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山之玉》
1. 疯狗
临淮的秋,带着股能将人溺死的水汽。
已过霜降,连日的雨却不停歇。自河岸一声闷响,炸穿了数十年屹立的堤坝,淮河的水位便一日比一日高。
工部人手短缺,仅抢修一事便忙得昏天黑地,自然无暇理会牢铺递上来的申状。是以,都城内各处地牢尽数遭淹,门前垒石半臂高,仍拦不住倒灌的雨水。
这其中,要数西郊禁司最为狼狈。
此处虽称禁司,实则是以地洞围出的荒地,背靠月栖山,胡乱建了几座砖屋权充值房。比起监牢,更似鼠窟。
古人治鼠患,烟熏火燎濯热汤,总有见效之法。现下西郊被水淹了个透彻,洞里跑不出老鼠,唯余一群行动困难的犯人。
行经这片荒野,杜若兰歪伞挡住斜风,心下忐忑不安。
说起来,她与西郊也算有缘分。入仕后处理第一桩事务,不是给哪家官老爷修屋顶,或是通膳房的灶膛,反而是没日没夜地同尸体作伴。
那是个连史书都羞于记载的年份,深宫惊变,椒兰案发,阉党屠杀朝中高官七百三十二人,南衙脊梁摧折于诏狱,提出女子恩科的崔、王二相亦在其中。
淮水阻塞月余,盖浮尸塞之。
杜若兰时任工部监作,领了疏通河道的差事。为速清淤塞、防疫病,她请示上峰,于西郊荒废砂石地掘深坑数十,待集中打捞焚烧浮尸后,方才填埋。
而今雨水泛滥,淮水决堤,月栖山随之塌方。检修文书由枢密院直发,径直越过尚书,插在了抢修堤坝的前头。工部无人可用,辗转之下,这差事终究又落回了杜若兰头上。
人难逆天,杜若兰只好自认倒霉。一身官服喝饱了淮河的水,刚上岸便马不停蹄赶来西郊。
此刻,她打起精神,给小徒弟指了指面前的小土包:“看看,你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师父我就坐在这里和同僚打叶子戏了。”
小土包没什么显著特征,孤零零一座,比月栖山小上太多。但杜若兰却记得很清楚。
无他,只因是自己亲手埋的。
杜若兰目光搜寻一番,当时立的木碑早就不见了踪影。
“可是师父,”小徒弟收了伞,宁可淋雨也要钻到杜若兰身边,“这里真的好冷。”
杜若兰将伞斜了过去,安慰道:“今日只是来看看塌方的情况,马上就走。若非上面催得急,我就先送你回司里了。”
话是如此说,杜若兰却感觉小徒弟抓自己抓得更紧了。她垂眸,腰间紧贴着一个秃秃的发旋,嫩生生的,像青黄不接的瓜苗子。
杜若兰霎时间冷静了下来。小钱儿细算下来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靠近西郊,自己尚且惶惶不安,更不要提这么大的孩子。
杜若兰便想着拿什么玩意儿哄哄她,一眼看到了土包上长着的狗尾巴草,弯腰抽了几根。念着是故友的坟头草,顶多入梦骂她几句,总不会真的跟她生气,复又摘了一把。
手腕几下翻转,还未走出土包的范围,两只小狗就翘着尾巴落在杜若兰手心里。小的一只赠故友灵前,起身时稍猛了些,叫雨淋了会儿面门。
大的一只则递到小钱儿面前。
小丫头眼睛倏地亮了,紧紧攥着草小狗,但到底还是害怕,垂着眼睛不敢乱看,杜若兰干脆揽着她走。
要说还是当初填尸埋的祸根,人行于此,总疑鬼影森森。
复行数里,雨幕之中,月栖山已隐约可见。
按理说,此地套了个禁司的名头,忙时充当诏狱职能,需固定岗哨及巡逻守卫,杜若兰走了许久,却只瞧见几个零星的人影。待看清砖屋的轮廓,才头次遭到盘查。
她亮明符牒,带着小钱儿进了西郊禁司。
守门小吏在门房内昏昏欲睡。
司内早就被淹得不像样,几袋砂石徒劳摆在门槛后,根本挡不住漫溢的积水。
见此情景,杜若兰抬眸,屋顶果然漏雨。端看这修补痕迹粗糙,聊胜于无。
她收了伞,目光扫过桌案,熟练地从衣兜掏出木楔垫平桌腿,方才开口:“醒醒,工部来人。”
杜若兰寻来干爽的凳子给小钱儿坐下,许久不闻回音,转头见那小吏睡得正酣,浑然不觉屋内进了人,顿觉无奈,提声又喊了一遍。
恰逢惊雷炸响,屋内亮如白昼,小吏自梦中惊醒,乍见来客,肝胆俱裂,摔得是涕泗横流,口中断断续续,尽是向“大仙”求饶的胡话:
“各、各位大仙行行好,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就是个看门的,没害过人啊!小的明天就给您几位多烧金元宝,多烧童男童女!求求各位大仙爷爷奶奶,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我、我肉柴!不好吃啊!”
