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长姐换亲后,谢相公长命百岁了》 第1章 【1】 岁暮天寒,转眼又到了进京述职的日子。 一辆青篷马车悬着白玉鎏金药壶悠悠经过。 众人猜测,车内必然是哪位应诏回京的神医。 “神医”拥着狐裘和大氅,咕嘟咕嘟干了一碗热汤,半梦半醒间不忘抱怨:“长姐成亲这样大的事母亲竟不提前告知我,若非我就在河南道救治灾民,定是要错过了……” 她长姐苏云芝,定远侯府嫡长女,秀外慧中,性格柔顺,德容颜工无一不是京城贵女中拔尖儿的。 若非一年前母亲放出话要多留她两年,说亲的媒人能把候府门槛踏破。 “食言而肥,这可不像母亲做出的事,到底是哪家的青年才俊,这般抢手?” 正说着,赤羽海东青缩着翅膀钻进车内,苏盏玉捡了块生肉喂它,趁机抽出信筒内的家书。 “吾女玉奴亲启,侯府承蒙圣恩,赐婚汝之长姐于东郡谢氏大房长公子,天恩浩荡莫敢不从,故早择吉日,定于月底完婚,感汝辛苦,免汝奔波,家中一切都好,勿念。” 她敏锐的察觉出整封家书透露着一股苦哈哈的味道。 按理说不应该啊,“这圣上赐婚,还是东郡谢氏这般煊赫世家的嫡长公子,里子面子都有了,父亲语气却如此不情愿?”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想不明白,丫鬟灵萱却是有些头绪。 跪在脚踏上踌躇片刻开口:“小姐自幼记在二爷名下随二爷修道,稍大些便入药王谷学医,您不知这谢氏长公子的底细也实属正常。” 苏盏玉挑眉,看来长姐这婚事,还真是祸不是福啊? 她猜测:“难不成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靠家族荫蔽才得了圣人赐婚?” 灵萱摇头,“恰恰相反,谢大公子在东宫伴读时便屡有救驾之功,外放为官清廉持正,百姓制万民伞送别百里,入刑部后勘破贪墨案、舞弊案等大案,为人虽冷酷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丈夫,若不是……” 夸人最怕夸一半,苏盏玉深吸口气:“说吧,我受得住,若不是什么?” 灵萱提前倒出一颗清心丹在手心,才小声回答:“若不是他患有头疾,太医说其时日无多,倒也算得上良配。” “什么!?” 果不其然她话落,就见苏盏玉气得仰倒,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灵萱连滚带爬的将清心丹塞进她嘴里,又赶忙喂了口茶水替她顺气。 “小姐莫急,您当心身子!” 苏盏玉只觉浑身血都冲到头顶,一把抓住灵萱的手问:“灵萱,你这消息哪来的?” 灵萱哪敢欺瞒,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小姐忘了,奴婢的哥哥灵琅跟过您一段时间,回京后凭着炮制手艺入了太医院做学徒,太医院大人们会诊时他就在门外等宣,那番话是他亲耳听闻。” 苏盏玉怔然,目光看向窗外,忽见一队官兵提着马灯肃清街道。 “刑部查案,闲杂人等避让!” “白川,找条小路避让吧……”不等她话落。 “哆!” 一柄唐刀裹挟巨力钉入门板,刀尖透出七寸尚在铮然作响,血槽里鲜血倒流,染红她的大氅毛边。 踏踏马蹄声绕马车一周,车夫被官兵利落拽下车。 沾着肃杀血气的声音隔着门板下令:“搜。” 只需他一个字,如狼似虎的不良人争先涌入车厢,车门打开的瞬间,一枚御赐腰牌抵在众人眼前。 灵萱手持腰牌将他们一步步逼退到马车外,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纱帘之后仅有一道女子身形,道:“是谁,要搜本宫的马车?” 天家颜面,重逾人命。 整条街的人顿时乌泱泱跪地叩首,口中喊着:“卑职等恭迎长公主殿下,殿下息怒!” 透过纱帘,苏盏玉看见那道紫袍金玉带的身影竟也下马,行至马车前告罪:“臣,刑部侍郎谢松仪,万不敢冒犯公主尊驾,只是微臣治下有犯人逃脱,故斗胆请问,公主可曾见过?” 名为告罪,实则诘问。 说罢他撩袍跪下,不卑不亢拱手道:“触怒公主,微臣万死,稍后自会回刑部领罚。” 他说他是刑部侍郎,谢松仪。 苏盏玉本应追究他不敬之罪,但在听到他名字的瞬间额头冷汗直冒,身体晃了一晃。 就是这一晃,让时刻关注车内情况的谢松仪感觉不对,他欲再开口试探。 灵萱察言观色,连忙上前挡住众人视线:“公主自太清观清修归来,不见红尘,谢大人逾矩了。” 马车驶向公主府,谢松仪缓缓从地上起身,额角抽疼的厉害,却不影响他觉得长公主今日让他有种如遇故人的熟悉。 . 直到躺在公主府西苑她的拔步床上。 苏盏玉眼前还全是纱帘后那惊鸿一瞥,剑眉入鬓,虎目点漆,骨相深邃,通身锋锐如淬火的刀,凛冽如杀人的剑。 她认得这个人。 在岭南道,她游医至一处村寨。 巫医焚尸为药,致使瘟疫蔓延,流匪肆意劫掠,百姓苦不堪言。 她留下救治染病村民,谁知当夜流匪劫寨,混乱中她不慎摔下马车。 千钧一发之际,马匹嘶鸣,一条强健臂膊横空揽住她腰肢,将她扣入怀中。 那人身形高大,肩宽背阔,着玄铁重甲如穿寻常衣袍,持剑挥砍,几息功夫便在流匪中杀出一条血路。 苏盏玉亲眼见他杀人如砍菜切瓜,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屠尽逆党后淡然擦干剑上血迹扔给她:“想救人,得先学会杀人。” “谢松仪……”她不知不觉念出来。 灵萱把汤婆子塞进她被窝里,有些奇怪:“小姐怎么还念叨谢长公子呢,就算您再不喜他,也需牢记圣命难违。” 苏盏玉:“?”谁? 想到某种可能。 她缓缓坐了起来,盯着灵萱:“你继续说。” 她素来没什么架子,性格也不执拗,于是灵萱干脆坐在床边继续劝道:“虽然圣上合了谢大人八字找贵女嫁过去冲喜确实不太地道,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往好处想,大小姐嫁过去顶多一年半载便能守了寡,侯爷寻个由头将她接回来也还在待嫁之年,左右侯府门第高,重新议亲便是。” “就是可惜那杨公子,对大小姐一片痴情,好不容易考中进士想要上门提亲,圣旨早他一步,可真是天意弄人。” 苏盏玉已经麻了,短短一天他姐夫的身份从让她姐姐冲喜的该死病鬼到她的救命恩人不畏强权谢青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 垂死病中惊坐起,苏盏玉直奔定远侯府,打算当面和父母姐姐问清楚。 至于她为什么有两对父母,说来话长。 老定远侯仅有一位嫡妻崔氏,育有两子,长子就是苏盏玉生父,如今的定远侯苏景元。 二叔苏景华慕道,先帝赐婚尚了同好黄老的长公主,二人常年服食丹药,膝下无有所出,又实在喜爱机灵可爱的苏盏玉,身为大哥的苏景元亦不忍弟弟百年之后无人侍奉香火,便做主将二女儿过继给公主府。 因此她要叫苏景元一声“伯伯”。 “大伯,长姐的赐婚你是如何打算的!” 苏盏玉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远远看见人就开口询问。 定远侯见到她差点蹦起来,左右张望确定没人后把她带进府。 听她问起赐婚也是愁眉不展:“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累的你也赶回来,不过玉奴你听着,此事不可直谏,亦不可动歪脑筋。” 这是在敲打她不要动以任何方式退婚的念头,谁让她从小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苏盏玉看着定远侯严肃的神情知道事态没有半点回转余地。 “可是那……”那谢大人半只脚都迈进棺材了啊! 定远侯大手摁在她肩头,面上了然:“伯父知道那谢松仪命不久矣,也正因如此圣人焦急万分,婚事才要尽快办,你若有空就去后院帮你长姐绣嫁衣。” 苏盏玉皱眉,没被定远侯糊弄过去,一下抓住问题关键。 “圣人对外说找八字相合的贵女冲喜,可我看过他们二人八字,并不相合!到底为何非要长姐嫁过去?” 谢氏就是再显赫,谢松仪就是再得圣心,长姐的身份摆在这,堂堂侯府嫡女,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冲喜? 圣人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满朝文武非挑位高权重的得罪。 定远侯见她神情坚定,知道这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于是长叹了口气,坐下来与她细细分说。 “谢松仪的头疾是为救圣人落下的,臣事君以忠,君当使臣以礼,此乃情理;谢太傅三朝元老,两代帝师,长跪陈情,声声泣血,此是情分。” 苏盏玉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任他自生自灭未免显得天家凉薄,更何况自微末辅佐圣人的情谊哪里是一般人能替代的。 可以说只要谢松仪还有口气吊着,圣人和谢老太傅就会不遗余力的救他。 讲完“情”,开始讲“因”。 定远侯恨恨锤了下桌子,咬牙切齿道:“慈恩寺高僧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圣人坚信只要娶了咱们侯府的女儿,谢松仪就能消除病障,福慧双增,你说这是和咱们家多大仇多大恨,亏得你伯母每年送去大笔的香火钱!” 