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婚》 第1章 添妆 徐府明日嫁女,今日亲邻来添妆。 前院堆满了箱笼挑担,件件披红挂绸,各院各屋的廊柱上也都装饰了大红绸布,喜气四溢。 府上人来人往,侍女小厮穿梭往来,接礼、端茶秩序分明,当家夫人薛氏热络地招呼。 都是至亲相熟的夫人们,简单打过招呼后,在丫鬟的带引下先往待嫁娘子住的冠中院去。 正值仲秋,冠中院里的几棵桂花树开得热闹,芬芳馥郁。 桌上已摆了好些份添妆礼,屋中人声如潮,笑语喧哗。 徐少君盛装迎送,应酬得越久,越觉烦躁,心口闷闷的十分难受,但她腰背依旧挺直不见懈怠,脸上浮着浅淡得体的笑意,唇角微微扬起。 徐府共三位小姐,只这位三小姐最出色,从小玉雪可爱,更兼才名在外,从未见出其右者。 不少夫人好几年没见过她,都说比三年前及笄时高了一些,圆润了一些,更加明艳了,眉目如画,肤光胜雪。 行止如云映水,辞气似玉生烟,从前谁没猜过,才貌兼具、家世显贵的少君会配给怎样的天之骄子。 “好孩子,皇后娘娘亲自给你指的婚事,既选了你,必是看中你的人品、才情、家世。姑爷家世清正,好在前头没有儿女,此番出阁,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正室夫人。” 按惯例,每位夫人赠送礼物时必要教诲一番,到她这儿,全是安慰之言。 其他夫人也说些“他年纪大些,更懂得珍惜,你二人相敬如宾,相互扶持,日子只会越过越安稳顺遂”这样的话。 听着都是安慰的好话,却处处都指向她所嫁的夫君年纪大,成过婚,没文化这几点。 她的婚事,不是她所求,亦不是她所愿。 对方要家世无家世,非世代簪缨之族,也非望族,父母亲族皆亡,孑然一身;要学识无学识,泥腿子出身,胸无点墨,大她十岁,是个武夫。 不单她觉得不满意,每一个来送恭喜的夫人,哪一个又从心底里觉得她与那人正堪配呢。 纵她徐少君年少成名,才冠京都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哎哟,快瞧瞧这是谁家小娘子,通身的气派都不一样了!如今该叫解元娘子了,给解元娘子道喜!” 夫人们见了她的二堂姐,眼中的热切可是真心实意的,从“解元娘子”恭维到来年会试“连捷”,“进士夫人”“翰林夫人”都喊出来了。 “我的儿,你呀,就是有大福气的命格,旺夫旺家,咱们以后,可都指着二姑爷光耀门楣呢!” 徐家诗书世家,门生遍地,前几年出了一个太子少师,一个内阁大学士,荣耀无双,几时要指着一个举人光耀门楣。 可世事就这么难测。 三年的时间,从旧朝换新朝,天地日月变色,徐家的门梁塌了二处,差点衰败,二堂姐的婚事反而机缘巧合、看似稳当地撑了下来。 二堂姐出孝不久后,就是三个月前,成婚了。 嫁的是年少便有意的人。 这位二姐夫早年进学,饱读诗书,十天前,本朝首次科考乡试文榜刚发布,京都头名便是他。 同样是徐家女儿,单单只她不得顺遂。 人人羡慕二堂姐的福气,所谓的福气,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徐少君绞紧手中帕子,脸上的笑终于撑不住,变得十分僵硬。 “夫人这话,听得真是情真意切啊!怎么,是府上有什么难处,还是家里哪位不成器的子侄惹夫人烦心,想将来求王进士王翰林帮着递个折子、写个状子,或者讨个前程?” 目光变冷,话中带刺。 向来高傲的三小姐,嘴也是不饶人的。 屋中气氛骤凝。 在她的大日子里,给她心里添堵,忘记避着点了,惹着少君了吧? 几位站在徐香君身边的夫人多少有点尴尬。 