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系帝王养成实录》 第1章 第一回 朱门尘暗藏稚主 紫诏声惊破秋闲 回前诗: 洛京朱邸列如麻,独有淄川覆碧纱。 稚子不知龙种贵,只缘秋到念豚牙。 大周永丰三十一年八月三十日,洛京内城。 本是皇亲贵胄聚居之地。屋宇尽是雕梁画栋,门前石狮个个威严雄壮,层台累榭连绵至目力尽头,丹楹刻桷间,世家风范自显。 唯独一处王府偏居一隅,紧邻外城。门外石狮饱经风霜,早失了往日神采;门楣匾额褪色模糊,若非“淄川王府”四个擘窠大字尚存,谁能辨出这颓圮朱门,原是王府规制?这般破败模样,倒与周遭市井浑然一体。 可细瞧便知不同——府墙虽漆皮剥落,墙根下却无半分杂草;院内隐约见素衫人影晃动,下人躬身挥帚,动作利落,不见半分懈怠,偏透着股藏不住的规整劲儿。 院内下人刚把墙根尘土扫净,握着扫帚的手还没收回,就听见院外那扇朱门——像块沉默的石头般纹丝不动——却拦不住马蹄的嘶鸣,和踏在青石板上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攥紧扫帚,脚步骤然顿住,喉结悄悄滚动:这时候来的,敢是宫里的人?谁也不敢先去碰那冰凉的门环。 门外,十数人身着暗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稳稳列在两侧。当中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容白皙,指节修长正缓缓捋着颌下胡须,紫色朝袍在日光下泛着哑光,腰间悬着的金鱼袋随着马匹的轻晃微微摆动,目光沉沉落在褪了色的朱门上,眉峰微微挑起,语气里满是不确定:“淄川王府?这便是……淄川王府?怎会是这副模样?” 没人应声,空气静得能听见风卷落叶的声音。他喉间低“嗯”一声,眼神沉了沉,抬下巴示意身后侍从:“去问问,此处是否仍是淄川王府?” 侍从脚步顿了顿,快步上前刚要触上门环—— “哐当!” 铜环竟带着铁锈脆响掉下来,砸在石板上溅起细灰。他手僵在半空,脸唰地白了,往后缩了半步。旁边的侍从们也都互相递着眼色,眼底藏不住惊惶。 马上人勒了勒缰绳,目光落在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他亲自屈指叩门,“咚、咚、咚”三声,门楣上的灰屑簌簌往下掉。 指尖刚沾了点灰,门内就炸出个不耐烦的声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糙劲儿:“敲什么敲?再敲,这破门板都得塌你跟前!” 府内四个仆人匆匆赶来,合力拽开那扇朱门。门轴干涩,发出“吱呀——”一声刺耳长鸣,像久病之人的呻吟。他们抬眼瞧见门外一队人马,衣袍暗纹精致,骑着高头大马的那人更是气度华贵。 仆人们连忙躬身,语气恭敬地回话。那骑马的贵人翻身下马,目光扫过破败的门庭,沉声问:“淄川王在何处?” 一仆人忙答:“在……后内院中。” 后院里,一位清瘦的年轻人正蹲在树下,瞧着蚂蚁列队进出,忽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身旁的老管家面容慈祥,语气温和地劝道:“王爷,您已二十岁,到了婚配之年。老奴想为您寻一门亲事,给您找个妻子来照料您。” 王爷听到“妻子”二字,耳朵尖微微一动,眉头拧成个小疙瘩,面露全然的疑惑:“妻子?那是什么?为何要照料我?” 管家一时语塞,伸手摸了摸鬓角,思索片刻才温声道:“妻子就是能天天陪着您,陪您玩、哄您开心的人。” 听闻“陪玩”二字,王爷眼睛“唰”地亮了,直起身子追问:“那她能给我讲故事吗?自从奶娘不见了之后,就再没人给我讲故事哄睡了。” 老管家赶紧点头:“能!当然能!妻子就是陪着您玩、还给您讲故事的人。” 正说着,院门口守着的仆人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对着老管家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郑重:“管家,前院的人到了,是宫里来的紫袍官员,说要即刻见王爷。” 王爷咧嘴笑得更欢了,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可这笑还没落下,他忽然“腾”地一下站起身,猛地一拍大腿,惊呼一声“哎呀”:“今儿个是不是三十日?!那是不是能吃到肉了?为了今儿这口肉,我把每天早上老天爷赏的那两个肉包子,全送人了!” 王府内的仆人弓着腰,恭敬地领着紫袍官员迈进内后院。仆人刚通传“王爷”,就见那王爷像只受惊的小雀,惶恐地缩在老管家身后,死死抓着管家的衣袍下摆,脑袋一个劲地往管家身后钻,一双圆眼睛怯生生地偷瞄着那些陌生官员。 官员从侍者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圣旨,清了清嗓子。府内众人“噗通”一声齐齐下跪,唯独王爷直挺挺地站着,脸上满是懵懂,全然不知众人为何这般。 官员见王爷这样,心里“咯噔”一下,语气满是惊疑,声音发颤地问道:“王爷!接旨需下跪,您不跪,我……我如何宣旨?” 听到这话,王爷眨了眨天真的眼睛,鼻尖似乎还下意识地嗅了嗅,直率地梗着脖子问:“什么宣旨啊?你要宣就宣呗,我还等着膳房炖的肉呢,再晚可就炖过头,不香了!” 官员一听,脸都急红了,额角渗出细汗,嘴唇哆嗦着不知如何对答。旁边跪着的管家急得不行,趁人不注意,悄悄拽了拽王爷的衣摆,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飞快地私语:“王爷,您快跪下!跪下就有肉吃,管够!” 王爷一听到“有肉吃”,眼睛“唰”地一下亮得像两颗浸了蜜的琉璃珠,刚才的懵懂瞬间消失。他也不啰嗦,麻溜地“噗通”一声跪得稳稳当当,随即乖乖低下头,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只等着官员开口宣旨。 宣诏官捧着圣旨的手沉得很,将圣旨缓缓展开。他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声音压得低而稳,每个字都砸在地上:“大周皇帝遗诏——” “皇七子向昚,乃皇考亲子,性纯无党,能允执其中,具仁孝之姿,当承大统。”念到名字时稍顿,让这名字在众人耳里落得扎实。“着于永丰三十一年九月初九登基,即皇帝位。内外臣工,同心辅弼,勿负皇考之托。” 当圣旨读完,满院众人纷纷起身,唯独传旨官员的视线被圣旨挡着,竟未察觉淄川王还维持着跪姿。 王爷兀自蹲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砖缝,嘴里喃喃自语:“跪下就有肉吃……那要是天天跪,是不是日日都能吃到肉?” 说到这儿,他眼睛瞬间亮得像盛了两汪蜜糖,脸上漾开一个纯粹到毫无杂质的笑容,傻乎乎的,看得人心里发软。 传旨官直起身,这才瞧见王爷还跪在那里,当即面露惊色,声音都拔高了些:“王爷!圣旨已宣,您……您可以起身了!” 王爷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理直气壮道:“不行不行!不跪就没肉吃了!” 传旨官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咯噔”一下,脸上的惊色更浓,迟疑着开口:“王爷您这……这是何意?” 一旁的老管家又急又无奈,连忙上前,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去扶王爷,声音里满是哄劝的意味:“王爷,咱先起来,肉管够,管够!” 王爷被他扶着站起身,却还紧紧抓着管家的衣袖不肯放,仰着脑袋,一双圆眼睛里满是天真的疑惑:“现在能去吃肉了吗?”说着还轻轻晃了晃管家的袖子,那模样活像只讨食的小奶狗。 传旨官见状,脸上的惊惶总算褪了些,忙上前一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些:“旨意是让您……进宫。” “进宫?”王爷歪着脑袋,眉头皱成了个小疙瘩,“进宫是啥?进宫了还能吃到肉不?” 传旨官强忍着心头的无奈,硬邦邦地答:“能吃,进宫了有好肉吃。” 一听到“好肉”,王爷立刻笑开了花,眼睛弯成了月牙,脆生生地应道:“那咱这就走!”那模样,活脱脱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纯粹又透亮。他转身冲老管家笑:“进了宫就有肉吃了,你也得跟我进宫去。” 传旨官听得面露难色,偷偷望了老管家一眼,又凑近低声道:“宫里的规矩是不能带人进宫的,您且劝劝王爷。方才拨的五万赏银,您且收着。” 老管家闻言双手猛地一攥,指节泛白,片刻后又缓缓松开,语气里添了几分忧色:“王爷,我不是说好了要为您选一位姑娘做妻子吗?今日我就得出门去办这事。” 王爷一听顿时手舞足蹈,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糖:“又有人给我讲故事听了?可不许骗我!” “自然不会骗您。”老管家的笑意刚浮上脸,转身时那步伐却忽然虚浮,像失了魂魄般险些栽倒。 王爷几步追上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他晃了晃小拇指:“咱们还没拉钩呢!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老管家低头瞧着那截晃悠的小拇指,眼底的忧色渐渐化在笑意里,最终还是无奈地伸出手,勾住了他的手指:“哎,我的小祖宗哟……” 开文啦!本文全文免费,不用等解锁也不用攒晋江币,喜欢“肉罐子皇帝”的宝子可以放心收藏,后续每天都会更新甜甜的(?)宫廷日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回 朱门尘暗藏稚主 紫诏声惊破秋闲 第2章 第二回 紫舆初入金銮地 稚帝犹思市井香 回前诗 朱墙高耸接云端,玉辇轻摇入禁銮。 不识琉璃承帝祚,只寻肉味与糖团。 大周永丰三十一年八月三十日,洛京皇城根下。 淄川王向昚望着老管家蹒跚的背影没入巷口,那步子裹着暮色,像片被秋风吹卷的枯落叶,转个弯便融进灰扑扑的巷弄里,再寻不着踪迹。他立在王府斑驳的院门前,脚边落着几片干得发脆的月季枯瓣——……这院子墙皮掉了大半,露出暗黄土坯,连门口老槐树都快枯了,枝桠稀疏,哪见半分鲜亮? 传旨官抬手示意,十名侍从立马分作两列。右列内侍手中的銮驾木杆擦得发亮,顶端铜饰在余晖里闪着冷光,风一吹轻轻晃荡;左列宫人捧着的朝服叠得齐整,衣料上的云纹暗绣在光下隐隐绰绰,丝线掺着细闪,比他身上洗得发白、领口磨毛的锦缎精致百倍。 “快些。”向昚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蹭过锦袍磨毛的领口,粗糙布料蹭得指腹发涩,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低低催了句。 侍者们的手有些抖,捏着衣料的指尖泛白,为他系玉带时磕磕绊绊,绕了两圈才找准位置。向昚瞧着麻烦,抬手就要自己来——他平日穿衣从不用人伺候,可眼下袍子领口的玉扣、袖口的缠枝纹,都是从没见过的繁复样式,指尖碰着冰凉的玉扣,竟愣了愣。 传旨官慌忙躬身,额角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声音发急:“王爷,使不得……规制如此,不敢劳烦王爷亲自动手。” 穿戴妥当,向昚从怀里摸出旧色荷包,指尖捏着磨得发毛的边角,仔细往腰间玉带里塞,连松了的线脚都轻轻捋平——这是老管家去年缝的,虽不金贵,却是他日日带在身上的物件。随后上了车,车帘一挑,外头的热闹撞进眼里:挑担小贩吆喝着走过,筐里红苹果沾着水珠,红得扎眼;“张记糕点”的幌子下,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空气里飘着甜香。他眼睛都看直了,隔会儿就指着窗外问:“那是什么?” 车驾晃晃悠悠行至内城根,刚下车,向昚才第一次抬眼望宫门——朱红宫墙直耸天际,墙皮红得厚重,墙顶琉璃瓦在余晖里泛着暖光,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亮。两尊石狮子蹲在门口,鬃毛雕刻得根根清晰,爪子按着重球,比府里那匹瘦得露肋条的老马威风多了。他仰着脖子瞅了半天,脖子发酸,只觉这地方大得没边,连风都比外头稳当。没一会儿,一顶铺着明黄锦缎的软轿停到跟前,轿帘上的金龙在光下像要活过来。 传旨官脸上堆着笑,眼角细纹挤作一团,和声细气:“进了这宫门,您就是皇上了,快请皇上升轿。” 向昚却拧着眉,眼里还留着看市井的愣神,目光扫过轿旁宫人,盯着传旨官疑惑道:“不是说进了宫就有肉吃吗?我这会儿怎么连个肉渣子都没看着?” 传旨官压着笑,嘴角绷得发紧,耐着性子往前凑:“您且安心等,前头殿里已经备着了,保管有热乎肉给皇上尝鲜。” 向昚听了才点头,手指又摸了摸腰间荷包,指尖触到熟悉的粗布,眼睛还瞟着宫门旁的糖葫芦摊——串上山楂裹着晶亮糖衣,看着就甜。他半信半疑地弯身钻进软轿,轿帘落下时,还不忘掀个缝往摊子那边望了一眼。 软轿行至承安门,掀帘一看,高大宫殿立在眼前,飞檐翘得老高,檐角铜铃在风里轻响,是从未见过的气派。雄壮的铜狮子蹲在门前,泛着冷硬金属光,鬃毛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秒就要长啸。他忍不住伸手抚过狮身,冰凉触感从指尖传来,心里竟莫名安稳。再看那一排排宫殿,飞檐翘角层层叠叠,气势宏伟得让人心头发紧;尤其是琉璃瓦,在日头下闪着细碎光,晃得人眼晕。向昚眯起眼,抬手挡光,扭头问身旁总管太监:“这房子上头铺的是什么?怎么看得人直晃眼?”总管太监连忙躬身,腰弯得几乎贴地:“回皇上,是上好的琉璃瓦,选的都是最透亮的料子,所以才晃眼。”向昚若有所思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袖口,迈着轻快步子往里走,鞋底子踩在石板路上,还轻轻顿了两下。 走在宫殿平整的金砖上,砖面光得能映出人影,一步踏出便传来“咚”的脆响。向昚来了兴致,停下脚步蹲下,衣摆扫过地面,学着民间孩童的模样,用手指关节轻轻敲金砖。“咚——”闷响比刚才更清晰,他大为惊诧,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新奇玩具的孩子,越敲越开心,指关节都敲得发红,嘴里念念有词:“这砖倒有趣!敲着比家里的木凳还响!”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扭头问太监:“这是什么砖?竟有这般声响!”太监看着他孩童般的模样,嘴角抿得紧紧的,肩膀却微微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不敢发作,只拼命低头,声音带点轻颤:“回皇上,这是专供宫殿的金砖,选料和烧制都有讲究,所以敲着有响声……” 他对宫里一切满是新奇,可瞧着宫人走路低眉顺眼的模样,又莫名不自在。揣着这股好奇,拉住个路过的小太监问:“你们走路都这么拘谨,看着叫人心里不得劲,是有啥说道吗?”小太监吓得慌忙跪地,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发颤:“回皇上,这是宫里的规矩,您往后就明白了……” 正说着,行至御花园,见着棵参天巨树,向昚顿时挪不动步。他仰着脖子绕树转了两圈,不住感叹:“好家伙,这树可真大!”说着张开双臂去抱,胳膊伸得笔直,脸都快贴到树皮上,却连树身一半都没抱住。旁边伺候的宫人捂着嘴偷笑,有个年长太监急得上前,小声劝:“皇上,使不得使不得,您这是做什么呀?” 向昚却一脸天真地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睛亮晶晶的:“这树长得真好,得活了多少年?我看少说也有百八十年,里头指定能藏不少小蚂蚁吧!”太监听了,脸上的笑僵了僵,不敢多言,只躬身回:“皇上说的是……这树有百余年了。您该去给皇太后请安了,别让太后等急了。” 一听说见皇太后,向昚眼睛更亮,快步走了两步又停下,扭头追问:“皇太后……她应该很大了吧?是不是跟这树一样,得有好几百岁了?”这话问得太监一愣,脸上又懵又无奈,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接话。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太监引着他穿过重重廊庑,终于到了皇太后的寿祥宫。宫门推开时,向昚脚步顿了顿,先被殿内明黄帷幔、掐丝珐琅宫灯晃了神,待看清主位上的妇人,才直愣愣开口:“你不是皇太后吧?我从没见过你啊。” 主位上的皇太后,头戴累丝嵌宝金凤冠,朱红点翠凤羽随她抬下巴的动作轻轻颤动;身上石青缎绣五彩云蝠寿字纹朝袍,每一针都一丝不苟,领口露出的珍珠抹额在光下泛着柔光。她握着东珠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却仍维持端庄,缓缓开口:“哀家就是当朝皇太后,是先帝亲封,如今辅佐你治理天下的。” 向昚盯着凤冠上的宝石看了半天,又往殿外瞧了瞧,像是在找新奇玩意儿,末了垮下脸,肚子“咕噜”一声叫得响亮。他也不觉得羞,梗着脖子喊:“我饿了!不是说进宫就有肉吃吗?这都骗我!” 皇太后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朝旁边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会意,连忙躬身:“皇上,您随奴才去偏殿用膳吧。” 向昚一听有肉,眼睛瞬间亮得像两盏小灯笼,三步并作两步跟着太监往偏殿跑。到了偏殿,见长案上摆满精致菜肴,他搓着手就要去抓,嘴里嘟囔:“肉呢肉呢?快把肉端上来!” 旁边太监急得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额角渗汗:“皇上不可!这得按传膳的规矩来……” 向昚不耐烦地甩开太监的手,脚一跺:“饿坏了!哪来那么多规矩!快上肉!” 太监没办法,只得先挑了盘酱肘子递过去。向昚接过来就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的,全然没了在寿祥宫的懵懂,只剩孩童般的满足。旁边伺候的小太监们都低着头,偷偷用眼角余光瞧他,脸上又是忍俊不禁又是胆战心惊。 才吃了没几块,向昚忽然捂着嘴,眉头皱成一团,“哇”地一声把刚吃的东西吐在地上。太监吓得脸都绿了,连忙喊人:“快去请太医!”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稚帝初入宫的“反差萌”藏在细节里——惦记肉渣的执念、敲金砖的好奇、问太后年龄的天真,都是他没被宫廷规训的底色~下一章太医诊脉会挖出新线索,老管家的“婚事”也会悄悄埋线,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点个收藏蹲后续呀~ 第3章 第三回 御膳晕肉寻茶解 宫苑迷踪见孕身 回前诗: 玉食初尝醉晕头,甜茶一盏解脂浮。 深宫迷路寻童趣,忽见娥眉带怯愁。 明章宫内,小太监福子慌得脚上的皂靴都差点趿拉下来,连滚带爬地往太医院奔,裤腿上沾着的尘土一路撒在金砖地上。殿内的向昚还攥着半块啃得油汪汪的酱肘子,指节因为用力都泛了白,一手死死扶着描金桌沿,眼仁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飘,嘴里含混地嘟囔:“怎么回事……这肉吃着吃着,连御膳桌都跟长了脚似的晃悠……”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张贵祥急得在原地转了三个圈,鬓角的汗顺着皱纹往脖子里淌,见李太医被福子连拉带拽地请进来,忙不迭地躬身上前,膝盖都因为急切而微微打颤:“李太医!您可算来了!陛下这身子骨突然跟抽了筋似的不对劲,您快给瞧瞧!” 李太医背着药箱,袍角随着迈步轻轻摆动,不紧不慢地迈进殿,先伸出三指搭在向昚腕间。他指尖搭脉的瞬间眉头微挑,又探了探向昚滚烫的额头,随即收回手,竟连药方都没开的意思,只背着手站在那里。 张贵祥见这阵仗,脸“唰”地白成了宣纸上的淡墨,膝盖一软差点“噗通”跪下,声音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李太医!您怎么不开方子?要是陛下有个好歹,咱这满宫的人就算把脑袋拧下来,也担待不起啊!” 李太医瞧他这慌慌张张的模样,捻了捻颔下的山羊胡,脸上堆着安抚的笑,语气却带着几分无奈:“张公公莫慌。陛下身子无甚大碍,不过是空腹吃了这许多荤腥,燥气上头罢了。” 张贵祥还是不放心,粗糙的手掌使劲搓着朝珠,追问时声音都带着哭腔:“那……那总得开点药吧?总不能就这么由着陛下难受!” 李太医乐了,指着殿外的石榴树:“开什么药?叫福子去泡杯最淡的绿茶来,让陛下慢些喝下,清一清燥气就成。” 福子得令,忙不迭地掀了门帘往膳房跑。这边向昚还一手夹着啃了一半的肘子,一手死死扒着桌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剩下的酱肘子,喉结因为吞咽口水上下滚动,生怕它长了腿跑了似的。 待福子端着盏绿油油的茶汤进来,躬身将茶盏递到向昚面前,向昚眨着迷茫的眼,盯着那杯茶问:“这是做什么?怎的绿油油的跟我以前在王府院里见的那野杂草一个样?” 张贵祥连忙凑上前,声音放得比春日的风还软:“陛下,这是能解您头晕的‘水’,您喝了就舒坦了,舒坦了就能……”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就能再吃肘子了。” 向昚一听,脑袋歪成个可爱的小问号,睫毛忽闪着问:“喝了这个……还能吃肉不?” 张贵祥赶紧点头如捣蒜,额头的汗都甩到了袍角上:“能!您喝了就又能吃满满一整盘酱肘子了!” 一听这话,向昚眼睛瞬间亮得跟两盏小灯笼,也不管那茶绿得古怪,“咕咚咕咚”就把一大盏茶灌了下去,喉结滚动的频率快得惊人。 张贵祥在旁看得心惊肉跳,刚想劝“陛下您慢些喝”,向昚已经把空茶盏往桌上一放,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又想去抓那半块酱肘子。 他刚咬了一口,忽然皱起眉,捂着喉咙嚷嚷:“哎呀!这茶水喝着跟吃药似的!你们给朕喝的什么东西?下次再这样,朕可不喝了!这肉吃得好好的,平白无故生什么病!” 李太医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朝张贵祥拱了拱手:“张公公放心,陛下这会子该舒坦了。往后啊,让御膳房给陛下用膳时,旁的不说,先备一碗温茶递着,保准再不会有这‘吃肉吃晕’的怪事了。” 张贵祥擦了擦额角的汗,连连称是,心里却暗道:我的小祖宗哟,您这哪是生病,您这是在王府亏了嘴,如今见了肉就没命地吃,吃出的“缺水性头晕”啊…… 向昚撑着桌子坐起来时,脑子还有点懵,眼尖先瞅见桌角那团没擦干净的肉渣子——可不就是方才吃急了吐的嘛。他啧了声,伸出食指戳了戳那点油星子,心疼劲儿上来了:“好好的肘子,白瞎了。” 肚子偏在这时候叫起来,“咕噜”一声,响得自己都听见了,震得他下意识摸了摸肚皮。他刚要扯着嗓子喊福子再端点肉来,门帘“哗啦”一响,大太监张贵祥颠颠跑进来,手里攥着块浆洗得发硬的白帕子,额头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子,顺着眼角往下淌。 “我的小祖宗哎,可别喊肉了!”张贵祥把帕子往他手里一塞,声音都有点发颤,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不是老奴拦着您,您方才抱着肘子啃得满脸油,后来‘哇’一下吐了,吓得御膳房那小厨子差点把锅铲扔了!您现在是皇上,吃饭得有个皇上的样儿,哪能还跟在王府似的,逮着肉就不管不顾啊?” 向昚捏着帕子擦了擦嘴,抬眼瞅张贵祥——老太监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眼角的纹路因为担忧挤成了一团,可眼神里那担忧不像装的。他心里那点不服气就散了,耷拉着脑袋点点头,乖乖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帕子的边角。没一会儿,福子端着粥碗进来,白粥冒着袅袅热气,旁边俩小菜,一碟拍黄瓜脆生生的,一碟酱萝卜红通通的,清清爽爽的,就是没肉味儿。 他拿着勺子小口喝着粥,味儿倒还行,就是嘴里还腻得慌,腮帮子因为没了肉香而有点提不起劲。刚喝完,福子又端来杯茶,那青釉杯子瞅着眼熟,不就是方才装苦茶的那只嘛!向昚立马往后躲,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带着肩膀都缩了起来:“别别别,我不喝那苦玩意儿,也不吃药,拿走拿走!” “哎哎,不是药!”张贵祥赶紧拦住,快步上前两步,伸手揭开杯盖,一股甜香味儿悠悠飘出来,在殿里转了个圈。他凑过去,声音放得比蜜糖还软:“这是花茶,用蜜泡过的玫瑰,加了点菊花,甜的!专门给您解腻的,您尝尝就知道了,保准比那绿茶好喝百倍。” “甜的?”向昚耳朵一下子竖起来,眼睛也亮了,像被点亮的琉璃灯,刚才那点抗拒全没了。他伸手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微凉的瓷面,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嚯,真甜!还有股清冽的花香味儿,顺着喉咙一路滑下去,嘴里的腻劲儿立马少了大半,连带着眉头都舒展开了。 “嘿,这玩意儿比苦茶强多了!”他咧着嘴笑,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捧着杯子大口喝,嘴角沾了片粉色的小花瓣也没在意,还煞有介事地砸了砸嘴。喝完了,他起身往外走,刚出殿门,就见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金晃晃的光洒在朱红宫墙上,给飞檐的走兽都镀上了层金边。跟在后面的福子和小太监们瞅着他那乐呵劲儿,你捅捅我胳膊,我碰碰你手背,捂着嘴偷偷笑起来,眼神里满是对这位小皇帝的无奈与喜爱。 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指尖还沾着点没擦净的花茶渍,脸上却漾开满足的笑,一双眼睛亮得像盛了碎星,带着纯粹的好奇问:“张公公,能带我玩一玩吗?我想知道这皇宫到底有多大?” 大太监张贵祥躬着身子,腰几乎弯成了一张弓,额角的汗珠子顺着眼角往下滚,洇湿了鬓角的绒发也顾不上擦,只堆着笑应:“陛下您随老奴来,仔细脚下的青砖滑,别摔着了。” 从飞檐翘角的太和殿转到雕花木窗的长春宫,红墙黄瓦在眼前晃得人发晕,向昚走得脚步发虚,只觉像钻进了座没尽头的迷宫。他扶着汉白玉廊柱喘了口气,额角沁出的细汗顺着脸颊往下滑,在下巴尖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了明黄色的袍角上。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廊下的青石碑上,晃着发酸的腿嘟囔:“我脚好疼啊,你们走得跟风似的,都不管我。” 张贵祥唬得脸“唰”地白了,慌忙跪了半步,袍角蹭到地上的尘土也顾不上拍,声音发颤却又不敢拔高:“皇上,您不能这样啊……有失体统,让旁人看见,岂不是要笑话您……” 向昚跟没听见似的,把脸埋在膝盖里,小脑袋晃悠着一个劲喊累,声音闷闷的却带着股撒娇的意味。张贵祥没辙,使个眼色,小太监们连忙抬来一顶描金御辇。向昚盯着那雕花的辇轿眼睛直发亮,像瞧见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伸手摸了摸软和的鹅绒坐垫,啧啧称奇地绕着转了两圈,一屁股坐上去还不忘问:“张公公,这皇宫里有多少间房子?我走了好一会,脚都疼得快没知觉了。” 张贵祥垂着眼帘,身子低矮得快贴到地面,声音尽量放平缓:“皇上,一共有八千九百九十座宫殿。” 向昚听得眼睛瞪得溜圆,小手拍着辇沿,声音里满是惊叹,连带着语调都高了几分:“这么大的房子,能住好多好多人呢!”他忽然往前倾了倾身子,眼神纯澈得像刚化的雪水,直白地问:“这么多房子,你们每天住得过来吗?” 张贵祥被问得一噎,喉结滚动了两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半晌才低声回道:“这些都是属于皇上您的,我们做奴才的,可没福气住。” 向昚歪着头,眉头微蹙,小脑袋瓜里像是在琢磨什么天大的难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辇轿的流苏:“那我每天能住得过来吗?” 张贵祥与身后小太监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瞧见了无奈,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笑道:“您是真龙天子,龙宫都住得过来,何况这点宫殿呢?” 向昚似懂非懂地“哦哦”应着,小手摸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转,显然没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御辇行至启央宫时,却见一位宫装女子扶着腰,脚步虚浮地走出来。那女子身形微隆,眉眼间带着怯意,见了御辇忙不迭地屈膝行礼,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把耳边的珠花衬得愈发晶莹。向昚趴在辇沿上,小脑袋探出去,一双天真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小嘴巴张了张,像是想问:“你肚子怎么鼓鼓的?是不是也藏了肉包子呀?” 第4章 第四回 稚帝辨孕生趣语 御园寻蚁戏宫娥 回前诗 金殿逢嫔孕态柔,稚言错认腹因由。 牡丹满园皆不赏,却逐蚁踪觅趣游。 匣里珍奇皆未取,唯贪糕香惹娇羞。 帝心澄澈如溪澈,世事纷纭懒细究。 向昚见那受孕妇人款步向他走来,妇人一身淡绿色襦裙衬得身姿温婉,裙角兰草绣纹随步履轻晃,银质流苏步摇垂落耳畔,每走一步便漾开细碎流光,端的是世家闺秀的端庄气韵。她虽因身孕添了几分丰腴,行礼时却依旧腰肢微折、姿态恭谨,走到向昚面前屈膝颔首:“臣妾参见陛下。” 向昚的目光瞬间被那圆鼓鼓的肚子勾住,澄澈的眼眸睁得溜圆,像初见糖画的孩童般满是好奇。他往前挪了小半步,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又抬头望了望妇人的肚子,脆生生的嗓音里满是疑惑:“你的肚子好大呀,是不是吃了好多好多肉?朕今日也吃了两大块红烧肉,可肚子怎么没像你这样鼓起来?” 妇人闻言先是一怔,脸颊瞬间漫上绯色,似上好胭脂晕开的痕迹,她下意识绞着手中素色绢帕,声音细得几乎要被风卷走:“陛下……臣妾这不是吃出来的,是……是有孕了。”话音落时,她的头垂得更低,连耳尖都染成了霞色,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向昚眨了眨眼,眉头微蹙着思索片刻,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不是吃出来的啊,朕知道了。”话音刚落,他忽然绽开明媚笑容,像春日里骤然盛放的桃花:“你真好啊,可朕该怎么谢谢你?”他歪着头在殿内转了圈,忽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得意神色:“对了!朕把御膳房刚做好的酱羊肉赏你吃,那肉裹着酱汁,咬一口满是油香,可是朕最爱的吃食!” 一旁的大太监张贵祥听得这话,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连扶着拂尘的手都微微发颤。他慌忙躬身向前,声音里带着急切:“陛下!使不得啊!这位是赵国公的夫人,是特意进宫给太妃问安的,怎好受此重赏?” 向昚却只随意点了点头,像是没听进张贵祥的劝,依旧一脸期待地望着赵国公夫人,等着她应下。赵国公夫人听得这话,脸上神色实在是哭笑不得,她愣在原地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福身,语气里带着几分窘迫:“陛下的美意,臣妾心领了。只是臣妾今日是来给太妃问安的,若在此多留,怕是误了时辰。” 张贵祥见状赶紧补话,额上汗珠都快滴下来:“是啊陛下,国公夫人不宜在宫中久留,还是让她先去给太妃问安吧。”赵国公夫人连连点头,脸上羞赧未褪,又添了几分急切:“是啊陛下,臣妾这就去给太妃问安,先行告退了。”说着,也顾不上往日的仪态,几乎是快步退出殿外,裙摆扫过门槛时还轻轻晃了晃。 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向昚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些,他挠了挠头,似还有些困惑,转头问张贵祥:“她怎么跑这么快?是不喜欢朕的酱羊肉吗?那肉明明很香啊。”张贵祥擦了擦额角的汗,苦笑着回道:“陛下,国公夫人有孕在身,您那酱羊肉油腻,她怕是消受不起啊。” 向昚歪着头想了想,依旧没太明白,却也没再追问,转身蹦蹦跳跳地往内殿走,嘴里还念叨着:“那朕就自己去吃酱羊肉了,可不能浪费……”张贵祥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只盼着陛下下次别再这般“天真”,不然满朝夫人们怕是都要怕了进宫。 向昚坐在鎏金雕龙御辇里,透过明黄纱帘望着国公夫人在宫道上渐行渐远,明黄披风卷着晚风掠过朱红宫墙,檐角铜铃还在风里悠悠晃着余响。他收回目光,忽然偏过头,清澈如溪涧的嗓音透过辇窗传出:“这里的人……可真怪。” 张贵祥守在御辇旁,垂着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拂尘穗子,面上忧色沉沉,喉结滚动着低叹:“奴才伺候过两代主子,却从没有过……如此提心吊胆的时候。”声音压得极轻,尾音几乎融进御花园的晚风里,仿佛怕惊扰了陛下心中那片纯粹的天地。 御辇踏入御花园时,暮春的暖意裹挟着花香扑面而来,满园牡丹开得正盛,姚黄似堆金、魏紫如织锦,风一吹,花瓣便簌簌落在青石板路上,铺成斑斓的花毯。御辇缓缓前行,向昚只掀了掀纱帘扫了一眼,便百无聊赖地靠回软垫上,踢了踢脚上明黄云纹锦靴,靴子悬在辇外晃悠,差点踢到路过的花匠,惊得那花匠连忙跪地行礼。 张贵祥心里急转念头,脸上却堆着笑意,躬身半步隔着辇窗指着花海:“陛下您看,这是姚黄,那是魏紫,都是御花园养了三十年的珍品,当年先皇还特意为这些花赐过名呢……”他刻意放缓语调,想把陛下的注意力引到花草上。 向昚敷衍地点点头,乌溜溜的眼珠却在园子里乱转,忽然像是想起要紧事。恰逢张贵祥正眉飞色舞讲着“墨玉麒麟”花种的典故,唾沫星子都快溅到辇窗上时,向昚冷不丁开口:“张伴伴。” 这一声喊得张贵祥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他慌忙收了话头,脸上的笑僵在原处,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凸起,小心翼翼地躬身:“皇上,您有何吩咐?”向昚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抖了抖,语气认真得很:“这御花园里……有蚂蚁吗?” 旁边几个捧着拂尘的小太监闻言,当即抿嘴低下头,肩膀却止不住轻轻颤抖。有个小太监没忍住“嗤”地笑出声,又慌忙拿手背捂住嘴,耳根都红了,眼神里满是憋笑的窘迫。张贵祥愣了愣,随即露出疑色,额角的汗差点渗出来,小心翼翼地回:“应该……有吧?奴才平日里也没仔细瞧过。” “有?!”向昚眼睛瞬间亮得像落了星子,在御辇里直起身拍了拍扶手,“停辇!朕要找蚂蚁!”御辇刚停下,向昚没等宫人伺候,自己就掀开辇帘探出半个身子,小跑到一棵西府海棠下,蹲下身往树根处瞧:“那快找!朕要找蚂蚁!” 他不顾宫人的劝阻,一棵海棠、一棵玉兰、一棵碧桃地挨着找过去。张贵祥想去拦,刚伸出手,就被向昚一个眼风制止——小陛下皱着眉,腮帮子鼓鼓的,分明是动了真格,谁也劝不住。 找完第六棵树时,向昚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藏青色常服的后背湿了一大片,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他却浑然不觉,还兴致勃勃地扒拉着第七棵丁香树的树根,指尖沾了泥土也不在意。跟在后面的太监们个个灰头土脸,发髻歪了,衣袍被树枝勾得皱巴巴,活像刚从泥地里滚过一遭。有个小太监脚被石子硌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作声,只能悄悄往张贵祥身后缩了缩,生怕惹陛下不快。 张贵祥又气又闷,活了大半辈子,伺候主子从没这么“狼狈”过。他望着小陛下趴在地上找蚂蚁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拂尘在手里转了个圈,最终还是认命地垂了下去——这陛下,性子倒是比孩童还纯粹。 恰巧有几个宫女端着描金托盘从月亮门经过,托盘里是刚沏好的碧螺春,茶雾袅袅散着清香。她们瞧见众太监这副模样,先是一愣,随即都忍不住拿手帕捂着嘴,“噗嗤”“咯咯”的笑声接连响起。有个胆子大些的宫女笑得太急,手里的托盘都晃了晃,茶水差点洒出来,惊得她赶紧稳住。 向昚听见笑声,直起身茫然地回头,脸上还沾着点泥土,像只刚从土里刨食的小兽。张贵祥慌忙呵斥:“笑什么笑!见了陛下还不快请安!”宫女们这才惊觉失仪,连忙跪地行礼,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却还在因为憋笑轻轻耸动。 向昚却没在意,只是指着树根处一个小黑点,眼睛又亮了:“张伴伴你看!真的有蚂蚁!”张贵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只黑蚂蚁正慢悠悠地爬过一片落叶,心里那点气闷顿时散了大半,只剩下无奈的纵容。他躬身应道:“是,陛下好眼力。” 当找到蚂蚁窝时,向昚眼睛瞬间亮得像淬了光,脸上那股压不住的高兴几乎要溢出来。他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连声音都带着雀跃:“这才是个家啊!瞧瞧这蚁穴,洞口整整齐齐的,比朕的宫殿门槛还规整!”