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定远侯“蹭”地一下站起来破口大骂。 “臭和尚!老秃驴!不要脸!”骂完尤不解气,冲着郊外慈恩寺方向伸长脖子:“我呸!” 苏盏玉立刻跟着站起来,有样学样:“对!妖僧!秃驴!呸!” 定远侯满意点头,喝了口水继续讲:“圣人要为爱臣娶妻冲喜,但也不好太不顾及为父和长公主的颜面,因此只定下婚期,人选交由两房商议。” 侯府子嗣凋零。 苏景元与发妻年过半百只得了两个女儿,二女儿还过继给了苏景华。 因此冲喜人选就在苏盏玉和苏云芝中间。 苏盏玉几乎不用思考,脱口而出:“伯父,玉奴愿意……” “你愿意没用。”语气斩钉截铁。 他仿佛瞬间老了许多,语气沧桑道:“玉奴,我与你伯母亏欠你良多,你长姐亦是真心疼爱你,不愿你困于京中守孝三年。” “云奴嫁到谢家后我与你伯母会看护好她,就如当年为父看护你一样。” 苏盏玉张了张口,却一时无话。 “唉。”只听定远侯长叹一声,转头看着她眼中隐含泪意。 “为父本不应告知你这些,但当年没问过你的意见就将你过继给公主为嗣,为父心中甚悔,不愿重蹈覆辙。” 第2章 【2】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抱抱自己的女儿。 最终却只是生疏的拍了拍她的手,殷殷嘱咐道:“照顾好自己,也别忘了在公主和驸马膝下尽孝。” 言罢,起身接过小厮手中大氅给她披上:“明日为父还要依你长姐的请托去刑部天牢捞个人,你便早些回公主府吧,月底参加过婚礼宜早早启程回漠北,药王谷少谷主哪有长留京城的道理。” 苏盏玉晕晕乎乎的脑子一下清醒了。 想到灵萱的话,她猛地抓住定远侯的手:“父亲要捞的可是一位杨姓的新科进士?” 定远侯突然被打断,反应了半天才挠了挠头:“是这个人,今岁恩科探花,前两天顶撞圣人被下了刑部天牢,你也知道?” 她何止知道啊,她还能将杨探花被下狱的原因猜个**不离十。 无非是求圣人收回赐婚圣旨,被看穿心思后套上顶撞圣人的名头扔到刑部。 刑部天牢,这不是妥妥任谢松仪搓扁捏圆出气报复的意思吗? 他们这位圣人,还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不过敢压上官身和性命与天作赌,这位杨探花倒是个血性男儿,又被点了探花,想必容貌也是不差的,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做到从六品员外郎,除了家世助力,能力也可见一斑。 想到这,她往门外走的脚步生生拐了个弯。 对定远侯笑颜如花:“伯父说的对,长姐大婚,嫁衣我怎么也该绣上几针,我去后院了,您公务繁忙,不用管我。” 说着就一溜烟儿跑过月拱门,留下定远侯在原地越发摸不着头脑。 “咚咚”独有的敲门声响起。 苏盏玉甜甜道:“长姐。” “你来啦,坐吧。” 容貌姣好,气质娴静的女子正坐在床边绣嫁衣,一针一线都极其认真。 苏盏玉凑近瞧了眼,疑惑道:“怎么绣了金鱼纹?” 因名字里带个“云”字,苏云芝又是个云淡风轻,不争不抢的性子,她素来爱用的是祥云纹饰的衣裳和首饰。 而鱼和玉同音,伯母与长公主倒是常会为苏盏玉置办此样式的衣裙。 随手捡了一两样配饰看,她更一头雾水了。 “全是鱼和花花草草的,还有几样药材,长姐你这嫁衣不知道还以为是为我绣的呢。” 苏云芝无奈叹气,手指戳了戳她没心没肺的小脸:“我的傻妹妹,这就是给你绣的。” “啊?” 她自以为省了劝说长姐的喉舌。 欢欢喜喜的扑到嫁衣上打了个滚,抬头眯着眼对长姐说:“嘿嘿,长姐你就放心吧,我嫁到谢家,保准折腾的谢松仪爬不起来床,给你和杨探花报仇!” 苏云芝闻言柳眉倒竖,抄起鸡毛掸子吓唬她。 嗔怒:“长姐还在,谢家那火坑哪里要你去跳!” “那长姐给我绣嫁衣做什么?” 苏盏玉嘟着嘴做鬼脸,躲到月洞床夹层里躲打。 苏云芝隔空掐了她一把,手上的绣活儿没停:“待我嫁入谢家,便是一族主母,晨昏定省,事务繁多,哪里抽的出空,再者说那谢松仪也不知能活到哪日,总不能叫我一边为夫守孝,一边给你这顽猴儿绣嫁衣吧?” 说着,一尾锦鲤就绣好了,浮光跃金,好似真的要从衣摆上跃出来似的。 “你已经十七了,嫁人不过这一两年的事,一件也是绣,两件也是绣,就是不知等你成亲,这嫁衣的式样会不会过时……” 苏盏玉揪着线头咧嘴笑,超不经意:“哦,长姐疼我。” 苏云芝的愁绪被她打断,一时失笑。 屋里各自忙碌的婢女们也纷纷掩嘴偷笑,还齐齐应承她:“是啊,大小姐最疼的就是姑娘您了。” 夜晚,苏盏玉趴在长姐身边看她穿针引线。 想起白天没得到回答的那个问题,她又问了一遍:“长姐,你是不是心悦杨探花啊?” “嘶!” 血珠从苏云芝手指尖冒出来,吱哇乱叫的人却是苏盏玉。 她捧着长姐的手指尖不住吹气,也不再问了。 长姐这反应实在无需多问。 好烦,遭瘟的赐婚,遭瘟的谢家,遭大瘟的谢松仪! 翌日,丫鬟来敲门服侍二位小姐洗簌。 苏盏玉随长姐去拜见定远侯夫人。 说起月底同谢家的婚事,母亲泪早流干了,眼下只想全了女儿最后一点念想。 早早便吩咐:“侯爷从刑部回来请他来我院里。” 不多时小厮传信回来,定远侯来了。 他浑身狼狈,官服上竟还沾着零星血迹,把母亲和长姐吓得魂飞魄散。 苏盏玉快步流星上前要给他把脉,定远侯一屁股坐在官帽椅上止住她动作:“为父没受伤,这血都是那杨员外郎的。” 一句话落,长姐面上血色褪尽。 眼神带上前所未有的执拗,只片刻便泪流如雨:“父亲,他……” 母亲搀扶住长姐摇摇欲坠的身形,心疼的对着侯爷气急败坏:“你这是诚心要我们母女的命啊!我苦命的云奴,怎么就摊上你这个没用的爹呦!” 定远侯看着眼前景象,哪还有不明白的。 先是怒斥一句“云奴你,你糊涂啊!”,扬起手来便要打。 长姐乍闻噩耗心如死灰,冷笑一声,干脆闭上眼等着巴掌招呼在脸上。 苏盏玉惊吓之下顾不了许多,一把推倒博古架拦在父亲和长姐之间。 “玉奴!”母亲的惊呼声被淹没。 金玉瓷器碎了一地,她毅然站在原地挡住长姐。 瓷片迸溅划过她的眼睑,只差一毫就能让她成为半瞎,她却浑然无感般目光炯炯,直视着气喘吁吁的定远侯。 “这就是您说的您会看护好长姐?” 定远侯惊怒,脚步定在原地,很快如泄气皮球一样瘫坐下来。 他鬓间已然花白,没了精神气后老态立显。 此刻痛心疾首的字字含血:“我何尝不知要云奴你孀居谢家是穷鸟触笼,可一切都为时尚早,你千不该万不该踩了一个将死之人的痛脚!” 谢松仪十一岁待诏弘文馆,一篇《新税论》改三州税法,外放为官期间为太子党积累声誉,为人冷酷却被尊称谢青天。 这样一个除了寿数什么都不缺的人在刑部三年,看遍世情险恶,人情凉薄。 他骨子里对礼教的偏执恪守和对人性不抱任何期待的无情,早就在背上早死诅咒那一刻成了对未来新妇的鸩毒。 嫁给他,自此他生是他妻,他死亦不可改嫁。 不管是苏云芝对杨探花的那一丝心动搭救,还是杨探花宁死直谏圣人收回成命,都足够让谢松仪预见自己死后的情景。 这二人既然有胆子不将他这个“将死之人”放在眼里,想要让他成为史书上后世的笑柄,就要做好他小惩以大戒的准备。 “为父今日在刑部看了一场好戏。” 父亲的声音将姐妹二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定远侯苦笑,如今他才反应过来,谢松仪这是在借他的眼来警告苏云芝。 “杨探花买通狱卒行刺谢侍郎,谢侍郎不怒反笑,解了他的重枷请他回谢家上座,满园红绸喜灯,他将本是一对的大雁杀死,一只放进聘礼箱笼,一只送给杨探花。” “杨探花当场便被气得呕了血,抬回刑部大牢时已然出气多进气少。” “够了!”母亲抱住浑身颤抖的长女。 “父亲想说什么。” 苏云芝木然回首,衣袖下的手攥的紧紧的,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人气极呕血的模样。 心如刀绞,原是这般滋味。 定远侯看着大女儿,眼神中杂糅着心疼和无奈,咬牙复述那残忍至极的一席话。 “他说,杨探花一日不娶妻便关在天牢一日,一世不娶妻,便关到老死。他死了,还有谢太傅,谢太傅之后还有谢刺史,刺史之后还有谢御史,他若是想熬,谢氏阖族为官者皆奉陪到底。” 苏盏玉听罢只觉得荒谬透了,她扶起长姐,倔强的抹着眼泪执意要带她走。 苏云芝唇角带着抹笑,对她摇头。 她淡定的像是认命了。 苏盏玉从未有过这么慌张的时候,她死命拖着苏云芝的手臂往外拽,颤抖着声音不住哭求:“长姐,长姐……” “长姐你不要嫁了,不要嫁了,谢松仪他连杨探花都容不下,他不会对你好的,你说的对,那就是个火坑,你跟我走吧长姐,我们逃去漠北,或者西南,实在不行去岭南,天大地大总有一口饭吃……” “玉奴,不要闹了。” “皇命难违,你我姐妹有一人幸福便足够了。 静,静的只能听见啜泣和哽咽声。 良久,苏盏玉终于下定决心。 她抬头,拉住长姐的手看着她眼睛:“那杨探花呢,你真的要让他在天牢里等你等到老死吗?” 苏云芝愣神片刻。 苏盏玉毫不犹豫挥袖迷晕她,接住软倒的身体,在她耳边轻轻说:“可这次我想让你幸福,长姐。” 她看见一行泪从长姐眼角流下,温热的落在她掌心。 定远侯和母亲惊的如被雷劈,看向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从未认识的人。 