二堂姐徐香君连忙解围:“几位夫人说笑呢,少君你别跟着打趣了。各位夫人,随我到前头坐席吧。” 她邀人走,屋中的夫人们心领神会,互相使眼色,三三两两说笑着出去了。 刚好撞上徐少君邪火的张夫人面上可挂不住,她拔高了声音道:“听说那韩将军北征回京的接风宴上,与一人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还掀了桌子,脾性暴烈,不好相处,先前我还为你担心,倒忘了你牙尖嘴利,吃不了亏,纵然他将人——” 剩下的话,被她身边的一位罗姓夫人暗中掐了一把,没有蹦出来。 “牙尖嘴利?夫人这话,少君可不敢当。” 徐少君优雅地掩唇轻笑,目似寒冰:“我不过是心眼明亮,又恰巧生了一张不肯装聋作哑的嘴罢了,夫人想听我说道说道吗?” 她意有所指,故意停顿,欣赏她的脸色。 想到徐府夹着尾巴做人的这三年,他们张家避之如蛇蝎,如今瞧着势头起重新来攀交,不知道这丫头嘴中会说出来什么,罗夫人不想把场面弄难堪。 “府上二姑爷才刚中举,即便将来一路折桂留京任官,也比不上三姑爷如今的荣耀,还是少君福气更大。心量大的人,福气才更大不是,我们今儿就是来沾沾喜气福气的……” 入翰林做京官,也不过四五品,徐少君将嫁之人,任大都督府佥事,从三品。 虽是武将,却是新帝新后都看中的人,前程广大,得罪她干啥。 罗夫人一行赔着笑,一行拉着张夫人走了。 屋中院中很快散了个精光。 人都走了,气也撒了,徐少君才终于觉得胸中通畅一点。 哦,还剩一位少女磨磨蹭蹭不愿离去。 徐少君扫她一眼,这是四姨母之女纪兰璧,杏眼薄唇,颧骨微高,十五六岁年纪,穿着藕荷色的裙儿,大红色掐牙背心,双眼亮晶晶地瞧着她,似是有话要说。 徐少君冷着脸,给自己倒了杯茶。 纪兰璧蹑手蹑脚地凑上前来,“好姐姐,她们终于都走了。” 徐少君:“你干什么,跟做贼似的。” 纪兰璧掏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给你的添妆之礼。” “送个荷包还鬼鬼祟祟的。” “我三哥送的。” 纪兰璧口中的三哥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是她伯父家的,堂哥,纪云从。 徐少君心口猛跳。 荷包十分精巧,云烟如意五彩绣,里头装了两颗硕大的东珠。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四姨母夫家的侄子,满腹诗书,温文尔雅,徐少君去纪府做客时与他见过两回。 冬日围炉时对诗赋,二人无穷无尽,春日赏花时兴发,也曾共作过一幅画。 曾四姨母想撮合他二人,无奈战事起,时局动乱,人心惶惶,没了下文。 新朝建立后,又没人敢再来往。 “这次三哥在祖籍参加乡试,也中了解元。马上来京都准备来年会试。好姐姐,你的婚事怎么就不能等一等呢。” 纪兰璧惋惜:“你们多登对,在家中都行三,一个生得俊一个生得美,又谈得来,赋诗作画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么就不能成为一段佳话。” 眼皮瞬间似染了桃粉,喉头酸涩,徐少君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时机总是错了。 “那泥腿子将军怎么懂得你的好,焚琴煮鹤之人,哪个懂怜香惜玉,好姐姐,你真的就这么甘心嫁给他?” 犹记得纪哥哥听懂她的诗后,带着一群姐妹雪中寻梅,取梅雪煮茶的雅趣。 这种温柔小意武夫不懂,这种人生诗意武夫怎懂。 怎么甘心呢,徐少君不甘心啊,可有什么办法。 