唯脖颈处有一道细微的血印,如绳索缠过。 “血尽而死。”顾棠低声道。 “有人吸了他的血。” 萧景琛神色阴沉。 “冷宫封锁后,谁能进出?” “没人,陛下。属下守了一夜。”温总管瑟瑟发抖。 顾棠抬手擦去尸体唇角的一点红,放在鼻尖轻嗅。 “归魂香。” 他起身,语气冷静得近乎无情:“陛下,那盏灯,在吸人的气血。” 夜,又深了。 冷宫之中,灯火微亮。 铜灯旁,一缕烟气袅袅升起,化作一个女子的轮廓。 她穿着白衣,神色温柔,却眼眸空洞。 她伸手抚过那盏灯,轻声呢喃: “陛下……您终于来看妾身了吗?” 风从门缝钻进,带着细碎的低语。 似有人在回应她——那声音轻轻一叹,像极了梦中人的回音。 御书房内,萧景琛案前烛火未熄。 他一夜无眠,眼中血丝隐现。 他听到风声,低低的、仿佛来自心底。 “陛下……” 他猛然抬头。 窗外,烛火摇曳。那一瞬,他看见窗纸上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正立于灯下。 他颤着手,缓缓推开窗。 夜风掠过,灯火扑闪。 空无一人。 唯有那盏灯,不知何时,已被摆在了他的案前。 灯下,一行细字: “妾身在此,候陛下三年。灯火未灭,心火未息。” 墨迹未干。 香气,正是归魂香。 第3章 旧梦 萧景琛已连续三夜无眠。 冷宫的灯还在燃,归魂香的气味却渗进了整个寝殿。 他起初以为只是幻觉,直到那盏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案头—— 灯油盈满,火焰不灭。 火光中,时常有影子一闪而过,如她手腕上的玉镯。 这一夜,他又做梦了。 梦里,他站在冷宫门外,大雪纷飞。 沈如晚跪在雪地中,素衣单薄。她抬头看他,唇色惨白,眸中满是痛。 “陛下……” “臣妾……不是叛党。” 他记得自己当时心如刀割,却仍抬手。 ——“赐死。” 她笑了。 “好。” 那笑像是融雪前的一滴泪,落在他掌心,化为冰凉的血。 他惊醒时,仍能感到掌心湿热。 低头一看,竟真有一滴血,鲜红淋漓。 殿外的风忽然灌入,灯火猛地一跳。 ——火光中,她的影子又出现了。 这一次,不再是幻。 她缓缓转身,眉眼依旧,唇角带笑。 “陛下,您……梦到了我。” 萧景琛僵在原地,喉咙干涩:“你是人是鬼?” 沈如晚低头,指尖抚过铜灯:“若妾身是鬼,陛下愿收留否?” 她抬起的手纤细而白,触到他的脸。 那一瞬间,他的皮肤被寒气刺痛。 她的指尖,如冰,却有泪的温度。 “你为何不走?” “妾身不能走。” 她轻轻一笑,笑意中带着哀:“当年赐死之命,并非陛下亲笔。” “你说什么?” “妾身死时,执刑的宫女换了人……那日冷宫之门未曾封。” 她伸出手,掌心浮现一道血色印痕:“妾身是被活活掐断喉咙的。”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忽然一颤,像被什么拉扯般,身影在灯火中摇晃。 “有人不让我说……陛下,小心——” 话音戛然而止。 灯火骤灭。 “来人——!” 萧景琛怒喝,可御前无人。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那盏灯仍冒着一缕青烟。 烟雾中,似有两行血泪缓缓滑下灯面。 顾棠匆忙赶来,见状眉头一皱:“陛下,可又梦见沈娘娘?” “她就在此。”萧景琛声音发颤,“方才……还与我说话。” 顾棠走近那盏灯,伸手探了探。 指尖一触,立刻被灼伤。 “此灯——不该存在于人间。” 他抬起头,神情罕见地冷冽:“陛下,沈娘娘的魂被困在灯中。若不熄此灯,终有一日,她会被灯火反噬,魂飞魄散。” 萧景琛的手指紧握成拳。 “若我熄灯,她便真死了,对吗?” “是。” “那便由朕亲手……守这盏灯。” 顾棠凝视他良久,低声一叹:“陛下,您不懂,这盏灯吸的不止她的魂,还有您的命。” 夜深。 风过冷宫,那灯又亮了。 沈如晚立在灯前,神色宁静,似笑非笑。 她的指尖轻轻拈起火焰。 “陛下,妾身不想走。 若灯不灭,妾身便能一直等您。” 风声呼啸,吹散一缕香灰。 她的影子,被火光映在墙上—— 越来越长,越来越瘦,直到化成了一团黑影,钻进了灯心。 “梦是活人的执念,灯是死者的归路。 她在梦里不肯走,他在梦外不敢醒。” 第4章 灯下人 那夜之后,萧景琛将那盏铜灯带入寝殿。 他命人每日添油三次,不得让火熄。 冷宫的门从此封闭,却无人敢靠近。 风从裂缝钻入,带出低低的呢喃声,仿佛在诉怨。 三日后,顾棠上奏—— “臣查得,当年赐死沈贵妃之事,有三处疑点: 其一,诏书墨迹并非圣笔; 其二,行刑宫人皆无踪; 其三,沈贵妃尸体未见于冷宫内,唯有半盏铜灯、数滴血迹。” 御书房内寂静得连烛声都清晰。 萧景琛紧抿着唇,问:“你的意思?” 顾棠抬眼,语气轻缓,却带着一丝凉意: “沈贵妃……或许并未死。” 殿内空气骤冷。 萧景琛神情微变:“朕亲下圣旨,怎么可能——” “陛下,那日圣旨非您亲笔。诏纸上墨迹属伪,字形虽仿,笔力不同。” 顾棠一字一句地道:“若臣所料不差,那赐死诏书……乃是伪诏。” 宫门外风声渐起,卷起御案上的奏折,纸张飞散。 烛火跳动,光影摇晃,映出两人神色。 “谁有胆伪诏?”萧景琛咬紧牙关。 “有人想让她死,也有人想让她‘假死’。”顾棠冷冷地笑了一下。 “臣查得,当年看守冷宫的,是刑部尚书之女——陆青鹭。” 萧景琛眉心一紧。 “陆青鹭?她三年前暴病身亡。” “暴病?”顾棠的语气有些讥讽,“若真是病死,何来颈骨碎裂?她是被人勒死的。” “而勒她的人……左手食指残缺。” 话音落下,殿内的烛火忽然一灭。 四周陷入死寂。 “是谁!”温总管大喊。 无人应声。 忽然,烛台的火重新燃起——却不是人点的,而是铜灯自己亮了起来。 顾棠与萧景琛同时转头。 那盏灯静静立于桌上,灯心里,缓缓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 正是沈如晚。 她的表情空寂,嘴角微微勾起。 灯光之下,她的唇动了动,发出极轻的声音: “顾棠……你……骗了我。” 那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耳边。 顾棠的指尖一僵,神色第一次微变。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 话未完,灯心骤然爆出一声闷响。 火焰跳高,化作人形—— 沈如晚的影子,从火焰里缓缓走出。 她仍穿着三年前那袭白衣,发间插着残破的玉钗。 脚步轻盈,衣袂微动,却无半点声息。 “顾棠。”她的声音几乎是低语。 “当年你说,只要我信你,我就能活。” 顾棠神情复杂,缓缓跪下。 “娘娘,臣当年……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她笑了。笑容慢慢裂开,眼中却流下血泪。 “那妾身死时,为何看见你站在刑架旁?” 顾棠抬头,神色骤冷:“娘娘,您死,不是臣之罪。是天命。” 沈如晚的笑声渐渐变低,化作风声,吹熄了所有烛火。 黑暗之中,萧景琛听到她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陛下,妾身的死,不在那日。 而在您转身之后的那一刻。” 灯火再次燃起。 沈如晚的影子已经不见,唯有灯面上留下一行红痕—— 像是有人用血指写下的字。 > “顾棠负我,陛下忘我。” 顾棠默默起身,神色森然。 “她知道了。” 萧景琛低声问:“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顾棠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光。 “陛下,若您想知道真相,就去冷宫北墙后。” 他顿了顿,语气冷如冰: “那儿埋着沈娘娘的尸。” “魂灯不熄,因尸未冷。 若灯照魂影,影下埋的,是她自己。” 第5章 灯影 夜色深得像墨。 风从冷宫的瓦缝灌入,卷起灰尘、瓦砾,还有久无人触的香灰。 冷宫北墙后,一处荒草半掩的地面。 顾棠跪在地上,指尖轻轻拨开泥土。 月光如寒刃,照亮了埋在地下的一截白骨。 骨上的金丝缠绕未腐,那是沈如晚昔日的发缚。 萧景琛立在他身后,神情一寸寸冰冷。 “真的是她?” “衣缕相符,腕骨处有旧伤,正是娘娘三年前受刑时所折。” 顾棠语气低缓,“她死在此处,非赐死之室。” “赐死冷宫,尸却埋于此——”萧景琛冷笑一声,“好一个假死。” 顾棠轻声道:“更像是……有人不许她死透。” 就在此时,冷风忽然倒灌。 那盏随行的魂灯,明明无油,却自己燃起。 萧景琛下意识退半步,火光照在泥土间,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那影不是他,也不是顾棠。 而是一个披发女子。 她的轮廓在火中浮动,影子无声地抬起手,指向泥中白骨。 顾棠脸色一变:“陛下,莫看!” 但萧景琛已被那影吸引,目光与影重叠的一瞬—— 他仿佛看见了沈如晚。 她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笑,唇动了动: “陛下……妾身冷。” 下一刻,灯影剧烈摇晃,火光“噗”的一声炸开。 风声呼啸,灯熄。 泥土深处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扭断。 “顾棠!” 萧景琛猛地跪下,伸手去探那白骨。 可手指刚触及,血便顺着指缝流出。 ——白骨在渗血。 顾棠神色大变,猛然拽住他:“陛下退后!她的魂回了尸!” 萧景琛错愕地看着那具白骨缓缓起伏,骨节发出细微摩擦声。 血色一线一线顺着裂痕渗出,竟凝成了——指纹。 顾棠咬破指尖,将血滴入泥中,低声咒念: “灯以魂为火,以血为媒——归魂听命!” 