苏盏玉却只平静的对定远侯道:“我会求父亲和长公主以侯府名义与杨氏议亲,婚期,就定在月底,与长姐同一天。” 说完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递到母亲手里,逼她收下。 “这是软筋散,对身体没有害处,每日放一匙与木樨香同燃,让长姐好生休憩一段时日吧,她绣嫁衣累坏了。” 阳光透过重重缝隙照在她脸上,满枝新雪,她张开手接住雪花,感受它融化时带来的彻骨寒意。 母亲捂着嘴痛哭:“玉奴,你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雪水顺着指缝流淌,她坚定道:“如果自由要浴着长姐的血和泪,那我宁愿亲自去跳这火坑。 第3章 【3】 “本宫不准!” 护甲拨开纱布,长公主仔细瞧了她眼睑上寸长的口子,心疼的直皱眉。 苏盏玉趴在长公主膝头撒娇:“母亲母亲母亲,我是真的想好了,嫁谢松仪绝不是一时兴起,我是去报恩的。” 她摇头晃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您不正是因爹爹救过您,才同意了侯府的求婚吗?” 保养极好的女人觑她:“本宫看你是昏了头了,你身为本宫之后,将来便是不承袭女爵也是大雍万人之上的郡主,这天下没有你嫁不得的高门大户,可唯独这谢家,于你亦是虎狼窝。” 苏盏玉唇角展开一个娇俏弧度,全然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姿态。 她将头枕在长公主膝上,“我才不怕呢,我有娘亲疼我,我娘亲可是大雍长公主,谁敢给我气受?” 长公主狠狠戳了下她的脸蛋,“你啊你,肆意放纵,如今连婚姻大事都敢自己做主,是我娇养你太过。” 明明说着恨铁不成钢的词句,却是用最宠溺怜惜的语气道出。 苏盏玉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明明是娘亲爱我如珠似宝,却口不对心,偏说将我惯坏了。” 风雪如絮,火盆里的木炭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火星迸溅时暖融融的光芒映照在小女儿脸颊畔,一如她远赴药王谷那日夕阳为她渡上的金边。 女人扶着鬓发摇头,长久沉默后开口:“道法自然,人一生应当活个随心所欲,此番既是我的女儿想嫁,那便嫁。” 苏盏玉闻言惊讶,楞楞地抬头仰视她,却只见向来高傲的长公主殿下弯腰俯首,和她额头贴着额头。 说出让她此生难忘的一番话。 “母亲只告诉你一点,无论侯府如何时势变迁,未来夫君待你好与不好,母亲的公主府永远不会成为娘家,它永远都是你的家,家里有爹爹和娘亲等你,受委屈了就回家搬救兵,记住了吗?” 苏盏玉哽咽,酸楚漫上心头,抱着长公主泣不成声:“记住了,娘亲,玉奴一辈子都不会忘,玉奴是公主府的人,是爹爹和娘亲的孩儿。” 德佑三年冬月初五,宜纳彩。 天刚亮,谢、杨两家人就带着聘雁和礼物登门。 生怕自家来的比对方晚,准备的礼物没对方多,结果十余架马车一南一北浩浩荡荡堵死了整条巷子。 谢氏来的是定远侯同窗和长公主故交,杨氏则是曾担任公主府长史的大理寺丞和定远侯娘家姐妹。 杨家人下马车,嗤笑一声后干脆掩目行走。 谢家人下马车,冷哼一声后掏出奏折奋笔疾书。 到府门前因为谁先进谁后进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逼的定远侯和长公主一人领男客从东门进,一人引女眷由西门进。 到正厅坐下,在场诸人代表的是四家高门。 定远侯府与公主府嫁女,东郡谢氏与弘农杨氏娶妻。 两个百年世家,代代相传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公主府上一秒请了杨氏过府,谢氏子弟下一秒就客气的把杨探花放出刑部大牢。 谢松仪甚至含笑与杨探花拜别:“不知下次见面,我当唤杨兄姊丈,还是妹婿?真是叫人期待。” 他说期待,是因为确实猜不透谁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长身玉立在刑部门前,他笑的饶有兴味:“苏盏玉,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你能为你那软弱多情的长姐牺牲到什么地步,本官拭目以待。” 因无人知晓侯府和公主府的决定,今日两家来的长辈皆是两位,一位与定远侯亲厚,一位与长公主亲厚。 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是在要两府给出一个准信。 到底要将哪一位姑娘嫁到自己府上。 苏云芝,标准的大家闺秀,贤良温婉,世家主母的不二之选,且与杨探花两情相悦,按理说杨家应该极力争取她。 但考虑到杨探花当日能做出为苏云芝驳斥圣人,行刺谢松仪的疯癫行径,杨家长辈一致认为不能让他夙愿得偿,免得为情所累,落个情深不寿的下场。 而谢家娶亲本就是为了给谢松仪续命,苏盏玉药王谷少谷主的身份和不掺杂一丝水分的“神医”名号简直正中他们心巴。 于是场面一度混乱。 长公主故交挽着她的手臂念叨:“殿下,你我十几年坐而论道的情分啊。” 前公主府长史谢寺丞不干了,假模假样以袖掩面痛哭:“殿下,臣为长史时日虽短,但臣是看着小主子长大的啊,臣教过她《诗三百》、《幼林琼学》,臣是蒙师啊!” 长公主一个头两个大,三人目光一起转向驸马。 苏景华:“……”这个家什么时候有我说话的份儿了。 无奈硬着头皮尬黑自己爱女:“小女顽劣,性格乖张跳脱。” 两人异口同声:“着实无妨。” “人之常情。” 苏景华绞尽脑汁:“她自幼无人管束,一身反骨恐让家宅不宁。” 故交:“公主之女,谁不要命敢管束?” 谢寺丞:“玉牒宗亲,每天给她上柱香都行。” 苏景华:“女工女红,她一窍不通。” “杨氏自有绣堂,不烦主母躬身。” “令爱肯低就谢家,哪有令她操劳之理。” 长公主:“……”叹为观止。 苏景华最后试探着:“她醉心医术,不会困于内宅,你们郎君也能接受?” “二郎一力赞成家中姐妹外出读书游历,中探花前也曾远赴漠北闻驼铃,归京后对药王谷游医善举赞不绝口,现任家主与主母也年轻力壮,驸马爷实在无需顾虑。” “早闻民间百姓爱戴苏神医,结合‘神农医仙’与‘扁鹊妙手’为其冠以‘妙救仙’美名,你说巧不巧,我家长公子亦有‘谢青天’之誉,夫妇齐心,救民于水火,这可不就是佳偶本天成!” 长公主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娇蛮任性除了医术和相貌都拿不出手的女儿会被两家争抢。 天知道她都做好两家争苏大姑娘,嫌弃玉奴的准备了,连骂他们有眼无珠的话都想好了。 对此场景旁边的侯府大房也是目瞪口呆,但勉强保持住了镇定。 定远侯开口缓解尴尬:“婚姻大事,自古父母之命为先,不若先听听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谢寺丞和公主故交这才偃旗息鼓,口道:“这是自然。” 众人目光汇聚在长公主身上,期待,焦灼,不安,别提多精彩了。 长公主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清了清嗓:“那就请两位将自家郎君的生辰庚帖放在面前长桌上吧。” 两家人唱念做打闹了一上午,终于到揭晓答案的时候了。 谢家人上前将赤红鎏金镶嵌夜明珠的扁盒放在左侧。 几乎同时,杨家将绯红缂丝镶珍珠多宝盒放于右侧。 长公主和定远侯对视一眼,同时倾身伸出手去取。 长公主拿了谢家的鎏金扁盒,选了谢家。 定远侯拿了杨家的珍珠多宝盒,择了杨家。 “嘶——” 杨家人虽心下叫苦不迭,但此事就此尘埃落定,绝无更改可能,因此立马换上一副喜不自胜的笑脸。 对定远侯拱手拜谢:“往后苏杨两姓便是一家,亲上加亲,喜上加喜,真是可喜可贺啊!” 谢家人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要表现得从容不迫,“长公主信任谢家,谢家必不让您失望。” 殊不知说这话时一把山羊胡子都快翘上天了,看的长公主牙疼。 按理说纳彩定亲之后,便是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但由于谢松仪的头疾实在是等不了。 本来要大半年的流程一减再减,缩短至一个月。 纳征干脆和亲迎安排在一起,送走聘礼抬来嫁妆,库房都不用开第二遍。 婚礼当日,三更。 在梦里啃大猪蹄子的苏盏玉被隔壁长姐流云斋里的吵闹声吵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欲要继续睡。 丫鬟灵萱慌慌张张扑到床边在她耳边说:“小姐,大小姐醒了,知道您要去谢家,现下哭着不肯嫁杨探花,您快去劝劝吧。” 苏盏玉一个鹞子翻身蹦起来,不允许! 她千辛万苦把自己都搭进去才将姓杨的捞出来,又好不容易促成了长姐和他的婚事,岂有说不嫁就不嫁的道理。 这般想着,她急急忙忙披上斗篷就冲出门。 还没进门就听见长姐的四个大丫鬟围着她声泪俱下劝说,任凭她们舌灿莲花,苏云芝就是不配合梳妆打扮。 她拍了拍冻僵的脸,推门而入:“这是怎么了,我的好长姐,大喜的日子,你这个新娘子倒闹起脾气了。” 