纪兰璧抓住她的手,怂恿道:“你有想过逃吗?” 水润黑亮的眸子直视过来,“这话,是你想说的,还是他教你说的?” 合该诛心。 纪兰璧被她的目光牢牢攫住,说不出话来。 “我这桩婚事,皇后娘娘指婚,礼部尚书为媒,父母之命,不管是你还是他,教唆我忤逆犯上,僭越礼法,祸乱纲常,罪可诛三族。纪兰璧,为何要陷我于不义,毁我徐氏百年清誉,妄图灭我徐氏满门?你可知,拐带官眷者,凌迟,从犯枭首示众?” 声如碎玉,字字凿进骨缝。 “我不是,我没有……”纪兰璧惨白着脸,发不出一声辩驳,她只想逃。 “慢着。”徐少君将荷包与明珠还给她,“拿回去。” 来携女儿去席上谢妆,听到谈话的薛氏以手掩唇,泣不成声。 薛氏生了三子一女,女儿玉雪聪明,她最偏爱她。 粉雕玉琢的女儿,从小就聪慧伶俐,十来岁便以一篇杂兴赋名动京城,公爹赞她不输男儿,曾许诺让她亲自挑选夫婿。 女儿的闺房,墙根摆了好几个箱子,装的都是书籍。 墙上挂的是她自己画的画、写的字,当中一张花梨木大书案,上头满满当当挂着写字画画用的各种笔…… 琴棋书画样样出色,她的女儿,当配得上世上最好的男儿。 可偏偏,天意弄人,将她配给一个不通文墨的大龄鳏夫。 偏偏,徐家的起复,系于一个闺阁女儿的婚事。 她知道,徐家作为前朝肱骨,公爹与大伯哥,一个太子少师,一个内阁大学士,双双在京都城破时殉了前朝,徐氏一族已是新帝的眼中钉,心中刺,苟活于世的他们,在新朝举步维艰。 兰心蕙质的女儿,虽然不甘,却一点也没表达出不满之意,她都知…… 薛氏忍不住,将独自咽下泪意的女儿抱在怀中。 “娇娇,你别怪兰儿,她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她和娘一样,希望你能嫁与良人,我的娇娇,我怎么只有你一个女儿!” 但凡有另一个,但凡有个妾生女,她都会把少君换下。 徐少君帮薛氏擦眼泪,方才好不容易忍下去的泪意又汹涌起来。 “娘别哭,这是女儿应该做的,爹娘生我养我,但凡我的婚事能帮上徐家一点,我一点儿也不委屈。” “你性子沉稳,心思细腻,最是能周全大局。” 薛氏挨着她坐下,自己拭泪,紧紧握住她的手,“娇娇莫怕,纵他不是良人,徐家永远是你的依仗,若遇着难处,或是心里不痛快了,只管回来,娘替你撑腰,替你周全。你只管挺直腰杆,做好你的当家夫人。” 薛氏像下了决心一般,“娘许你三年,三年后你要想归家,娘想方设法助你和离。” 徐少君诧异,母亲为何无故许她三年之期? 第2章 成婚 今年三月,诏开科举,徐仲元从国子监学正被提任国子监祭酒,徐少君也获得了被皇后娘娘召进宫的机会。 “听闻你擅诗画,定王前日送本宫一幅画,本宫眼拙,正好一同品鉴。” 大太监展开画轴。 那是一幅山水画,画面沉郁,如黑夜中的山。 画卷残破,有些许褪色,没有署名。 徐少君略懂一点画,认真瞧过之后,推断是宋画第一人范宽所作,他最擅画山势,前朝人评他得山之骨法。 皇后嫌画破败灰暗。 徐少君解释雨点皴、积墨等画技。 于是皇后请她临摹一副。 作画是徐少君的强项,临摹的前人画作几欲可以乱真。 大太监将她领进画室,一应笔墨纸张俱全。 作画时听见皇太孙来请安,隔了一道画屏,看不见人,只听得祖孙二人言笑晏晏,末了皇后也把画作拿给皇太孙品鉴,皇太孙颇有见地,与徐少君所言大差不差。 徐少君听见皇太孙问:“韩将军,你怎么看?” 皇后娘娘也道:“韩衮将军,你也来评评。” 徐少君竖起耳朵,以为能听到什么高见,等了半天,只听到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说:“这山雀画得瘦伶仃的,炖汤都没二两肉!” 