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未婚夫长兄后》 第1章 第 1 章 寒风卷起细雪,扑向新房的窗棂。 雕花灯笼兜了几个旋儿,锦面窗布转眼晕出一片红光。 殷婉看了片刻又垂下眼去,双手只团着膝上的那方喜帕,目光涣散地聚焦不到一处。屋里地龙的热度正盛,可寒意却从足底蔓延周身,冻得整个人无知无觉。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眶边缘慢慢泛红。 一旁的丫鬟栖冬看不下眼,小步蹭过去,问道:“主子可要用些吃食,您都饿了一天了。” 殷婉实在没有心思用,只摇了摇头。 栖冬抿抿唇,想起刚才听到的话,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大小姐倒是一拍屁股走人了,老爷太太把您逼到如此境地,外面人说的难听,却句句都是冲您来的,奴婢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去……” 殷婉当然知道那些,自打她和长姐换亲以来,胤都的风言风语就没停过,起初还只是一句两句的,到了今日宾客盈门,闲话便是有如雪花般铺天盖地。 殷婉蜷了蜷手指,把喜帕搁到床边,纤细的脊背几乎撑不住沉重的嫁衣,她抬眼,红光炽盛的新房昭示着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她从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没想到她盼了又盼的姻缘成了催命符,最后她是嫁给了定远侯。 霍钊,可不光是她家姐的未婚夫。他还是霍钰的嫡亲大哥啊。 殷婉喉咙像塞了团棉花般说不出话来,过往种种像潮水般翻涌而上。她想安慰栖冬几句,却还是没有心力,连开口都费劲。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外面的宴席声也淡了,栖冬心焦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这都几点了,侯爷怕是不来了吧?” 门口忽地传来丫鬟的嘀咕声。 “所以说啊,这好命可不是靠算计就能得来的。殷家先前落井下石给长女退了亲,后来看侯爷加官进爵又反悔了,腆着脸换了这位二姑娘攀亲。……说来可真是个扫把星,把二爷克死了,她又巴巴嫁来,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咱们侯爷骁勇善战,不光凭借一己之力稳住西境,还极受圣上倚重,若不是有老将军的遗命,这殷家女还能进得了咱们府?” …… 丫鬟们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喜房里的人听的清清楚楚。 栖冬气的嘴唇发抖,“岂有此理,奴婢这就去教训她们。” 她刚抬起步子,袖口猛不丁被一拽。 “由她们说去罢。” 殷婉坐在喜床边,新嫁娘的红妆粉黛敷面,将她原本柔和精致的容颜挡了个严实,就连神色都辨不大真切。 栖冬张张嘴,袖口没了桎梏,脚底却一下泄了力。 是啊,她出去又能怎样? 霍二郎这才战死不足半年,小姐便嫁进了霍家。就让她这个知情人听了都心里打突。 栖冬没跟在殷婉身边多久,但关于这婚事她却知道个中内情。 殷家和霍家祖辈交好,两姐妹的亲事是早先一同定下的,哪怕殷老太爷后来辞官回洛州没了往日尊荣,霍家都没说要轻易改易姻亲。 可霍二郎一死,大小姐看到定远侯在西境的战事焦灼,也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攀扯上了高枝,居然漏夜躲去了庵堂避亲。 老爷太太把主子扔在祖父母膝下十几年,就连老太爷去世都没说要把小姐接回来,偏生这一出事想起人来了,把小姐锁在院里,又拿病重的老太太威胁了一番,最后可算是称了他们的心意! “倘若有老太爷为您做主……” 栖冬不自觉开了口,话音一漏出去,她才后知后觉地赶紧收声,慌乱抬起眼。 