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复喧》 第1章 1 眼前的荒原延伸到天边,其间一条公路静静横卧,它独自承受着所有的距离,一如当年。 当年,他和谢禾雨重逢。 ——四年前—— 西子湖上初雪落,年关将至。 季复喧才料理完他母亲的丧事,目前还待在杭州处理一系列手续。 “不是说月底要去拍摄吗?这都二十八号了,你怎么还在上海?” 策划尖锐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刺过来。 季复喧皱着眉把声音调小,淡淡道:“我和越星传媒的合约暂停了,往后半年都没有拍摄计划,林姐你是不是打错了?” “嘶,是复喧啊。你最近……” 知道是他后,那头的声音瞬间柔和许多。 季复喧没打算听下去,说了句新年快乐后默默按下挂断键。 这位林姐一直想把季复喧挖到自己公司去,逮着机会就给他洗脑,不用听就能知道她的下文。 季复喧是一个千万粉丝量级的旅行博主。 从入行到现在,他的视频、图文内容已经发展到写一句文案还要符合甲方的产品调性的程度,严重偏离他做这个账号的初心。 加之在照顾病重母亲的三个月里,季复喧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产出。 所以他决定暂停和越星传媒的创作合约,给自己一个长假。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埋头整理遗物。 一本工作笔记里夹着的照片掉出,顺势滑落到柜子底。 捡出来才发现那是一张全家福—— 是他的录取通知下来之后去拍的。 季复喧考入了离家两千公里的四川警察学院,二老想到要与儿子长久分隔两地,不舍便涌上心头,当即就拖着他去拍全家福。 在拍完这张照片后不过两个月,意外发生了。 父亲殉职,母亲也被前来寻仇的歹徒捅伤。 再后来,原本幸福的家就只存在于这张照片上。 所以季复喧毕业那年没有参加公安联考,他害怕这个家再次破碎。 …… 旧物和老房子落了锁,不知道下次打开它们会是何时。 思绪游离,不知不觉中季复喧已经走到龙游路的尽头。 街口车辆络绎,北山街两侧的枯梧桐皆覆上一层薄雪。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招着手朝他走来。 这人的面庞随着渐渐拉近的距离清晰起来,居然是他高中的同桌山征行。 山征行上来就要揽季复喧的肩膀,被他躲了过去。 “怎么,不认识我了?” 说着,山征行就要跳脚,正式的装扮在这一刻显得吊儿郎当。 “那倒不至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今早,刚回学校讲了个话。我看你社交平台的IP属地在浙江,顺路来看看,这运气还真让我碰上你。” 山征行正准备像以前那样拍季复喧的肩以表感慨,季复喧见状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你躲什么,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没有,习惯。” 在搏斗中被抓住肩膀就等于把命脉送到敌人手中,虽然季复喧有一年多没有继续学习格斗术,但部分肌肉记忆尚在。 他当然不会一招把山征行制服,只是被人搭着肩会很不自在。 “行,不碰你。我记得你是学侦查的,后来怎么想到要去做自媒体?” “在我哥的公司帮忙而已。” “帮季越星那个不靠谱的,不如来帮我。” 季复喧没有接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实不相瞒,我这次回杭州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那你刚说去学校演讲算什么?”季复喧问。 “正说着呢,别拆我台,”山征行收敛笑意,正色道:“我在林芝的民宿,能替我照看一阵子吗?从春节到四月底,工资照付。” 二人在这不长不短的交谈中,走过北山街,行至白堤,踏上断桥。 落雪的湖面与苍白远山仿若一幅动态水墨图。 季复喧长久望着这幅水墨画,没有给出回答。 被冻得打颤的山征行在一旁上蹿下跳,一边说:“这儿的冬天怎么越来越冷?” “腊月穿西装,不冻你冻谁。” 山征行反问:“回母校演讲不该穿得正式点儿吗?” 季复喧无奈笑了笑,只说:“我答应你,去林芝。” 或许他需要到一个安静且不那么忙碌的地方调整心态。 一旁哆嗦的人正双臂揣怀,尽力直起腰背。 他上下打量着季复喧,狐疑道:“你不问我找你帮忙的原因?” “你要是想说早就告诉我了。” 其实把山征行朋友圈的内容整合一下,不难猜出他是要抽一段时间去陪她女朋友比赛。 “还是你懂我。” “这里风大,没什么事就回去吧,省得冻出毛病。” 山征行表示赞同,连寒暄都没有一句,马上顺着北山街小跑,不久便消失其中。 真是一点儿没变。 —— 把所有的证明和手续办完,日子已经来到腊月廿四。 季复喧把自己常用的那台单反挂在身上,一张机票就到了西藏。 显然,直飞西藏并不是个明智的举措。 前一周都有吃抗高反药物的季复喧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在落地林芝后的第三个小时开始头晕。 不过幸运的是,感到不适时他已身处观山小筑,也就是山征行的民宿。 喝下两支葡萄糖后,季复喧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敲门。 但他实在起不来,早上四点半就起床赶去萧山机场,现在正是需要补觉的时间。 “季复喧,综合评级:差。” 宣读成绩的人他并不熟悉,但无论何时他都能叫出她的名字。 谢禾雨,川警侦查系11届缉毒学的师姐。 “谢师姐?”季复喧疑惑望向她。 高台上的谢禾雨眉目冷峻,只扔下一句“不思进取”给他,转眼继续观察还在测试中的下一组。 “师姐!我不是!” 他用最大的声音向谢禾雨解释,下一秒便猛地惊醒。 原来只是一场梦。 窗外比日神山的轮廓已经被黑色天幕吞没,旁边的挂钟显示七点。 就在他醒后不过几分钟,敲门声再次响起。 义工小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喧哥你怎么了?” “没事,做噩梦。” 打开门才发现小范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很多,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 小范指了指楼下,问:“晚饭马上就好,需要帮你送上来吗?” “我稍微收拾收拾行李就下去,不用送,多谢。” “好,那你还需要抗高反的药吗?” 季复喧摇摇头,道:“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小范边下楼边嘱咐他有需要就叫他。 