彼时手中的画笔正在摹画禽鸟,徐少君:…… 那时的徐少君还不知道,马皇后会将她指给这位言谈粗鄙的韩将军。 得知消息的时候,仿佛被击中后脑,徐少君整个人都懵了。 那时,韩将军已经离京北征,而北征的对象,就是前朝旧部。 四月,二堂姐出孝,从前定下的那家来提亲了。 要不是有徐仲元提任、皇后指婚这些事,二堂姐的婚事不一定有这么顺利。 因长幼有序,二堂姐为长,在她的婚期已定下的情况下,二堂姐只能仓促一点,五月就嫁了。 时间过了这么久,从三月到八月,韩将军一直在北地,前几日才回来。 她知道,她爹的升迁、她的婚事,都是一种政治权衡与道德表演,是帝王的胸襟智慧,也是徐门的机会气运。 薛氏之前的态度都是,“顺从天命,方能逢凶化吉”,今日突然对她暗许三年之期,不教她一辈子都搭进去,徐少君敏锐地察觉,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追问,薛氏却什么也不说,只道:“天家指婚,也不是非要强扭,你只要做好你的,让人挑不出错处,三年正好,不短也不长,再过不下去,难道还不许人和离啦?我的娇娇才貌俱佳,再嫁也定能挑个满意的。” 薛氏什么也不说,徐少君于是找上了二堂姐徐香君。 明日是正吉日,徐家姐妹少,今晚徐香君宿在娘家。 少君非要追问婶娘口中提及的“不是良人”因何而来,徐香君本也不愿意背后说人是非。 “夫君和婶娘都说先瞒你几日,大喜的日子,不要被这些糟心事牵扯。” “二姐你觉得我明日能欢欢喜喜出嫁么?”今日不告诉她,明日,至多后日她就知道了,今日糟心还有家人陪着,等去了那边,只能自己一人咽下苦水。 徐香君想想也是,便道:“方才张夫人不是说前几日韩将军北征回京的接风宴上,与一人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还掀了桌子——就是那日发生的事。” 那日,韩衮与人言语冲突,因为一个女人,掀桌子后他便去接了那个女人进府。 女人在酱园坊卖豆腐,是个寡妇,人称豆腐西施,生得美,“她家里人到处跟人说,韩将军带她进府做通房,大婚过后正式过礼纳她为妾。” 呵呵。徐少君冷笑。 真是打了她好大一个耳光。 莽夫行事不顾她的颜面,母亲他们呢,是怕她知晓后生出退婚之心吧。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簪,细细比对着要簪入新梳就的发髻。 “二姐,若我拿此事为题退婚,你怎么看?” 铜镜映出她姣好的侧影,她缓缓将玉簪插入发髻深处,动作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徐香君叹气,“对每个新妇来说,这都是奇耻大辱,少君,你与他并不是有情在先,你们是天家之命,由不得你和他怎么想。” 徐少君:“所以,并不是我单方面对婚事不满意。” 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怎么说都是天家赐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二人都不满意,那就好办了,三年后和离或可行。 一旦发现不如意的日子有了个期限,心境豁然开朗。 八月二十二,诸事皆宜。 天微微亮,徐少君就被叫起来,沐身沐发开面,梳妆打扮,换上她亲手缝制的嫁衣,戴上皇后娘娘送来的凤冠霞帔。 “少君好福气啊!这是真金凤冠!” 一品命妇的服制,允她僭越穿戴。 冠以金丝编胎,缀单凤,红蓝宝石镶了百余粒,珍珠有数千颗,两侧垂六扇珍珠流苏博鬓,珠光温润如月华初绽,更衬得肌肤赛雪,眉眼成画。 