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璧(1v2)》 第1章 第1章 家国破 嘉州破了。 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 曾经繁华富庶,人流如织的蜀中,如今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插满箭矢的尸首,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风过处,全是皮肉焦糊的气味。 城墙之上,象征乐山王的“谢”字王旗已然残破。 一队残兵护卫着一名缞麻重孝的女子,正沿着岷江岸边的崎岖小径,向北疾行。 不知多少个日夜,谢云姝身上的孝服已被沿途荆棘刮得褴褛。 “袖袖,走!”父王最后的声音嘶哑,混着刀剑刮过骨头的声响,“去北燕,找萧晏……他会为你、为蜀中…讨回公道....” 自周室衰微,皇纲失统,天下便陷入群雄割据的乱世局面。乐山王谢蕴凭借蜀中天险与仁政民心,在此称王建制,本是乱世中一方净土。 奈何周室余威犹存,竟以“讨逆”之名攻入蜀地。 曾与父亲歃血为盟的公孙袭却见利忘义,临阵倒戈,打着“振兴周室”的旗号号令各方诸侯围剿蜀中。 为了给城中妇孺撤离争取最后的时间,父亲亲率死士断后,身中数箭,犹自拄剑立于城头,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结局,依旧于事无补。 “父王....”她泣血的声音被狂风卷散,那个曾经屹立如松的身影如山崩般倾颓。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留一双眼窝深陷的眸子,黑得骇人,映着身后故土冲天的火光。 自从他们突破嘉州围困北上,公孙老贼派出的杀手便如影随形。这一路,过剑门,穿米仓道,渡汉水,百余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副将李忠和三五亲卫。 李忠的左臂软软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胛蔓延至肘部。伤口留着脓血,触目惊心。 他喘着粗气,却仍紧握着一把卷了刃的横刀。 “李叔,你的伤……”连日奔逃和心力交瘁,已让她玉容憔悴,唯有一身骨气还硬撑着。 “无妨。”李忠警惕地扫视着山林,“女姬,穿过前面那片林子,就是北燕地界了。萧家的哨卡应该不远。”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谢云姝,眼神复杂:“只是北燕内部宗派较多,如今蜀中失陷,他们未必乐见萧家出兵…” 谢云姝指尖掐进掌心,她何尝不知。 若能得萧家铁骑南下,公孙老贼确实不足道哉。可一年前北燕的军队打到江左,过了置厝,离蜀地边防不过十里路程,萧晏也没来登门拜访。 可见光阴流转,谢萧两家情况早已今非昔比。 此去北上,说的好听点是去请她的未婚夫出兵援助,实际上,是不是自取其辱还不一定。 可蓉城之困迫在眉睫,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要试一试! 这时—— “女姬,小心!” 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副将李忠她拉至一块巨岩之后,整个身形死死地护住她。几乎同时,数支弩箭破空而来,笃笃钉在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 谢云姝惊魂未定间,数十名黑衣死士如鬼魅般出现。 他们刀光凌厉迅速,令人丝毫无反应之机,仅存的几位亲卫顷刻间倒下。 “女姬,走!” 李忠嘶声厉喝,几人复行不过百步,脚下的路却戛然而断。 前方,竟是一道悬崖。 两峭之间,湍急的水流犹如蛰伏的巨兽在底下奔腾咆哮着。 而那唯一横跨两崖的吊桥,早已残破不堪,只余几根腐朽的绳索在风中摇晃。 这时,李忠身影猛然顿住,他闭了闭眼,白发飞扬。 然后他将一个浸透鲜血的包袱塞进她怀中。 粗布散开一角,露出一把刻着“萧”字的短剑,和半块作为婚约凭证的龙凤玉佩。 “女姬,带着这信物快走,蜀中的未来就托付给你了!” 老将的声音嘶哑如裂帛,那双布满厚茧的手轻柔而决绝地推了她一把,他随即转身,苍老的背影如山岳般迎向追兵的马蹄声。 谢云姝下意识地摇头,唇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不…” 下一秒,谢云姝瞳孔睁大,只见李忠被数把长刀同时贯穿身体,他朝着追兵发出最后的怒吼,直至气绝。 “女姬,活...活下去...” …… 落水那一刻,水流强烈的撞击似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给拍碎。她咬着牙,借着夜色和水流向下游漂去。 “再追下去,就到北燕地界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喊杀声渐息。 入了北燕地界,天气斗转严寒,刺骨的河水浸透了衣衫,夜风一吹,寒意如同细针,直往骨头缝里钻。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旷野,无边无际。 饥饿像一头野兽疯狂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谢云姝几次都近乎昏厥。 可只要一阖眼,面前就是一片流不尽的血海… 不行! 蜀中父老还在叛军铁蹄下呻吟,怀骠将军卫期率领三千守卫,依旧在死守蓉城。母亲和弟弟,还在等着她搬来救兵。 她绝不能倒下! 谢云姝牙关打颤,全凭着一股不肯熄灭的心火,在黑暗中一寸一寸,艰难地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远方的城关终于在夕照中显出巍峨轮廓,是北燕! 暮色四合,斜阳将云层染成一片殷红,如血如荼地泼洒在天际。 苍灰色的城墙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暗金,沉默地矗立在北燕的边境线上。 城楼下,“蓟州”二字在残阳中映入眼帘。 蓟州,是北燕的都城。 此时虽已近日暮,等待进城的商旅队伍依旧排成了蜿蜒的长龙,人声混杂着驼铃。 一片喧嚣中,一个踉跄身影格外醒目。 谢云姝衣衫褴褛,满身尘土,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缕意志,在暮色中将身躯一寸寸挪向城门口。 “站住!” 忽然间,寒光一闪,两柄长戟交叉拦在她面前,守城士兵睨着她狼狈的模样,想当然地将她认作了贾鲁逃荒而来的流民。 他们的语气十分凶横,如临大敌,“自昨日午时起,北燕城中已不再接收贾鲁的流民。” “滚远点!” 士兵下手去推,动作十分不耐烦。 谢云姝被一推,重重瘫倒在地,尘土呛进口鼻,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强撑着抬起脸,望向为首的兵士长,嘴唇干裂翕动,“我是…我是萧晏之妻。” 声音微弱如游丝,却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 士兵没听清,抬脚就要踢去。兵士长却瞳孔一紧,猛地抬手:“住手!” 四周霎时一静。 萧晏——北燕三族之中最如日中天的萧氏少主,年少成名,战功赫赫。他的名字,在边境线上,便是半面旌旗、一道雷霆。 谁人不晓,谁人不惧? 这么说来,萧少主五年前好似确实有过一次婚约,只是对方是谁,萧家并没有透露。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快步上前,俯身仔细端详起面前这个形容狼狈的女子。 可不过片刻,他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来人!将这冒充萧少主之妻的细作拿下,就地格杀!” 谢云姝心头一紧,“官爷为何不信我?” 兵士长的眼神冷如这塞外风霜,“哪个世家贵女会像你这般发如枯草、肤若糙砾?