但殷婉的神色依旧,甚至比刚才还平静些。 可若细细去看,少女的羽睫极小幅度地颤动了几下。 殷婉极力忍着,泪水堵得她呼吸都不畅快。 栖冬是因为长姐逃婚留下烂摊子而为她抱不平,但和这种委屈相比,别的……才像钝刀子般反复搅动,折磨得她心神不宁。 她不是没怨过父母把她撂下,不是没怨过他们十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 只是她已经很知足了。 至少她有慈蔼的祖父母,外派的兄长也偶尔会来看她。 至少她——还有他。 掌心下是针脚细密的嫁衣。她年初揣着满心欢喜,一针一线绣得格外快,但她还不满意,又绕回去几次修改,可到如今这些全都成了泡影…… 现在想来,老天爷是眷顾她的,给了她那么好的一阵日子,可她真蠢啊,怎么会觉得往后都会好起来呢。 不会的。 自她出生旁人就说她不吉利。她怎么胆敢奢望那些…… 殷婉掖紧袖口,再不去碰那嫁衣,深吸一口气硬把眼泪逼回去。正这时,院外风声一紧,星星点点的光芒亮了起来。 栖冬走到窗边觑了眼,立刻小跑过来。“是侯爷来了,奴婢赶紧给您把喜帕搭好。” 殷婉的心忽地揪紧了。还在恍惚间,喜帕就落了下来,眼前被朦朦胧胧的绸布挡着,她慌乱地连眼皮都眨个不停。 栖冬安抚地捏了捏她手心,站到一旁候着。 再怎么乱想,人还是进了新房。殷婉听到屋里脚步声多了,还有喜娘的笑声。 而她只是垂着眼,感觉着一道不容忽视的高大身影走到她面前。 她突然就不紧张了,大概心里早没了念想,任谁都无所谓。漠然地抬手行礼,满满的哀戚涨在胸口,填堵得她眼底干涩。 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寒凉的鞭柄猛然贴面而过,大红的盖头毫无预兆地被挑起。 殷婉仓皇抬眼—— 烛光从男人的侧脸滑过,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饶是不信鬼神,这时候她也信了。耳边嗡嗡作响,手指在掌心震得发颤,酸胀感从心口溢了出来。 “看夫人都看呆了呢。”喜娘打趣的声音都没把她的神志拉回来。 她的视线依旧未曾移动,喉咙都完全不受控制了,情不自禁地开口, “你,回来了?” 少女眉眼泠泠若春水,眸子蒙着一层薄雾似的,此刻嫣红的唇轻启,声音软得像是带了一丝娇嗔。 霍钊淡淡扫了殷婉一眼,锐利的眼神片刻都未停留便又挪开。 他对这些姑娘家的把戏毫无所感,心里冷哧一声,根本没有回答。 这种明摆着的忽略,让殷婉慢慢回过神,男人的相貌也彻底清晰起来。他薄唇紧抿着,似乎很不耐烦,记忆中温暖的眼睛也变得冷肃极了,一双凤眼透着股迫人的凉意,让她感觉无比陌生。 哪怕再相像的眉眼也挡不住这人身上由里到外透出的轻蔑和疏离感。 怎么可能会是他? 殷婉的眸光黯淡下来。 心里好像漏了个角,呼呼的风往里边灌。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死后,一切记忆都慢慢消散,哪怕她再怎么想留住都不能。现在仅仅是看到这张脸,她的忍耐一下就崩塌了。 泪水就在眼眶边打转,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带着几丝希冀地抬眼——又深深看过去。 屋里谁都没有注意到殷婉的情绪变化,站在一旁的喜娘还捧着瓜果和合卺酒,喜气着声提醒, “侯爷,还有合卺礼和坐帐呢……” 她还要再说些吉利话,霍钊却挥手道,“不必。” 喜娘很是错愕,一转身又看到床侧托盘中的秤杆还原封不动放在那儿。 “侯爷,这新娘子的盖头要用秤杆挑起才算礼成呢,不如您……” “多此一举,你们都退下吧。” 霍钊撂下话,剑眉压得更低了。 他本就威严有度,此刻神色不豫,平白得让人不敢直视。喜娘慌张无比,哪儿还敢再多话,赶紧低眉顺眼地领人出门了。 