徐少君的目光看向菱花镜中。 金珠翠冠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芒,凤冠之下,看似澄澈的双眸隐藏着复杂的心事。 谁能想到,大婚之日的新娘,憧憬的不是婚后的美好生活,谋划的不是一生一世。 “我服侍过那么多贵人娘子,可没见过哪位,像您这么金尊玉贵,美得摄人心魄。” 喜婆竭力吹捧,徐少君红唇轻抿,唇角自然含着一抹温婉的弧度,低眼垂眸,恰到好处地带上一抹独属于新嫁娘的娇羞。 前头传来消息,说新郎来迎亲了,冠中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夫人们、丫鬟婆子来来往往,嘴中的好话不断,一筐筐往外冒。 全福人笑容灿烂地给徐少君盖上红盖头。 坐在花轿上,徐少君揭开盖头一角,伸手去挑轿帘子,花轿前面,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看不到正脸,只看到红色的喜服如云似火,剪裁得十分合身。 韩衮,字德章,年二十八,濠州定远人。 十五岁跟随皇上攻伐征战,十八岁时被授予帐前都尉,二十岁时提为指挥使,镇守镇江,二十三,领军攻破江西,后移师镇守闽地,去年底被召入京,授镇国将军,任大都督府佥事,今年三月北征旧朝余部,八月凯旋而归。 这是被指给他后,徐家打听到的消息,至于体格样貌…… 知情人说他体格壮实,眉眼凌厉。 结合他的所作所为,徐少君越发觉得他是一个又粗又莽的人,离她喜欢的文雅差了十万八千里。 方才听丫鬟说“三姑爷生得好英武”,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吹捧。 拜过天地,喜婆引着新郎新娘入了新房。 在徐府的时候,一切都是有序的、有度的,谁能进来观礼,谁该站在哪儿,大家心里都有数,恰到好处。 不管怎样热闹,不会闹过头,也不至于太冷清。 可这将军府不一样。 迎亲团的人都是韩将军的军中好友,五大三粗的爷们,而他们的夫人,也不遑多让,都是嗓门洪亮中气十足的,一齐簇拥过来,把京城官宦家的婚礼弄出了一股乡村镇上娶媳妇的味道。 屋里围得水泄不通,礼部的人好不容挤进来,指挥婢女持画屏,把男宾隔到堂屋,分开了男女宾客,确保新娘子不被偷窥。 即便这样,喜婆每句唱词,都引来震天的应和,恨不得掀翻屋顶。 “掀盖头!掀盖头!”哪怕看不到,男宾们也一刻不停地催流程。 徐少君双手交握,暗绞帕子,心头止不住砰砰乱跳。 喜婆捧上铺着红绸的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一杆金漆秤秆。 “新贵人哎——手莫颤!秤尖勾的是并蒂莲!” 那秤秆,哪有颤,新郎正色肃容,捡起金秤杆,耍枪似的往前一探一挑,绣金线的红盖头高高飞落床顶。 烛光泼在凤冠的珠宝上,珍珠流苏尚在轻颤。 “好个俊模样!”内室的女眷惊呼。 画屏外头,看不着的男宾齐声问:“多俊?” 喜婆接道:“嫦娥输三分!” 一身红衣衬得新娘子肤如凝脂,欺霜赛雪,恰似明珠美玉。 不愧是前朝一等勋贵之家养出的闺秀,形神皆美,艳若霞映澄塘,神如月射寒江。 他动作太快,徐少君来不及急垂眼,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但见这人一张古铜色的脸,犹被刀削斧凿过一般的硬朗,肩膀宽得吓人,筋肉也块块鼓起,撑得宽大的婚服都绷紧了。腰身却收得紧窄有力,衬得身形格外精壮。 