你掌心厚茧分明是常年握剑所致,还敢冒充萧少主之妻?” 谢云姝暗自叫苦,身为乐山王之女,她从小爱习兵书,常随父亲考察各城地貌风水,疏于仪容打扮。 没想到,如今竟叫人怀疑她的身份。 她挣扎着要去取腰间的信物,却被眼尖的士兵一脚踢开:“大人当心暗器!” 霎时间,刀剑齐出,寒光凛冽。 城外大排长龙的商贩见此情景,也吓得纷纷私下逃窜。守城的兵士长大喝一声,“把他们所有人都扣下来,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刺客同伙!” 刺客? 谢云姝暗叫倒霉,看这些守城士兵剑拔弩张的架势,恐怕不久前蓟州城内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令他们如此草木皆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外忽传来一阵急促马蹄,由远及近。 烟尘自官道尽头席卷而起,几骑骏马飞速奔驰而来。为首之人一袭玄衣,墨发飞扬,守城兵士连忙惊惶退避。 只见那人手腕一扬,长鞭劈开空气,狠狠抽落在那些正欲挥刀的士兵身上。 “啊!”兵士们惨叫一声,纷纷跪地俯首,不敢多言。 逆着昏黄的夕光,谢云姝抬眸望去。那端坐马上的青年眉目桀骜,神情冷如秋霜,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带着俯视众生的漠然。 恍惚间,谢云姝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春日。 满树梨花如雪,少年萧晏一袭白衣胜雪,立在纷飞的花雨中。 他望向自己的目光灼灼如星:“云姝,待我他日南下,定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你入我萧家之门。” 那时萧晏刚从他父亲手中接下萧家少主的重担,尚未名满天下。 她的父亲见他胸怀大志,满心欢喜第应下了这门亲事,并答应开河口助北燕军诛杀夙敌,重夺岷江上游的控制权。 后来,萧晏果然不负众望,开始改革兵法,招揽各路奇才,推行严刑峻法,其势力一路南下扩张。 一年前,萧晏亲率铁骑与江左陈氏交锋,三日连破七城,从此,名声威震天下。 谢云姝还沉浸在思绪里,不知何时,那男子已勒缰停马,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下,朝她走来。 “怀瑾哥?”她声音微弱,带着孤注一掷的依赖。 强撑的意识随之溃散,谢云姝身子一软,顺着墙根向下滑落。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一双手臂及时接住了她。 谢云姝奋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心中不禁升起疑虑:只是这张脸,为何比三年前看起来,还要稚嫩些? 下一秒,一声极轻的嗤笑掠过她的耳畔,“你连自己千里迢迢来投奔的未婚夫都能认错,” 男子垂眸看她,“谢小姐,就凭你这点眼力,也敢来北燕搬救兵?” 谢云姝心头巨震,猛地抬头,正对上他那双眼睛。 仔细看去,那眉眼轮廓与萧晏确有几分相似,却截然不同——少了那份端方持重的温润,多了几分纨绔与阴郁。 他的眼神像一柄被闲置却依旧锋利的刃,带着冰凉的锐光。 “你...是萧翊?” 萧家那个被家族放逐,自弃于尘埃的庶子——萧翊。 谢云姝有些错愕,“你认得我?” 北燕与蜀地相隔甚远,谢云姝自认为从未见过他。 萧翊并未答话,只似笑非笑地瞥着她,那目光让她脊背生寒。 一旁的兵士长这时也恭敬地挪到萧翊马前,“二公子,此女声称自己是少主未婚妻,不知…您可认识?” 青年闻声垂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扯出个讥诮的弧度。 “不认识。” 闻言,谢云姝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马背上那道玄色身影。 而萧翊已猛地扯动缰绳,骏马长嘶一声,踏起一片烟尘,头也不回地没入城门深影之中。 尘土飞扬间,只剩下面如死灰的谢云姝,和一群虎视眈眈的士兵。 “他,就这么走了?” ...... 开文大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家国破 第2章 第2章 搬救兵 夕阳西下,士兵冰冷的刀刃重新紧贴上谢云姝的脖颈。 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时,一阵狂风卷起城门的旌旗,那匹骏马去而复返。 萧翊自马背上飞起,精准地踢开士兵手中的兵刃。随即,他长臂一揽,将谢云姝稳稳捞上马背。 萧翊一手控缰绳,一手紧扣在她腰间。 “谢小姐,多有得罪了。” “我想了想,正好我们同路,顺道捎你一程也不是不行。” 灼热呼吸拂过耳廓,谢云姝不适地偏头。 她此时心力交瘁,已经顾不上男女之防。只有苍白的唇微微开合,逸出几不可闻的嗫嚅。 “嗯?” 萧翊俯身凑近,却听见她唇齿之间用尽最后气力挤出的两个字:“有……病!” 短暂的凝滞之后,头顶传来一声嗤笑。 随后他双腿轻夹马腹,骏马往城内疾驰而去。 那笑声随即渐渐荡开,混着夕阳与扑面而来刮脸的冷风,一路飘进蓟州城内慢慢亮起的街道灯火中... -- 天,彻底黑了,蓟州城亮起万家灯火。 迷迷糊糊中,谢云姝感觉自己被灯火包围着。 这光,真暖和啊。 像极了嘉州家中,父王书房里那盏常亮的夜灯…… “父王,母亲...” 刹那间,天旋地转,眼前景象寸寸碎裂。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取代了北燕街巷的清冷空气。 谢云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李忠踉跄着扑跪在她面前, “女姬!老臣…老臣该死!未能护住主公....” 他染血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可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屏障,谢云姝什么也听不见。 从嘉州到蓉城,数十里天险栈道,是老将李忠背着父亲的尸骨,爬着、挪着,用尽最后一口气,才叩开了蓉城的城门。 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指尖,试图擦去父亲脸颊上那些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污。 可那污迹如同烙印,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叔和洛将军何在?” 她看见自己的嘴唇机械地动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忠的哭声更加悲怆:“安远将军半月前率麾下精锐追击公孙袭残部,至今音讯全无...” “洛将军在江潼关与陈州刘显、符州葛威鏖战三日,最终……斩断潼桥铁索,与敌军同坠虎渊涯,生死不明……” 远处传来士兵的阵阵凄厉哭嚎,谢云姝抬眼望去,蜀中如今已成人间炼狱。 正在这时,又一名亲卫踉跄着狂奔而来。 “女姬——!大事不好!!” “绥远侯…绥远侯谢晋已带着一众宗亲,将少主和夫人围在了正殿!他们口口声声说少主年幼,不堪重任,要…要即刻废立,另立新主!” 血色弥漫的战场,父王轰然倒下的身影,母亲空洞的眼神和幼弟被强行拖走时迷茫的哭喊… 还有嘉州城冲天的火光与百姓绝望的哭嚎…… 所有画面扭曲、交织,化作最深的梦魇,将谢云姝紧紧缠绕,让她挣不脱,喘不过气。 “不……不要……!” 耳边传来细细密密的脚步声,和小声交谈的呢语,“怎么办,少夫人的热症一直不散...” “小贱蹄子,乱叫什么?她还没过门,当心这话被夫人听到,你的小命不保...” “是是是,嬷嬷莫怪,奴婢知错了...” ......