灯焰忽明,火中显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影披发、素衣、面目模糊。 她的手缓缓抬起,似在抚摸空气。 顾棠强压声音:“娘娘,别出来——此身不容魂归!” 沈如晚的声音却在风中悠悠传来: “你骗我一次,还想骗第二次?” 顾棠脸色骤白。 萧景琛看着那团影一步步走近。 她的脚并不着地,所过之处,草木皆枯。 “如晚……”他低声唤。 女子停下,抬头。 她的脸在月光下逐渐清晰——竟与三年前无异,只是眼底一片死寂。 “陛下。” “妾身好冷。”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胸口。 一阵彻骨的冰意涌入,他几乎喘不过气。 顾棠疾声喝道:“娘娘若不离,灯灭魂散!” 沈如晚神情微怔,转头去看那盏铜灯。 火焰闪烁,仿佛也在挣扎。 她垂下眸,低声道: “原来……妾身,只是盏灯。” 灯焰“嘭”地一声坍塌。 她的影也随之碎裂,化作漫天灰光。 四周死寂。 泥中的白骨重新静止,血迹消散,只余那盏破灯,半明半灭。 萧景琛站起,神情空洞。 顾棠喘息片刻,缓缓抬头。 “陛下,沈娘娘……她未彻底消散。” 萧景琛冷声:“你什么意思?” 顾棠的目光落在那盏灯的阴影中。 火光摇曳——影子仍在。 只是,那影的脸,已经变成了萧景琛自己。 第6章 血灯 那盏灯被封于御书房内第三日,萧景琛的梦开始变得混乱。 梦境一开始总是熟悉的冷宫。 风声、香气、甚至墙上的苔痕,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只是——每一次醒来,梦里的细节都会改变。 沈如晚站的位置不同,表情不同,甚至她说的话,也越来越不像她。 “陛下……您在梦里忘了我。” “陛下,您看,我还在这。” “陛下,妾身不走了——” 她的声音一遍遍回响,轻柔又遥远,像是从灯芯深处传来。 顾棠奉旨查案的同时,也在观察陛下的状态。 他每日问诊,指尖搭在脉上,心底却越发沉。 “陛下近日是否常感心悸?” “夜不能寐,偶有幻象。”萧景琛平静地答。 “幻象?” “梦醒时,灯仍在亮。” 顾棠抬头,对上那双眼时,忽然明白—— 那不是“幻觉”,而是“执念”。 夜雨。 风打在宫墙上,溅起细碎的声响。 萧景琛独坐在御案前,手中握着那盏灯。 火光微弱,却极安静。 他闭上眼,耳边似乎传来女子的低语: “陛下,妾身并非怨,只是不甘。” 他睁开眼,四周仍是空无一人。 桌上堆着的奏折却全都被翻开,最后一页上,用朱砂写着几个字: > “冷宫北墙,不止一人。” 他心头一震,猛地起身。 顾棠那夜正守在殿外,见他披衣而出,急忙跟随。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长廊,风声掠过瓦脊,夜色深得如墨。 远处的灯影在雨中摇晃,映得人影模糊不清。 “陛下,您要去哪?” “冷宫。” 顾棠的脚步一滞。 “此时风大路滑,不宜前往。” “她在那。”萧景琛的声音低哑,“她在等我。” 顾棠欲言又止,只能跟随。 冷宫之门被推开,吱呀声在空荡中回荡。 墙上残灯摇曳,灰尘飞扬。 殿内空无一人,唯有一盏未灭的灯。 萧景琛走上前,手指触到灯座,忽然停下。 那灯座下,竟压着一张泛黄的纸。 他展开一看——是当年的赐死诏。 只是落款处的字迹,不是他的。 顾棠也愣住:“竟真是伪诏。” 萧景琛凝视着那几行字,忽然笑了一下。 “原来她死,连朕都不配知。” 灯火忽然跳动。 顾棠看见陛下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几乎要与墙上那团黑影重合。 “陛下,别靠太近。” “她在这。”萧景琛低声说。 “她在我影子里。” 他的话让顾棠心头一颤。 ——那不是幻觉,而是他自己的心在“投影”。 顾棠缓缓道:“陛下,灯不过是载体,影不过是心象。您见的,并非娘娘。” 萧景琛沉默半晌,忽然问:“若心中放不下,她是否就不会走?” “是人不放,不是魂未散。” 风声呼呼,灯焰轻颤。 萧景琛盯着那盏灯许久,伸手覆上灯盖。 “那便由朕亲手,熄她。” 灯焰渐弱,光芒一点点收拢。 就在那最后一刻,顾棠似乎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知是谁的。 翌日清晨,御书房窗外的风终于停了。 冷宫的灯火熄灭,香气也彻底散去。 顾棠立在门外,目光深远。 他知道——沈如晚未必真的消失。 也许,她只是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等。 等他,或等那盏灯,再次被点燃。 第7章 影中人 萧景琛自那夜后,三日未朝。 宫中谣言渐起,说陛下被鬼魅所扰,也有人说,冷宫余孽未净。 唯有顾棠知——真正让陛下沉默的,是那道伪诏。 “诏令落款的笔迹,是太傅沈长恕。” 顾棠将一卷密件放在案上,声音低沉,“沈如晚之父。” 萧景琛抬眼,目光如刃:“他亲手伪诏,赐死亲女?” “也许是权衡,也许……是救她。” “救她?”萧景琛轻笑,“那她如今安在?” 顾棠垂眸不语。 那盏灯此时被封于玉匣,置于书案一角。 灯灭三日,却仍带着淡淡的香气。 每当夜深,萧景琛总能闻到那香味从匣中渗出——冷、淡、却让人无法忽视。 那种香,他曾无数次在她衣袖间闻过。 “陛下,”顾棠道,“若娘娘真死于冤案,那伪诏不过一层掩盖。有人借此,除去了沈家与后宫。” 萧景琛握紧茶盏,指节泛白:“那人是——”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脚步声。 “陛下,太傅沈长恕求见。” 雨未停。 沈长恕拄着拐杖步入殿中,白发沾湿,面容憔悴。 他缓缓行礼:“老臣叩见陛下。” 萧景琛盯着他许久,冷声:“沈太傅,冷宫一案,你可有何说?” 沈长恕抬眼,目光如死水。 “那年宫变,若不死一个沈家女,便要死万千宫人。” “你以亲女换天下?” “陛下亦曾以心换权。”他声音沙哑,“陛下可记得,当年是谁求我立后?” 顾棠心头一震。 萧景琛面色沉冷,低声道:“你说什么?” 沈长恕望着那盏玉匣中的灯。 “那盏灯,是臣造的。” 顾棠猛然抬头。 “娘娘死时怨深,臣以她血封灯,只为留魂一缕。”沈长恕叹息,“本欲救她,不料反困于影。” “影?” “每一个点灯之人,皆会见到心中执念。” “若心不净,灯便借影为形,惑人心智。” 沈长恕缓缓转身,看向顾棠:“三年前,你曾守冷宫。” 顾棠一怔。 “你可记得,那时谁第一个碰灯?” 空气凝固。 顾棠喉头发紧,脑中浮现那夜的记忆。 冷宫焚香,沈如晚伏于地,他扶起她时,她已气息奄奄。 那时,他不忍她孤死,替她点了灯。 “顾卿。”萧景琛的声音低下,“是你?” 顾棠跪地,叩首。 “罪臣……当年不过一念怜悯。” “怜悯?”萧景琛冷笑,“她死三年,灯却未灭,你说——她究竟在等谁?” 顾棠抬起头,眼中一片复杂。 “她在等一个愿意看清影的人。” 沈长恕忽然笑了。 那笑声干枯、微颤,却带着一种彻悟。 “你们都错了。” “她不是怨,也不是执念。” “她……只是想让人知道,那盏灯,从未照过她。” 三人同时一震。 沈长恕的手缓缓抚上那玉匣。 “灯中所映,皆为罪者自影。” “她死那夜,早已原谅了你们。” 沈长恕闭上眼,声音渐弱: “只是……你们,从不肯原谅自己。” 话音落,灯盖忽然松动。 一缕微光从缝隙中逸出,在空气中散开。 风静了。 光影淡淡浮动,在墙上,形成了三个人的影子—— 萧景琛、顾棠、沈长恕。 而在他们的影之间,第四道轮廓缓缓显现,立于他们之后, ——那是沈如晚。 但当他们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顾棠怔然,低声喃喃: “或许,我们才是被困在影中的人。” 第8章 无影之灯 夜色沉得出奇。 御书房的窗未关,风卷起几页折叠的奏章,纸页翻飞,如惊鸟乱舞。 萧景琛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案上的玉匣。那盏灯早已封了七日,但气息仍在。 他知道,那香不是错觉。 只要夜深、风静,它便会渗出,细微得像是一种呼吸。 “顾棠。” 顾棠推门而入。夜色在他背后铺开,带进一阵冷气。 “臣在。” “那日沈长恕所言,你信吗?” 顾棠垂眸:“灯载人心,影映罪者。臣信。” 萧景琛盯着他,半晌,低声道:“若灯真映人心,那我见到的,是谁?” 顾棠答不出。 萧景琛缓缓走到玉匣前,手悬在上方。 “她的影,一直都在我梦里。” 顾棠道:“那也许并非娘娘。” 萧景琛笑了下,轻声说:“不。是我自己。” 风又进来了。 玉匣微微震动,盖子发出细细的碰撞声。 顾棠心头一紧:“陛下,灯不可再启!” 萧景琛却未听,缓缓掀开匣盖。 里面——空的。 连灯,都不见了。 “顾棠。” “陛下。” “这盏灯,去了哪?” 顾棠的瞳孔微微收缩。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几乎听见耳边有人在低语。 ——“你们不是说好了么?要一同看灯灭的。” 他猛地回头,殿内空无一人。 只是那句话的回音,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第二日,御书房传旨:封锁冷宫。 理由是修缮,但宫中暗知——冷宫里又传出异响。 顾棠奉命前往,独自一人。 冷宫门推开的一瞬,风吹得烛火几乎熄灭。 灰尘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那是沈如晚的香。 他心头一跳,脚步却越走越轻。 冷宫深处,一道光在远处忽明忽暗。 ——那盏灯,立在石阶之上,静静燃着。 顾棠走近时,光焰突然缩小,仿佛在“避”开他。 他停下,低声道:“娘娘?” 没有回应。 “沈如晚?” 火焰微微一颤。 顾棠心中一痛:“三年前,是我错。是我点了这盏灯,让你留在了梦里。” 