他站在那里,像把利刃插在地上,眼神锐利如刀,浑身带着洗不掉的血腥味和肃杀之气。 徐少君眨了眨眼,忽地想起该用什么来形容他——野兽,一头未被驯化过的野兽。 “韩德章你愣着干啥,是不是看呆了!”有人扯着嗓子高喊,窗前挤着的宾客撞翻了花架,外头笑闹作一团。 喝过合卺酒,行过结发礼,起哄声和笑闹声就移去了前院。 徐少君长长地呼了口气。 丫鬟云落服侍她摘下繁复的凤冠霞帔,伺候她换了舒适的寝衣。 下人端来碗喜面,她吃了一点,吃完又梳洗收拾了一番,时候已经不早了。 接下来,她端坐在床沿,静静地等着。 戌时中,外头传来声响。 明明听到有人喊了“将军”,进来的却是丫鬟霞蔚,她一直候在外头的,此时一脸忧色来报,“姑娘,听说月娘子出了事,姑爷他,他去了那边。” 霞蔚在外头时,已暗中向府中的丫鬟嬷嬷打听过,前几日将军带进府的那个女子,唤作月娘。 好,很好。等他回来,正好借此发作。 外头黑沉沉的,新房明亮,喜烛高烧,就这么空荡荡地燃了一夜。 “姑……夫人,将军来啦。” 徐少君被云落唤醒,天已大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成婚 第3章 认亲 洞房花烛夜,徐少君在新房苦等,连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婚前几日纳宠入府,满城流言蜚语,洞房夜又一夜未归,她徐少君怕是要成全京城的笑话了。 徐少君起身,从内室出来,走进堂屋的时候,那人也正好迈进来。 他身材高大,她需要微微抬起下巴仰看,心中情绪翻涌,也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韩衮负手而立,静静看着她。 她穿了红色的中衣,外头罩了件素缎褙子,素净的发髻上未着任何钗环,莹润无暇的芙蓉面略带倦容,应是就这样候了他一夜。 忘了遣人来告知一声,是他不对。 于是开口道: “昨夜事出有因,望你见谅。”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徐少君的怒意就压也压不住。 从小金枝玉贵,没有人这么对待过她。 “郎君终于得闲,肯移驾这正室的新房了?妾身还以为,郎君早已沉醉温柔乡,忘了明媒正娶回来的夫人要敷衍。” 徐少君面色如霜,直视其面,声音清冷而清晰。 “郎君行事,当真令人耳目一新。于婚期迫近之时,急不可待纳新宠入门。于大婚当晚,视正室于无物。妾身敢问郎君,可曾想过世人将如何议论郎君这急色之态?可曾想过妾身,如何面对阖府上下,乃至满城风雨的指指点点?” 韩衮微微皱眉,好一张伶牙利嘴。 本来要解释一二,还未开口,又觉得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已经表明了姿态。 “妾身尚未执妇道,郎君便已绝情义之先。郎君今日若不能给妾身、给两家一个合乎礼仪的交代,恕妾身难以以夫妻之礼相待!” 韩衮淡淡一眼扫在她因气急而绯红的面上,这一眼既不和气,也不算凶,就是带着一种不在乎的意味。 跟徐少君的激动相比,他很平静,没有生出什么情绪波动。 “你想要什么交代?” “两条路,请郎君思量。其一,即刻遣散那无名无分之人,此事妾身可暂不追究,然郎君须立下重誓,永不再犯此等辱妻败德之事,并在宗族长辈面前给妾身及徐家一个正式交代。其二……” 她稍作停顿,目光更冷。 “郎君既觉那人可托终身,妾身自请下堂!今日便修书禀明帝后、父母,言明郎君之过:乱序纳宠,是为失礼;薄待嫡妻,背弃盟约,是为不义;贪欢忘形,寡情鲜恩,是为无廉;令新妇蒙羞,令家族蒙尘,是为无耻。