凉气顺着掀起的帘缝渗了进来,屋里的红烛跃动不止,险险熄灭。 霍钊漠然地搁下喜帕,再也不看喜床这边,撑臂在交椅内坐下,闭眼抚着眉端。修长的手指像柄伞骨,遮住了眉眼处的冷淡和不耐。 “这婚事怎么得来的你也知道,不过若你往后克己守礼,府里倒也不是不能容你。” 他语气缓慢,到了最后加重了尾音,言语中都是警告。 殷婉点着头,可脑子里却乱作一团,只是这么看着,心里面仅有的一点念想就是把这张脸永永远远地印刻下来。 霍钊看也没有看她,冷冽的声线带着些漫不经心。 “过来这一趟已是仁至义尽,军中诸事繁杂,我先走了。” 他说完便立刻起身,殷婉按捺不住,仓促站了起来,“你别走。” 她的声音很是恳求,白皙的下巴也高高抬着,眼里泪光盈盈,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霍钊停下脚步。 他瞥向她,眼中的烦躁毫不掩饰。 “我不喜人纠缠,你好自为之。” 迎着男人近乎嘲讽般的口气,殷婉依然还定在原地。 他已经出了门,夜雪撩起衣袂,不带一点温度,只有细细风雪扑到她面颊。 看着那道别无二致的背影离去,殷婉整个人好像离魂般,脱了力呆坐在床沿。 耳边传来栖冬抱怨的嘟哝声。 “您不就是出言想要留下侯爷么,他可倒好,贬斥了您一通,当真太不近人情了。何况新婚不留宿,您往后还怎么在府中立足。” 她心疼殷婉,满心满眼都是关切,“这可是您的新婚之夜啊!” 殷婉猛地一愣,如梦初醒。红烛幽幽映在她颊侧,半明半昧的光影闪动。 对啊,这是她的新婚之夜。 可他……到底不是他。 第2章 第 2 章 他当然不是霍钰。 霍钊威名赫赫,年少便一举击败前梁盘踞在西南的小朝廷,为圣上平了心头大患,陛下不仅特地赐下丹书铁券,还给了世袭罔替的尊荣。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初家里对霍家这个姻亲格外满意。 而她的婚约,不过是顺带的。 尽管殷婉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可却一直没有太大实感。霍家儿郎十五都要到各州从军历练,那时候在洛州,她才第一次见到霍钰。 他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少年的眉眼紧紧盯过来,就连笑声都是真诚的。 明明山遥路远,她早对京城的渴盼早就淡了。可在洛州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往后的日子是有盼头的。 可后来,他死在了遥远的南地。再也见不到他了…… 看到殷婉一言不发,栖冬只当她是因为方才霍钊不顾青红皂白的一番冷言冷语而心寒,不免担忧地轻唤。 “主子,主子您还好吗?” 殷婉终于回过神,摇着头,声音微弱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睡会儿,就好了。” 栖冬点点头,帮殷婉洗漱更衣,最后轻轻把帘帐拢起。正要退出去,只听殷婉突然又开口。 “明日可切记不能迟了。” 栖冬愣了一下,想起晨起的敬茶,不由有些担心,郑重称是。 第二天刚五更,殷婉便被叫醒了,她本就没怎么睡着,披上衣服后立刻起身梳妆。 昨晚霍钊未留宿新房的消息传遍了府里,栖冬估计是听到了闲话,进门的时候眼圈还有点泛红,硬扯出一个笑来,叫了小丫鬟们帮着梳洗。 快要收拾停当,栖冬规整着妆奁,突然咦了一声,转身问殷婉:“您怎得没把那个紫檀团花匣盒拿过来?” 那可是主子平日里最宝贝的东西。 栖冬正要继续问,门却‘咚’地一声巨响,殷夫人沈氏派来的陪房顾婆子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顾婆子扯着吊梢眼,先环顾了内室一圈。 “干什么呢栖冬?还不赶紧给夫人换首饰!” 她急吼吼地数落完,拉开箱笼,上看下看找出一套赤红的银鎏金嵌珠头面来,“今天可是给长辈们请安的大日子,夫人您用的这套太素了。” 