其实季复喧的头仍旧发晕,但让眼前这个不大不小的孩子照顾,他会十分不自在。 石锅中的鸡汤正沸煮着,热气携着香味扩到整个用餐区。 季复喧寻味而来,发现桌面上还有荞麦饼和两盘炒菜。 “都是你做的吗?好厉害。” 小范“嗯”了一声,神色淡然,顺手扯下旁边的围裙递给他。 “林芝特色石锅鸡,山老板特意让我给你准备的。” 山征行把准备在林芝开民宿这个计划告诉季复喧时,他提到以前到墨脱拍摄时没能尝到这道菜,心里一直存有几分惋惜。 没想到山征行这个不着调的还记得。 “你多少岁了?” “过完年十五。” 比他预想的年龄还小,季复喧叹道:“过完寒假还要去招人。” “这里地方小人也少,旅游旺季都不算特别忙,淡季还招人做什么?”小范不解。 “你回学校之后这里就剩我和张阿姨……” 季复喧的话被小范的一番解释打断:“喧哥你误会了,我已经在这儿干了一年多。因为年龄太小,山老板才我说是义工的。” 手中竹箸放在碗上,季复喧的表情当即严肃起来。 “你不上学吗?你的监护人知道你在这儿吗?去把你身份证拿出来!” 下一秒他拨通山征行的电话:“你要死啊!” 电话对面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骂得大脑宕机,半晌才冒出个:“啊?” “姓范的小孩,你从哪儿弄来的?” “小范他家里情况特殊……我这边有事,有空再说。” 话音落下电话就被挂断,再拨过去时对方已经关机。 小范端坐在季复喧对面,一直想说什么却没找到机会开口。 核对过他的身份证没问题后,季复喧看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他的户籍地就在八一镇,不太像偷跑出来的。 “我爹妈都在牢里,家里只有姥姥和妹妹,所以我必须出来赚钱。” 他没有答话,目光落在桌面上。 “要是不信,你可以去问一个叫谢禾雨的警察,我爸就是她抓的。我在这里打工她也知道。”小范一边嘀咕,一边拿回自己的身份证。 “谢禾雨?” “对。” 小范的普通话并不标准,所以季复喧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谢禾雨。 而且他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范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种情况我很难不多想。” 不大不小的年纪,对一切都似懂非懂。 走上弯路或是因一念之差就此断折的孩子有太多。 “没什么,以前还有住客以为我是被拐来的。”范围苦笑着。 两人话尽于此,倒没有很多不愉快,就是这场误会搞得两人都有几分尴尬。 夜雪不息,楼下的狗也吠叫一夜不停。 范围和季复喧都分别起来查看过,均没发现周围有异常。 —— 第二日清晨,整个窗外都映着天边亮色,白得刺眼。 季复喧被范围的叫喊声惊醒。 观山有客,午时至。 范围一大早便开始忙活,清扫门口和前院的积雪。 “谁在这里乱扔东西?真该立个标语……” 范围疑惑着拨开常青灌木丛,看清下面的东西后整个人在原地呆愣了两分钟。 蜷卧其中是隔壁的金毛犬——它脊骨处的毛发被血水浸透,冻结成一片——用扫帚推了推,冰块似的僵硬。 “隔壁”在这条路尽头。 因着金毛常来串门的缘故,那家主人才渐渐和观山熟络起来,做起了不算近的邻居。 范围连续打了几个电话给金毛主人,对方都没接通。 按理说这时候该起床了,范围纳闷道。 对此情况范围束手无策,调完监控后就上楼去把季复喧叫醒。 仔细观察过金毛的伤口后,季复喧猜测那是弹孔,而且创口不像是由猎枪常用的霰弹造成。 更像是手枪这类短射程枪械使用的子弹。 不过这仅仅只是他的猜测,毕竟有人持枪的可能性极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 第2章 2 监控视频显示金毛在一点二十二分时负伤而来,足迹与血迹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见。 不过多时,这些痕迹均被大雪掩埋了去。 久久联系不上,又无他事,季复喧亲自决定去找一趟金毛的主人。 它的主人叫刘辉,住在尼池路尽头的廉租楼里。 这栋楼是上世纪**十年代的建筑,外面有大块大块的墙皮脱落,里面昏暗狭窄的楼梯通向更为逼仄的楼道。 据楼下的老太说,三楼的住户只有刘辉和另外一家三口,所以没住人右侧的楼道里堆放了不少杂物。 楼梯口四仰八叉躺着一个漆皮被严重磨损的木箱。 而那些本应堆放好的杂物坍倒满地,乱的毫无章法,是有人打斗过的痕迹。 饶是白日,走廊也无比昏暗。 尽头第二间就是刘辉所在的303室,远远可见其门口的鞋架倒下。 身后有轻微的响动,转头望去是307室的门从里面缓缓打开。 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来,和季复喧对视不过瞬息就迅速缩回屋子反锁房门,唯余关门声回荡。 完全没给季复喧问话的机会,不过她的反应已经给出了答案。 这里不久之前发生过令人极其恐惧的事。 303的老式木门半掩着,时不时给出“吱嘎吱嘎”的反馈,一指宽的缝隙足以让人看见屋内景象—— 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头朝门口,挂在断裂的半张桌子上。 不,不是人,是尸体。 他的嘴因着重力微微张开,半睁的眼睛死死盯着季复喧。 303室进深三间,采光仅靠最里边那扇长度不足一米的窗户,被拉上的窗帘剥夺了屋内应有的大半光线。 季复喧起初没看清屋内的状况,把门整个推开后借着手机电筒才确定他已经死了。 “尼池路002号三楼303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请详细说明情况。” 简要说了发现尸体的前因后,季复喧决定暂时离开这里去吃点东西。 就在他转身前一刻,307的门锁轻响,依旧是刚才那个中年女人。 她探出头来,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季复喧,有些瘆人。 “你有什么事吗?”他问。 中年女人立刻缩回屋子里,“咔哒”一声,锁门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她兴许只是害怕。 所以季复喧等待警方到现场的时间里,退到楼下。 顺带在早点铺子吃了点东西垫着。 …… 观山小筑的金毛尸体作为物证,没过多久就和监控片段一起被警方带走。 季复喧从公安局回来之后,事情就这么翻篇。 整个街区依旧被春节的氛围熏陶,热闹喜庆。 —— 关于刘辉深夜死亡的传言,从那栋老楼向外扩散。 腊月二十八,也就是两天后,这些流言都传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张阿姨那里。 见着采购回来的季复喧,张阿姨放下手上剪好一半的窗花,赶紧过去帮忙。 