风从破窗灌入,火光猛然一跳,化作细长的影。 影中,有人微微转身。 顾棠怔住。那人模样模糊,却有沈如晚的身姿。 她伸出手,仿佛要触他。 他抬起手去迎——却什么都没碰到。 灯光忽然熄灭。 寂静中,只剩他自己的呼吸。 顾棠忽然明白了。 灯中无魂。影中无人。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们心中未散的“罪”。 萧景琛以为灯困魂,实则被困的是自己。 沈长恕以血留灯,留住的不过是悔。 而他顾棠,怜悯成了锁。 他缓缓跪下,手掌贴在冰冷的石地上。 “娘娘,若真有魂,请听臣一言——” “这盏灯,今夜熄。” 他抬手,掌心覆在灯芯处。 光灭。风息。 那一瞬,冷宫终于安静。 顾棠站起,回身时,却发现—— 门外站着一个人。 萧景琛。 他不知何时到此,神色阴沉,目光深得看不出情绪。 “朕命你封灯,不命你灭。” 顾棠垂首:“臣罪该万死。” 萧景琛走近,低声道:“你可知,她为何未散?” 顾棠沉默。 “她不是怨你。”萧景琛的声音沙哑,“她怨我——怨我明知她无罪,却仍签下那诏。” 顾棠抬头,目光与他相接。 那一刻,他们都明白—— 真正的“影”,从未离开过任何一人。 风起。 灯灭之后,冷宫的空气反而更明亮了。 萧景琛闭眼,轻声道: “无影之灯,才是她真正的归处。” 第9章 灯灭 冷宫的门在黎明前被封死。 风从屋顶渗入,带着旧灰的味道。 顾棠独立在殿中,脚边是那盏已熄的灯。 烛油干裂,铜座失光,唯有底部残留的一抹血痕,在灰白光里格外刺眼。 那不是沈如晚的血。 是他三年前点灯那夜,自己割破手指留下的。 ——血引魂,灯载心。 他终于明白,那盏灯从未困过魂魄,只是借着他们的记忆,点亮了执念。 外头传来脚步声。 萧景琛披着黑金外袍走进来,神色平静,却带着疲惫。 “顾棠。” “臣在。” “沈长恕,死了。” 顾棠猛然抬头。 萧景琛低声道:“今晨自缢于藏经阁。” 他顿了顿,“留了一句话——‘影已散,灯该灭。’” 顾棠心口一紧。那盏灯的光影,似乎又在记忆里一闪。 “陛下。”顾棠压低声音,“臣以为,这一切……皆是沈太傅故意为之。” 萧景琛:“说下去。” “娘娘之死,是太傅以假死护她。那封诏,他本想借机送她离宫。但有人截了人。” “谁?” “臣尚查不到。” “那灯呢?” “灯是替身。”顾棠缓缓道,“她未死,那夜埋葬的,不过是一具掩尸。” 殿内一瞬死寂。 萧景琛的指尖轻轻颤抖:“你说,她还在?” “若那灯能亮三年,世间总该有个地方,她还在燃。” 风吹过,卷起墙角一片旧帛。 顾棠上前拾起,上面隐约写着几行字: “君若见灯灭, 当知人未亡。 君若点灯起, 影即照心肠。” 那是沈如晚的字。 萧景琛缓缓抚过那行字,神色一寸寸崩塌。 “她……早知如此?” 顾棠:“她在等陛下自己熄灯。” “为什么?” “因为灯不灭,罪不消。” 萧景琛退后一步,喃喃道:“朕赐她死,她却以死渡朕。” 顾棠看着他,目光复杂。 “陛下,那盏灯,是否还要封?” 萧景琛缓缓摇头。 “葬了。” “葬哪?” “冷宫北墙。” 顾棠心头微动,那正是当初灯被发现的地方。 “陛下可知,那处埋着什么?” “朕知道。” 萧景琛转过身,目光望向那一线破晓的天光,低声道: “埋着她——也埋着朕自己。” 当夜,冷宫焚香。 顾棠立在门外,看着那盏灯被深埋入土。 风从指缝间穿过,似有低语: “灯灭,心不灭。” 他转过头,却见萧景琛立在风中,神情平静如旧。 “顾棠。” “陛下。” “若有来世,朕不立后。” 顾棠怔住。 风吹灭最后一根香。 夜,彻底黑了。 第10章 风息 冷宫封了整整七日。 七日之后,宫人奉旨清理残瓦时,发现北墙的土已塌开。 雨夜里,泥里露出一角铜灯。 灯芯早冷,却不知为何,铜壁微微发热。 ——仿佛心脏仍在跳。 顾棠跪在坟前,掌心托着一小块玉。 那是沈如晚曾佩的“流霜坠”,在灯下发现。 他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卷去。 “娘娘……顾棠来迟了。” 风轻掠过他发梢,像是有人在指尖轻抚。 他忽而想起三年前沈如晚临刑前那一眼。 不是怨,不是恨,而是一种连死都安静的看透。 她说:“若有一日,风停了,便是我心死时。” 可风至今未停。 暮色渐沉,顾棠起身。 冷宫外,一道暗影早立在风中。 萧景琛披着素色便服,没有冠,也没有佩饰。 顾棠行礼:“陛下。” 萧景琛的目光落在坟前,神色淡淡:“风停了么?” 顾棠答:“未。” 萧景琛轻声笑了下,像是在自嘲:“那她还在。” 两人都不言。 风吹得烛灯摇曳,影在墙上颤抖。 顾棠忽道:“陛下,臣有件事未敢启奏。” “说。” “沈太傅遗书中,还有一行字。” 萧景琛抬眼:“何字?” 顾棠顿了顿,缓缓道: “风若不息,人未归。” 萧景琛怔在原地。 顾棠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或许还在人世。” “她在何处?” “沈太傅死前在信末提到一地——‘落霞村’。” 萧景琛的指节微微收紧。 “你查。” 顾棠:“臣已派人去查。” “几日?” “三。” “若真有其人——” “陛下?” “朕,亲自去。” 那一夜,宫中无灯。 风穿过长廊,掠过帘幔,吹熄最后一盏烛火。 冷宫的门彻底封上。 只在殿壁上,多了一道淡淡的影。 像是女子的背影,半转身,衣袂轻扬。 她似笑,又似叹。 翌日清晨,顾棠骑马出宫,风过耳畔。 他回望宫墙—— 那风,竟带着一丝花香。 第11章 风中影 夜色浓得像墨。 顾棠骑马离宫,夜风拂过鬓角,月光被厚云吞噬,只余残光如血。 他一路南行,至落霞渡。 那是通往落霞村的唯一水路,传说三年前,有人曾在此夜渡未还。 渡口无人,只有一盏孤灯。 灯火在风里摇曳,像在招手。 顾棠下马,拴缰,走近那盏灯。 灯的铜壁已经裂开,缝隙里隐隐有烛泪流下。 ——却不是蜡。 那是血。 “客官夜行,不吉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顾棠回头,一个撑着油纸伞的渡翁站在阴影中。 那双眼混浊,却像在笑。 “去落霞村?” 顾棠微拱手:“正是。” “那可是……娘娘的村子。” 顾棠一怔:“娘娘?” “呵呵,”渡翁干笑几声,声音嘶哑,“三年前来个贵人,说要建庙,供个女神,名唤‘灯娘’。村里人都拜她,求平安、求风息。” “那神像模样可记得?” “记得。”渡翁缓缓抬头,月光一闪,那浑浊的眼底映出一个影子。 “模样,像极了冷宫里死的那位娘娘。” 风倏然卷起。 那盏灯的火光骤亮。 顾棠心头一凛,掀袍上船。 渡口的水黑得看不出底,桨划下去,却无声。 雾起。 船行到一半,四周白茫茫一片。 顾棠回头,渡翁不见了。 船却自己向前漂。 他伸手去握桨,指尖一触,才发现—— 桨上覆着一层冰冷的手。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苍白,细长,腕上有一道深红的印。 顾棠猛然抬头。 雾的另一端,一个女子坐在船头,背影模糊,青丝垂肩。 她正对着水面,似在轻吟。 声音熟悉得让他心口发颤。 “风若不息,人未归——” 顾棠几乎是脱口而出:“沈如晚!” 女子缓缓回头。 那是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眼神,空得没有焦点。 “你是谁?” 女子微微一笑:“我是她。” 顾棠:“她已死。” “那你为何还见得到我?” 风忽然止了。 船身摇晃,水面下泛起无数碎光,像灯焰。 女子的声音变得轻柔:“我在风里,也在灯里。你点我时,便欠我一命。” 顾棠的掌心冰冷——他忽然发现,那盏“魂灯”的底座,正是这女子的铜镜模样。 他喃喃道:“你不是她……你是灯化的影。” 女子的笑慢慢消失。 “影是人心照出来的。你若不信,我便不在。” 风再次起,雾被吹散。 女子的影在风中一点点淡去。 船终于靠岸。 顾棠回头——整条河,寂静无声,连那盏灯也不见了。 只有远处的山脚,有一线微光。 那是落霞村。 夜色下的村子安静得出奇。 顾棠步入村口,看见一座庙。庙门半开,里面供着一尊女神像。 他举烛走近。 那神像的五官,栩栩如生,恍惚间似要呼吸。 他伸手触到神像的脸。 冷的。 可当他触到唇时,却感到一丝温热。 烛光微颤,照亮神像背后的石壁—— 上面一行字,用朱砂写成: “她未死。 但活着的那一个,未必是她。” 第12章 灯火如故 夜色浓得像墨。 顾棠站在落霞庙前,风吹动庙檐的风铃,叮当作响。 神像在烛光下似笑非笑, 她的眼里,竟映着一点微弱的火光。 那火光——来自殿角。 顾棠循着那光走过去, 在一尊供台下,发现一盏极熟悉的灯。 铜灯有裂,灯芯枯, 却在无人点燃的情况下,微微燃着蓝火。 那火不亮,甚至冷。 他伸手去触。 火焰瞬间散开,化成一缕青烟, 而烟中,浮现出沈如晚的身影。 她穿一袭素衣,目光平静。 “顾棠。” 那声音,就像风。 顾棠喉咙紧绷,低声道:“娘娘。” 沈如晚轻轻摇头:“我早不是娘娘。” 她看着那盏灯,眼神微黯:“那日我未死,是沈长恕以禁术藏魂。 魂寄于灯,身困于影。三年光阴,我既不在人世,也不在冥间。” 顾棠声音发颤:“那你现在……是人是魂?” 她笑了,笑意如风过水面:“若你信我,我便是人。” 他上前一步,却停住。 灯火摇曳,照出她的影。 那影落在他脚边,忽然碎成无数片。 沈如晚看着那碎影,神情淡淡:“我以灯求一线生机,本想等他悔。 可到如今,连影都不认我。” 顾棠忽而想起萧景琛那句——“若有来世,朕不立后。” 心头一阵剧痛。 “他……还记得你。” “记得又如何?”她目光微冷,“记得的人多,懂得的人少。” 风忽然大作。 庙门被吹得“砰”地关上。 烛火灭,唯有那盏魂灯的蓝光仍在。 沈如晚的身影开始淡化。 顾棠冲上前,几乎是喊出来:“娘娘!” 她回望,目光温柔,语气极轻: “顾棠,风该停了。” 灯光一闪——彻底熄灭。 他伸出的手,只抓到一阵冷风。 