饶是不信鬼神,杜若兰还是被此人的神叨激起了一身冷意。
她赶忙掏出腰牌,将其立在小吏面前:“工部侍郎杜若兰,我不是鬼,你看清楚了。”
耐心等了一会儿,杜若兰忽略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尿骚味儿,问他:“月栖山何处塌方?”
她的语气过于镇定,不似厉鬼索命。想起上头确有修缮西郊禁司的命令,小吏下意识回答:“西、西南角。”
得到想要的答案,杜若兰起身,嘱咐小钱儿别乱跑。她掏出文历添得一笔,述明房屋漏雨和下水不通的情况,这才重新撑了伞。
院内石板松动,踩上去凹凸不平,杜若兰默记于心,脚步不停,继续朝小吏所指的方向走去。
禁司不大,格局一眼就能望到头,守卫松散排列,唯南侧地牢口有两名精兵把守,枪首制式不明,寒意凌冽。
杜若兰远远表明了身份,正想绕行,忽听得牢内传来几道不似人声的惨叫。
凄厉、尖锐。
如毛刺扎进皮肉,混合着雨滴砸在手臂上,泛起阴冷的疼痛。
杜若兰面色未改,视线巡梭至墙角,坍塌的山石埋了半面墙。为看清塌方全貌,她疾步上前,寻一处矮墙,踩着倾颓的坡道攀了上去。
这一看才知此事的棘手程度。
当初填尸之事不过三月,京畿周边似有瘴气弥漫。民生怨道,疑心恶魂索命。陆内相为平民怨,给工部塞了件棘手的差事——于平地起山峦,建狱神庙以镇压恶魂。
因平原地势空阔,无甚遮挡,远观便如月落山林,故而得名月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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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但说到底不是生土,纵有树木扎根稳固山石,在前所未有的暴雨前也露了怯。
此刻塌得厉害。
耳畔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杜若兰恍若未闻。她歪头用脖子夹住纸伞,手指添了墨迹在文历上简述塌方的方位和程度。
做工匠的耳通目明是基本功,杜若兰并未刻意留心,几道拾级而上的动静还是混着嘈杂的雨声钻进她的耳朵。
“……好小子,骨头可真够硬的,同伙都招供了,就他还死犟不肯画押。”
“你说说你,当初非说梁使相小儿子孬得流脓,这哪里孬了,分明硬得能犁二里地,磨了这几日也磨不出想要的,还不知要如何与秦公回话。”
“也罢,看这小子都快不行了,再审几轮定能得让他认罪。”
“去去去。出的什么馊主意,打死了人你我都讨不到好处。啧——老李又问你借钱吃酒去了?都申时三刻了还不见他人来,定是去哪儿躲懒去了。”
“老子兜比脸还干净,有个屁的子儿。”
两人争执一番得不出结果,结伴远去。
随着人声渐行渐远,雨已有停歇之势。
杜若兰添完最后一笔,收起文历,预备带上小钱儿随这波换值的人离去。
家里穷得响叮当,老鼠来了都得留一粒米,也不知道司里留了饭没有。
然而,她尚来不及转身,便听见一阵匆忙折返的脚步声,杂乱无序,其间夹杂着几声低骂:“遭瘟玩意儿,谁把那条疯狗招来了!”
“速去禀报秦秉笔!”
“都别傻愣着,快去拦住她!”
一切发生的极快。
彼时杜若兰还站在墙头,嘈杂动静中,乍闻几道马蹄声惊雷炸地,顷刻间就到了耳畔。
一队士兵闻声自地牢口鱼贯而出,迅速集结于院内,为首之人面色深沉,落了三道才将门栓插入销中。握枪时手心余颤,喝令众人持枪以待,又命几人奋力挡住院门。
原以为能拦上一拦,孰料蹄声丝毫未止,由泥地踏阶而上,砸地声清脆。眼瞧着到了跟前还无止步的意思,门后惊惧之色蔓延,不待领兵喊出后撤,瞬息间便听得一声巨响,厚重木门竟被一人一马从外猛然撞开——
爆裂声中,马匹冲跃。来人衣裾翩飞,如虬枝缀火,袍身挺括,腰间躞带束出凌厉的收势,沉似引满之弓。
几乎同时,长剑出鞘,她伏身马上,借冲力挑飞门前长枪。刹那间雪光泼洒,金玉铮鸣,雨幕未断,而枪阵已散。
马儿趁机冲进院内,踩过枪头,对天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继而重重踏下!
“快躲开!”