一边问:“小喧啊,前天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猜到张阿姨要问刘辉的事,季复喧故意绕开话题。 “前天下午我把观山近两年的账理了理,发现山老板的亏损可以在拱墅区买一套房,除此之外好像没别的事。” 看张阿姨欲言又止,他继续问:“您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为什么开这家民宿吗?” 对方摇头,无奈笑了笑说山征行做事单凭一股心气儿,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刚看见院墙和花圃周围放了不少冰块,是要做什么?” “小范说这是当地过年的习俗,图个吉祥。”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直到季复喧把彩灯挂完,张阿姨剪完窗花。 想到范围今天回家,张阿姨突然问了句:“怎么没见你和孟姐联系?” 她说的孟姐,就是季复喧的母亲。 遂母亲的意愿,季复喧并未把她去世的消息告诉那些生前与她要好的人。 她的原话是,大过年的不要坏了氛围。 “吵架了?” “嗯。” “要是因为催婚吵架,那我站她那边,”张阿姨展开一张“福”字贴上玻窗,继续道:“我之前听孟姐说你连恋爱都没准备谈。” “嗯。” “那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嗯。” 季复喧只是一味地应答,根本没仔细听张阿姨在说什么。 他的注意力都在被机弹出的文章标题上“美好生活不‘毒’行……”引走。 第二次去公安局做笔录时,季复喧无意间听到句话,说刘辉在死前不久服用过苯.丙.胺.类药物,而后遭人殴打致死。 看见这标题时,他很难不联想到刘辉的死。 深夜闯入刘辉家中的人还未找到,而且这一片有不少药厂。 “怎么认识的?叫什么名字?” “同学,谢……” 话说了一半季复喧才回过神来,旁边的张阿姨还在等他说下去。 “阿姨,谢谢您关心。我想起来阳台上还有积雪没扫,先上去了。” “有喜欢的人就好,人活着总要有个挂念。” 张阿姨笑着,自言自语到。 —— 阴云在比日神山顶端徘徊不去,预示着今夜有降雪。 年前的最后一场雪,往往有封山的势头。 寒风夹杂着细密的雪片呼啸而过,一行从墨脱采风而归的年轻人赶在天黑前来到观山小筑。 六个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其中有个脸生的孩子身上没背负行囊,被搀扶着。 那孩子脸色惨白,仿佛下一刻便要就地倒下。 “你们要喝点热茶暖暖吗?” 张阿姨给几人办理完入住后问,心里总有几分不踏实。 为首的孩子回头,几人纷纷冲他点头。 “那就和之前一样,酥油茶和甜茶各一壶,谢谢阿姨。” 于是闲在一旁搭积木的季复喧被派去厨房展示他才学到的技术。 割下茶砖一角放入牦牛奶中煮至沸腾后五分钟,接着加入酥油、青稞粉以及少量食盐,最后滤出茶渣倒进破壁机,或充分搅拌成乳状即可。 店里做酥油茶通常用雅安黑茶,季复喧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砖与它空白的包装,并不清楚自己用的是什么茶。 紧接着又取下一部分去做甜茶…… 落雪簌簌,窗棂折角处堆出不甚均匀白色轮廓。 就餐区的雾气蒙住玻璃,窗外朦胧得像另一个世界。 热气腾腾的茶水入腹,暖意途径四肢百骸,几个年轻人的状态都好了不少。 除开那个一开始被搀扶着的孩子,此刻正意识不清地靠在沙发,脸上血色不添反失。 “他这是,生病了?” 递出最后一个茶碗,季复喧问。 问题一出,几个年轻人纷纷停下手上动作,他们都目光落在类似“队长”职务的那人身上。 为首的年轻人眉头紧锁,垂眸抿唇。 半晌都不予回复。 简短的六个字,悬停了温暖宁静的氛围,跟窗外的冷风突然入侵似的。 季复喧并非刻意破坏气氛,他只是单纯不想观山的客人在观山里出什么事。 “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说话吗?”为首的年轻人问。 听者点头,侧身为他引出去路。 “那个人叫沙棘,是我们在回墨脱的路上救下的。他可能有点精神上的问题,一直念叨要找到生与死的界点。” “我们是想把他送医院的,但是他死活不肯去,问他哪儿不舒服他也不说。” 季复喧揉了揉眉心,道:“介意我去和他谈谈吗?”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 “你好,我叫季复喧。” 沙棘闭着眼,没理会他。 见状,季复喧只能就着他的想法开启对话:“在你看来,什么是生与死的临界点?” 沙棘偏头,目光在季复喧身上停留几分钟。 是在打量他,打量这个像是待在象牙塔里没出世的青年。 “我在乎的人全都消失了,他们托举着毫无用处的我走到最后。” 沙棘答非所问,长叹一口气。 乍一听,这话像是在说深陷迷茫时的季复喧。 不同的是后半句,季复喧不会贸然否定自己的价值。 因为很久以前谢禾雨对他说,世界包容目之所及的一切。 你的存在,就是价值。 “所以你找临界点是为了再见他们一面,对吗?” 季复喧没有直接用空白无力的话语安慰他,只是在推导他想要的答案,用以解决问题。 沙棘点头又摇头。 “我想替他们去死。” “可你做不到。” “是啊,我做不到……” 沙棘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弱。 就沙棘的话语来看,他没有精神问题,只是遭受了他人生中较为重大的打击。 “他们在这世上总有未尽之事,你可以试着替他们完成。” 季复喧撂下话就要走出这间茶室,被正起身的沙棘叫住:“你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耽误你做生意,只是有点发烧。” 他“嗯”了一声,继续迈出步子。 “如果方便的话,能给我一些退烧药吗?” 话音落下。季复喧朝身后的人打了个表示肯定的手势。 —— 透光的窗户被暴雪晕去棱角,后院绕出一个光点闯入这寂静黑夜。 车停在双拥东路与巴吉路交汇处,“康林药店”四个字发出微弱的白光,这是附近唯一还没打烊的药店。 张阿姨说,它是最晚关门的药店。 台阶上的雪只有薄薄一层,看样子是不久前才扫过。 “什么鬼天气,雪都下到市区来了。” 店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埋怨,听起来年纪不大。 “你好,请问退烧药在……” “别动!” 冰凉的金属抵在他右侧太阳穴的位置。 与这触感同时出现的,还有机械轻微碰撞声,这轻响贴着他的头骨闯入脑内。 他不敢动弹,因为有一股时隐时现的火药味道往他鼻子里窜。 是枪。 且是几分钟前扣下过扳机的枪。 第3章 3 除了持枪的人,背后还有另一个人正用胶带缠捆着他的双手。 “你们这是干什么?” 季复喧尽量将语气放平缓,以免惹怒他们。 结果身后的两人用藏语交流得正激烈,根本没打算理他。 