翌日清晨,庙门被村民推开。 顾棠跪在神像前,面色如灰。 神像仍在,但神像的眼——闭上了。 灯灭之处,石壁多了一句新字: “灯火如故,风息人归。” 数日后,顾棠带着那盏已冷的铜灯回京。 萧景琛静坐御案前,抬眼时,目光如旧。 “她呢?” 顾棠垂首:“魂散于风。” 萧景琛沉默许久,忽道:“那灯,可有留香?” 顾棠迟疑着,从怀中取出那盏铜灯。 萧景琛俯身闻之。 一缕极淡的香气,似桂非桂。 他微笑,几乎是无声地说:“她在。” 那夜,皇宫四处起风。 冷宫的门再度开启。 宫人惊异地发现,三年前早该塌毁的殿角,竟亮起微光。 那光,正如旧灯。 风声轻叹。 风停了。 第13章 落霞有雾 秋末,山色灰冷。 一阵长风卷起枯叶,像细碎的刃在空中翻转。风穿过林梢时,带着潮湿的气息,仿佛有谁在低声哼唱。 顾棠勒住缰绳,抬头望向前方。 山脚下,落霞村隐在迷雾之中。天光暗沉,村外的柳树枯得像一排死人骨。 他在马上坐了良久,才低声吩咐:“到了。” 随行的侍卫应声,下马拭汗。一路而来,众人几乎未歇。夜宿荒山时,风声里总能听见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像有人跟着他们走,却始终看不见影子。 顾棠未说,只在袖中紧握着那盏铜灯。那是冷宫地窖中挖出的物——灯芯早已枯尽,却仍带着一股淡淡的脂香。有人说那是沈如晚的灯,也有人说,那灯里封着她的一魂。 “顾大人,您看那边。” 侍卫指向村口。 一块残破的石碑立在雾气之中,碑面上刻着“落霞”二字。 顾棠翻身下马,拂去灰尘。只见那“霞”字裂开一道缝,缝中隐隐渗出暗红色的痕迹。 “血?”他低声道。 指尖一触,果然冰凉。那红色不新,却像在流动。风一吹,裂缝处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仿佛有人在碑后磨牙。 侍卫脸色发白,“大人,我们是不是——” “闭嘴。”顾棠冷声。 他抬起灯,雾中亮出一线昏黄。远处的村道蜿蜒曲折,几盏油灯挂在屋檐下,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灯影斜斜地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座小庙。 “灯娘庙?”顾棠喃喃。 三年前,这庙早被烧毁;为何如今又立在此地? 他举灯上前,脚步踩在湿泥上,发出黏腻的声响。空气愈发冷,冷得能冻住呼吸。 庙门虚掩。风吹过门缝,带出一阵低低的呢喃。顾棠听不清,只觉得那声极轻,却似在耳边唤他名字。 “……顾棠……你回来了……” 他心头一颤,推门而入。 庙内昏暗。香灰厚厚积在供案上,几乎看不出木色。 正中供着一尊女神像,面庞被烟熏得模糊,只剩眼眶漆黑,仿佛能吸人魂。神像前放着一盏灯,灯油已干,却仍亮着微光。 侍卫惊道:“这灯……没人添油,怎么还亮?” 顾棠不语,只走到供案前,指尖掠过灯缘。灯壁滚烫,像有血在其中流。 灯焰轻轻晃动,竟在墙上映出一张女子的脸。 他骤然后退半步。那张脸苍白无色,嘴角含笑,却双眸空洞。 他记得这张脸——沈如晚。 “……娘娘?”他低喃。 风猛地灌入庙中,灯焰狂跳。庙外的风铃忽然齐声作响,叮咚如哭。 那张影子般的脸在墙上渐渐张口,嘴角裂到耳根。 一阵低笑从灯火里传出,轻轻的,像从梦中来。 “顾棠……你终于……来了。” 侍卫惊叫一声,倒退撞翻了香案。香灰四散,庙中烟气翻腾。 顾棠拔剑,冷光一闪,却只斩到空气。灯影碎裂,女子的笑声也随之消散。 顷刻间,雾潮如浪,整个庙宇被吞没。 顾棠胸口发闷,脚下忽然一空,似被什么东西拉扯。 他反手抓住门框,却连人带灯一齐跌了出去。 醒来时,四周已不见庙影。 他躺在一片焦土之上,周围散落着烧黑的木梁与断裂的瓦片。 这是——灯娘庙的旧址。 他扶额起身,夜色茫茫。风从远处卷来,吹动一块倒塌的木牌。木牌半埋在灰里,上头几个残字依稀可辨: “……娘……在……” 顾棠心头一紧。 他抬眼望向前方—— 雾气翻腾间,废墟之上站着一道女子身影。 她身着旧时宫装,衣袂缓缓飘动,面庞在雾中忽明忽暗。那身姿,那神态,无比熟悉。 她低头,轻声唤他:“顾棠。” “娘娘——!” 他奋力上前。可就在一步之距,那女子身形忽然碎裂成无数光点,被风卷散。 残留的,是一缕淡淡的香气。那香气与冷宫中一样,名唤“归梦”。 “顾大人!” 侍卫远远跑来,喘息不止,“大人您没事吧?!” 顾棠回神,缓缓起身。 他望着那片焦黑的土地,眸色暗沉。 “灯娘庙确实被烧毁。”他喃喃道,“可那盏灯,为何仍在燃?” 风又起,卷动地上的灰烬。灰中似有亮光闪烁,像是灯芯未灭。 顾棠俯身看时,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几乎要被风吞没的声音: “风……不息……灯……不灭……” 声音来自地底。 他猛地后退一步,拔剑,剑尖刺入地面。灰尘四散,一股腥甜的气味涌出—— 那不是泥土,而是血。 夜更深。 远处的雾气中,隐约浮现出无数微光,像一盏盏灯在缓缓亮起。 可仔细看去,那不是灯。那是一双双眼。 顾棠屏息,缓缓抬起铜灯。 灯焰微亮,一瞬间,那些眼睛全同时闭上,雾也随之收拢。 风息了。 雾尽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细微如尘。 顾棠回头,却见一位青衣男子立在不远处,逆风而立,面色隐在阴影中。 男子声音低沉,带着熟悉的冷意: “顾棠。” 顾棠一怔,心口微颤。 “陛下……?” 风吹散雾气,男子的面容终于显出——是萧景琛。 他衣衫被夜色染黑,眸中映着灯光,光亮冷得几乎要凝结。 “走吧。”萧景琛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她若真在,风不会止。” 第14章 风中来客 顾棠与萧景琛并肩而行。 夜雾散得极慢,像有人在远处不断泼水。脚下的路是湿的,鞋底踩下去总能听见细碎的“嗒嗒”声——像有人悄悄在后面跟着。 “这里的风不对。”萧景琛忽然道。 顾棠抬眼,望见雾气之中,那些摇曳的灯影竟逆着风飘。 风吹自西,而灯火的方向,却朝东。 他皱了皱眉,“像是——风在往里吸。” 两人继续往前。 越走,雾越浓。村道两旁的屋舍早已破败,门窗塌了一半,偶有灯火从缝隙中透出,幽幽地亮。 顾棠举灯照去,屋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副残破的木偶,端坐在桌边。 木偶身着旧衣,脸上画着笑。 那笑极假,嘴角的红漆已经龟裂。 其中一个木偶的头突然“咔”地一声,歪向顾棠。 萧景琛皱眉,“别动。” 他上前,用剑挑开那木偶。木偶倒地,发出空心的响声,胸腔中滚出一团灰布。 灰布打开,里面是一撮——头发。 发丝乌黑发亮,像是刚被剪下不久。顾棠盯了片刻,才低声道:“女人的。” 风从屋后掠来。那一瞬间,所有木偶的头同时抬起,朝门外望来。 它们没有眼睛,只有被刮开的两道空洞。可那种“注视”的感觉,却极真切。 顾棠握紧灯。 “走。”萧景琛沉声。 两人刚要离开,屋中忽传来一阵轻笑。 那笑声细柔,如女子,又似风声。 “顾……棠……” 他身形一震,转身。屋内空空,唯有墙上的影子动了。 那是一道女人的影子。她身姿修长,衣袂飘动,影子缓缓伸长,直到触到顾棠脚边。 他后退一步,灯焰忽地颤了颤。 “顾棠,”萧景琛低声,“别看她。” 顾棠强行移开视线。影子瞬间碎裂,屋内一切又恢复死寂。 他们出了屋,风愈发大。雾中隐隐传来叩门声。 一声,两声,极轻,却连绵不绝。 “有人?”顾棠问。 萧景琛摇头,“风敲的。” 可那节奏,分明像人在等回应。 顾棠将铜灯举高,灯光映出远处一处孤屋。屋门敞开,一名女子立在门口。 她背对着他们,长发及腰,赤足站在泥里。风吹动她的发,发丝轻轻贴在她的颈侧。 “娘娘?”顾棠脱口而出。 女子缓缓转身。 不是沈如晚。 她的脸极白,唇色淡淡,双目幽深,却没有神采。 “你们,从哪里来?”她问,声音柔得几乎听不见。 “京都。”顾棠答。 女子盯着他许久,忽然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京都的人啊……那你们见过灯娘吗?” 萧景琛眉心一拧,“你是谁?” “我啊,”她轻声笑道,“我叫阿岚。” 阿岚让他们进屋。屋里出奇地干净,案上摆着碗汤,热气袅袅。 顾棠盯着那碗汤,汤色如血。 “喝吧。”阿岚笑,“路上冷。” 顾棠没有动。萧景琛伸手,指腹一抹碗沿,鼻尖微动。 “汤里有药。” “王爷真是多心。”阿岚的笑仍温柔,“这药是安魂草熬的。落霞村夜深后,活人不能无魂。你若不安魂,雾会吃人。” 顾棠看向她,“那你呢?” 阿岚的眼神轻轻一颤,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已经……没有魂了。” 屋外风声渐紧,木门被拍得“咚咚”作响。 阿岚不慌不忙地起身,取出一盏旧灯放在桌上。灯芯灰暗,她用指尖轻轻一点,灯竟自动亮了。 灯火摇曳时,顾棠看见灯罩上隐隐浮现出几个字——“灯娘庙”。 “这灯,你从哪得来的?” 阿岚微笑:“这灯一直在这屋里。” 她缓缓抬头,眼神空洞,“我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 “什么意思?”顾棠心头一紧。 “落霞的雾,养魂。灯娘的灯,藏魂。每一盏灯,都装着一个人。” 阿岚伸出手,指向墙角。顾棠顺势看去——那里整齐地摆放着十几盏小灯。每盏灯的灯油都是鲜红色的。 红得像血。 “这些……是村民?” 阿岚笑了笑,嘴角裂开一线细口:“他们都说,灯亮着,就还能做梦。” 萧景琛忽然拔剑,剑锋直指她胸口。 “你到底是谁?” 阿岚抬头,笑容缓缓收敛。她的眼眸忽地转黑,声线骤变:“你问我是谁?我是她。” 灯光猛地暗下。