殷婉看了一眼,那是她母亲差人送来的,喜庆倒是喜庆,但未免太惹眼,便拦住顾婆子的动作。 “既然不早了,还是快些准备着吧。” 顾婆子扯着嗓子又嚷,“今日那么多外人在呢,夫人您怎么还不得争口气,免得旁人觉得咱们殷家女儿都是些小家子做派。” “珠钗不用换”,殷婉招呼栖夏过去替她挽了个高髻,又选了对款式低调的耳铛。 顾婆子不满意地打量了她好几遍,眉头皱得像道坳沟。 “反正我可劝您了,这些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到时候反倒还给家里丢人。二姑娘您不要脸面,家里的妹妹们难道不要了?” “看您这话说的,您忠心耿耿,怎得不回殷家好好伺候太太去?” 栖冬讽刺道,谁不知这顾婆子当初是因为贪财好利,手脚不干净,才被殷夫人故意派到了主子身边。 顾婆子一下急赤白脸,转而悻悻地催促殷婉,“反正太太说了,这头一日请安您可得上心,现在都不早了,该去请侯爷同去了吧?” 殷婉看了看铜漏,不安地蹙眉,派栖夏去前院打探消息。 霍钊平日在永霁堂处理公务,书房离这院里其实很近,没多久栖夏就气喘吁吁跑回来了。 “侯爷晨起便离了书房,现在也并不在前院,可能是出了府……” 栖冬一听急了,“这可是成婚第一日的新人敬茶礼,难不成要让夫人一个人去?现在都几点了,也没来个人通知咱们……” 怕耽搁时辰,殷婉不得已披上外氅,去了院门口等,昨日的雪下到了现在,寒风吹得衣摆绒边滚滚抖动,她提了提领口,双手忍不住在袖中瑟缩。 又等了一刻钟,栖冬实在没办法,小心试探道:“主子,不早了……” “我们这就去问安吧。” 听到殷婉尽量镇定的声线,栖冬的眼圈一下又红了。 侯爷又不洞房又不同去敬茶,摆明了是半点情面都不给主子留,旁人又怎会敬重主子? 侯府的宅院峥嵘轩致,此刻屋外皓白茫然,四下方向都辨不清。 当年先帝以霍家为武将表率,特给霍老将军修盖了将军府,后作为霍家长孙的霍钊战功赫赫,陛下特赐下侯府,尽管还没有修好,却命人翻新了旧宅。 因为徐太夫人最重视亲族情分,如今嫡庶三房便都共居在将军府之内。 管家派了小丫鬟给殷婉带路,一路画栋飞甍,她也没有看的心思,紧赶慢赶到了桂慈院。 明间乌泱泱聚满了亲眷,很是热闹,可殷婉一进门,所有人都霎时安静下来,各种目光毫不遮掩的看过来。 老夫人文氏坐在屋内上首,眼神瞟了殷婉一下,便伸手撑着抹额闭目假寐。一圈家眷挨个儿坐在堂下,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还在掩帕偷笑。 早先栖冬便打探出来,霍钊的祖母徐太夫人近日闭关礼佛,上头长辈不出席,其余两房家眷看文氏不说话,一时也没有人吭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文氏鼻腔传出一声冷哼,终于开了口。 “钊哥儿有公事在身出了城,早先便递了信,可你怎得也不早些过来?” 霍钊回京一般久驻在外城,老夫人这里知道,可她却全不知情。更何况她也没迟到…… 不等殷婉再想,文氏又烦躁道:“罢了,先敬茶吧。” 座下已经提前放了跪垫,殷婉尽量忽略掉旁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定了心神跪下叩首。 小丫鬟端来了茶盏。茶水隐约有热气冒出,殷婉刚接下盏托,指腹瞬间便被烫得红肿。 老夫人厌恶她,不为难够不会罢休。殷婉知道其中利害,一点都不敢松手,恭敬道,“给母亲请安。” 文氏也不理她,低头继续盘弄着手上的翡翠珠串,好像教训丫鬟般任由她跪着,根本不接话。 这边还在僵持,一旁圆盘脸的妇人故意笑了一声。 “新妇生得貌美,不愧是老太爷看中的人,和钊哥儿真真是极相配的。” 说完,二太太白氏抬了下眼皮。 文氏哐当一声掷下了珠串,心里怒气横生。谁不知这殷家二姑娘原先还和阿钰定亲多年,白氏这是要戳她心窝子呢。 