随即便蹲下身,支着下巴盯着蚁群来来回回,眼神专注得很。半晌后他才抬头问身边人:“你们仔细看,蚂蚁是不是正急着回家?嘴里好像还叼着东西呢。” 众太监哪敢怠慢,纷纷眯着眼凑上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忙不迭点头称是:“陛下说得是!这蚂蚁们回巢,跟咱们宫人当差回宫似的,一刻不敢耽搁!” 向昚这才直起身,意犹未尽地望了望蚁窝,指尖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草叶。目光一转,便瞥见宫女们手捧匣子,一个个垂着头,规规矩矩立在宫道旁的花树底下,粉色宫装衬得她们像朵朵含苞的桃花。 向昚来了兴致,脚步轻快地径直往宫女们面前走去。一共十名宫女,身着统一的淡粉色宫装,腰间系着同色罗带,衬得个个身姿窈窕、纤腰盈盈。他从左至右慢慢扫了一遍,嘴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里却没什么探究美色的意味,反倒像在瞧市集上新奇的小玩意儿,带着几分纯粹的好奇。 太监张贵祥见他这般不按常理的做法,额头悄悄渗出些细汗,心里那块揣测圣意的大石“咚”地落了地,又猛地悬了起来。他忙不迭上前,弓着身子凑到向昚身边,声音压得又低又谄媚:“陛下,您可是有看中的?这些宫女可都是奴才精挑细选的绝色二八佳人,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模样身段都是宫里拔尖的,老奴这就去给您安排到偏殿伺候?” 宫女们本就紧张,见向昚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放轻了。她们自进宫后,容貌便似被锁进了深闺庭院,日复一日地学规矩、练技艺,空渡了一年年的芳华。私下里没少暗自磋磨:这深宫之中,容貌是资本,可怎么才能让天家贵胄的陛下留意到自己呢? 有的宫女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向昚一眼,便慌忙低下头,指尖把帕子绞得紧紧的,连指节都泛了白;有的则挺直了腰背,微微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的仪态看起来更端庄些,盼着能入了陛下的眼,从此改变命运。 太监张贵祥最是会察言观色,眼珠一转,连忙指着左边第三个宫女:“陛下您看,这姑娘眉眼多俊,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还是江南送来的美人儿,说话带着软乎乎的口音,听着就舒心!”那宫女闻言,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头垂得更低了。张贵祥语气愈发谄媚:“姑娘,快把匣子打开给陛下瞧瞧!” 宫女依言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匹水绿色的云锦,料子细腻得能映出人影。向昚探头凑过去瞧了瞧,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了一下,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行、不行啊。” 张贵祥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却没敢收,又连忙唤了第四位宫女,指着她眉飞色舞地介绍:“陛下您再看这位,是咱们京城里的世家小姐,知书达理,琴弹得极好!您瞧这匣子,保准是好物件!”宫女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嵌着珍珠的玉簪,珠光流转,精致得很。向昚凑过去看得更仔细了些,随即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行”,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失望。 就这么从左到右,一个个宫女上前打开匣子,里面不是绫罗绸缎的精美料子,就是珠光宝气的首饰摆件,翡翠镯子、金步摇、苏绣帕子……件件都是珍品。向昚的神情从最初的淡淡好奇,渐渐变得有些不耐,甚至在看到一个嵌着红宝石的金钗时,还轻轻“啧”了一声,像是觉得这东西太晃眼。 太监张贵祥额头上的汗越渗越多,后背都湿了一片,心里直犯嘀咕:陛下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瞧不上这些姑娘的样貌?可这些已经是宫里拔尖的了啊……还是觉得匣子里的东西不够好? 轮到第六个宫女时,向昚原本有些倦怠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他没等张贵祥介绍,便主动抬手,示意那宫女打开匣子。宫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惊得一怔,手指都有些发颤,随即连忙稳住心神,轻轻打开匣子。 向昚凑过去,眼睛瞬间瞪圆了些,脸上终于重新布满真切的笑意,连眼角都弯了起来。他甚至往前凑了凑,鼻尖都快碰到匣子,饶有兴致地看了又看,末了,指着匣子里的东西,语气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好奇问那宫女:“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方方正正的,上面还有花纹,倒挺特别。” 宫女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回陛下,这是给太后送去的……”向昚连忙追问:“这个东西,闻着好香,我能不能留下呀?” 第5章 第五回 御园稚子分酥戏蚁 寿祥宫宴藏暖融霜 回前诗 金阶稚子逐香尘,误触宫规动玉宸。 杖下忠心终未改,帘间暖意悄融春。 回溯白日的御花园,风穿柳丝,将槐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却吹不散廊下宫女们紧绷的气息。 宫女垂着眼帘,指尖死死绞着帕子,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叶:“这、这是太后素日爱吃的点心,是御膳房按太后口味特制的,若皇上拿去,奴婢……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大太监张贵祥额角的汗珠子“啪嗒”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慌忙躬身,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语气里满是焦灼:“皇上,这点心是给太后备下的!您上午刚见过太后,若是拿了她的点心,传出去旁人该说您不懂规矩了!” 他偷眼觑着向昚,见小皇帝只是眨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副“点心而已,怎么就扯到规矩”的懵懂模样,心里更慌了——这新帝今日才刚从王府进宫,虽见了太后,可宫廷里的跪拜礼数、尊卑规矩,他怕是连听都没听过。 向昚确实没琢磨透“规矩”俩字。他满脑子都是方才路过老槐树下时,瞧见的那几只背着食物碎屑爬动的小蚂蚁。这会儿趁张贵祥跟宫女交涉,他早溜到树底下蹲好,小手扒拉着湿润的泥土,奶声奶气地喊:“蚂蚁——你们快出来呀!我带了玫瑰酥,比王府厨房的桂花糕还甜,分你们吃呀……” 身旁的小太监们憋得满脸通红,肩膀抖得像筛糠,腮帮子都快咬酸了——谁能想到,上午刚见过太后的新帝,这会儿竟蹲在泥地里,要给蚂蚁分御膳房做的玫瑰酥? 宫女们更是愣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全是“这皇上怎么一会儿一个样”的茫然,指尖都把裙摆攥出了深深的皱痕。 张贵祥背过身,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才没失态,心里急得冒火:“老奴在宫里伺候三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皇上!上午见太后时,宫女们跪迎他还一脸懵,怎么一到御花园就跟蚂蚁较上劲了!” 他偷偷回头,见向昚正执着地把玫瑰酥捏成小块,往树根缝里塞,连指尖沾了泥都不管不顾,无奈地闭了闭眼——罢了,新帝年纪小,又是第一天进宫,不懂这些“讲究”也正常。 向昚蹲在树底下忙活了半天,玫瑰酥喂出去不少,可方才瞧见的蚂蚁却一只没露面。他委屈地瘪了瘪嘴,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强撑着没掉下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把剩下的玫瑰酥往张贵祥怀里一塞,语气满是失落:“还你还你!这树底下的蚂蚁肯定是不爱吃玫瑰酥,太叫人失望了!” 说着,他转身把那包给太后的点心放回描金匣子里,“啪”地合上盖子,力道没轻没重,吓得旁边的小宫女猛地一颤——她还是头回见皇上为了喂蚂蚁,对太后的点心这么“随意”。 宫女们见状,条件反射般“噗通”一声齐齐跪下,额头紧贴着地面,连呼吸都不敢重了,裙摆扫过草地的声音在安静的花园里格外清晰。 向昚被这阵仗唬得一哆嗦,歪着小脑袋打量她们,乌黑的头发散下来几缕贴在脸颊上——上午见太后时,宫女们也是这样“膝盖碰地”,怎么这会儿又这样?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伸手去扶最前面的小宫女,指尖碰到对方滚烫的脸颊,才发现她眼圈都红了,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你们……怎么又要膝盖碰地呀?”向昚皱着细细的眉头,一本正经地问,“上午见太后时,你们也这样……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他在王府里从没见过有人这样“折腾”膝盖,只觉得宫里的人好奇怪,动不动就把膝盖往冰凉的地上碰。 小宫女被他问得一噎,又羞又窘,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耳朵尖红得快要滴血——总不能说,这是宫里的跪拜礼数,是对着皇上该有的规矩吧? 向昚见她们不答,索性摆摆手,小脸上满是“不懂但我不追问”的大度:“算了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快起来吧,总把膝盖往地上碰,肯定会疼的。” 宫女们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了半天,才在张贵祥的眼神示意下,慢吞吞地撑着地面起身,垂着头跟在队伍末尾。 等走出一丈多远,几个胆子稍大的宫女才敢凑到一起,用帕子捂着嘴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 “方才皇上居然问咱们‘膝盖碰地’是做什么……他好像是真不懂宫里的规矩?” “可不是嘛!蹲在树底下喂蚂蚁,还把玫瑰酥捏成小块,哪有半点皇上的架子呀?” “不过……皇上倒是心善,还怕咱们跪着地疼呢,比从前那些主子好多了……” 她们边说边偷偷回头,见向昚正蹦蹦跳跳地往前跑,乌黑的发辫在身后甩来甩去,忍不住相视一笑,紧绷的肩膀也悄悄放松了些。 向昚回到明章宫时,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玫瑰酥的甜香,殿内廊下的宫灯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他蹦蹦跳跳地围着柱子转了两圈,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桩“喂蚂蚁”的小事,竟在寿祥宫掀起了一场风波。 彼时的寿祥宫,却如同一座沉寂的冰牢。 太后端坐在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案前,逐一细察着匣中的珍宝——江南苏绣的手帕纹样雅致,西域进贡的琉璃摆件光泽璀璨,每一件都让她眉眼间漾着淡淡的悦色。 可当她缓步走到那只描金缠枝莲纹的点心匣子前,刚刚还柔和的笑意瞬间僵住,像是被谁猛地掐断了线。 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拂过匣身。当指尖触到匣口那抹细碎的玫瑰酥碎屑时,脸色骤然沉了下来,紧接着厉声斥责:“这点心是我素日甚爱之物,且早有规矩不许旁人染指,你们都活的不耐烦了吗?” 声音之厉,惊得殿内鎏金铜鹤香炉里的香灰都簌簌抖落了些许。 宫女们“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头埋得几乎贴紧青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有衣料摩擦地面的轻响在殿内回荡。 太后当即发了狠,将食匣“哐当”一声摔在案上,锦缎垫子上的金线被震得簌簌颤动,匣子里的点心撒出来好几块,滚落在案几边缘。 她攥紧手中绣着鸾鸟的素色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青筋都隐约可见,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是谁动了我的点心?如实说出来,哀家便饶你一次,快去回禀!” 前排的宫女身子抖得像筛糠,帕子都被攥得皱成了一团,颤声回道:“是、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一时馋嘴忘了规矩,请太后责罚。” 太后刚要发作,却又突然顿住。她垂眸看着跪地的宫女,眼神里的厉色渐渐淡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些许:“你在我这寿祥宫也有些时日了,平日里做事妥帖,从不犯错,怎么今日就犯了这糊涂错?且你素来安分守己,我身为太后,断不会处事不公,你且如实道来,是谁指使你的,我定不会错责于你。” 宫女重重叩首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多谢太后,太后圣明,只是这点心确实是被奴婢一人动过,并无他人指使,一切都是奴婢的过错。” 太后见她始终不肯松口,怒火更甚,厉声下令:“拖下去,鞭笞二十!” 两名太监立刻上前,架起那名宫女便往殿外拖。刑杖挥下,每一下都带着破风之声。那宫女身子剧烈一颤,疼得额头冷汗涔涔,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鬓边的碎发,嘴唇也被自己咬得发白,甚至渗出了血丝,可她紧咬着牙关,硬是不肯吐露半个字。 二十下鞭笞结束,宫女早已被打得皮开肉绽,疼得意识模糊,瘫软在地。 太后冷眼看着,面无表情地命人:“拿冷水来,把她泼醒!” 冰冷的水兜头浇下,宫女猛地打了个寒颤,勉强睁开了眼,眼神里满是痛苦,却依旧没说一句话。 殿外围观的宫女们都被吓得花容失色——有的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再看;有的承受不住这般场面,直接吓晕过去,被身旁的人悄悄拖到一边;还有的控制不住生理反应,捂着嘴干呕起来,更多的人则是吓得魂出云窍,身子抖个不停。 太后缓步走到殿门口,目光扫过一众吓得瑟瑟发抖的宫女,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就是寿祥宫的规矩,也是宫里的规矩。她不肯说,那就只能代人受过。把她带下去,安置在偏殿养伤。” 众宫女含泪目送那名受伤的宫女被抬走,回到居所后,才敢压低声音哀泣。有相熟的宫女颤抖着将药粉轻轻撒在她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那宫女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轻细的抽气声,但她依旧咬着牙,硬是没再发出更大的声响,只是额头上的冷汗,又多了一层。 晚膳时辰,寿祥宫的紫檀雕花窗棂外,暮色已如泼墨般晕染了天际。殿内鎏金铜炉燃着安神的龙脑香,袅袅青烟里,太后望着满桌精心烹制的膳食——翡翠羹碧色莹润,水晶肘子切得薄如蝉翼,酱色的烧鹅油光发亮,却连动筷的心思都无。 膳食总管福全弓着身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太后,可是这桌膳不合口味?奴才这就传御膳房重做新的——” “不必。”太后突然低低笑出声,尾音里裹着一丝自己都未曾细辨的叹惋,“哀家并非嫌膳不好,只是对着这满桌珍馐,倒想起白日里那宫女的模样……此心不可灭,此心不可灭啊。” 身旁伺候的太监秦怀意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凑前一步:“太后是说今日那代主受罚的宫女?” “嗯。”太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羊脂玉杯的边缘,杯壁的凉意透过薄茧沁入肌肤,“你倒说说,那宫女惹了哀家生气,按宫规受罚本是应当,可你觉得她……值当可怜吗?” 秦怀意愣了愣,随即直言:“回太后,这宫女惹恼天颜,受罚是分内事。但奴才瞧着,她明知隐瞒可能是死罪,却硬扛着不说,这份忠心实在难得……只是下手的人也太不知轻重,竟把人打成那样,连路都走不了了……” 太后闻言,握着玉杯的指节骤然收紧,半晌才缓缓松开,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涩意:“她伤势到底如何了?” “回太后,”秦怀意垂首答道,“奴才悄悄打听过,那宫女伤得极重,背上的皮肉都翻了,听伺候的人说,恐怕这几日都下不得床,连翻身都难……” “胡闹!”太后猛地将玉杯搁在案上,瓷杯与描金托盘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他们下手就没个分寸吗?去,把哀家药匣子最里层那盒上好的金疮膏取来——那药膏是先帝赐的贡品,止血生肌最是管用,用上一月保管能痊愈。”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不许说是哀家给的,只说是你瞧着她可怜,私下找的方子。别让旁人知道。” 秦怀意连忙躬身应下:“奴才明白!” 太后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桌冷掉的膳食,翡翠羹的热气早已散尽,只余下淡淡的香气。她沉默片刻,忽而道:“这桌膳也撤了吧,拿去给那宫女居住的偏殿众人分了。她们日日伺候,想来也辛苦,就当……是哀家赏她们的。” 说罢,太后缓缓合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殿内的龙脑香依旧袅袅,只是这一次,那清冷的香气里,仿佛多了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正如她反复低叹的“此心不可灭”,那份藏在威严之下的柔软,终究还是透过宫规的缝隙,悄悄漫了出来。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稚子的天真撞进宫规的森严,宫女的忠心扛下无名的责罚,太后的威严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柔软~这宫里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呀! 下一章预告:向昚偶然得知宫女因自己受罚,闹着要去寿祥宫“讨说法”,面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小皇帝,太后会是严厉斥责,还是温柔开导?咱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回 御园稚子分酥戏蚁 寿祥宫宴藏暖融霜 第6章 第六回 灵堂稚语惊众臣 襄王低语展思绪 回前诗 金殿素衣映烛寒,稚音未解帝王难。 一声呼噜惊朝野,半句私言展思绪。 向昚进宫的第二天,天色刚泛出露白,溶溶月色在晨曦里渐次淡去,只剩熹微晨光漫进偏殿的菱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陈设简单素净,唯有铺着明黄色锦缎的拔步床显得格外扎眼。床榻上的小团子还蜷缩成一团,呼吸匀净,小脸红扑扑的,额前碎发被汗液濡湿,黏在饱满的额头上。 大太监张贵祥轻步走到床前,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宫装,袖口和领口都洗得有些发白,手里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中衣。见小主子睡得香甜,他先是放缓了呼吸,随即才俯下身,用几乎要融进晨光里的声音低声唤道:“小主子,该起身了。今儿个可是大行皇帝停棺祭拜的大日子,耽误不得。” 向昚被这轻声唤语惊醒,睫毛颤了颤,茫然地眨了眨眼,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还蒙着一层刚睡醒的水汽。他习惯性地往枕头底下一摸,指尖触到的只有光滑的锦缎,没有熟悉的温热触感。 小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肉乎乎的小脸转向围在床边的几个小太监,稚嫩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揉过的棉絮:“你们……你们见过我的肉包子了吗?就是那种皮薄馅大,咬一口会流油的。” 众太监闻言皆是一懵,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带着茫然无措的神色。他们昨儿个才跟着张公公一起接小主子进宫,哪里知道什么肉包子? 半晌,才有一个胆子稍大些的小太监颤巍巍地开口,其余人连忙跟着附和,异口同声地回:“没、没看见了,小主子。” 向昚眉峰皱得更紧,小鼻子还抽了抽,仰着肉乎乎的小脸望着站在最前面的张贵祥,声音里满是委屈,眼眶都开始泛红:“我在淄川王府时,每天醒了,老天爷总会给我两个肉包子。到了这里,老天爷是不是忘了我啦?” 这番话听得众太监云山雾罩,谁也摸不准这位小主子的心思。张贵祥毕竟在宫里待了三十多年,见过的场面多了,定了定神,连忙挤出一副温和的笑容打圆场:“小主子别急,老天爷没忘!许是把肉包子先放在御膳房温着呢,怕凉了伤着您的脾胃。” 他顿了顿,赶紧抛出“诱饵”:“今儿个是大行皇帝停棺祭拜的日子,咱们先去灵堂行礼,等回来,一准儿能吃到热乎的肉包子,还能多加两个,您看行吗?” 说着,张贵祥便指挥身后的小太监们上前伺候。向昚虽满心惦记着肉包子,可也知道眼前这位公公的话得听,便乖乖任由小太监们摆布。 有人给他穿中衣,有人给他梳头发,还有人拿着热帕子给他擦脸。一通忙活下来,向昚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白色孝服——孝服的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边角绣着细密的云纹,可在向昚眼里,再好看的衣服,也比不上两个实实在在的肉包子。 穿戴整齐后,向昚便被张贵祥小心翼翼地请上了御辇。御辇由八名身强体健的太监抬着,平稳地往灵堂大殿承光殿而去。 一路上,向昚扒着御辇的车窗往外瞧,只见宫里的宫殿一座连着一座,红墙黄瓦在晨光里泛着肃穆的光泽,路上的宫女太监们都穿着素色的衣服,垂着头匆匆走过,连说话的声音都压得极低。 向昚看得好奇,刚想问问张贵祥这是怎么了,肚子却先“咕噜”叫了一声。他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又想起了肉包子,便乖乖坐好,心里盘算着:等行礼完,一定要把落下的肉包子都补回来! 御辇停在承光殿外,殿外的台阶下,密密麻麻地站着文武百官。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孝服,手里拿着哭丧棒,神色肃穆得让人不敢出声。 向昚被张贵祥牵着手走进殿内,刚迈过门槛,就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跪在地上,个个都将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连头都不敢抬。 他眨着好奇的大眼睛,扯了扯张贵祥的袖子,直率地问道:“张公公,怎么这多人都膝盖碰地呀?这是他们的喜好吗?我在王府时,只有犯错的下人会这样。” 张贵祥听得这话险些噎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愣了半晌才勉强挤出笑容,凑到向昚耳边压低声音解释:“小主子,今天是大行皇帝停棺祭拜之日,群臣下跪是为了寄托对先帝的哀思。您也乖乖下跪,好好表现,让天下臣民看看咱们大周皇帝的孝心。” 向昚听到“下跪”二字,眼睛忽然一亮,刚才的疑惑瞬间被抛到了脑后,忙追问道:“那下跪有肉吃吗?就像你说的,御膳房里的肉包子。” 张贵祥被问得发懵,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可眼下正是关键时候,他不敢耽搁,连忙点头应道:“会的,会的啊小主子!只要您好好下跪行礼,等结束了,咱们就去吃肉包子。” 向昚一听“会的”,立刻兴冲冲地跟着张贵祥走进殿内。他环顾四周,见殿内的人都穿着一身白色孝服,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纸钱燃烧后的味道。 忽然,他瞧见了那日去淄川王府传旨的官员——那官员正跪在人群里,脊背挺得笔直。向昚便挣脱开张贵祥的手,踮着脚凑上前,天真地问道:“你也来了呀!这里的人怎么都精神不佳?是不是昨晚都没睡好?我也是,被嬷嬷们折腾着学礼仪,只睡了一小会儿。” 那传旨官正跪在地上,心里满是对先帝的哀悼,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童言稚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脸色变得十分尴尬。 恰在此时,殿内响起了皇太后威严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压抑的悲痛,却又不失皇家的威仪:“皇帝,这是大行皇帝灵前,不可造次。还不依席而跪,这才不失规矩!” 向昚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大殿正上方的宝座旁,坐着一位身着黑色凤袍的妇人。她头戴点翠珠钗,脸上带着白色的孝布,虽神色憔悴,可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隼,正紧紧盯着自己。 向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任由张贵祥领着走到最前方的跪席前。他心里还记着“下跪有肉吃”的话,便乖乖跪了下去,小屁股坐在脚后跟上,小声嘀咕:“跪了就有肉吃,等吃完肉包子,我再睡一会儿……” 辰时的承光殿,晨阳透过窗棂斜斜洒在金砖上,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却驱不散殿内沉沉的忧思。 供桌上的白烛燃着豆大的火苗,跳动的火光映得满殿的孝服愈发素白,也映得灵柩上的明黄色绸缎泛着凄冷的光泽。文武百官与宗室亲贵皆垂首跪于席上,连呼吸都压得极轻,唯有纸钱燃烧的窸窣声在殿内缓缓流动,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啜泣。 向昚跪在最前方的跪席上,小身子晃了晃。他昨夜被宫里的嬷嬷们折腾着熟悉各种礼仪,从如何行礼到如何说话,一点一点地教,只睡了三个时辰。 此刻膝头垫着的锦缎虽软,却抵不住浓重的困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起初,他还强撑着睁着眼,盯着身前那具巨大的灵柩发呆,心里琢磨着:这里面是不是藏着肉包子? 可没过半个时辰,困意就像潮水般涌来。他的脑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似的,终是控制不住,歪在膝间,小呼噜顺着嘴角悄悄溢了出来。 那呼噜声起初极轻,像小猫的呜咽,细细软软的,被纸钱燃烧的声音掩盖着,没多少人听见。 可随着向昚呼吸渐沉,呼噜声竟陡然拔高——“呼——噜!” 一声炸雷似的响动,在死寂的承光殿里轰然炸开。 跪在前排的官员们身子齐齐一僵,连垂着的头都下意识抬了抬;太后扶着座椅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疙瘩,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宗室诸王更是面露错愕,连垂首的动作都忘了做,直勾勾地盯着站在跪席前的小皇帝。 “陛下!” 一声沉喝陡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只见一位身着四品文官服饰的官员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又“咚”的一声重重叩首,额角磕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起头时,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已经起了一个红印,语气里满是痛心疾首:“先帝灵前,举国哀悼,陛下怎可安然酣睡、醒后又只念口腹之欲?此非天子之仪,更非为君之孝啊!臣恳请陛下三思!” 他跪直身子,双手拢在袖中,开始引经据典,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朗朗回荡:“《史记·孝文本纪》有云:‘王者至德,莫大于孝。’先帝崩逝,山河同悲,天下百姓皆为先帝素服哀悼,陛下身为先帝嗣君,当以哀恸为先,岂能在灵前酣眠?” “《礼记·祭义》亦言:‘祭思敬,丧思哀。’此乃千古之礼,是为人君者必须遵守的准则,陛下怎能抛之脑后?” 说到激动处,他越叩越重,额间已渗出细密的血珠,染红了身前的金砖:“《孝经》道‘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陛下此举,何以表率天下?何以让百姓信服?《论语·学而》有云‘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臣虽不才,却也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孟子·离娄下》更言‘事亲若曾子者可也’,曾子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日夜守在灵前,陛下今日之态,对得起先帝的养育之恩、对得起天下臣民的期望吗?” 一番话引经据典,说得义正词严,满殿官员皆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张贵祥吓得直接瘫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金砖,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只敢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向昚的反应,心里暗暗祈祷:小主子,您可千万别再乱说话了! 那四品官员的话像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砸下来,语气又沉又急,满是痛心疾首的严厉。 向昚被这阵仗吓得身子一缩,原本站直的小身子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胖乎乎的小手还下意识攥紧了身前的孝服衣角,指节都泛白了。 他眨着圆溜溜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那官员涨红的脸,听着那些绕来绕去的古文,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袋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 等对方终于停下叩首,喘着粗气瞪着自己时,向昚才皱着小眉头,带着几分委屈和困惑小声嘟囔:“你、你怎么光动嘴说这些呀……我一句都听不懂。什么经什么记的,比王府里先生教的书还难。” 他顿了顿,见那官员还瞪着自己,腮帮子微微鼓了鼓,又歪着脑袋补了一句:“说这么多话,你不累吗?我听着都觉得口干,要不要喝口水再讲?” 这话一出,满殿官员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谁也没料到,面对这般义正词严的劝谏,小皇帝竟然只关心对方累不累、渴不渴。 那四品官员更是气得嘴唇发抖,脸色由红转青,刚要再开口反驳,就见向昚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眼神瞬间亮了亮,语气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不是说跪下就有肉吃吗?”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又指了指地上的跪席,小脸上满是认真:“我刚才跪了好半天,还在这儿睡着了呢!我都跪够了,也表现得很好,就应该有肉吃才对。张公公,你说是不是?” 他说着,还扭头看向跪在一旁的张贵祥,可张贵祥哪里敢接话,只把头埋得更低了。 向昚的肚子还十分配合地“咕噜”叫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承光殿里格外清晰,像一声响亮的抗议。 向昚也不觉得难为情,反而挺了挺小胸脯,等着有人把肉包子送过来。 太后在上方,将向昚的懵懂、官员的激愤瞧得一清二楚,原本就拧着的眉头越皱越紧,扶着座椅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腹都快要嵌进木头里。 等听到向昚理直气壮地要肉吃,甚至肚子还“咕噜”作响时,她终是按捺不住,一声厉呵陡然砸在殿内:“放肆! ” 这两个字带着太后积攒的怒气,又沉又重,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吓得满殿官员齐齐叩首,脑袋磕在金砖上,发出一片整齐的声响,连大气都不敢出。 向昚更是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攥着孝服的手猛地收紧,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小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变得惨白惨白的。他茫然地抬头望向太后,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大行皇帝灵前,举国素服哀悼,岂可张口闭口都是荤腥?”太后的声音带着威严的颤音,眼神锐利地盯着向昚,像一把刀子要将他看穿,“你身为先帝嗣君,却在灵前惦记着吃肉,这是何等不敬!眼里还有先帝,还有天下百姓吗?”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怒火,可语气却更沉了几分:“哀家再问你,天下臣民因先帝崩逝,皆素食哀悼,连一口荤腥都不沾——你这个皇帝,难道还敢比天下人先吃肉吗?你就不怕天下人戳你的脊梁骨,说你是个不孝不义的君主吗?” 向昚望着太后盛怒的脸,又瞧着满殿垂首不敢抬头的官员,小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还是没完全懂“哀悼”“不敬”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天下人戳脊梁骨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太后面色吓人,所有人都很害怕。 可“被骗没肉吃”的委屈,像一股暖流,瞬间压过了心底的畏惧。 他圆瞪着泛红的眼睛,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像一只被惹毛的小河豚。当着满殿噤若寒蝉的臣工,他扯着嗓子喊了出来:“大骗子!你们全是大骗子! ” 小拳头重重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他梗着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说好跪下就有肉!我跪了!还睡了那么久!你们根本是骗我!都是坏人!”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到那传旨官面前。 传旨官早被吓得面无人色,额头死死抵着金砖,连大气都不敢喘,身子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向昚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揪住了他的朝服衣襟,用力晃了晃,带着哭腔质问:“是你!是你说的!跟着你来宫里有肉吃!跪下就有肉!我做到了!为什么不给我?你快说呀!” 传旨官被晃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向昚见他始终不回应,心里的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攥着衣襟的小手猛地一甩,带着浓浓的哭腔喊:“骗子!都是骗子!我要回家!” 