她坐下故作思考地打趣:“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京城第一贵女,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苏大小姐吗?” 苏云芝眼眶红肿,跪在床上泪水不绝:“我若知你会为我舍身嫁人,在你回京当日便一顶小轿入了谢家,玉奴,我累你至此,愧为长姐。” “便是嫁给他,我心难安。” 苏盏玉不赞同的嗔她,亲自拧了帕子为她擦去脸上泪痕,宽慰道:“长姐着相了,我岂是委曲求全之人?” 她对长姐露齿一笑,认真道:“长姐你当毫无愧疚的嫁给杨探花,因为这桩与谢松仪的婚事,我很满意。” 苏云芝不解:“可他……” “生于世家大族,女子婚姻本就由不得自己选择,一生归宿不是王侯府邸,就是天子宫阙,可我有一颗济世安民的心,有一双治病救人的手,我不愿作他人妇,只想做我的‘妙救仙’,谢松仪他有一千个一万个坏处,却有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处。” “他是个好官,我是个好大夫,我们都想着让这天下黎民有朝一日,无饥绥无病痛。” 苏云芝愣住了,她看着妹妹久久回不过神。 半晌方喃喃一句:“可你们终究有夫妻名分,夫妻之间若无感情,怎能长久,怎会幸福……” 苏盏玉闻言但笑不语,她偏头示意丫鬟来为二人梳洗打扮。 满目欢庆颜色,金玉琳琅,大婚的气氛终于在小小一室蔓延。 直到菱唇点朱,花钿覆额,苏盏玉握住长姐的手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我与他皆不是耽于情爱者,我们会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所以长姐,我们都如愿以偿了。” 第4章 【4】 “好!杨探花再来一首!” “谢侍郎可不能输啊!” 窗外忽地吵闹起来打断了姐妹间谈话。 两位新郎官被一众旁支兄弟姐妹拦在院外。 灵萱含笑推门进来,“大小姐和小姐可要快些换吉服,杨探花和谢侍郎可是一路受罪过来的。” 苏云芝面上终于带上些笑意,轻声出言问:“可是被要求作了许多催妆诗,眼下难住了?” 灵萱给苏盏玉整理手腕上的金银宝石镯子,忍笑回道:“大小姐聪慧,两位姑爷较着劲呢,你一首我一首,从后院大门开始七步成诗,如今一人作了几十首,将旁支的少爷们都看傻了。” 屋内几个丫鬟啧啧称奇,服侍穿衣的动作都快了不少。 苏云芝呼吸一窒,复又小小的抽了口气。 苏盏玉侧头看见长姐的手正抓着一小块布料摆弄,顿时起了打趣的心思。 悄悄朝灵萱挤眉弄眼,灵萱瞬间心领神会。 似不经意开口:“二少爷还说,杨员外郎甚少作诗,谢侍郎琼林宴都不见得如此卖力,可见是求娶心切。” 苏盏玉将大红珠绣半臂挽起,靠在长姐身上打趣。 “这不正好,一个求娶,一个恨嫁,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只羡鸳鸯不羡仙?” 灵萱忍俊不禁,屋内其他丫鬟也都跟着善意起哄。 苏盏玉被恼羞的长姐揪了耳朵,连忙大声告饶:“好长姐饶我一次,是我恨嫁,是我总行了吧,是我恨不得立马嫁给谢松仪。” 苏云芝被她逗笑,松手摇头:“你啊,口无遮拦的,今天少说话,不许贫嘴。” 苏盏玉故作严肃拿起金玉缂丝扇挡在面前,歪头眨了眨眼:“得令!” 屋外的谢大人,抬眼看向门扉不可置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身旁杨探花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刺他。 “妹婿啊,你可要长命百岁,不然姊丈我会管不住自己给二姨保媒的,你是不知今日有多少风流公子心碎买醉。” 谢松仪觉得刚才那轻灵欢快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被杨探花这话打扰了思绪,索性不想。 他反唇相讥道:“管不住自己就去刑部天牢里小住,到时心碎的可就不止那些纨绔了。” 杨探花气急欲要再辩,谢松仪眉头微皱冷声道。 “再说一句,我就让你当不成这个姊丈。” 杨探花悻悻闭嘴。 不多时,门扉在众人面前“吱呀—— ”一声打开。 杨探花一个箭步冲上前,本该撒在苏云芝身上的绸带花都落在他身上。 跟在长姐身后的苏盏玉实在没忍住,“噗呲”笑了出来,悄声道:“我就说姐夫求娶心切吧。” 杨探花自知闹了笑话,可他着实控制不住自己,眼睛死死黏在苏云芝身上半寸都挪不动。 这呆子模样让人齐齐怀疑他是怎么考中探花的。 苏云芝被妹妹打趣本就羞涩,被他这火热直白的眼神盯了半天,连耳根子都红的滴血。 满院子的人都在看苏大小姐和杨探花的热闹,唯有谢松仪目光淡然的穿过一众喧闹,独独落于缩在长姐身后兴奋不已看热闹的人儿身上。 时间似是定格,雪色映照得她身上吉服璀璨夺目,饶是心冷如他也不禁被小新娘极盛的容光晃了心神。 她半确扇露出的些许眉眼满是灵气,顾盼生姿,情态可爱。 他方知姓杨的适才所言非虚。 秾稠昳艳比秋棠花,惊鸿照影似洛神来,的确有资格让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也正是这副容貌让他肯定自己与小新娘曾经有缘相见。 而此时,苏云芝也定下心神,将苏盏玉牵出闺阁。 姐妹二人走向中庭,谢松仪立即整理官员礼服跟在苏盏玉身边,杨探花对苏云芝也亦步亦趋。 . 雪下的越发大了。 刚扫过的小径铺上一层薄雪,脚踩在上面难免发滑。 苏盏玉久居漠北,出谷行医时难免风吹雪打,冻伤难愈,此刻只觉得双手生疼,几乎握不住扇子。 她思绪全在双手上,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没等灵萱奔上前,谢松仪已经伸手揽住她,熟悉躯体落入怀中的感觉让他终于想起初见是在何时。 “岭南道,巫医之祸,你我见过。”他笃定。 苏盏玉缩在他怀里往手上狠狠哈了两口热气,抬头看他一眼,敷衍的点了点头。 腹诽,就这还刑部天官呢,反应迟钝。 她神态鲜活,谢松仪于是皱眉,“你在心里骂我?” 苏盏玉顿住,尴尬的低头不知道看哪才好,颇有些自欺欺人的狡辩:“没有啊,我就是觉得太冷了。” 好在谢松仪并未追究。 灵萱把汤婆子给她,生怕她胡来,小声叮嘱:“小姐坚持片刻,很快就上花轿了,奴婢放了四个暖炉,还备了冻伤膏。” 苏盏玉探头看见长姐和姐夫驻足在前,担心长姐受寒,抓起扇子咬牙想着不过几百步,催眠自己很快就到了。 不等她迈步脱离谢松仪怀抱,连人带斗篷腾空而起。 “啊!” 她小小惊呼一声。 换来谢松仪微微皱眉,声音不悦:“别告诉本官你还恐高?” 她下意识回答:“那倒没有。” 谢松仪点头,“把头缩回斗篷,这会儿风雪更大了。” 灵萱小跑跟上姑爷大步流星的速度,嘴角压都压不住。 苏盏玉乐得不用受冻,乖乖抱着汤婆子缩在人形火炉怀里,从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热意,暖和的她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了。 路过苏云芝和杨探花时,谢松仪稍作解释:“我与她曾有一面之缘,现下风雪渐大,她又受过冻伤,确扇之礼最好省去,妻姐以为如何?” 苏云芝自是无不应允,还吩咐前面引路的下人脚步快些。 到了花轿前,谢松仪看着歪在自己肩头迷迷糊糊的小新娘十分无语。 灵萱尴尬的上前扒拉自家小姐,“小姐醒醒,上花轿了。” “哦。” 苏盏玉麻利从谢松仪怀里跳下来,跟个泥鳅似的“嗖”一下滑进花轿里,头也不回。 谢松仪无奈,转身要上马,却被一股轻微力道拽住袍角。 接着一只莹白如玉的小手抓着蜀锦团花汤婆子伸到他面前。 他一愣,她却被冷风吹的着急,晃了下汤婆子又往前递了一递。 杨氏的花轿已经起了,他匆匆接过汤婆子往怀中一揣。 翻身上马对着迎亲长队下令:“起轿!” 迎亲队伍需绕城一周,聘礼和嫁妆的规模不相上下,皆是十里长。 . 天光熹微,商铺开门,风雪太大以至于看不甚清新郎面容,且侯府的两桩婚事在市井间本就流言繁多,说什么的都有。 聚福楼门前摆着两抬箱箧,红绸红花格外引人注目。 谢松仪心中猜到两分,抬手示意队伍慢行。 果不其然在看清花轿旁的灵萱后,掌柜的叉手行礼,朗声:“蒙妙救仙昔年救命之恩,小老儿腆颜来为您添妆,祝谢大人与您白首相携,喜乐无虞。” 片刻后,谢松仪颔首:“多谢老丈好意。” 花轿内苏盏玉本来早就要答话,被灵萱隔着轿子一句夫唱妇随制止。 念着谢松仪刚刚好心抱她出阁,她硬是等谢松仪话落才却扇推开轿窗。 谢松仪见她直接开窗心下有些不悦,但毕竟是百姓添妆,他也不好当众让新娘难看,因此按耐下来。 窗户打开,谢松仪见她确扇遮面,不满去了七分,只在心里默默想,日后应给她找个师傅教授礼仪。 苏盏玉对谢大人的丰富内心活动全然不知,嘴上说着客气,实际用余光扫向掌柜的身后,语气里的期待跟本藏不住。 “老许,你这添妆要是什么金银珠翠我可不收,但要是你做的好饭食我就却之不恭了。” 掌柜的揣着手和气团团,闻言一拍巴掌:“有!怎么没有!八宝蒸、乳酿鱼、芝麻胡饼、玉露团、现炸巨胜奴,还有西遇胡商带来珍藏几十年的葡萄酒,就怕您成亲途中饿了,这不,小老儿还亲自给您和姑爷熬了羊汤,您看?” 食盒打开,羊汤的鲜美热气扑鼻而来,苏盏玉伸手就要去窗外接,灵萱轻咳一声向她眼神示意。 