文氏极力压下怒火,斜瞥殷婉一眼,咬牙道:“如今入了府,你必得事事恭谨,省得败坏我们霍家门楣。” 她愤愤地接过茶,“起来吧。” 跪久了的膝盖酸痛得好像针扎,指腹也烫的麻木不堪,殷婉恭顺地站起身,立刻把手掩在身侧。 敬完了这杯茶,余下的家眷倒没有刻意为难,三房因为是庶出,平日谨慎得很,这时候也不多说话。 而旁边的二太太却笑得开怀,甚至还乐呵呵地褪下了腕上的金镯子给殷婉当见面礼,然后又示意她给旁边的小文氏见礼。 小文氏是文氏的娘家妹妹,姐妹俩一向亲厚,特别小文氏的夫婿去世后,文氏念着妹妹孀居在家,让她带着女儿一起住到了侯府,就当作个伴,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 殷婉知道这一层,却也不敢怠慢,端了茶便给小文氏递过去。 “姨母请用茶。” 小文氏伸手接过了茶托,开口道:“新妇辛苦了。”她笑得淡淡。 殷婉拜完了亲长,同辈便挨个儿过来给她问好。 二房有二子一女,长女霍泠已出嫁,次子霍文彦今年刚十四,看起来性子内敛,跟殷婉行了个礼就站到一旁不再吭声。 二房长子霍文翰没出席,站在二太太身后的长媳姚灵蓉和殷婉客套了两句,下去后又挑着那双精明的丹凤眼偷偷瞥她,左顾右盼地和众人低语。 到最后,只剩一个穿藕荷绣金裉袄的娇俏姑娘,可她却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连眼风都没给殷婉。 “潞姐儿,还不快给你长嫂问好。”白氏打圆场道。 霍潞嘟着嘴看别处,并不接茬儿。 殷婉早知道她是长房这一脉的独女,文氏千娇百宠,她又性子娇蛮,几乎谁的话都不听,在这府中向来是横着走的。 殷婉没想招惹她,却少不得和她打交道,不过既然她都不理人,殷婉也没打算自讨没趣,冲栖冬打了个眼色,悄悄又把准备的见面礼重新收了回去。 文氏今日心烦,敬茶礼一结束根本没有留人的意思。 “都快晌午了,各家都回去吧。” 众人告退,殷婉也跟着出了堂屋的门。 文氏看着人群,目光盯向殷婉袅袅婷婷的背影,嫌恶地别开眼睛,忍了又忍,对一旁的林嬷嬷痛声道: “瞧瞧,连那白氏都敢当着晚辈的面揶揄我了,还是她们殷家人太过厚颜无耻。” 这些年她们长房孤儿寡母的,白氏讲话总夹枪带棒,最后又赶上这样的亲家,她看到殷婉便没好气。 林嬷嬷瞧着外间,小声提醒着。 “老夫人,您也别气了,人还没走完呢。” “怎么,我还怕她不成。” 文氏正说着,却听见帘子的响动,噤了声缓缓睁开了眼。 来人打扮素净,模样却颇清秀。文氏脸上绽出笑意,高兴道, “芸亭,你怎么过来了。” “知道姨母入了冬身子不爽快,煨了汤带来让您暖暖。” 文氏看到何芸亭提着的食盒,心中熨贴。 “你有心了”,文氏笑盈盈地从她手里接过汤盏,免不得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寒意,“怎么手这么凉。” 何芸亭温婉地笑了笑,柔声道,“刚去外面叮嘱了下人,怕表嫂新嫁,认错了路。” “你这姑娘,就是太心善了,同谁都抹不下面子。殷家人都心思重的很,背后指不定怎么算计你,还去管她。” “可到底也是表嫂……” 文氏哼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调羹,“若不是殷家人厚着脸皮非要结亲,你表哥又孝悌,哪儿轮的到她来当这个侯夫人。” 当年公公越过他们夫妻二人给小辈定下亲事,她一开始就看不惯,但好歹殷家老太爷殷从慎是内阁学士,后来又有了加封,隐隐要越过他们一级去,她这才勉强松了口。 可谁知后来殷老太爷失了宠信又出了意外,家里只剩下了殷父那个草包。这便罢了,还整出了退换庚帖的事,偏生儿子还说祖父之命不可违,应下了亲事。 她熬了不知道多久才从丧子之痛中勉强走出来点。结果呢,长子的岳丈竟还是那个品行不好的五品小官。这让她如何能心气平顺? 想到这儿,文氏气得头风都要发作,紧皱着眉撂下碗,却忽然感觉额际传来了一抹温热。 