阿岚的身形在光影中扭曲,背后竟浮出第二张脸——那是沈如晚的脸。 顾棠怔住。萧景琛手中的剑一颤,灯焰同时爆出火星。 屋中风起,所有灯盏一齐燃亮。无数女子的低语交织在一起: “灯不灭……魂不散……落霞……不息……” 顾棠冲上前,铜灯一举,火焰冲天。 阿岚发出一声凄厉的笑,整个人化作一缕黑烟,被吸入那盏灯中。 灯火骤亮,一切归寂。 夜,重新静下来。 萧景琛看着那盏灯,低声道:“她不是阿岚。” 顾棠缓缓收灯,声音微哑:“我知道。那是沈如晚的魂影。” “魂影?” “她魂分三魄,第一魄在庙,第二魄在灯,第三魄——” 顾棠顿了顿,神情深沉,“可能在我身上。” 屋外的风又起,吹得灯火摇摇欲坠。 顾棠抬头看去,只见窗纸上映出一道人影。那影子长发垂地,手指正一点一点,敲在窗上。 ——咚。 ——咚。 ——咚。 节奏与屋外的风,一模一样。 第15章 灯火初醒 夜里无声,连风都死了。 顾棠坐在破屋门口,指尖摩挲着那盏铜灯。灯焰细小,却倔强地跳动着,如同一颗被困在泥中的心。 他闭上眼,耳边仍能听见那女子的笑——低低的,缠绕在风里。 “王爷,”顾棠沙哑地开口,“你看到了吗?那阿岚,她最后的影子。” 萧景琛站在他身后,沉默良久,道:“那不是人。” 顾棠抬头,眼底映着微光:“可她哭了。” 那一瞬,他几乎确定——那笑声里,带着哀求。 萧景琛微微皱眉,垂眸望向那盏灯。 灯焰摇曳间,似乎映出一个女人的侧颜。她眉目温婉,却缓缓地转头,看向他们。 “顾棠——” 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顾棠猛地起身。 “娘娘?!” 萧景琛伸手按住他的肩,冷声道:“冷静。” 然而灯焰的影却越发清晰——那女人的手缓缓抬起,仿佛在招他靠近。 顾棠手指一紧,铜灯的热度透过掌心,灼得他指骨生疼。 那影忽地碎裂,灯焰一暗。四周漆黑一片。 “顾棠?”萧景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顾棠想应声,却发现喉间发不出声。他低头看,那盏灯仍在他掌中——只是灯火消失,灯芯却在轻微跳动。 像一颗心脏。 远处传来“滴答”的声响。 那不是水声,而像是什么东西在往下落。 顾棠抬起灯,借着微弱的余光四下望去——屋角的墙壁上,正有一滩暗色缓缓蔓延。 “血?” 他走近几步。那暗红的液体沿着墙缝蜿蜒而下,最终在地面汇成一条细细的线。 线的尽头,指向门外。 “王爷……”顾棠低声。 萧景琛已拔剑在手,眉眼冷厉,“出去看看。” 二人循着那道血痕走出屋外。夜雾再次聚拢,远处传来轻轻的风铃声。 那声音熟悉——是灯娘庙的铃。 “怎么可能?”顾棠喃喃。 他们明明亲眼看着那庙被火焚毁。 风铃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边。 顾棠抬灯,雾气被照亮,隐约可见前方的轮廓——一座庙影,正缓缓浮现出来。 那庙残破不堪,墙体焦黑,香案倾倒。可在庙门上,却悬着一块新匾。 “灯火初醒。” 萧景琛冷声道:“她在呼你。” 顾棠没动。 他盯着那块匾额,心口一阵阵发紧。 “那不是她的字。”他说。 “什么意思?” 顾棠指尖微颤,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是我的。” 夜雾似潮,漫到膝下,寒意一点点渗进骨头。 顾棠抬头望着那块写着“灯火初醒”的匾,心口忽然疼得厉害——那种痛,像是被利刃从胸口剜开。 萧景琛见状,伸手按住他的肩:“怎么了?” 顾棠艰难开口:“那笔迹……是我在狱中写的。三年前,冷宫失火那夜,我梦里写下了这四个字。第二日醒来,手指上都是墨。” “你梦里写的?”萧景琛的眉心蹙得更深,“顾棠,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顾棠咬牙,抬步跨入庙门,“但她让我来这里——我得知道她为什么。” 庙中死寂。 空气里弥漫着焦木与旧香的味道。地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灰,脚一踏,便会陷下去。 顾棠举灯四顾。庙内的墙上贴着许多黄符,密密麻麻。 符纸早已发黑,边缘焦枯,却仍在微微颤动。仿佛有人在墙后呼吸。 “王爷,这些符——” 萧景琛冷声:“封魂符。” “封魂?” “将魂困在灯中,使其不得离。你看——” 他抬手指向供台。台上摆着七盏铜灯,形制与顾棠手中的几乎一致。只是每盏灯中,都亮着不同颜色的火。 红、青、白、紫…… 那火微微跳动,竟像在互相呼唤。 顾棠走近。七盏灯之下,压着一块青石,石上刻着一个阵纹。纹路繁复诡异,似人似花,中央的位置,空着一盏。 “缺一灯。”萧景琛低声。 顾棠垂眸,手中铜灯微亮。 灯焰的光与阵中心的空位对齐,竟完美嵌合。 “顾棠。”萧景琛沉声警告,“别放。” “我知道。”顾棠的声音发颤,“可我听见她在叫我。” “顾棠——” 那声音忽然就在耳边响起。温柔,清晰。像极了沈如晚。 顾棠回头,庙门外的雾气翻滚。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她穿着旧时宫衣,衣袖拖地,脸上覆着面纱。风吹起时,露出半张脸。 那是沈如晚的模样。 顾棠几乎失神,喃喃:“娘娘……” 萧景琛握剑的手微微一紧,眼底的寒意更深。 “别过去。” “她在笑。”顾棠低声道,“她还活着。” “她死了三年。” 顾棠仿佛没听见,脚步一步步朝前,手中的铜灯也愈发亮。灯焰照亮沈如晚的影,她轻轻抬手,指向阵中那块空石。 “还回来吧。”她说,“那是你欠我的。” 顾棠的脚步顿了一下。 “我欠你什么?” 沈如晚没有答,只是缓缓摘下面纱。 灯光下,她的脸竟与顾棠一模一样。 萧景琛猛地上前,将顾棠一把拉回。剑锋闪过,风声呼啸。 那“沈如晚”的身体被剑气撕裂,化作无数碎影,像被撕开的画卷。 碎影中传出低语——无数重叠的声音在哭、在笑、在呢喃: “顾棠……你是灯的主……你早就死了……” 顾棠被拉出阵外,跌倒在地。手中的灯焰骤然爆亮,一道金光从灯中冲出,直射庙顶。 所有的符纸同时燃烧。 七盏灯齐亮,火焰交织,形成一道漩涡。 风卷灰起,庙中像有千人低语。 “魂归……魂归……” “灯起……灯主苏生……” 萧景琛抬剑护在顾棠前。风中有无数碎影扑向他们,像飞灰,又像人形。 顾棠咬牙将灯高举。火光反照在他眼底,映出一层诡异的金色。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灯里燃烧的,或许根本不是火。 而是他自己。 火光吞没了庙宇。七盏灯悬于半空,旋转着,发出低沉的嗡鸣。 顾棠被炙白的光逼得睁不开眼,耳边尽是破碎的呼吸声与喃喃。 那些声音像是千万灵魂在争夺出口,又像他自己的心在裂开。 “王爷,放下灯!”萧景琛大吼。 他一步踏进火阵,剑光斩断风流,却立刻被反震得吐出一口血。 阵法的力道,竟像有意识地排斥活人。 顾棠却听不见了。 他眼前出现一幅幅画面——不是幻象,而是记忆。 他看到三年前的冷宫。 宫灯遍地,沈如晚被火焰吞没的瞬间,她回头笑着,轻声唤他:“阿棠。” 那笑与现在一模一样。 他当时扑上去,却只抓到一盏铜灯。火焰烧焦他的手,灯中那团火竟凝成了沈如晚的眼。 “若来世我再见你,”她的声音回荡,“我便化作灯火,照你归途。” 顾棠手中灯焰猛地跳动,仿佛回应她。 他忽然明白了——这庙,这阵,这七盏灯,都是她留下的。 她要他回来,不是让他救她,而是……替她。 “王爷,快走!”萧景琛冲到他身后,一剑挑碎飞来的符灰。火光照在他脸上,那一瞬,他看见顾棠的影子竟与庙中的神像重叠。 那神像,面容模糊,却披着与顾棠相同的长袍。 牌匾上“灯火初醒”四字重新亮起,鲜血般的红光在墙壁流动。 “顾棠!”萧景琛怒喝。 顾棠却缓缓转头,眼底的瞳色已变。那是灯焰的金光。 “她没死。”他低声道,“她在我里面。” 庙顶骤然炸开,风卷火海。 七盏灯悬空一线,形成巨大光阵。顾棠立在中央,衣袍猎猎,像被风吹得失重。 萧景琛竭力冲上前,却发现脚下的地面开始坍塌,整个庙宇在往下陷。 他咬牙拔剑,欲劈断光阵中心的青石,却被反震得整个人飞出几丈远。 “你走吧。”顾棠的声音穿透火光,平静得几乎诡异。 “告诉他们,冷宫已清,沈如晚无魂。若我不回,就说——” “顾棠!”萧景琛吼出声,眼里带着血丝。 顾棠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说……我回家了。” 那盏灯骤然爆裂,万千火丝从中涌出,直贯庙顶。七盏灯的光融为一体,形成一道金色的帷幕,将整个庙吞没。 风止。声绝。 半个时辰后,夜雨落下,扑灭了残余的火焰。 庙宇化为废墟,连一块瓦片都未留。 萧景琛跪在废墟前,拾起一片焦黑的铜片。那是灯的碎屑。 铜片背面,隐隐刻着两个字: “沈棠。” 他怔了良久,喃喃道:“原来如此……” 远处传来马蹄声。巡夜的禁军赶来,只见废庙成灰,顾棠无踪。 有人问:“大人,这里曾是谁的庙?” 萧景琛垂眸,缓缓答:“灯娘庙。主灯者,姓沈。” 那夜之后,京都再无“顾棠”。 而每逢风起夜深,总有人在废庙旧址看到一盏灯火浮在半空,光极微,却永不灭。 第16章 风祭夜 夜色深沉,风过荒原。 顾棠缓缓睁眼,胸口一阵窒闷。 他记得自己在火中化为光,记得那声“沈棠”,可如今——他竟躺在一处冰冷的石地上。 四周是一片陌生的竹林。 风吹竹叶,簌簌如哭。 他撑起身,手心满是干裂的血痕,衣襟焦黑,但灯……灯不见了。 顾棠低头,指尖却沾到一点温热的油。那油渗在衣缝间,发着淡淡的金光。 他心口一颤。那不是油——是灯魂。 “你终于醒了。” 一个轻柔的女声自林间传来。 顾棠倏地抬头,只见竹影之间站着一名白衣女子。她背对着月光,面容看不真切,只露出一抹冷白的颈线。 “你是谁?”他警觉地退后一步。 “我是守庙人。”女子转过身,眉目淡然,唇色极浅,“庙没了,但灯还在。