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友若无》 第1章 影城骨寒 昆仑之巅的雪,终年不化,簌簌落着,像是永远下不完,仿佛要掩埋掉世间所有的罪与罚。 莫林独自站在诛仙崖边,寒风卷起他的王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积压了三百年的阴霾。 三百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比昨日更为清晰。 落白素白的衣袂被狂风寸寸撕碎,那抹他曾无比眷恋的白色,如同折翼的蝶,无力地坠向万丈深渊,被黑暗吞噬。 他至今还记得落白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紫色眼眸,此刻盈满了泪水,带着锥心的痛楚与全然的不敢置信,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灵魂都钉在耻辱柱上。 可就在那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前一瞬,莫林分明看见,那眼中滔天的恨意之外,竟闪过一丝极淡、极快的……苦笑。 那苦笑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莫林的心窍。 为什么啊? 这三个字,落白没有问出口,或许是在下坠的狂风中无法出声,但那眼神,那苦笑,比任何诘问都更锋利,成了缠绕莫林整整三百年的诅咒,夜夜在他梦中回响。 与之交织的,是老狼王莫凛那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宣告,如同丧钟,至今仍在耳边轰鸣:“狐族妖孽,死不足惜。” 而那场导致狐族覆灭、落白陨落的乱斗伊始,他那位性情柔善的母亲,就因为不忍杀戮,在狼王殿上公然为狐族求情,当场被盛怒的父王下令囚禁于影城——那个终年不见天日,专门关押狼族重犯的绝地,进去者,永世不得出。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来,冲垮了时间的堤坝。印象中的母亲,与狼族其他争宠献媚、崇尚武力的夫人截然不同。她原是北方某个小部族的公主,身上总带着一种与狼族格格不入的宁静与慈悲。在残酷的世子纷争中,她是唯一不问他修为进退、只关心他是否温饱的人;是他被父王以“历练”为名鞭挞得皮开肉绽时,不顾一切冲上来用身体护住他的人;也是深夜提着药箱,一边轻柔地为他上药,一边偷偷掉眼泪,喃喃说着“阿莫,疼不不疼……乖,上完药很快就好了”的人。 曾经,年少的他无法理解母亲。为何她总是一副优柔寡断的菩萨心肠,这与整个狼族弱肉强食、崇尚狠劲的氛围如此格格不入。父王也时常因此流露出对母亲的厌弃。他内心深处贪恋着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柔,却又为了在父王和同族面前维持所谓的“狼族尊严”和面子,时常在众人面前,故意对母亲大声呵斥,以此划清界限。 直到他被作为质子送往青丘狐族。那十年,是他生命里唯一像人的日子。没有无休止的厮杀与算计,没有父王的冷眼与鞭笞,只有落白毫无保留的友情,狐帝狐后真诚的关怀,以及青丘温暖明媚的阳光。他的野性,那颗被狼族刻意培养出的冷酷之心,几乎要被这片土地的柔软包裹、融化。他差点就忘了,自己是狼族的王子,是一柄被精心打磨的刀,这样的快乐与安宁,他根本不配拥有。 率兵血洗狐宫的那天,他握着“断念”剑的手,指尖冰冷,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不安。看着熟悉的亭台楼阁在火光中坍塌,听着曾经给过他温暖的狐族子民在惨叫中倒下,他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在云端冰冷地俯视着这场由自己亲手导演的悲剧。 “不是只有杀戮一种方法!” 狼妃率兵前夜,在大殿里对父王的呐喊,此刻清晰地在他脑中炸开。 那一夜,狼族王庭气氛肃杀。他的母亲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背脊却挺得笔直。虽然低着头,但她的眼神穿透额前散落的发丝,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杀了所有人,把世界扰乱,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说是为了保持狼族的野性,却让所有孩子在自相残杀中长大,变得冷血麻木!解决问题,不是只有杀戮一种方法!你……” “啪——!”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打断了她的话。老狼王莫凛脸色铁青,压低了声音,像是想压住即将爆发的火山:“你有什么资格教我做事?为了狼族日后的地位,为了不再被狐族压在头上,你可知道我做了多少努力?付出了多少心血!” 短暂的沉默之后,许是感到自己的绝对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狼王突然暴起,一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掐住了狼妃的脖颈,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对上她即便窒息也依旧不改的坚定眼神,他更加怒不可遏。 “就是因为狼族有像你这样的败类,心慈手软,优柔寡断!这几百年来我们才会一直被狐族压在脚下!”他咆哮着,手臂肌肉贲张,将母亲掐着脖子高高举起,她的双脚无力地蹬踹着,脸色由红转为青紫。 莫林当时就隐在殿外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看着母亲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无力地垂下,才被狼王像扔破布一样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来人!”狼王喘着粗气,眼神阴鸷,“把她拖下去,关进影城!我倒要看看,她这身硬骨头,能在里面挺多久!”为了保住母亲,莫林只好跪在父王面前口口声声承诺明日之战他一定会取胜 影城,终年大雪,寒气蚀骨。本以为父亲会顾及往日情意又或是他刚立下的战功,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他要的从来不是将军的称号,要的只是一丝尊重。 但他回来却见母亲被拖走,而走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衣,那样的衣物,根本不足以让一个刚刚遭受重创的人支撑多久。 …… 他跪在影城外三天三夜。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化作冰水,渗入骨髓,却远不及他心中寒冷的万分之一。他一遍遍地磕头,额角破裂,鲜血混着雪水冻结在脸上,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求父王开恩……让儿臣见母后一面……” “求您……” 厚重的玄铁大门纹丝不动,如同父王冷酷的心肠。守卫像雕塑般矗立,对他的哀求充耳不闻。 第三日黎明,天色依旧阴沉。那扇大门终于开启了一条缝隙,出来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狱卒。狱卒走到他面前,摊开手心,里面是一支略显粗糙,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桃花木簪。 “王后薨了。”狱卒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报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临终前,一直紧紧攥着这个,不停地唤着殿下的名讳。” 莫林颤抖着,伸出几乎冻僵的手,接过那支木簪。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木质,却仿佛被烫到一般。那是落白当年亲手雕了送给他的生辰礼,簪尾刻着两只相依相偎的小狐狸,形态稚拙,却满载情谊。他一直珍藏着,后来不知何时不见了,原来是母亲替他收着了。 如今,这成了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嗡”的一声,莫林的脑海一片空白。 迷茫、痛苦、无助、悔恨、愤怒……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然后猛地收紧,从他的心口向外发散,疯狂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灵魂!他想要嘶吼,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毁灭,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失去了母亲,那个世间唯一给过他纯粹温暖的人。他背叛了落白,那个照亮他灰暗生命的唯一的光。他毁了青丘,那个让他短暂体会过安宁与快乐的地方。 他是什么?他是罪人,是帮凶,是连至亲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后来,他失踪了几天。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搜寻的卫队最终在离影城不远的一处雪坳里找到了他。他浑身冰冷,蜷缩在那里,仿佛一尊失去生命的冰雕。 当众人将他带回王庭,用尽办法让他苏醒后,所有狼族臣民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王子,像是变了一个人。 曾经那双深褐色眼眸中,偶尔还会流露出的、属于他年龄的稚气与挣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是冻结了所有情感的坚冰。他不再质疑父王的任何命令,不再对杀戮流露出丝毫的不忍,他变得沉默、冷酷、杀伐果决,如同一柄真正出了鞘的、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利刃。 只有极深夜里,他才会独自摩挲着那支桃花木簪,看着簪尾相依的狐狸,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无人能懂的、深彻骨髓的痛苦与疯狂。 他知道,那个曾在青丘青梅树下,渴望“四海清明”的莫林,已经随着母亲和落白,一起死去了。活下来的,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所有施加于他和他所爱之人身上的痛苦,百倍奉还的——狼族新王。 第2章 权术初显 三百年的光阴,足以将山涧清泉冻结成万年玄冰,也足够将昔日青丘梅树下那个尚存温情的少年,淬炼成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冷血君王。 莫林将自己活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内敛,却随时准备饮血。白日里,他在老狼王莫凛面前,是温顺恭谦、唯命是从的王子,将所有的野心与恨意深深掩埋在低垂的眼睫之下。而深夜里,他便在权谋的泥沼中步步为营,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静待收网之机。 他深知,欲成大事,必先固其本。狼族内部盘根错节的势力,是他必须首先厘清与掌控的。他拉拢要臣,手段精准得令人心惊,直指每个人最深的软肋。 军事统领雷霆嗜酒如命,莫林便不惜动用母亲留下的隐秘人脉,寻来世间罕有的“千年醉魂酿”,亲自送至他府上。