何芸亭伸出手给她揉按着,“姨母可感觉好些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文氏心中一暖。 这些年,长子自丈夫去世后便寡言起来,后来上了战场更同她疏远,小儿子和女儿又一心喜欢那些舞枪弄棒的事,和她亲厚但始终有些距离,好在有这个外甥女对她关怀备至。 更何况芸亭还因为陪她去边地落下了寒症…… 文氏想了想,心疼地拉住何芸亭的手轻拍着。 “你和阿潞都到了议亲的年纪,等姨母日后一定给你择一位佳婿。” 何芸亭轻咳着,羞涩一笑,温声应承下来,谢过文氏后出了主屋。 听霜跟在她旁边,一出门便有些忐忑,“主子,那小丫鬟给新妇乱指路,这事儿不会牵扯到咱们吧。” 前院霜雪滚滚扑下,这么大的雪不熟识路根本辨不清。 何芸亭接过听霜递过来的冬衣,冷笑一声,“怕什么,她初来乍到不知道忌讳,那小丫鬟也初来乍到认不得路,如何会牵扯到我?……记住了,咱们只是叮嘱一二,底下人如何办事儿一概不知。” 她拢了拢袖口,看向远处往岔路走的人影,满意地勾起唇角。 算算时间表哥也该回府了呢…… 第3章 第 3 章 风刮得树梢乱颤,殷婉眼看着离开桂慈院好一阵,可周围却更空旷寂寥了。 手上的烫伤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她咬了咬早已冷得没血色的唇,颤声道:“我们快些往回走。” 栖冬心急地应下,紧紧跟在殷婉身后。 没想到下了记忆中熟悉的阶除,身边居然出现了一座高大宏阔的亭台,旁边并排站着两列身着甲胄的亲从,中部则绕着一圈靶子。 就在正中央,一个身着蟒服,身形颀长的男子挽起手中弓弩,瞄准那箭靶中心狠厉一放,箭簇飞出,嗡鸣之声裹挟着迅疾的气流,银光凿入靶心。 风雪中,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模糊得柔和,此刻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殷婉脑中嗡地一响。 有如惊雷震荡着她的鼓膜,她足下生根,半点都挪动不了。 小厮匆匆跑到他身侧,再然后,那人转身,赫然是霍钊含着怒气的一张脸。 殷婉肩膀微微颤抖。 “你来这里干什么!” 霍钊大步过来,抵着牙关,冷冷地问她。 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却让她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再看周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怕是自己误入了对方禁地。 殷婉忐忑地后退一步,低声道,“侯爷,妾身方才错认了路,误走到此处……” 她脸上早没有了血色。 “一时失察,还望侯爷宽宥。”她深吸一口气,赶紧道。 “女子无故不窥中门,你可真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霍钊冷眉厉眼地看着她。 他没有低头,只是眼皮微微垂下,居高临下地扫过她的双眼,说话的声音极力隐忍了怒气。 “演武场等闲不许人靠近,倘若误了军情急报你能担待得起吗?府中人人都能守规矩,偏偏你不能!” “我没有。” 殷婉辩解道,“妾身还不熟悉侯府的路,问了丫鬟才走到这里……” 雪片一阵阵刮到殷婉脸上,她眼圈早已冻得发红,嘴唇兀自颤抖着,因为着急,泪水顺着雪腮一滴一滴成串地滚下。 霍钊把她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却分毫不为所动。 “今日是演武场,明日怕是要找到营中去了。如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藐视命令,那这府中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霍钊又沉声道:“昨日我就已经跟你讲明,我军务繁杂,你何必心怀不满地故意探听到我的去处,擅闯此地。” 