失礼、不义、无廉、寡耻,不堪为配!” 她想和离。 韩衮直到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了她的虚伪,明白了她的目的。 不过,那又怎样呢。 “你自便。”他转身便走。 日头透过茜纱窗,将满堂家具照得浮起一层暖光,空气里却凝着冻人的冷意。 他不仅不把她当回事,也不把这桩婚姻当回事,她要向帝后告状,他也不在乎。 最伤人的并非刀剑明枪,而是视若无睹的轻慢,理所当然的忽略。 徐少君气得瞪圆了眼,眼尾赤红,胸脯急急起伏。 落云赶紧来扶她。“姑娘,你何必与姑爷闹成这样。” 姑爷冷心冷肺,她在一旁看着也是满腔悲愤与酸楚,更何况姑娘。 听姑爷的意思,姑娘要修书让帝后做主,他也不拦着,那与姑娘岂不是毫无转圜了。 “落云,拿纸笔来。” 落云没办法去劝姑爷认错,只有劝自家姑娘不要在气头上行事。 “姑娘,您昨晚没睡好,还是先好好歇一觉再说。” 落云把人往喜床那边带,硬是给自家姑娘拆了发髻,扶上床榻,盖好喜被。 姑娘的脸色由红转白,十分不好,掩在乌黑如绸缎的发间,楚楚可怜。 放下鸳鸯红帐,落云无声落了一阵泪。 徐少君仰面躺着,因太气愤,明亮的眼眸覆上一层水雾。 与他对峙前,他所作所为带给她的怒意值要说只有六七十分,在她清楚明白表达自己的愤怒后,没有解释,不做辩白,他无所谓、不在乎的态度,直接将她的怒意值顶到了一百二十分。 “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句话,以前在族里的叔伯婶娘哭诉的时候,时常听到,年少不识愁滋味,也只有在自己嫁为人妇后,才体会得如此刻骨铭心。 得知配给这样的人后,她已自觉将情爱的奢望从生命中剥去,没想到嫁过来后,连获得尊重的需求也是奢望。 不知过了多久,眼底那点摇摇欲坠的水光已被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取代—— “夫人……夫人抱恙……” 外头霞蔚略显焦乱的声音传来,响起一阵脚步声与叠叠人声。 “怎么新婚第一日就病了,这家里啊,没有长辈操持就是不行,你们也不给请个大夫来瞧瞧。” “得亏我们来了,韩将军一个粗人,哪有那么细心。” 一叠叠声音渐渐变得清晰,人往内室来了,徐少君连忙坐起。 “弟妹,让我们瞧瞧,怎么不好了——”说着话,就把帐子揭开了。 齐齐的三张脸凑过来。 韩府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的人加起来不超过十个,没有父母长辈操持,正主也不在京中,基本上,大婚的所有流程,除了正吉日亲自迎亲外,其余的礼数都由礼部全权代劳。婚礼结束,只剩下新婚的小夫妻俩,连个认亲礼都办不了。 这不,韩将军的上峰,大都督的夫人吴氏就亲自来了。 大都督是皇上的七堂弟,大都督夫人也得了皇后娘娘的托付,让她帮忙看顾一二。 大都督夫人吴氏生得一张圆脸,个头不高,体态微胖,下巴上有颗黑痣,一口牙整齐而坚固。 昨日她也在内室观礼,徐少君作为新嫁娘保持娇羞一直低头垂眸,对所有观礼的夫人印象并不深。 另两位夫人,一位是大都督府佥事吕英的夫人平婉儿,中等身量,方圆脸面,眉清目秀,吕英与韩衮同样职务,相同年岁,不同的是帝后将他认作了义子,平婉儿也算皇家儿媳,她是被吴氏拉来作伴的。 还有一位,是韩衮年少好友周继的夫人牛春杏,肤色黝黑,膀大腰粗,她公公江夏候是皇上的发小,丈夫周继为侯世子,她是世子夫人。她是自己想来的,刚好与大都督夫人撞上了。 这三位都是皇亲国戚,自身也是封了夫人诰命的。 