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姝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上也沁出细密的冷汗。 屋内静谧,一缕清雅中带着微苦药香的熏烟袅袅升起。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尖陷进柔软的织物里——不是冰冷的石阶,也不是颠簸荒野上的枯草。 映入眼帘的是一顶素雅却不失精致的雕花床帐,细软的绸缎如水般垂下。 而她整个人,被温暖厚实的被褥包裹着。 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衣衽样式虽与蜀地不同,倒也不奇怪。 她这是在——萧府? 突然,谢云姝猛地想起什么,目光四下翻找,直到看到床头边那个沾满尘土的包袱,才略微松了口气。 短剑和玉佩的触感冰凉,也时刻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虽说当年,祖父对萧老将军有过知遇之恩,可那点情分,在滔天权势与铁血时局面前,何其微薄? 公孙袭曾与父亲亲如手足,还不是背信弃义? 哪怕真为手足,在利益面前也会自相残杀。 她又怎敢奢望北燕萧家会因一纸婚约,就帮助他们对抗整个周室和虎视眈眈的南方各诸侯... 可是,父亲临死前何其笃定萧晏会为蜀中讨回公道,难道这信物之中还暗含着别的隐情? “醒了,姑娘醒了!” 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模样伶俐的小丫鬟见状面露惊喜,转身就朝外间轻快地跑去,“快去禀报老夫人、夫人,姑娘醒过来了!” 须臾之后,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却不失沉稳的脚步声,数道身影一齐走了进来。 谢云姝下意识攥紧了指尖。 她在嘉州时,只听母亲偶尔提及北燕萧家的威名。除了萧晏,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真正的萧家世族中人。 此刻望着鱼贯而入的身影,谢云姝只觉得胸口发闷,心跳也沉了几分。 她自幼随性惯了,父王与母亲从不拘着她,可这一刻,她却怕自己一个不慎失了礼数,让此番求兵之事更加艰难。 谢云姝暗暗吸了口气。 眼下,唯有静观其变。 这时,一行人已进了内室。 为首的老妇人身着赭色纹锦缎裳,虽由丫鬟搀扶着,步伐却不见蹒跚。 她行至近前,端详着谢云姝,面容慈祥地温声道:“孩子,你昏睡了三日,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语调和煦,却自有一股沉淀岁月的力量。这位,便是执掌北燕萧家数十载,威震全府的萧老夫人。 “听晏儿说,你小名叫‘袖袖?” “回老夫人,正是。” “袖藏兰蕙,心纳乾坤,这名字好!袖袖,你的父亲对你寄予了厚望吶。” “我常听晏儿提起你,说你心境澄澈,不为俗世污浊所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晏儿将来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是他的福分。” 她微微颔首,声音放得轻而稳:“老夫人过奖了。” “只是不巧了,半月前蓟州下游贾鲁河一带流民骤增,情势复杂,晏儿需得亲自前去处置,至今还未归。” 谢云姝了然,难怪她的目光扫视了几遍,都没见到萧晏的身影。 她原以为,是萧晏故意避而不见。 谢云姝抿了抿唇,语意微顿,“不知,怀瑾哥何时能归来?” 萧晏现在是萧家少主,关于求兵一事,她最好还是和萧晏谈。 “快了,快了。” 老夫人应着,眉眼间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忡忡,显然前方情势并非如此轻描淡写。 贾鲁流民... 谢云姝想起三日前守城兵士的反应,难道那些人中出了什么岔子? 片刻沉默后,老夫人神色复又和煦,甚至带上几分打趣的笑意:“丫头,你莫要心急,你与晏儿是早就定下婚约的。” “待他回来,我便请宗族长老,为你二人择一个良辰吉日,早早将你二人的婚事定下,如何?” 谢云姝袖中指尖悄然收紧。 良辰吉日? 蓉城烽火未熄,将士浴血待援,她哪还有心思谈论婚礼之事? “对了,你的父亲母亲,如今可还安好?” 谢云姝闻言,心中被狠狠刺痛。她竭力想忍住,可回想起父亲壮烈牺牲的惨状,泪水便如决堤一般,止不住地涌出来。 事态紧急,她甚至等不到萧晏回府再议。 谢云姝强撑着从榻上起身,眼尾薄红,她郑重地敛起裙裾,道:“承蒙老夫人厚爱,云姝十分感念。只是云姝此番冒死北上,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她膝盖尚未及地,一道身影已迅捷而端庄地越过老夫人,稳稳托住了她的双臂。 那力道恰到好处,既阻了她下拜,又不失礼节。 “姑娘万万不可,”妇人声音温厚,却带着不容转圜的意味。 “你身子正虚,医官再三叮嘱需静心休养,万事都不及身体要紧。” 谢云姝抬头一看,那妇人年约四旬,气质却雍容端庄,仪态贵重。 想必这便是萧晏的母亲,徐惠。 虽说萧氏能有今天,全靠萧家先祖骁勇,萧老夫人明理得势,洞悉天下。 可这位徐夫人,却是真正让萧家坐稳北燕三族之首的不二功臣。 北燕状况,与蜀地不同。 北燕地形环抱邺京,多年来占据中原之上最肥沃之地,势力盘根错节。在这片土地上,盘踞着萧,魏,梁三大家族。 这三大家族祖上同宗,百年前一致对外共同歼灭了北燕王室。可子孙继后,三者互相牵制,谁也无法真正统一整个北燕。 这其中,萧家的实力略胜于其余两家。 十年前,北燕三族遭奸人挑拨,致使魏梁两家大开睢西关城门,引外族洛氏伏击萧将军的五万大军。 彼时萧家军刚与中原周王室斡旋取胜,士卒疲惫,补给不继,被重重围困于莒州,面临敌军压境。 生死存亡之际,是徐夫人早先从梁家人口中探得对方阴谋,火速传讯萧老将军。 二人里应外合,定下声东击西之计,这才使得萧老将军能够率精锐迂回敌后,一举焚毁敌军粮草,终使洛氏退兵三百里。 睢西关一战,萧家虽然大获全胜,可不久之后,萧将军却染病殒命。 徐夫人无法原谅魏梁两家的背叛,从此与两家交恶。 近年来,萧晏之才令天下人侧目,更令魏梁两家重新有了危机感。 萧家重新成为魏梁两家的眼中钉,身为萧晏生母,徐夫人不免要为他,为萧氏多加筹谋。 谢云姝抬眸与她对视一眼,心中已凉了大半。 聪慧如徐夫人,定然知晓天下局势,也明白谢云姝此时北上所求的是什么。 从徐夫人的视角来看,如今蜀中就像是一块烫手山芋。 公孙老贼虽不仁不义,但毕竟打着周室“讨逆”的旗号,名义上仍师出有名。北燕与周室都城邺京毗邻,更应该审时度势。 若是这时萧家起兵,魏梁两家势必会趁机生事,稍有不慎,蓟州城内恐又将引发一场大战。 只是这样一来,蓉城万千将士和百姓的死活,又将何去何从? 谢云姝顾不得太多,此刻她只想自私地再尝试一番,“夫人,我...” 话音未落,气氛陡然凝滞。 徐夫人直接簇起眉头,语气温和却疏离,“谢小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可这些军要大事,自当由晏儿与谋士武将斟酌,我等后院妇人岂能做主?” “这一切还是等晏儿回来后,再行商议吧。” 闻言,谢云姝尚未出口的话被生生地堵了回去。 她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二位,心中渐渐清明。 连萧家那个不受宠的庶子萧翊,初见时都能一眼看穿她的来意,浸于后宅风云数十年的萧老夫人与主持中馈的徐夫人,又岂会不知? 这几日的嘘寒问暖,和善照拂,不过是给她的一份体面,盼着她能做个识趣的“聪明人”,主动与岌岌可危的蜀地割席,从此安安分分地做萧家妇,莫要陷萧家于两难境地。 纵然早有准备,她心口仍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她说不出话来,随侍身侧的婢女仆从们也各个噤声,于是满室寂静。 僵持了好一会儿,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床榻边低低地传来。 