约莫三五分钟过去,东南角传出声响。 循声望去,才发现面前林立的药架竟将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还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他就被重重敲打在额角的枪口警示。 季复喧自觉脑袋并没有很大幅度地转动。 匪徒却不这么认为,粗犷的嗓音嚎道:“眼睛不想要了是吧?” 随恐吓而来的,还有腘窝处被人重重踹上的一脚。 右腿膝盖骨砸在地砖上,传出不小的一声闷响,季复喧控住不住平衡,整个人向前倾倒。 灰尘与雪水融合,在地板上斑驳无状。 即将面门着地时,匪徒从后面揪着他的衣领给他整个人拎起来。 紧接着,季复喧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蒙住他的眼睛。 撕扯胶带的声音响起,才知道匪徒是用黑色胶带在头上死死缠了两圈。 刚才吼他的匪徒拍了拍他的脸,说:“小子,你最好安分些,只要我们完事儿就放你平安回家过年。” “那我要做什……” 话没说完,一大团纱布就被硬塞进嘴里。 —— 晚上十点,整个小城安静得只有落雪声。 至于这条街上,偶尔会有一二车辆驶过,而后迅速重归寂静。 被扔在一旁的手机响起,季复喧听见有人拿起他朝着自己走来。 “想活命就好好说。” 那匪徒接通电话,按下免提,取出他嘴里的纱布。 电话里张阿姨的声音传出:“小喧,你怎么还没回来?” “就近的药店都关门了,我往远处找找。” 说完,季复喧咳嗽了两声。 “雪下这么大多危险,先回来吧,我待会儿去问隔壁邻居借。” “我先在外边转转,北边还没去过,帮忙照顾下沙棘,家里靠您了,乐乐他怎么样?” “乐乐?”张阿姨疑惑道。 在电话那头安静无言的半分钟里,匪徒踢了他一脚。 过后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出:“乐乐呕吐症状好很多了,哥你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啊。” “好。” 话音落下,电话被摁断,那团纱布被重新塞进嘴里。 在看不见任何东西时,听觉就会异常灵敏。 挂钟每走一秒“嘀嗒”一声,原本细不可察的声音现在竟有些吵嚷。 或许是因为这声音也可能是源于恐惧,季复喧的思绪被扰乱数次。 在闻见火药味的第一时间,他就开始猜想金毛脊背处的伤口会不会和这群匪徒有关。 如果是杀害刘辉的凶手,他们要做的就是逃跑。 结合这些匪徒劫持他后不勒索钱财不害命的反应来看,这群人有很大可能是要拿他当人质脱身。 可若需要人质才能脱身,情况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极其不利且紧迫的。 至少已经被警察盯上了。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思绪。 不过这次没有接通。 反倒是有一个老头的声音从东南角传出。 “老二那边准备好了,我们走。” 话音落下不久,季复喧就被猛地一下拎起来。 因为蹲太久失去知觉的双腿不受控制,一个踉跄摔下去。 不过所幸只是肩膀撞在药架上,没有整个人倒地。 两个匪徒在身后抓着季复喧的肩膀,指挥他的行走方向。 左右各一,右边的匪徒用枪抵着他的脑袋。 雪片落在脸颊,久久不融。 他试探着走下两级台阶后,寒风吹彻,脸上像被无数小刀划似的疼。 他每走一步,脚下积雪便吱嘎作响。 从身后的脚步声可以判断这一伙匪徒的人数大概在四到六个。 被挟持着走了大约二十米后,一行人在一段没有积雪的路面上停下。 与此同时,远处警笛声响起。 这一伙匪徒没有慌张,像是在意料之中。 这正好印证他刚才的猜想是对的,他们的确一早就被警察盯上了。 用枪抵着他的匪徒威胁他:“好好表现,只要我们能安全离开,你就不会死。” 季复喧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放我们走,不然的话,”匪徒拽了季复喧一把,而后继续喊:“我就让这个人给我们陪葬!” 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扩音器里的声音不太清晰。 季复喧只能勉强听出个大概,说只要保证人质的安全,可以放他们离开。 匪徒继续对他们喊:“两个小时后到尼木大桥救这个人。” 说完,季复喧就被推进车里。 右腿膝盖骨撞在座椅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难闻的气味源源不断地涌入鼻腔,加之车辆行驶得并不平稳。 季复喧只感到阵阵晕眩,一直默记的方向渐渐模糊。 不知走了多远,季复喧的意识几近消散。 匪徒们的说话声渐渐模糊,但他听清了一句“后边有尾巴跟着”。 不过多时,行驶中的车门大开,寒风刺骨袭来,季复喧被一脚踹下去。 滚了几圈后,像死尸一般横在道路上。 他还有一丝意识尚在,只不过他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除了贴在地面的脸早没了知觉,他还能感觉到鼻腔里隐约有汽车尾气混杂着血液腥味。 以及一双手,正在解开捆缚住他的胶带。 费力抬起眼皮,路灯昏黄的光亮有些刺眼。 暖色调的雪花飘飞,落在来人的肩上、眼睫上。 看着眼前的人,季复喧有过片刻愣神,那一瞬他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她好像当年在学校长阶尽头、路灯下的谢禾雨。 冷风又将他拉回现实,眼前的人问:“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和记忆里的不太相同,多出一二分冷肃和陌生。 “师姐,走……” 话还没说完,季复喧就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一声枪响。 后来,世界只剩纯白一片。 —— 仪器有节奏的嘀嗒作响,好像在演奏一首静默的曲子。 床头绿色的氧气瓶咕噜咕噜协奏。 天花板没那么白净,灰蓝色的厚重帘布垂挂床边。 看起来候在病床边多时的人抹掉脸上泪水,挤出一个笑。 “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吃点儿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 季复喧有些疑惑怎么是沙棘在这里,分明昨晚还要死要活的。 沙棘思索良久,半天没给出一句话。 季复喧的视线落在他身后墙上的老电视上。 电视里播放着新闻联播,左下角显示现在是腊月二十九晚上七点二十分。 “那个……我对不起,昨天要不是我让你出去就不会……” 沙棘蚊子似的在旁边嘟囔,季复喧一个字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 沙棘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郑重严肃的模样说:“季复喧,对不起。