灯在,你也在。” 顾棠的呼吸微滞:“你知道灯?” 女子低笑,声音像细雨打竹:“当然。风祭之夜前,灯主总会重生。” 顾棠怔住:“风祭之夜?” “你忘了?”女子缓缓靠近,脚步极轻,却似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 “每隔三年,灯主苏生。旧魂燃尽,新魂启灯。那夜,风起,万魂聚,生者与死者共一息。” “所以……”顾棠喃喃,“我不是死了?” 女子摇头:“你死过一次,却没彻底死。” 风起,竹影交错。她的发丝掠过顾棠的脸,一阵冷意钻入骨髓。 顾棠下意识退开,却被她轻轻拦住。 “你别怕,”她笑了笑,“我不会害你。灯主若灭,守庙人也会随之消散。” “那你带我来此,是为何?” “为祭。”她抬眸,眼底的黑光像一口深井,“风祭夜将启,灯火需血引。” 顾棠心头一沉:“你要以我之血——续灯?” “非你。”女子的声音陡然低沉,唇角微微牵起,“是他们。” “他们?” 她抬手指向竹林深处。 顾棠转头,只见无数竹叶被风掀起,竟露出一条蜿蜒小径。小径尽头,隐约可见灯火点点,映出一座残破的庙影。 “那是——” “灯娘庙。”女子的语气带着几分异样的温柔,“也是你该去的地方。” 顾棠的心口忽然抽痛。他想起那夜火焰的倒影,沈如晚的笑,还有那声——“我回家了。” 他缓缓问:“那庙中……还有谁?” 女子的唇角微微一弯:“所有被你遗忘的魂。” 顾棠没再说话,只提起破灯柄,沿着竹径而行。 脚下的土地潮湿,似被血浸透。越往前走,灯火越多,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蜷缩的影子。 那不是人。 是形体模糊的“魂”。 有的哭,有的笑,有的盯着他,露出扭曲的表情。 “你还认得我们吗?” “顾棠,灯主……我们也在那夜死的啊——” “还我命……还我命——” 顾棠额头冷汗直下。 他咬牙往前,直到一盏灯火忽然自行熄灭。 随即,一道惨白的手从地里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顾棠猛然拔剑,剑光一闪,那只手应声断裂。 血未涌出,只有白色的灰。灰末飘散间,他看见那魂的脸——竟是宫中早亡的女婢,阿梨。 她的嘴一张,挤出破碎的低语:“娘娘……在……等你……” 顾棠全身僵直。 那一瞬,竹林尽头的庙影忽然燃起万点灯火。 灯焰铺天盖地,将夜色点亮,照出一条由魂光构成的“路”。 风声骤变。无数幽影随风起舞,汇聚成一阵低低的吟唱: “灯主归来,风祭将启——” 竹林的尽头,庙影愈发清晰。 顾棠抬步,脚下的泥地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像是有什么在地下呼吸。 “风祭将启……”那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你听,他们都醒了。” 顾棠转身,却发现那女子已经不见。 只剩下漫天竹叶随风翻滚,像无数只细长的手在空中招摇。 夜色被灯火撕裂。 庙门半掩,透出一线微光。光中似有细微的人影晃动。顾棠提剑前行,脚步声在空旷夜里格外沉重。 庙内,香灰未散。七盏铜灯重新悬在空中,排列成他熟悉的阵势。 只是中央的那盏,此刻正燃着幽幽白火。 那火光静谧得诡异,照亮了顾棠的脸,也照出了地上的一串脚印——从阵中心,直通他脚下。 顾棠的喉结动了动。那脚印的形状,竟与他自己的完全一致。 --- “顾棠。” 一声轻唤从阵中传来。 他抬眼。 阵中心,白火中缓缓浮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 她披着月白长衣,发间垂着细金铃,眉目温柔。那双眼,正是沈如晚。 “娘娘……”顾棠几乎脱口而出。 “别叫我娘娘。”女子微笑,声音温柔得几乎虚幻,“你该叫我——自己。” 顾棠怔住。 那笑容太熟悉,像极了他梦中的自己。 “你什么意思?” 女子缓缓伸手,指尖掠过灯火。白焰顺着她的手臂蔓延,仿佛要将她吞噬。 “灯主不过是一具空壳。你的记忆、你的魂,都是由我分出的。风祭夜启,就是让你还回来。” --- “还回来?”顾棠咬紧牙关,“我不明白。” “你死于火中,被我以灯魂续命。你活的每一刻,都是借我的魂火。”女子的声音低得像叹息,“可灯主的寿命,只到下一个风祭夜。” 顾棠退后一步。 “所以我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你重生?” 女子抬眸,眼底浮现一丝哀色。 “不是重生,而是轮回。”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像火焰般散开:“顾棠,你以为自己活着,其实你一直在死去。每一次风祭,你都以自己的灵,点亮我的灯。” 顾棠的身体一颤,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可能……” --- “那你可记得,”女子低声道,“那夜庙中,你对我说了什么?” 顾棠的脑海一阵刺痛。画面骤然闪现——火焰、破庙、沈如晚的笑、以及那句在燃烧中吐出的誓言: “若有来世,我愿做灯,照你归途。” 原来,灯主并不是她。 是他。 顾棠忽然笑了,那笑声空洞、破碎:“原来如此。原来我才是灯。” 庙外的风骤然大作。所有铜灯同时亮起,光焰冲天。无数魂影从地底钻出,聚向阵中心。 女子张开双臂,火焰顺着她的身体燃起,将她整个吞没。 “灯主归位!”无数重叠的声音在庙中回荡。 --- 顾棠的双目被火光映成金色。 他举剑,声嘶力竭地吼:“我不要归位——!” 剑光斩下,阵纹碎裂,火焰乱窜。 那女子的身影在光中扭曲,她最后的笑容温柔而悲凉:“若你拒我,这世便再无灯,再无归途。” 轰—— 庙顶崩塌,白火冲天。顾棠被掀翻在地,眼前一片刺白。 最后的画面,是那女子在火中缓缓低语: “顾棠,你终会回来的。灯,不灭。” 风祭夜,彻底结束。 次日清晨,巡山人发现竹林深处空无一物。只有一盏铜灯静静立在地上,灯中燃着微弱的白火。 那火不热,却能照见人影。 有人走近,看见灯中映出的,不是一张脸。 而是一双手。 夜风带着焦香的气味,卷过破碎的庙瓦,吹得火焰像是在颤抖。 顾棠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一片灰烬上。 他记得刚才的火光吞噬了自己,也记得沈如晚的笑……可此刻,庙还在。灯也还在。 只不过,那些灯,全都倒悬着。 灯焰朝下,像一排垂死的眼睛。火光反照,庙壁上的影子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他缓缓站起,浑身湿冷。 地上铺满碎裂的铜屑,每一片都印着一张脸——有的熟悉,有的陌生,却都在盯着他。 “你终于舍得醒了。” 那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不是远方,而是他的身后。 顾棠转过身。 沈如晚就站在离他三尺之地,白衣胜雪,双目沉静。 “你打碎了阵,却没毁掉它。”她缓缓抬手,指向天空。 顾棠抬头—— 天空倒映着一座庙的影子。 那是另一座庙,倒挂在夜空之上。灯火正倒着燃烧。 “你看到了吗?”沈如晚低声道,“这是风祭的另一面。每次你点亮我,人间的灯灭,天上的灯生。如今你斩断了阵——天地皆倒。” 顾棠的呼吸急促:“所以,我做的一切,都只是……” “循环。” 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温柔。 “灯主死于火,我得以生。待我灯灭,你又被呼回。如此往复,至今已九世。” “九……世?”顾棠的手指在颤。 “是。”她轻叹,“每一次你醒来,便以为是梦。可梦之外,从未有过活人。” 顾棠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原来,我们都没活过。” 沈如晚走近,伸出手。她的掌心是一盏小灯——那灯没有火,只映着他的影。 “顾棠,这一世,让我来做灯主吧。” 顾棠后退一步,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回头——墙壁上,镶着无数盏灯。每一盏灯中,都有一个“他”在挣扎。 那些“他”同时抬起头,眼神空洞而死寂。 “顾棠,”他们齐声低语,“你才是灯。” 庙中风声骤起,火焰翻腾。灯影与魂影一同扭曲、融合。 沈如晚忽然抬手,将那盏无火之灯按进他胸口。 “风祭夜,灯主归魂。” 顾棠痛得几乎断气。体内的血液被火焰灼烧,灯光透出他的骨缝。 他想伸手去掐灭那火,却发现双手化作透明的光。 沈如晚轻轻靠近,额头触上他的眉心,低语道: “别怕。你燃起的光,会照亮我。来生,换我做灯。” 顾棠的视线一点点模糊。火焰顺着他的身体爬上庙顶。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火中化作另一盏灯,与七灯齐列。 风声止息。万物寂静。 所有灯火在同一瞬间熄灭,只剩一丝幽光在庙顶盘旋。 沈如晚抬眸,那光落入她的掌心。 她微笑,眼角一滴泪滑落:“轮回九世……这一回,该到我了。” 次日清晨。 荒庙中只剩一盏灯,灯下,一名白衣女子静静跪坐。 她的胸口闪烁着淡淡金光——那是顾棠的灯魂。 风吹来,灯焰轻晃。 女子抬头,神色恍惚,低声自语: “若来世再见,我愿做灯,照你归途。” 那一刻,庙外的风铃同时响起,清脆如泣。 第17章 故灯如梦 晨雾散开,阳光透过窗棂,温柔而真实。 顾棠睁开眼,听见鸟鸣、风声,还有不远处女子的轻笑。 ——他活着。 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间温净的卧房中。 床前摆着檀木书案,墙上挂着字画,窗外是一片桃林。 