萧老夫人抬起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眸看向谢云姝,有些无奈地道:“孩子,你祖父于萧家有恩,如今蜀中有难,于情于理,萧家都该倾力相助。可是...” 老夫人语顿,怅然望向窗外天际,“并非萧家不愿出手,而是我们...” “母亲!” 徐夫人眼神骤然惊惧,几乎是失声打断,试图阻止萧老夫人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萧老夫人面色不悦,低声斥责过去,“袖袖迟早是晏儿的妻子,这些事情何必瞒着她?” 说到此时,萧老夫人忧心忡忡,“想必你也听说了,数月前黄河泛滥,大量灾民涌入北燕。” “他们,不属于我北燕子民,可晏儿心慈,不忍百姓流民失所,于是大开城门接纳他们。可魏梁两家竟派刺客混入灾民之中,趁机对晏儿行刺...” “什么?” 话音未落,谢云姝已霍然起身,她急声追问:“竟有这等事?怀瑾哥伤势如何?现在人在何处?!” 徐夫人蹙眉,语气愈发不悦:“谢小姐,你若是再大声点儿,恐怕不出半日,整个北燕城都知道了。” 谢云姝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同时心中激荡万分,她难以置信在此天下动荡之际,魏梁两家竟愚蠢至此,不惜自毁长城也要对同宗亲族下毒手。 天不亡其,日后也必自亡之。 萧老夫人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覆在谢云姝的手上,安抚道:“好孩子,你别急。北山有处隐秘的山泉别院,晏儿遇刺时便被秘密送往那里,已有神医随行救治,性命当是无碍的。” “只是如今,魏梁两家蠢蠢欲动,北燕内部乱做一团...” 谢云姝抬眸,语气温柔坚定,“老夫人,可否带我...去见怀瑾哥一面?” “不行。” 徐夫人斩钉截铁地打断,“世家女子的清誉何等珍贵,谢姑娘尚未过门,便如此不知分寸,不重男女之妨,往后如何担得起谢家门楣?”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心腹侍从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喜。 “老夫人,夫人!少主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2章 搬救兵 第3章 第 3 章 萧晏 厅中烛火猛地一晃。门扉洞开,夜风裹着北地深秋的寒气卷入。 众人纷纷望去,谢云姝也抬起眼眸—— 檐梁之下,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光立在庭前。玄色大氅被风拂动,萧晏缓缓走入厅中,他身形虽因病而略显清减,肩背却依旧笔直,动作沉稳。 待走近些,跳动的烛火在他的脸上印出清俊的轮廓。 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连日奔波未眠的淡青,唇色亦淡,却丝毫不折他眉宇间的清贵之气。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准确无误地落在落在谢云姝身上。“云姝,”他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却清晰地唤出她的名字,“好久不见。” 四目相对间,谢云姝心口微滞。是啊,乐山一别,他们已有三年未见。 萧晏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两位长辈,依礼请安:“祖母,母亲,让您们忧心了。” 萧老夫人心疼道:“快别多礼!你的伤…” “无碍,只是皮外伤,将养几日便好。” “皮外伤?”徐夫人心中不忿,眼前又浮现出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日你遇刺,刀子离你的的心口只差分毫,医官都说若是再偏上一丝,便是回天乏术。” 萧晏语气平静,打断了母亲的担忧,“祖母,母亲,我有些话想与云姝单独谈谈。” 徐夫人声音有些沉,“晏儿!你伤势未愈,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 对于儿子带伤赶回来见谢云姝一事,她颇有微词。 “好了,”萧老夫人却轻轻拍了拍徐夫人的手,“他们年轻人自有话说,我们两个老婆子就别在这里碍眼了。” “母亲,我...” 萧老夫人神色微动,语气便有着不怒自威的震慑,“走吧。” 徐夫人看了谢云姝一眼,终是叹了口气,无奈跟上。房门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寒风,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偌大的厅堂,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萧晏向前一步,靠得近了些,衣氅上的寒意淡淡萦绕在两人之间。 烛火中,他凝视着她,细细描摹她较之几年前清减的容颜,“云姝,一路北上跋山涉水,辛苦你了。” 他稍作停顿,终是提起了那个沉重的话题:“我已知晓南边局势,关于你的父亲......” 谢云姝眼眶倏然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 “父亲为了蜀中百姓与敌军战到最后一刻,虽死犹荣。” 他是她心中永远的英雄。 “节哀。”萧晏的声音放得极轻,“我曾向你父亲承诺,要护你一生无虞。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家”字落下,谢云姝心头猛地一刺。 她的家永远在蜀地,在那片青翠的山川之间。可如今,那片土地正饱受战火的蹂躏。她应当开口求他出兵,这是她此行的唯一目的。 可话至嘴边,谢云姝却有些说不出口。 她如何能开口?萧家此刻同样强敌环伺。 就在这片刻的沉默间,萧晏却已敏锐地洞察了她的挣扎。他的目光沉静如深潭,道:“云姝,我愿即刻调兵南下,助你击退公孙袭,光复蜀中。” 谢云姝倏然抬眸,“什么?” …… 惊喜、惶惑与感激在胸中翻涌,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原以为,久别重逢少不了一番周旋算计,她要用尽筹码去换他出手,直到将那点旧日情分也消磨殆尽。 可萧晏没有。 他没有虚与委蛇,没有避而不见,只是真切地看见了她的困境,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此刻,所有的情绪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谢云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只知道呆呆地望着他。 “云姝,”烛火下,萧晏的看着她的眼眸里有些微光波动,“别这么看着我。” 他声音低沉,“我是有私心的。” 随即,萧晏语气变得怅然,“自王室覆灭,北燕三族暗中的交锋便无休止,百姓夹在三族势力中,兵不得安其军,农不能耕其田,致使北燕国力渐弱....” 他望着窗外黑暗的一片,眼中锐意凝聚。 “我早已无法忍受这般局面。” “发兵南下,虽然可能给魏梁两家可乘之机,但我相信有母亲,有阿翊在,他们定然稳住局势。相反,此战若胜,萧家军便可借此打通西南关隘,进而掌控西南十六州…” 说这话时,萧晏的眼底如有星火燎原,“终结内乱,重塑秩序,这既是为了北燕的未来,亦是我必须踏上的道路。” 谢云姝怔住了。 北上求援之前,她并非没有权衡。 倘若萧晏凭借蜀中天险控制了西南十六州,届时岂止是北燕,整个天下都将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向萧氏求助,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开门揖盗? 但她别无选择,弟弟年幼,宗亲无德,蜀中危如累卵,她只能在绝境中寻找一线生机。 萧晏心中有江山,有兵锋,有吞吐天地的志向,他生来便是要凌霄御宇、纵横四海的。 