如果不是昨天我让你出去买药,你就不会遇险,责任在我,所以在你痊愈之前由我来照顾你。” 倒也不用这样,因为无论是谁需要他都会去的。 看着过度自责的沙棘,季复喧安慰道:“昨天那是极小概率的意外事件,你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我已经决定了,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沙棘说着就匆匆离开,还一边自问自答:“这个点儿还有值班医生吗?不知道,去看看再说。” 和沙棘说了两句话后,头脑清醒不少。 他反手去拿旁边柜子上的一沓检查报告,刚伸手就感到肩胛骨后方生疼。 这疼痛让昨晚的情景瞬间浮现在脑海。 黑暗、寒冷、疼痛、恐惧……还有最后暖黄色的雪花和谢禾雨,以及一声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枪响。 念及此,季复喧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的神色。 他连忙取下手指上血氧仪的夹子、扯掉氧气管,最后抓着护栏起身。 经过一阵短暂晕眩过后,穿着拖鞋就跑出病房,不知去往何处。 “请问昨晚和我一起来的人在哪儿?” “不好意思先生,你可能记错了,你是被送来我们医院后我们才联系家属的。” “那现场还有受伤的人吗?” “不清楚。” 除了值班的护士外,他找不到别的途径来获取昨晚的消息。 如果枪声不存在,那谢禾雨也是错觉吗? 问询无果,他只能折返回去,一路心不在焉,差点儿走错病房。 “季复喧,你怎么到门口来了?伤没什么大问题吧?”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连续的两个问题打断他的思绪。 单听这“热切”的关怀还以为两人很熟一样,但当季复喧回过头,看见的确实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我们认识吗?” 季复喧转身正视这来意不明的人,并持有几分警惕。 “这是我的证件,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配合我描述一下昨晚的情况。” 季复喧看了他的证件后,只说:“黄警官你好,我很愿意配合,但你现在进行询问好像不符合规定。” 询问案件被害人需要出示证明文件,另外至少需要两名司法人员同时在场。① “你说证明文件啊,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 季复喧打断他的解释,随便编了个理由拒绝回答:“我伤到脑袋了,昨天晚上的事记不太清。” 看他还想发问,季复喧右手做出送客的动作,并表示:“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 “没关系,”他笑盈盈地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又突然折回来说:“听说昨晚我的一名同事中弹,现在还在这医院的急救室里没醒,你可要小心那伙人伺机报复,下手歹毒非常。” 此话一出,季复喧愈发觉得这人不对劲。 伤亡情况是能对外说的吗? 看着那人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季复喧心中疑窦丛生。 他话里“受伤的同事”会是谢禾雨吗? 季复喧希望这话是假的,因为无论是谢禾雨还是别人,都不该承担因他的误闯而遇险这一后果。 就季复喧的私心而论,自始至终他都希望谢禾雨平安。 这比能再次见到她重要千万倍。 夜雪寒风中遇见的、如春日暖阳的谢禾雨,一定是幻觉。 他想。 ①:参见《刑事诉讼法》第124、127条。 《公安机关执法细则》(公通字[2016]18号)27章。文中的背景时间在2018年末,适用上述版本,现今适用(公通字[2024]7号)版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3 第4章 4 “右侧膝盖骨轻度骨裂,多处软组织挫伤,这些都是小问题,”医生一边给季复喧解释基本情况,一边把沙棘手中的那张头部CT影像片拿过去,继续道:“主要的是你颅内有淤血,根据出血位置和淤血面积来看,不建议手术。” “那还有别的治疗方法吗?”沙棘比病人自己还紧张,率先问到。 医生摇头,说:“出血少但位置特殊,动手术的风险比淤血本身大,而且它有一定概率能自己散掉。” “那要是散不去呢?” “随着年龄增长,可能会出现持久性的记忆障碍。” 沙棘一时失语,回过头却不敢直视季复喧的眼睛。 医生见状,补充道:“不过还有一项最关键的检查没做,现在还下不了结论。记忆障碍只是就类似医案猜测,你们不要过分忧虑。” 季复喧点头,表示自己现在状态挺好,除开头晕没有别的不适。 沙棘背对着他,把医生送出门去后一步作三步地折返回病床旁坐下,长久沉默着。 “昨天那只是一个意外事件,和你没有太大关系,你不用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这是季复喧第二次向他解释,不过沙棘还是没听进去,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要对他的身体损害负责。 眼瞧着拗不过他,季复喧只能绕过这个话题让他去打水。 在沙棘离开的间隙里,山征行来了电话问他的情况并劝他回去。 “那边的环境不比杭州,医疗条件也差,你要不先回去养病,我安排人照顾你。” 季复喧没有丝毫犹豫,果断拒绝。 他说:“这边挺好的,而且我的伤不严重,在观山帮忙绰绰有余。” 这话属实有几分违心,冬季的林芝并不宜居,季复喧没有感觉“挺好”。 但他乐于待在这里,一是清净、自在,二是帮忙这件事没有待两天就走的道理。 此外,他在等待一场重逢。 “那好吧,有需要就跟我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电话挂断,他总觉得山征行还有些话没说出口,话里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 不过他没有深究,因为山征行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总不把话说完。 —— 年关的医院寂静无人,特别是夜里,一声咳嗽都能回荡许久。 沙棘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声声分明。 放下水壶,他顺手拿起果篮里的梨冲季复喧晃了晃,并问:“你吃不吃?” 