空气带着花香,不再有灰与血的味道。 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痛。 血液温热,心跳平稳。 顾棠缓缓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木纹温润,阳光真实。 ——这一切,太真实了。 他记得自己化为灯火、记得沈如晚的泪、记得那声“轮回九世”。 可现在,他竟活得像一个普通人。 ---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王爷,可醒了?” 是萧景琛的声音。 顾棠的神经瞬间绷紧。他记得,萧景琛早在三年前的风祭夜死于灯阵反噬。 “进来。”他压下嗓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 门开,阳光倾泻而入。 萧景琛穿着整齐的玄衣,神色一如往常,手中还端着药盏。 “王爷昨夜高烧未退,属下请太医来看过。幸无大碍。”他放下药碗,微微俯身。 顾棠凝视着他,忽然问:“萧景琛,你……是哪一年了?” 萧景琛一愣,略显诧异地答道:“王爷说笑?当然是丙午年。” “丙午……”顾棠喃喃,“那不是……三年前?” 萧景琛皱眉:“三年前?王爷莫非梦到了什么不祥之事?” --- 顾棠没再说话,只默默看着窗外的桃花。 阳光下,花瓣在风中轻舞,像无数碎灯火在飘。 “王爷,”萧景琛犹豫着低声,“昨夜您在梦中呼喊‘灯娘’二字。可是旧梦复发?” 顾棠指尖微颤。 “你也记得‘灯娘庙’?” “灯娘庙?”萧景琛怔了一下,神情空白,“这世上哪有那种地方?” 顾棠望着他,那一刻,他忽然明白—— 没人记得了。 庙没了,风祭没了,沈如晚也没了。 但他还在。 --- 夜色降临,桃花林被月光洗得发白。 顾棠披衣起身,走出屋门。空气静得过分,连虫鸣都似在压抑。 月光洒在石阶上,泛着淡淡银光。 顾棠抬头——远处的池塘边,竟有一盏孤灯,正亮着。 那灯火极小,却不被风吹灭。 他走近几步,伸手轻轻掀开灯罩。 灯中,没有灯芯。 只有一滴温热的液体,在微微闪光。 那光,是金色的。 顾棠的瞳孔骤缩。心脏猛地一跳,似乎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回应那光。 “你终于醒了。” 耳边的声音轻柔、模糊,像隔着梦境。 那是沈如晚的声音。 “沈如晚?”他喃喃。 风起,灯火一闪,水面映出一张脸。 ——那不是沈如晚。 而是他自己。 顾棠怔怔地盯着水中的倒影,灯火在他眼底颤动。 那一瞬间,他几乎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回响。 ——“你终于醒了。” 那声音,依旧缭绕不去。 风渐冷,桃花瓣从枝头飘落,落入池水,像一层浮在梦上的血色。 顾棠蹲下身,将手伸向灯影,却触到一阵冰凉的质感。 灯火忽然一闪,整个水面骤然暗下。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奇异的低语声。 那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层层叠叠,语意模糊,却在他耳边交织成一句话—— “第十灯,终将灭。” “王爷?”身后有人唤他。 顾棠猛地回头,萧景琛正站在月下,手中提着一盏油灯。 那灯光映在他脸上,柔和、安静,却没有影子。 顾棠的喉咙动了动:“萧景琛,这盏灯,你从哪得来的?” “这是府中常备的灯具。”萧景琛微微笑,“王爷,夜露重,您怎的独自出来?” 顾棠的目光盯在那盏灯上。 灯的形制与风祭夜庙中的七灯一模一样。 铜胎金口,火焰稳得不自然,灯芯根部还有淡淡的红色印记。 那印记——像极了血。 “放下它。”顾棠低声道。 萧景琛一愣:“王爷?” “我说,放下!” 声音像是从顾棠胸腔深处炸开。风瞬间停了。桃花的香气变得刺鼻,空气里隐约有焦糊的味道。 萧景琛手中的灯颤了一下。火焰跳动,照亮他眼底的微光。 那是一种冷漠的笑意。 “王爷,”他缓缓抬头,语气极轻,“您在怕我?” 顾棠的心骤然一紧。 下一瞬,灯光彻底熄灭。 黑暗中,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 顾棠下意识后退两步,却撞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顾棠……”那声音,细碎、温柔,却不属于萧景琛。 他猛然回头。 沈如晚就站在他身后,笑意温婉。她身着素白宫衣,手中提着另一盏灯。 灯火柔和,照亮她的面容——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 “如晚……”他几乎哑了嗓子。 她只是看着他,笑容一点点僵硬,随后缓缓抬手。 她的手掌心,有一个漆黑的洞。洞中闪着微光。 “顾棠,”她轻声道,“灯在我这儿。” 风起,桃花尽数坠落。 顾棠的胸口隐隐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身体。 沈如晚走近一步,将那盏灯放在他胸前。 灯火贴着他的皮肤燃烧,没有痛,只有冷。 “第十灯——归位。”她低语。 瞬间,整个桃林亮起无数盏光。 每一朵花的中心,都燃起一缕微小的火焰。 那些火焰并不明亮,却在夜色中连成一片。 风声变成了低语。所有的灯都在呢喃。 “灯魂归,梦将终——” 顾棠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片“灯阵”之中。 桃林只是幻象,每一株树、每一瓣花,都是灯火的化身。 他抬起头,看见夜空中浮着七道人影。 他们的面孔模糊,却全都带着熟悉的气息—— 那是他过去九世的自己。 “你以为活着?” “你以为梦醒?” “顾棠,你不过是第十盏灯。” 九道声音同时响起,宛如九面铜钟。 顾棠的心跳渐渐慢了下来。血液仿佛被灯火吸走,身体一点点透明。 沈如晚在他耳边轻语:“这次,别逃了。” 顾棠浑身冰冷,四周的桃花纷纷坠落,化作碎光。 沈如晚站在火海中央,眼神温柔,神情却像一面镜子,映出他自己。 “顾棠,”她低声说,“轮回的尽头,不是生,而是记。” “记?”顾棠几乎要笑出声。 “那我记得你,算不算活着?” 沈如晚一怔。灯火微微一颤。 顾棠伸出手,按在自己胸口,那团金光正从皮肉中渗出。 他感到心脏正在被撕裂,却依旧笑着。 “你说第十灯归位,可若我不归呢?” 他一字一句,声音像割破夜色的刀,“若我熄灭,谁来续你?” 沈如晚瞳孔微缩,唇微动,却没出声。 顾棠抬起另一只手,掌心凝出火焰。那火不是红的,而是黑的—— 像极了他心底的空洞。 “灯魂若以梦为生,”他低语,“那我,便让梦死。” 风骤起,桃花林被燃成金色的尘埃。 整个世界开始塌陷,树、光、夜空,全都被吸入漩涡。 沈如晚伸手去抓他,却只抓到一缕虚无的风。 “顾棠——!”她嘶喊。 顾棠的身影被烈焰吞没。 最后一瞬间,他的眼神平静如水。 “沈如晚……如果还有一盏灯亮着,那就……替我看看天亮的样子。” 轰——! 光声并起,梦境彻底崩塌。 再睁眼,世界安静得出奇。 没有风,没有花,没有庙。 顾棠站在一片灰白的废墟中。 脚下是断裂的石碑,上面刻着古篆: 「风祭古庙·遗址」。 他环顾四周。远处是一面倒塌的墙,上面刻着几行小字—— “灯主顾棠,祭于辛酉年。” 他怔在原地。 碑上的名字,是他自己。 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教授,这盏灯好奇怪啊!怎么还亮着?” 顾棠猛地抬头。 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 阳光,蓝天,尘土飞扬。 一群身着现代服装的考古学生正围在一座破庙前,手里捧着一盏铜灯。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蹲下,仔细擦拭着灯面。 “风祭古庙……好像是明末遗迹?” “老师,这灯芯还热呢。” “热?别胡说,这都埋了几百年——” 话音未落,铜灯里忽然亮起一丝金光。 年轻人愣了愣,以为是反光。 但那光忽然颤了一下,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穿着古衣,神情清冷,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顾棠?” 有学生小声念出那碑名。 风吹过,碑灰散开。碑下的阴影里,隐约露出第二行小字—— “沈如晚,葬于灯侧。” 金光忽地闪耀。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那盏灯中腾起一缕黑烟, 烟雾中传来低沉的耳语: “第十灯,未灭。” 教授惊呼一声,灯坠落地面,碎裂成两半。 灯芯燃起最后一丝光,然后无声熄灭。 空气凝固。四周陷入死寂。 忽然,有学生回头望向废墟深处,低声说: “老师……那边,好像还有一盏亮着。” 众人循声望去。 在废墟最深处,的确有一盏孤灯,光芒温柔而安静。 灯影中,隐约映出一双交握的手。 一男一女,跪在一起,微微相视。 风吹过,灯火轻晃。 沈如晚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我等你十世,今生,别再醒了。” 第18章 灯火未熄 宫城深处,寒风不绝。三年前的风祭夜已成禁语,但每当夜深寂静,仍有人说在冷宫方向能看见微弱的灯光。那灯摇摇晃晃,像是谁在风里叹息。 萧景琛自梦中惊醒时,额上尽是冷汗。寝殿的灯尚未熄,他却看见那盏最靠近床前的宫灯,无风自燃,火光幽青,似乎正照进他心里最不敢碰的角落。 他抬手,指尖颤抖。