话音刚落,他就转过身,抹着满脸的眼泪往殿外冲。 张贵祥吓得魂都没了,连滚带爬地想追上去,可膝盖刚抬起,就被太后投来的冰冷目光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帝的身影越来越近殿门。 就在向昚的小手快要触到殿门帘的那一刻—— 一直静坐在太后身侧、仿佛置身事外的襄王,终于有了动作。 他身着素色亲王常服,墨发用一支素银簪束着,手指悄悄攥了攥袖角,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缓缓侧过身,唇瓣凑到太后的耳廓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细若游丝的声音低语了短短两句。 太后原本还盯着向昚的背影,听到儿子的声音,猛地侧过头望向襄王。 她的眼神先是带着几分被打断的不耐,可在听清那两句话后,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错愕——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身侧的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般,连扶着座椅的手都下意识顿住了。 襄王说完,指尖悄悄松开袖角,垂着眼帘轻轻退了回去,长长的睫毛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算计,依旧是那副淡然平静的模样。 而殿门外,向昚的哭声渐渐远去,承光殿内的死寂,比刚才更甚了。 作者有话要说:稚主哭跑,襄王低语破局,太后的态度为何骤变?那两句悄悄话里藏着什么秘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回 灵堂稚语惊众臣 襄王低语展思绪 第7章 第七回 素肉巧解灵前困 稚主酣眠惹臣愁 回前诗 承光殿内烛火凉,稚主哭闹扰灵堂。 群臣束手愁眉锁,一计素肉解彷徨。 江山风雨催眉急,孩童睡态惹荒唐。 莫笑君王年纪小,懵懂亦是避风墙。 襄王指尖抵着唇,指腹的薄茧蹭过细腻的唇纹,声音被刻意压得比殿内鎏金铜炉里的龙脑香还要轻:“母后,如今先帝新丧未满三月,朝野本就因权力更迭而暗流涌动。陛下今日在承光殿那般模样,若传到外间,落个‘主少玩劣、不敬先帝’的名声,恐给那些蛰伏暗处、别有用心者递了可乘之机,到头来辜负的,可是先帝临终前攥着您的手、再三托付的遗愿啊。” 太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周身气息冷得像隆冬结了层厚霜的湖面。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才将涌到嘴边的怒火强压回去,指节在紫檀扶手上碾出细微的白痕,声音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你小时最爱吃御膳房张师傅做的苏子糕,每次跟着你父王来寿祥宫,都要缠着我给你多要两块。可你只记得糕体入口时那股子软濡,苏子碎混着蜜糖在舌尖化开的香甜,却没见过御厨做糕时,筛粉要过三遍细罗,多一丝粗粝都不成;蒸制要守着时辰,水滚后一炷香添一次柴,稍有差池,糕要么硬得硌牙,要么散得一夹就碎。这宫里的东西,哪有光凭喜欢就能随便拿的?若连块苏子糕的火候都掌不住,将来怎么敢碰那些更‘烫手’的权柄?我可不想看你栽在这甜腻腻的迷障里,一个不慎,就被烫得遍体鳞伤。” 向昚踉跄着冲出承光殿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后,殿内压抑的寂静就被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打破。 “这、这可如何是好?陛下跑出去了,难不成真要给肉吃?” “先帝灵前,举国素服,天子吃肉岂不是天大的忌讳!可陛下年纪小,刚才那哭劲,若是真不给……” “别吵了!眼下不是议论的时候,得赶紧拿个主意!” 群臣交头接耳,个个面带焦灼,有人攥着朝服下摆直跺脚,有人频频望向殿外,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这时,一位身着二品绯色官袍的官员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又对着太后躬身行了个大礼,声音里满是急切:“皇太后,陛下年幼,行事全凭心性,如今已跑出殿外,此事您得拿主意啊!难道……难道真要依着陛下的意思,给他吃肉吗?”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聚在太后身上。 太后扶着座椅扶手的手指微微发颤,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她闭了闭眼,语气里满是无奈:“事已至此,还能如何?那孩子的性子你们也瞧见了,认死理得很——若是真不给肉吃,他必定是要哭闹着不干这个皇帝的,传出去更不像话!来人,赶紧……” “不可!” 一声沉喝陡然响起,打断了太后的话。宰相从群臣中站出来,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对着太后重重叩首,声音铿锵有力:“先帝大行未久,举国上下皆素服哀悼,连寻常百姓都不沾荤腥!陛下身为天子,若当众吃肉,不仅于礼不合,更会让天下人耻笑,我朝颜面尽失啊!此事万万不可,绝对不可!” 太后眉头拧得更紧,语气里带着几分烦躁:“哀家何尝不知于礼不合?可那孩子已经跑出去了,难不成要派人把他绑回来?你倒说说,这到底该怎么办!” 宰相张了张嘴,却也没了主意,只能垂着头叹气。群臣更是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殿内的气氛又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一直跪在角落的上房总总管太监忽然膝行几步,对着太后躬身道:“启禀皇太后,奴才……奴才倒有一个办法,只是不知可行不可行。” “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连忙道,“有什么办法尽管说!只要能解了眼下的困局,哀家饶你无罪!” 那总管太监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奴才想着,御膳房的师傅们手艺精湛,不如让他们做些‘素肉’——用豆制品和菌菇细细调味,做得跟真肉一模一样,既有肉香,又瞧不出破绽。这样一来,既顺着陛下的心意,让他吃了‘肉’,又不算破了举国哀悼的规矩,您看……” “可行!太可行了!”太后眼睛一亮,刚才的愁云瞬间散去大半,她连忙挥手,“快!赶紧传哀家的旨意,让御膳房即刻动手,务必做得精致些,万万不可露出破绽!” 总管太监得了旨意,连忙起身,躬身退下,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群臣见有了法子,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纷纷松了口气,只是看向殿外的目光里,依旧带着几分担忧——谁也不知道,这位小皇帝吃了“素肉”后,还会不会闹出别的动静来。 宰相直起身时,在掌心攥出深深的印子,花白的胡须上沾着细密的汗珠,声音沉得像浸了铅,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承光殿里:“皇太后,臣今日说的,句句是血——这大周的江山,已经快撑不住了啊!” “北边,长城沿线的草原部族撕了盟约,五万铁骑冲破雁门关,先屠云州,再围朔州,守将战死的战报堆了半案,边军将士饿着肚子守城,箭簇用完了就用石头砸,可户部连半石粮、一两饷都凑不出来!如今虏寇的马队离大同只有五十里,沿途的村镇烧得只剩断壁残垣,那些战死的边军,哪个不是咱大周的子弟?” “西边更急!黄河上个月在潼关段决了堤,大水淹了半个城,百姓泡在水里哭嚎,粮囤冲得一干二净。地方官八百里加急求援,说若十日之内不发粮饷、不派援兵,潼关守军撑不住,城里的百姓要么饿死,要么就得跟着乱民反了——潼关是关中门户,一旦丢了,洛京就直接暴露在乱民跟前,到时候可不是丢一座城,是丢了大周的半壁江山啊!” “洛京以西的岐州、陇州,旱了整整两年,地里的庄稼枯得能点着,蝗灾一来,连树皮都被啃光了。流民聚了十几万,一路往南逃,饿极了就抢官府、劫粮车,上个月连岐州府衙都被烧了,郡守一家全没了!那些流民,哪个不是曾捧着粮税、喊着‘陛下万岁’的大周子民?如今却被逼得走投无路,这不是天下大乱,是什么?” “还有南边!长江决堤,九江、安庆成了泽国,百姓趴在屋顶上盼救援,可国库早就空了——连年征战、赈灾,库里的银子连给先帝办丧仪都紧巴,兵部要军饷,工部要修河堤,户部要赈灾粮,臣这个宰相,连日连夜地催缴赋税,可地方官要么交不上,要么卷着税银跑了,这江山,是真的快断了根基啊!” 宰相说到最后,猛地往金砖上一叩,额头磕出了血珠,声音里满是泣血的悲怆:“皇太后!外有虏寇屠我子民、占我疆土,内有天灾逼反百姓、盗匪横行,国库空了,边城破了,那些战死的、饿死的,全是咱大周的子弟!国不可无君,可陛下虽是弱冠之龄,却在今日又在灵前失仪——若再无强硬决断,这大周的万里江山,怕是要亡在咱们这一代人手里了啊!” 太后跪在上方,脸色惨白如纸,手指用力到指节泛青,连嘴唇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望着殿内垂首的群臣,望着灵柩上泛着冷光的明黄绸缎,只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原来她守着的,早已是一座风雨飘摇、随时会崩塌的江山。 太后猛地转过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身侧的襄王。她攥着椅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斤重的沉郁,一字一句都砸在襄王心上:“你也听到了吧?” 她顿了顿,语气里裹着说不尽的疲惫与冷厉,字字质问:“你能扛起这江山吗?你能平定流贼吗?你能使国库充盈吗?这天下的乱局,这大周的子弟,不是靠嘴说说就能安稳的。你若真有本事做到这些,能领兵退了草原虏寇,能调粮救了潼关百姓,能让流民归乡、国库充盈,自会有满朝文武、天下子民夸你,敬你。” “可你若没这份本事,没这份担待,”太后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就给哀家乖乖在这儿跪着,守好你亲王的本分,别再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先看看这江山,能不能撑到你有资格想那些的那天!” 襄王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的神色,只听得衣料轻响,他缓缓跪直了身子,额头几乎要抵到金砖上,声音轻得像缕烟:“儿臣……遵母后旨意。” 殿内的烛火跳动着,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金砖上,一个挺直脊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个俯身垂首,藏起了眼底未说出口的心思,只余下满殿沉沉的寂静,伴着纸钱燃烧的窸窣声,更显山河飘摇。 张贵祥望着向昚跌跌撞撞冲出去的背影,魂都快飞了,连滚带爬地追出殿门,嗓子都喊得发哑:“小主子!陛下!您慢些跑——有肉了!真有肉了!” 这话像道定身符,刚冲出去两步的向昚猛地顿住脚,小身子还往前踉跄了一下,才转过身来。他脸上还挂着泪珠,睫毛湿漉漉地黏在眼下,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已经瞬间没了刚才的委屈,只剩下亮闪闪的期待,连带着抽鼻子的动作都停了,瓮声瓮气地问:“真、真的吗?” 他小跑到张贵祥跟前,肉乎乎的小手抓住对方的衣角,使劲晃了晃,生怕又被骗:“不许骗我!上次你说跪了有肉,结果根本没有!这次要是再骗我,我、我就把你宫里的枕头都扔出去!” 张贵祥被晃得头晕,却忙不迭点头,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不骗您!真不骗您!御膳房刚做好,香喷喷的肉,就等着您去吃呢!您赶紧跟奴才来,去晚了可就凉了!” “肉!”向昚眼睛一亮,刚才的气性和委屈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抓着张贵祥衣角的手一松,小短腿迈得飞快,连蹦带跳地往偏殿跑,嘴里还不停念叨:“肉在哪呢?我的肉呢?是不是皮薄馅大的肉包子?还是炖得烂烂的红烧肉?” 张贵祥赶紧跟上,一路小跑着把人领进偏殿。桌上果然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肉”——方块状的“肉”裹着琥珀色的酱汁,油光锃亮,刚一进门,浓郁的肉香就飘进了向昚鼻子里。 “哇!”向昚扑到桌前,踮着脚够到椅子,费劲地爬上去坐好,拿起银筷就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可牙齿刚咬下去,他就皱起了小眉头,眨巴着眼睛看向张贵祥:“咦?这肉……怎么跟王府里的豆干似的,有点韧韧的?” 他嚼了嚼,又眯起眼睛,小脸上慢慢绽开笑容:“不过!有肉味!好香啊!还有点甜甜的,比豆干好吃多了!” 说着,他又夹了一大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吃东西的小仓鼠,含糊不清地问:“张贵祥,这是什么肉呀?怎么这么好吃?比淄川王府的肉还香!” 张贵祥站在一旁,额角还挂着冷汗,干笑着摆手:“小主子您快吃,好吃就多吃点,吃完了……还有正事呢。” 向昚哪顾得上听这些,手里的筷子就没停过,盘子里的“肉”转眼间就见了底。他放下筷子,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小脸上满是惬意:“吃饱啦!太好吃了!下次还要吃这个肉!” “好好好,下次再给您做。”张贵祥连忙趁热打铁,弯着腰劝道,“小主子,吃饱了咱们就得回承光殿了,先帝灵前还得跪着,这次可千万别再闹了,好不好?” 向昚摸了摸肚子,想起刚才香喷喷的“肉”,心情好得不得了,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去跪!我肯定不闹了!” 说着,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跟着张贵祥往承光殿走,一路上还哼着淄川王府里学的小调,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全然忘了刚才哭着喊着要“回家”的模样。 可谁知道,刚跪回灵前的跪席上,还没半个时辰,向昚就开始犯迷糊了——肚子里的“肉”消化得暖洋洋的,加上昨夜没睡够,浓重的困意像潮水般涌来。他先是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后来干脆歪着身子,小脑袋靠在跪席上,均匀的小呼噜又悄悄响了起来。 “呼——噜!呼——噜!” 这一次的呼噜声,比刚才还要响些,在寂静的承光殿里格外清晰。 跪在前排的官员们听见了,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是哭笑不得的神色——这位小皇帝,刚吃饱就睡,还睡得这么香,真是……让人没法说。 太后坐在上方,瞧见向昚歪着头酣睡的模样,原本紧绷的脸也松了松,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却没再发火,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当作没看见。 可那位之前劝谏的四品文官,就没这么“淡定”了。 他原本就因为向昚“灵前失仪”的事堵着一口气,这会儿见小皇帝吃饱了就睡,呼噜声震天响,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花白的山羊胡气得直抖。 他攥着朝服的袖子,手指都快把布料绞破了,好几次想站起来再劝谏,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刚才向昚哭着喊“骗子”的模样,还有太后那沉得能滴出水的脸色,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憋得难受,他就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头发都被抓得乱糟糟的;又使劲搓了搓脸,脸色涨得通红,活像个被气坏了的老小孩。旁边的官员见了,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别冲动”,可他哪里忍得住,嘴里念念有词:“这、这成何体统!先帝灵前,天子酣睡……这、这……”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又怕动静太大惊扰了灵柩,赶紧收了手,气得直翻白眼,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憋不出来,活脱脱像只被堵住了嘴的□□,模样又气又好笑。 殿内的烛火跳动着,映着官员们忍俊不禁的神色,还有那位四品文官抓耳挠腮的模样,连带着空气里的沉重,都消散了几分——谁也没想到,这风雨飘摇的朝堂上,竟因为一位嗜睡的皇帝,多了这么点哭笑不得的喜感。向昚的小呼噜声越来越响,意识也渐渐沉进了梦乡。梦里没有冰冷的金砖,没有跪不完的灵前,只有御花园里晒得暖烘烘的草地,他蹲在老槐树下,正用小树枝逗着排队搬米粒的蚂蚁,笑得咯咯响。忽然,一阵甜丝丝的糕点香飘进鼻子里,比苏子糕还软,比蜜饯还甜,他连忙站起身,循着香气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石凳旁,站着当日给过他糖糕的那名宫女,可她今日穿着洗得发白的宫装,脸色也不像上次那般红润,眼底蒙着一层淡淡的青黑,正垂着头,手里的食盒微微发颤。向昚忘了逗蚂蚁,小步子哒哒地跑过去,仰着小脸脆生生地问:“宫女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也饿了呀?” 宝子们!本章的回文诗有没有戳中你们~“莫笑君王年纪小,懵懂亦是避风墙”这句话,可是藏了小皇帝后续的关键剧情哦,能品出其中门道的绝对是真爱! 悄悄说,这章刚更完就收到了营养液,真的超惊喜!感谢那位投喂的宝,这份认可我记在心里啦~你们放心,我会一直保持“爆更 速通过审”的节奏,绝不让大家等文等得着急!赶紧点个收藏~收藏越多,我码字动力越足,说不定还能加更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回 素肉巧解灵前困 稚主酣眠惹臣愁 第8章 第八回 承光殿饿眠惊众臣 明章宫捧糕藏秘事 回前诗 龙袍加身尚稚心,朝仪未毕念食频。 芙蓉糕裹少年意,宫门踏出浑不顾, 这趟奔忙为哪事?且待糕香引秘辛。 向昚那一日闹着要肉,自太后至宗室及官员便顺从向昚,竟无一人不曾闻得他的喧嚷。便是那平日引经据典、素重仪矩的宫臣,被他堵在庑廊之下追问“说了这么多的话,嘴巴不渴吗?”,问得窘迫无措,也只好无奈地闭合唇齿,暗自叹服这主子的天真稚语。 然向昚啖食肉物之后,倒也真个守了规矩。时序一日日推移,终于到了将大行皇帝棺椁奉入地宫的时刻,待那繁琐仪程悉数告终,向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踉跄着步入明章宫的床榻之侧,未及片刻便沉沉睡去。太监张贵祥小心翼翼地将锦被为他覆盖停当,垂手侍立在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向昚睡得正浓,却忽然说起呓语,声气含糊而执着:“包子……老天爷赐我的肉包子……”张贵祥本就未曾深眠,闻得此言,面上漾起温和笑意,眼角褶皱间满是疼惜,暗自忖度:“我这主子爷啊,睡梦里竟还惦念着肉包子,看来明日定要让膳房多备几笼才是。” 待向昚被轻声唤醒时,早已穿戴得齐齐整整。他款步行至膳桌之前,一眼便瞧见那笼热气蒸腾的肉包子,白胖的褶纹之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芝麻碎粒。向昚眸光陡然明亮,小步疾趋上前,伸出手指一一数过——总计六个肉包。他忽的发出“哎呀”一声轻呼,脆生生开口言道:“从前我在王府之时,醒来老天爷只赐我两个肉包子。管家曾言,因我乖顺,故老天爷赏我两个;如今莫不是昚儿更乖了,被老天爷看在眼里?否则怎会多赐这许多?” 身侧随侍的小太监闻听这番言语,只觉又好笑又无奈,强自按捺着笑意,脸颊竟被憋得通红。向昚见他面色异状,不由得歪着小巧的脑袋,眼神满是不解地追问:“你因何红了面颊?莫非是染了疾症?我身染疾病时,面颊亦是这般红胀。” 张贵祥忙躬着身子,和声回禀:“陛下,他们并非罹患疾恙,乃是晨霞漫拂过面庞,才教脸色泛红。”向昚听毕,似懂非懂,懵懂地点了点头:“原来并非生病……” 未过多久,六个肉包子已被向昚吃得分毫不剩,油迹沾了满唇。张贵祥取来锦帕,替他擦去唇角油痕,又低声嘱咐:“陛下,待会临朝需提振精神,万不能教大臣们瞧出您贪嘴的模样。” 向昚用力颔首,鼓着腮帮应承道:“我晓得了!定不叫大臣们瞧出破绽——反正老天爷都知道我乖,他们瞧不瞧得出来,也不妨事!”说罢还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眼底满是“有老天爷撑腰”的笃定。 承光殿内檀香袅袅,鎏金炉中沉水香燃出的烟缕如游丝般缠绕着殿顶藻井的蟠龙浮雕。向昚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缀满东珠的平天冠,面色沉静地迈着规制严整的步伐,拾级而上,最终端坐于九龙蟠绕、嵌满宝石的御座之上。 满朝文武按品阶分列丹墀两侧,绯紫官袍在晨光中泛着庄重的光泽。随着礼官唱赞,百官齐齐俯身下拜,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浪雄浑,震得殿角悬挂的鎏金铜铃微微震颤。待三呼礼毕,张贵祥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诸臣工平身。” 宰相孙幽古(字敬思)执玉圭出列,躬身朗奏:“陛下,今日早朝,先由各部主官奏陈庶务。”言毕,掌吏事的官员捧笏上前,沉声禀报官员考绩之事;掌财政的官员紧随其后,详述粮储调度的安排…… 向昚起初腰背挺直,双目平视殿中,凝神静听。怎奈奏事者语调平直刻板,所陈事务又多是“赋税增减”“河道疏浚”等琐碎细节,不过半个时辰,他的眼睑便愈发沉重,原本清明的黑眸蒙上一层倦意,下颌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点。 忽有掌刑狱的官员出列,高声弹劾地方主官贪墨赈灾款项,言辞激愤如擂鼓。向昚被这骤然拔高的音量惊得一怔,茫然抬眼望向殿中,随即又觉索然无味——那些“贪腐”“刑律”的字眼,于他而言如蚊虫嗡鸣,只催得他头脑愈发昏沉。不知不觉间,他竟垂着眼帘睡了过去,嘴角还溢出一丝晶亮的口水,悄无声息地滑落在玄色的龙袍前襟上。 张贵祥立在御座侧旁,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唬得心头骤紧,忙不迭地轻咳一声,试图唤醒皇帝。怎料向昚睡得极沉,对此毫无察觉,那丝口水还在龙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孙幽古立于班首,将殿中情形看得分明,心头又急又无奈。他深吸一口气,扬声对张贵祥道:“张伴伴,且让奏事的诸公暂歇,容陛下稍缓精神。”随即转向那些正欲出列奏事的官员,沉声道:“有本欲奏者,暂候片时。” 官员们虽觉异样,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垂首侍立。半个时辰后,向昚仍未转醒,孙幽古无奈,只得取过案上堆放的奏疏,低声向御座方向禀报:“陛下,吏事考绩、财政调度、刑狱审结……诸项事务臣已核毕,现将拟议章程奏请圣裁。” 话音落下许久,御座上的向昚毫无反应,唯有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殿中若有若无。孙幽古抬头,这才惊觉皇帝竟已睡得人事不知,那淌下的口水已在龙袍上浸出一小团深色痕迹。他又急又窘,正欲再唤,却见向昚忽然身子一歪,口中含糊地嘟囔着:“肉……何时用午膳?朕……朕都饿了……”说着便要起身离座。 张贵祥唬得魂飞魄散,忙趋步上前,压低声音急唤:“陛下!陛下!这是在承光殿,不是寝殿用膳的地方啊!” 向昚被这声音惊醒,茫然睁眼,望着殿中黑压压的百官,又看看面前的孙幽古,懵懂问道:“孙相,可是到了用肉的时辰?朕腹中确是饥饿了。” 百官闻言,皆是一愣,随即强忍笑意,个个垂首敛目,不敢直视御座上的皇帝。 孙幽古亦是哭笑不得,强作镇定,躬身回奏:“陛下,早朝未毕,尚非用膳之时。方才各部所奏事务,还请陛下圣裁。” 向昚这才恍然自己身处朝堂,脸上飞掠过一抹红,像被抓包偷糖的孩童般有些发窘,却又急忙挺直脊背,板着小脸装出威严模样,语气里却藏不住急切:“既、既这样……那就快点把这些磨人的事儿议完!朕……朕昨儿就跟膳房说了,今儿要烤最香的炙羊肉,退朝后你们可得盯着,要是送晚了、烤老了,朕……朕可要问罪的!”说罢,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尔等还在这做什么?此处又无肉可食,还不退下?” 百官听得皇帝如此言语,顿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有人想笑,却碍于君臣之礼,只得死死咬住嘴唇;有人想劝,又怕触怒天威,只得僵在原地。 孙幽古定了定神,出列躬身道:“陛下,听政乃帝王分内之责,关乎天下苍生,万不可因口腹之欲懈怠。只是……陛下昨夜批阅奏疏至深夜,想来是劳累过度了。不如……今日早朝暂且到此,待陛下休憩妥当,再择时议事?” 向昚本就无心听政,闻言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孙相所言极是!朕确是劳累了。既如此,便……便退朝吧!”说罢,也不顾百官反应,径自起身,由张贵祥搀扶着,脚步虚浮地向殿外走去。 百官见状,忙齐齐叩拜:“臣等恭送陛下!” 孙幽古也随众叩拜,待御座方向的玄色身影消失在殿门后,才缓缓起身。他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心头五味杂陈,既有对帝王怠政的忧虑,又有对皇帝辛劳的体谅。怔立片刻,他转身欲归班,却因心神恍惚,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掌财政的官员眼疾手快,忙抢步上前扶住他,低声关切:“相爷,您无事吧?可是方才劳神过度了?” 孙幽古稳住身形,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强作镇定,拂了拂官袍前襟,沉声道:“无妨。许是……许是殿内檀香过浓,叫老夫略感眩晕罢了。”说罢,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仍在窃窃私语的百官,沉声喝道:“都围在此作甚?各归衙署,将未竟事务速速办妥!” 百官闻言,不敢再耽搁,纷纷躬身应诺,各自散去。 孙幽古望着空荡荡的丹墀,又瞥了一眼御座方向,最终长叹一声,转身缓步走出承光殿。殿外日头已高,洒下的光芒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沉郁——帝王年幼,朝政繁重,这承光殿的听政之路,看来还漫长得很。 向昚迈着轻快得近乎雀跃的步伐,往明章宫方向走去。鎏金宫靴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脆响,惊得檐下铜铃轻颤了几下。张贵祥垂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望着自家陛下的背影,浑浊的眼底漾开无奈又纵容的笑意——向昚虽已弱冠,走起来时腰侧的玉带仍晃出孩童般的活泼弧度,哪里有半分帝王的端凝?他暗自叹道:“老奴在这深宫里熬了三十年,伺候过先皇,见过无数规矩森严的场面,却从没遇见过这般心性跳脱的陛下。” 刚用过午膳的向昚,身上还带着饭菜的暖意,忽然“哎呀”一声短促惊呼,整个人猛地僵在明章宫的门槛前。这声惊呼又尖又急,惊得随侍的小太监们“噗通”一声齐齐跪了一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青砖,连大气都不敢喘。张贵祥心头骤然一紧,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忙不迭趋步上前,躬着身子将头埋得极低,声音发颤地询问:“陛下,您这是……可是被门槛绊着了?还是衣摆勾住了什么?”他不敢直视向昚骤然变了的脸色,只觉那声“哎呀”如重锤般敲在自己心口,震得他手脚都有些发颤。 向昚却没理会他的问询,只转身死死盯着殿内那张铺着明黄锦缎的书案,原本带笑的眉眼瞬间拧成了个小疙瘩,耳尖还泛起了可疑的红晕。他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头,喉间溢出几不可闻的嘟囔:“忘了……差点就忘了……” 张贵祥的心沉得更厉害,膝盖几乎要磕在冰冷的青砖上:“陛下,您忘了什么要紧事?是要取的物件,还是要嘱咐的话?您尽管说,老奴这就替您办!”他偷眼瞧着向昚,见他眼神直勾勾地黏在书案上,手指还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更觉这事定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要紧事,额上的冷汗淌得更急了。 就在张贵祥急得快要喘不过气时,向昚忽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书案前,一把抄起案上那盘点心——是膳房一早送来的芙蓉糕,雪白的糕体上印着精致的莲花纹,看着便惹人喜爱。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糕点碟子,生怕晃洒了半分,脸上瞬间绽开孩童般纯粹的笑意,方才的惊惶一扫而空:“就是这个!差点把它忘了!” 张贵祥望着向昚捧在怀里的糕点,面上顿时浮起疑色,忍不住低声追问:“陛下,您既说‘忘了’,又紧抱着这盘糕点,到底是要往哪里去?难不成……这糕点里藏着什么要紧事?” 向昚没应声,只捧着碟子转身往殿外走,脚步又恢复了先前的轻快。他怕糕点被风吹凉,特意把碟子往怀里拢了拢,鎏金宫靴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走到明章宫门口时,他脚步不停,径直跨出门槛,玄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宫道的拐角处,只留下一地细碎的脚步声,和碟中芙蓉糕散出的淡淡甜香。 宝子们!看到最后向昚捧着芙蓉糕脚步不停奔出宫门,是不是和张公公一样好奇到抓心?[搓手手] 这小祖宗急急忙忙的,到底是要把糕点带去哪做什么呀? 想知道这盘芙蓉糕背后的小秘密,看咱们“小吃货帝王”的下一步动作?宝子们赶紧点个收藏、投瓶营养液、留个评论催更呀!下一章咱们就跟着那抹玄色的身影,一起去揭晓答案~绝不让大家等急![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回 承光殿饿眠惊众臣 明章宫捧糕藏秘事 第9章 第9回 稚主牵愁念旧约 贵女诵诗映初心 回前诗 宫月同明照两襟,稚声牵念客愁深。 诗中石意终难转,静待相逢诉寸心。 蚁畔糕香留稚影,案前诗韵见冰心。 一朝若得风云会,不负当年旧约沉。 午膳的饱胀感还没消,向昚的明黄宫靴踩过枯叶,发出“沙沙”轻响。他迈着快步踏出宫门,大太监张贵祥不敢怠慢,紧紧跟在后面。张贵祥手里攥着一方素色帕子,既要擦额角的汗,又要留意主子的步伐,急得帕子都攥出了褶皱,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忙不迭地跟上,嘴里还小声嘟囔:“我的小祖宗,慢些走……” 向昚径直来到御花园深处那棵粗壮的大树下,蹲下身仔细瞅着,瞧见一排蚂蚁正排着队往前爬,他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的模样——那些蚂蚁黑亮的躯干在枯草间蠕动,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黑珍珠。 于是,向昚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摸出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指尖刚触到糕点,清甜的香气就漫了出来,引得几只蚂蚁猛地顿住,触角疯狂摆动着探向香味来源。 张贵祥的面皮涨得通红,额角的汗珠子“啪嗒”滴在地上。他伸手想去扶向昚的胳膊,手指刚碰到主子绣着团龙的常服,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结结巴巴劝道:“陛下……您看这地儿潮,仔细污了您的常服……奴才、奴才这就叫人拿毯子来垫着……” 向昚却没理会他,只压低声音道:“不要发出大声音,别吓走了蚂蚁。”说着,他把糕点掰成细碎的渣子,往蚁群前轻轻推了推,眼睛弯成月牙:“你们看,这糕渣金灿灿的,比你们搬的那些碎米粒好吃多啦!” 他顿了顿,又凑近蚁群絮叨:“我跟你们说哦,自从我来到这皇宫,每天都能吃到肉,比在王府吃的肉多得多。”话落,向昚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味午膳时的肉香,又低头对蚂蚁们笑:“你们知道吗?今天起床的时候,老天爷还给了我六个肉包子,一定是知道昚儿很乖,所以特意多给了些呢!” 向昚这番孩子气的话落进随侍小太监们耳中,几个小太监憋得肩头直颤,用袖子捂着嘴才没笑出声;张贵祥却听得面色发白,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连帕子都忘了擦。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后宫里的太监秦怀意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宫靴上还沾着草屑,见了张贵祥就扑过去,拽着他的胳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张、张公公!不好了!太后那边有要事相商,传旨让陛下立刻过去,说耽误不得!” 向昚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蹲在地上,手指轻轻拨弄着蚁群旁的糕渣,头也不抬地嘟囔:“不去不去,我还没看蚂蚁把糕渣搬完呢,太后有要事,等我陪完蚂蚁再去!” 张贵祥急得“扑通”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陛下!您就听奴才一句劝吧!太后特意传旨说‘要事’,定是关乎宫闱的大事,您要是迟迟不去,太后动了气,奴才们可担待不起啊!” 向昚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张贵祥,又望了望渐渐开始搬运糕渣的蚂蚁,终于叹了口气,把剩下的糕点一股脑扔给蚁群,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好吧好吧,那我先去太后那儿,你们可要等着我回来啊!”说着,又小声嘟囔:“我这样陪你们,应该没做错吧……” 他跟着张贵祥和秦怀意往寿祥宫走,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御花园里的那棵大树,明黄的常服在风里轻轻晃着,像个被打断玩耍的孩子,满是不情愿,却又带着几分懵懂的顺从。秦怀意抬手拍了两记,掌音刚落,明黄帷幔的御辇便由四名小太监稳稳抬来,停在向昚面前。向昚指尖还沾着点桂花糕的碎屑,他蹭了蹭衣角,不情不愿地踏上辇车,规规矩矩地坐着,只是目光总忍不住往御花园的方向瞟——心里还惦记着没看完的蚂蚁。 御辇一路平稳驶向寿祥宫,快到宫门时,张贵祥忙凑到辇边,压低声音细细嘱咐:“陛下,一会儿见了皇太后,可得记着知礼节——先屈膝请安,问声‘皇太后安’,太后说什么您都顺着些,别惹老人家生气,啊?” 向昚闻言,没多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辇车的雕花扶手,视线落在窗外掠过的宫墙上,没再吭声。 御辇停稳后,小太监撩开帷幔,向昚刚踏出脚步,就见寿祥宫门口的宫女太监们“唰”地齐齐跪下。他跟着张贵祥往里走,跨进门槛的瞬间,殿内众人又“扑通”一声跪了满地,整齐的跪拜声让他微微顿了顿脚步。 他站在原地没动,既没跟着跪,也没说话,只是盯着众人贴在地上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小声嘀咕:“怎么总喜欢把膝盖往地上碰?这青石板冰凉凉的,磕着不疼吗?难道这是宫里的规矩?”说着,他悄悄往后缩了缩脚,下意识地避开了冰凉的地面,眼神里满是不解。 殿内熏着的沉水香静静萦绕,皇太后端坐在铺着暗纹锦缎的宝座上,凤目扫过门口,瞧见向昚直挺挺地站着,既没屈膝,也没开口请安,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眉梢狠狠蹙起,眼底漫上一层冷意。 她搁在膝头的手不自觉攥紧了绣帕,指节微微泛白,冰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愠怒,在安静的殿内响起:“皇帝,你面见皇太后,难道连请安问礼这点基本规矩都不知道吗?” 话落,她目光扫过满地跪着的宫女太监,语气更添几分尖锐:“连这些奴才都知道的礼数,我身为皇太后,难道还受不起你这一拜?” 