财政大臣贪恋黄白之物,莫林便暗中将几处原本属于二世子派系的富庶封地的管辖权,巧妙划入其名下。甚至对那个性好美色的礼官,他也“投其所好”,送去了精心调教过、绝不会多言的“礼物”。 酒酣耳热之际,雷霆眯着微醺的双眼,粗犷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殿下如此厚待末将,不知有何吩咐?” 莫林执起白玉酒壶,亲自为他斟满杯中琥珀色的琼浆,动作优雅从容,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雷霆将军言重了。孤别无他求,只望他日若孤身陷囹圄,将军能在父王面前,为孤说一句……公道话。” 他语焉不详,雷霆却心领神会。这位看似粗豪的武将,实则心思缜密,且最重恩义。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将那份投名状默默咽下。不久后,二世子私下集结势力的证据,便被雷霆“偶然”发现,并以雷霆手段迅速剿灭。事后,他单膝跪于狼王殿前,声如洪钟: “陛下!二世子谋反之心已起,其心可诛!若非莫林殿下心系陛下安危,暗中察觉并命末将早做防备,恐怕今日末将就要担上护驾不周之死罪了!请陛下责罚!” 王座之上,老狼王莫凛半阖着眼,枯瘦却有力的手指,在冰冷的扶手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悸的声响。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藏着看不透的幽深寒光,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扫视着殿下的臣子与儿子。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老成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自去领五十狼鞭。” “末将领罚!”雷霆叩首,毫不犹豫地起身退下,背影挺拔。 待雷霆离去,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狼王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缓缓移到了垂首恭立的莫林身上。莫林深知父王多疑成性,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巧合”。 不等狼王开口询问,他抢先一步,声音沉稳而恳切:“父王无恙,便是狼族之幸,儿臣别无所求。” “哼……”狼王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身形快如鬼魅,瞬间便从王座移至莫林面前。他魁梧的身材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莫林完全笼罩,那经年累月杀戮所凝聚的实质般杀气,如同潮水般压迫而来,寻常人早已腿软跪伏。他盯着莫林低垂的头颅,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知道,本王最不喜的,便是绕弯子,听假话。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莫林倏然抬头,不再掩饰,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中,此刻唯有坚毅与冰冷,毫不避讳地迎上狼王审视的目光。那一瞬间,狼王莫凛竟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那个同样在他面前倔强不屈的……女子身影。 “请父王准许儿臣,”莫林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大殿的沉寂,“为您献计,并亲自执行,彻底清除王庭内外,所有包藏祸心的反叛势力!” “哦?”狼王眼中精光一闪,带着残忍的兴味,“即使那名单里,有你血脉相连的兄弟?” 莫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宛若冰锋:“凡对父王统治构成威胁者,无论亲疏,皆是敌人。” 这句话,无疑取悦了老狼王。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把没有感情、只知效忠的刀。“准了。”他挥挥手,转身重回王座,阴影从他身上褪去,却将更深的黑暗投在了莫林的心上。 从狼王大殿出来后,莫林并未放松警惕。他先假意回到了自己的宫殿,在绕过一处视觉死角的瞬间,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影卫替身迅速交换了身份与衣物。凭借这精妙的金蝉脱壳之计,他成功摆脱了狼王无处不在的眼线,转而以御医的身份,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雷霆的将军府。 行宫内,药味浓郁。雷霆裸着上身,趴在榻上,背后是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深可见骨。莫林站在榻边,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声音却依旧维持着平日的冷淡:“为何要将自己也搭进去?这不在计划之内。” 雷霆侧过头,因疼痛而龇牙咧嘴,却还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带着几分自嘲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哼,小子,你这副故作冷漠的样子,和你母亲当年倔强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这一顿打,是老子自愿挨的。算是……还了当年欠你母亲的一条命的人情。从此,两清。” 莫林沉默了片刻,没有追问过往的细节。有些恩情,记在心里便好。他亲自上前,将带来的极品伤药仔细敷在雷霆的伤口上。在雷霆的全力配合与狼王默许的这面“通行令旗”下,莫林接下来的行动变得顺畅了许多,一张针对狼族内部反对势力的大网,开始悄然收紧。 —————————— 在稳固内部的同时,莫林并未忘记外援。暗地里,他通过母亲留下的、连老狼王也不知情的秘密渠道,开始谨慎地结交仙界势力。 与凤族少主凤屿的第一次会面,被安排在人间界一座不起眼的边陲茶楼。窗外是人间的烟火气,窗内是两界未来掌权者的暗流涌动。 凤屿依旧金冠束发,眉目如画,周身散发着凤凰一族天生的高贵与疏离。他对莫林的邀约充满戒备与不屑,开门见山道:“狼族王子不在北境雪原纳福,来找我何事?莫非是想设下陷阱,擒我向你那父王邀功?” 莫林对他的敌意不以为意,神色平静地自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锦盒,置于桌上,轻轻推至对方面前。盒盖开启的瞬间,七彩光华流转而出,将简陋的茶室映照得如梦似幻。盒内静静躺着一根羽毛,流光溢彩,蕴含着精纯无比的凤凰本源之力。 凤屿的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我的本命羽!百年前遗失……怎会在你手中?!” “此乃家母偶然所得,临终前嘱托我,若有朝一日得见凤族少主,务必将此物归还。”莫林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诚恳,“物归原主,只为表达我个人的诚意。此外,我知道凤族近百年来,一直在暗中寻找失踪的小公主……恰巧,我这边,或许有些线索。” 本命羽的回归,无疑是最大的诚意。凤屿凝视着莫林,眼中的戒备稍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审视与权衡。他缓缓坐下,这场关乎未来格局的联盟,在茶香袅袅中,初步达成。 与白灵的相遇,则更加戏剧性。莫林在一次秘密巡查边境时,于一处荒僻的山谷中,发现了受伤昏迷、现出原形的白灵——一只通体雪白,灵气纯净的小狐狸。 当她蜷缩在草丛中,那与记忆中故人隐隐相似的轮廓,让莫林冰冷的心湖不禁泛起一丝涟漪。他俯身,小心地将她抱起,指尖传来柔软皮毛的触感,心中却是一阵刺痛。落白……那个小狐狸,到底在哪里?诛仙崖下,他几乎掘地三尺,却连一块遗骨都未曾找到。狐族特有的、尤其是落白身上那种清冽如梅的气息,即便过去三百年,他也自信只要有一丝残留,都能瞬间辨认。 现实,从未眷顾于他。 但正因如此,心底某个角落,又不禁生出一点卑微的期望——或许,或许他并没有神形俱灭,只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地躲起来了,养伤了……他就这样怀抱着这渺茫的希望,期待着与他的小狐狸,再次相见的一天。 他将这份触动深埋心底,精心救治白灵,却并不点破她的身份。直到白灵恢复人形,忐忑不安地向他道谢时,他才凝视着她那双与落白有几分神似的眼睛,轻声开口:“白灵公主,久仰了。” 白灵惊得后退数步,瞬间摆出防御姿态,眼神充满了警惕与敌意:“你是狼族!为何要救我?” 莫林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淡淡道:“能看出我的身份,算你有些本事。但我若真想对你不利,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你救醒?”他语气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 白灵怔了怔,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但眼中的怀疑并未完全消散。 “为何出逃?”莫林不再寒暄,直奔主题,简短有力的问句直刺核心。 白灵被他问得心头一颤,刚刚放松的身体重新紧绷起来,眼底流露出小兽般的惊恐:“你……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莫林看着她惊惶的样子,竟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哼,我对抓你回去,没有兴趣。”他话锋一转,“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突然脱离凤族的庇护?眼下三界并不太平,凤族对你而言,理应是最安全的地方。” 提到凤族,白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双手叉腰,下巴一抬,故作生气地哼道:“哼!你懂什么!这世界上除了我哥哥,再也没有人真心爱过我,保护过我!他们都说哥哥死了,死了百年了!可我不信!我不信!”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强装的坚强下,是巨大的悲痛与无助。 “这都是拜你们所赐,不是吗?”她猛地抬头,瞪着莫林,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虽然你救了我,可也别想我感激你!你最好离我远点!”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正中莫林深埋的痛处。他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猛然握紧,指节泛白。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压抑。 在短暂的沉默与思考后,他心中暗叹一声,做出了决定。 “你走吧。”他转过身,不再看她。 白灵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轻易放自己离开。