手上的烫伤火辣辣的,腿脚也发沉,殷婉几乎要支撑不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摇头,恳切道,“妾身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带你的人立刻回去,若是还有下次,我绝不轻饶!”霍钊皱眉看着她,然后别过眼,怒气勃发地把手中弓弩扔给了小厮,甩袖离去。 待他彻底走了,殷婉额上还是冷汗津津,顶风说了那么多话,喉中被寒气占据了所有温度,她猛地呛咳了起来。 “主子……” 栖冬眼底堆满了泪,托住她酸软的胳膊。 “奴婢去找那小丫鬟去!” “没用的,咱们如何能证明是她故意指错了路?” “可……” 栖冬咬紧了嘴唇,心疼地看向殷婉。 “不打紧的。” 殷婉缓声安慰,可栖冬还是难过,转而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这都烫起燎泡了!现在又被冷风吹了一通,您还怎么扛得住?” 殷婉又说不打紧,然后催栖冬要快些回去,主仆二人顶着风雪,最后才磕磕绊绊地走回抱雪院。 . 翌日回门,殷婉早早便遣人备马装礼,侯在瑟瑟寒风中等起了霍钊。 栖冬昨晚去永霁堂探问过,可院里的小厮只说侯爷不在就打发了她,到如今她不免有些气恼, “主子您要不寻个由头别回门了,反正侯爷这边又……奴婢实在不忍心看您再受委屈!” 殷婉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成的,今日必须得回去。” 栖冬委屈地瘪瘪嘴,“奴婢就是怕,倘若侯爷不陪您回门,老爷太太指不定怎么难为您呢?” 殷婉的手实在冰凉,她紧紧搂住怀中手炉,尽力从中汲取热度。 “我们再等等吧。” 独自回门肯定不好过。 她得等,哪怕再久她也得等。 栖冬还想再劝,看到身后狗尾巴似的顾婆子,不由皱眉忍了又忍,泄气般地垂手站在一旁。 又过了两刻钟,霍钊终于姗姗来迟,殷婉眼前一亮,提起裙摆退了小半步,准备让他先上马车。 他瞥了她这边一眼,吩咐人备马,然后快速蹬上了自己的良驹。 回门礼新人一般都要共乘一辆马车,以彰显夫妻关系和睦,可显然他并不这么打算。 殷婉微微垂下眼,不想让旁人察觉出她的尴尬,独自小心地上了马车。 仪仗顺顺当当地出发,车队周围传来明快而又热烈的鼓乐声,都是最喜庆的曲调,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个影子般,孤零零地来去。 殷婉端坐着,心里止不住地落寞。 盏茶功夫,马车便从崇安坊到了同德坊,两地仅有一隙之隔,地位却千差万别。崇安坊比邻皇城,所居皆是功勋之后。 但殷家却不同,殷老太爷当年是文臣之流,领封朝廷赏赐独居翰林馆,后来这份恩宠收了回来,殷父背后暗骂过不知道多少次,嫌没有给他留下内城大宅居住,才只能窝囊地住在皇城别属。 一路赶车颠簸,殷婉强忍不适,掀开帘子透气,没想到还没到殷府,就看到乌泱泱的家人站在门口等待。 如今霍钊是天子近臣,而殷家却早已不复往日光鲜,哪怕在场的很多都是长辈,却依旧恭谨,脸上更是挂着谄媚的笑。 等下了车,父亲殷彰率先去迎霍钊,没寒暄两句便恭维了起来,说他大败敌虏如何骁勇种种,直听得殷婉耳根发热。 霍钊扯扯嘴角,表情很是不耐。 “御敌不过人臣本职,倒没什么好提的。” 殷彰讪笑着,“是啊……” 家里人没一个再敢吭声的,一众亲长只管围过去,都是些简单的寒暄客套话。 热闹好一阵,霍钊被迎着入了府,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留意到站在一旁的殷婉,更没有人关心她一两句。 殷婉也习惯了,给相熟的管事婆子打点了金叶子,便往祖母的住处去。 