向昚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脸上满是懵懂,完全没听出太后话里的火气,只是老老实实地回道:“这青石砖太凉了,跪下去膝盖会疼。而且……我为什么要把膝盖往地上碰呀,我没这爱好。” 这话一出口,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熏香燃烧的“滋滋”声,皇太后张了张嘴,竟被这直白又天真的话堵得说不出反驳的话,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一旁的张贵祥听得魂都快飞了,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素色帕子在手里拧得不成样子。他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贴到胸口,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太后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扫过来,生怕下一秒就被问责“教导无方”,手脚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秦怀意在皇太后身边伺候了十余年,素来见她从容持重、喜怒不形于色,今日竟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也慌了神。他垂着脑袋往后缩了缩,脸色比张贵祥还要白几分,双手死死攥着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时候上前劝,无论是帮太后还是帮陛下,都可能引火烧身,只能僵在原地装聋作哑。 殿内的沉水香还在滋滋燃烧,皇太后沉默了半晌,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压下心头的火气,声音沉了沉:“来人,奉盏。” 守在殿外的宫女立刻端着描金托盘上前,托盘里放着一盏白瓷盖碗,碗中盛着清甜的莲子羹,热气裹着莲子的清香袅袅升起。皇太后接过盖碗,掀开盖子轻轻吹了吹,浅啜一口,喉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舒畅叹息,神色终于缓和了些。 她放下盖碗,目光落在向昚身上,语气褪去了先前的愠怒,多了几分庄重:“昚儿,如今你已非淄川王,而是承继大统的周天子。古训有云,‘帝后同德,日月同辉’,后宫安定,则朝堂稳固,天下方能归心。哀家欲为你择选皇后,以佐你治理天下,中兴大周,此乃国之大事,你可知皇后之重?” 向昚站在原地,歪着脑袋听完,眼睛里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小脸上满是忧色,轻声问道:“什么是皇后?皇后是我的什么人呀?” 这话一出,刚平复心绪的皇太后指尖猛地一顿,盖碗与托盘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她深吸一口气,指节又开始泛白,显然是按捺着怒火。身旁的秦怀意吓得腿肚子都软了,赶紧把头埋得更低,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太后那边瞟。 皇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语气已沉得发哑,却仍强压着性子解释:“皇后,乃天子之妻,是后宫之主,日后亦会为你诞下皇子,承继大统——她不仅是你的枕边人,更是你治理天下的助力,是大周的国母。” 向昚听到“妻子”二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突然找到了熟悉的东西似的,语气都轻快了几分:“皇太后,妻子我知道!”他往前凑了两步,小脸上满是雀跃,“之前在淄川王府,老管家说要给我挑个妻子,还说妻子就是能陪我玩、给我讲睡前故事的人,对不对?” 他顿了顿,又用力点头,嘴角翘得老高:“妻子好!我早就盼着了!” 这话让刚压下火气的皇太后彻底蒙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向昚竟把“天子之妻”的皇后,和王府里孩童间的“玩伴”混为一谈。她张了张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盖碗边缘,眼神里满是错愕,连带着声音都顿了两秒:“你……你竟这般理解‘妻子’?” 还没等皇太后开口纠正,向昚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大眼睛,语气带着几分认真的执拗:“哦对了!皇太后,你要给我找皇后啊?不行不行!” 他连连摆手,小眉头皱了起来:“我已经跟老管家说好啦!老管家答应过我,一定会帮我找到妻子的,我们还拉过勾呢!”说到“拉勾”,他还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晃了晃自己的小拇指,“老管家说,等找到了,就带她进宫来见我,我不能说话不算数的!” 一旁的张贵祥和秦怀意听得大气都不敢出——陛下竟把王府管家的话当成“承诺”,还当着太后的面直言“不要皇后”,这简直是把“天威”当儿戏。张贵祥的帕子早已被汗湿,此刻更是攥得发紧,膝盖控制不住地微微打颤,连偷偷抬眼瞧太后的勇气都没有;秦怀意也垂着头,后背的冷汗顺着衣料往下滑,心里只盼着太后能再沉住些气。 皇太后盯着向昚认真的模样,胸口又开始微微起伏,显然是被这孩子气的“承诺”气到了,却又偏偏被他那股“说话要算数”的执拗堵得没法发作,只能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声音沉得发闷:“昚儿!那是王府的戏言,怎可与天子选后相提并论?老管家的话当不得真!” 皇太后盯着向昚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明黄的衣角在殿门处晃了晃,最终消失在帘幕之后。她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莲子羹,却没再喝一口,只是重重搁回托盘,瓷碗与托盘碰撞的声响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她垂着眼,指尖反复摩挲着绣帕上的鸾鸟纹样,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难以言说的郁闷:“哀家……当真选错了吗?” 话落,她猛地抬眼,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对着殿外沉声道:“来人,传当日去淄川王府传旨的李御史!” 不多时,传旨的李御史便躬身快步走进殿内。他身着一袭深紫锦袍,袍角绣着暗纹云纹,行走间衣料轻晃,衬得他面色愈发肃穆。这紫色袍服是朝廷三品御史的规制,既不似明黄那般张扬,也不似藏青那般暗沉,恰好透着几分文官的沉稳与体面。 他刚跨进门槛,见皇太后神色凝重地坐在宝座上,忙“扑通”一声跪下,额头贴地:“微臣李谦,叩见皇太后,不知太后传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皇太后指尖敲了敲膝头的绣帕,声音沉得发闷:“李谦,哀家问你,当日你去淄川王府传旨,可曾听见陛下与他那老管家‘拉勾’,说要为他寻一个妻子?” 李谦闻言,脸上先是掠过一丝狐疑,随即皱着眉细细回想——当日在王府的场景零碎地浮现在脑海,他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紫袍的下摆,指尖蹭过细腻的锦缎,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猛然抬头,语气带着几分肯定:“回太后,微臣记起来了!” 他顿了顿,又连忙补充:“当日微臣宣读完圣旨,陛下舍不得让老管家留在王府,哭闹着要带老管家一同进宫。可宫规森严,外人不得随意入宫,那位老管家没法子,才谎称‘要为陛下寻一个妻子’,说等寻到了就带她进宫见陛下,陛下这才肯放微臣离开。” “那你可知,陛下口中的‘妻子’,是何含义?”皇太后追问着,身子微微前倾,眼底满是急切。 李谦愣了愣,随即面露愧色,连忙伏得更低,深紫的袍角因动作褶皱在青石板上,他声音带着几分局促:“微臣……微臣不知。当日老管家只说了要寻妻子,并未细说,还请太后恕微臣疏忽之罪!” 皇太后望着他伏在地上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他说……他要的妻子,是能陪他玩、能给他讲睡前故事的人。” 这话一出,李谦猛地僵住,脸上的愧色瞬间被惊诧取代。他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随即又慌忙低下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紫色的衣料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声音都带着几分发颤:“这……这竟属实?回太后,当日微臣在府外等候时,确实隐约听见老管家哄陛下说‘以后找个伴儿陪你玩’,只是那时以为是孩童戏言,便未曾放在心上,还请太后降罪!” 殿内的沉水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沉闷。皇太后望着李谦惶恐的模样,缓缓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罢了,此事怪不得你,谁能想到……他竟把一句戏言,当了真。” 皇太后猛地从宝座上站起身,明黄的凤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在殿内来回踱步,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步都透着难以掩饰的焦躁。 她停下脚步,望着殿外沉沉的暮色,眉头拧得更紧,转身对仍跪在地上的李谦说道:“总不能真的因一句戏言,就把皇后之选搁置吧?这皇后是哀家从世家大族里精挑细选的,相貌倾城,品行端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是辅佐天子的最佳人选,怎能说弃就弃?” 话落,她又烦躁地踱了两步,终究是没了往日的从容,对着李谦急切问道:“你足智多谋,可有什么法子能解眼下的困局?” 李谦伏在地上,闻言缓缓抬头,脸上满是难色,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几分局促:“回太后,微臣一时之间,还真没有稳妥的法子……” 皇太后重重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你起来,就在这寿祥宫东暖阁里好好想想,今日定要想出个对策来!” 一旁侍立的秦怀意和宫女们见太后愁眉不展,都暗自心急,想上前分忧,却又碍于身份不敢多言。秦怀意垂着脑袋,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暗自叹道:“当今陛下怎会是这般孩童心性?寻常帝王这个年纪,早已通晓朝堂规矩,可陛下……”他越想越无奈,却也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他不过是个太监,学识浅薄,根本帮不上太后的大忙。 殿内的沉水香渐渐燃尽,空气中的香气淡了几分,半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就在皇太后快要失去耐心时,李谦突然来了精神,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太后面前躬身行礼:“太后,微臣想到一个法子!” 皇太后连忙停下踱步,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快说!” “不如我们暂且哄骗陛下,”李谦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不如我们暂且哄骗陛下,”李谦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就说老管家已经为他寻到了妻子,只是那女子家中突逢急事,暂时无法进宫,等事情处理妥当,再带她来见陛下。这样一来,既能稳住陛下,也不耽误皇后的册立之事,等日后陛下渐渐明白皇后的重要性,自然就会接受了。” 皇太后闻言,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了大半,她抬手抚了抚鬓角的珠花,语气里满是赞同:“这法子倒是巧妙!既顾全了陛下的心意,又不影响皇后册立,确实是个好主意!” 皇太后快步走到宝座旁的多宝阁前,伸手取下一方紫檀木盒,轻轻打开——盒中平放着一幅卷好的素色画轴,绢面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将画轴递给李谦,声音里带着几分郑重: “这是赵安侯的女儿,姓赵名怡。此女身形窈窕如弱柳扶风,眉眼似画、肤若凝脂,青丝如瀑,自带娴雅温婉的气韵,且精通诗书、性情柔顺,端庄持重又不失灵秀,实乃皇后的不二人选。” 她顿了顿,又叮嘱道:“你拿着这幅画像去见陛下,就说这是老管家特意托人送来的——老管家已为他寻到了‘妻子’,这便是那姑娘的模样,只是老管家临时有事无法亲自前来,让陛下安心等着,日后定会带她入宫相见。” 李谦连忙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画像,指尖触到微凉的绢面,忙将画轴紧紧捧在怀中,躬身行礼:“微臣遵旨!定不辱太后所托,好好劝服陛下!”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像,脚步轻缓地退出寿祥宫,深紫的袍角随着沉稳的步伐轻轻晃动,生怕不慎碰损了画轴。 明章宫内,暖阁的烛火摇曳着,映得向昚明黄的常服泛着柔和的光。他坐在铺着软垫的窗边,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嘴里碎碎念着:“我都跟老管家拉钩了,说话要算数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帮我找到妻子,会不会讲故事,能不能陪我蹲在树下看蚂蚁呀?” 说着,小脸上漾开一抹甜甜的笑意,眼睛弯成了月牙,仿佛已经瞧见了有人陪自己玩耍的模样。 夜幕渐深,殿外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多时,身着深紫锦袍的李谦便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明章宫,他双手捧着那幅画像,走到向昚面前,恭恭敬敬地俯身一跪,额头微低:“微臣李谦,叩见陛下。” 向昚听见声音,连忙抬头,嘴里还叼着半口糕渣:“你是……之前去王府传旨的大人!” “陛下好记性。”李谦躬身应着,语气带着几分温和,“微臣今日前来,是给陛下带来了老管家的消息——老管家已经为陛下寻到妻子了!只是他途中突逢急事,实在无法亲自进宫,特意托微臣把这位姑娘的画像送来。” 向昚眼睛瞬间亮了,嘴里的糕渣都忘了咽:“老管家?我们拉钩了的!他怎么不来见我呀?” “老管家心中记挂着陛下,只是事出紧急,实在分身乏术。”李谦缓缓举起手中的画像,“但他特意把姑娘的画像带来了,陛下您瞧瞧,这便是为您选的妻子。” 向昚连忙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画轴,笨拙地展开。画中女子眉眼温婉,衣袂翩然,他盯着画像看了半晌,抬头满眼期待地问:“这就是老管家给我选的妻子吗?她……她会给我讲故事,会陪我玩吗?” “自然会的。”李谦连忙应声,语气诚恳,“这位姑娘性情温婉,最是耐心,定会好好陪着陛下。” 向昚顿时手舞足蹈起来,明黄的衣摆扫过地面,他蹦跳着拍手:“好哎!太好了!” 可欢喜劲儿没持续多久,他突然停下动作,小眉头皱了起来,又追问:“可老管家说好了要亲自带她来的,我们都拉钩了……你们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李谦垂了垂眼,声音放轻了些:“回陛下,老管家寻到姑娘后,本想立刻带她来见您,可中途家中出了天大的急事,他来不及跟陛下打招呼,就匆匆赶回去了。后来……后来便没了消息,我们派人去寻,也没寻到他的踪迹,想来是被家事绊住了,暂时没法脱身。” 最后那句“老管家不见了”刚出口,向昚捏在手里的桂花糕“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屑撒了一地。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眼底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满是忧色。 他慢慢走到明章宫的宝座旁,爬上冰冷的座椅,从怀里掏出一个旧荷包——荷包是浅粉色的,上面绣着的小兔子早已被反复摩挲得看不清模样,边缘的线脚也磨得发毛。他紧紧攥着荷包,鼻尖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奶娘之前也不见了,现在老管家也不见了……他们是不是都不喜欢我,所以才走了呀?” 烛火映着他委屈的小脸,连带着那只模糊的小兔子,都显得格外可怜。 明章宫内的烛火还在映着向昚委屈的侧脸,殿外的夜色已漫过宫墙,顺着青石板路蜿蜒延伸,一路铺到数里之外的赵安侯府。 侯府西侧的绣房里,烛火同样亮着暖黄的光。窗边的妆台前,一名女子正静坐着,身上一袭月白描蓝的软缎长裙,裙角绣着几支疏淡的荷花暗纹,裙摆垂落在铺着锦垫的地面上,随着她轻缓的呼吸微微晃动。 她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诗经》,指尖捻着书页,目光落在字句间,声音轻缓地诵读起来: “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语调温润平和,像春日里的溪水缓缓流淌,在安静的绣房里漾开浅浅的回响。她读得从容,每一个字句都清晰却不张扬,与窗外渐起的夜风、烛火跳动的微光相映,透着几分沉静的安然。 绣房内没有过多繁复的陈设,只在墙角摆着一架绣绷,绷上绷着半幅未完工的兰草纹样,丝线色泽清雅;桌案上放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茶,水汽袅袅升起,混着书页间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晕开一层温柔的暖意。 女子读完,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目光望向窗外的夜色,神色平静得如同月下的湖水——宫墙内明章宫的委屈、寿祥宫的焦灼,似乎都被这夜色隔绝在外,只留下这处绣房的安稳,仿佛这篇《柏舟》的诵读,正悄悄将两处截然不同的场景,温柔地串联在同一片夜色里。 宝子们!这章真的又甜又戳人!向昚捧着画像念叨“留桂花糕”的时候,我心都要化了!谁能想到堂堂小皇帝,盼着“妻子”竟是为了有人陪看蚂蚁、听故事啊!还有赵怡读《柏舟》那段,“我心匪石”的坚定和她未知的未来,真的太有氛围感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9回 稚主牵愁念旧约 贵女诵诗映初心 第10章 第10回 暖阁传旨姻缘定 绣房惊梦女儿愁 【回前诗】 寅夜寒雾锁宫墙,绯袍步履重如霜。 暖阁密语牵红线,绣架轻丝系父肠。 圣画一张迷少女,慈言半句断柔肠。 君心难测非如玉,此去深宫路漫长。 寅时的夜色浓得化不开,窗棂外飘着细密的雾絮,带着几分沁人的清凉。赵安侯从榻上坐起时,眼底还带着几分未散的倦意,却还是利落地伸了伸手,任由下人捧着朝服上前伺候。他抬手抚过衣襟上的暗纹,指尖触到绯色锦缎的温润质感——这是三品以上官员专属的服色,衣料上绣着低调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沉稳又不失华贵的光泽。他对着镜仔细理了理领口,又抬手将配套的进贤冠端正,确认帽翅垂得整齐,才转身出了房门。 府外的轿子早已候着,轿帘掀开时,一股凉气扑面而来。赵安侯弯腰坐进去,靠在铺着厚棉垫的轿壁上,忍不住打了个轻颤——这绯色朝服看着体面,却不如家常衣物厚实,晨雾里的寒气顺着衣缝往里钻,冻得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襟。轿夫稳稳抬起轿子,脚步声在寂静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撩开轿帘一角往外看,只见零星几家官员府邸的灯笼亮着,路远些的同僚怕是寅时初就得动身,想来此刻也穿着同款的绯色或紫色朝服,顶着寒气往朝奉门赶。 约莫过了两刻钟,轿子缓缓停在朝奉门前。赵安侯刚踏出轿门,就见朝奉门前已聚了不少官员——三品以上的紫色朝服、五品以上的绯色朝服在夜色里交错着,像一片沉在雾中的锦绣。官员们或低声交谈,或拢着衣襟跺脚驱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晨起的倦意,却又都绷着仪态,小心翼翼地护着身上的朝服,生怕被雾水打湿了衣料纹样。 把守朝奉门两侧的金瓜武士身披黄铜甲,手里的金瓜锤锤头鎏着金,在晨雾里闪着光,笔挺地站在那里。官员们路过时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武士见了他们身上的绯紫朝服,也只是微微颔首,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唯有铠甲碰撞时发出的“哗啦”声,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分明。 赵安侯走到人群旁,对着相熟的礼部侍郎点了点头——对方穿着一身紫色朝服,正搓着手呵气,见他过来,低声笑道:“赵侯来得正好,你这绯色朝服衬得气色好,哪像我,穿这紫色总觉得老气横秋的。”赵安侯顺着他的话笑了笑,目光往宫门望去,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轴上还沾着未干的雾水,众官员身上的绯紫朝服在灯笼光下泛着微光,大家都静静站在门两侧,偶尔有人低头拂去衣摆上的雾絮,眼底满是对宫门开启的期待。 待朝奉门缓缓打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分为两侧,文东武西。每个人都悄悄拢着朝服衣襟,踩着青砖地面轻步往里走,生怕脚步声惊扰了晨雾里的寂静,只静静等候着上朝时辰。 与此同时,承光殿后的寝宫内,向昚因昨夜的事,夜里实在无法安寝。他侧身蜷在龙榻上,小手反复摸着枕边那个绣着兔子的荷包——指尖划过空荡荡的荷包夹层,那点熟悉的绒线触感还在,可里面的东西、熟悉的人却都没了踪影。他瘪着小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不见了……都不见了……奶娘不见,管家也不见……” 身旁的太监张贵祥垂着手站在榻边,听见这话,喉结动了动,却不敢上前搭话。他看着小皇帝攥着荷包的手指泛白,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水汽,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声劝解:“陛下,夜深了,您还是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早朝呢,要是耽搁了时辰,大臣们该着急了。”向昚闷闷地“嗯”了一声,却依旧睁着眼睛,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待他被张贵祥唤醒时,脑袋还昏沉沉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时辰。虽只登基几个月,他却已慢慢习惯了宫廷里的作息,只是眼下眼皮沉得厉害,被人扶着穿朝服时,还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此时,大臣们早已在朝房等候。有两位官员凑在角落,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其中一位捻着胡须,笑着打趣:“你说,今天陛下会不会又在承光殿的宝座上睡着了?”另一位立刻接话:“依我看,肯定会!自这位陛下早朝至今,哪回不是昏昏沉沉的?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吃肉,昨夜指定又没睡安稳,今儿个上朝保准撑不住。”说着,两人竟赌了起来——“我赌陛下不会睡!”“我赌他肯定睡!” 这话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两人回头一看,竟是丞相孙幽古站在那里,眉头皱着,眼底隐隐露着凶光,却没对他们说半句话,只冷冷瞥了一眼,便转身走向朝房正中。那眼神看得两人瞬间收了声,赶紧挺直腰板,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不多时,一名传旨太监踩着小碎步走进朝房。他身上穿着一身石青色宫袍,领口和袖口滚着浅灰色的缎边,手里捧着的圣旨卷轴泛着暗纹光泽。太监站在朝房正中,清了清嗓子,高声宣旨:“陛下已起,文武百官可谒见陛下——” 话音刚落,原本肃静的朝房瞬间更显庄重。宰相孙幽古率先整理了一下紫色朝服的衣襟,抬手将帽翅扶正,神情一下子从之前的威严变得愈发肃穆;身后的官员们也纷纷收了神色,原本还带着几分倦意的脸上,此刻都绷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赵安侯悄悄拢了拢绯色朝服的袖口,目光扫过之前打赌的两位官员——两人正互相递了个眼神,眼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想来是还记挂着赌局的事。 “走吧。”孙幽古沉声道,率先迈步往外走。文武百官紧随其后,迈着稳健的步伐依次进入承光殿。殿内烛火通明,鎏金的殿柱上刻着繁复的龙纹,光线透过雾蒙蒙的窗棂洒进来,在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对着龙椅上的向昚行三跪九叩大礼,动作整齐划一,衣料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在殿内格外清晰。 “平身。”身旁的大太监张贵祥上前一步,尖细却沉稳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他穿的也是一身深灰色宫袍,腰间系着黑色革带,与其他太监的服饰样式一致,低调又符合规制。官员们依言起身,垂手侍立,依旧如往常一般,由宰相亲自主持议事。 时间慢慢过去半个时辰,之前打赌的两位官员悄悄抬起头,眼角余光往龙椅上瞥去,却齐齐一怔——往日这个时辰,向昚早该歪在龙椅上昏昏欲睡,今日却坐得笔直,虽眼神有些放空,可确实没像往常那样耷拉着脑袋,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听进去。 龙椅上的向昚,手指悄悄从袖中摸出那个旧荷包,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磨得有些毛糙的兔子绣纹。正走神间,就听见宰相孙幽古的声音传来:“陛下,这是今日议事之政,臣已将奏章整理妥当,待朝议结束,还请陛下回宫审阅。” 殿内的官员们心里都清楚,这位小皇帝哪有阅读奏章的能力,最终这些朝政还是要交回宰相手中处理,可这流程却半分不能少。孙幽古说着,抬头往龙椅上望去,见向昚竟真的没犯困,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今日的陛下,倒比往常精神许多,实在新奇。 他沉吟片刻,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深吸一口气后躬身道:“陛下今日如此精神,不如臣就将所有朝政一一奏明吧。如今我大周正值多事之秋,草原部族在北境蠢蠢欲动,潼关以西又有流寇作乱,还有不少灾民流离失所,这些事都关乎国本,臣斗胆请陛下一同商议对策。” 向昚听到“一同商议”几个字,茫然地眨了眨眼——他的思绪早就飘到了宫外,满脑子都是奶娘以前做的肉包子,肚子也早已饿得咕咕叫。可他看着殿下文武百官肃穆的神情,又想起张贵祥说过“上朝要听话”,便下意识皱着小眉头,含糊地应道:“那就议吧。” 这话一出,殿内的官员们都愣住了——连孙幽古都没想到小皇帝会答应,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却没注意到龙椅上的向昚,早已重新低下头,指尖捏着荷包上的兔耳朵,完全没听清他接下来要说的朝政大事。 向昚虽直直地抬头望着殿下文武百官,眼神却空茫得像蒙了层雾——丞相孙幽古的声音抑扬顿挫,文武百官轮番出班奏事,那些“北境”“流寇”“灾民”的字眼,像一阵风从他耳边刮过,半点没往心里去。他指尖依旧捏着荷包上的兔耳朵,脑子里反复晃着奶娘笑着递肉包子的模样,连殿内官员们何时停下奏事都没察觉。 直到孙幽古上前一步,躬身禀明:“陛下,今日议政已毕。”向昚依旧直勾勾地坐着,没半点反应。孙幽古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又提高了些声音:“陛下,今日议政已毕,可退朝了。” 这话还是没入向昚的耳。旁边的大太监张贵祥忽觉不对——小皇帝坐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过一下,赶紧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轻声提醒:“陛下,议政完了,该退朝了。”向昚这才如梦初醒,茫然地眨了眨眼,跟着张贵祥的话,含糊地说了句:“退……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再次行礼,起身时,之前打赌的两位官员凑在一起,满脸扫兴地嘀咕:“哎,今天这陛下怎么回事?居然真没睡,太不对劲了!”“可不是嘛,我还以为稳赢了,这下赌输了!”两人说着,便随着人流往外走。 赵安侯也转身准备离开承光殿,打算回自己的值房处理公务,刚走到殿门口,却被一个身影拦住——是太后身边的太监秦怀意,穿着一身深青色宫袍,腰间系着明黄色的宫绦,一看便知是太后跟前的得力之人。 秦怀意立刻对着赵安侯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又客气:“赵侯爷,太后娘娘有请您去寿祥宫一趟,说是有要事商议。” 赵安侯心里咯噔一下——太后突然传召,还特意让近身太监来请,不知是福是祸,可他不敢有半分违背,连忙拱手应道:“有劳公公通报,本侯这就随您去。” 走在往寿祥宫的路上,赵安侯越想越不安,悄悄从怀中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趁左右无人,塞到秦怀意手里,压低声音问道:“秦公公,不知太后娘娘突然传召,究竟是何要事?还请公公给透个底。” 秦怀意捏着银票,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厚实,脸上瞬间露出喜笑颜开的模样,连忙把银票揣进袖中,凑近赵安侯,声音压低了些,语气却满是笑意:“侯爷放心,是好事,绝对是好事!您跟小的去了就知道,保管让侯爷满意!” 赵安侯迈着稳健的步伐来到寿祥宫门前,指尖悄悄攥了攥绯色朝服的衣角——方才一路走得急,衣摆沾了点地上的雾水,他轻轻扯了扯,又抬手把略显歪斜的进贤冠扶正,这才深吸一口气,踏着青砖一步步往里走。 一路进到寿祥宫暖阁,刚掀开门帘,就闻见一股清甜的枣泥香,混着暖阁里银丝炭的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太后歪在铺着杏色软垫的榻上,一身藕荷色绣兰草的常服松松垮垮裹着身子,旁边站着个小宫女,正低着头,力道均匀地给她捶着腿,榻边小几上还摆着碟刚拆封的松子糖,糖纸闪着亮。 赵安侯连忙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恭敬又稳当:“臣赵安,叩见太后,太后寿安!” 太后慢悠悠睁开眼,眼角的细纹里带着点笑意,摆了摆手:“是赵侯啊,快起来吧,地上凉。”说着对宫女使了个眼色,“给赵侯赐座。”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把铺着青缎软垫的椅子过来,赵安侯侧身弓着身子,双手虚扶了扶椅边,对着小太监客气道:“有劳两位公公了。”待椅子放稳,他也只敢挨着椅边坐下,后背依旧挺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刚坐定,太后就转头对秦怀意说:“怀意,把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给赵侯奉上,凉了那股鲜劲儿就散了。”秦怀意连忙应着“哎”,转身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过茶盏——青瓷杯里飘着几片嫩绿的茶叶,热气袅袅,还带着股清清爽爽的茶香。 赵安侯双手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却愈发忐忑:他虽常随百官觐见太后,可这般单独被请进暖阁,还被赐茶赐座,礼遇实在太过反常。他强压着心里的不安,脸上依旧是恭顺的神色,只把茶盏轻轻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没敢喝。 太后看着他这拘谨的模样,嘴角弯了弯,慢悠悠开口:“今日找你过来,是有件大事。” 赵安侯一听“大事”,立马“噌”地站起身,双手垂在身侧,语气恳切:“不知太后所说何事?若是太后用得着微臣,臣必尽全力,办妥此事!” “哎,慌什么。”太后笑着摆了摆手,指了指他的座位,“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坐下说,坐下说。” 赵安侯这才慢慢坐下,屁股刚挨到椅垫,就听见太后问道:“你的女儿赵怡,现年多少了?” “回太后,小女赵怡,如今正是二八年华。”赵安侯心里咯噔一下,指尖悄悄攥紧了衣摆,不明白太后怎么突然问起女儿。 “哦?那可不就是顶好的年纪嘛。”太后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敲着榻边的小几,目光落在他身上,又问,“这孩子平日里,最喜欢做些什么?” 赵安侯连忙回道:“太后您忘了?前两年宫宴,小女还跟着臣给您问过安呢。这孩子性子静,不爱出去跑,平日里就爱躲在书房里读书,诗词歌赋、女红针线都肯下功夫,倒不像别家姑娘那样爱热闹。” “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太后拍了拍掌心,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些,伸手拿起碟子里的松子糖,剥了块放进嘴里,甜香漫开,她慢悠悠道,“爱读书、肯静下来,这才是好性子。女孩子家,知书达理、稳重大方,才最金贵。” 太后顿了顿话音,指尖捏着的松子糖没再往嘴里送,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上,慢慢笼上一层惆怅,叹了口气,才对着赵安侯缓缓开口:“当今陛下虽是弱冠之年,可心性却跟孩童似的,整日里就记挂着些吃食玩物。可他毕竟是我大周朝的天子,是先帝留下的根。这天子登基也有些时日了,后宫空悬,天子不能无后啊,这不仅是皇家的事,更是关乎国本的大事,你说是不是?” 赵安侯心里一紧,刚要开口附和,就听太后接着道:“你是世袭的侯爷,赵家也是咱们大周的世家大族,门楣清白,根基稳固。我思来想去,你家赵怡那孩子,知书达理、性子稳当,正是做皇后的不二人选——我想把你的女儿赵怡,立为当朝皇后。” “轰”的一声,赵安侯只觉得脑子里像炸了锅,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的茶盏都被带得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在青缎衣襟上,他却浑然不觉。方才暖阁里的热气仿佛瞬间退去,浑身竟泛起一层凉意,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早乱成了一团麻:当今陛下是什么模样,满朝文武谁不清楚?灵堂之上哭闹着要肉吃,平日里上朝要么昏昏欲睡,要么就揣着个旧荷包走神,种种荒唐行径,哪有半点天子的样子?他赵安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能让她嫁进这样的宫里,守着一个心性不全的皇帝? 可这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太后金口玉言,这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赵安侯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衣摆,指节都泛了白,脑子里反复转着“答应”还是“推脱”的念头,连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暖阁里静得只剩下银丝炭燃烧的“噼啪”声,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赵安侯依旧愣在原地,没敢接话。太后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轻轻皱了皱,语气里带了点催促:“赵安侯?你倒是说话啊。” 