与其让残暴不仁的公孙袭铁蹄践踏,屠戮蜀中百姓,她宁愿将全部赌注押在萧晏身上。赌他胸襟足以容下万民,赌他兵锋过后仍存仁念,蜀地的将士们能在他的大业之下得到一个善终。 只是她不曾料到,萧晏竟会如此坦荡地将野心铺陈于她面前。 过了许久,谢云姝才听到自己声音微涩,道:“你打算如何做?” 从北燕到蜀地,兵马疾驰最快也得十日。她孤身北上时,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此时若从蓟州出兵,必然延误军机。 唯有从离蜀地不远的置厝借调兵力,方算可行。 置厝离蓉城不到二十里路程,可四周却被公孙袭包围,想要突围也很困难。 更何况,一旦萧家出兵,与萧氏有仇的江左陈氏定然会全力阻拦。 萧晏闻言,微低下头看她,“云姝,我了解你。你既存了北上求救的心,蜀中之困必然已有解。”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四目相对,谢云姝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全然了解与信任。 挣扎几分后,谢云姝转身,从包裹中找出一卷羊皮地图,指尖点向蓉城西北。 “公孙袭纠集十万联军,看似铁板一块,但其主力乃陈州刘显、符州葛威以及公孙本家三部。刘显贪利,葛威多疑,公孙骄横——三人联盟犹如三足鼎立,缺一即倾。” 二人移步桌前,谢云姝取过案上三只茶盏,代表这三方势力。 然后,她的手指指向了其中一杯盏。 “陈州军远征粮草最吃紧,若派死士潜入其粮道散布谣言,称符州军欲与公孙袭瓜分陈州,同时让细作在葛威营中‘不慎’泄露公孙致刘显密信,提及战后独占江陵盐铁之利…” 萧晏:“空口离间,他们岂会轻信?” “所以要有实招。”谢云姝眸光一转,如刀出鞘,“待你与置厝军取得联络,便可选一日子时,派一支轻骑打着刘显旗号突袭葛威左翼——不必死战,劫掠些粮草即可撤退。” 她将第三只茶盏重重扣在中央。 “葛威生性多疑,必认为公孙氏与刘显想要过河拆桥,分吞蜀地。届时我们再开放东门,容刘显部下追击,佯装撤退。届时三军内乱一起……” 她突然收声,指尖划过地图上联军大营的位置,轻轻一划。 “——便是火并之时。” 许久,萧晏凝视着她方才划过地图的指尖,眼神深邃地看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叹赏。 “我一直知道,乐山王的女儿,从来不是需要人呵护的笼中雀。” “云姝,你若是个男子,恐怕早已建功立业,这天下也可一争。” 谢云姝轻笑,“届时,你我可就成敌人了。” “云姝,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谢云姝则悲观地多,”在家国利益面前,谁又说得准呢?” 萧晏看着她,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 谢云姝也抛开这些思绪,重新思忖道:“只是...”她凝视着这地图上的某一处,“我尚不知晓你在置厝的驻军有多少,倘若那时蜀地东门开放,敌方三军破釜沉舟,我们是否能顶得住他们的攻势?” 萧晏答道:“置厝守军,至少十万。” 谢云姝眼皮一跳,这个数值远远超过了远地驻扎军的标准。萧晏...究竟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还是早就在盘算着,以置厝为中心纵横南境?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抬眸道:“早听闻怀瑾哥治军有方,军中尽是精锐可以一敌百,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 二人聊完,夜已深。 萧晏命下人在屋中添足了炭火,这才起身告辞,“云姝,今日你且安心歇息。最迟明日,我会召集心腹将士,推演出个具体的方案来。” “嗯,怀瑾哥,你也早些休息。” 他的贴身侍从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给他递去大衣。萧晏转身,玄色衣袍很快隐没在帐外的夜色中。 谢云姝独坐案前,不知怎地,睡意全无。她干脆起身想去外头透透气。 北燕的深秋寒意彻骨,她不会穿戴那些繁复的北方厚裘,只得随手抓起一件外衫草草披上。 屋外值夜的侍从都已歇下,整座院落静得可怕,可廊下的灯火却通明如昼——她记得这是萧晏特意吩咐的,说是怕她初来乍到,不习惯北方的长夜。 她推门去,院中冷刺的寒风扑面而来,不消片刻便刮得她的脸生疼。 谢云姝有点不习惯这种冷,像是浸透到骨子里的寒意。 她正欲转身回房,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异响,像是有人重重摔倒在地。 谢云姝心中好奇,提起檐下的灯笼便推门而出。 只见寒夜月光下,一道身影伏在石阶前,浑身像没了活气。 谢云姝微蹲下身子,将烛火凑近去看,才发现那人玄色衣袍被暗红的血渍浸透,紧贴在皮开肉绽的背脊上。 正当她以为是哪位被惩处的奴仆走错地方时,那人听见脚步声,猛地抬起一只染血的手,铁钳般攥住她的脚踝。 谢云姝惊得倒退半步,灯笼掉在地上。光晕摇曳晃动,缓缓照清了那张脸——竟是萧翊! 他面色灰败如纸,似乎每一声喘息都带着破碎的血气。 只听他一字一句从齿缝间挤出: “带我…进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萧晏 第4章 第4章 孤房闭 谢云姝环顾一周,没见到任何人影。 她心一横,弯身将他手臂架在肩上往院内拖。男人身躯沉重,衣裳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血痕。 昏迷前,萧翊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腕,他眼底淬着冷光,警告道:“不许叫人。” 谢云姝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应允道:“好,不叫人。” 可他刚闭眼,谢云姝便轻声地敲醒了院中守卫和丫鬟的门,以厚银拜托他们帮忙处理萧翊的伤势。 哪知,那些仆从们只是稍稍看了一下萧翊的侧脸,便齐齐下跪道:“姑娘,请莫要为难我们。” “为难?此话该从何说起?” 在谢云姝的再三逼问下,其中一人才惶然回答:“夫人已经下令过,不准府中任何人为二公子处理伤口...” …… 谢云姝怔住。 显然,他们对于萧翊的伤势已经见惯不惯。 她想起来,萧晏曾向她提起过萧翊的身世。他长萧翊五岁,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当年萧将军与徐夫人本是少年夫妻,鹣鲽情深。恰逢徐夫人为周旋魏梁两家耗尽心神之际,府中一个丫鬟受魏家指使,趁虚而入爬上了萧将军的床,意图离间他夫妻二人。 徐夫人那时正怀着期盼已久的女胎,闻讯后悲痛欲绝动了胎气,虽拼死生下孩子,终究没能留住那个早产的女婴。 不出两月,萧翊降生,而他的生母被当场杖毙。可丧女之痛,背叛之怨,并非死一人便可消解... 从他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生母出生低贱且有异心,他的嫡母因此痛恨他,不准他习武,也不准他读兵书,更不准他像大哥那般随父出征。 他虽为萧府二公子,却活得像府中一道被人刻意模糊的影子,谁都可以漠视、欺辱。 “大公子呢,他是否知道此事?” 谢云姝不相信,以萧晏的品性会容忍此事发生。 她记得萧晏曾骄傲地对她说过,他的弟弟早慧,五岁便能背诵兵书,七岁已通晓策论,为夫子所惊绝。 只是这些年,他常年在外少有归家,与弟弟的关系,似乎疏远了些。即便是在蓟州也整日泡在公署之中,于是对于萧翊愈发缺乏管教,致使萧翊有些玩物丧志,不成模样。 “夫人说...若是让大公子知道,便要将二公子打死,丢去野外喂狗...” ...... 谢云姝眼神往床榻间看了一眼,烛火之下萧翊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瘦削。 这就是他不准她叫人来的理由么? 不想让他的兄长知道。 “去拿些金疮药,剪刀和纱布来。” 谢云姝蹲在床榻前,准备开始处理他的伤口。好在,她常随父亲出征,在战场上见过太多伤员,基本的救治还是懂的。 “姑娘,这...夫人若是知道了...” 谢云姝声音坚定,抬眸道:“你们只管将东西找来,无需动手,出了事我负责。” 仆从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萧翊耷垂在床榻一侧的手指渐渐滴出血来。 谢云姝低声呵道:“快去呀!” 那些人这才慌张地去取药,又临时烧了些水。 谢云姝拿起剪刀,就着烛台的光,小心翼翼地剪开那早已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的衣料,有些黏得太紧了,撕下来时不免又扯到伤口,床榻上的人发出几声痛苦的呓语。 约莫小半个时辰,谢云姝额头和鼻尖覆上了一层薄汗,其中一丫头贴心地走近,递去手帕拭汗,走近了些,她无意间瞧见二公子的背部。 只一瞬,她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血肉模糊的伤痕纵横交错遍布着,有些已经发黑结痂,脓血混杂着凝固的血污,往外渗着血水。 最深处的那几道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她吓得脚步一踉跄,差点撞到一旁的器物架。谢云姝向小丫鬟递来个关切的眼神,后者稳住心神,向她感激地福了一礼,往后退了些。 谢云姝凝视着这伤口,血痂凝固在伤口上,她需得用些力去搓开,再用水洗尽,敷上金疮药。 她接过另一位丫鬟递来的温水湿布,小心处理。 屋内烛芯噼啪作响。 在无人看到的背面,萧翊额角豆大的汗珠滚落,药粉触及伤口后,其灼伤之痛更是难以比拟。 他肌肉紧绷着,脊背如一张拉满的弓,止不住颤抖。 谢云姝垂眸,手指拈着药勺继续专注地处理伤口,只是手下的动作轻了些。 等到后半夜,烛台中的蜡泪已经积了另一圈,她终于放下卷起的衣袖,开始收拾散落的药瓶。 随侍的奴仆各个倦色难掩,用手帕袖子捂住哈欠。 谢云姝觉得抱歉,便吩咐他们下去休息。 临走前,她出言提醒,“深更半夜,二公子一身染血留宿在我房中,传出去我百口莫辩。今夜之事,还请各位莫要声张。” “姑娘放心,奴婢们定不会乱说。” 谢云姝倒不担心她们走漏风声,毕竟以徐夫人极恨萧翊的性子,恐怕知道了后,这些仆从们也免不了被波及的下场。 只是她凡是皆求一个“稳”字,还是命为首的婢女交出了她掌事令牌,由她代为保管。 众人散去后,谢云姝望了一眼床榻上那人略显青涩的面容,轻手轻脚将门拉开一道细缝,只一瞬,寒风猝然涌入,谢云姝被冷猝不及防,鼻头被冻红了一块儿。 谢云姝裹紧衣物,坐在庭院前的门槛上,抬眸望向斜挂枝头的寒月。 随着门扉“吱呀”一声合上,床上的人眼皮也动了动。 夜,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她倚靠的门扉开出一道细缝。谢云姝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一双手臂,从后面牢牢地接住她。 谢云姝登时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她理好衣物,站起神来与萧翊拉开一段距离,“二公子醒了,身体可还有不适?” 萧翊盯着她,缓缓摇头。 “那就好”她声音清浅,带着几丝寒夜的倦意,“这几日伤口切忌沾水,否则感染加重,恐伤及根本...” 说完,谢云姝便下了逐客令,转身欲回房,身后却响起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他已经习惯了,遭受冷眼,欺凌。萧翊上下审视着她,带着十足的戒心。 谢云姝连头也没回,“举手之劳而已,二公子不必挂怀。” “流言如猛兽,你不怕大哥知晓,伤害你们之间的感情?”萧翊神情古怪,眼眸中似乎藏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整个人透着阴郁和冰冷。 谢云姝脚步一顿,缓缓转身,“若是你大哥知晓,只会感激我救了他至亲的弟弟。” “至亲弟弟?”萧翊声音低哑,胸腔里似乎有种积压了很久的怨气和委屈,“你了解他多少?” 谢云姝抬眸静静望他,坦然道:“不多。” “既然不多,你又凭什么认为他是真的关心我?没准他从始至终也想我死,只是他善于伪装,骗过了所有人。” “你相信一个人的眼睛,不会说谎么?” “什么?” 谢云姝思绪被拉长,缓缓向萧翊讲述着五年前丽州城那个杀机四伏的雨夜。 尽管,萧翊并不是很有耐心。 那时候,公孙袭与父亲还是好友,她瞒着父亲,伪装成商队人员,跟在父亲的队伍里入丽州。 当晚,城内发生了一场针对某位高官的暴乱。 暴动的流民与镇压的官兵混杂,将街市搅得天翻地覆。 她在奔逃中被人群推搡,跌入一条暗巷,几乎是同时,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身影也闪了进来,力道不轻,与她一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彼时,他正好被人追杀。 追杀他们的人,正是南朝令人闻风丧胆的狄沙族,一个异教暗杀组织。 “别出声。”黑暗中,少年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此时巷外充斥着杂沓的脚步声、兵刃交击声和呵斥声,而她只听得见彼此急促的呼吸。 下一秒,他们被人发现。 刀光乍起的瞬间,她的脸被其中的一名杀手看清。 “走!”萧晏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不得已只能带着她一起跑。 后半夜他们终于甩开刺客,来到了城郊外一座破庙,此时夜雨滂沱而下,寒意刺骨。谢云姝靠坐在斑驳的柱础旁,冷得微微发颤。 萧晏沉默地解开半湿的外袍,罩在她有些发抖的肩上,“别担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 谢云姝冷得跺脚,抬眸道:“本就是你惹来的杀手,若不是你,我怎会受了无妄之灾?” 说毕,她打了个喷嚏,将他的外袍拢得更紧。 出来太急,穿得太单薄了。 她冷得要死。 一声低笑自头顶响起,“说得也是。” 借着恰巧划过天际的闪电,她看清了对方微微扬起的嘴角和略显青涩的轮廓,以及那双格外深邃,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的眼睛。 谢云姝活了十几年,见过许多双眼睛: 弟弟谢琅的眼里,是未经世事的纯粹稚嫩,像一汪清浅的溪水; 父亲谢蕴的眼里,是历经风霜的沉稳,凝着几分忧国忧民的沉重; 堂兄谢桡的眼中,是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傲气,却如无根浮萍,轻狂易折; 而叔父谢晋的眼神里,则浸透着对权欲的贪婪与算计,浑浊得令人心惊。 可眼前这双眼睛截然不同。 它们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好似底色是北地风雪般的纯净与锐气,深处却翻涌着更为复杂的东西。 “今夜姑娘为我所累,我一定负责。”他将一枚触手温凉的白玉哨子塞入谢云姝手中,“以此为信,日后若遇难处,可来北燕寻我。” 那一夜格外漫长,直到天光微熹,他们也不曾互通姓名。 可那双眼睛,她记了很久。 天亮后,萧晏将她送至安全的驿站,然后转身投入渐散的晨雾中。 那时,她没想象到,他们能这么快再见。 原来,他是父亲为她选中的婚姻对象。 ..... 回忆如潮水退去,谢云姝将被冷风刮得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那日我在萧家醒来,再次见到你大哥,他分明褪去了青涩的轮廓,于我而言算得上陌生。” “可他的眼睛,却还保留着当年暗巷中看我时的清亮。那时候,我便知道他初心未变。” “谁要听你讲这些东西?”萧翊冷着脸,语气生硬。 谢云姝笑笑,“我说这些并非是要炫耀些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一个人的行为是会骗人的,可眼神不会,有些事情你得用心去感受。” “你错了。”