进了屋里,一股浓郁的药味被炉火熏得焦苦,老太太眼睛半开半阖地缩在榻上,枯瘦的手腕像衰败的树枝般垂着,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 “祖母!”殷婉眼眶发热,赶紧走过去攥紧她的手,“您怎么了?医工呢!” “没事的,只是刚才精神有点不济罢了。” 老太太看殷婉一出现,眼睛立刻光亮了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出一抹笑意,殷婉给她垫了个引枕,扶住她缓缓撑坐起身,老太太又轻咳两声。 殷婉担心极了,“怎么还是这般,您药可按时吃了?若是家里又克扣下了,您可要跟孙女说。”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父母对我这个嫡母已是仁至义尽,孝顺得很。祖母这边可没有要你担心的。” 老太太咳嗽着安慰。当初殷父过继到她膝下不过是权宜之计,她自认为从未亏待过这个继子,可时移势易,她这病久不见好,拖着拖着,未曾想最后竟影响了孙女的终身。 当初一个小雪团似的女娃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却因为她要受人唾弃和指点地匆匆出嫁。 眼里沁出浊泪,老太太摇着头,眼泪啪嗒一下落在殷婉的袖口,“年年,都是祖母拖累了你啊。” 殷婉拿帕子一点点给老太太擦掉泪,宽慰道:“孙女一切都好。如今您病情稳住,我也安定下来了,咱们祖孙二人,没有一点不好的。您可别多想。” 老太太哆嗦着扶正殷婉鬓边的珠钗,“你的性子我知道,祖母就是怕你受了委屈也不吭声,独个儿忍着。” 那定远侯可是个上战场不要命的武将,性子也冷得紧,相比起来,霍小郎君才应该是孙女的良配。 老太太悔得又落下泪来,一下子哽咽不止。 殷婉撒娇般晃了晃老太太的手,唇边泛起一个极浅的梨涡,“您放心,孙女没有受委屈……真的。” 就这时,远远的,门廊外传来了短促有力的叩门声。 很响亮又很规矩地敲了三下,殷婉环抱着老太太的手一下就松开了。 “侯爷请夫人过去。” 那声音说道。 老太太难过地问她:“不能再等等吗?” 殷婉心里也不舍得,却不敢不去,咬咬唇,安慰道:“侯爷特地遣人来找,说不准是宴上有要事呢,您先好好休息,等孙女改日回来看您。” 老太太的手还拉着殷婉,闻言紧了又紧,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 殷婉心里还存着怨气,但却不敢去怨。 等到了花厅,她看到父亲倾身为霍钊添酒,一副翁婿和乐的闲散样子,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着急的事儿。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迟疑一下,落座前行了个礼,抬眼看到霍钊正看着自己。 “你家中亲长都在,来迟是为失礼。” 霍钊盯着她不悦皱眉。 居然,他是因为这事才派人寻她。就因为他所谓的规矩…… 老人家那边再怎么也应该霍钊这个当孙女婿的去看望,可他不想去,谁能差遣得动他。 殷婉咬住唇,又深揖了一下,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定。 这时,喝得醉醺醺的六老爷突然举杯, “今夏南地大旱,钦天监还扯到了鬼神之说,闹的玄之又玄的,听说近日陛下遣了成华寺的住持为竞陵一役中死伤的将士诵经超度,约莫过两日便要供奉牌位了。” 霍钊神色骤暗,殷婉执筷的手也一顿。 呼吸不由发紧。 竞陵? 就是在那战,霍钰被包抄后心中箭,连同战马坠崖而亡,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六老爷还在絮絮叨叨,“人死不能复生,这些虚礼也只为身后名声好听,还能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