赵安侯双手紧抓着官服袖袍的衣摆,指腹几乎要将缎面攥出褶皱——方才太后的话像块巨石,在他心里砸出层层乱麻,从女儿嫁过去的委屈,到太后的私心,再到赵家的处境,无数念头翻涌着,几乎要将他压垮。 不一会儿,他猛地松开衣摆,深吸一口气,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上,灰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微臣知道了。此事该如何办,微臣心里有数,无需太后多言。” 太后原本还悬着的心,听到这话瞬间落了地,脸上的惆怅一扫而空,竟露出几分真切的喜意,连忙摆手:“赵侯爷,你知道便好!那你先下去吧,过些时日,自有旨意传到你府中。” 赵安侯起身时,膝盖微微发颤,先前迈着的稳健步伐,此刻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格外吃力,像脚下坠了铅。太后看在眼里,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尾,忽然滚下一滴泪,顺着眼角的细纹滑落。她望着赵安侯离去的背影,脑海里翻涌着向昚登基至今的种种——朝堂上的非议、宗室的不满、皇帝孩子气的荒唐行径,最后只化作一声轻飘飘却满是疲惫的叹息。 赵安侯走到受降宫门前,脚步虚浮得厉害,刚下了几级台阶,便猛地一个趔趄,险些栽倒。身旁的太监总管秦怀意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赵安侯稳住身形,声音沙哑得没了力气,只淡淡说了句“多谢”,便挣开秦怀意的手,踉跄着走出宫门。 今日他没去值班房处理公务,也没同任何官员寒暄,径直朝着侯府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赵安侯府,绣房里正暖融融的。赵怡坐在窗边的绣架前,脸上堆着满满的笑意,指尖捏着绣花针,在鹅黄色的毛绒缎面上细细穿梭——那是件刚绣了大半的锦袍,针脚细密,边角还绣着几枝栩栩如生的兰草,煞是好看。 身旁的侍女安儿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小姐,你的手也太巧了!这绣活儿飞针走线的,瞧着就暖和又体面,等侯爷回来瞧见,指定欢喜得很!” 赵怡被夸得脸颊微红,嗔了句“就你嘴甜”,指尖却忍不住摩挲着锦袍的缎面,眼里满是期待:“爹爹今日下朝该早,他要是知道我给他绣了件锦袍当冬日的暖衣,一定很高兴。咱们呀,就等他进来,给他个惊喜!” 话音刚落,绣房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赵怡眼睛一亮,刚要起身喊“爹爹”,就见赵安侯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他刚踏上绣房的楼梯,就见窗下的绣架前坐着个纤细身影——赵怡正垂着头,指尖捏着绣花针在鹅黄色缎面上细细穿梭,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发顶,连鬓边垂落的碎发都泛着软光。 赵安侯脚步放轻,眼底的沉重和疲惫瞬间被暖意取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和悦:“怡儿,你在忙什么?” 赵怡听见父亲的声音,手猛地一顿,绣花针差点戳到指尖。她慌忙把绣架上的锦袍往身后藏,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转过身时还攥着衣角,小声嘟囔:“没、没什么呀爹爹,就是随便绣着玩的……” 赵安侯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身后露出来的半截兰草绣纹上,忍不住笑了:“傻丫头,爹都看见了。藏什么?拿出来让爹瞧瞧。” 赵怡见瞒不住,忸怩着把锦袍从身后挪出来,指尖还轻轻捋了捋缎面上的针脚,怯生生地笑了,耳尖都透着红:“就是、就是想着快入冬了,给爹爹绣件暖袍……就是绣得还不好看,本来想绣完了给您惊喜的。” 赵安侯面容带着笑,眼角的纹路都透着对女儿的柔意,可那笑意却没沉到眼底,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掩不住的忧伤,他对着赵怡和气道:“怡儿,你可知当今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怡闻言,手里的绣花针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父亲,眼里满是茫然,轻轻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你们当官的,也从没见过皇上的模样,哪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呀?”说着,她忽然歪了歪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绣线,小声猜道:“皇上……哎,会不会是个留着长胡子的小老头呀?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戴着高高的帽子,说话慢悠悠的。” 赵安侯听到这话,指尖悄悄攥了攥衣摆,语气轻缓却带着几分严肃:“不许妄议君上。当今陛下,才不过弱冠之年,哪里是什么小老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懵懂的脸上,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温和:“不过你说的也不全错,陛下他……才貌双全,诗书画样样都拿手,性子也温厚,倒是与你爱读书的脾气挺配。” 赵怡手里的绣花针“嗒”地落在锦缎上,她眨巴着眼睛,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语气里满是疑惑:“爹爹,你好好的提陛下做什么呀?他性格好、有才情,那也是陛下的事。”说着,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嗔怪:“难不成……难不成你要让我进宫?” 赵安侯面色依旧和蔼,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画像,递到赵怡面前,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她:“你看,这是当今陛下的圣容。” 画像展开的瞬间,他心里只剩“毁了毁了”的念头——方才硬编的谎话,此刻全堵在喉咙口,连呼吸都发紧。 赵怡凑上前,目光落在画像上,脸颊瞬间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晕,眼里亮闪闪的,露出一丝真切的喜悦:“爹爹,当今陛下……倒是生得这般俊俏!”她指尖轻轻碰了碰画像边缘,又抬头望着赵安侯,语气里满是期待:“那他的才情,真像你说的那样好吗?诗书画真的样样都拿手?” 赵安侯听见女儿的话,眼角的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他慌忙别过脸擦了擦,声音却带着止不住的哽咽:“是……是的。今日皇太后召我进宫,说……想让你进宫做皇后。” “轰”的一声,赵怡手里的画像“啪”地掉在地上,她脸色瞬间发白,连连后退两步,声音都带着颤:“不……女儿不想进宫!女儿从没这样想过,只想守在爹爹身边,把这锦袍给您绣完……”她说着,指尖紧紧攥着未绣完的缎面,指节都泛了白。 赵安侯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画像,声音沉重又无奈:“爹知道,爹都知道。可怡儿,圣命难违啊。陛下他……他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你……”他絮絮地说着,把那些硬编的“才貌双全”反复讲着,试图让女儿宽心。 赵怡捡起画像,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眉眼,来回在绣房里踱步,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当今陛下确实俊朗才俊,可……可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仅凭一张画像,就要定了我的终身吗? 她猛地抬头,眼里含着水汽,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爹爹,这件事……就真的非去不可吗?” 赵安侯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心像被揪着疼,却还是咬了咬牙,沉声道:“是,非去不可。” 说罢,赵安侯没再看女儿泛红的眼眶,只重重攥了攥拳,转身快步离开绣房,连脚步都带着几分仓皇——他怕再待一秒,就会忍不住把“陛下根本不是这样”的真相说出口。 绣房里瞬间静了下来,侍女安儿连忙上前,看着赵怡呆呆坐着的模样,声音里满是焦急:“小姐,这、这可怎么办啊?真要……真要进宫当皇后吗?” 赵怡却没答话,只是缓缓坐回绣墩上,手里还捏着那张皇帝画像。她垂着眼,目光落在画像上少年俊朗的眉眼间,眼底的水汽慢慢聚起,却始终没掉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画像边缘,连绣架上未完工的锦袍都忘了去碰。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绣房里的寂静,拉得愈发沉重。 宝子们!第10回全文终于更完啦~这章从早朝写到绣房,埋了超多细节:赵安侯的“攥衣摆”、赵怡的“未绣完的锦袍”、向昚的“兔子荷包”,都是后面的关键伏笔哦~ 写赵怡掉画像、问“非去不可吗”的时候,我真的跟着揪心!明明是被推着走的两个人,一个懵懂期待,一个荒唐无知,这场婚事从一开始就带着玻璃渣[流泪] 宝子们觉得赵怡会发现画像后的秘密吗?匿名信又是谁送的?评论区大胆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10回 暖阁传旨姻缘定 绣房惊梦女儿愁 第11章 第十一回:肚腩乌龙惊众侍 憨言逗笑奉德殿 秋凉帝意寄槐阴,蚁绕糕香诉旧心。 一点甜融眉间郁,风摇叶影伴君吟。 礼未学成心已倾,朝思暮想盼婚成。 只愿红妆早日至,龙颜笑展乐盈盈。 太后传宣学礼声,稚君初见太傅惊。 指圆肚问怀婴否,满殿偷憋不敢鸣。 退朝的日头虽亮,风里却裹着点十月的凉劲儿,吹在脖子上凉飕飕的。明黄色的辇驾刚轧进明章宫门槛,张贵祥就跟踩着风火轮似的快步趋上前,腰弯得几乎贴了地,双手掀开帘子时,声音都带着点讨好的颤:“陛下,快回内殿换常服吧?龙袍沉得慌,风一吹准灌进去,仔细冻着您。” 往日里陛下早该笑着蹦下来,今儿却只慢慢挪着脚,小手死死攥着腰上的兔子荷包——那是老管家以前给绣的,线都松了几根,他还是攥得紧紧的,连指尖转玉扳指的小动作都没了。 换常服时更乖得反常。淡青色的常服套在身上,领口的小团龙蹭得他脖子痒,换作平时,他早扭着身子喊“勒得慌”“痒死啦”,今儿却只垂着小脑袋,任由宫女们轻手轻脚系玉带,连句抱怨都没有,睫毛垂着,像只没精神的小雀儿。 张贵祥弓着身子跟在后面引路,眼瞧着陛下步子慢得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心里直打鼓——这两天真是邪性,昨儿晚上就不对劲,今儿更甚,十月天正是贴秋膘的时节,陛下竟连“午膳”俩字都没提一句。 暖阁里的膳桌早摆得满满当当。炙羊腿油滋滋冒着热气,外皮烤得焦香,水晶肉片子泡在冰碗里透着凉,还有那道糖醋鲤鱼,裹着琥珀色的酱汁,都是陛下往日见了就挪不开眼的。可向昚只是站在桌边愣了愣,然后慢慢坐下,拿起银勺舀了两口粥,连筷子都没碰那盘羊腿——往常这时候,他早仰着小脸,脆生生喊“张伴伴,帮朕夹块肥点的羊腿”了。 张贵祥实在忍不住,又往前凑了凑,腰弯得更低,声音压得只剩气音:“陛下,您是哪儿不舒服?这炙羊腿是御膳房按您的口味烤的,外焦里嫩,十月的羊肉最暖身子,您尝一口?还有这水晶肉片子,今早刚取的活鱼,鲜着呢。” 旁边候着的小太监们也不敢大声,只拿眼偷偷瞟,嘴型对着嘴型小声嘀咕:“陛下今儿咋这么安静?往常这时候,早让张公公把菜都拨到碗里了,今儿连最爱吃的鲤鱼都没动……” 向昚听见了,却只是轻轻抬了下眼皮,小嘴巴抿得紧紧的,声音软趴趴的:“知道了,张伴伴。”说完又低头舀粥,嚼了两下就咽,脸上半点往日吃饭时的欢喜劲儿都没有,连嘴角沾了米粒都没察觉。 张贵祥看着那几乎没动的菜肴,心里更慌了——陛下这不是闹小脾气,是真揣着心事呢!可他才这么小,又是九五之尊,除了惦记吃的、想着去哪玩,还能有什么事,让他连饭都吃不下? 用过午膳,小太监们刚要收拾碗筷,向昚却忽然伸出小手,精准地捏住了膳桌角落那块苏子糕——那动作熟得像是刻在骨子里,往日里他总攥着这甜香的糕点,跑去御花园喂蚂蚁。 “张伴伴,”他捏着糕点转过身,软乎乎的声音里总算多了点活气,还伸手拽了拽张贵祥的袖子,“把这个包起来。” 张贵祥连忙应着“哎,奴才这就办”,赶紧让小太监取来干净的棉纸,小心翼翼地把苏子糕包好,双手递过去:“陛下,包妥当了,您拿好,别蹭脏衣服。” 向昚接过糕点揣进怀里,转身就往明章宫门外走,步子比刚才轻快了不少,连衣角都晃了起来。张贵祥赶紧弓着腰跟上,心里松了口气——总算见陛下有了点往日的模样。 一路走到御花园,向昚径直往那棵粗壮的老槐树下扎。十月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树下的泥土上,一排排黑色的小蚂蚁正忙忙碌碌地爬,跟小芝麻似的。 他蹲下身,膝盖蹭了点泥也不在意,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苏子糕,轻轻撕了一小块放在蚂蚁群旁,小声嘀咕:“你们是不是饿啦?快来尝尝这个,比草籽好吃多了。” 苏子糕的甜香慢悠悠散开,原本零散的蚂蚁很快围了过来,小触角碰着糕点,一点点往回搬。向昚看着这场景,眼睛慢慢亮了,嘴角也悄悄翘起来,连刚才皱着的小眉头都舒展开,又撕了一小块放过去,声音里带着点欢喜:“慢点吃,还有呢,不够再给你们拿。” 张贵祥站在不远处,看着陛下蹲在树下,手指戳了戳蚂蚁搬的糕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眉眼都弯了,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这大半天,还是头一回见陛下笑得这么舒坦。 向昚蹲在树下,小嘴巴就没停过,凑在蚂蚁群旁絮絮叨叨,声音软乎乎的,像跟最亲近的人说话:“你们知道吗?我有妻子啦。”他轻轻戳了戳旁边爬得慢的小蚂蚁,眼里带着点懵懂的欢喜,“老管家之前说,妻子就是能给我讲故事、陪我玩的人,还会给我绣兔子荷包,是不是很好呀?” 说着,他忽然顿了顿,小手捏着苏子糕的动作慢下来,声音也低了些:“可是老管家不见了。之前都是他陪我玩‘藏糕点’的游戏,还会趁人不注意,偷偷给我塞块糖吃,你们说,他为啥突然就不见了呀?” 风轻轻吹过,树叶沙沙响,只有蚂蚁搬糕点的细微动静。向昚瘪了瘪小嘴,又撕了块糕点揉成细粒撒下去:“奶娘当年也不见了,我睡醒一觉,就再也找不到她了,现在老管家也不见了……你们会不会也有一天,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家人呀?” 他盯着那些齐心协力搬糕点的蚂蚁,眼神里带着点羡慕:“不过你们真好,能跟家人一起搬东西。你们一定每天都能一起找吃的、一起回家吧?” 说着,他把手里的苏子糕掰得更细更碎,一点点撒在蚂蚁周围,指尖沾了糕屑也不在意,只专注地看着——好像只要这些小蚂蚁一直热热闹闹聚在一起,他心里那些空落落的地方,就能被这甜香填得满一点。 张贵祥站在不远处,竖着耳朵想听听陛下在说啥,可向昚的声音又轻又软,混着风吹树叶的声儿,压根听不真切。他刚想再往前凑两步,就见向昚忽然直起身子,小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许是蹲得久了,他还晃了晃,伸手揉了揉腰,小眉头又轻轻皱起来,嘴里嘟囔着“腰好酸”。 就在这时,御花园的石子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排十个宫女沿着小路往前走,前头几个捧着叠得整齐的绫罗绸缎,中间的托着精致的胭脂水粉匣子,只有倒数第三个宫女,怀里抱着个描金食盒,走得格外小心,生怕摔了似的。 向昚转头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眼睛倏地亮了,也顾不上揉腰,抬脚就往宫女们的方向跑,小鞋子踩在石子路上“哒哒”响。 “陛下!慢点跑!”张贵祥吓了一跳,赶紧快步跟上,生怕小皇帝摔着。 那十个宫女见陛下跑过来,连忙齐齐停下脚步,屈膝行礼:“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向昚却没理会其他人,径直穿过宫女队伍,停在了倒数第三个捧着食盒的宫女面前——正是上次在御花园遇见的那位。 那宫女刚抬起头,目光就落在了向昚的小手上:指缝里沾着苏子糕的细屑,掌心还蹭了点泥土,看着格外显眼。她先是愣了愣,随即连忙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恭谨又带着点细致的关切:“陛下,您的手脏了,奴婢给您擦擦吧?” 说着,她悄悄放下食盒,从袖口掏出手帕——那帕子是素色的,边角绣了朵小梅花,还带着点皂角的淡香。她怕动作唐突,只捧着帕子轻轻往前递了递,小声补充:“刚喂蚂蚁沾的泥吧?这帕子干净,奴婢帮您擦仔细些,别蹭到衣服上。” 向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瞧着宫女手里的帕子,没应声,反而先凑过去闻了闻食盒的方向,小鼻子动了动,眼睛亮晶晶的:“哇,好香啊!” 那宫女心里一松——还好陛下没在意手脏的事,她连忙顺着话头应:“是食盒里的桂花糕,刚从御膳房取来的,还热着呢。”又怕陛下想吃,赶紧补了句,“这是给太后备的,等下回,奴婢再求御膳房给陛下留一块,热乎的。” 可向昚却摇了摇头,仰着小脸看着她,软乎乎的声音里带着点认真,还伸手碰了碰她的袖口:“不是点心香,是你身上的香气呀。” 这话一出,旁边候着的宫女太监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那宫女更是脸涨得通红,连忙低下头,捧着帕子的手都有点发颤,声音细得像蚊子哼:“陛下说笑了……奴婢身上只有皂角的淡味,哪有什么香气,您快伸手,奴婢给您擦干净。” 向昚这才乖乖伸出手,任由宫女轻轻握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擦去泥屑和糕屑——她的手暖暖的,擦得很轻,比宫里其他宫女都细致。 张贵祥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大半天,陛下总算有了点鲜活气,有个宫女能这么细致地想着陛下,也省得宫里人跟着揪心。 向昚任由宫女擦干净手,看着她把帕子收回袖口、重新抱起食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软乎乎地开口:“对了,你们要去寿祥宫给太后送东西,别耽搁了,快走吧。”他说着就往后退了两步,摆了摆小手,“我也回明章宫啦。” 宫女们一听,连忙又要屈膝下跪行礼,向昚却赶紧伸手拦住,小眉头皱了皱,语气里满是孩童的不解:“哎,别跪别跪!你们怎么总喜欢见了人就膝盖碰地呀?”他还伸手拉了拉最前头宫女的袖子,“上次太后让我请安,也要跪,我可没这爱好,你们也别总这样,膝盖不疼吗?累得慌。” 这话一出,捧着绸缎、胭脂的宫女们都忍不住抿着嘴,眼里藏着笑意,却不敢出声,只低着头应:“是,陛下。”旁边候着的小太监们也听得忍俊不禁,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咱这位陛下可真逗,哪有嫌人下跪累的主子哟。” 张贵祥站在一旁,也忍不住笑了——陛下这天真劲儿,倒比那些规规矩矩的样子,让人心里暖多了。 宫女们不敢多留,又恭恭敬敬地欠了欠身,才捧着东西继续往寿祥宫走。走出约莫一丈多远,几个宫女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小皇帝站在老槐树下,手里还捏着半块苏子糕,阳光落在他淡青色的常服上,映得他小脸上满是鲜活气,没了刚才喂蚂蚁时的蔫蔫模样,迈着轻快的步子,蹦蹦跳跳地往明章宫去了,偶尔还伸手拨弄一下路边的花枝,跟只找回精神的小雀儿似的。 张贵祥赶紧快步跟上,看着陛下的背影,心里彻底松了——这一趟御花园没白来,陛下总算把心里的郁气散了些,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向昚刚跨进明章宫的门槛,屁股还没挨着铺着软垫的蟠龙椅,宫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又响亮的通传声,那声音裹着风,从宫道尽头一路滚到殿内:“太后口谕——!陛下今日需即刻往太傅殿学礼——!” 秦怀意弓着腰快步上前,额角的汗都顾不上擦,对着还愣着的向昚躬身回话:“陛下,太后特意吩咐,您这大婚的日子就快定了,大婚之前务必严习礼仪,半点马虎不得。” 向昚猛地摸了摸后脑勺,蓬松的发髻都被他揉得歪了些,一双圆眼瞪得溜圆,满脸疑惑:“大婚?大婚是啥意思啊?比御膳房刚炖好的酱肘子还香吗?” 一旁的张贵祥赶紧上前,忍着笑帮他把发髻理了理,还顺手拍了拍他肩上的灰:“回陛下,大婚可比酱肘子金贵多了——大婚之后,您就有妻子啦。只是您如今是天子,再不能像在王府时那般随性,得先跟着太傅学好礼仪,才好风风光光地娶娘娘。” “妻、妻子?”向昚的眼睛瞬间亮了,刚才还蔫蔫的劲儿一下子全没了,他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鞋尖都差点蹭到蟠龙椅的扶手,蹦蹦跳跳地就往殿外冲,嘴里还不停嚷嚷:“有妻子啦!我有妻子啦!张贵祥快跟上,咱们现在就去学礼!学完礼是不是就能见着妻子啦?” 张贵祥和秦怀意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位陛下哪儿是为了学礼积极,分明是被“有妻子”这三个字勾走了魂,连刚才念叨了一路的奶娘和管家,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向昚踩着御辇的踏板刚下来,一眼就瞅见奉德殿前立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藏青锦缎儒衫,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面容白净得像刚磨过的宣纸,脊背挺得笔直,活像殿门口那尊圆乎乎的石狮子。 他立马挣开张贵祥要扶的手,颠颠儿地跑过去,围着太傅转了两圈,小脑袋左瞅瞅、右看看,末了还伸手想去戳戳那鼓起的肚子,仰头脆生生问道:“夫子,你这肚子鼓鼓的,是怀孕了吗?” 这话一出口,殿外候着的太监宫女们瞬间僵住了。几个端着茶盏的小太监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袖口上都没敢吱声,脸憋得通红,头埋得快贴到胸口;旁边描着细眉的宫女们更是使劲咬着嘴唇,肩膀一耸一耸的,却没一个人敢笑出声,只能用帕子捂着嘴,眼睛里满是“完了完了”的慌张。 太傅当场就蒙了,眼珠子瞪得溜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声音都带着颤:“陛、陛下此言是何意啊?老臣……老臣是男子啊!” “男子咋了?”向昚眨巴着眼睛,一脸认真地掰着手指头解释,还伸手比划了一下,“不久前我在启央宫碰见赵国公夫人,她肚子也这么隆起,还跟我说这是怀了小宝宝的症状!你这肚子跟她的一模一样,肯定也是怀孕了呀!” 身旁的张贵祥脸色“唰”地就白了,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赶紧上前死死攥住向昚的手腕,嘴皮子都在打哆嗦:“陛下!陛下快别说了!太傅他……他这是……” 没等他说完,那太傅气得脸都红了,白净的面皮涨成了煮熟的虾子,圆滚滚的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指着向昚的手都在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陛、陛下!老臣这是……这是常年伏案读书,久坐不动积下的肚腩啊!是胖的!不是什么怀孕!” 这话刚落,殿外不知哪个小宫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跪趴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连声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不是故意的!” 向昚听见“噗嗤”一声,转头就看见那小宫女跪趴在地上,脑袋埋得快贴到地面了,当即皱起小眉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怎么又膝盖碰地了?” 他颠颠儿跑到小宫女跟前,伸手想拉她起来,还伸手拍了拍她膝头的灰:“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跪久了膝盖疼。” 等小宫女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他又歪着脑袋追问,眼睛里满是好奇:“你刚笑啥呀?太傅他不是怀孕吗?怎么跟启央宫的赵国公夫人一样,肚子都鼓鼓的隆起?” 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眼神慌乱地瞟了眼气得直喘气的太傅,又赶紧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陛、陛下,太傅他……他不是怀孕,那是……那是肚腩,就是……就是胖的。” “肚腩?”向昚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头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蹦蹦跳跳地跑回太傅跟前,仰着小脸问,还伸手拽了拽太傅的袖子: “肚腩?”向昚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头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蹦蹦跳跳地跑回太傅跟前,仰着小脸问,还伸手拽了拽太傅的袖子:“太傅太傅,那你今日要教朕什么呀?是不是学完了,就能见着我的妻子啦?” 太傅深吸了好几口气,总算把胸口的火气压下去些——跟这位陛下较真,纯属给自己找气受。他也顾不上计较刚才的“怀孕乌龙”,伸手理了理被拽皱的儒衫,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腩,才躬身回道:“回陛下,今日是遵太后懿旨,为陛下讲授大婚前夕的君臣礼、夫妻礼,还有面见朝臣时的仪容仪态。学好这些,才能风风光光迎娶娘娘。” “迎娶娘娘?”向昚眼睛更亮了,小脑袋点得跟拨浪鼓似的,还主动往太傅身边凑了凑,“那快学!咱们现在就开始!是不是要像上次见赵国公那样,站得直直的?” 旁边的张贵祥和秦怀意总算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帮腔。张贵祥还悄悄给向昚使了个眼色:“陛下,太傅学识渊博,您可得好好听,别再乱说话了。” 向昚却没领会,只盯着太傅的肚子笑:“太傅,你这肚腩摸起来是不是软软的?跟御膳房的糯米团子似的?” 太傅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点,却只能硬生生憋回去,扯着嘴角道:“陛下,咱们先学‘趋礼’,走路得有规矩,不可蹦蹦跳跳。” 说着,他慢悠悠迈起小碎步,圆滚滚的肚子跟着一颠一颠的:“《礼记》有云,‘堂上不趋,堂下不翔’,陛下您看,左脚先迈,右脚紧随,脚跟对齐脚尖,每一步都要稳……” 向昚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太傅的肚子,耳朵里嗡嗡的全是“礼记”“规矩”,没听两句就忍不住戳了戳张贵祥的胳膊,小声嘀咕:“张伴伴,太傅走路跟宫里喂的老母鸡似的,一扭一扭的,学这个真能快点见着妻子吗?” 这话虽小,却清清楚楚飘进太傅耳朵里。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扶着旁边的柱子才稳住身形,哭笑不得地叹道:“陛下,这‘趋礼’是对他人的敬重,也是天子的威仪,跟见娘娘……也有关系。” “有关系就好!”向昚立马来了精神,学着太傅的样子迈步子,可他腿短,又习惯了蹦蹦跳跳,刚走两步就顺拐了,胳膊腿甩得跟小木偶似的,还差点撞到旁边的廊柱上。 张贵祥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吓得心跳都快了:“陛下,慢点儿,慢点儿!” 向昚却笑得欢:“你看我学得像不像?是不是这样走,妻子就会喜欢我啦?” 太傅站在一旁,看着陛下顺拐的模样,再想想自己刚才被误会“怀孕”的事,忽然觉得这趟礼仪课,怕是要把自己半辈子的耐心都耗光——可看着陛下眼里满是“想快点见妻子”的期待,他又没法真的生气,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再慢点儿,先把步子走顺了……” 殿外的宫女太监们看着这场景,也忍不住偷偷笑——这位陛下学礼的模样,哪有半点天子威仪,倒像个急着要见玩伴的小娃娃,连带着刚才的紧张气氛,都变得热热闹闹的。向昚站在原地,看着太傅慢悠悠迈着小碎步,圆滚滚的肚子跟着一颠一颠的,耳朵里嗡嗡的全是“礼记”“规矩”,没听两句就忍不住戳了戳张贵祥的胳膊,小声嘀咕:“张伴伴,太傅走路跟宫里喂的老母鸡似的,一扭一扭的,学这个真能快点见着妻子吗?” 这话虽小,却清清楚楚飘进太傅耳朵里。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扶着旁边的柱子才稳住身形,哭笑不得地叹道:“陛下,这‘趋礼’是对他人的敬重,也是天子的威仪,跟见娘娘……自然是有关系的。” “有关系就好!”向昚立马来了精神,学着太傅的样子迈步子,可他腿短,又习惯了蹦蹦跳跳,刚走两步就顺拐了,胳膊腿甩得跟小木偶似的,还差点撞到旁边的廊柱上。张贵祥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吓得心跳都快了:“陛下,慢点儿,慢点儿!” 向昚却笑得欢,晃着脑袋问太傅:“夫子,我走得对不对?是不是这样,妻子就会觉得我厉害啦?”太傅看着他顺拐的模样,又看了看自己鼓着的肚腩,忽然觉得这礼仪课要是天天这么上,自己迟早得被气笑,只能耐着性子点头:“对……陛下再把步子调顺些就更好了。” 旁边候着的小太监们憋笑得肩膀都在抖,秦怀意悄悄拉了拉张贵祥的袖子,小声说:“你看陛下这模样,哪是学礼仪,分明是盼着见娘娘盼急了。”张贵祥笑着点头,眼里满是无奈——这位小陛下,心里装着的,从来都是“妻子”和“好吃的”,至于礼仪规矩,怕是得慢慢磨了。 宝子们!这章把向昚的“吃货脑 妻控属性”焊死了哈哈!本来想让太傅正经教两招礼仪,结果被陛下的“肚腩怀孕论”和“母鸡走路梗”整破防了,属实是意料之外的搞笑场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回:肚腩乌龙惊众侍 憨言逗笑奉德殿 第12章 第十二回 桂香牵意怀甜糕 金册临门藏隐忧 回前诗 槐风送桂入深堂,稚子怀糕盼未央。 锦缎针藏千缕意,金册字压百重霜。 侯门拭泪愁难掩,帝阙倾心喜欲扬。 五日光阴催凤驾,相逢犹恐是黄粱。 奉德殿的日头斜斜沉下去时,向昚才蔫头耷脑地挪回明章宫。 刚踏进门槛,他就一屁股坐在铺着软垫的蟠龙椅上,晃着两条小腿叹气,掌心还留着攥紧礼器的红印子——学礼时夫子一遍遍纠正他的姿势,他急着学好见妻子,指节都攥得发白,这会儿松了劲,才觉出掌心发疼。 “娶个妻也太麻烦了……又是趋礼又是揖礼,夫子的肚子晃得我眼晕,学了一下午,连走路都顺拐了。” 可这话刚落,他就忽然直起身子,小手一拍大腿,眼睛瞬间亮了——刚才学礼的烦躁劲儿一下子全没了,嘴角翘得老高,连额前垂着的碎发都跟着晃:“不过!学完礼就能见着她了!她能陪我喂蚂蚁,还能给我讲睡前故事,多好啊!” 旁边的张贵祥刚要递上凉茶,就被他一把拽住袖子。向昚仰着小脸,眼里满是急切,连声音都脆了几分:“张伴伴!上次李谦大人递的画像,就是老管家说的妻子!你见过画里的赵小姐吗?” 张贵祥被拽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形,笑着点头:“陛下说的是赵安侯家的小姐吧?前两年太后寿宴,老奴远远瞧过一眼——那姑娘眉如远黛,眼似秋水,站在那儿像株兰草,端的是蕙质兰心的模样!” 向昚听得眼睛都直了,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真、真有这么好看?比御花园的芍药还好看?” “那可不!”张贵祥揉了揉他的头发,“听说姑娘诗词歌赋、女红针线样样精通,性子又温柔,跟陛下最相配!” 向昚的小脸瞬间涨红,从椅子上蹦下来转圈:“太好了!我要赶紧学好礼仪,让她陪我喂蚂蚁、讲故事!”说着,他忽然抬头:“张伴伴,她会不会喜欢苏子糕?见面时我分她一半好不好?” 向昚正掰着手指头数糕点,殿外忽然飘来一阵极淡的桂花香,风里还裹着御花园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他猛地停住话头,小脑袋往殿外探了探,鼻尖凑到窗纱前使劲嗅了嗅。 张贵祥笑着递来一块温热的桂花糕:“陛下先垫垫,学好礼仪总有见着娘娘的时候。” 向昚接过糕点,咬了一小口,甜香里混着点清苦,桂花的香气在舌尖散开。他含着糕点,悄悄把剩下的半块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等见面的时候,一定要让她也尝尝这味道。 而此时的赵安侯府绣房,同样的桂花香正顺着窗棂飘进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落在绣架上那方鹅黄色锦袍上,兰草绣纹泛着软润的光。 赵怡指尖捏着绣花针,却半天没落下,只是望着锦袍发愣——指尖还留着连日绣活磨出的薄茧,方才绣到兰草叶尖时,不知怎的,竟想起父亲前几日说的“陛下常在御花园喂蚂蚁,性子像个孩子似的”,那模样,倒不像个威严的天子,反而像府里隔壁邻居家、会蹲在槐树下追蝴蝶的小少年。 “小姐,您发什么呆呀?”安儿捧着那张皇帝画像,凑到窗边看得入神,见赵怡不动,忍不住转头笑道,“您瞧陛下这模样,真是俊朗得紧!眉眼清俊,气度又温和,跟您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赵怡这才收回思绪,手里的丝线在缎面上轻轻打了个结。她垂着眼,目光落在锦袍上刚绣好的半朵兰草上,声音轻得像落在绣布上的针脚:“希望……真能如你所说吧。”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缎面,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侯府,连宫门都只在太后寿宴时进去过两回,不过是跟着父亲请安问礼,哪懂宫里的规矩。” “小姐您怕什么呀!”安儿连忙把画像放在绣墩旁,凑到她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您德言工容哪样不是顶顶好的?论读书,您诗词歌赋张口就来;论女红,这锦袍的绣活儿,府里谁不夸您手巧?再说了,当今陛下才弱冠之龄,正是年轻的时候,又听侯爷说陛下性子温厚,肯定会好好待您的!” 赵怡被她说得脸颊微红,嗔了句“就你嘴甜”,却还是忍不住抬眼,目光落在画像上。阳光刚好落在画像里少年的发顶,描金的发冠泛着浅淡的光,她忽然想起方才飘进来的桂花香——宫里的桂花树,是不是也长得和府里的一样高?风一吹,是不是也会落得满院都是香? 心里那点因“陌生”而起的忐忑,竟悄悄淡了些,手里的绣花针重新动起来,兰草的轮廓在缎面上慢慢舒展,连针脚都比刚才更细密了些。 绣架上的鹅黄色锦袍终于快见了全貌,领口绣着的兰草蜿蜒至袖口,最后一针收线时,赵怡轻轻舒了口气,指尖抚过缎面,软滑的毛缎贴着掌心,温温的。 她起身转头,见安儿正把画像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便笑着招手:“安儿,过来试试这锦袍。” 安儿眼睛一亮,连忙放下木盒跑过来,乖乖地伸胳膊穿上锦袍。鹅黄色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兰草绣纹在身上舒展,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雅致。 赵怡绕着她转了两圈,伸手轻轻拽了拽腰间的系带,嘴角弯起:“嗯,尺寸刚好,针脚也平整,确实不错。” 可话音刚落,她眼角忽然一热,两行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砸在锦袍的兰草纹上,晕开一小片浅淡的水渍。安儿背对着她整理衣领,半点没察觉身后的动静。 赵怡慌忙抬手拭去眼泪,指尖蹭得脸颊发疼,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絮语:“绣完这件锦袍……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能看见爹爹穿上。” 这话刚好落在安儿耳里,她整理衣领的手猛地顿住。方才到了嘴边的“小姐手艺这么好,侯爷肯定天天穿”,此刻却像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小姐心里的委屈——这锦袍本是赶在父亲生辰前绣的,如今入宫的日子已定,往后父女相见,怕是难了。安儿悄悄转过身,见赵怡正低头摩挲着锦袍的下摆,眼眶还是红的,便轻轻叹了口气,只温声说:“小姐,锦袍料子金贵,别沾了灰,咱们先脱下来收好,等……等以后总有机会的。”