谢松仪见那急急忙忙伸出去又犹犹豫豫缩回去的手哭笑不得。 他十分识趣的下马走到花轿旁,亲手接过自己那碗羊汤一饮而尽。 隔着扇子明明什么都看不到,谢松仪却觉得自己快被某人盯出个窟窿了。 万般无奈的扭头问:“除了羊汤,其他的还要吗?” 这回连灵萱都不管用了,苏盏玉点头如捣蒜,谢松仪都生怕她把头上的宝凤花冠晃掉。 他接过食盒亲自捡了几碟热乎糕点放进去,通过窗户递给迫不及待的苏盏玉。 几乎是下一秒,“咔哒”开食盒声接着“啊呜”声,苏盏玉一口咬掉半个透花糍,幸福的肉眼可见。 还不忘含糊不清的嘱咐:“记得给喜钱啊相公。” 谢松仪:“……” 相公都叫了,哪还有他做主的份儿,谢松仪招来小厮分发喜钱。 见聚福楼的老许添妆成功,谢青天还给面子的喝了碗羊汤,街上其他预备了礼物的百姓和商铺纷纷松了口气。 “父老乡亲们,来为妙救仙添妆!” 一时间迎亲队伍被四面八方的添妆百姓团团围住,半步都动弹不得。 第5章 【5】 谢家大宅门前。 负责迎接的谢寺丞冻的直蹦哒,打发走不知第多少个主母差来问迎亲队伍到没到的跑腿小厮。 他把谢松仪的长随楚歌招到身边,斟酌片刻开口:“你说这定远侯府万一悔婚,表哥一怒之下将丈人一家全押入天牢的可能有多大?” 楚歌无奈看天,被谢寺丞契而不舍的追问了好几遍,看上去他觉得这种情况确实有可能发生。 他被问烦了,只得潦草安慰道:“寺丞放心,我家大人不是动辄就要押人下狱的鲁莽人。” 就在这时,谢家派去迎亲的小厮连滚带爬跑回来。 楚歌脑袋嗡嗡作响,谢寺丞一蹦三尺高。 “不会吧,定远侯府还真敢悔婚啊!这是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啊!” 他叫的太大声,悔婚两个字更是直接撩拨在全体谢家人最敏感的那根弦上。 列队迎接的丫鬟小厮直接炸锅了。 甚至惊动了前院的几名大管事,跑去汇报给主母。 谢家主母听管事说明门口动静,又结合迎亲队伍迟迟不到,心下尽是不好的猜测,故而面色铁青。 占地面积巨大的前厅里谢家人满座,愣是没有一个敢出声的。 谢家主母深吸口气,用尽毕生涵养保持神色自若,刚要让人再去打听。 谢寺丞满身风雪欢欢喜喜的推门而入,丝毫没感觉厅内气氛有什么不对。 就近拿起一杯红茶润了润嗓子就开始叽里呱啦。 “婶娘你真是慧眼如炬啊,给表哥订下的这位苏二小姐可真了不得,那叫一个民心所向,我活了这么长时间还第一次见权贵成亲,百姓添妆的!” 说到兴头上,他眉飞色舞:“好家伙浩浩荡荡跟在队伍后面,若是按照单抬顺列得有几十里长了,这才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谢家主母和一众长辈的面色顿时变得好看起来。 谢刺史是见过当年百姓制万民伞送别谢松仪的场面的,故而还有兴趣问他:“哦?那依你所见这阵仗比之当年如何?” 谢寺丞知道自己老爹说的是什么。 他大手一挥道:“那简直没法比,等会儿迎亲队伍,哦不,得叫送嫁队伍到门口,爹你就知道了。” 诸位长辈见他神采奕奕,像是见了大世面似的,也被勾起好奇心。 于是约莫着时间差不多就穿过前厅直奔大门,打算“一饱眼福”。 一路上各房女眷对主母的恭喜之词无不透露出艳羡。 都是谢氏子弟,人家儿子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子腹心,本以为能在亲事上栽下大跟头。 谁料想阴差阳错的,竟叫他娶回来个天下独一份儿的神医。 婚礼如此仓促还有无数百姓自发送嫁添妆,这可真是还没嫁进来就光耀祖宗门楣了! 谢家主母也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行善积德,才有如今的果报,容光焕发的好似年轻了十岁。 “来了!来了!长公子迎亲回来了!” 漫天大雪中,一点赤红色映入眼帘。 很快,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色慢慢挪动过来,随着队伍靠近,能看清许多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彻骨寒冷被人群的喧闹和喜气冲散,谢氏门前的所有人都被这堪称庞大的送嫁队伍震撼到了。 士人一路写诗作词,传颂盛景,商贾多财,学着苏盏玉的样子布施驱寒药粥,农户肩担手扛着自家做的喜饼喜糖,口口相传妙救仙的行医事迹。 谢刺史接过许老的食盒,长叹一声:“谢氏得此妇,可保子孙仁善矣!” 话落,一苍老声音略微哽咽:“鹤麟的福气终于到了。” “祖父!” 谢松仪弯腰行礼,不赞同的快步上前,扶住老人手臂。 “您沉疴未愈,孙儿不是让您在园中等着吗?我和女君自会去拜见您。” 谢太傅欣慰的看着门前还在络绎不绝赶来的百姓,拍拍这个最疼爱孙子的手,向众人朗声道。 “我知诸位今日所举是为报偿新妇恩情,诸位作为送嫁之人一路行来辛苦,还请赏光移步青庐,也好见证新人婚仪。” 士人中走出一名清俊才子,上前行礼:“小子在此代为谢过。” 谢太傅颔首,示意谢松仪继续婚礼流程。 两名长随各自拿了香茅和松枝为新郎官拂雪,谢松仪气沉丹田,面带笑意的喊出:“娘子,请下轿。” 赞礼官跟着拉着腔调:“请新娘子,下轿——!” 苏盏玉早就等的没了耐性,闻言单手撩开轿帘,半掩在扇子后的芙蓉面巧笑倩兮。 灵萱扶她安稳踩在席子上,缓步行至谢松仪面前,大红大绿的吉服顷刻就落了满肩新雪。 她眸中流光溢彩,与谢松仪对视时毫不扭捏,调皮眨眼道:“官人相邀,莫敢不从。” 谢松仪不置一词,只亲自执了松茅为她拂去肩头雪尘,与她携手走进青庐。 礼官唱喏:“一拜天地!” 他们依照礼制肃穆祭拜天地。 而后苏盏玉立左,谢松仪跪右,二人面前香案上供奉着代表谢氏先祖的牌位。 谢家大房夫妻和谢太傅分别坐在两侧。 “二拜高堂!” 二人分别行礼跪拜。 “夫妻对拜!” 满堂喝彩中,苏盏玉屈膝颔首,谢松仪弯腰作揖。 礼官用洋溢着兴奋的语气道:“礼成!” 万众瞩目下,新婚夫妻默契地抬头,幞头与花冠相撞。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天公作美,愿与相公白首不离。” “天遂人愿,唯求夫妇恩爱百年。” . 谢氏家族庞大,也幸亏如此才有足够多的穹帐。 青庐变为半开放,几步一个火炉,将谢氏门前空地和园林悉数囊括其中。 往来宾客应酬唱和,歌舞与雪景相融,一片盛世光景,宫廷画师将这些悉数入画。 宴饮会持续到夜晚,谢松仪这个新郎官拖着病体自然无法饮酒作陪。 稍沾些酒味饮子便将杯盏搁下,转而由谢氏子弟代劳。 谢氏人丁虽然兴旺,奈何闻讯而来的宾客不仅多,还各个海量,以至于几十号人皆喝的头晕目眩。 撒帐过后全都醉倒了,倒叫这对新婚夫妻落了清净。 洞房中烛火明亮,金红大漆的千工拔步喜床上悬着缠枝莲纹香炉,袅袅青烟似云翳笼罩在二人身上。 谢松仪握着手中合欢梁一端,哑声:“木已成舟,你我夫妻本该自此生死无改。” 闻言,苏盏玉咽下嘴里的栗米糕,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隔着烟雾仅咫尺之遥的两人毫无暧昧可言,倒是别致的松木香气逐渐充盈满屋。 谢松仪想到她今日左一句“相公”,右一句“官人”,好似嫁与他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婚姻大事也敢擅作主张,换亲之举更是悖逆非常。 此刻又见她形容散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强自忍耐下来,深呼吸几次,方才克服了心中翻涌的妒念缓缓开口。 “苏盏玉,念在你为苍生所谋福祉、所行善举,本官最后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苏盏玉头靠在床壁上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声音粘稠:“官人请说。” 她这副全不在乎的模样,将他心中百般纠结恶欲暴露于无形。 隐秘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苏二是毫无规矩,顽劣非常。 可你谢松仪难道就真的品质高洁,如外界所说那般美玉无瑕吗? 不,她只是烂漫率真,辽阔天地养出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性子。 而你,谢松仪,空读百家之书,虚长许多年岁,竟真的利用她懵懂纯善,诓她为妻,耗她青春,还不知悔改的想算计她在你死后守节。 脑中似有万鼓齐敲,令他头痛欲裂,红血丝瞬间布满眼眶,藏在礼服下的脖颈青筋暴起。 谢松仪一把撇开合欢梁,倾身捏住她的脸颊。 “唔唔!”细白手指拼命扒拉捏在自己脸上的大手。 奈何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跟铁做的似的不能挪动分毫。 想来他救驾数次又是刑部天官,不可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苏盏玉眼珠子咕噜转了两圈,干脆双手抱着他的手,跟个小兔子似的抬眼看去。 讨好的笑了笑才道:“我不后悔的,怎的如此问?莫不是谢大人见我四体不勤,贪吃难养,生出悔意?” 