一声高喊炸响,霎时间激起了为首那兵卒求生的本能。千钧一发之际,他竟在铁蹄之下硬生生拧过了身子,脑袋擦着凌厉的风声而过。
溅起的泥水糊住了他的视线,生死之际,呼吸声震得胸腔发疼,待雨水冲净脸上泥泞,他才惊觉自己竟全须全尾,脑袋还好好待在颈上。
惊魂甫定,他被同伴拉起,还未站稳,就听那疯狗高声开了口:
“内巡司公干,闲人回避。”
2. 天子剑
分明是再平静不过的语气,甚至隐含几分客套。但落在听者耳里,宛如某种阴湿的吐息正顺着脊梁往下爬,不由得激起一身战栗。
随她一声令下,几匹轻骑间错排开,长戟随喝令亮相:外包犀皮,尾覆铁鐏,横亘新月弯戈。这等需壮汉双手方能挥动的重兵,此刻被一众骑兵单臂擎起。
——闻风断迹,燕讯无痕。
来人身份不言自明,正是内相陆方麾下,闻风台指挥使,贺玉。
她高坐马上,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守卫,最后落于杜若兰身上。适才正是此人一声高喊,令坐骑受惊,方阻了铁蹄踏落。
此刻目光相接,杜若兰率先移开了视线,她伏身见礼,嘴里规规矩矩喊了声“贺指挥使”。
雨势虽歇,杜若兰却心绪不宁。耳畔复又响起嚣然的火光与喝骂声。
昔时挽弓焚文,今朝策马,贺玉的眼神都不曾起半分波澜。
杜若兰惧于此,未必只是凶名作祟。她尽力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不敢再抬头。
方才众人高喊“疯狗”的狠劲再施展不开,纷纷被那沉重的凝视压得抬不起头颅。一片死寂中,马蹄轻响,拦路的兵卒一分为二,竟无人敢阻拦。
贺玉行至地牢口,端守于此的领兵方才有了动静。
这二人乃秦简之亲信,出身中司禁军,只听令于秦一人。即便先前院门处的动静再大,也不曾挪动分毫,而今见贺玉前来,两枪相接,已是明示。
“贺指挥,主司下过命令,闲杂人等不可擅闯禁司。”
贺玉并未接话。
临淮连日的雨骤然停歇,残阳铺红了半边天,霞光落于水面,衬得那一身红袍分外鲜艳。
贺玉翻身下马,长靴踏碎粼粼波光,立于门前。她提起手中事物,朗声道:“见此剑如见圣人亲临,如今看来,秦秉笔竟是连圣人也不放在眼里了。”
好大一顶帽子!
领兵暗自腹诽,心里恨不得把这仗势压人的狗崽子碎尸万段,面上却不敢显露。
二人当即半跪于地,垂首齐声道:“臣等不敢!陛下天威,臣等岂敢不敬!”
其中一人抬起头,目光不卑不亢地对上贺玉,声音提高了些许:“秦公奉了圣人旨意严查漕运失窃案,令我等在此护卫,正是怕有居心叵测之辈前来毁灭证供、杀人灭口,致使圣命受阻。”
他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将手中长枪顿地,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响声,齐声道:“我等奉命,亦不敢玩忽职守,纵放一人!一切干系,自有秦公与朝廷分辨,贺指挥使若要硬闯,便请从我等尸身上踏过去!”
贺玉目光扫过跪地的领兵,心知时间紧迫。陆方因漕案被疑,遭调任软禁至今,若再让秦简之拿到梁衙内的画押口供,一切便无力回天。
秦简之拖延不定,怕是也感棘手,眼下正是她唯一的机会。
秦简之千防万防,未防贺玉真敢掏出天子来当挡箭牌。
她目光如炬,扫过二人,“建平元年,太祖设‘听风阁’,直属御前,职责便是‘听风辩奸,直达天听’。如今虽隶属内巡司,闻风之名未改,巡访缉捕、辩奸锄恶之责未变,遇紧要事,仍有专奏之权。”
天子剑终是凡铁,真正的“天子剑”早就被陆方抓在了手中。
领兵听贺玉如此诡辩,惊骇不已,心已是凉了半截。
谁人不知闻风台已成陆方搭的狗窝,天子给予她口谕,便是不打算追究陆方的罪责。等人真进了内巡司诏狱,孰对孰错,还不是陆老狗一人说了算?
可有“圣人”默许,朝野上下谁又敢参奏这位贺指挥使?