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管家赵福的声音,带着几分慌张又郑重的调子:“侯爷!侯爷!府门外传来礼乐声了!像是……像是宫里来的仪仗!” 赵怡和安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赵怡刚把锦袍叠好放在绣墩上,就听见父亲赵承业的声音从回廊那头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怡儿!快到前厅来!福管家说宫里来人了,定是有要紧旨意!” 她连忙拢了拢衣襟,跟着安儿往前厅走,脚步越近,越能清晰地听见府门外的动静——不再是寻常车马的喧闹,是编钟轻击的礼乐声,混着整齐的马蹄声,还有侍卫甲胄碰撞的清脆响,每一声都透着宫廷仪仗特有的庄严肃穆,震得她耳尖发麻,连指尖的薄茧都跟着颤。 刚转过回廊,就见父亲身着崭新的朝服,正站在厅前台阶下不停踱步。赵承业见她来,快步上前,伸手替她理了理衣领,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声音压得极低:“别慌,一会儿跟着父亲行礼就好。” 话音未落,府门外的礼乐声忽然拔高,跟着是内侍清亮的唱喏:“英国公、苏大学士奉太后懿旨,莅临赵安侯府宣诏——” 赵承业心头一凛,连忙带着赵怡上前两步,齐齐躬身:“臣赵承业,携女赵氏,恭迎圣使,接皇太后懿旨。” 朱红府门缓缓打开,两队身着朱红公服的侍卫分列两侧,手中长戟寒光凛凛;随后是捧着鎏金托盘的内侍,托盘上盖着明黄色缎面;最后,英国公张曜与内院大学士苏文渊并肩走来,二人皆身着绣着补子的官服,张曜手捧鎏金册文,苏文渊怀拥碧玉宝印,步履沉稳,身后跟着整整齐齐的礼乐官,鼓乐声随着他们的脚步,缓缓漫进侯府庭院。 张曜走到前厅正中的香案前站定,苏文渊立于一侧,内侍上前展开案上的明黄色锦缎。张曜抬手示意礼乐声稍歇,清了清嗓子,以沉稳洪亮的嗓音开口,每一个字都裹着宫廷仪典的庄重: “奉天承运,皇太后诏曰:两仪作配,后德肇于坤承;百世延禧,王化基于内则。咨尔赵氏,赵安侯承业之女,川岳钟祥,柔嘉成性。兹授金册金宝,立为乾光朝皇后,择乾光元年槐夏廿八卯时入宫。其尚助隆孝养,克叶雝和,钦哉!” 册文读罢,苏文渊上前一步,双手捧着碧玉宝印,缓缓递到赵怡面前。宝印上“皇后之宝”四字在阳光下莹润生辉,冰凉的玉面硌得她指节发白,触到指尖时,赵怡才恍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屈膝叩首,声音虽轻却稳:“臣女赵氏,恭领懿旨,谢太后恩典,谢陛下隆恩。” 赵承业站在一旁,看着女儿接过金册金宝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只是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难掩的复杂。 待宣诏官员转身离去,礼乐声渐渐远了,他独自留在台阶上,望着宫城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嘴里喃喃念着:“委屈你了,我的儿。” 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把这话吹得极淡,刚好落在转身回来的赵怡耳后——她捧着册宝的手猛地一顿,却没回头,只攥紧了衣缘,往绣房的方向走。 安儿连忙上前扶住她,低声道:“小姐,咱们回绣房吧,锦袍还等着您收呢。” 赵怡点了点头,脚步却比来时慢了些。她忽然想起那方鹅黄色锦袍,想起绣完的最后一针兰草——还有五日,她定要在入宫前,亲手把锦袍交到父亲手上,也定要问清楚,父亲方才那声叹息里,藏着怎样的心事。 第13章 第十三回 鸾诏叩门愁难掩 六礼初习夜未眠 回前诗 金銮诏下卷尘烟,侯府秋深意未宣。 父掩愁容强作喜,女持素裙暗垂肩。 石青影带宫规至,明黄衫随稚语偏。 烛火映阶人不寐,一庭霜月伴婚筵。 传旨官的马蹄声终于淡得听不见了,院门口那串明黄銮驾的影子也从朱门旁消失,赵怡却见父亲赵安侯还站在原地,青灰色的官袍被秋风掀起一角,后背绷得笔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僵。 她攥着素色裙摆,指尖把布料捏出几道浅痕,壮着胆子凑上前:“爹爹,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您怎么反倒一直皱着眉?” 赵安侯猛地转过身,眼角的红还没褪干净,他慌忙抬手用袖口蹭了蹭,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轻快:“没,没事,这是喜极而泣。”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伸手拍了拍赵怡的肩,掌心粗糙得硌人,“咱赵家受国朝百年恩厚,从来没出过皇后,如今你能去宫里,爹是真高兴。” 可这话刚说完,他的眼泪就又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别过脸,不敢看赵怡,只一个劲地重复:“高兴,爹是真高兴。” 赵怡看着父亲发颤的肩膀,看着他垂在身侧、攥得指节泛白的手,心里的疑云更重了。可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父亲不想说,她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她没再停留,转身回了绣房。推开木门,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还开着,淡白的花瓣上沾着点灰,却依旧透着浅香。她走到妆台前,慢慢从抽屉里取出那帧圣容肖像,绢面挺括,上面的当今皇帝身着明黄常服,眉眼清俊得像画坊里最精致的工笔画,嘴角还噙着点浅淡的笑。 赵怡把画像摊在桌上,指尖轻轻碰了碰画中人的衣纹,绢面微凉。她盯着那双眼,越看越觉得陌生——这是位俊朗温和的天子,是多少人盼着攀附的贵人,父亲为什么会对着这样的婚事,流露出那样沉重的忧伤? 她想起方才父亲转身时的背影,想起他强装的笑容,想起他那句重复了两遍的“高兴”,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沉得慌。画像上的天子明明笑着,可她看着,却只觉得这笑容背后,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也藏着父亲不肯说的心事。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了,把绣房里的影子拉得很长。赵怡把画像轻轻折起来,放回抽屉最里面,指尖还残留着绢面的凉意,心里的疑团,却怎么也散不开。 没等她理清思绪,传旨官的脚步声刚过门槛,院外就又传来一阵整齐的履声——四名宫装女子簇拥着位身着石青宫装的女官走进来,宫装领口绣着细密的银线缠枝纹,腰间系着明黄宫绦,手里捧着描金漆盒,一看便知是宫里管事的女官。 女官走到赵怡面前站定,目光先扫过她素色的裙摆,又落在她略带局促的脸上,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却并不让人觉得冒犯。“这位便是赵小姐吧?”女官的声音平稳,没有刻意的恭敬,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架子,“太后有旨,从今日起,由我来教小姐婚前全套礼仪——纳彩礼谢礼、沃盥礼预习、盥馈礼、上头礼、铺床礼、辞亲大礼,直至入宫那日,这六礼桩桩要紧,半点错不得。” 赵怡攥着裙摆的手紧了紧,刚要开口,就见女官补充道:“您如今未册封为后,按规矩我唤您‘小姐’,您可答应?” “自然如是。”赵怡连忙点头,想起父亲方才的模样,努力挺直腰背,微微屈膝行了个浅礼,动作生涩,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点细小的尘土。 女官抬手虚扶:“小姐不必多礼,咱们先从‘纳彩礼谢礼’学起。”她打开漆盒,里面是两匹织金云锦、一对羊脂玉镯,“小姐需身着素裙,对礼箱行万福礼,双手交叠腹前,躬身四十五度,说‘臣女谢陛下赏赐’,语速要稳,声调别颤。” 赵怡跟着练,刚躬身就绊了裙摆,脸颊瞬间涨红。“别急,腰再弯一点,手指并拢。”女官耐心调整她的姿势,“我刚进宫时,练到膝盖青肿,慢慢就熟了。” 练熟谢礼,女官又取出铜匜与铜盆,教“沃盥礼预习”:“大婚当日您需捧匜为陛下净手,如今先练姿势——掌心空着,指节贴匜侧,手肘贴腰,不能晃。”赵怡捧着铜匜,手腕发酸,却死死盯着匜沿,练到手臂发僵才敢停下。 日头偏西时,女官引着赵怡去了厨房,教“盥馈礼”:“入宫前您需亲手给侯爷煮粥奉茶,盛粥时双手捧碗,碗沿齐胸,递碗要弯腰说‘爹爹请用’。”赵怡盛了碗小米粥,滚烫的碗壁烫得指尖发红,洒了三次才稳稳递到赵安侯面前。赵安侯接过碗,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碗沿——那粥里盛着女儿的心意,他舍不得。 歇了半盏茶,女官又唤来府里父母健在的张嬷嬷,教“上头礼”:“大婚前三日,张嬷嬷为您梳‘九鬟仙髻’,每梳一下念吉语——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今日先练坐姿,腰背要直,呼吸要轻。”张嬷嬷的梳子划过长发,赵怡盯着镜中渐渐成型的发髻,忽然想起母亲生前帮她梳辫子的模样,眼眶悄悄发紧。 接着是“铺床礼”,女官引着她去卧房:“您需亲手铺婚床,被褥要平整无褶,枕头放左侧绣面朝上,枕下塞红绣鞋,鞋尖朝里,寓意白首不离。”赵怡蹲在床边,一点点抚平被褥,掌心磨得发红,才把床铺得像块光滑的锦缎。 最后是“辞亲大礼”,女官取出素银簪小样:“大婚前三日,您头戴素银簪,着素裙,向侯爷行三叩九拜——一拜生育恩,二拜养育德,三拜家族庇佑。跪时膝盖轻碰地,起身要慢,全程庄重,不可哭笑。” “要给爹爹下跪吗?”赵怡声音发颤,她长这么大,除了祭祖从没给父亲下过跪。 “这是本分,也是规矩。”女官温和示范,“跟着我练,别磕疼自己。” 赵怡跟着跪下去,膝盖碰到青石板时有点疼,却没吭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起身、下跪——她知道,这一拜,是对父亲十几年养育之恩的感谢,也是对过去安稳日子的告别。 廊下的赵安侯攥着烟袋锅子,看着女儿的身影,烟杆都被捏得发颤。他想起赵怡小时候跌跌撞撞学走路的模样,想起她第一次绣出茉莉时的笑容,如今女儿要学这么多规矩,要嫁进深宫,心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沉得慌。 两个时辰过去,日头渐渐往西斜,院角的老槐树影子拉得老长。女官依旧站得笔直,石青宫装的衣摆连个褶皱都少见,可赵怡额头上的汗早顺着鬓角往下淌,沾湿了耳边的碎发,后背的衣料也贴在了身上,连腿肚子都在轻轻发颤。 “小姐歇歇吧,喝口茶再练。”女官放缓语速,“您性子稳,学得快,就是太急着求好,反倒容易慌。” 赵怡接过安儿递来的茶,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才觉得紧绷的身子松了些。她望着女官挺拔的背影,又看了看廊下偷偷抹烟袋的父亲,忽然握紧茶杯:“不能歇,这些礼我得练熟,不能辱没赵家,也不能让爹爹担心。” 女官看着她执拗的模样,心里软了:“这些礼看着繁琐,实则都是心意——纳彩礼是皇家恩典,沃盥礼是夫妻相敬,盥馈礼是父女情深,记牢了,入宫后也能少些慌。” 赵怡点点头,重新站直身子,跟着女官的节奏,练完了最后一遍辞亲礼的叩拜。夕阳的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像碎金落在她的裙摆上,她攥着父亲后来塞给她的、母亲留下的玉簪,忽然明白,这些看似冰冷的规矩,都是藏在仪式里的祝福。 赵怡刚捧着茶盏歇了半盏茶的功夫,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不是宫里来人的规制,倒像是府里的老车夫。安儿踮着脚往门口望了望,回头笑道:“小姐,是侯爷让老车夫去采买上头礼要用的桃木梳呢!” 赵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廊下的日影上——方才练礼仪时,日头还在中天,这会儿已斜斜沉了些,想来宫里的向昚,也在学着这些繁琐的规矩吧? 而此时的奉德殿,鎏金铜炉里的沉水香正袅袅燃着,向昚拽着张贵祥的袖子,迈着小碎步往里闯,明黄常服的衣角扫过门槛,带起点细小的尘土。“张伴伴,你说太傅今日会不会教我新的?”他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全然没注意到殿内主位上坐着的皇太后。 直到满殿太监宫女“噗通”一声齐齐下跪,向昚才愣在原地,看着众人膝盖碰地的模样,又瞧了瞧主位上的皇太后,挠了挠头,咧嘴笑道:“皇太后好啊!”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孩子,半点没察觉殿内的凝重。 皇太后眉头瞬间拧起,语气沉得发紧:“皇帝,似这般无礼,如何能行?”她扶着座椅扶手的手指微微发颤,“皇家礼仪是脸面,你这般连跪拜都不肯,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向昚眨了眨眼,一脸懵懂:“可是膝盖碰地好凉啊,而且跪下去好疼。”他说着还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上次在灵堂跪了半天,到现在还酸呢。” “胡闹!”皇太后的声音拔高了些,“如今你离大婚只剩几日,若连基本的礼仪都学不会,大婚风风光光迎娶皇后?大婚彰显我皇家声誉?” 向昚被说得瘪了瘪嘴,却还是乖乖点头:“哦哦哦,我知道了。” 不多时,太傅便捧着《礼记》走进来。向昚坐在软垫上,起初还腰背挺直,认真听太傅讲“大婚之礼”的规制,可没半个时辰,就开始东张西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坐垫的边角。 “陛下,这‘沃盥礼’需得……”太傅的话还没说完,向昚就猛地站起身,晃着两条小腿喊:“我要休息!累死我了!”他揉着腰,皱着小眉头,“这礼仪比喂蚂蚁累多了,学半天都不能动,腿都麻了!” 皇太后坐在一旁,看着他耍赖的模样,只觉得不忍直视,扶着额头叹气:“皇帝,这大婚礼仪关乎国体,怎能轻言喊累?” “可我就是累嘛!”向昚梗着脖子,半点不肯退让,“我不要学了,我要去御花园找蚂蚁,还要吃苏子糕!” 张贵祥连忙上前打圆场:“陛下,咱再学半个时辰,学完了就去御花园,好不好?” 向昚歪着脑袋想了想,眼睛一亮:“那学完了有苏子糕吃?”见张贵祥点头,他才重新坐下,却还是忍不住晃着腿,嘴里小声嘟囔:“要是赵小姐在就好了,她肯定不会让我学这么累的……” 这话刚好飘进皇太后耳里,她望着向昚天真的模样,又想起赵府里那位正在苦学六礼的赵怡,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一个急着见新娘,一个忙着练规矩,这对即将大婚的新人,倒是都在为这桩婚事忙碌,只是这忙碌的模样,一个跳脱,一个沉稳,倒像是两块互补的玉,只是不知进宫后,能不能磨合得妥帖。 太傅捧着《礼记》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恭敬:“陛下今日学礼已毕,望陛下回宫后静心思索,将今日所学记牢些,待大婚之时,方能行止合仪,不致出错。” 向昚的心思早飘到了御花园的槐树下,压根没听进“思索”“记牢”这些话,只抓着“学礼已毕”四个字,眼睛瞬间亮了:“结束了?今日的礼仪真的结束了?”见太傅点头,他猛地从软垫上跳起来,明黄常服的衣角扫过案几,带得砚台都晃了晃,“太好了!” 话音刚落,他就拽着张贵祥的袖子往外跑,小碎步迈得飞快,嘴里还嚷嚷着:“快走快走,去御花园!” 满殿的太监宫女都憋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笑出声——方才陛下学礼时左扭右晃、抠坐垫蹭裙摆的模样,再配上此刻撒欢似的跑姿,哪里像个天子,倒像个刚放学的孩童。皇太后坐在主位上,扶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眼角却忍不住带着点无奈的软意。 待向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皇太后才看向躬身侍立的太傅,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太傅,你且说实话,今日陛下学得如何?” 太傅直起身,神色诚恳:“回太后,陛下天资聪颖,今日所学的‘沃盥礼’‘揖礼’,练到最后已能勉强合仪,算是尚可。只是……”他顿了顿,还是如实说道,“陛下对诸多礼仪的深意不甚理解,学的时候多是应付,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忘。” “你倒是说了句实话。”皇太后苦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这孩子,心性太跳脱,偏生遇上这桩赶急的婚事。”她起身扶着宫女的手,语气里带着点倦意,“摆驾回宫吧,往后陛下学礼,我便不来了——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让他拘束。” 而此刻的宫道上,向昚正甩开张贵祥的手往前跑,明黄的身影在朱红宫墙间晃得飞快。“主子,您慢点儿跑!当心脚下的砖缝!”张贵祥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手里的拂尘都快甩飞了,“这宫道刚扫过,青石板滑着呢!” 向昚头也不回,边跑边嘟囔:“慢什么慢,再慢太阳都落山了!”他摸了摸怀里藏着的苏子糕——方才学礼时偷偷留的,本想分给赵小姐,现在只能自己吃了,“今日学的那些破规矩,我早就忘光了,什么‘立如齐’‘趋步’,累都累死了!” 一路跑到明德宫,向昚“哐当”一声推开殿门,径直冲到床边,鞋都没脱就瘫了上去,四肢摊开像只泄了气的小兽。歇了半晌,他才想起什么,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帧赵怡的肖像,画里的赵怡穿着素色衣裙,手里捏着绣针,眉眼温和得很。 他把画像举在眼前,指尖轻轻碰了碰画中人的脸,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还是你好,不像太傅和皇太后,总逼着我学那些破规矩。”他想起张伴伴说过,赵小姐最是文静,平日里就爱待在绣房里绣花草,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肯定不像宫里人那样唠叨,“等大婚之后,你可得天天给我讲故事,讲绣房里的花草,讲侯府的趣事,不许像太傅那样,只知道说‘立如齐’‘趋步礼’。” 说着说着,困意渐渐涌上来,向昚握着画像,脑袋一点一点的,没多久就呼吸均匀地睡着了,画像从他指间滑落,掉在枕头上,刚好对着他的脸。 而此时的赵安侯府,绣房里的烛火还亮着。女官两个时辰前就走了,可赵怡依旧绷着身子站在原地,反复练着今日学的六礼——从纳彩礼的万福,到辞亲礼的叩拜,裙摆蹭着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额头上的汗刚擦干,没多久又冒出一层。 安儿端着温水进来,见她脸色发白,膝盖还带着红印,连忙上前劝:“小姐,您都练了快一个时辰了,歇歇吧!女官都说您学得好,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她伸手想帮赵怡擦汗,却被轻轻避开。 赵怡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又迈着小碎步练起趋步:“不行,我得再练练。今日学的纳彩礼谢礼,躬身时腰还是弯得不够稳;沃盥礼捧匜的手势,手腕总不自觉发颤;还有辞亲礼的叩拜,起身时总忘了先撑手臂——这些要是大婚时出错,不仅辱没赵家脸面,说不定还会让宫里人觉得侯府不懂规矩。” 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蹭到耳边沾着碎发的汗渍,却没停下脚步:“安儿,你帮我看着点,我再练一遍辞亲礼的叩拜,要是姿势不对,你就提醒我。” 说着,她对着绣房里的妆台(权当正厅的供桌),缓缓屈膝,膝盖轻碰地面时,刻意放轻了力道——方才练的时候磕得太急,现在膝盖还隐隐发疼。双手撑地,额头轻轻触到手背,她在心里默念:“一拜谢爹爹生育之恩。”起身时,她慢慢用手臂撑着地面,腰背一点点挺直,比刚才稳了许多。 安儿站在一旁,小声提醒:“小姐,方才起身时肩膀晃了一下,再稳住些就好了。” “知道了。”赵怡点点头,又重新跪下去,这一次,她特意把肩膀往后展了展,起身时屏住呼吸,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这样呢?” “稳多了!”安儿连忙点头,眼眶却悄悄发红,“小姐,您都练了这么久了,膝盖都红了,真的不歇歇吗?我去给您拿点药膏揉揉?” 赵怡摆摆手,又练起了沃盥礼的捧匜姿势:“不用,等练熟了再歇。你看,这铜匜我现在能捧稳半柱香了,比刚才强多了。”她举着空匜,手臂微屈,手肘紧紧贴在腰侧,指尖虽然还泛着白,却没再让匜晃一下。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洒在她素色的裙摆上,像铺了层薄霜。绣房里的烛火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那道纤细的身影,一会儿躬身练谢礼,一会儿屈膝练叩拜,一会儿又举着铜匜站得笔直,连呼吸都透着股不肯认输的韧劲。 直到烛火燃尽了半支,赵怡才终于停下动作,瘫坐在绣凳上,揉着发酸的手腕和发红的膝盖,却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轻轻笑了笑——今日学的六礼,虽然还有些生涩,却比早上熟练多了,这样下去,大婚时一定不会出错的。 宝子们!这次把“纳彩礼谢礼、沃盥礼、盥馈礼、上头礼、铺床礼、辞亲礼”这六桩核心礼仪全写细啦~每桩礼的流程、动作都参考了汉唐宋明的婚俗资料,比如“上头礼”的九句吉语、“辞亲礼”的三叩步骤,都是有依据的!赵怡跪得发红的膝盖、侯爷藏在身后的姜茶,这些小细节真的又戳心又有烟火气~宝子们蹲好呀!喜欢的话点个收藏,评论区聊聊你最心疼赵怡练哪桩礼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三回 鸾诏叩门愁难掩 六礼初习夜未眠 第14章 第十四回 青灯缝锦辞亲夜 红烛对影话初心 回前诗 青石板上叩残红,素扇轻遮半面风。 三日疼藏金绣里,一宵暖在锦袍中。 稚心未解周公礼,慈意偏牵父女衷。 莫道新人隔银河,茉莉香里渐相融。 赵怡练礼已过两日,晨起时刚屈腿跪下,膝盖便隐隐发疼——昨日练辞亲礼磕出的淤青还没消,青石板一硌,那点疼就顺着腿肚子往上窜。她却没吭声,只是把腰背挺得更直些,双手按在地面时,指尖悄悄攥紧了裙摆,将那声到了嘴边的轻嘶,咽成了喉咙里一点几不可闻的细叹。 女官站在廊下,手里捏着礼单,目光落在赵怡膝盖上那片被素裙遮不住的浅青——头一日练礼时,这姑娘跪下去还是利落的,第二日起,每次深跪前都会悄悄顿一下,像是在攒劲,起身时也得先用手掌撑着地面,缓半秒才敢站直。可即便这样,她也从没说过一句“累”,连安儿偷偷给她塞药膏,都被她摆手推回去:“别让女官看见,耽误了练礼。” 这会儿练的是辞亲礼的三叩九拜,赵怡跪到第三回时,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沾湿了耳边的碎发。她深吸一口气,刚要俯身叩首,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晃了晃,嘴里忍不住溢出一声极轻的“唔”,又飞快地咬住下唇,把后半截声响憋了回去。 女官见状,连忙走上前,伸手虚扶了一把:“先歇歇吧,刚练了半个时辰,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赵怡却直起身,脸颊泛着薄红,摇头时鬓边的碎发晃了晃:“不用的,女官,我能行。”她说着就要重新跪下,却被女官按住了胳膊——指尖触到她胳膊上紧绷的肌肉,女官心里才惊觉,这姑娘看着清瘦,练礼时浑身的劲儿都绷着,连胳膊都硬得像块铁。 “你这膝盖,再这么磕下去,明日怕是连站都难稳。”女官拉过她的手,摊开掌心,就见那片磨红的印子比昨日深了些,边缘还起了点细小的茧,“安儿给你准备的艾叶膏,拿出来擦擦,我陪着你歇一盏茶的功夫,不耽误事。” 赵怡这才没再犟,被女官拉着坐到廊下的石凳上,刚屈膝坐下,就忍不住皱了皱眉——膝盖一沾凳子,那点钝疼就翻涌上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素裙下的淤青若隐隐现,忽然想起昨日夜里,安儿帮她擦药膏时,红着眼说“小姐,咱偷着歇一晚吧”,她当时还笑着说“没事”,可这会儿被女官点破,鼻尖竟有点发酸。 “我刚进宫那会儿,练沃盥礼练到手腕肿得握不住铜匜,也像你这样硬撑。”女官递过一杯温水,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语气软了些,“可礼是练给人看的,身子垮了,再熟练的礼也撑不起来。你这姑娘,心太坚,反倒忘了疼自己。” 赵怡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杯壁的温意顺着指尖传过来,她抬头看向女官,嘴角牵起一点浅淡的笑:“我就是怕……大婚时出错,让爹爹担心,也辱没了赵家。”她说着,又低头摸了摸膝盖,声音轻了些,“这点疼不算什么,比得过爹爹那日红着眼说‘高兴’时,心里的苦吗?” 女官看着她眼底那点藏不住的认真,忽然想起这两日练盥馈礼时,赵怡捧着滚烫的粥碗,指尖烫得发红也不肯撒手,只说“爹爹喝着热粥,心里能暖些”。原来这姑娘的“坚”,从来不是硬撑,是把对父亲的牵挂、对家族的责任,都揉进了每一次屈膝、每一次叩首里,连疼都疼得这样妥帖。 赵安侯站在廊下的槐树影里,手里的烟袋锅子攥得发紧,烟丝燃尽了都没察觉。方才他远远看见,女儿跪下去时膝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起身时扶着石桌的手都在发颤,那声压在喉咙里的细叹,轻得像风吹过树叶,却偏偏扎进他心里。 他猛地别过脸,青灰色官袍的衣角扫过廊柱,带起一层浮灰。脚下的青石板被秋阳晒得发烫,可他后背却透着股凉——这两日夜里,他总听见绣房里传来细碎的声响,扒着窗缝一看,女儿正对着妆台反复练叩拜,膝盖上垫着厚厚的棉布,却还是跪得小心翼翼。他多想冲进去说“这皇后咱不当了”,可话到嘴边,又被“国朝恩厚、赵家体面”这几个字堵了回去。 他掐灭烟袋,转身往书房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路过院门口时,恰巧听见两个家丁在低声议论:“听说宫里那位陛下,学礼都一个月了,还是跪不住,昨日又拽着伴伴去御花园喂蚂蚁了……”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进赵安侯心里。他站在原地,手指关节攥得发白——自家女儿只有三天,膝盖磕得青一块紫一块,连饭都顾不上吃,可那位天子呢?练了足足一个月,却还是这般不成体统。他想起那日传旨时明黄的銮驾,想起女儿手里那帧眉眼清俊的肖像,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 而此时的奉德殿里,向昚正趴在软垫上,两条小腿晃来晃去,太傅在一旁捧着《礼记》,说得口干舌燥,他却只盯着殿外的云发呆。“陛下,这‘却扇礼’的仪轨您得记牢,明日大婚,可不能再像昨日那样……” “知道啦知道啦!”向昚猛地坐起来,明黄常服的衣角扫过案几上的墨砚,“不就是等赵小姐用扇子遮脸,我再说句好听的嘛!”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块苏子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我都练好几遍了,再说了,有赵小姐在,她肯定不会怪我的。” 太傅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这一个月来,陛下学礼时不是抠坐垫就是盼着歇,唯独提起“赵小姐”时,眼睛才会亮些。可明日就是大婚,文武百官都在等着看皇家的礼仪排场,若是陛下还这般跳脱,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日就传遍了朝堂。吏部尚书捧着奏折,在御书房外急得直转圈圈:“陛下学礼一月仍不成体统,明日大婚若是失仪,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该向天下人交代?” 旁边的礼部侍郎也皱着眉:“听说赵安侯府的小姐,三日练礼练得膝盖都青了,两相一比,更显得陛下……”话没说完,他又咽了回去——这话里的意思,谁都懂,却没人敢说出口。 赵安侯坐在书房里,听着家丁来报的这些话,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砸在桌上,茶水洒了满桌。他望着窗外那盆开得正盛的茉莉,忽然想起女儿小时候,跌跌撞撞跑过来,举着一朵刚摘的茉莉,笑着说“爹爹,这花一点都不疼”。如今女儿长大了,却要为了一场婚事,忍着膝盖的疼,硬撑着练那些冰冷的规矩。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家族画像前,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脸,声音发颤:“列祖列宗,我赵安侯这辈子没求过什么,只求明日大婚,我的女儿……能少受点罪。” 窗外的秋风卷着落叶,打在窗棂上,像谁在轻轻叹气,又像在回应他这声藏在心底的祈求。 那一夜的侯府格外静,绣房里的烛火燃得慢悠悠,赵怡坐在妆台前,手里捧着件刚缝好的毛缎锦袍——烟灰色的缎面,领口绣着圈极淡的缠枝纹,是她这两日挤着练礼的间隙,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她把锦袍叠得整整齐齐,指尖反复蹭过领口的针脚,直到听见院外传来父亲熟悉的脚步声,才深吸一口气,起身迎了出去。 赵安侯刚从书房出来,眼眶还带着点红,看见女儿手里的锦袍,脚步猛地顿住。“爹爹,”赵怡把锦袍递过去,声音轻得像窗外的月光,“这毛缎是去年您给我买的,我想着秋凉了,给您缝件袍子。此一去皇宫,往后怕是难得再见……您一定要穿上,别冻着。” 锦袍递到赵安侯手里时,还带着点女儿指尖的温度。他展开一看,领口的针脚细密又规整,连他常年握烟袋磨出茧的手腕处,都特意放宽了些——这孩子,连这些细节都记着。 他喉咙发紧,刚要开口,就见赵怡往后退了半步,屈膝,缓缓跪了下去。 膝盖刚碰到青石板,那熟悉的钝疼就涌了上来,赵怡却咬着唇,把那声到了嘴边的“唔”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双手撑地,额头轻轻触到手背,声音带着点颤,却依旧稳:“女儿不孝,往后不能在您身边尽孝,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总熬夜批公文,也别总忘了吃饭。” 这一拜,比练辞亲礼时更重,也更沉。赵安侯看着女儿垂在身侧、攥得发白的指尖,看着她鬓边沾着的碎发,眼泪差点就涌了出来。他慌忙别过脸,用袖口蹭了蹭眼,把锦袍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哑得厉害:“女儿放心,爹……爹会照顾好自己。你在宫里,也别总硬撑,要是受了委屈,就……就托人给爹带个信。” 他不敢说太多,怕再说下去,眼泪就藏不住了。 赵怡慢慢站起身,膝盖站得有些发僵,却还是对着父亲笑了笑:“爹爹放心,我会的。” 赵安侯捧着锦袍,转身往书房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锦袍上的淡香混着女儿的气息,一路跟着他,他走到书房门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绣房的烛火还亮着,女儿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对着那把茉莉扇,慢慢摩挲着扇面。 他抬手摸了摸怀里的锦袍,指尖碰到领口的针脚,忽然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攥着小小的绣针,给他缝歪歪扭扭的帕子,说“爹爹,这个能擦汗”。如今帕子变成了锦袍,女儿也长大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书房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赵安侯把锦袍小心翼翼地铺在榻上,像捧着件稀世珍宝。他坐在榻边,望着锦袍领口的缠枝纹,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缎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的女儿,从来都是这样,把所有的疼和委屈藏在心里,只把最好的,留给别人。 赵怡的身影刚消失在回廊尽头,赵安侯就缓缓蹲下身,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双手用力按着眉心。方才女儿转身时,他分明看见她膝盖微屈着,每走一步都悄悄顿一下——那点藏不住的疼,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从怀里摸出烟袋,却怎么也点不着火,手指抖得厉害。心里的苦像浸了水的棉花,沉得他喘不过气:自家女儿今夜辗转难眠,一针一线缝锦袍,一跪一拜藏疼痛,可那位天子呢?怕是连“明日大婚”的分量都没掂清楚。 他望着绣房那扇渐渐暗下去的窗,喉结滚了滚,终是忍不住,一滴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只盼着……今夜的陛下,也能少安枕片刻吧。”他对着空荡的庭院,低声喃喃,声音轻得被秋风卷走,连自己都快听不清。 可这头侯府的夜色沉得发闷,那头明章宫的烛火却亮得晃眼。张贵祥躬着身子,手里捧着写满礼仪流程的绢册,絮絮叨叨地在向昚耳边念:“陛下,明日大婚先是迎亲,到了侯府得行揖礼,入殿后是沃盥礼,再然后是却扇礼,这每一步都不能错,您可得记牢了……” “知道了知道了!”向昚猛地翻了个身,明黄的寝衣蹭过锦被,露出一截白净的胳膊,“张伴伴你太聒噪了!”他揉着太阳穴,一脸不耐烦,“今天太傅教了一大堆礼,什么‘却扇礼’‘趋步礼’,还有好几种我都记混了,头都快炸了!” 他说着,往枕头底下摸了摸,摸出块剩下的苏子糕,塞进嘴里嚼了嚼,含糊不清地嘟囔:“反正我都练得差不多了,明日有赵小姐在,她肯定会帮我的。” 话音刚落,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身子一歪,就贴着枕头沉沉睡了过去,连被子滑到腰际都没察觉。 张贵祥看着他睡得安稳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烛火映着向昚舒展的眉头,他睡得那样香,哪里有半分“明日大婚”的紧张?张贵祥叹了口气,把绢册合起来,心里默默想着:明日陛下若是失了仪,只盼着那位赵小姐,能多担待些吧。 御书房外,值夜的小太监正缩着脖子打盹,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光影落在青石板上,忽明忽暗。没人知道,侯府里那位即将入宫的姑娘,还在对着烛火摩挲那把茉莉扇;也没人知道,赵安侯蹲在廊下,望着明章宫的方向,烟袋里的烟丝,燃了又灭,灭了又燃,一夜未歇。 天刚蒙蒙亮,赵安侯府的朱门就被贴上了大红喜字,廊下挂满了绣着缠枝莲纹的宫灯,连院角的老槐树上都系着红绸,肃穆里透着热闹,却偏偏让人心头发沉。 绣房里,张嬷嬷正小心翼翼地帮赵怡系上礼服的玉带。那是件正红色蹙金绣凤纹褙子,领口、袖口和下摆都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凰尾羽拖得长长的,缀着细小的珍珠,一动就轻轻晃荡,映着晨光泛着温润的光;里面衬着件月白色素纱中单,纱质轻薄,隐约能看见衣摆处绣着圈淡青色的缠枝茉莉——是赵怡前几日趁着练礼的间隙,自己偷偷绣上去的,藏在厚重的褙子底下,像她藏在心底的那点柔软。 下身是同色的蹙金绣凤纹长裙,裙摆铺展开来,足足拖了三尺长,裙面上的凤凰与褙子上的相呼应,金线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每走一步,裙摆扫过地面,都带着沙沙的声响。张嬷嬷又拿起顶赤金点翠凤冠,轻轻戴在她头上——凤冠上的凤凰口衔明珠,两侧垂着珠串,随着赵怡的动作轻轻晃动,珠串碰在一起,发出叮咚的轻响,却偏偏压得她脖颈微微发僵。 “小姐生得俊,穿这礼服更端庄了。”张嬷嬷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眼眶却有点红——这礼服虽华丽,却重得很,光是褙子和长裙的绣线就用了好几斤,再加上凤冠的重量,压在清瘦的赵怡身上,显得格外沉。 赵怡对着铜镜,抬手轻轻碰了碰凤冠上的珠串,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昨夜缝好的那件烟灰色锦袍。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屈膝走了两步,厚重的裙摆裹着腿,每一步都得慢慢挪,膝盖上的淤青被礼服衬得发疼,她却只是把腰背挺得更直些,对着镜中的自己,轻轻牵了牵嘴角。 “小姐,该去前厅见侯爷了。”安儿捧着那把茉莉扇走进来,扇面上的茉莉纹在晨光里格外清晰。赵怡接过扇子,双手持着,轻轻贴在身前——扇面不厚,却像是能挡住些什么,挡住她眼底的紧张,也挡住膝盖传来的钝疼。 刚走到回廊,就看见赵安侯站在廊下等着。