萧翊讥讽地冷笑,“若一个人真的想骗你,你根本无处可躲。” “不过蓉城之困,我以为你既然敢孤军北上来搬救兵,必定是握住了萧家的把柄,亦或者说是带着萧家人无法拒绝的利益来作为交换。可你竟然什么筹码都没有,就凭着一纸婚约,一腔自以为是的赤忱与诺言...” 他字字如刀:“一旦萧家人见死不救,你们就必死无疑。” 谢云姝咬紧下唇,“你也是萧家人。”为何一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样子? “我?”萧翊像是被这句话刺痛,笑声牵动了背上的伤,让他眉头骤然一蹙。 “我不一样…”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名状的涩然。 他周身变得更冷,带着一种狼狈的倔强,“总之,将自己的性命亲手交到别人手里这样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 谢云姝语气怅然,她扯出一丝苦笑,“但我现在只能相信他。” “你好自为之吧。” 萧翊撂下这话,转身离去。 廊下月色清冷,萧翊强忍着背上的伤痛快步穿行,就在他转身合上院门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呵:“什么人?!” 一个值班的守卫提着灯笼,正巧撞见萧翊从谢云姝的院门中闪身而出。 灯笼在寒风中摇晃,光晕不偏不倚地照亮萧翊脸上的半分轮廓。 守卫一时大惊,慌忙垂首退至一旁。待那身影渐渐没入凌晨的冷雾中消失不见时,守卫立即转身,往徐夫人院中赶去。 ....... 谢云姝回房,发现榻上被萧翊躺过沾血的袍子已经被换下,她心神稍安,轻轻躺下,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望向床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萧翊的话语如同一根细刺,给她带来了困扰。直至天光微亮,她才勉强阖上眼皮,陷入浅眠。 朦胧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看见萧晏亲率铁骑南下,势如破竹。 不到三日,葛威被斩于马下,刘显失踪,公孙袭的军队节节败退。可就在母亲和幼弟欣喜地迎出城门时,却见她的叔父谢晋带着亲信拦在军前,厉声喝道:“西南十四州乃我谢氏根基,岂能拱手让人?” 下一秒,她看见萧晏缓缓举起手中长刀,笑得阴冷。 “不!” 谢云姝眼睁睁看着那道寒光划过,然后鲜血从谢晋的脖颈上喷溅而出,萧晏的脸被血珠浸地可怖。 他坐在马上,杀红了眼,举着尚在滴血的长剑对着手底下的士兵命令:“血洗蓉城,一个不留!” 母亲温柔的笑脸凝固在血光中,幼弟谢琅倒在血泊里,一双圆溜溜地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恨道:“阿姊…你为何要引狼入室?” 倏地,谢云姝猛地惊醒,她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浸透衣衫。 还好,只是一场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孤房闭 第5章 第5章 出征 (前一章内容有删改,增加了大约1000字新内容,有些移到这章了,因此可能看着有些重复,请见谅。) 翌日,清晨。 谢云姝早早醒了,不知为何,她心跳地厉害。洗漱过后,门外传来小厮的通传。 萧晏来了,他屏退了所有人,站在谢云姝面前郑重地道:“云姝,昨夜我已与孙先生及三位部将认真商讨过,决定三日后亲自启程南下,出兵蜀地。” “同时,昨夜我已急信传至置厝,命郭嘉阳秘密沿岷江下游,摸进公孙袭后翼等待时机。” 闻言,谢云姝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她眼眶微热,难掩面上的激动,“怀瑾哥...” “谢谢,谢谢你愿意出兵。这份恩情,蜀中百姓定会铭记!” 整军出征,商讨军策并非朝夕之事,谢云姝瞧着萧晏眼下愈重的乌青,他定是彻夜未眠,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这般周全的安排。 只是不知道为何,高兴之余谢云姝左眼皮一直狂跳,耳边也有些嗡嗡地。 萧晏安抚性地扶住她的背,“云姝,蜀中不仅有万千黎民,更有你的至亲。你既将性命与信任托付于我,我又岂能辜负?” 几乎是一瞬,昨夜的噩梦涌入她的脑海。 眼前的人变成青口獠牙的猛兽,他坐在马上,杀红了眼,亲手将蜀中变成了人间炼狱。 只不过这一次,是她亲手引狼入室。 “云姝,你怎么了?”萧晏关心的话语从耳侧响起。 “没什么,”谢云姝稳住心神,“只是我没想到怀瑾哥你会亲自出兵。” “这件事昨夜我也与孙先生合议过,此次公孙袭率诸侯围剿蜀中,实在来势汹汹。更何况,据你先前所说,他们派来的杀手一直追杀你至北燕地界。” “对于萧家出兵一事,他们已有防备之心,若我们还以常理出牌,恐胜算不大。更何况,置厝守军大多为前西戎降军改组,他们只听我一人号令,旁人难以驱使。” “可如今北燕局势尚不明朗,魏梁两家正虎视眈眈着盯着萧家,你母亲可同意你亲自南下?” “母亲出身将门,对天下局势也有见解。来之前我已到母亲处与她商议,她虽有些担心,但最终也应允了。” “什么...”谢云姝脚步有些虚浮,但再反驳的话她也说不出口,毕竟萧晏战场之威名,确实能从一开始就能起到震慑敌军的作用。 更何况,为了蓉城守军,为了母亲和弟弟,让萧晏亲自南下确实更加稳妥一些。 她不能因为一个梦,而自乱阵脚。 ...... 这两日,府中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张罗着出征一事,动作之大,不可能不惊动魏梁两家。 光是谢云姝无意中在仅有的活动范围内闲逛,就已经听到了府中不少于三次的议论。 魏梁两家,似乎在蠢蠢欲动。 只不过这种声音,马上就被另一桩“丑闻”给掩盖了,并且谣言甚嚣尘上。 这一日,萧晏来找她一起用膳。 没过多久,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少主,出事了。” 来人,是萧老夫人面前的老媪钟嬷嬷,她处事稳重,鲜少会这么失态。 “夫人一大早便命人将二公子抓了绑在院中,用极刑鞭打,这会儿二公子已经快要不省人事了。” “什么?”萧晏的脸色沉了下去,“祖母呢?” “换季这些时日,老夫人的腿疾又犯了,因此不便外出,她老人家才命我多注意些二公子的动态,谁曾想今早,夫人二话不说便将二公子绑了...” “胡闹!阿翊再如何,也是萧府的二公子!”萧晏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向外走去,谢云姝与钟嬷嬷立即紧随其后。 她隐隐觉得,此事与她有关。因为她总感觉这两日,府中对她侧目之人,越来越多。 是前夜之事传出去了? 临行前,谢云姝目光沉沉地掠过房中随侍的下人们,被她眼神扫过的仆从皆心惊地摇头,表示他们不知情。 “钟嬷嬷,母亲这次究竟是为何动怒...” 萧晏边走边询问情况,三人步履如风,穿过重重庭院往祠堂去。 刚踏入祠堂院门,一股压抑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只见萧翊被缚在刑凳上后背衣衫尽裂,血痕交错...... 徐夫人手持家法,立于堂前,满面寒霜,“给我继续打,打到他求饶认错为止!” “住手!母亲这是要做什么?” 萧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他快步走到倒地的萧翊身旁,俯身查看弟弟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眸中怒火翻涌。 “来人,”他沉声喝道,“将二公子带下去疗伤。” “我看谁敢动!”徐夫人一声冷斥,如冰锥坠地,惊得正要上前的仆从们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我说了,带二公子下去。”