她犹豫地站起身,走出几步,又忽然停住,像是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转回身,朝着莫林的背影,郑重地鞠了一躬,低声道:“……多谢救命之恩。” 就在这时,她感觉头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揉了一下,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她愕然抬头,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莫林背对着她,声音传来: “你知道你们狐族的气息,在狼族嗅觉中有多明显吗?这里,早已不是你以为的安全之地。”他顿了顿,“动荡将至,我给你施了法,可保你两个月内,不被其他狼族嗅出气味。之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一个月后我会告知凤族在此处见过你。” 白灵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着周身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等她再抬眼时,前方已是空无一人,唯有山风穿过谷地,带来远方的气息。 莫林隐在暗处,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群山之间,眼中情绪复杂难辨。他播下的种子,不知未来会长出怎样的果实。但他知道,这条布满荆棘的孤独王路,他必须走下去。 第3章 成王败寇 狼族疆域的风雪,在第三百个冬至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狂风裹挟着暴雪,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疯狂地冲击着玄狼王庭那由黑石筑成的、冰冷而坚固的宫殿群。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黑白两色,肃杀得令人窒息。 在王庭最深处,守卫森严的狼王寝殿内,老狼王莫凛正盘坐于那张由整块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修炼台上。他周身翻滚着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雾气,原本威严的面孔此刻扭曲着,额角青筋暴起——他冒险修炼的魔族邪功,在这一夜的反噬来得格外猛烈,远超他的预估。 殿外,风雪声似乎被隔绝了。莫林静立于阴影之中,亲手系紧玄色重甲的最后一处束带。冰冷的金属贴合着他的身躯,勾勒出坚实而流畅的线条。他腰间悬挂的“断念”长剑,似乎感知到主人心绪的涌动,在鞘中发出低沉而兴奋的嗡鸣,渴望饮血。 “殿下,时辰到了。”心腹影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现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莫林微微颔首,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中,是一片沉淀了三百年的、死寂般的寒冰。三百年来的隐忍、布局、步步为营,都在这一刻凝聚。凤屿通过秘术传来的最后讯息,确认了老狼王功法反噬最烈的时刻;白灵送来的、带有狐族特殊隐匿法术的信物,已布置在王庭外围,以防不测;雷霆将军以其绝对的威望,已然控制了王庭内外所有关键卫队的调度;而最重要的,是那掺在狼王每日必点的“凝神香”里,历时三百年,由莫林亲手一点点添加,从未引起怀疑的“散魂絮”……所有精心布置的棋子,都已就位,只待他这执棋者,落下最终的一子。 他抬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铭刻着狰狞狼头图腾的密室石门。身后,是跟随他历经无数次生死考验的死士,他们的黑色甲胄与殿内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兵刃上偶尔闪过的一丝冷光,透露着无声而坚定的杀意。 “砰——!” 厚重的石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轰然击碎,碎石与烟尘四溅弥漫。室内,正全力对抗体内翻涌气血的老狼王莫凛猛地睁开双眼,赤红的瞳孔在瞬间的迷茫后,骤然收缩,映出了逆光而立、玄甲长剑的挺拔身影。 “逆子!”莫凛暴怒起身,属于狼族之王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试图将入侵者碾碎。然而,他刚刚提起灵力,丹田处便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痛,原本汹涌澎湃的力量竟如同撞上无形壁垒,骤然溃散,四肢百骸传来难以言喻的酸软感!他一个踉跄,勉强稳住身形,惊怒交加地瞪着步步逼近的莫林,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嘶哑:“你……你敢弑父?!” 莫林步履平稳,手中的断念剑闪烁着幽冷的光泽。他唇边甚至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寒意:“闻了这么多年的散魂絮,父亲……可还安好?” 此话一出,老狼王瞳孔骤缩。他猛地看向角落里那盏依旧散发着袅袅青烟的鎏金香炉,瞬间明白了一切!每日供奉,从未间断的“凝神香”……原来这才是最致命的毒药!他这个算计了一辈子,将所有人都视为棋子的狼王,最终竟被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儿子,用最漫长、最耐心的方式,算计到了绝境! “弑父?”莫林的剑尖最终停在老狼王喉结前三寸之处,冰冷的剑气已然刺破皮肤,渗出一粒血珠,“那太便宜你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讨论天气,“影城的永夜,蚀骨的孤寂……该让父亲也亲自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当冰冷的、刻满封印符文的玄铁锁链被影卫取出,缠绕上老狼王四肢时,这个统治了狼族近千年、不可一世的君王,终于露出了野兽般的恐惧与挣扎。锁链碰撞发出的沉重声响,像是为他统治时代敲响的丧钟。 “我是你父亲!你的血脉源于我!你岂敢如此?!你这悖逆人伦的畜生!”他嘶吼着,试图唤起莫林哪怕一丝的动摇。 莫林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密,声音却轻得如同风雪的低语,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父亲?”他几乎是嗤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彻底斩断一切的决绝,“从你为了所谓的狼族荣耀,默许其他妃子凌辱我母亲开始;从你为了绝对控制我,在我元神中种下噬心咒,逼我盗取狐族布防图,害死落白开始;从你将她囚禁在影城,至死都不让我们母子相见开始……” 他每说一句,眼中的冰层就龟裂一分,露出底下汹涌了三百年的痛苦与恨意。 “从那一刻起,我莫林,”他盯着老狼王瞬间苍老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宣告,“就、没、有、父、亲、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出手,五指如钩,蕴含着积蓄了三百年的力量与决绝,狠狠捏向老狼王喉间那枚蕴藏着他大半修为、光华流转的护体灵珠!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密室内格外刺耳。灵珠应声而碎,化为齑粉,从莫林指缝间簌簌落下。老狼王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周身那强横霸道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萎靡消散,眼神变得空洞而灰败,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 登基大典那日,天气依旧寒冷。王庭广场上,刚刚被反复冲洗过、却仍隐约透着暗红色的白玉阶,又被一层新雪覆盖。莫林身披象征狼族至高权力的玄色王袍,袍角以金线绣着咆哮的狼首图腾,站立在最高的祭台之上。他俯瞰着下方密密麻麻、匍匐在地的臣民,接受着他们或敬畏、或恐惧、或谄媚、或试探的目光。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他冰冷的脸颊。在这一片山呼海啸的“狼王万岁”声中,他耳边响起的,却是母亲被侍卫拖走时,回头望他那一眼,无声说出的“活下去”;是落白坠下诛仙台时,衣袂被罡风撕碎、如同折翼之蝶般的身影,以及那最后一眼中,掺杂着恨意与苦笑的复杂眸光。 此后百年,狼族进入了史上最为血腥黑暗的“肃清时代”。“肃清”二字,成为了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题。莫林以铁血到近乎残酷的手腕,毫不留情地镇压、清洗着所有忠于老狼王的残余势力,以及任何可能威胁他统治的反对声音。断念剑下,不知斩落了多少头颅,狼族内部七十六座曾有过异动或疑似不忠的城池,其土地几乎被反抗者的鲜血浸透。 然而,在这片血雨腥风之下,始终有一股不曾停歇的暗流。莫林从未放弃过他的寻找。无论是被战火波及的偏僻村落,还是人迹罕至的秘境险地,都曾留下过他秘密派出的探子的踪迹。他在寻找那个银发紫眸的身影,那个能解开他三百年心结的唯一之人。 到第四百年春,最后一股成规模的反抗力量在北境被彻底剿灭,其首领的头颅被高悬于狼族王旗的旗杆之上,以儆效尤。持续了百年的内部战乱与清洗,终于逐渐平息。狼族疆域,在莫林的铁腕之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以恐惧和武力维系统一。 改元“太明”的诏书,在第四百年初春颁布。那一夜,莫林独自登上狼族王庭最高的摘星楼。新制的玄色王袍在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他心口处,那枚被桃花木簪留下的旧伤疤痕,在清冷的月光下,隐隐散发着熟悉的、细微的痛楚,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那段无法磨灭的过去。 臣民们都在称颂这个年号,认为它预示着一个光明、强大新时代的来临。唯有莫林自己知道,这“太明”二字,祭奠的是什么——是那棵巨大的青梅树下,那个银发少年倚着树干,眼中盛满星光,带着无限憧憬对他说:“等阿莫当上狼王,定要终结战乱,让妖界四海清明,永享太平。” 而今,狼族已在他的铁腕下一统,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狼王。可四海并未清明,战乱虽暂歇,仇恨的种子却早已深埋。而那个曾许下约定、照亮他生命的明月,却已沉坠深渊,不知所踪。 第4章 与君初识[番外] 妖历一千三百年冬,昆仑山以北的狼族雪原,迎来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雪。狂风卷着锋利如刀的冰碴,嘶吼着、咆哮着,疯狂拍打在玄狼王庭那由巨大黑石垒砌而成的、冰冷而坚硬的墙壁上,发出如同万千怨鬼哭嚎般的瘆人声响。 年仅八十岁(相当于人类八岁孩童)、身形尚且单薄的莫林,穿着一身明显不合时宜、难以抵御此等严寒的单薄玄色衣衫,直挺挺地跪在父王莫凛那空旷、阴冷得如同冰窟的正殿中央。刺骨的寒气,无情地顺着玉石地板间的缝隙钻入他的膝盖,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他的骨骼深处,带来阵阵尖锐的疼痛。