季复喧摇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蹦出一句:“一直没有问你怎么样了,你还好吗?” 沙棘手中动作一顿,原本削成长条的梨皮当即断裂。 他疑惑:“我没什么事啊?” “看昨天你状态不好……” “我没事,就是心情不好加上有点发烧,”简单两句话解释过去后,沙棘话音一转:“倒是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喊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对此,季复喧没有一点儿印象。 “挺好一名字,像春天的雨,润泽万物。” 沙棘给出提示,季复喧仍然摸不着头脑。 “澍雨润禾苗,谢禾雨。记起来没?应该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能讲讲吗?” 真的在喊她的名字吗?季复喧暗自思忖。 正准备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时,电话跟及时雨似的响起,把那等待答案的人唤走。 “先暂停,等我取完晚饭回来你再说。” 沙棘离开后,病房里静得只剩他的呼吸声。 等待答案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讲讲。 该从哪里开始讲? 或许是2013年,开学典礼上第一次见到她时。 他作为新生,在台下遥遥望着台上正在讲话的同系学生代表谢禾雨。 那天整日晴朗无云,偏偏她讲话时阴云骤聚,一道闪电破空,暴雨如注。 面对突然袭来的暴雨,她没有中断演讲,仍然站在原地。 她喊出那些关于生命、热血、责任、勇气的话语,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那时父亲刚刚殉职,季复喧正淋着人生中最大的一场雨。 雨中世界茫然。 她的呐喊,是他辨明的唯一方向。 可是,他又凭什么去讲呢? 谢禾雨对他很重要,但谢禾雨和他不过匆匆见过几面之缘。 她应该连他的名字都不会记得。 所以当沙棘回来时,季复喧斩钉截铁地说是他听错了,自己不认识叫“谢禾雨”的人。 “是吗?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沙棘知道季复喧不想说,于是就此打住,没再继续问下去。 —— 今夜没下雪,远山苍白的脊骨撑起这方黑色天幕,几点黯淡星光闪烁其间。 大地有稀疏灯火与之呼应,聊以慰籍漫长寒夜。 被月色穿透的玻窗生出霜花,一簇一簇,缓缓延展到季复喧眼前。 他的眼眸里映有无边夜色,以及无际忧思。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亮起的屏幕上显示许多未读消息。 都是一些应时的寒暄和祝福。 置顶的聊天框里还是去岁的除夕有来有回的两句“新年快乐”。 他想一如往年那样,给谢禾雨发出一句看似极不经意的新年祝福。 才认识谢禾雨时,微信还没普及。 因为一次校内活动,他得到了谢禾雨的联系方式——这个在毕业之后经常保持离线的企鹅账号。 输入框弹出,但他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迟迟不落。 如果收到回复,就说明她没事。 可是没收到呢? 在输入一大段文字后又删得连符号都不剩,如此往复,纠结不定。 最终,季复喧还是决定只发出一段简短且模式化的新年祝福,并在句尾注明自己的祝福并不刻意。 但这好像显得更刻意。 季复喧思索字句的间隙里,已经手滑误触了发送键。 但没时间给他撤回,因为谢禾雨回复了。 蓝色聊天框:新年快乐!祝你顺遂无忧,平安健康,事业有成。(群发消息,不用回复) 对方正在输入中…… 亮起的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这么发祝福是有什么KPI要完成吗? 亮起的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也祝你新年快乐。 22:14:53,2019/2/3 亮起的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之前都是除夕夜发,今年怎么早一天? 季复喧的手微微颤抖,无比紧张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没事。 蓝色聊天框:我记错时间了。 两人的聊天就止于此。 季复喧不再多问她的情况,自认为这算是过分打扰。 长夜无声,凉月作陪。 这样足够了。 —— 除夕。 一大早就有两名警察来询问。 之前刘辉死亡的案件里,也是制作笔录的也是他们。 了解完情况后,两人收起笔记本和记录仪。 “我们有另外一个问题想问你,和你被绑架这个案件没关系,所以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季复喧点头,等他们发问。 “事发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可疑的人找你?” 季复喧思索片刻,回答:“非要说的话,昨天傍晚有一位姓黄的警察找过我。” 两人相视一眼,问:“他找你做什么?” “询问前天晚上现场的情况。”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一个人来,只有证件没有证明,我没回答。” “谢谢配合。”两人说完就准备走。 季复喧叫住他们:“请等一下。我想问现场还有受伤的人吗?” “现场被劫持的只有你一个人,怎么会有其他人受伤?” “我的意思是,救我的谢警官,她有没有受伤。” 两人犹豫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认识谢队?” “同校师姐。”季复喧答。 “谢队她……” 警察甲脱口而出的话被警察乙打断:“她没事,你不用担心。” 两人离开,季复喧一个人在病房中忐忑不安。 难怪昨晚和谢禾雨聊天时感觉怪怪的。 他这才恍然大悟,谢禾雨有一个习惯,在学习和工作期间完全断网断联。 她前天还在执行任务,昨天怎么会立刻回复他的消息!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再发消息给谢禾雨。 8:26:02,2019/2/4 蓝色对话框:师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灰黑色的头像没有亮起,长久静默着。 回来的沙棘正巧撞见在病房走来走去的季复喧,放下药后立刻伸手去扶。 “医生说你最近一周不能起来走,快回床上坐着。” 季复喧被挪到病床上,沙棘跟他说话他完全没反应。 见季复喧心不在焉的样子,沙棘上手掐了一把他的胳膊。 “嘶——掐我干嘛!” 