徐少君不敢怠慢,解释说昨夜吹了点凉风,只是稍微有点头痛,身无大恙。请她们移步堂屋,允她梳洗一番再拜见。 吴夫人:“我们几个喝你一杯新妇茶还是当得的。” 云落和霞蔚一齐来,帮徐少君换衣梳洗。很快,徐少君打扮停当,往堂屋去了。 堂上言笑咧咧,极为和善地道:“来啦!” 徐少君换了身鲜亮的衣裳,方才在榻上的苍白脆弱已消失不见,整个人显得俏丽明媚,与新婚的氛围相称得很,众人顿觉眼前一亮。 “还是德章有福气,得皇后娘娘指了个花一样的仙子为妻。” 吴夫人开口,牛夫人附和道:“韩将军候了这么多年,还不当得个最好的!” 大都督夫人坐在上首,嬷嬷捧着红漆盘过来,徐少君正式见礼,先给吴夫人敬茶。 吴夫人早已备好了见面礼,一个红漆描金盒装着,落云接过的时候觉得入手怪沉的。 吴夫人说:“里头装的是银锭,韩将军平日节俭,办了一场婚礼,应该是最缺钱的,家里有什么要添置的,你尽管做主。” 平夫人的见面礼是一套文房四宝,牛夫人给了一套金玉头面。 徐少君一一谢过。 正式认识过了,吴夫人拉住徐少君的手,让她坐在身边,“你今日为何病了,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免得德章不会说话,让你怨积深了,我多嘴讲一句,昨晚啊,有桩公事惊扰到德章,他在外头忙了一夜,让你空等了,你有怨气是应当的。” 徐少君垂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夫人言重了,公事要紧。” “呔,大都督府那么多人,有什么是非要他这个新郎官出马的!”吴夫人突然厉声,说出了徐少君心中所想,徐少君忍不住抬眼看她。 吴夫人:“你放心,我们老爷一定好生罚那不长眼的家伙。” 到底有没有“公事”,徐少君半信半疑,她们自然向着韩衮说话,她又何必追问拆台。 却没想牛夫人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前朝细作的事?出门时听见我家那位提了一嘴。” 吴夫人点头:“细作死士,昨儿在咸安坊闹出好大的动静,亲军都尉都出动了。” 还真有其事?徐少君认真瞧两位夫人的脸色,不似胡诌。 韩将军……昨晚真去办“公事”了? “家里的下人都还没见过你这个当家主母吧? ”牛夫人张罗,让管家把所有人都叫来,“我们陪你认认人。” 徐少君看云落一眼,云落将事先就准备好的打赏拿出来。 不一会儿,府里的下人都到了,分作两边,一边是原府上有的九个人,一边是徐少君的丫鬟和陪房十来个人,整整齐齐地立着,一齐给新夫人磕头。 吴夫人拉徐少君坐一边,牛夫人和平夫人坐一边。 按照规矩,下人一个个说自家,在府上做什么,爹娘是哪里的,以前在哪里做事等等,一个说完,得一份打赏,新夫人赏赐厚重,个个都十分欢喜。 等都认完,牛夫人忽然问,“燕管事,是不是还有个人没叫来?” 大家都诧异的时候,牛夫人提醒道:“前几日你们将军接进府的那位娘子,府上来了新夫人,按理应该来拜见的,去引她过来。” 徐少君神色复杂地看着韩将军的这位好友夫人,一个爽朗直率的人,若是换做她遭遇这种事,该和韩将军打起来了吧。 皇后娘娘给她指婚,赐凤冠霞帔穿戴,又遣吴夫人来保驾护航,她再借此发挥修书自请下堂,那叫不识抬举。 此时徐少君的想法与之前完全不同,这个委屈,咽不下也得咽。 她得做出努力过的模样,将这些耻辱都变成筹码,过个三年五载再提和离之事,才更妥当。 正思量间,那位人袅袅娜娜来了。 “民女郑月娘,拜见各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