但他稚嫩的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如同雪原上历经风霜而绝不弯折的孤松——这是狼族王子,即便在困境中,也必须维持的、最后的尊严。只是那微微抿住、努力不让自己发抖的嘴唇,还是泄露了一丝属于孩童的勉强。 老狼王莫凛高大的身影,在高耸的王座之下投下一片沉重而压抑的阴影。他并未看向跪在下方、身形微颤的儿子,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只是专注地摩挲着王座扶手上那颗象征着狼族无上力量与权威的幽暗宝石,仿佛那比他的骨肉至亲更值得关注。他的声音,比殿外呼啸的风雪更加冰冷,不带一丝属于父亲的温度: “落氏狐族,”他开口,每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地上,“向来惯用暖香软玉蛊惑人心,最为狡诈阴险。记住,你此去,不是做客,是潜入。”他略微停顿,枯瘦的手指用力按在宝石之上,“近百年来,我族与狐族边境摩擦不断,兵力消耗甚巨。如今,狐族看似递出了友好的橄榄枝,哼……” 狼王发出一声充满不屑意味的冷笑,然而他那张布满威严刻痕的脸上,嘴角却并未有丝毫上扬的弧度,反而更显阴沉。 “我们便以退为进,暂作蛰伏。此事若成,我许你狼族未来大将军之位,享无上荣光。但你需记住,你此刻,就是我狼族最隐秘、最锋利的一柄刀!十年……我要你用这十年时间,彻底蜕变成一柄能精准刺穿狐族心脏的利刃!” 莫林始终低垂着头,浓密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他此刻所有真实的情绪。他早已习惯了父王这般充满利用与算计的训诫。在狼族,温情与关爱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力量、忠诚与价值,才是生存的唯一基石。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用近乎麻木的顺从语气,低声应道:“儿臣……明白。” 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嘀咕:当大将军……是不是母亲和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甚至也不必再受人冷眼。 随着他的应答,过往无数次因“历练”或“忤逆”而被鞭笞得体无完肤的记忆翻涌上来,那些早已结痂的疤痕,此刻仿佛又在衣料摩擦下隐隐作痛。然而,一丝微不可察的解脱感,也悄然掠过心头——至少,他可以暂时离开这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世子之争,离开这座冰冷的牢笼。他甚至偷偷幻想了一下,狐族的地方,会不会有那种甜甜的、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的糖果?他只在很久以前,远远见过别的部族使者拿出来过。 没有盛大的饯行宴,也听不到母亲那总是带着担忧与温柔的临行叮嘱——他那性情柔善、出身不算高贵的母亲,早已因失宠,在二十年前就被冠以“抱病”之名,强行移居至王庭最偏僻荒凉的宫殿,他甚至未能在那之前,再去见她最后一面,求得一句安慰。想到这里,他鼻子有点发酸,赶紧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父王说过,眼泪是弱者的标志。 一辆由四头最为健壮凶悍的雪狼拉着的、通体漆黑且没有任何狼族徽记的沉重车辇,便是他此行的全部仪仗。护送他的,是父王麾下那些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影卫”,他们如同没有感情的哑巴傀儡,只会机械地执行命令,不会给予他任何多余的关注或同情。 车辇在狂暴的风雪中,艰难地驶离了那片他生活了八十年的黑色王庭。莫林忍不住掀开车窗厚重的帘幕一角,回望那逐渐被漫天风雪吞噬、越来越模糊的宫殿轮廓。那个地方,除了母亲,从未给过他一丝“家”的温暖,此刻离去,前方等待他的,却是更加莫测、危机四伏的敌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枚被他摩挲得异常光滑的狼牙——这是他第一次独立狩猎成功,击杀一头雪原孤狼后,亲手拔下的战利品,也是他身边唯一完全属于自己、带着些许自由气息的物品。他暗自决定,要是狐族的人太凶,他就用这颗狼牙吓唬他们! 当车辇颠簸着,终于穿越过两族之间那道无形的边界线时,窗外狂暴的风雪,竟奇迹般地渐渐停息了。当车辇稳稳驶入落霞川的地界,莫林望着窗外的景象,几乎以为自己踏入了某个传说中才存在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刺骨砭髓的寒风,被柔和而温暖的气流悄然取代;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特有的清新气息,其间还夹杂着若有若无、沁人心脾的百花甜香。举目望去,视野中不再是狼族领地那单调乏味的黑白雪原,而是连绵起伏、层峦叠翠的秀丽山丘,清澈的溪流潺潺流淌,如同悦耳的琴音,目光所及之处,点缀着无数他叫不出名字的、色彩缤纷的繁花。明媚温暖的阳光,透过稀疏洁白的云层洒落下来,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惬意与安宁。莫林的小脑袋几乎要贴在车窗上,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颜色!在他的脑海中,狼殿平日里也只有黑白灰还有血的颜色。这里……这里像把糖罐子打翻了一样。 这与狼族终年苦寒、充满肃杀之气的景象,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眼前的美景如同最逼真的幻境,却也让自幼在阴谋与警惕中长大的莫林,内心深处更加绷紧了一根弦——越是甜蜜美好的陷阱,其下隐藏的危机,往往便越是致命。他悄悄摸了摸袖中的狼牙,给自己打气:不能怕。 落霞川狐宫的建筑群,依山傍水而建,多以温暖明亮的白色玉石和纹理自然的原木为主要材料,飞檐翘角,造型轻盈灵动,处处透着一股雅致与和谐,全然不似狼族王庭那般笨重、压抑,充满了力量感的威慑。莫林看着那些好像轻轻一跳就能摸到的低矮屋檐,心里有点痒痒的,在狼族,他可不敢随便爬墙,会被侍卫用长矛捅下来的。 宫中的侍从与宫女们,衣着雅致,色彩清浅,他们的步履轻盈而从容,脸上大多带着平和的神情。见到这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散发着狼族冰冷气息的黑色车辇,他们虽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却并无明显的敌意或畏惧,甚至在交接引领时,还会对莫林这个“异族”王子,露出友善而真诚的微笑。 这过于友善的态度,反而让莫林感到强烈的不适与戒备。他下意识地更加挺直了自己尚且单薄的背脊,努力做出很凶的样子,将那张属于狼族王子的、冷漠而疏离的面具,戴得更加严实,试图隔绝一切可能的情感渗透。他心里嘀咕:笑什么笑,我……我可是很厉害的! 他被引至狐族的主殿。出乎他意料的是,狐帝落南燕并未高坐于那象征着权力顶端的王座之上,而是早早便站在了殿门之内,似乎专程在等待他的到来。这位名震妖界的狐族之主,穿着一袭样式简单、却更显气质的月白色常服,气质儒雅温和,面容俊朗,目光清澈。看到莫林走进来,他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对于这孩子单薄身形与过早沉寂眼神的怜悯,但那情绪迅速化开,转变为更深、更真诚的温和。 他挥手,屏退了左右所有的侍从,偌大而空旷的华丽殿宇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然后,在莫林略带诧异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地位尊崇的狐族帝王,竟毫不在意身份地撩起衣摆,自然地蹲下了身,使得自己的视线,能与莫林齐平。 “一路上,辛苦了吧,莫林。”他的声音醇厚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缓缓流淌在殿中,“在这里,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身份。你是狼族的王子,也是我落家的客人,更是我的晚辈。往后的十年,希望你能把落霞川,当成……你的另一个家。” “家”? 这个对于莫林而言,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此刻像是一根带着倒刺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他用力地抿紧了略显苍白的嘴唇,倔强地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抬起那双过于早熟、充满了戒备与审视的深褐色眼眸,沉默地、一瞬不瞬地回视着近在咫尺的狐帝,试图从对方那温和的面容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与算计。另一个家?狼殿对他而言只是充满厮杀斗争的生存地,对于家的理解,他并不能明白。 就在这时,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越如山间泉水流淌、充满了无忧无虑欢快气息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尚未经历变声期、清脆如玉珠落盘般的童音: “父君父君!后山那棵最老的梅树终于开花啦!我摘了最新鲜、最大颗的,给您和母后尝……” 声音的主人,像是一阵自由自在的清风,毫无预兆地卷入了殿内。那是一个看起来年岁与莫林相仿的小少年,一身纤尘不染、质地精良的白色锦衣,衬托得他肌肤愈发白皙。他那头罕见的银色短发,在殿外透进来的明媚光线下,泛着如同月华般柔和而纯净的光泽。他双手正小心翼翼地在胸前拢着,仿佛捧着什么世间罕有的珍宝。 闯入殿内,他才猛地发现还有外人在场,脚步瞬间刹住,清亮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他睁大了那双极其漂亮的、如同最上等紫水晶般的眼眸,好奇地望向站在狐帝身边的莫林。那双眼眸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世间万物,眼尾处一颗小小的、殷红似血的泪痣,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宛如星子灵动地闪烁。莫林看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却好像比自己干净、比自己快乐很多倍的少年,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还有点……好奇。他看起来软软的,好像很好捏的样子。 狐帝落南燕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宠溺。他对着小少年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白儿,来得正好。快来见见,这位是狼族的莫林殿下。未来十年,他将会与你一同在落霞川读书、修习,你可要好好待他。” 落白——落氏狐族最为受宠、也是唯一的王子,闻言,眼中的好奇之色更浓。他依言走上前,目光毫不避讳、带着纯然的天真,落在莫林身上,细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来客——从他身上那与落霞川格格不入的玄色衣袍,看到他因紧绷而显得有些严肃的小脸,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与深沉戒备的眼睛上。 