他穿着件石青色暗纹常服,领口别着块白玉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血丝——想来是一夜没睡。看见赵怡走来,他脚步动了动,却又硬生生顿住,只是望着她身上的礼服,喉结滚了滚,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女儿……真好看。” 赵怡停下脚步,对着父亲微微屈膝,凤冠上的珠串晃了晃,她轻声说:“爹爹,女儿要走了。”膝盖碰到裙摆的瞬间,那点疼又涌了上来,她却没像往常那样咽住声响,只是稳稳地站着,望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您一定要穿我缝的锦袍,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赵安侯看着她眼底的认真,看着她身上厚重却端庄的礼服,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走上前,轻轻帮她理了理褙子的领口,指尖碰到那冰凉的金线,声音哑得厉害:“放心,爹都记着。你在宫里……别硬撑,啊?” 赵怡点点头,转身跟着前来迎亲的宫女往外走。厚重的裙摆拖在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膝盖的疼随着脚步一点点蔓延开来,可她却没回头——她知道,父亲一定站在廊下,望着她的背影,就像她小时候,每次送她去学绣活时那样,站在原地,久久不肯挪步。 院外的迎亲队伍已经排开,明黄色的銮驾在晨光里格外耀眼,可赵怡握着茉莉扇的手,却还是悄悄攥紧了——这礼服再华丽,凤冠再贵重,也抵不过她此刻心里的沉,沉得像装着整个秋天的风,吹得人发疼,却又不得不往前走。 天刚亮透,明章宫的殿门就敞着,宫女太监们捧着礼服、冠冕来回忙碌,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可殿内那点“忙中带乱”的热闹,还是顺着窗缝飘了出来。 向昚盘腿坐在铺着锦缎的榻上,怀里抱着个绣着云纹的软垫,看着张贵祥领着两个小太监端着礼服进来,皱着鼻子往后缩了缩:“又是这么沉的袍子?” 张贵祥笑着上前,把叠得整齐的明黄色蹙金绣龙纹朝服展开:“陛下,这是大婚的新郎礼服,可比寻常朝服体面多了。”礼服领口绣着五爪金龙,龙鳞用金线层层叠绣,晨光一照,晃得人眼晕;腰间配的白玉带,缀着七颗圆润的明珠,一动就叮咚作响。 两个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帮向昚换上。礼服的领口确实勒得慌,他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却在摸到龙纹刺绣时,突然顿住——指尖蹭过金线,他悄悄抬头看了眼铜镜,又转头问张贵祥:“张伴伴,这龙纹……赵小姐会不会觉得好看?” 张贵祥刚要答,就见向昚已经坐直了身子,连之前的不耐烦都没了,乖乖等着小太监给他系玉带。等张贵祥拿起赤金束发冠要往他头上戴时,他还特意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小声叮嘱:“轻点戴,别弄乱了头发。” 穿戴妥当,向昚试着走了两步,龙纹裙摆拖在地上,沙沙作响。他刚把手伸进袖袋,想摸块苏子糕,就被张贵祥按住了手:“陛下,大婚当日可不能吃这个,失仪。” “我不自己吃!”向昚急忙把糕往袖袋深处塞了塞,脸颊有点红,“这是给赵小姐留的,她练礼那么累,肯定没好好吃饭。” 正说着,太傅捧着礼仪册匆匆进来,刚要开口,就被向昚晃着腿打断:“太傅,咱只说和赵小姐有关的礼,别的我记不住!” 太傅无奈地叹了口气,翻到“迎亲”那一页:“迎到赵小姐后,要行揖礼,然后……” “我知道!”向昚猛地站起来,礼服的裙摆扫过案几,差点带倒墨砚,“就是弯腰对吧?我练过!”他说着还真的弯腰试了试,动作虽不算标准,却比平时练礼时认真多了。 等太傅说到“却扇礼”,向昚的眼睛瞬间亮了:“是不是赵小姐用扇子遮脸,我帮她挪开?”见太傅点头,他赶紧从榻边摸出把金线绣茉莉的团扇——这是张贵祥特意让人赶制的,和赵怡的那把素面茉莉扇正好配对。 他攥着扇子,反复摩挲着扇面上的茉莉纹,突然咧嘴笑了:“我知道要说什么了!就说‘你扇子上的茉莉,没有你好看’!”这话是他昨晚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才琢磨出来的,此刻说出口,耳朵尖都悄悄红了。 复习完礼仪,离迎亲时辰还有一刻钟,向昚却坐不住了。他捧着扇子在殿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趴在窗台上往外看,一会儿又凑到张贵祥身边问:“怎么还不出发?赵小姐会不会等急了?” “陛下别急,时辰快到了。”张贵祥刚说完,就见向昚已经走到了殿门口,望着宫外侯府的方向,踮着脚往远处瞧。明黄色的礼服在晨光里泛着光,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透着股孩子气的期待。 终于,小太监来报“迎亲队伍准备好了”,向昚眼睛一亮,拽着礼服的裙摆就往外跑,连张贵祥在后面喊“慢点走,别摔了”都没听见。他跑过回廊时,袖袋里的苏子糕轻轻晃着,手里的茉莉扇攥得紧紧的——他一点都不觉得礼服沉,也不觉得等得久,因为再走一会儿,就能见到那个绣茉莉、练礼时会忍疼的赵小姐了,就能见到他的新娘了。 迎亲的队伍排开在宫门外,明黄色的銮驾领头,后面跟着捧着凤冠、锦缎的侍从,红绸系着的马匹喷着响鼻,连空气中都飘着点喜庆的甜香。向昚站在銮驾前,手里攥着那把茉莉扇,指节都有点发白——不是紧张,是急的。 “怎么还不走啊?”他拽着张贵祥的袖子,明黄色礼服的袖口蹭上点灰,他也没在意,眼睛直勾勾盯着通往侯府的路,“再等下去,赵小姐的扇子都要握热了!” 张贵祥刚要劝“时辰还没到”,就见向昚已经抬腿往銮驾上迈,结果没注意裙摆太长,脚下一绊,差点摔个趔趄。他慌忙扶住銮驾的扶手,脸瞬间红了,回头瞪了眼偷笑的小太监:“笑什么!我是故意的,试试这裙摆沉不沉!” 话刚说完,就听见队伍里有人低笑,向昚更窘了,干脆钻进銮驾里,把茉莉扇抱在怀里,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迎亲的銮驾刚停在赵安侯府门口,向昚就迫不及待地掀帘跳下来,明黄色的礼服裙摆太长,落地时绊了一下,他踉跄着扶住銮驾扶手,脸瞬间红透,反手就拍了拍裙摆上的灰——明明没人笑他,却像做了坏事似的,赶紧理了理领口的龙纹绣线。 张贵祥快步跟上来,帮他正了正歪掉的赤金束发冠:“陛下,别急,吉时还没到呢。” “谁急了!”向昚嘴硬,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侯府紧闭的朱门,手里攥着那把金线绣茉莉的团扇,指节都有点发白。他没见过赵怡,只看过画像,此刻满脑子都是画像上那个穿素裙、眉眼清秀的姑娘,想着一会儿见到真人,该说些什么才不笨。 正琢磨着,朱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侍从们捧着红绸、宫灯鱼贯而出,最后,赵怡捧着素面茉莉扇,慢慢站在了台阶上。 向昚的呼吸一下子顿住了——她穿着正红的蹙金绣凤纹礼服,凤冠上的珠串随着动作轻轻晃荡,扇面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泛红的耳垂。明明和画像上的模样差不多,可站在晨光里,就是比画纸上的人更鲜活,让他忘了要行的揖礼,忘了太傅教的吉祥话,只傻愣愣地站着。 “陛下,该行礼了。”张贵祥在后面轻轻咳了一声。 向昚这才回过神,赶紧学着太傅教的样子,对着赵怡弯腰行揖礼。可礼服太重,弯腰时没掌握好平衡,差点往前栽,他慌忙稳住身形,直起身时,后腰都有点发僵,耳朵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赵怡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看着眼前这个穿明黄礼服、连行礼都慌慌张张的少年天子,心里的紧张突然少了大半——他的束发冠歪了点,礼服的玉带也没系整齐,一点都不像画像上那样清俊威严,反而透着股孩子气的笨拙。 向昚快步走上台阶,站在赵怡面前,盯着她扇面上的茉莉纹,憋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出一句:“赵……赵小姐,你的扇子真好看。”说完又觉得太普通,赶紧补充,“比御花园里的花还好看!” 赵怡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轻轻晃了晃扇子,声音很轻:“陛下的扇子也好看。” 向昚眼睛一亮,这才想起自己手里的金线茉莉扇,赶紧递到她面前:“你看,我的扇子也是茉莉的!”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我……我帮你把扇子挪开好不好?” 赵怡点了点头,轻轻松开手,扇子顺着他的指尖滑到掌心里。两人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对上,向昚看着她眼底的浅笑,突然想起自己袖袋里的苏子糕——早上特意揣的,想着练礼肯定累,却忘了这会儿递出去不合规矩,手在袖袋口攥了攥,又赶紧缩了回来,脸更红了。 “陛下,该入府行沃盥礼了。”张贵祥的声音适时传来。 向昚这才回过神,把两把茉莉扇叠在一起攥在手里,另一只手轻轻牵住了赵怡的手——她的手有点凉,他却攥得紧紧的,小声说:“沃盥礼要端铜匜,你要是觉得沉,就跟我说,我……我力气大!” 赵怡被他牵着手,跟着他往府里走,厚重的礼服裙摆扫过台阶,膝盖的疼还在,可看着身边这个慌慌张张、却又格外认真的少年天子,她心里那点沉,慢慢化成了暖——原来这场让她寝食难安的大婚,不用靠听来的话,不用靠脑补的画面,只要这样笨拙地靠近,就足够动人。 穿过回廊,侯府正厅里摆着沃盥礼的铜匜和铜盆,水面飘着的茉莉在晨光里晃着,可赵怡看着,只觉得晃得人眼晕。 向昚牵着她的手还没松开,手心的汗蹭在她冰凉的手背上,黏糊糊的。她悄悄往回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礼服上的凤纹绣线——刚才他行揖礼差点栽倒的模样,还有那句“画师画得好看点”,像两根小刺,扎在她心里。 张贵祥上前提醒:“陛下,赵小姐,该行沃盥礼了,新娘先为新郎净手。” 向昚赶紧松开手,乖乖站在桌旁,甚至还学着画像里的样子,挺直了腰背,可短眉圆眼的模样,怎么看都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赵怡深吸一口气,忍着膝盖的疼,慢慢端起青铜匜——匜身不算重,可她心里沉,手忍不住晃了晃,温水溅出来一点,落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哎!小心!”向昚慌忙伸手想扶,却差点撞翻旁边的铜盆,吓得他赶紧收回手,挠着头傻笑,“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怕你烫着。” 这声“傻笑”落在赵怡耳里,更添了几分委屈——父亲说陛下“清俊端正”,可眼前的人,不仅模样普通,心智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连端个匜都要让人操心。她没说话,只是加快了倒水的速度,温水“哗啦”一声倒进铜盆,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向昚的礼服下摆。 向昚愣了愣,赶紧说:“没事没事,礼服脏了再洗就好!”他伸手就想往水里放,却忘了要先卷袖子,结果袖口的金线沾了水,变得沉甸甸的。 赵怡看着他手忙脚乱卷袖子的模样,心里的失望又沉了沉——她练了三天礼,磕得膝盖青肿,难道就是为了嫁给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人?她默默拿起巾帕,递过去时,指尖都没敢碰他的手。 轮到向昚为她净手时,他倒是力气大,端着铜匜稳当当的,可倒温水时没看角度,直接泼在了她的手背上。“哎呀!”向昚慌得差点把匜扔了,伸手就想帮她擦手背,“疼不疼?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赵怡猛地往后缩手,手背的温水还带着温度,可她心里却凉飕飕的。“陛下,没事。”她的声音很淡,连头都没抬,自己拿起巾帕擦了擦手背——这哪是大婚的礼仪,分明是一场手忙脚乱的闹剧。 接着是同牢礼,侍从端上青铜鼎,里面的兽肉炖得软烂。向昚拿起玉筷,先夹了一块递到她面前:“你先吃,这个肉不塞牙!”他的语气带着点讨好,可赵怡看着他沾了点肉汁的嘴角,只觉得没胃口,摇了摇头:“陛下先吃吧。” 向昚没察觉她的冷淡,自己夹起肉就吃,吃得急了,差点噎住,赶紧端起酒盏猛灌了一口,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礼服上。赵怡别过脸,不想看——这就是她的新郎,一个连吃饭都顾不上体面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天子。 张贵祥适时开口:“礼仪已毕,该启程回皇宫了。” 向昚眼睛一亮,又伸手想牵她的手:“走!回宫我让御膳房给你做苏子糕,可好吃了!” 赵怡这次没让他牵,往后退了半步,微微屈膝:“陛下先行,臣女随后就来。”她的声音依旧很淡,带着点生分的客气。 向昚伸在半空的手僵住了,脸上的笑也垮了下来,有点无措地看着她:“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因为我长得和画像不一样?” 赵怡没答,只是低着头,盯着地面——她不是生气,是失望,是委屈,是突然觉得,这三天的疼、夜里的练礼,都变得不值当起来。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哪有什么“落差感变淡”,不过是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巨大的失望,就被推着,一步步走进这场陌生又慌乱的大婚里。 向昚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牵她时的微凉触感,此刻却像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收不回去。他看着赵怡垂着头、连眼角都不肯抬一下的模样,刚才因同牢礼生出的一点热乎气,瞬间凉得透透的。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画像的事我真不知道”,又想说“我以后会学好礼仪的”,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那你别走远”。 张贵祥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陛下,时辰不早了,先上车驾等着,老奴在这陪赵小姐。”说着,他悄悄拽了拽向昚的礼服下摆。 向昚恋恋不舍地往后退了两步,目光还黏在赵怡身上,直到被张贵祥半劝半拉着推出正厅,还不忘回头喊:“我在銮驾里等你!给你留着最好的位置!” 声音渐渐远了,正厅里只剩下赵怡和安儿。安儿赶紧上前,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小声说:“小姐,别难过,陛下他……就是年纪小,不懂事。” 赵怡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膝盖上的淤青——隔着厚重的礼服,那点疼还是清晰得很。她不是怪向昚普通,也不是怪他孩子气,是怪自己傻,竟真的对着一幅画,期待了那么久,甚至忍着疼练了三天礼,到头来,只等来一场手忙脚乱的尴尬。 “走吧,该走了。”她深吸一口气,直起身,脸上的委屈和失望被她悄悄压了下去——再怎么说,这也是她的大婚,是父亲盼着的归宿,她不能失态。 刚走出正厅,就看见向昚的銮驾停在庭院中央,明黄色的车帘被风吹得轻轻晃荡。她刚要绕开,却听见车帘里传来向昚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赵小姐?是你吗?” 赵怡脚步顿了顿,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 车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向昚探着半个身子,脑袋上的束发冠又歪了,礼服的领口也松了,看见她站在那,眼睛瞬间亮了:“你来了!快上来,我给你留了软垫子,比下面的石凳舒服!” 他说着,还伸手想拉她,可想起刚才她后退的模样,手又缩了回去,只是一个劲地往车里挪:“你看,这里能坐两个人,一点都不挤!” 赵怡看着他在銮驾里忙忙碌碌的模样,像只着急邀功的小兽,心里的委屈突然被戳中了一点——他是普通,是孩子气,可好像……也没那么坏。至少,他会记得给她留软垫子,会慌慌张张地道歉,会把“给她留苏子糕”挂在嘴边。 她没再犹豫,提起厚重的裙摆,慢慢走上銮驾。刚坐下,就被向昚塞过来一个绣着云纹的锦垫:“垫在腰后面,礼服沉,别累着。” 銮驾缓缓启动,车厢里很静,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咕噜”声。向昚攥着手里的两把茉莉扇,想说话,又怕赵怡不想理他,只能偷偷用眼角瞟她——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连嘴角都是抿着的。 “那个……”向昚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刚才沃盥礼,我把水泼在你手上,真的对不起。” 赵怡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向昚又赶紧说:“回宫我让御膳房给你做桂花糕,比苏子糕还软,不烫嘴。” “嗯。” “还有……”他挠了挠头,声音低了点,“那画像,真不是我让画师画好看的,是父皇说,大婚的画像得画得体面点,不然丢皇家的脸……我本来想跟你说的,可一见到你,就忘了。” 赵怡终于抬起头,看向他——他的耳朵尖红透了,眼神里满是慌张,连攥着扇子的手都在微微用力,好像生怕她不信。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的委屈慢慢散了些,轻轻说了句:“我知道了。” 向昚眼睛一亮,赶紧追问:“那你……不生气了?” 赵怡没答,只是转头看向车窗外——街道两旁的百姓都在偷偷看銮驾,红绸和宫灯在风里晃着,热闹得很。她想起父亲在廊下目送她的模样,想起练礼时膝盖的疼,想起眼前这个普通又有点孩子气的少年天子,突然觉得,或许这场素未谋面的大婚,不会像她想的那么糟。 至少,他是坦诚的。 向昚见她不说话,也不敢再追问,只是悄悄把手里的素面茉莉扇递到她面前:“这个还给你,刚才忘了给你了。” 赵怡接过扇子,指尖碰到扇面,还是熟悉的温度。她看着扇面上的茉莉纹,又看了眼身边攥着金线扇、紧张得直咽口水的向昚,嘴角终于轻轻牵了牵——或许,她可以试着,慢慢接受这个和画像不一样的新郎。 銮驾刚驶进皇宫大门,就被前来迎接的侍从围住。张贵祥掀开车帘,笑着说:“陛下,赵小姐,到皇宫了,该去行合卺礼了。” 向昚赶紧先跳下车,伸手想扶赵怡——这次他学乖了,特意把礼服裙摆往上提了提,生怕再绊着。赵怡看着他伸在面前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搭了上去。他的手还是有点汗,却稳稳地攥着她的手腕,慢慢把她扶下车。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远远就看见交泰殿里亮着暖黄的宫灯,殿门两侧站着捧着酒具的宫女,气氛比侯府更庄重。赵怡的心跳又快了些,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茉莉扇——合卺礼是大婚的最后一礼,也是真正意义上“成为夫妻”的仪式,她心里还是有点发慌。 向昚察觉到她的紧张,悄悄用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背,小声说:“别慌,张伴伴跟我说了,合卺礼就是喝杯酒,很简单的。” 赵怡接过酒盏,指尖碰到冰凉的瓷面,才慢慢回过神。宫女上前,给两只酒盏里斟满了琥珀色的甜酒,酒香里带着点桂花的香气。 张贵祥站在一旁,高声说:“陛下,赵小姐,行合卺礼——共饮合卺酒,从此同心同德!” 向昚深吸一口气,举起酒盏,对着赵怡笑了笑:“那……咱们喝吧?” 赵怡点点头,也举起酒盏。两人的酒盏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向昚先喝了一大口——甜酒确实不烈,带着点绵柔的甜意,可他喝得太急,还是有点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喝完合卺酒,张贵祥笑着说:“礼成!陛下,赵小姐,殿里备了点心,您二位先歇歇。” 向昚眼睛一亮,拉着赵怡就往殿内的软榻走,手里还攥着那两把叠在一起的茉莉扇。他把食盒往榻前一放,手脚麻利地拿出桂花糕、茉莉酥,先递了块最热乎的桂花糕给赵怡,然后自己捧着块茉莉酥,突然凑近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揣着满心期待的孩子:“赵小姐,我跟你说,之前淄川王府的老管家找我,说要给我找个妻子——他说,我总一个人待着太闷,得找个能陪我玩、还能给我讲睡前故事的人。” 合卺酒一毕,宫人们捧着器具悄然退去,明章宫寝殿里只剩下两支龙凤烛,火苗明明灭灭,将大红的锦被映得有些晃眼。赵怡站在原地,指尖死死攥着裙摆,指节泛白——合卺酒过后要共寝的规矩,她早从安儿口中听过,可此刻看着那张铺着龙凤锦被的拔步床,再看看身边站着的向昚,心里的失落和委屈像堵了团棉花,闷得她喘不过气。 向昚也没了之前的雀跃,手里攥着那两把茉莉扇,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扇骨。他凑到赵怡身边,又赶紧往后缩了缩,小声说:“张伴伴说……喝完这酒,咱们得在这儿歇着。” 赵怡没接话,只是垂着眼,盯着地上摇曳的烛影。脑海里反复闪过父亲递来的那张画像——画里的少年眉如墨画、眼似星子,束着玉冠的模样清俊得晃眼,父亲当时还笑着说“这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好模样”。可眼前的向昚,眉眼普通,鼻梁也不算挺拔,若不是那身明黄礼服,扔在人堆里根本不起眼。她练了三天礼,磕得膝盖青肿,甚至偷偷在礼服内衬绣上茉莉,全是因为画里的虚影,可到头来,只换来这样巨大的落差。 “你是不是不舒服?”向昚见她脸色苍白,眼眶都有点红,赶紧上前两步,又怕冒犯她,硬生生顿在半道,“是不是膝盖疼?我让小太监拿药膏来?” 赵怡摇摇头,声音带着点难掩的哽咽:“不用了,陛下,我……我想早点歇息。”话音刚落,鼻尖就忍不住发酸——她不是累,是委屈,是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对着一幅画期待了那么久,最后却只能对着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年天子,履行“共寝”的规矩。 向昚一听,赶紧转身往床边走,伸手想掀锦被,又猛地收回手,脸瞬间红到耳根,支支吾吾地说:“这……这床就一张,我……我让小太监搬张软榻来!你别难过,我绝对不烦你!” “别折腾了。”赵怡拦住他,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沙哑,“夜深了,别惊动旁人。这床大,你睡外面,我睡里面,咱们……别说话就好。” 两人沉默着躺下,中间隔着大半个空隙,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龙凤烛的光透过纱帐照进来,朦朦胧胧的,却照得赵怡眼眶发烫。她闭着眼,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是嫌向昚普通,是嫌自己傻,竟真的对着一幅画,忍着疼练了三天礼,到头来只换来这样一场尴尬又失落的共寝。 向昚却很高兴,心里直念叨“老管家果然没骗我”——有个人安安静静待在身边,不用听太傅念枯燥的礼仪,也不用被张伴伴催着练规矩,比独自睡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暖多了。他心智未开,哪里懂什么周公之礼,只觉得身边的人带着点淡淡的茉莉香,和他手里的扇子味道一样,让人安心,想着想着,就攥着两把叠好的茉莉扇,沉沉睡了过去。 赵怡侧躺着,背对着向昚,眼眶里的湿意到半夜才慢慢退去。她能感觉到身边少年均匀的呼吸,能听见他偶尔翻身时礼服摩擦的轻响,心里的委屈渐渐淡了些,却还是放不开,就这么绷着脊背,睁着眼睛到后半夜,才浅浅睡去。 天刚蒙蒙亮,张贵祥就轻手轻脚地走进寝殿,一眼就看见拔步床上的两人——大红的龙凤锦被铺得整齐,向昚的明黄礼服、赵怡的正红绣凤褙子都完好地穿在身上,连玉带的结都没解开,只有向昚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两把茉莉扇。他心里顿时有了数,悄悄退出去,吩咐小太监把早膳温着,没敢惊动这对各怀心思的新人。 寿祥宫的暖阁里,银丝炭燃得正旺,空气中飘着清雅的兰花香。太后斜倚在铺着锦垫的软榻上,手里的紫檀佛珠转得慢悠悠,见张贵祥躬身进来,便停下动作,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昨儿大婚,陛下和皇后在明章宫,可一切安好?” 张贵祥垂着双手,恭声回话:“回太后,都安好。陛下和皇后昨夜歇得早,殿里安安静静的,没出半点差池,奴才守在殿外,只听见陛下说些孩子气的话,后来就没动静了。” 太后指尖的佛珠顿了顿,抬眼看向他,话锋轻轻一转,问起了最挂心的事:“安好就好。那……你今早进殿伺候时,瞧着情形,陛下和皇后,可行了周公之礼?这新婚第一夜,可是关乎皇家传承的要紧事。” 张贵祥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压得有些轻,带着几分谨慎的揣测:“回太后,奴才不敢妄断。只是今早进殿时,瞧得清楚——陛下的明黄礼服、皇后的绣凤褙子都好好穿在身上,连腰间的玉带都还是昨儿系的模样,龙凤锦被也铺得整整齐齐,没什么凌乱的痕迹……再加上昨夜殿里安安静静的,奴才想着,许是没行周公之礼。” “什么?”太后猛地坐直身子,手里的佛珠“哗啦”一声滑落在锦垫上,语气里满是错愕,“衣服没乱?被子也整齐?这都成婚了,怎么还跟隔着银河似的!这算哪门子的大婚!”太后猛地坐直身子,手里的佛珠“哗啦”一声滑落在锦垫上,语气里满是错愕与急恼:“衣服没乱?被子也整齐?这都成婚了,怎么还跟隔着银河似的!这算哪门子的大婚!” 她指尖用力掐着锦垫的纹样,银线绣的兰草被捏得变了形,片刻后猛地抬眼,对身边的宫女沉声道:“备轿!哀家要亲自去明章宫——这皇家的规矩,可不能让两个孩子这般糊涂下去!” 而此时的明章宫寝殿内,刚醒的向昚正悄悄把袖袋里揣了一夜的苏子糕往赵怡手边挪,见她眼睫动了动,还慌忙把手背到身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盯着帐顶。可他没看见,赵怡垂在被外的指尖,正轻轻碰了碰那块带着体温的苏子糕,眼底刚泛起一点软意,殿外突然传来小太监慌张的通报声:“陛下!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驾临——已经到殿门口了!” 赵怡猛地攥紧了手里的扇子,向昚也瞬间坐直了身子,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慌乱——昨夜那点刚缓和的微妙氛围,似乎要被这突然到访的太后,彻底打破了。 写这一章时,总在琢磨“克制”二字。 不想让赵怡的疼太直白,所以让她把嘶声咽成细叹,让青石板上的淤青藏在素裙下;不想让向昚的心意太外露,所以让他把苏子糕揣在袖袋里一夜,把话到嘴边的“我怕你饿”憋成“这个不塞牙”;也不想让赵安侯的不舍太浓烈,只让他蹲在廊下,对着暗下去的绣房窗棂,点不着一袋烟。 总觉得好的感情,从来不是铺天盖地的,是像秋阳晒在青石板上那样——慢慢的,暖得不透,却能渗进裂缝里。就像赵怡和向昚,从“隔着一把茉莉扇”的生分,到“同睡一张床却隔着半条缝”的微妙,再到晨光里指尖碰过苏子糕的软意,都是慢慢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回 青灯缝锦辞亲夜 红烛对影话初心 第15章 第15回 明章宫晨起议规矩 承光殿纷争定巡差 齐王府夜宴 回前诗 宫漏催晨衣带宽,金銮议乱起波澜。 休言送别无他意,一局棋开各算家。 太后握着绣着缠枝莲的素色绢帕,指腹在帕边反复摩挲,语气沉得发闷:“不成体统!真是不成体统!” 廊下鎏金铜炉的烟气慢悠悠飘着,却压不住殿内的滞闷。大太监张贵祥躬着身子上前,袍角擦过青砖轻得像羽毛:“太后息怒,陛下初掌国事,这伦常间的规矩,许是还没缓过神来……” “缓过神?”太后眉峰一蹙,原本平和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角细纹里都攒着气,“大婚六礼走了三天,如今礼成了,倒不懂周公之礼了?”说着,她扶着宫女的手起身,绣鞋碾过地毯,带着不容分说的势头,“去明章宫。” 一行人踏着宫灯投下的碎影,静静往明章宫去。刚进殿门,便见龙榻上两道身影裹着大红喜服睡得沉实,玉带松松垮垮挂在榻边。太后抬手阻了要上前的宫女,自己走到窗边椅子上坐下,手肘搭着扶手,目光落在那身皱巴巴的喜服上,半天没动。 殿外的露水滴在青石板上,“嗒”一声轻响。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赵怡先醒了,揉着眼睛坐起身,余光瞥见窗边的身影,身子猛地一僵,困意瞬间散了。“太、太后?”她声音还带着刚醒的哑,忙要掀被下床,可膝盖刚一弯,便疼得倒吸口气——这几日跪完六礼,膝盖早肿了,夜里都泛着酸。她咬着唇硬撑着要躬身,鬓边珠花晃得厉害。 太后看着她发颤的腿,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语气缓了些:“起吧,你膝盖的事,哀家知道。” 赵怡这才敢慢慢直起身,垂着头站在榻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喜服衣角。 “知道哀家为何来?”太后端起茶盏,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她身上。 赵怡轻轻摇头:“臣妾不知。” 太后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喜服,嘴角勾了点无奈的笑意:“这嫁衣穿了一夜,不沉吗?” 赵怡猛地低头——大红的喜服还完完整整裹在身上,领口的金线都蹭得毛了边。她脸颊唰地红透,连耳根都热了,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半天没敢抬头。 话音刚落,榻上的向昚忽然动了动,揉着眼睛坐起身,额前的碎发还翘着,带着刚醒的迷糊劲儿。他瞥见窗边的太后,没什么章法地笑了笑,语气软乎乎的:“太后来了。” 那副全然不知事的乐呵呵模样,让太后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她没看皇帝,只转头对着赵怡沉声道:“皇上心性未开,这些该懂的规矩,你是知书达理的,往后得多教教他。” 赵怡心里一紧,忙躬身垂首,声音轻而稳:“臣妾尊太后教谕。” 向昚听得一头雾水,眨巴着眼睛凑过来,肩膀还蹭着赵怡的胳膊:“教什么呀?我也要学吗?” 这话一出口,赵怡刚退下去的热意瞬间又涌了上来,脸颊红得快要滴血,连垂着的指尖都微微发颤,半天没敢接话。 太后强压着心口的火气,目光落在向昚翘着的发梢上,语气冷得像殿外的露水:“陛下既已起身,文武百官还在承光殿等着视朝,莫要误了时辰。” 向昚一听见“上朝”两个字,刚醒时的迷糊劲儿瞬间散了,垮着肩膀往榻上一靠,连声音都蔫了:“又是上朝……真烦啊,每次听他们絮絮叨叨,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 “放肆!”太后猛地沉了脸,手里的绢帕又攥紧了几分,“一朝天子,怎可将‘烦累’挂在嘴边?这江山社稷,岂是你随口抱怨的?” 她话音刚落,便转头对候在门外的太监道:“伺候陛下换玄色龙袍,取十二旒冕来。” 向昚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被太监们围着换衣服,玄色龙袍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压得他直晃肩,十二旒冕上的珠串垂下来,挡得他看不清路。临出门时,他忽然回头,冲着赵怡摆了摆手,声音里还带着点少年人的赖气:“等我下了朝,就来找你玩啊!”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带走了向昚的身影,也带走了满殿的热闹。赵怡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殿里,大红的喜服还松松垮垮裹在身上,领口的金线蹭着脖颈,痒得人心慌。她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发颤的膝盖——这难道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困在四方宫墙里,对着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天子,日复一日重复着规矩与等待?这难道,就是老天爷非要给她安排的人生吗? 向昚被太监扶着,一步一步迈着刻意学来的稳重步伐进了承光殿。玄色龙袍太长,下摆蹭着金砖地,他走得有些发僵,直到坐上冰凉的龙椅,才悄悄松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扶上的龙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伏在地,朝服下摆铺了一地,声音震得殿梁上的尘灰都似要落下来。向昚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张贵祥已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划破殿内的寂静:“众卿平身。” 百官起身,衣袂摩擦声里,丞相孙幽古捧着象牙笏板出列,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语气沉得像压了铅:“陛下,臣有本奏。” 他刚开口,殿外便刮进一阵寒风,卷着殿角的帘子晃了晃。“先说西北军饷——”孙幽古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诸人,“去年冬雪封山,粮草运不进塞北,三万边军已欠饷五月,前日戍边校尉递来急报,兵士们冻饿交加,竟有逃兵携甲逃去了草原寇虏之地,再不给发饷,恐生哗变啊!” 话音未落,户部尚书忙出列躬身:“丞相此言差矣!如今国库空虚,江南水患刚过,近百万流民涌进州府,官府粥棚连稀粥都快供不上了,哪有余钱充作军饷?臣以为,当先遣官去江南赈灾,稳定流民才是首要!” “流民?”兵部尚书猛地打断他,脸色铁青,“流民算什么!山东盗匪都快攻进兖州城了!那些乱民裹着破布,拿着锄头就敢冲州府,杀了兖州太守不说,还抢了府库的兵器,再不管,指不定要揭竿而起!” 殿内瞬间乱了起来,吏部侍郎揉着眉心补充:“还有北境互市——往年与突厥换粮换盐,今年他们却坐地起价,一斤盐要换三斗米,还扣了咱们的商队,说是‘大周无礼,不配通商’;东南海寇更猖獗,上个月连劫了三艘漕运粮船,粮米沉了大半,沿海州县的百姓都不敢出海捕鱼了!” 最后,孙幽古重重磕了下笏板,声音里带着几分绝望:“更别提西南边烽——吐蕃人趁着咱们内乱,已占了三座边城,杀了守将,如今正往蜀地逼来!陛下,这大周天下,早已是外有强敌环伺,内有乱象丛生,若再不能齐心合力,怕是……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啊!” 向昚坐在龙椅上,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脑袋嗡嗡响。军饷、水患、流民、盗匪……这些词他一个都懂,凑在一起却像一团乱麻。他偷偷抬眼,见殿中官员们或紧锁眉头、面色忧急,或眼神闪烁、暗自盘算,还有几个站在后排的官员,竟趁着混乱悄悄交换着眼色,嘴角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窃笑。 孙幽古站在殿中,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微微飘动,不知是在忧心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还是在忧心自己这宰相之位,下一刻会不会随着这乱世一起,摔得粉身碎骨。承光殿的铜炉里,香燃得只剩半截,烟气微弱,连殿内的寒意都驱不散——这大周的气数,竟似这香火一般,快要燃尽了。 向昚听得昏昏欲睡,忽然往前凑了凑,声音带着刚憋出来的困意:“你们说了这半天,难道不渴吗?我都听着要睡着了——既然你们都知道这些事,肯定有办法解决吧?” 这话一出,承光殿里瞬间静了下来,文武百官你看我、我看你,全懵了。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此刻都垂着头,谁也不敢接话。 孙幽古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陛下,如今国库空虚,若想缓解危局,眼下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加深赋税,充实国库以解燃眉之急。” “不可!”御史钱文光猛地出列,袍角带起一阵风,“丞相此言差矣!如今我大周已是危如累卵,江南水患、山东盗匪皆因百姓困苦而起,若再加征赋税,百姓无活路可走,岂不是要逼得更多人揭竿而起?” “那依御史之见,该如何?”