谢松仪不理会她故意讨饶,忍着敲心裂肺的痛苦面上淡淡开口质问:“如此促狭,装傻充愣,是铁了心要替姐受过?” 真正说出这句话后,他的不堪也皆摊开在面前,他轻声且恶意的凑近。 “苏盏玉,你真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不成?” 不,不是观音,他在心中说,是青女,是霜娥。 谢松仪眼前发花,耳膜充血鼓噪,他摇了摇头重新将视线锁定在苏盏玉身上。 真正白玉无瑕的人儿就在眼前,明知自己被头疾影响了心神,却依旧不能制止心中万一的毁灭欲。 谢松仪手下的力道越发没了分寸,苏盏玉被他捏的眼泪汪汪也挣脱不出。 “咳咳。” “砰——”悬挂的香炉被苏盏玉扑腾的手挥落。 正正磕在谢大人龙章凤姿的脸上。 腥甜气息浓郁充斥整个鼻腔,谢松仪回过神来如遭雷劈。 他强自镇定,举止优雅的放开手,指尖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似怜似叹都掩盖在冰冷声线下。 “是了,我竟忘了苏二小姐是个以德报怨的绵柔性子,险些杀你之人都能转头去救。” 他看了一眼香炉,自嘲的笑笑。 旧事重提,似乎当日一闪而过的杀意也重新浮现在那双虎目中,配上他满脸血迹,骇人非常。 “你这观世音下凡,许了我这阎王胚为妻,可见这些年毫无长进,柔弱可欺比之荒原野草亦是不逊分毫!” 苏盏玉被他莫名其妙夹枪带棒的讥讽了一通,此刻也生出恼意。 伸手狠狠一推谢松仪,居高临下气鼓鼓的抱怨:“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啊!我分明是为报答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兼之看中你的人品德行才好意思成全两家婚事!” 谢松仪被她一推顺势躺在床上,恢复神智后整个人气势收敛。 此刻有些气喘的问:“那依妙救仙娘子看,我这沉疴还有得治吗?” 第6章 【6】 苏盏玉撇了撇嘴巴,背过身去故意吓唬他。 “没治了没治了,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的那种!” 谢松仪瞧她气的花冠都歪了,不由好笑。 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里却涌上一股腥气。 竟猝不及防地喷出口血。 正逢苏盏玉拽着衣带转身,口中嘟囔着:“好啦,不做弄吓唬你……” 一抬眼见他捂着头冷汗涟涟,且呕血不止,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扑上前去捉住他手把脉,慌的一边探脉一边絮叨。 “喂!谢大人你不至于气量如此之小吧,我一介小女子的置气话就把你气得吐血了?” 手下摸到的脉象时断时续,忽急忽滞。 乱如风滚石滩,吹折枯枝,确是气急血燎,逆流交心这才引发旧疾。 这种脉象,一般人早就疼的撒泼打滚,求爷爷告奶奶的满地乱爬了。 可她看这谢松仪,不仅没吐露半个疼字。 那张脸也还是清风松月海纳百川的面瘫冰块儿脸。 遂忍不住吐槽:“可见是要做大相公的人,见惯了阿谀奉承,听不得我这逆耳忠言了。” 随后扒开他眼睑凑近仔细观察,复又碎碎念道。 “完了完了这下可完了,新婚当夜装疯卖傻气死官人,我为了那姓杨的可付出太多了我!” 谢松仪吐着血还得空安抚她。 “无妨,遭人算计头疾发作而已,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说着,不忘将那死灰复燃的香炉踩灭。 苏盏玉狠戳他心口一记,“呸呸呸!我说便罢了,你也不知道忌讳吗!”,而后费力将人扶起来坐好。 教他摁住合谷穴止痛,苏盏玉蹲下捻起些许香灰嗅闻。 天南海北不论哪个犄角旮旯的药材,就是经历九九八十一道磨难炼化成一堆灰,她也能瞬间在脑海里找出信息。 十年游医从未错漏。 故而此刻她神色困惑:“这香里是藏了几味带毒的香料,可按理说焚烧并无大碍啊。” 谢松仪却能敏锐抓住她话中细节,眯眼思索后出声询问。 “那什么方法,或者说怎样才能使这毒香生效呢?” 苏盏玉瞬间醍醐灌顶,跑到桌前拿起合卺的葫芦酒樽。 只见余下半数合卺酒在烛火照应下泛起泡沫。 她端起酒浅尝,果不其然在其中发现了可以催发毒香的药材气味。 喃喃道:“川断、独活……原来如此。” 谢松仪挑眉,“你知道了?” 苏盏玉点头,向他解释道:“香炉中燃的香名为长安玉兰,其香方中柚木被人替换成川断。” 说罢端起酒杯,“川断本身并无不妥。” “可若是喝下用独活泡过的酒就大不同了。” “谢大人可曾听过,分则为药,合则为毒?” 谢松仪抬头与她对视,略颔首:“多谢妙救仙解惑。” 苏盏玉掷了杯子,拍拍他的肩膀大咧咧道:“这倒是小事,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再说我可不想担上个克夫的名声。” 谢松仪闻声失笑,她在自己面前倒真是毫无忌讳。 去来如一,真性湛然。 “不过谢大人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可需要我帮忙?”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块散发着米香的栗米糕,小口吃了起来。 谢松仪顺着她的话思考起来,沉吟片刻后开口。 “能最后接触到膳房和香堂的人,必然是家中旧人,极有可能还身负要职,我身份特殊不利于暗查,此间事还需你帮忙打掩护。” 话落他自己都有些惊诧。 惊诧于自己与她不过见了两面,竟就对她如此信任。 沉默半晌,谨慎的性格让他怕弄巧成拙。 刚要自食其言,张开的嘴就被一块糕点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苏盏玉侧身面对他伸出手,笑眯眯眨眼:“谢相公,合作愉快?” 不等他动作,她自扯过他的手击掌。 “唔!” 撕裂疼痛卷土重来,冲击得他一时懵然,倒在床铺上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而罪魁祸首却一派从容,好似下黑手的人不是她一样。 故作姿态的问:“谢大人对金银铜玉可有过敏症状?” “甫一接触便会咳嗽、打喷嚏,浑身起疹什么。” 谢松仪哪里敢有脾气,停顿片刻后摇头,就是那眼神冷得须得多加个炭盆。 苏盏玉权当自己瞎了。 草草写了安神方交给谢松仪长随,又嘱咐他一定要亲眼亲手看顾从抓药到熬药的全过程。 几个呼吸功夫,床上那位咳得越发厉害。 额头上汗珠似瀑,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 苏盏玉拔下头上金银铜玉四枚簪子。 摁下宝石将簪子打开,飞快捡出要用的针,又拿了烛火来炙烤。 手持金针对谢松仪表示。 “我学艺不精,只能暂时压制你的头痛和发汗,但有了这一时半刻钻研病情,研究脉案,我便能拿出个章程,大概率是能治的。” 谢松仪此刻已然痛的心神俱醉,整个人昏昏沉沉如入迷境。 似乎早去了半条命,却还是靠求生欲撑着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 寸长的针在案上码齐,苏盏玉深吸口气闭上眼。 如往常施针一般放空自己,心神稍定后将手中金针尽数推进穴位。 与她料想中一样,金针抵住了一处硬物。 她倒抽凉气,强自镇定开口:“你,你可知自己脑中有什么?” 谢松仪手指轻点她手背,似乎对诊治大夫的反应早已习惯。 苏盏玉虽有猜测,但此刻确定后仍旧不敢置信,天下竟有如此坚忍强悍之人。 那可是人精魂所寄的灵台啊! 手中金针再探,饶是她都有些心胆俱寒。 他脑中竟被人打下足足三根钉子! 她行医十载,柔软心肠也未能改变,最是见不得人受伤病折磨,日日煎熬在苦痛炼狱中。 谢松仪迷蒙间只觉得有水滴落在脸颊上,滚烫的,怜惜的。 又像是被谁抱在了怀里。 下意识的将苦药一口口咽下去,压住喉间腥甜。 睡意朦胧中只余满目鎏金赤红,和背后抱着他的人身上传来阵阵药草清香。 · 清晨,谢松仪醒来发现自己被裹成粽子。 “粽子”上还趴着个人,睡的小脸红扑扑的。 她正是贪睡的年纪,皮肤又细嫩白皙,显得眼下青黑格外明显。 满床都是点心渣子和汤药渍。 想来这一晚也不会太平,他本想叫醒她的手又缩了回去,转而轻手轻脚下床。 “大人怎地还未起身,上朝的时辰要赶不及了!” 门外。 越琴早就急的团团转,却不敢推门而入,见他拎着靴子出门虽大吃一惊但也总算松了口气。 楚歌见状不语,转身说自己去再取一套官袍来。 他走后,苏盏玉一脸懵的被人从松软被窝里挖出来。 女官们瞧她这可爱情态纷纷展颜,好一通逗弄才为她梳洗打扮好入宫。 大雍三品官可骑马乘轿上朝。 祖宅到皇城又不经过民居,一路快马倒是没有误了时辰。 早朝后圣人留他南书房叙话,自己先去给太后请安。 谢松仪跟着大内总管前往书房的路上。 钱大监笑着搭话。 “咱家先恭喜谢侍郎了,得了个神医娘子,京城昨个儿的盛景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圣人都说这是万里挑一的良缘呢!” 谢松仪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苏盏玉那活灵活现的俏皮模样。 颇有些头疼的叹气,道:“原是圣人抬举,我今日本也是要来谢恩的。” 