落白歪了歪他那颗小脑袋,银色的发丝随之晃动,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像是瞬间想通了什么,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他那张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脸上,蓦地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纯粹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足以驱散世间一切的沉郁与灰暗。 他几步走到莫林面前,将一直小心拢在怀里的东西,大方地递了过去——那是一方质地上乘、触感柔滑的素白丝帕,里面被妥帖地包裹着几颗沾着些许清晨露水、青翠欲滴、圆润饱满得诱人,新鲜到果皮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天然白霜的青梅。 “给你吃,”他的语气自然而又亲切,带着一种天生的、不设防的善意,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初次见面的异族质子,而是相识已久、可以分享秘密的伙伴。他笑盈盈地仰着脸,那双清澈见底的紫眸,纯粹得让自幼看惯了阴谋算计的莫林,一时间竟有些怔忡出神。“我叫落白。我们落霞川后山的青梅,可甜了,一点都不酸哦!你尝尝看!” 莫林彻底怔住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在狼族森严的等级与残酷的生存法则下,一切——从最好的食物、最温暖的皮毛,到最锋利的武器,甚至父王偶尔投来的一个算不上赞许的眼神——都需要他用尽全力去表现、去争夺、去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换取。兵法、猎技、刀法、剑术、枪术……他日夜不休地磨砺自己,因为他所认知的世界,一直遵循着“强者拥有一切”的冰冷铁律。可是……从来没有人,会把好吃的直接送到他面前。他们只会说:“打赢他,这块肉就是你的。” 可此时此刻,这个叫做落白的狐族少年,却如此理所当然地、不求任何回报地,将他认为是“好东西”的、象征着“甜”的果实,直接递到了他的面前。这完全颠覆了他八十年来形成的认知。他看起来不像是在骗人……可是,万一呢?被耍之后看着对方撕碎自己的信任,然后嘲讽他的狼狈? 他垂在玄色衣袍两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尖微蜷,却终究没有抬起,去接受这份突如其来的、令他不知所措的善意。长期的训练与狼族刻入骨子里的警惕,让他无法轻易卸下心防,去接纳来自“敌人”的馈赠。但他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轻轻地“咕噜”叫了一声,让他瞬间涨红了脸。 落白看着他僵立不动、甚至更加紧绷的模样,眨了眨他那双漂亮的紫眼睛,长长的银色睫毛像蝶翼般扑扇。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自己先从那方素白的丝帕里,动作灵巧地拈起一颗青梅,毫不犹豫地放进自己嘴里,“咔嚓”一声,清脆地咬了一口。顿时,他满足地眯起了那双迷人的眼睛,白皙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愉悦,用实际行动向莫林证明着这东西不仅无毒,而且美味无比。他还故意发出“嗯~”的一声,表示非常好吃。 随后,他又向莫林靠近了一小步,踮起脚尖,努力将手中那颗自己咬过一口、还带着晶莹齿痕的青梅,那未曾触碰过的另一面,轻轻地、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坚持,贴到了莫林紧抿的、微凉的唇上。 “我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哥哥,真的可以吃,不骗你。”狐族天生肤白,落白更是其中翘楚,肌肤在光下白得近乎剔透。他笑起来时,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眼下自然浮现出一对可爱的卧蚕。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兼具了少年的纯净与狐族特有的魅惑,美得简直让人移不开视线。莫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太阳晒过青草一样的味道,很好闻。 唇上传来青梅冰凉而湿润的触感,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属于落白的清甜气息。莫林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蛊惑,下意识地微微张口,轻轻叼住了那送到嘴边的半颗梅子。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这样好像不太卫生?而且……这算不算是接受了敌人的食物?他迅速伸手,将它从唇边拿了下来,握在手心,耳根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心里有点乱糟糟的。 落白见他终于接受了——哪怕是这种间接的方式——脸上立刻重新绽放出更加明媚的笑容,好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又从丝帕里重新拿起一颗最大、最饱满、完好无损的青梅,这次没有再喂,而是直接拉过莫林那只微凉且因紧张而有些僵硬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那颗冰凉的、圆润的青梅,稳稳地塞进了他的掌心。 “喏,这颗完整的给你!尝尝嘛,哥哥,真的很好吃!”他的指尖温热,带着少年特有的活力,触碰到莫林冰凉掌心的瞬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熨帖感,仿佛能驱散所有寒意。莫林发现,他的手好小,比自己还软乎乎的。 掌心中,那颗青梅圆润而冰凉,清晰地传递着落白指尖残留的、令人贪恋的温度。莫林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手中这抹与狼族压抑暗沉色调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青翠,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饥饿、好奇,以及那难以抗拒的、对“甜”的渴望,战胜了警惕。他像是屈服于某种无形的牵引,偷偷咽了口口水,然后迟疑地、极小幅度地低下头,就着手的姿势,带着点视死如归的架势,在那颗完整的青梅上,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咔嚓——” 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在他齿间迸发,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紧接着,一股清冽至极、带着山间灵气的酸甜汁液,瞬间充盈了他有些干涩的口腔。那甜味并不腻人,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微酸的清爽,口感清新而爽脆,如同一道温暖的溪流,势不可挡地冲散了他唇齿间长久以来残留的、来自狼族雪原的冰冷风雪气息,也奇异地、温柔地抚平了他紧绷一路的神经,以及深埋心底、不曾与人言的不安与孤寂。 好好吃!比想象中还要好吃一百倍!莫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里面闪过一丝孩童吃到美味时最本真的亮光。他甚至忘了维持冷酷的表情,下意识地又咬了一小口。 这是他八十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尝到“甜”的滋味。 而这陌生而珍贵的滋味,是一个名叫落白的落氏狐族少年,带着最纯粹的善意,有些霸道地、却又无比温暖地,强行塞给他的。莫林捏着那颗被咬了两口的青梅,偷偷抬眼看了看身边笑容灿烂的落白,心里默默地想:这个狐狸……好像,也没有父王说的那么坏嘛。至少,他给的果子,是甜的。 第5章 血色归途 狼族大军凯旋的号角,如同裹着血锈的钝器,沉闷地回荡在落霞川焦黑的天际。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气,早已渗透进这片昔日灵秀之地的每一寸焦土,每一道断壁残垣的裂缝之中。莫林独自站在狐族宫殿的废墟之上,脚下是烧焦的梁木与破碎的玉石,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渗出的温热鲜血与沾染上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灰烬混作一团,黏腻而冰冷。 他闭上限,那些画面便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狐帝落南燕手持断剑,浑身浴血,却依旧将年幼的狐族子民护在身后,直至力竭倒下时,那望向他的、复杂难辨的眼神;雍容华贵的狐后在穷途末路之时,决绝地自爆内丹,那瞬间迸发的刺目光芒与毁灭性的冲击,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撕裂;还有……还有落白。那双他曾无比熟悉的、盛着星光的紫色眼眸,在最后的对视中,是如何从最初的惊愕、茫然,迅速转为滔天的、刻骨铭心的恨意,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将他钉在原地,万劫不复。此刻唯一能安慰他的便是出征前一晚与母亲的会面,母亲所让他做的他都做了,这样应该能让母亲少一些失望吧……他不敢乞求狐族的原谅,可是他想让自己的心好受一些。 “殿下,王命:即刻班师。”传令兵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冰冷、僵硬,不带丝毫胜利的喜悦,如同敲响丧钟的铁锤。 归途,比来时更加漫长而煎熬。莫林蜷缩在颠簸的车辇角落,玄色铠甲上凝固的暗红血块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他不敢合眼,一旦闭上,便是尸山血海,便是落白那最后一眼。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精神的重压,还是让他陷入了半昏半醒的噩梦之中,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坠向更深的地狱。 当他浑浑噩噩地再次踏入狼族王庭那熟悉而冰冷的大门时,预想中可能存在的、虚伪的庆功场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凝滞、肃杀的气氛。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让他血液瞬间冻结的场景—— 就在王庭主干道的尽头,通往影城的方向,几名身着玄铁重甲的影卫,正拖曳着一条沉重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缠绕在他母亲——那位性情柔善、早已失宠被囚于偏殿的狼后——纤细而脆弱的手腕和脚踝上。