梦里的顾棠依旧站在冷宫门前,白衣燃成灰烬,嘴角带着笑,对他说:“陛下,风又来了。” 这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萧景琛猛地掀开被褥,赤足踩上冰冷的地面。殿外传来守夜太监的声音:“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把这盏灯灭了。”他低声道。 太监战战兢兢上前,才触到灯座,青焰忽地炸裂,火星溅在地毯上,瞬间烫出焦痕。萧景琛猛地后退半步,目光死死盯着那团火——火焰中,隐约有一张人脸,模糊而熟悉。 顾棠。 那是他亲手赐死的人。三年前的风祭夜,他下令封印风阵,将所有异象掩埋于冷宫。可如今,那灯火竟在他眼前复燃。 “传太医。”他冷声道,“本帝近来多梦。” 太医诊脉后低声回禀:“陛下心火不调,或因思虑过重。” “思虑?”萧景琛轻笑,“若梦中之人已死,朕思何来?” 太医垂首,不敢多言。 萧景琛闭上眼,手指无意摩挲桌上龙纹,忽觉指腹被烫到。他低头一看,那原本冰冷的金纹竟在发热,隐约透出淡淡红光,像是血从龙鳞底下渗出。 “退下。”他低声道。 殿中一片寂静,连风都停了。萧景琛盯着那龙案,红光一点点蔓延,最终凝成一串文字—— “灯未灭,人未亡。” 他屏息片刻,心头骤然一紧。那一瞬间,整个寝宫的灯齐齐熄灭,只剩下那一盏青灯仍在燃烧,照亮他苍白的面孔。 火光里,他似乎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 “……顾棠?” 没有回应。只有灯焰轻轻晃动,似在嘲弄他的迟疑。 他猛然起身,推开寝门。夜色漆黑,冷宫方向隐隐透着光。那光极微,却像一根细针,穿透整座皇城的心脏。 萧景琛缓缓踏出御阶。风从袖口灌入,冷得刺骨。他却分不清,是风冷,还是心冷。 “备马,去冷宫。” 随侍的禁卫惊愕抬头:“陛下?那处已封三年,不可——” “朕让你备马。” 禁卫咬牙应声。 片刻后,铁蹄声碎夜。冷宫的门在风中半掩,门匾早已斑驳,字迹模糊,只余“冷”字依稀可辨。 萧景琛下马,推门而入。尘埃扑面而来,腐木的味道混着陈年的湿气。他走在阴暗的走廊上,脚步声在空洞的宫殿里回荡,像一曲死人的挽歌。 殿内一片漆黑,唯有尽头那盏旧灯,微微亮着。 他走过去,指尖刚触及灯座,火焰忽然旺盛,映出墙上一幅淡淡的影子。那影子笔直地立着,头颅微偏,唇角似笑。 ——顾棠。 萧景琛几乎屏住呼吸。影子缓缓抬手,像是要触他脸。他骤然退后一步,影子却依旧向前伸展,直到与他脸颊相贴。冰凉、空洞,却带着奇异的熟悉。 “你为何不肯睡?”那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带着笑意。 “顾棠?” “陛下,你梦得太久了。” 灯焰骤然炸开,光芒刺眼。萧景琛抬臂遮面,再放下时,眼前已无影无灯,唯余满地灰烬。 风吹过,灰烬里闪出一点微光。那是灯芯未尽的余火,映着一滴血色。 ——顾棠的血。 萧景琛缓缓伸手,捻起那缕微光。火焰贴在他掌心,明明无热,却灼得皮肉隐痛。他看见指缝间浮出一道细线,血珠缓缓渗出,染红那粒灯灰。 “陛下。” 是侍卫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殿门传来,声音发抖:“此地阴气太盛,不宜久留——” 萧景琛未答。 他凝视那盏灯的残骸,忽然问道:“你可曾见过……这灯自己燃起?” 侍卫怔住,嗓音几乎细若蚊蝇:“回、回陛下,属下不曾见过。” “是么?”萧景琛转过身来,目光幽暗。 他走近那人,灯火的残光映在他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 “那为何朕看见它燃着,还听见有人在笑?” “陛下——!”侍卫吓得跪倒在地。 萧景琛抬手,轻轻按住额头,低声笑了笑,笑意冰冷。 “起来吧,朕只是问问。” 他转身欲走,脚步刚踏出殿门,忽然一阵风从背后吹来。冷宫的门自己“砰”的一声合上。 萧景琛回头,门后无人,只有那根灯芯,又无声地燃起一簇小火苗。 青色火光,映出他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忽地扭曲,笑了。 萧景琛的手指猛地一紧,袖口的绸缎被他攥出褶痕。 他盯着那张笑脸,忽然明白过来:那并非顾棠的笑,而是他自己的。 “荒唐。”他低声咬出两个字,甩袖离开。 然而当他回到寝宫,桌上的那盏宫灯竟也燃了起来。 ——青焰,和冷宫里的火一模一样。 太监们战战兢兢扑火,萧景琛一抬手,冷声道:“不必。” 他坐下,静静地看那火光一点点摇曳。灯影在墙上晃动,映出一张张模糊的脸,那些脸似乎都是顾棠的模样。 一声轻叹忽在耳边:“陛下,还记得那夜吗?” 萧景琛的手一颤。 “谁!” 灯火骤亮,一道人影从光中缓缓走出,白衣、冷颜,嘴角带着他记忆中熟悉的弧度。 “顾棠?” 那人微微一笑,声音低沉:“我死了吗?” 萧景琛怔住。喉咙似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早该死了。” “可我还在这里。”顾棠轻轻靠近,脚步声几乎听不见。 “陛下,你忘了,是你亲手点燃的那盏灯。” 萧景琛忽地后退,撞倒了案几,烛台跌落,火光四散。宫灯的火苗猛地暴涨,青焰映得整殿如昼。 顾棠的影子在火光里一分为二,一半是笑,一半在哭。 “你困在梦里太久了,”他低声说,“若不醒,就会被灯吞噬。” 萧景琛的耳边轰然作响。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倒映在铜镜里—— 镜中的自己,眼中燃着青焰。 他伸手去抹,手指触到冰凉的铜面,却见镜中那人,嘴角缓缓上扬。 “谁是梦?谁是人?”顾棠的声音轻轻飘来,像在风里散开的灰烬。 灯火骤然一闪。 萧景琛再睁眼,已在龙榻上。 一切似梦。寝殿安静如常,窗外有鸟鸣。 他伸手按了按额头,长舒一口气。 “是梦么……”他喃喃自语。 太监掀帘进来,恭敬行礼:“陛下,今日是风祭忌辰,需前往祀庙上香。” 萧景琛的呼吸猛然一顿。 “……风祭?” 太监抬起头,笑容恭顺—— 但那笑,却是顾棠的。 萧景琛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那太监低头的姿势一模一样,连语气都熟悉得令人发毛,可那一抬眼时的笑意,却像极了顾棠临死前的神情——那种不屑、怜悯,又像是在等他自己坠入深渊。 “陛下,香已备好。”那太监笑着递上檀木匣。 萧景琛凝视他片刻,淡淡道:“退下。” “陛下不去?” “退下!” 那人笑声骤止,微微一鞠躬,脚步极轻地退到门外。殿门缓缓合上,声音在寂静的寝宫里显得异常刺耳。 萧景琛低头,盯着那匣子。 木纹乌黑如墨,细看之下,纹理竟在微微蠕动——像极了火焰在木中燃烧的形状。 他抬起盖子,里面并非香,而是一盏小灯。 灯芯半枯,却闪烁着细微的蓝光。 他伸手去碰,忽然听见极低的低语,从灯内传出: “……还我命来。” 萧景琛的指尖顿住。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地底传来的怨语。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缓缓起身,拿着那盏灯走向窗前。 窗外的天色昏沉,乌云层叠,宫墙阴暗如血。 他用力掰灭那点灯焰,却怎么也灭不掉。火光黏在指尖,像附骨之疽。 “顾棠……”他低声唤。 没有回应。 可下一刻,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极轻,像是赤足踩在地砖上。 “陛下,”那声音沙哑而温柔,“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萧景琛猛地回头。 冷宫的影像一瞬间叠上寝殿,青灯悬于半空,墙壁裂开,风从裂隙中呼啸而出,吹灭一切光。顾棠立在阴影中,衣袂翻飞,眼神空洞。 “你……”萧景琛哑声开口,“你不是死了吗?” 顾棠缓缓笑了,笑容极淡:“我死了,可灯没灭。” “你究竟要什么?” “要你醒。” 萧景琛的心跳几乎停顿。他后退一步,却撞上龙案。 顾棠却又近了一步,几乎与他贴近,声音轻得像是风。 “你以为,是你梦见我?可从风祭那夜起,梦里的人,一直是我。” 灯火突然爆亮。那光从顾棠身上穿透出来,照亮整个寝殿,也照亮萧景琛身后的铜镜。 他看见镜中站着的“自己”慢慢抬头。那人唇角上扬,青焰在瞳中燃烧。 “陛下,”顾棠在他耳边低语,“你才是灯里的人。” 轰—— 一阵巨响,寝殿的屋脊断裂,碎木坠落。萧景琛抬头,只见满天火光,青焰蔓延,灼烧着龙椅、帷幕,连空气都在颤抖。 他跌坐在地上,灯仍在他手中,火光顺着他的手腕一点点爬上臂膀,灼出一道又一道红痕。 顾棠站在火海中,神色宁静,轻声道:“灯未灭,人未亡。若要醒,就让我走。” “走?”萧景琛喉咙嘶哑,“你要去哪里?” “去梦外。” 顾棠抬起手,一指按在他眉心。光线骤然碎裂。 萧景琛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太医和内侍跪在地上,面色发白:“陛下……陛下昏睡一日一夜,奴等不敢惊扰。” 萧景琛坐起身,额头冷汗未干,手中仍紧握着那盏灯。 只是灯已熄灭,灯芯焦黑。 “……冷宫呢?” 太监怔了怔:“冷宫?三年前风祭夜,冷宫早就塌了呀。” 萧景琛的指尖微微发抖。 他垂下头,轻轻摩挲那盏灯。 指缝之间,有一道极浅的裂纹——那裂纹里,闪烁着一点微弱的青光。 他抬起头,目光落向窗外。 天色晴朗,宫树无风。 然而,那盏灯的火,似乎在他眼底缓缓燃起。 “顾棠……” 他轻声唤道。 “梦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