孙幽古眉头拧成一团,“仅靠原有赋税,别说赈济流民、补发军饷,就连边防将士的冬衣都凑不齐,这难道就有济于事了?” 两人争执间,向昚悄悄拽了拽张贵祥的衣袖:“张公公,他们这是在吵架吗?” 张贵祥躬着身子轻哼:“陛下,都是议事常事,您不用挂心。” “咳咳。”吏部尚书忽然出列,“陛下,臣荐一人巡视各地,一来严查吏治,二来筹谋赋税,为朝廷添力。” 向昚含糊点头:“你跟丞相说吧。” 孙幽古转头审视:“尚书所荐何人?” 吏部尚书高声道:“臣荐桂宁侯王世烈!他是太后本家兄弟,忠心可鉴,正需历练以担大任!” 孙幽古心里冷笑,面上却转向百官:“诸位有何异议?” 官员们皆垂头不语——谁愿得罪太后? 就在这时,齐王向荣出列躬身:“启奏陛下,臣以为吏部尚书所荐极妥!桂宁侯身份尊贵,由他巡视,既能彰显威仪,又能安抚地方!” 附和声四起,向昚揉着眼睛:“既然你们都觉得好,那就退朝吧。” 话音未落,他已拽着张贵祥溜出了大殿。桂宁侯刚要表忠心,抬头却只剩空荡荡的龙椅。 当夜,吏部尚书府偏厅烛火通明。王世烈端着酒杯大笑进门:“尚书大人,多亏你这一荐,解了我憋闷之苦!” 吏部尚书为他添酒:“侯爷是太后亲弟,此番办差,定要为大周添色。” “那是自然!”两人觥筹交错,笑声里藏着各自的心思。 第二日早朝散后,王世烈被太后太监秦怀意叫去寿祥宫。他躬身跪地:“臣王世烈,恭请太后圣安。” “快起来看座。”太后满脸笑意,“弟弟,此番出巡若办出实绩,姐姐保你晋封国公。有我在,朝中无人敢欺你。” 王世烈激动拜谢:“多谢姐姐提携!臣定当竭尽所能,为王氏争光,为社稷分忧!” “你有心就好。”太后话锋微沉,“地方不比京中,你那纨绔习气可得收着,切莫失了分寸。” 王世烈嘴上应着,心里却满是不以为然。 同一时刻,齐王府花厅夜宴正酣。齐王端杯笑道:“桂宁侯奉旨出巡,真是好事!三日后出发,该让文武百官去城外相送,彰显朝廷重视。” 官员连忙附和:“王爷考虑周全!” 齐王饮尽酒液,起身凭栏眺望。夜风掀袍,他脸上的笑意渐淡,眼底沉得像墨——这“百官相送”的热闹,可要好好看着才是。 宝子们!第15回的权谋大戏看得过瘾吗?? 王世烈揣着满心得意出巡,却不知道自己早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齐王那“百官相送”的安排,真的是好心吗?还有赵怡独自留在深宫,她会不会从蛛丝马迹里,察觉到朝堂这波暗潮? 下一章就是桂宁侯出发的大场面啦!送别的人群里藏着多少“看热闹”的人?王世烈刚出京城就会遇到麻烦吗?蹲更新的宝子赶紧点个收藏 关注,咱们下一章接着扒这乱世里的权谋算计,保证让你看得停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15回 明章宫晨起议规矩 承光殿纷争定巡差 齐王府夜宴藏机锋 第16章 第十六回 戏楼月冷藏痴意 驿路风暖动凡心 回前诗 金殿辞行赐玉章,转头抛却入行囊。 驿楼酒暖笙歌沸,戏苑灯红笔墨香。 公子掷银追月影,美人敛衽避锋芒。 须知前路风波起,一骑红尘惹乱常。 三日后的朝奉门,檐角悬着的鎏金铃被晨风吹得轻响,文武百官按品阶列成两排,朝服下摆扫过青砖,落着层薄薄的霜气。齐王向荣踩着靴底的积雪上前,腰间玉带扣撞出清脆的声儿:“桂宁侯此番奉旨巡境,统管燕蓟、齐鲁至江淮数地,不知侯爷打算从何处为始?” 桂宁侯王世烈裹着件玄狐领的锦袍,手揣在暖炉里,笑着上前两步:“自然先往燕蓟。那地界挨着突厥,边军的冬衣、粮草,总得亲眼验过才放心;再转道齐鲁,漕粮刚入仓,成色数目可不能含糊;至于江淮——”他眼尾扫过人群里的吏部尚书,话里带了点漫不经心,“听说近来有新鲜歌谣在传,正好去听听百姓的‘心里话’。” 丞相孙幽古捻着花白的胡须上前,棉鞋在雪地上踩出浅浅的印子:“侯爷心思周全,既顾着军政要务,又念着民间舆情,此番巡视,定能为陛下选出些实心办事的好官。只是燕蓟风烈,齐鲁霜重,侯爷不妨让工部先差人去沿途驿站,把炭盆备得足些,别冻着身子。” 王世烈撩着圆领袍的前襟,躬身对着百官拱手,腰间蹀躞带上的玉佩轻轻相撞,语气里满是惶恐:“诸臣公齐聚朝奉门为我饯行,臣实在愧不敢当!劳烦各位大人冒寒早起,这等礼遇,臣万万担不起啊!” 齐王向前迈了两步,伸手虚扶他起身,锦官服上的暗纹鸾鸟在晨光里若隐若现,眉眼间带着热络的笑意:“哎,侯爷说是哪里的话!”他刻意扬高了声量,目光扫过两侧百官,“侯爷是太后的本家兄弟,忠心赤诚朝野共睹,本就是国朝一柱!此次巡视地方,吏部尚书内举不避亲,力荐侯爷担此重任,这正是侯爷才堪大任的明证啊!” 话音落,齐王转头看向身后的文武百官,声调更扬了几分:“诸臣公说,是不是这个理?” 百官纷纷挺了挺广袖,或拱手、或颔首,脸上堆着附和的笑,齐声应和:“正是!侯爷才堪大任!”“此去定能安定地方,为陛下分忧!”声浪顺着朝奉门的朱红廊柱散开,连檐角悬着的铜铃都被震得叮当作响。 丞相孙幽古捻着颌下的长须,广袖在身侧轻轻一摆,语气里满是赞许:“是啊,齐王所言极是!古有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嫌,传为千古美谈。今吏部尚书有此果敢之举,不避亲疏、唯才是举,当真有古之大臣的风骨啊!” 王世烈闻言,忙拱手笑着回话,圆领袍的下摆随动作轻晃,腰间的佩玉撞出细碎声响:“哎,丞相过誉了!我虽是太后的本家兄弟,可终究是我大周的臣子,食君之禄,自当担君之忧。幸得吏部尚书不弃举荐,此番出巡,我定当竭尽所能,报效国朝、不负陛下的托付!” 吏部尚书连忙上前两步,拍了拍王世烈的肩,脸上堆着爽朗的笑:“侯爷何出此言!为国举荐贤才,本就是我等臣子的本分。待侯爷此番巡查归来,政绩卓著之时,我等再摆下宴席,为侯爷庆功,届时定要让这庆功宴办得热热闹闹、百应喜成!” “哈哈哈!说得好!”“定要为侯爷贺!”文武百官纷纷跟着大笑起来,朝奉门的晨光里,满是热闹的谈笑声,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跟着晃出了轻快的节奏。 一位四品工部侍郎忽然从队列中快步出列,正是周宝奎。他撩着青色官袍的前襟躬身行礼,帽檐下的目光透着几分热络:“王爷、侯爷、尚书大人、丞相大人,桂宁侯此番巡视地方,乃是为国奔波的壮行之举!我等百官齐聚相送,若是无酒相赠,既失了礼仪,也枉费了这份心意啊!” 齐王闻言,转头对着周宝奎上下打量了两眼,随即拍掌笑道:“对对对!周侍郎这话在理!饮酒壮行,方能显我等心意,侯爷,你可不会拒绝吧?” 王世烈忙拱手笑着应道:“哪里敢!哪里敢!诸位大人盛情相邀,我怎敢不从?理当举杯为敬!”他转头对身后的侍从扬声道,“快!别只取三杯,每位大人都备上一杯,今日咱们共饮这杯壮行酒!” 酒杯刚在晨光里撞出清脆的响,忽闻远处传来震天的鼓乐声——编钟浑厚、箫管清亮,层层叠叠顺着风卷来,文武百官手里的酒杯猛地一顿,皆下意识回头望向朝奉门入口,脸上满是诧异。 只见红毯从门外一路铺到阶前,两侧禁军手持长戟、铠甲鲜明,腰杆挺得笔直;八个内侍抬着明黄色的凤辇缓缓行来,辇上绣着的金线凤凰随着步伐轻晃,缀在辇角的珍珠串子垂落下来,每动一下都洒出细碎的光。凤辇前后,宫女们捧着香炉、拂尘,脚步轻缓如蝶,连衣袂摩擦的声响都透着规整的仪仗感。 “太后驾到——!”随着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凤辇稳稳停在阶下。文武百官瞬间乱了阵脚,忙将酒杯塞给侍从,齐刷刷撩袍跪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臣等恭请太后圣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辇上的锦帘被宫女轻轻掀开,皇太后扶着大太监秦怀意的手,踩着铺好的锦垫缓缓下辇。她身着绣金凤的深青色褙子,领口袖口滚着一圈紫貂绒,头上的点翠珠钗随着动作轻晃,每一步都走得沉稳端庄,连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都保持着规整的弧度。 她目光扫过跪地的百官,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诸臣公请起。”待众人起身垂首站定,她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看这阵仗,你们是来送桂宁侯出巡的?” “太后圣明!”百官齐声应道,声音比方才更显恭敬。 皇太后微微颔首,款步走向王世烈。随着她的脚步,两侧官员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竟在中间让出一条笔直的路来。她站在王世烈面前,抬手理了理他圆领袍的领口,动作间满是长辈的关切,语气却透着朝堂的庄重:“世烈,你此番巡视燕蓟、齐鲁至江淮,身负的可不是寻常差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的文武百官,声音陡然沉了几分:“如今我大周外有突厥、吐蕃环伺,内有水患盗匪,地方官或昏聩、或推诿,百姓早有怨言。你是哀家的亲弟,更是大周的桂宁侯,此番出巡,不单是为朝廷选贤任事,更要替哀家、替陛下,好好看看地方的实情——哪处官吏贪腐,便查!哪处百姓困苦,便抚!” 说到这儿,她伸手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枚鎏金令牌,递到王世烈面前,令牌上“太后亲授”四个字在晨光里格外醒目:“这枚令牌你拿着,沿途各州府若有不配合者,可先斩后奏。记住,你代表的是朝廷的威仪,更是皇室的脸面,切不可辜负了哀家和陛下的托付。” 太后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得齐整的素色锦帛,帛边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指尖捏着帛角轻轻展开——上面是她亲笔所书的字迹,墨色浓淡相宜,笔锋间透着几分端庄大气。她将锦帛递向王世烈,声音压得略低,带着长辈的叮嘱:“这是哀家昨夜写的几句诗,你路上再慢慢看,记在心里就好。” 王世烈忙双手高举过额,恭敬地接过锦帛,指尖触到帛面的细腻质感,只觉分量沉甸甸的。他不敢多看,立刻转手递给身后侍从,低声吩咐:“用锦盒仔细装好,莫要折损了。”侍从连忙捧来描金锦盒,小心翼翼将锦帛收入其中,盖紧了盒盖。 随后王世烈猛地甩袍跪地,额头几乎触到青砖,声音带着几分激动:“臣定将太后的教诲刻在心上,不负太后与陛下的托付,此番出巡,必为国家选贤任事,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太后微微颔首,抬手虚扶:“你且安心去吧,家中之事有哀家在。” 王世烈再拜起身,理了理圆领袍的褶皱,迈着沉稳的步伐转身离去。晨风吹起他的袍角,身影渐渐消失在朝奉门外的长街尽头,只留下渐远的脚步声。 太后望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才对身旁太监道:“回宫吧。”凤辇再次启动,鼓乐声缓缓远去,文武百官也依次拱手散去。 丞相孙幽古缓步走到齐王身边,捻着长须笑道:“此次桂宁侯出巡,王爷竟能秉公举荐,倒让老朽有些惊诧。” 齐王转头看他,眼底带着几分笑意:“老大人有何惊诧?桂宁侯虽是外戚,却有吏部尚书力荐,且他身份尊贵,确能镇住地方场面,我等怎好因‘外戚’二字便拒了?自然该秉公推荐。” 孙幽古闻言,抚掌大笑:“王爷这话,颇有汉代袁盎‘直不避害’之气啊!” 齐王也跟着笑起来:“老大人过誉了,不过是做臣子的本分罢了。” 而此时王世烈的侍从怀中,锦盒里的锦帛上,正是太后亲笔所书的八句诗: “昔有晏婴节,缁衣守素心。 汲黯言无隐,张汤法自循。 疆场烽烟紧,黎元盼太平。 莫贪千里禄,辜负姊兄恩。” 王世烈行至白水桥,抬手从侍从捧着的锦盒里抽出那方素色锦帛,指尖捏着帛角轻轻展开,扫过上面“莫贪千里禄”的诗句,忽然嗤笑一声:“哎,我这姐姐,总是这般不放心我。”他说着,随手将锦帛揉成一团,扔回锦盒,语气里满是不屑,“陈芝麻烂谷子的叮嘱,收了收了!” 侍从连忙盖紧锦盒,躬身退到一旁。王世烈撩着锦袍下摆,稳稳坐上备好的软辇——辇身铺着厚厚的狐裘垫子,两侧挂着绣金线的暖帘,连车轮都裹着棉絮,行起来平稳无颠簸。他靠在软垫上,对外面扬声道:“鸣鼓启程!” “咚!咚!咚!”厚重的鼓声立刻响起,前导的侍卫高举着“桂宁侯出巡”的朱红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这百十来号人的队伍,哪里有半分巡视地方、体察民情的样子:侍卫们腰间挂着酒囊,时不时相互说笑;侍从们捧着食盒、暖炉,脚步慢悠悠的;连王世烈的软辇后,都跟着两辆装着古玩玉器的马车——分明是借着出巡的名头,一路游乐。 队伍走得格外松散,十里便找个驿站歇脚,二十里就寻家客栈住下。每到一处,王世烈要么在驿站里呼朋引伴喝酒取乐,要么拉着侍从去街上搜罗新奇玩意儿,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消息顺着驿道传得飞快,沿途各郡的郡守早闻风而动。有的连夜翻修驿站,备下珍馐美馔;有的提前搜罗当地的奇珍异宝,只盼桂宁侯能到自己的郡地;还有的托人给王世烈的侍从递话,想提前攀个交情——毕竟是太后的亲弟,这趟能讨得他欢心,日后在朝堂上定能多几分助力。 可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只等你撞着,不等你算着。当夜,暮色沉沉如墨,桂宁侯王世烈歇脚的驿站却亮如白昼——廊下挂着的羊角灯笼连缀成串,将庭院照得纤毫毕现,屋内更是暖意融融,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裹着满室酒香与脂粉气。 一倡优正跪坐在锦垫上唱曲,她身着水绿色罗裙,裙摆绣着细碎的白梅,随着垂首抬眸的动作,鬓边插着的银钗轻轻摇晃,坠着的米粒大的珍珠晃出细碎的光。她生得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肤若莹润白玉,唱到婉转处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柔媚;声音清亮如溪涧流水,顺着炭盆的暖意淌进人心里,连窗外的寒风都似被这歌声挡在了门外。 王世烈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玉杯,听得入了迷,待曲子唱罢,才慢悠悠开口,语气里满是赞许:“确是好听。你这嗓子,倒是难得的清亮。”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子鬓边的银钗上,“不知你是哪里人啊?” 女子连忙起身躬身行礼,罗裙裙摆扫过地面,带出一阵淡淡的香风:“回侯爷的话,奴婢是城阳郡人氏。” “哦?城阳郡?”王世烈挑了挑眉,指尖在玉杯沿上轻轻敲着,“那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水土养人,难怪能出你这般有嗓子的姑娘。” 女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连忙顺着话头笑道:“侯爷您真是博古通今!不过奴婢这点微末技艺,在城阳郡实在算不得顶尖。我们郡里有位张姐姐,名唤翠喜,那才是真正的绝人——她生得一副鹅蛋脸,肤如凝脂、鬓若堆云,眉梢眼角带着说不出的风情,尤其是一双杏眼,含水凝光,只轻轻一瞥,便似能勾人心魂。身段更是绝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穿起石榴红的罗裙时,广袖轻扬间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姿态,走在巷子里,连风吹着裙摆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她咽了咽口水,想起张翠喜唱歌的模样,眼神更亮了:“至于歌喉,更是绝了!她开口时,声音似浸了清泉的玉磬,清越婉转;唱到柔处,又像春蚕吐丝般缠绵,细细密密绕在人心上;若是唱些豪迈的曲子,竟又带着几分金石之音,脆生生能穿透院墙——郡里人都说她这是‘天籁入喉’,奴婢跟她学了半年,连她三成的韵味都及不上呢!” 王世烈原本半眯着的眼猛地睁开,坐直了些身子,玉杯往榻边的小几上一放,语气里添了几分兴味:“哦?是吗?城阳郡竟有这等人物?” “那是自然!”女子忙点头,“奴婢这点本事,全是那位张姐姐调教出来的!” “哼。”王世烈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榻上的狐裘,却没再多问,只对着女子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再唱首曲子来听听,就唱方才那首。” 女子连忙应下,重新跪坐回锦垫上,指尖拨动身前的琵琶,清亮婉转的歌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王世烈的目光却落在了窗外摇曳的灯笼光影上,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盘算。 琵琶作响,歌声悠扬,那清越婉转的调子顺着敞开的窗棂飘出去,连客栈外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侧耳听着这浸了暖意的歌声,纷纷驻足赞叹:“这是谁家的姑娘在唱曲?简直是天籁之音啊!”屋内炭盆的火光映着倡优的侧脸,她指尖翻飞,琵琶声与歌声缠缠绵绵,将满室的酒香都衬得温柔了几分。 而此时的城阳郡内,暖乐楼里更是热闹得掀了顶。楼中最显眼的戏台中央,张翠喜正身着一袭石榴红的罗裙,鬓边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抬手拨弦的动作,步摇上的珠玉轻轻摇晃,晃出细碎的流光。她跪坐在铺着锦垫的高台上,怀中琵琶斜抱,指尖一挑,清亮婉转的歌声便顺着琴弦淌了出来——时而如清泉漱石,脆生生沁人心脾;时而如弱柳扶风,软悠悠绕在人心尖上。 楼里满座的宾客,上至郡里的官吏,下至富商子弟,无不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在戏台中央的身影上。待一曲终了,张翠喜垂首敛衽,微微躬身行礼,楼内先是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声:“好!唱得太好了!张姑娘这嗓子,真是神仙听了都要醉啊!” 人群中,几个穿着素色戏服、腰间系着绣带的汉子也跟着拍手,他们是城阳郡“庆喜班”的人——暖乐楼的戏台本就是庆喜班的常驻场地,张翠喜是班中最拔尖的角儿,班主特意让他们来撑场面、维护秩序。此刻见她引得满堂喝彩,为首的汉子咧嘴一笑,对身旁的弟兄道:“咱班主没看错人!张姑娘这嗓子、这身段,真是把暖乐楼的人气都带起来了,比上个月旺了三成不止!” 暖乐楼的堂下,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青衫的俊美书生,他面如冠玉,眉梢带着几分温润,指尖捻着茶盏,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戏台中央的张翠喜身上,连茶水凉了都未察觉。 待一曲唱罢,他立刻叫来身旁的小厮,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哗啦”一声倒在桌上——四锭足秤二十两的白银,在烛火下泛着莹润的光。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推辞的语气:“把这些拿上去,给张姑娘送去,就说……莫让她唱累了,先歇一歇,喝杯热茶。” 小厮盯着桌上的白银,眼睛都直了,连忙躬身回话,语气里满是恭敬与感激:“李公子,您这都在楼里泡了一个多月了,每次听张姑娘唱曲,出手都这么阔绰,我们暖乐楼上下,真是全仰赖您的照拂啊!” 李公子闻言,只是淡淡摆了摆手,目光又飘回戏台,眼底满是痴迷:“这无妨。张姑娘这般才貌双全的人,声如天籁,貌若天仙,我若能得她青眼,成为她的知己良友,便是花再多银钱,也不枉此生了。” 他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素笺,小心翼翼递到小厮手中,指尖轻轻摩挲着笺纸边缘,语气带着几分期许:“把这个也一并交给张姑娘,这是我昨夜为她写的一首小诗,略表心意,算不上什么贵重东西。” 小厮连忙双手接过素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字迹清秀俊逸,写着一首七言律诗: “昔见章台柳,今逢洛浦游。 旋裳随鼓歇,清唱入云流。 转袖惊鸿影,凝眸月半钩。 唯期常作客,一曲忘千愁。” 诗里句句写着张翠喜唱曲时的模样——转裳的轻盈、清唱的悠扬、转袖的惊艳,末句更是直白道出“唯期常作客”的心意。小厮看罢,连忙揣好素笺与白银,快步往后台走去,心里暗叹:这位李公子对张姑娘的心意,真是比楼里的烛火还要炽热,只是不知张姑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而戏台上的张翠喜刚接过侍女递来的热茶,就见小厮捧着白银与素笺进来,听他说完李公子的话,又展开素笺读了那首诗,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对李公子厚待的感激,有对自身优伶身份的无奈,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她轻轻将素笺折好,递给身旁的侍女收好,再看向小厮时,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婉:“替我谢过李公子,告诉他,心意我领了,只是唱曲本就是我的本分,实在不敢劳他如此破费。这些银子……你替我还回去吧,就说我心领了。” 小厮面露难色:“姑娘,这……李公子的心意,若是退回,怕是会伤了他的心啊。” 张翠喜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里,声音轻却坚定:“收下才是真的不妥。你就照我说的做,多谢他的抬爱便是。” 戏罢,楼里的宾客三三两两地散去,烛火渐次熄灭,唯有堂下靠窗的位置,李公子仍独自坐着,青衫下摆垂落在凳脚,指尖还捻着方才小厮退回的素笺,纸上似乎还留着张翠喜读过的温度。 小厮提着一盏羊角灯笼走过来,语气带着几分为难:“李公子,我们这都歇场了,炭火也快灭了,您瞧着天儿也晚了,外面风大,该回去休息了。” 李公子却摇了摇头,目光定定地望着后台的方向,语气带着几分执拗:“不,我再等等。我就想与张姑娘见一面,说几句话,就几句,见一面我就走。” 小厮耐不过他的坚持,又念着他平日出手阔绰,是暖乐楼的贵客,只好叹口气:“那您在这儿稍等,小的这就去请张姑娘。” 后台里,张翠喜刚卸了钗环,换上一身月白色的素裙,听得小厮来报,指尖系腰带的动作顿了顿。身旁的侍女低声劝道:“姑娘,这都夜深了,李公子虽说是贵客,可这般日日来、次次留,难免引人闲话,若是被庆喜班的班主知道了,怕是会多心……” 张翠喜却轻轻摇了摇头,理了理裙摆,声音温婉却透着几分清醒:“他是客人,也是咱们楼里的仰仗之人,总不好驳了面子。罢了,我去见他一面,说几句话就回来,免得他一直等着。” 她提着裙摆,缓步从后台走出来,月白色的裙摆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走到李公子桌前,她微微躬身行礼,语气平和:“李公子何故这般晚了还停留在此?可是有什么事?” 李公子见她出来,猛地站起身,脸颊竟泛起几分微红,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张姑娘……在下对姑娘倾心已久,这些日子日日来听你唱曲,今日,只是想与姑娘见一面,亲口说几句话,问问你……你是不是不喜那首诗?” 张翠喜闻言,缓缓直起身,眼尾带着几分疏离的温和,轻轻摇了摇头:“李公子说笑了。公子的诗写得极好,字里行间都是抬爱,只是我不过是个卖唱的优伶,身份低微,实在配不上公子这般才情斐然的诗作。公子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诗……我实在当不起。” “不是的!”李公子急忙辩解,声音都微微发颤,“我从没想过身份的事,我只是……只是觉得姑娘这般好,不该只在戏台上唱曲,该有更好的归宿……” 张翠喜眼底的疏离又重了几分,她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明显的距离:“多谢公子关心,只是我早已习惯了这般日子。若公子没有别的事,天色已晚,我便要歇息了,庆喜班明日还要排新戏。” 李公子闻言,身子猛地一倾,似乎想伸手留住她,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两下,那些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想说“我愿为你赎身”,想说“我想护着你”,到了嘴边却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张翠喜提着裙摆,转身缓缓走向后台,月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帘幕之后。 “我怎么这么笨!”李公子狠狠抬手打了自己一嘴巴,语气里满是懊恼,“话到嘴边都不会说,真是没用!”他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戏台,愣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暖乐楼,连脚步都显得有些踉跄,腰间的素笺被夜风吹得轻轻作响。 待李公子走后,张翠喜才从帘幕后走出来,缓步走到方才李公子坐过的桌前。桌上还残留着茶盏的温度,旁边放着那首被退回的诗,素笺被烛火映得泛着暖光。她弯腰拾起诗笺,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唯期常作客,一曲忘千愁”的句子,忽然低低笑了笑——那笑意里有几分对李公子痴情的无奈,也有几分对自身命运的怅然。 笑罢,她将诗笺轻轻放在桌角的烛台旁,没有收起来,也没有丢弃,就那样静静摊着。随后,她吹灭了桌上的烛火,转身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室的寂静,和那首浸在月光里的诗,还有暖乐楼外渐起的寒风,似乎在预示着,一场关于权贵与风月的风波,即将在城阳郡悄然掀起。 第17章 第十七回 笛琶和鸣暖庭院 权贵暗动窥风月 回前诗 月落西厢笛韵悠,琵琶轻和解千愁。 青衫写尽相思意,红袖藏着冷暖秋。 驿馆玉杯凝夜色,郡衙乌纱系恩仇。 莫言风月无关事,一入权网万事休。 晚间的暖乐楼,宾客刚散,檐角悬着的羊角灯笼还亮着,暖黄的光映得后院的青砖泛着柔和的光晕,晚风裹着戏台子上残留的脂粉香,轻轻吹得灯笼穗子晃悠悠的。 李云舒攥着叠得方方正正的唱词,脚步匆匆往后院走,刚拐过爬满藤蔓的月亮门,就撞见正收拾戏服的小厮,连忙上前几步拽住他,语气又急又带着几分郑重:“兄弟,劳烦你把这个给张姑娘送过去!这是我特意为她编的新唱词,字句都是反复改了好几遍的,你跟姑娘说,让她仔细瞧瞧,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小厮接过素笺,瞅着上面一笔一划工整的字迹,忍不住笑着打趣:“李公子,您对我们姑娘可真是上心!这唱词写得比戏本子还精致,姑娘见了肯定高兴!您这都连着来暖乐楼一个多月了,每次要么送诗要么送词,比楼里那些只知道扔银子的富商贴心多了。” “你快送去,别耽误了。”李云舒被说得老脸一红,连忙催促着,指尖却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口——这是他头回为张翠喜编唱词,既期待她能喜欢,又怕自己写得不好,反倒唐突了她。 小厮揣着唱词往后院厢房跑,没一会儿就颠颠地回来了,手里还捏着那张素笺,脸上带着笑意:“李公子,姑娘说您写的词真好!又雅又有韵味,比她之前唱的那些都有嚼头!就是……姑娘问,这词怎么没配曲谱啊?没曲子,再好的词也唱不出来呀,总不能干巴巴地念吧?” “哎呀!”李云舒猛地一拍脑门,懊恼得直跺脚,“你瞧我这脑子!编词的时候光顾着琢磨字句了,竟把谱曲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真是糊涂!” 小厮捂着嘴笑:“李公子,您这也太着急了,连这么重要的事都能漏了。不过您也别慌,姑娘也没怪您,就是问问而已。” “不行,这事儿不能含糊!”李云舒连忙拽住小厮,语气急切,“你这儿有笛子吗?我懂点音律,现在就对着词谱曲,吹给姑娘听,她觉得合适,咱们再定调子!要是吹得不好,姑娘也能及时指出来,总不能让她拿着没谱的词犯难。” 小厮愣了愣,随即点头:“有!我这就去取,您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走啊!” 笛子刚递到手里,李云舒就捧着素笺蹲在廊下,指尖在笛孔上轻轻比划着,嘴里低声哼着词,一点点琢磨着调子。哼了两句,总觉得哪里不对味,又停下来皱着眉修改,连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小厮在一旁看了,忍不住凑上前说:“李公子,您在这儿瞎琢磨也慢,姑娘就在厢房里,门都没关严实呢。您直接进去跟她商量,俩人一合计,这不就快多了?姑娘性子温和,肯定不会介意的。” 李云舒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可刚迈出一步,又猛地顿住,脸瞬间红到了耳根,连耳朵尖都透着热:“这……这怎么行?那是姑娘的闺房,男女授受不亲,我一个外男怎么能随便进去?这不合礼法,万万不可!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姑娘的名声?” 小厮无奈地叹口气:“李公子,您这也太拘着礼节了!姑娘都没说啥,您倒先讲究起来了!就是商量个曲谱,又不是干啥别的,能有啥要紧的?再说了,这后院就咱们几个人,没人会说闲话的。” “规矩就是规矩!”李云舒梗着脖子,把笛子攥得紧紧的,语气却带着几分坚持,“你去跟姑娘说,我就在这廊下吹笛子,她在屋里听着,觉得调子不对,喊一声就行!这样既不违礼,也能把曲子定下来,多好?就这么办,你快去吧。” 小厮没法,只好叹着气走到厢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姑娘,李公子说他就在廊下吹笛子跟您定谱子,还说……说男女大防,不肯进来,怕坏了您的名声。” 屋内静了片刻,随即传来张翠喜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像晚风拂过水面:“也好,那就劳烦李公子了。您慢慢吹,不用急,我仔细听着。” 小厮回头冲李云舒比了个“成了”的手势,李云舒这才松了口气,握着笛子走到廊下的月光里。月光洒在他青衫上,泛着淡淡的银辉,他低头看了眼唱词,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按在笛孔上,清亮的笛声便顺着晚风飘了出来—— 调子跟着词的韵律起伏,时而像流水漫过青石,温柔缠绵;时而像春燕掠过枝头,清脆婉转;时而又像月光洒在湖面,静谧悠远,刚好把词里的雅致与温情都衬得活了起来。 笛声刚落,厢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张翠喜穿着月白的裙角,裙摆扫过青石地面,带着点晚风的凉意,款步走到李云舒面前。她手里还捏着那张唱词,眼底带着浅浅的笑意,轻声道:“公子,您这词写得真好,雅俗共赏,又别出心裁,比我之前唱的那些都有嚼头。尤其是那句‘月照回廊影,风传玉笛声’,真是把这后院的景致都写活了。” 李云舒握着笛子的手猛地一紧,脸瞬间红到了耳根,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所谓宝剑赠英雄,好词自然要配姑娘这般有才情的人。能入姑娘的眼,是这词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我……我写得不好,姑娘别笑话我。” 张翠喜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故意皱着眉,故作嗔怪:“可公子只写了词,没谱曲子,难道是想让我干唱不成?方才听公子吹的调子,倒是跟词很配,就是不知道合不合我的嗓子。” “我……我这就再吹一遍给姑娘听!”李云舒慌忙举起笛子,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按在笛孔上。清亮婉转的笛声再次响起,时而像流水绕着竹林,时而像春莺落在枝头,刚好跟着词的韵律起伏,把字句里的雅致都衬得活了起来。 张翠喜站在月光里,听着笛声,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她原以为李云舒只是懂些诗文,没想到竟还通音律,这般俊才,真是难得。等笛声落了,她连忙拍手:“好!此曲配词,真是绝了!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取琵琶,咱们试试合不合得来!” 没一会儿,张翠喜抱着琵琶回来,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她拨了拨琴弦,清脆的弦音在庭院里散开,抬头冲李云舒笑:“公子,咱们试试?我先弹一遍,您听听调子对不对。” 李云舒点头,紧紧握着笛子,目光落在她垂首拨弦的手上——月光洒在她指尖,泛着淡淡的光泽,琵琶弦在她指间流转,弹出的调子与他吹的笛音如出一辙,却多了几分温柔缠绵。 等张翠喜弹完,李云舒再次举起笛子。笛声起,琵琶和,一清亮一婉转,在静谧的后院里交织着,伴着檐角灯笼的光影,竟有种说不出的雅致温情。张翠喜偶尔跟着调子轻轻哼唱几句,声音软乎乎的,像浸了清泉的蜜糖,和着乐器声,听得李云舒心尖都发颤。 这般一笛一琵琶,不知奏到了何时,直到月上中天,洒下满地银辉,两人才停下。张翠喜抱着琵琶,眼底满是笑意:“公子,明日晚间,我便唱这首新曲,定能让听曲的人耳目一新。有公子的词,再配上这曲子,想必会是我唱过最好的一首。” “能……能帮到姑娘就好。”李云舒的脸还红着,说话都有些结巴,却忍不住盯着张翠喜的眼睛——月光下,她的眼眸像盛着星星,亮得惊人,让他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到了第二日晚间,暖乐楼里挤满了人,比往日还要热闹几分。穿短打的汉子蹲在过道嗑瓜子,油光满面的商人搂着伴计吹嘘,连隔壁布庄的掌柜都关了铺子来占座,拍着桌子跟茶博士喊:“先给我续壶茶!听说张姑娘今儿要唱新曲,可不能错过了!” 没人催。都知道张翠喜的规矩——天不擦黑不露面,暖乐楼的生意全靠她吊着,谁也不愿讨这个嫌。 李公子还是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桌上的茶换了三回,早凉透了。他手里捏着那张唱词的副本,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心里既期待又紧张,眼瞅着日头沉到屋檐下,忍不住探头往后台瞅,连伙计路过都打趣:“李公子,您这脖子伸得,跟盼媳妇似的!今儿姑娘要唱您编的词,您肯定比谁都着急吧?” 他老脸一红,刚要辩解,楼里忽然静了——戏帘后传来“叮”的一声,是银钗碰着琵琶的响。 所有人都直了身子。 帘儿被轻轻撩开,张翠喜挑着裙角出来。她换了身石榴红的罗裙,袖口绣着圈淡青的缠枝纹,头发松松挽着,鬓边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连脂粉都只薄施了一层,却更显肤若凝脂。 可她刚往锦垫上一坐,抱着琵琶抬眼那么一扫,楼里连呼吸声都轻了——那眼神里藏着几分对新曲的期待,又带着点往日的淡然,不像戏子,倒像月下抚琴的仙子,清冷又温柔。 指尖刚搭上弦,她抬眼扫过台下,目光在李云舒的位置停顿了一瞬,才轻轻开口:“今日唱一首新曲,词是一位朋友所赠,曲也是我们昨日刚合练的,希望诸位能喜欢。” 说罢,指尖一挑,清亮婉转的调子便顺着琴弦淌了出来。她的声音比往日更显温柔,把词里的“月照回廊影,风传玉笛声”唱得缠绵悱恻,把“相逢莫忘此宵意,一曲清歌抵万金”唱得真挚动人。 底下的宾客听得入了迷,连嗑瓜子的汉子都忘了动作,手里的瓜子壳掉了一地。等歌声落了,楼内先是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声:“好!唱得太好了!张姑娘这新曲,真是绝了!比之前的还好听!”“这词也写得妙啊!是谁这么有才,能写出这么好的词?” 连隔壁布庄的掌柜都拍着桌子喊:“张姑娘,再唱一遍!就唱这新曲,我们还没听够呢!” 张翠喜垂首敛衽,微微躬身行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多谢诸位抬爱,只是我每日只唱一首,还请诸位海涵。改日若是有机会,再唱给大家听。” 这事没半日就传到了驿馆。 桂宁侯王世烈正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手里摩挲着一只莹白的玉杯,指尖轻轻划过杯沿。杜之贵站在一旁,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又在他耳边提了两回张翠喜:“侯爷,您是没瞧见,今儿暖乐楼都快被挤破了!那姓张的姑娘唱了首新曲,全城的人都在说,唱得比仙乐还好听!听说那词和曲都是她跟一个书生合做的,真是有才情啊!” 王世烈原本半眯着的眼猛地睁开了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低声自语:“倒真是个有能耐的……既能让全城人都夸,还能让书生为她写词谱曲,虽没亲眼见,想来也不致差了。” 说罢,他便把玉杯放在枕边,翻身躺了下去,可眼底那点对张翠喜的兴趣,却比之前浓了几分,连呼吸都比往日沉了些——他倒要看看,这能让全城沸腾的歌女,到底长什么样,又有多大的能耐。 窗外的月光洒进驿馆,落在王世烈的锦袍上,泛着淡淡的光泽,却照不进他眼底深处的盘算。一场关于权贵与风月的风波,正在城阳郡的夜色里,悄然酝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