这时钱大监对他身后拱手:“圣人。” 出神的谢松仪连忙转身告罪:“臣御前失仪,请圣人……” 责罚还没说出口,少年天子就一巴掌拍在他胸口。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真不愧是妙救仙啊,这功德无量把你都给滋润得容光焕发了。” “朕龙驭宾天之后合该弄个月老当当才是!” 他这话没落地就哗啦啦跪倒了一片人。 谢松仪虎目瞪他,咬牙切齿上前用袍子盖住身形,趁机狠狠踩了他一脚。 随后身心舒畅的假笑:“圣人贤明仁厚,千秋鼎盛,哪里是臣这萤烛之幸可以相较的。” 圣人疼的龇牙咧嘴,大骂:“谢鹤麟!你好大的胆子!” 谢松仪极其敷衍的行了个礼,抬眼觑他:“微臣此举较之圣人先前强令赐婚亦是不值一提。” 本要发作的圣人顿时噤声。 气都短了一截。 示弱道:“鹤麟……” 谢松仪灵活扭身避开圣人伸出的手。 继续不经意的谈及,“先前您听信法师所言,宁肯两头得罪都要赐婚,臣这小命保不保得住且两说,侯府和公主府那里圣人可有想好弥补之法?” 圣人被他问的头痛,挥手赶苍蝇似的赶他。 偏谢松仪看着一派文人风流,却实打实是个练武奇才。 就圣人那抓猫拿耗子的架势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他半点不怵,直视天颜。 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掷地有声道:“事到如今,臣这宠臣身份是钉死了的,不必妄想什么清流诤臣的身后名。” “圣人若处理不好这桩人情,臣不如趁早死了以谢天恩,免得百年后入了佞臣传,使先圣君与谢家祖宗蒙羞。” 见他抬出来先皇与谢氏列祖列宗,圣人知道这次是把谢松仪给得罪狠了。 回到南书房。 他闷头翻箱倒柜,钱大监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 疯狂眼神示意谢大人,快劝劝圣人吧! 谢松仪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昨夜苏盏玉权当自己眼瞎的神情。 鬼使神差的故意抬头看天,低头看地。 就是不去看那忙的热火朝天的圣人和急的冒火的钱大监。 几位南书房行走都愣了。 其中一位胳膊肘怼了下同僚,悄声询问:“我眼花了吧?咱们这位谢阎王还有这么促狭的一面呢?” 同僚摇头,“难以想象。” 另一位打了个哈欠,凑过来。 八卦道:“这就不懂了吧,听闻那妙救仙娘子是个鬼精灵的,这新婚燕尔的,谢大人性格神鬼莫测些也实属正常。” 其余人对他嗤之以鼻,直言不可能。 毕竟谢松仪何许人也? 那是嫉恶如仇又无欲则刚,满朝堂头一号冷心冷肠的阎王相公! 别说区区女色,当年前朝余孽以国相许都未曾动摇毫分呐! 天下谁人能与他比心性坚毅? 一群人对那位行走冷嘲热讽,以至于错过了真相。 圣人把南书房折腾得乱七八糟,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他万分舍不得的捧着盒子回到桌前站定。 谢松仪等这一刻多时了,也不跟他客气。 开口就是:“臣谢圣人赏赐。” 说罢直接自己上手,从堂堂圣人怀里抢东西。 圣人被他气得心肝疼,跌坐在椅子上大喘气。 “好你个谢松仪,你连朕都敢算计!早晚真个被你气吐血,干脆一起去见祖宗!” 他越说越生气,从桌子后走出来要把盒子抢回来。 谢松仪自然也不肯松手,剑眉一挑,开口闭口就是“谢圣人赏赐!” “你闭嘴!” “朕什么时候说赏你了!” “钱玄同!” 钱大监扶了把被打歪的帽子一激灵,道:“老奴在!” 圣人一脚踹在谢松仪腿上,被他不动声色撞出去几丈远,气得直跳脚。 “你看不见吗?这个姓谢的村夫抢朕的宝贝,还不让金吾卫速速拿下!” 钱大监方才看着两人大打出手,心下就是叫苦不迭。 这下更是难为的恨不能跪穿南书房沉到地底当个王八算了。 终究是谢松仪被闹得头疼,将盒子远远抛到圣人怀里。 从唇缝里飘出来一句:“古往今来,这越想长命百岁的死的越快,越想集权一身的,反而更容易大权旁落。” 书房中有一个算一个,心下比脊骨被打折叫的还惨,胆小的更是磕头如捣蒜,生怕自己活不到出这个门。 圣人抱着盒子的手紧了紧。 面目严肃地看向谢松仪,帝王威压沉沉扑面而来:“你想说什么?” 谢松仪抬步上前,双目清明直视圣人。 拱手行臣子礼:“臣希望圣人,能万事躬行,体察臣下,而不是靠外物,将臣民控制于掌心。” 说罢,他见圣人面露迟疑,趁热打铁地怀柔。 “古语云君臣父子,臣如今也已娶妻,不日或将有子嗣,臣自问,便是儿子无德无能,不成材也不成人,有朝一日还犯下大罪。” 圣人沉吟半晌,目光如炬:“卿待如何?” 谢松仪眼神坚定,立掌为誓。 “将他秉公处置,若肯悔改便留他一命,若执意与天理公道做对,就杀鸡儆猴,绝不姑息。” “总之万不可听信方外之人挑搜,令他神智不清,呆傻不明,成个只会喏喏喊爹的傀儡。” 帘后的苏盏玉听得腿都软了,被宫女扶着两个人抖成一团。 她哭丧着脸泪如泉涌。 心说我这是嫁了个舍得一身剐的活阎王啊! 面刺圣人你好歹用个周全点的隐喻啊! 这君父之寓连她都能听懂,想来和指着圣人鼻子骂昏聩也没甚区别了。 她这边脸都哭花了,太后才瞧够。 乐呵呵的让人给她擦了脸,安慰道:“莫怕,让你来就是笃定圣人不会真行那等残忍手段。” 说罢就伸手撩开帘子,推着苏盏玉进去了。 里间君臣二人早已平息,圣人端坐,谢松仪也被赐了座。 见太后终于到了,他们起身行礼。 苏盏玉趁机悄咪咪瞥了眼圣人的脸色,还好还好,她心中大石头总算落地。 全然不知她的小动作尽数落尽这几位人精眼里。 谢松仪难得一见她怕成这样,背后悄悄点了圣人手心几下。 圣人的表情当即不亚于活见鬼了。 在苏盏玉疑惑的眼神中轻咳一声。 他中气十足大喊:“大胆谢松仪,犯上作乱,为臣不恭,还不跪下!” 谢松仪背对苏盏玉起身,满脸笑意口中却愤愤不平道:“臣无罪,为何要跪!” 苏盏玉:“!!!” 老天爷啊!她还正值大好年华,万万不想陪这狠心短命的男人去死啊! 她脑子都快转冒烟了,才哆哆嗦嗦上前拽了下太后的华丽袖袍。 太后作壁上观半天,看见苏盏玉眼圈儿通红好不可怜,立时就心软了。 狠瞪了一眼惯爱作弄臣下的孙儿,以为这主意是他主谋。 圣人白眼险些翻上天,借着钱大监遮挡狠狠给了谢松仪一拳。 “唔!” 谢大人捂着腰一脸清纯不做作:“圣人何故殴打微臣?” 苏盏玉乍一听他痛呼,恍惚还以为是昨夜。 自动忽略了圣人和太后差点维持不住端肃的表情。 三两步挡在他面前,“没事没事。” 被她忽略的圣人简直要叫这夫妻二人气糊涂了。 一把将苏盏玉拽过来摁在圈椅上。 “他命硬得很,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说着深吸口气打开盒子:“这东西你可认得?” 第7章 【7】 苏盏玉探头看去,只见盒中以琉璃瓶困着一只飞虫。 她小心翼翼拿起瓶子观察。 自言自语道:“蜂身蝶翼,通体紫红,飞舞时有磷粉落下,这是蛊虫啊。” 圣人闻言点头:“的确是蛊虫,前朝巫蛊之祸后圣君下令收缴天下巫蛊,集中销毁。” “但有些蛊虫火烧水淹刀砍皆无济于事,只得将这些难以销毁的蛊虫放置于琉璃瓶内集中看管。” 苏盏玉将琉璃瓶放在和自己双目同一水平线上,发现蛊虫的头部一直偏向圣人的方向。 她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测。 纤细食指竖在唇间轻声:“嘘!” 一时间满室寂静,琉璃瓶中的蛊虫也失去方向,开始乱撞瓶壁。 苏盏玉确认了心中猜想,绷着脸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百蛊死而蛊王现,蛊王可聆听人言,操控人心。 圣人面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吩咐:“拿棉絮和绢布来。”谢松仪八风不动,但看向蛊虫的目光更添三分厌恶。 苏盏玉便大概明白这蛊虫的归宿了。 在盒子被钱大监接过去严严实实裹好后,苏盏玉深吸口气。 顶着巨大压力开口:“圣人容禀,蛊王若要生灵必须有人以精血喂养,若您伤之必将其触怒,届时反噬饲主,恐以血为媒,波及周边百姓。” 圣人与谢松仪皆是沉默不语。 她腰都快断了,才等来圣人郁气难消的一句旨意。 “苏盏玉为太后诊脉,侍奉有功,特赐冬虫夏草与珍惜药材若干,擢为尚药监六品侍御医。” “特许出入宫禁,无需内廷听宣,不受御医不下野限制。” 钱大监将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盒子交到苏盏玉手中,“苏娘子,还不谢恩?” 谢松仪与她一同行礼,口称:“圣人厚爱,不生感激涕零。” . 两人顶着漫天鹅毛大雪出宫。 苏盏玉抱着盒子气喘吁吁,看着前面大步流星的谢松仪小声抱怨:“走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耳聪目明的谢松仪无奈转身。 从她怀里接过沉甸甸的盒子,曲起食指敲她额头:“想让我等你就直说。” 苏盏玉立刻张牙舞爪的拦在他面前。 白生生的脸蛋冻的通红,偏嘴上不饶人:“我才没有!” 谢松仪莞尔:“哦,那看来是在下想岔了。” 他若有所思,“也罢,在下公务在身,无暇逗留,还请娘子自便。”说罢便抬步大步流星走向马车。 “喂!