她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头颅无力地垂着,银灰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地面上,被粗暴地拖行着,在那洁净的玉石地板上留下淡淡的拖痕。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素净的、洗得发旧的宫装,与周围森严冷酷的环境格格不入。 “母后——!” 莫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换下那身沾染着落霞川狐族鲜血与他自己无尽悔恨的铠甲,甚至来不及感受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让开!”他嘶吼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猛地向前冲去。迎面而来的侍卫试图阻拦或行礼,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撞开,踉跄着跌倒在地。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眼中只有那道被拖向黑暗深渊的身影。快一点,再快一点!他知道影城的规矩,那扇玄铁大门百年一开,一旦彻底关闭,除非狼王亲令,否则永世不得出,他甚至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让开!我要见父王!敢拦我,休怪我的刀不长眼!让开!”他一路狂奔,冲向狼族权力核心的象征——狼王正殿。胸腔因急速奔跑和极致的恐惧而火辣辣地疼,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气息。 狼殿门前,戒备比往日更加森严。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侍卫如同铁塔般挡在紧闭的殿门前,无论莫林如何嘶吼、威胁,他们始终岿然不动,眼神空洞,仿佛没有感情的傀儡。 “滚开!”莫林目眦欲裂,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断念”冰冷的寒光映照出他扭曲而绝望的面容。他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 “逆子!” 就在他准备挥刀硬闯的瞬间,狼王莫凛那森冷如冰、蕴含着滔天怒意的声音,如同惊雷般从殿内炸响,穿透厚重的殿门,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胆敢未经传召,带刀擅闯正殿!你想造反吗?!” 沉重的殿门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一道缝隙。狼王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阴影将他完全笼罩,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暴怒与杀意。 看见殿门打开,莫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断念”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石阶上。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父王!儿臣恳请父王开恩!”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那是极度恐惧与绝望下的本能反应。他知道父王最厌恶软弱,最恨人流泪,可他现在除了哀求,还能做什么?他就要失去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光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留住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巨大的恐惧、迷茫、悔恨,如同汹涌的海浪,将他彻底淹没,让他无法思考,只剩下最原始、最脆弱的乞求。他此刻的模样,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他甚至不顾尊严,用膝盖跪行着,踉跄地爬进那阴森的大殿。难过的海水淹没了他的喉咙和鼻子,让他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父王……求您了……求您收回成命……儿臣愿意代母后受罚,戴罪立功……做什么都行……再晚就来不及了……求您……” 他语无伦次,额头重重地磕在光滑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啪——!” 迎接他的,是狼王毫不留情、用尽全力扇来的一记耳光。声音响亮而清脆,在大殿中回荡。 莫林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只蜂在同时振翅,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脸颊先是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原本强忍在眼眶中的泪水,被这巨大的力量震得簌簌滚落,混合着嘴角渗出的血丝,滴落在华贵却冰冷的地毯上。 他被打得偏过头,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抬起泪眼望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他看到的,是一双比昆仑雪顶万年寒冰更冷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有冷酷、残忍,以及……一丝清晰可见的、针对他此刻软弱模样的浓烈杀意。 “废物!”狼王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极致的厌恶。 话音未落,莫林只觉得胸口猛地一阵剧痛,仿佛被高速奔跑的巨石狠狠撞上。狼王穿着玄金靴的脚,蕴含着狂暴的灵力,狠狠踹在了他的心口! “咔嚓——” 细微却清晰的骨裂声传入他自己的耳中。他整个人被这股巨力踹得向后飞起,重重地撞在殿内的蟠龙金柱上,然后又滑落在地,蜷缩着,像一只被随手丢弃的破布口袋。喉头一甜,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他玄色的衣襟和前襟。 狼王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什么肮脏的、碍眼的垃圾,连亲手用刀了结都觉得玷污了兵器。他嫌恶地皱了皱眉,对着闻声进来的影卫挥了挥手,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把这碍眼的东西拖出去!既然这么心疼他那不成器的母亲,就让他去影城门口守着!让他们母子团聚!” 剧烈的疼痛让莫林几乎昏厥,但“影城”两个字,却又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入他混沌的意识。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想要上前拖拽他的影卫,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每呼吸一次,胸口都传来钻心的痛,但他不管不顾,像一抹游魂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狼王正殿,朝着记忆中那个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偏僻而破旧的宫殿方向跑去。 他冲进那间布满灰尘、冷冷清清的偏殿,无视了周围侍从惊愕的目光,胡乱地从母亲旧日的箱笼里翻找出几件最厚实的、带着母亲身上淡淡馨香的毛皮披风,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点残留的温暖。 一刻也不敢停歇,他转身又向外冲去。奔跑的速度太慢,他索性化作狼形——一只尚且稚嫩、体型不算庞大的玄狼。他将那沉重的包袱死死叼在嘴里,不顾胸口断裂肋骨的剧痛,疯狂地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加持在四爪之上,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王庭最深处、那片终年被阴影和寒气笼罩的区域——影城,亡命奔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过他心中疯狂的呐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远处,那座通体由玄铁铸就、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黑色城池,在愈发昏暗的暮色中,逐渐显露出它狰狞的轮廓。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仿佛要吞噬掉世间最后一丝光亮。 不对! 莫林的狼瞳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瞬间冻结! 那扇巨大、沉重、刻满封印符文的玄铁城门,正在缓缓闭合!那沉闷的、如同地狱开启又关闭的轰鸣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不——!母后——!” 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狼嚎,放弃了奔跑,用尽最后的力量,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即将彻底隔绝他与母亲的大门。 “砰!” 他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已经严丝合缝的城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锋利的狼爪在冰冷的玄铁上徒劳地抓挠着,留下几道浅白的划痕。 “母后!是我啊!我是阿莫!开开门!求求你们开开门!”他变回人形,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拍打着那扇纹丝不动的巨门,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的哭喊。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尚未滴落在地,便被影城周围那极致的寒气冻结成细小的冰晶,挂在他染血的脸颊和睫毛上。 他不知道拍了多久,手掌早已红肿破裂,鲜血染红了冰冷的门扉。就在他几乎力竭之时,门内,终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是他熟悉的、母亲的嗓音,虽然每个停顿他都能感觉到母亲的吃力,但字字句句却都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强行压抑着的颤抖与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传我命令……殿下立刻起驾回殿!此生……此生不复相见!” 莫林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拍门的手停滞在半空。此生……不复相见?