萧晏缓缓直起身,一字一顿。他向前迈出一步,恰好挡在母亲与弟弟之间。 堂内的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浸透出属于萧家少主的威严。堂上静得可怕,母子二人对峙而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徐夫人的目光在他们交叉的手臂上停留了一会儿,缓过一口气,和声道:“晏儿,你久不理府中事务,不知道你弟弟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话音刚落,府中奴仆神色各异。 萧晏迎头看向徐夫人,“无非是前夜,阿翊负伤被云姝抬进屋中的事。” 徐夫人眼神一变,“你知道?” “既然你知道,就应当知道我为何要管教他。” “深更半夜,他竟然独身闯入女子的房中,那女子还是你未来的妻子...” 徐夫人的目光进而转到谢云姝身上,不过片刻,她便收回。 “只要我在萧府一日,我便绝不容许任何人做出有损萧家名誉的事来。” 此话一出,如平地惊雷一般重重地砸在了众人心上。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萧翊和谢云姝身上逡巡时,谢云姝却把目光放在了徐夫人身上,她刚才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 像是一种,心虚? 钟嬷嬷见形势不对,立刻使眼色遣散众奴仆。谢云姝也正欲退出,可一只手沉稳地攥住她的手腕,“云姝是我未来的妻子,无需避讳,我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平白污她清誉。” “晏儿,你这话是何意?” “母亲,您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前些天阿翊为何会重伤倒在云姝的院前。” “先前我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盼着时光能消解您心中的怨怼。可我的默许,换来的却只是您的变本加厉。” “您对阿翊的羞辱和折磨,已经到了残酷致死的地步。” 谢云姝闻言一怔,原来他竟真的都知道? “昨夜若不是云姝心善救下阿翊,此刻他早已是倒在院外的一具白骨!” “那又如何?”徐夫人冷笑,眼底翻涌着积年的恨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萧家的耻辱!” “有错的从来不是阿翊,”萧晏一字一顿,“是父亲。” “住口!”徐夫人扬手重重掴在萧晏脸上,声音颤抖:“没有你父亲征战沙场,哪有你今日的一切?他被人所害才留下污点,你身为人子不懂得体恤他,这是不忠不孝!” 萧晏受了一掌,神色不变,“可阿翊又有何错?” “你到现在还护着他?他一个贱婢所生的野种,到底有哪里值得你疼惜偏袒?” 萧晏微微倾身,语带痛惜:“母亲,我是为了您好啊。” “您总说,父亲戎马半生为萧家立下汗马功劳,但母亲这些年来执掌中馈、安定后方又岂是易事,萧家能稳坐北燕三族之首,何尝没有母亲一半功勋?” “从前儿子年少,曾听过北燕百姓夸赞母亲是将门豪杰,跟随父亲驰骋沙场,冲锋陷阵,从无败绩!” “可那个英姿飒爽的将门千金,如今却渐渐被围困在后宅之中,终日与怨恨为伴...”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徐夫人心上。 她微微一怔,似乎是想起了那段很久以前的戎马倥偬的岁月。当年,她也曾执剑策马,驰骋于大漠的风沙与猎猎旌旗之中,无惧天地。 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已经变得连自己都可憎。 “儿子不想让您一辈子都这样,母亲,放过阿翊何尝不是放过您自己?” “我……” 徐夫人唇瓣微动,后面的话却哽在喉间。 见徐夫人眼神微动,萧晏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放柔:“儿子明日便要南下,此行凶险未卜。临行在即,母亲…当真还要与我置气么?” “你懂什么…”徐夫人柔和的目光又渐渐冷下来,“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北燕的统一和天下!萧翊那人心思深沉,从不显露野心,就是个狼崽子,为娘若不是不帮着你防着点,他日他若是抢了你的一切…” “母亲!”萧晏打断她,不想再听下去。很显然,这样的对话已经在他们身上出现过很多次。 徐夫人也沉默了,她伸出手,为萧翊理了理本已整齐的衣襟,动作略显生硬,“我儿威扬,明日出征必能凯旋!” 萧晏看着母亲,终是无奈地低低一叹。 而不远处,谢云姝却冷眼看着他二人,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审视。 -- 很快,谢云姝便懂了徐夫人那个心虚的眼神,是出于什么。 萧晏出兵,乃是秘密行事。 徐夫人既想成全萧晏南下征伐的威名,又想稳住北燕的局势,避免魏梁两家趁萧晏不在蓟州而蠢蠢欲动。 不得已,她只能将萧翊夜闯谢云姝房中的“丑闻”大肆宣扬出去。 反正,萧翊在北燕是出了名的纨绔,做出这等事也不稀奇。 萧晏可借此“丑闻”,怒气出走趁机混淆视听。而由何将军率领的五千精兵小队,已经在子时率先出城,秘密在城郊待命。 至于她谢云姝的名声… 平心而论,只要能解蓉城之困,名声算什么? 她在乎的仅有一点,那就是萧晏是否从一开始就知情。 只不过从祠堂回来后,萧晏整个人便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出征前的那一晚,他才得空过来一趟。 此时萧晏已经铠甲加身,一进门,他便开门见山,“云姝,我要向你解释清楚。” 厚重的铠甲带着夜晚的寒气,他向前一步,眼神真诚,“昨日发生的这一切我并不知情,我并非与母亲合谋起来骗你。” “怀瑾哥,”谢云姝抬眸,打断他的话,“不必说了,有你这一句便足够了。” “那就好。”萧晏朝她一笑,伸开了手臂,“袖袖,抱一下。” 这还是萧晏第一次叫她的小名。 谢云姝心中升起一丝郝然,同时又有对战场局势的紧张和担忧,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环抱住萧晏的腰,“怀瑾哥,我想同你一起南下。” “这可不行。” 萧晏笑着轻轻推开她,“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可不舍得你去受苦。” “我已禀明母亲,这些时日,你便安心留在府中,与她一同筹备我们的婚事。待我凯旋,便在那夜迎你为妻。” 两相对视,二人目光紧紧交缠,萧晏轻抚她的脸颊,郑重许诺:“云姝,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下你母亲与弟弟,届时请他们到北燕,让他们一同见证你我成婚之礼。” “好,”谢云姝轻声应道,目光坚定,“我等你。” “袖袖,我还有一个东西要交给你…” —— 是夜,月隐星沉。 萧府门前数盏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一行人沉默的身影。 谢云姝站在徐夫人身侧,望着即将远行的人。徐夫人神色平静,只淡淡道:“万事谨慎。” 萧晏深深望了母亲一眼,又转向谢云姝。无需言语,他朝她轻轻颔首,目光沉静而坚定。 “袖袖,记住我同你说的话,帮我照顾好阿翊。” 得到应允后,他终是有些不舍地翻身上马,“保重。” 随后,马蹄声起,一行轻骑很快隐入夜色深处,渐行渐远。谢云姝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最后一点声响也归于沉寂。 …… 那时她还不知道,再次听到萧晏的消息,会是阵前传来的,他战死的讣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5章 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