你这人也忒会过河拆桥了吧!” 苏盏玉插腰对那道修长背影指指点点,气成包子脸。 灵萱将马车带过来,忍笑探头。 “小姐别看了,谢大人的马车连影儿都瞧不见了,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苏盏玉破罐子破摔,虎着脸回头吓她:“还笑,再笑回谷把你丢化骨池里!” “没病的人一进去,浑身皮啊肉啊全都化成灰,就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多少!” 灵萱拍拍肩上的雪,做了个鬼脸,“您打小儿就这么吓唬奴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回了,现在不管用喽!” 说完刺溜一下跑下马车,火急火燎的叫车夫赶车。 苏盏玉气急败坏,偏偏马车里暖意翻涌,她抱着汤婆子很快迷糊过去。 回到谢家大宅,马车还没停稳就一拥而上十七八个小管事和众多仆从。 牵马的、撑华盖的、放脚踏的、手捧炭炉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贵妃娘娘省亲呢! 一个小丫鬟跪在车架上掀开车帘,保养得细皮嫩肉的手热乎乎的伸过来扶她。 她刚一露面,所有人齐声高喊:“恭喜大夫人晋升侍御医。” 苏盏玉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扶住小丫鬟手时不小心搭了她的脉。 就是这一搭,让她眉头紧紧皱起,收回脚步,两手抓起小丫鬟的手细细再探。 灵萱见她动作,无奈摇摇头,熟练的从马车后门上车,背了药箱在身上。 眼看雪越下越大,苏盏玉仍旧沉吟不语,不像是一时半刻能决断的样子。 灵萱只得温声劝道:“小姐,先回房吧,您要看诊让她随您回房就是了。” 那小丫鬟被吓傻了,听闻自己要被带回大夫人房里骤然惊醒,趴在车架上只一味的磕头认错。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请大夫人饶恕!” “奴婢愿意领罚,请大夫人息怒。” 苏盏玉皱眉,眼神看向外院管事:“何故如此?” 灵萱也十分不解,说得更直白些,“大夫人是要为你治病,你求饶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信不过大夫人的医术?” 外院管事一边向这位新夫人赔笑,一边在身后做了手势。 他身后的小厮领命,上前将那簌簌发抖的小丫鬟用一袭薄衣裹了扛走。 苏盏玉伸手“诶,这是做什么?”,说着竟然要跳下马车去拦人。 管事被她吓得半死,连忙上前,“夫人小心!小人这是要送她去族中药堂诊治,您不必忧心。” 苏盏玉看着那行人确实是往药堂方向去,又想到小丫鬟对自己的抗拒。 叹了口气,内心苦闷:我难道长得青面獠牙不成?至于吓成这样? 最终没有坚持,只嘱咐:“那我稍后写了方子让灵萱送去,族中大夫若于医治上力有不逮,即刻去潋滟阁寻我。” 管事送她们到内院门口,垂头恭敬应是。 内院管事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见到她不卑不亢见礼。 随后问起她是否用饭,隐晦提出主母今日在家中理账。 苏盏玉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自己作为新妇竟然还未曾拜见婆母! 天呐!谢松仪这个不靠谱的男人,就知道薅羊毛,都不管羊死活的吗? 她一路上脑补了许多谢家女眷难为自己的情形,临进门前还安慰自己大不了以后找机会把受的气原封不动还给谢松仪。 “吱嘎——” 青鼠皮门帘打起,一个端庄大气,眉宇之间与谢松仪有三分像的妇人亲自迎她进了里间。 还热络的问她要不要尝尝自己院里小厨房新制的栗子糕。 苏盏玉顿时把早些的盘算都扔到九霄云外,眼睛亮亮的问:“母亲这里还有专做糕点的厨子?” 怎么她院里只有做宴席的厨子? 难不成谢松仪竟然从来不吃糕点小吃?这还是人吗? 约莫是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谢夫人被她逗的愣了片刻后笑得前仰后合。 内院管事也跟着垂头,但笑不语。 灵萱心下扶额,颇有些无力的提醒:“小姐,快给主母见礼啊……” 这哪有拜见婆母,结果第一句就是问婆母屋里厨子的媳妇啊。 苏盏玉这才觉得不好意思,挠挠头依规矩给谢松仪母亲见礼奉茶。 谢夫人喝了这盏热茶,心里也暖呼呼的。 长安玉兰的事她今晨已经得知,儿媳点灯熬油亲守一整晚她听到时也颇为感怀。 现下瞧着这小丫头又是个活泼贪嘴,单纯率真的个性,与鹤麟十分互补。 容貌更是不必说,活脱脱天仙似的。 简直是没有更满意的了! 干脆大手一挥叫人将送来的账本都收走,她今日要和儿媳说话,没空看。 这在谢家可是破天荒地第一回。 内宅各房女眷这下全都知晓主母是极其满意这个儿媳的。 有人拈酸吃醋:“长公子本当先成家后立业,偏生身子骨出了差错,叫个自幼浪迹的野丫头捡了便宜,看婆母这架势抬举她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和之前说的那样,给长公子纳妾!” 妯娌听了她这话连忙捂她的嘴。 “我的好姐姐,这婚事本就是咱们谢家强娶了人家侯府女儿,若非长公子的身份与荣宠,便是十个百个谢氏子也求不得人家的!你是日子过的忒安生了,要去嚼这里头的舌根!” 殊不知刚才一番话早已被外间的丫鬟听了去,悄悄禀告谢夫人。 稍晚管事就带人带着家法登门拜访。 . 晌午苏盏玉是在谢夫人院里用的饭。 谢夫人特意叫人做了茉莉花松糕和豌豆红参糕,还有打听后得知她荷包里不曾断过的栗米糕。 听她说吃不下了才颇有些遗憾的让人把刚出炉的樱桃毕罗和梅花汤饼装进食盒。 “听闻你每隔三日都要去坐堂,这是赶着去天医馆?” 苏盏玉从桌上扫视一圈,刚夹了一个琥珀杏脯放进嘴里,就听到谢夫人问话。 只得捂着嘴跟个小仓鼠似的连连点头。 谢夫人含笑摇头:“你这孩子嘴太急了些,又没人和你抢,好了好了,不必回话,快去吧。” 苏盏玉笑眼盈盈的福身,亲自抱着谢夫人准备的食盒一蹦一跳出门。 谢夫人满脸笑意,端起苏盏玉配置的养颜药茶轻吹口气。 “方才席间你就心事重重,说罢,又闹出什么事了?” 内院管事笑意稍淡了些,垂首向主母汇报方才大夫人进门时那个小丫鬟的情况。 谢夫人叹了口气,竟是连药茶都没心情品尝。 捻着佛珠轻声吩咐:“且看她的命吧,倒也不必特意为难,鹤麟的性子我了解,他说让她自生自灭,便是不允旁人插手的。” 管事称是,“主母宽宥,容她苟活至今已然是恩典非常了,若是真叫大夫人为她诊治,那才是大大的折了她的寿呢!” 谢夫人点头,抿了口茶水:“不过是个罪奴。” . 天医馆。 苏盏玉刚下马车,药童急的冒火的声音就传到她耳边。 她嘟囔着下车:“怎么跟着师兄学了这么久,还是这副慞惶的样子……” “不好了少谷主!出人命了,您快看看吧!” 平素温文尔雅的师兄却比药童还急,此刻双眼充血,手上力气毫无分寸,将苏盏玉当作救命稻草一般囫囵扛到诊室里。 “咳咳咳咳!” 见师兄如此捉慌,苏盏玉瞬间收起玩笑心思。 挽起袖子将手暖热后上前给病人把脉。 她只凝眉片刻后便论断:“脉象浮于皮肤表层,头定而尾摇,浮浮泛泛,似有似无,如鱼儿在水中游动,这是鱼翔脉。” 而后她捡起地上的医案本翻看。 “病人曾来就诊两次,一次是风寒,一次是喘症,现在看来都是他心阳衰微,气血耗竭的外表症状。” 她话落,只见师兄跌坐在地,受了莫大打击似的喃喃自语。 苏盏玉连忙弯腰想要扶起他,却对上师兄那双朦胧泪眼。 “师兄你……” 沾着药汁的手烙铁一样箍紧苏盏玉的小臂,师兄赤红着眼哀求。 “少谷主,你有办法对不对?你救救他,救救他,一定要让他活过来啊……” 是他学艺不精,没看出病症根源,才眼睁睁看着他病到如今这步田地! 苏盏玉深知此时不能刺激他。 而且病人的脉象虽然显示病入膏肓,但她尚有方法可以一搏。 于是她蹲下身拍拍师兄肩膀,温声安慰。 “师兄且振作精神,我只说了是鱼翔脉,可没说治不得啊。” 闻言,师兄破涕为笑,慌张的站起身。 扑到病床边急切地说:“老丈你可听见了,妙救仙说能治,你就是上了阎王生死薄,她说能治,就能将你拉回来!你万万不可放弃啊!” 看得出他对这病人感情颇深,安抚病人情绪交给师兄苏盏玉很放心。 她转头吩咐药童取来烈酒和药烛。 笔走龙蛇的写下草方让灵萱立刻去抓好煎来。 “黄芪和人参都用我备在小药房里最新鲜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再叫大药房送一碗扶正祛邪的真武汤来。” 自己拿来毫针在火上炙烤,再用烈酒浸泡。 确认消毒后捧着瓷盘放在病床旁。 第一枚毫针挟插进心俞穴,老丈急促如鼓的心腔稍微放慢。 第二针、第三针分别刺入神门、人中。 扎完第七针,苏盏玉将熬好的真武汤给他灌下。 手扶老丈颈脉,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见师兄在一旁惴惴不安,她展颜示意他去摸病人脉象。 师兄喜极而泣,她亦累得不轻。 两人移步后堂,纷纷擦了把汗由衷的为挽救一条性命高兴。 “少谷主,你刚刚用的可是药王谷代代单传的玄门针法?” 苏盏玉略抬了抬眸,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