沙棘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刚那俩警察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今年除夕得在医院过,有点……” “早说啊,我过会儿就开车载你回去。” 沙棘长吁一口气,刚才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还以为他是遭遇绑架后留下了应激障碍。 —— 于是沙棘在他的几项治疗做完后,利索把他载回观山。 那一队孩子都留在观山过春节,热闹非常。 需要准备的很多,但众人都在忙活。 最后交给季复喧的只有调甜酒,沙棘扶着他坐在休息区,并搬去青稞酒和蜂蜜。 几个孩子路过休息区见着季复喧回来了,都会问一句“感觉怎么样”“好点没”。 除开张阿姨,几次路过都没有言语。 季复喧很是奇怪,认为自己没有做什么让她生气的事。 随即拦住一个孩子问是不是近两日店里有什么事发生。 那孩子摇头,说季复喧藏头诗式的求救信息是被他听出来的。 除夕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除了张阿姨。 她在所有人散去后,一个人孤坐在阳台凝望夜空。 远山时而有烟花升起,腾空片刻后炸开,璀璨天际。 新的一年,总有些旧事不能过去,总有旧人难忘。 —— 时间来到正月初五,医生通知季复喧可以出院。 沙棘办理手续回来说,办公室里几个医生在讨论转院来的病人。 “这有什么奇怪?”季复喧问。 沙棘往他身边靠了两步,压低声音说:“那人身上是枪伤,医生说子弹差点打中心脏。” “这么危急的情况转来这里?” “是脱离危险了转回这里,这里怎么可能解决得了。” 沙棘话音落下,他只觉脑袋里“轰”地一下。 半晌才回过神来:“所以说,她是在这里受伤的?” 沙棘点头:“和你出事好像还是同一天。” “她在哪里?带我去。” 季复喧双手抓住沙棘的肩,情绪激动道。 “我哪儿知道人家在哪儿,你认识还是咋的……” 沙棘话没说完,人已经跑没影儿了。 膝盖骨裂了还跑这么快,不会真的认识吧?沙棘不由得琢磨起来。 谢禾雨在正月初二晚上回复了他腊月二十九的消息—— 21:17:43,2019/2/6 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怎么突然这么问? 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我没事。 10:47:26,2019/2/9 蓝色聊天框:听说你在西藏,那边环境不好,所以问问。那天表达有点欠妥。 10:49:31 像素风头像:这样啊,其实西藏挺好。 像素风头像:那你怎么样? 切出聊天界面,关掉手机。 面前的病房门虚掩着,他轻轻叩响。 “进。” 说话的人明显很虚弱,声音小得仿佛连说这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推开门,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季复喧站在病床前,却没敢立刻抬眸看她。 只说:“多谢师姐关心,我很好。” 第5章 5 面前的人靠坐病床上,颧骨凸出,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此时的谢禾雨,与他在雪夜里仓促一面见到的,判若两人,俨然是与死神有过一场殊死搏斗。 看见他的第一眼时,谢禾雨的神情里透露出几分诧异。 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她略有不确定地问:“你是,季复喧?” 如料想的一致,谢禾雨对他几乎没有印象。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足够把一个从自己生命中路过的、无足轻重的人忘干净。 这很正常,他安慰自己。 换作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哪位师弟或是师妹的入团申请书上签过字。 “好久不见,难得师姐还记得我。”他打趣到。 “说实话,名字和脸有点对不上,”谢禾雨抬手指了指他的右后方,继续玩笑道:“再过些年,说不定就真的把你们忘了。” 目光顺着谢禾雨手指的方向而去,三四把椅子整齐排列在墙边。 季复喧随即去拎了把椅子到病床边坐下,转身时瞥见在门外做口型催促他的沙棘。 “师姐你的伤怎么样?” 谢禾雨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波澜不惊道:“脏器没有很大的损伤,只是骨头断了,过两个月就能恢复。” 季复喧半信半疑:“真的?” 听者“噗嗤”笑出声来,问他:“我骗你干什么。” 门外传来两声轻咳打断两人的交谈,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季复喧面前走过,极其没礼貌。 并且他殷勤关切谢禾雨的样子让人非常不舒服。 “又见面了,黄警官。” 季复喧特意咬重了“警官”两个字。 如果季复喧不出声,这位黄警官恐怕很难注意到身后还有一个人。 不过即使听见了,黄警官也仅仅是回头冲他一笑,以示尊重。 等黄警官再回头时,刚才一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谢禾雨突然开口让他滚。 “怎么一见面就动气啊姐姐?” 语罢,他就嬉皮笑脸地滚了。 季复喧总觉得这人的话语里带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还有谢禾雨刚才的眼神,像是要将这人就地凌迟一般。 在这人来之前还有说有笑的两人此刻都阴着脸,季复喧是纯粹讨厌这个人,谢禾雨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他本名黄景秋,无业,是一家药厂老板的儿子,”谢禾雨话音一顿,不再多说,嘱咐他:“总之,他不是个好人,尽量避免接触。” 季复喧点头,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没再继续问下去。 因为继续问下去只会让谢禾雨为难,而且就算他知道也解决不了问题。 “对了,你刚才叫他黄警官是怎么一回事?” 思绪被拉回,他答:“黄景秋来问过我被绑架那晚的情况,还出示了一张假的证件。” “假的证件?” “对,如果立案拘留……”① 谢禾雨打断他的话:“你就当作不知道。” “嗯?哦。” 稀里糊涂地应答之后,是季复喧长久的沉默。 两人言尽于此,空气冷寂,不知如何回温。 直到一位护士进来为谢禾雨换药,打破这氛围,季复喧才找到机会道别。 起身欲走时,却不料小臂被拉住。 顺势回眸,是谢禾雨示意他俯身,有耳语二三。 “我被人盯着,你出去之后注意安全。另外,不要再来见我。” —— 回观山的路上,沙棘几次想要活跃气氛,都被季复喧的不理睬降下温来。 