母亲……这是母亲第一次,用这样命令的、疏离的口气对他说话。 为什么? 巨大的痛苦和不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缓缓地滑倒在地,瘫坐在厚厚的、冰冷的积雪中。 门内,一片死寂。 狼后靠在冰冷的内墙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她听着门外儿子那绝望的、细微的呜咽,心如刀绞。她想再说一句“听话,回去”,想再叮嘱他一句“好好活下去”,可是她不能。任何一丝流露出的不舍与软弱,都可能成为拴住儿子的枷锁,让他徘徊在这绝望之地,徒增痛苦。她必须狠下心,斩断这最后的牵绊。 良久,门内传来守卫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 “人已经离开了。你不必再等了。”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落在莫林染血的肩头,落在他凌乱的黑发上,落在他空洞无神的眼眸前,仿佛要将他连同他的绝望,一起彻底掩埋。 影城,之所以是狼族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囚牢,不仅在于其终年的酷寒。此地的寒气非同一般,是由无数在此受刑、怨念不散的魂魄所散发的怨气,与极北之地的至阴之气凝聚而成。任何妖族,乃至仙魔,一旦被此气侵体,便会感受到灵魂与肉身被同时冻结、撕裂的极致痛苦,直至意识崩溃昏厥。而体内的修为,则会在失温昏迷时,自动运转,填补身体机能的损耗,让人再次苏醒,然后继续承受无休止的折磨,循环往复,直至修为耗尽,油尽灯枯。这是最残忍的酷刑。 唯一能稍稍抵御此地怨气侵蚀的,便是长期食用落霞川那棵古老青梅神树果实的狐族。神树蕴含的纯净灵气,天生与这怨瘴之气相克。可悲的是,那棵维系着一线生机、见证了莫林与落白最初约定的神树,刚刚在狼族的铁蹄下,被他亲手下令,付之一炬。 莫林垂着头,任由雪花将他覆盖成一个小小的雪堆。额角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裂开,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权势?地位?父王那永无休止的、带着杀意的认可?他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活下去吗?像母亲最后无声叮嘱的那样?可这样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从前,他就觉得命运待他极不公。以为在落霞川那十年的质子生涯,是命运终于开始眷顾他,赐予他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光亮。却不曾想,那短暂的欢愉,竟是为了此刻,给他更沉重、更彻底的一击。 不就是逼他去死吗?这条命,他给就是了。何苦……要为难这么多人?母亲,落白,狐帝,狐后……那些因他而死的、无辜的狐族子民…… 每年虔诚祭拜的狼族先祖,为何从未庇佑过他?哪怕一次?对这个冰冷、残酷、充满算计的世界,他有着太多太多的疑问…… 不过,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影城的门,不该关得这么早的……他明明,已经跑得很快了,快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为什么,什么都不对…… 为什么,所有他珍视的,最终都会失去……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与痛苦中,逐渐模糊、沉沦。那点不甘和疑问,也最终被这片吞噬一切的雪白与黑暗,彻底淹没。 第6章 雪中迷遇 玄铁铸就的影城大门,在莫林面前轰然关闭,那沉重的撞击声不仅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光亮。最后一丝从门缝中透出的惨白天光被彻底吞噬,如同他生命中所有的温暖与希望,在这一刻被完全剥夺。他跪在深及膝盖的冰冷积雪中,单薄的身躯在凛冽寒风中微微发颤,可那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如同雪原上那棵永不肯向风雪折腰的孤松。冰雪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袍,刺骨的寒气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无情地扎进他的骨骼深处,可这□□上的痛苦,远不及他心中那已冰封万里的荒芜与绝望。 “求父王……开恩,允儿臣……见母后最后一面。” 他的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这句话,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微弱却执着,然而这声音刚一出口,便被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撕碎、卷走,消散在空旷死寂的雪原上,得不到任何回应,也传不到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后。额角因之前重重磕碰在冰冷地面而破裂,渗出的鲜血尚未滴落,便已冻结成暗红色的冰晶,黏在他沾染着雪沫的睫毛和散乱的黑发上,像是不被神明垂怜的祭品留下的耻辱印记。 三天三夜。这个时间刻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记得如此清晰——母亲被那些冷酷的影卫用玄铁锁链拖走时前一晚,摸着他的头顶眼中充满了不舍,她将自己手上一支随身带着的手环取下交给莫林,这个手环莫林知道,从他有记忆起这手环就一直在母亲手上,但此刻,狼妃却将这镯子摘下,戴到了他手上。这镯子似乎有魔力,银色的镯身还泛着不属于它的金光。“阿林,再给娘抱抱。”狼妃轻轻搂过莫林,在短暂的紧紧相拥后,她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每次犯错时那样。正当莫林享受这温暖时,狼妃却压低声音在耳边对他轻轻说:“接下来娘说的话,一定不要有其他人知道,娘只说一遍,你听好——你手上的镯子注入法力后是明城的通道,必要时可用,但明城与影城不同,如果没有活下去的想法之人进不了明城,每个人进入明城到的地点也不一样,但明城可以保你活下去。活下去……”最后三个字从母亲口中轻轻的说出来,此刻成了刺穿他心脏的毒刺,带着母爱的温度,却让他痛不欲生。他也记得,落白坠下诛仙台时,那双曾经盛满璀璨星子、只会对他流露笑意的紫色眼眸,在那一刻是如何被难以置信的震惊、被背叛的尖锐痛苦充斥,最终如同摔碎的琉璃,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空洞、死寂,只剩下刻骨的恨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永生难忘。而现在,影城那扇仿佛连接着地狱的侧门微微开启,一个面无表情、如同石雕般的守卫走出来,用平板到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向他宣告了最终的判决: “王后,薨了。” 没有临终遗言,甚至没有一具可以让他凭吊、让他最后尽一点孝心的棺椁。那座吞噬了母亲的、通体玄黑的冰冷城池,如同最贪婪的巨兽,连一丝微小的念想,都不肯施舍给他。 世界,在他耳边彻底寂静了。呼啸的风声、簌簌的雪落声、甚至他自己胸膛里那颗还在机械跳动的心脏所发出的声音……全都消失了。万物归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将他紧紧包裹。莫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如同一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从深及膝盖的积雪中,一点点地站起身。膝盖处冻结的冰块因他的动作而发出细微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咔嚓”碎裂声,可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痛觉神经,仿佛都在那一刻彻底麻木、死去了。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扇冰冷的、象征着绝望与永别的玄铁大门一眼。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那里是狼族领地与未知荒野的交界处,是一片更加迷茫、更加没有尽头的白。他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行走,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足迹,不知方向,不问归途,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也许母亲早就料到了她的结局,明明这个镯子可以保她平安,可偏偏这镯子现在在他手里。莫林无法表达,他恨这个镯子,恨这场战争,恨他的父亲,可他什么也做不了,镯子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了。 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的白,疯狂地席卷而来,像是要将世间一切肮脏、痛苦、不公与罪恶都彻底掩盖、埋葬。视野所及,唯有茫茫一片,单调得令人发疯的花白,挤压着他的眼球,窒息着他的呼吸。他麻木地前行,积雪反射着天空惨淡的、毫无温度的天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凝成冰棱,可他连闭上眼睛躲避这强光都觉得是一件费力的事情。绝望,如同最浓稠、最黑暗的墨汁,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放弃。活着?为什么还要活着?至亲凋零——母亲死了,死在他无法触及的影城深处,因他而受牵连。挚友永诀——落白被他亲手逼诛仙涯,生死不明,恨他入骨。他被父王视为达成野心的工具、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他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给了他十年短暂的光明与温暖,却又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其彻底夺走,反衬得此刻的黑暗更加深沉。这世间,冰冷刺骨,残酷无情,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他甚至开始祈求,祈求这风雪再猛烈一些,再狂暴一些,将他彻底埋葬,与这无边的、纯净到虚伪的洁白融为一体,化作冰原的一部分,也好过独自一人,清醒地承受这噬骨的寒冷与啃啮灵魂的孤寂。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或许是又一个漫长的三百年。时间在他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身体即将被冻僵的时刻,那暴虐的风雪,竟毫无征兆地,渐渐歇止了。天空中,只余下一些细碎的、懒洋洋的雪沫,还在慢悠悠地飘洒,仿佛一场盛大葬礼后,零落的纸钱。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单调到极致的黑白世界尽头,他模糊的、几乎失去焦距的视野里,忽然闯入了一点微弱,却无比固执的光。