沙棘性子直,看他不搭理自己,就更想要问个明白。 “你遇到啥事了?搁这儿闷着当吉祥物干啥?” 吉祥物仍旧闷着。 沙棘继续找话题:“那是救你的警察啊?你说你空着俩手进去合适吗?改天你拎点儿东西,去好好感谢人家。” 原本是要当面表示的,但话赶着话哪儿来的机会让他说。 吉祥物想。 而且他着急闯入、什么都没准备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去致谢或者致歉的。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倒像是去奔丧的。 吉祥物提出论点:“你说,要不我去照顾她?” 吉祥物分析论点:“她受伤是因为救我,我去照顾她理所应当。” 主要是临走时谢禾雨对他的叮嘱,让人惴惴不安。 境况更危险的分明是她。 “这话咋这么耳熟呢?” 沙棘纳闷,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考虑足足两分钟后否定了季复喧的想法。 一个才从医院出来不到半个小时、被他照顾一周的病人,现在准备去照顾别人。 没什么毛病,但听起来很怪异。 “那个,我只是建议,去不去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沙棘补充到,语气突然正经起来。 “你应该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况且……我不想错过。” 谢禾雨是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是曾两次拯救他生命的人。 “把你送回去之后我也要回家了,”沙棘不自觉放慢车速,嘱告他:“无论如何,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脑袋里的淤血一定要定期去复查。” 季复喧被他突如其来的告别打得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仅仅一周相处,真说分别时竟还有些许不舍。 “回家?” “嗯,回上海。那些未尽之事,变成未来的事了。” 初见时萎靡不振的人,就要去拥抱自己的生活。 真好。 想到这里,季复喧倍感欣慰。 十几分钟的车程,漫长而短暂。 路的尽头是观山,路的起点也是观山。 —— 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夕阳爬进小阁楼,没待多久又默默溜走。 张阿姨怀里的老相册就是从阁楼的杂物里翻出来的。 从大年三十到现在,一连看了五六天都看不腻,经常翻着翻着就开始抹眼泪。 小范把这件事悄悄告诉季复喧。 但他知道后不仅没有做出任何解决办法,还对小范说:“张阿姨有自己的事,我们不打扰就是最好的办法。” 范围又例出一些异常的地方,比如大年初一有转山的习俗,年年都会去的张阿姨,今年没有。 听完,季复喧眼里隐有泪光,仍然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张阿姨为什么悲痛。 季复喧出事那天,张阿姨最先联系的就是他母亲,后来联系到季越星才知道他母亲、她的好友重病过一场,并因此离世。 —— 观山近几日无客,没什么事情需要做。 以免张阿姨看见自己就思及旧友亡故这伤心事,季复喧打过招呼就在第二日一大早去了医院。 叩门过后,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陌生面孔。 她年龄略小,感觉才毕业不久的样子。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说着,她后退一步,略带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拎着早餐和补品的人。 “我来看望然后照顾住在这里的病人,”季复喧往里边瞟了一眼,继续道:“我叫季复喧,麻烦你和她说一声。” 话音落下,关门带起的空气扑打在他脸上。 季复喧心中泛起嘀咕,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让他进去。 在门口站了约莫有五分钟,季复喧背后生出阵阵寒意。 就好像是某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借着弯腰放下手中东西的动作,季复喧得到机会观察周围。 余光里闪过一个带着棉线帽子的男人,他靠在楼层角落的一人宽的圆柱上,并在季复喧起身时揣着手往消防通道走。 “进来吧。” 再次开门时她身上搭着包,像是准备离开的样子。 果然,季复喧还没踏进病房,她就说:“我先回去上班了,有事打电话,多谢。” 说完人就没影儿了,病房里只剩冷到冰点的气氛。 季复喧放下手里的东西后,走到床尾向谢禾雨深深鞠了一躬。 他注视着谢禾雨的眼睛,言辞诚恳:“师姐,对不起。” 那双眼睛比昨天有神,谢禾雨表情严肃,未有一语,只在静静等待他的后文。 “如果不是因为救我,你就不会受伤。”话越往后越听不清,季复喧不自觉地垂下头。 “我受伤是因为那伙DU贩放的冷枪,你自责个什么劲?而且无论被劫持的是谁,我都会跟上去……” 季复喧知道谢禾雨要用“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把他打发走。 “自责在先,感谢随之,”季复喧率先打断她的话,然后鼓起勇气说:“但我来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想保护你!” 这话一出,两人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同时顿住。 季复喧找补的话刚想出口,谢禾雨就质问他:“你觉得我告诉你这里危险,是为了让你来逞英雄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季复喧觉得谢禾雨好像被他气得不轻。 但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不是。可是师姐,我来都来了,而且早餐快要凉了,这是我一大早就起来做的。” “你还委屈上了是吗?我说你……” 季复喧壮着胆子把一勺粥塞到谢禾雨嘴里,用以堵住她源源不断的批评。 然后立刻松手,颤巍巍道:“师姐你还是自己来吧。” 谢禾雨闭上眼,深呼吸十几次后平静下来。 季复喧静静待在一旁,不敢吱声。 昨天没赶上更新,自罚一个he番外,完结后写。 —— ①参见《人民警察法》第36条,《治安管理处罚法》51、52条。 ps:作者对公安实务工作的细节不太了解(没有实习经验,只知道条文),有误见谅,烦请指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