昏黄的,摇曳的,像是指尖大小的一簇火苗,又像是寒夜里,最后一盏不曾被风雪吹熄的孤灯。是幻觉吗?是濒死前,大脑给予的最后一点仁慈的慰藉?还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引路灯?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了。身体遵循着求生的本能,他朝着那点光晕,蹒跚而行,用尽了这副残破身躯里最后的一丝气力。那点光晕在他涣散的瞳孔中逐渐放大,放大……那温暖的颜色,几乎要灼伤他早已被冰封的视网膜。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包裹全身的、久违的、让人想要落泪的暖意。噼啪作响的柴火燃烧声,带着一种稳定而令人安心的节奏,传入他的耳中。他费力地睁开沉重无比的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铺着厚厚、柔软兽皮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条粗糙却干净温暖的毛毯。不远处,一个用泥土和石头简单垒砌起来的壁炉里,橙红色的火焰正欢快地跳跃着,舞动着,不仅驱散了蚀骨的寒意,似乎也驱散了一些盘踞在他心头的阴霾。 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朴素灰色布袍、背影略显佝偻的老者,正背对着他,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陶罐,慢悠悠地熬煮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气息,说不清是药草的苦涩,还是某种清茶的芳香,又或许,两者皆有。 这是哪里?是死后的世界吗?还是……?莫林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真实的触感告诉他,他还活着。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喜悦,反而让他感到一阵沉重的疲惫。他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沉默地、依恋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只受伤的幼兽,贪婪地沉溺于这短暂偷来的、不真实的温暖与安宁之中,不愿醒来,不愿面对外面那个冰冷残酷的现实世界。 “既然醒了,就过来帮把手。”老者的声音忽然响起,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与平稳,他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那罐沸腾的汤汁,“把灶膛里的柴火,添一添。” 莫林没有动。他不是不想动,而是无法动弹。他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只余下沉重躯壳的雕塑,连转动一下眼珠都觉得耗费心力,思考于他而言,更是一件奢侈而痛苦的事情。他只想就这样躺着,直到永恒,或者直到毁灭。老者等了一会儿,并未因他的无动于衷而催促或动怒,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深沉,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的重量与沧桑,穿过温暖的空气,清晰地落在莫林的心上。他依旧没有转身,但那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却如同深山古寺中敲响的晨钟,一字一句,沉稳地传入莫林的耳中,撞击着他冰封的心湖: “孩子,雪埋得再深,也埋不掉想要破土发芽的种子。冰封得再厚,也冻不死等待时机、渴望重生的根。影城能困住肉身,却永远困不住一颗……真正想要活下去的心。” 老者的话语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给予他消化的时间,然后,说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 “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一切成空,再无转圜。但只要还活着,哪怕卑微如野草,渺小如尘埃,也能等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那一天,也能……看见你想看见的人。” ——“你想看见的人”。这几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如同寒冬里意外迸溅的火星,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撞进莫林那一片死寂、荒芜的心湖! 落白…… 落白他真的……彻底消失了吗?魂飞魄散,是他亲眼所见吗?诛仙台下,他搜寻了无数遍,确实没有找到任何落白存在过的痕迹,没有尸体,没有残魂……可是,没有找到,是否就意味着绝对的死亡?如果他真的死了,自己这三百年来的执念、愧疚、无尽的寻找,又算什么?一场可笑的自欺欺人吗?但如果……如果他还有哪怕一丝残魂,侥幸存于这世间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呢?如果母亲用生命换取的“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像行尸走肉般苟延残喘,而是为了等待某一个……重逢的可能呢?一股微弱却无比尖锐、带着灼热温度的力量,猛地刺穿了他周身的麻木与厚重的绝望坚冰!他倏然睁大了眼睛,深褐色的瞳仁里,那冻结了三百年的、密不透风的冰层,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蛛网般的裂痕!一丝微弱却顽强不屈的光,正挣扎着,拼命地从那裂缝之中透射出来! 他猛地从摇椅上坐起,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长时间未曾正常发声的喉咙干涩疼痛,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沙哑不堪:“老先生!您……您到底是谁?”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在他最绝望时刻出现,并给予他如此重要提示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老者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像是记载了无尽岁月的年轮,然而那双眼睛,却出乎意料的澄澈、明亮,如同雨洗后的湛蓝天空,深邃而平和,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处的迷茫与痛苦。他没有回答莫林的问题,仿佛那个问题本身并不重要。他只是用一块厚布垫着,小心翼翼地将陶罐里那温热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汤汁,倒进一个朴素的木碗里,然后,稳稳地递到了莫林的面前。 “喝了吧。”老者的声音依旧平和,“路还长。” 那汤色泽清亮,不见丝毫杂质,气味虽然寻常,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莫林看着老者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碗温热的汤,心中虽有万千疑问如同潮水般翻涌,却奇异地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信任。他不再犹豫,接过木碗,碗壁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温暖着他冰凉的掌心。他仰起头,如同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般,将碗中的汤汁一饮而尽。味道有些许苦涩,细细品味,舌根处却又泛起一丝奇异的回甘。 汤汁入腹,仿佛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流向四肢百骸。然而,与此同时,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困意,也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毫无预兆地向他袭来,这困意比影城外的风雪更加难以抵挡。他甚至来不及再追问一句,意识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迅速沉入了一片温暖而安宁的黑暗之中,失去了所有知觉。 …… 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狼族王庭那熟悉的、雕刻着狰狞狼头图腾的、冰冷而华丽的穹顶浮雕。 “陛下!您终于醒了!”侍从充满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您在离影城不远处的雪地里昏倒了,浑身冰冷,幸亏巡逻的卫队发现得早,及时将您带回……” 莫林用手臂支撑着,有些吃力地坐起身。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狼殿,躺在那张宽大却冰冷的床榻上,身上穿着干净柔软的寝衣,之前那身沾满血污和雪泥的衣物早已被换下。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环境,仿佛之前那温暖的篝火、那慈祥神秘的老者、那碗滋味奇特的热汤,都只是一场因为过度悲伤和寒冷而产生的、过于逼真而美好的幻梦。 他有些迷茫,当看向曾经装满母亲衣物的衣柜却发现里面除了两件他的衣裳已经空无一物时,他才后知后觉感觉到所有的痛苦好像都不是梦……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那碗汤带来的暖意,耳畔也依稀回响着老者那句如同箴言般意味深长的话。是梦吗?可那篝火的温度、那汤汁的味道、那老者的话语带来的震撼,感觉都如此真实,历历在目,刻骨铭心。不是梦吗?那为何他此刻会安然躺在狼殿之中?那位在他濒死之际伸出援手、言语间仿佛知晓一切的老者,究竟是谁?是偶然路过的隐世高人?是神灵的垂怜与点化?还是……如同老者隐约暗示的,他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棋局中,一颗刚刚被拨动的小小棋子? 他至今不知,那一夜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将他从彻底崩溃与自我放弃中强行拉回的现实,其真相究竟为何。但无论如何,从那一刻起,他眼中那早已熄灭、被绝望与冰霜覆盖的光芒,确实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顽强的火苗。这火苗虽小,却在接下来的三百年漫长而黑暗的岁月里,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飘摇,都再未曾熄灭过。它支撑着他隐忍,支撑着他谋划,支撑着他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孤独王路上,步履蹒跚却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