往常酉时三刻,秦公必会差人来信询问,如今迟迟未至,交班巡卫的人也不见人影,定是被这狗崽子绊住了手脚。
“你——”
领兵愤而呐喊,倾身欲起,还不待他有所动作,贺玉抬手,长戟自身后穿来,直直压上二人脊背。戈锋悬于颈间,稍有动作,便会身首分离。
围观者瞧见他们额上冷汗,脖颈俱是一凉。
“秦秉笔办事不力,或有严刑逼供、构陷同僚之嫌,待本使查清缘由,是非对错,自会一一秉明圣人。”
“贺玉,你欺人太甚!”见贺玉径直朝地牢而来,一人引颈喝骂,脖颈当即见了红。
贺玉却无闲心与他对峙。她身量高,入洞须得倾身。诏狱的墙都被水汽泡发了,更不要提这个半废弃的地牢,台阶湿滑,行走须打起十分的精神。
也难为秦简之专调一支禁军从内训司手里抢人,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行至拐角,已听不见骂声。通道昏暗少光,唯几盏豆火摇曳,贺玉扶墙而下,视物不明,因此走得稍慢些。
空寂的通道内只有一人的脚步声,贺玉抬头瞧见西北一角下凸,有塌陷之势,倏而停步。她并未张望,只低声道:“雀儿。”
另一道呼吸声悄然浮现,静等贺玉的命令。
地下建筑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处有塌陷的趋势,内里情况必定复杂难言。
秦简之不是愚钝之人,他生性多疑,征西郊禁司为己用,绝无单单审讯这么简单。
心念百转,原本只想带走一人,此刻却有了意外收获,或可将西郊一举收入囊中。
“传信上去,内里众人需一并迁走,另派一只燕子出马,探查地牢内有无机关埋伏。”贺玉沉思几息下了命令。
“是。”
密令被鸟雀振翅带了出去,雀屏息凝神,再次将自己的气息敛到极致。
贺玉则直接解下了腰牌,步履生风。拐过蜿蜒的长阶,路过值房时未做停留,单手持印信示于人前,声音洪亮有力:“内巡司公干,速开牢门,违者就地斩杀!”
雀在其后无声亮出刀刃。
便见那牢头甩了酣睡的同僚一巴掌,复而讨好上前,却追不上贺玉的步伐。
宛如滚油倒进热锅,火光逐一燃起,映出狱卒惊惶的脸。惧于内巡司凶名,无人敢违逆,纷纷摸索着钥匙奔向各处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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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瞬息之间,闻风台精锐自外涌入,迅速控住各处要道。
直到此刻,久久无人前来交班,仅存的狱卒才发觉今日西郊禁司早已被无声无息地围成了铁桶,而他们,则成了瓮中之鳖。
贺玉穿行于潮湿的甬道,首要目的很明确,就是寻找镇海东军节度使梁承的小儿子。
梁承掌管棣州,富盐铁之利,海运通达,虽不及台、邢二镇兵强马壮,却因比邻江陵水道,控扼江津隘口,素有“海龙王”之称。
贺玉远离朝政,但政令难出临淮已是不争的事实。关东数藩盐铁尽数独立,不纳赋税,棣州上缴的漕运钱粮便成了维系帝都命脉的最后一注活水。也正因此,年前榷盐使暴病与眼前的漕运失窃案交织在一起,才显得如此骇人。
而秦简之似是抓准了这点,爆炸当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住船只残骸,打捞出存活的随行人员一百一十三人,尽数下狱,誓要将这桩奇案弄个明白。
可他大包大揽,却没有查到底的本事。
棣州岁供离奇失踪,任他将淮水翻个底朝天,甚至扯出前朝尸骸晒了把太阳,也不见那些钱帛与舶货。
更不要说梁衙内。好端端一个人,应圣人纳贤文书入临淮,却撞上这档子事。任梁承再好的脾气,自己儿子被羁押多日没个说法,也无法自处。
眼下唯有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才有机会与陆方通信。
贺玉敛神,眼前光线愈发昏黑。她知道,这多半是疯病又要犯了,解决梁琢一事迫在眉睫。
愈往深处,守卫愈显森严。不再是外面那些散漫的狱卒,而是身着精甲、眼神锐利的禁军兵士,显然是秦简之留下的真正亲信。
他们见到贺玉一行,立即竖起长枪,结成阵势,为首的队正上前一步,挡住去路,“贺指挥使请留步!此乃要犯重地,无秉笔亲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贺玉停下,目光如冷电扫过对方:“内巡司办案,让开。”
“恕难从命!”队正咬牙硬顶。看着这个本不该出现在临淮都的人,他额头已渗出冷汗,“贺指挥使,莫要让卑职等为难,秦公有死令……”
“圣人手谕在此。”贺玉亮出长剑,沉声道:“都是奉命行事,我不与你们为难。秦秉笔无故羁押梁承亲子,致使朝中流言四起,众说纷纭,圣人特命内巡司接管此案。”
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几名禁军脸上闪过挣扎与恐惧,但脚下寸步不让。他们接到的命令同样不容置疑。
贺玉目光落在队正身上,光晕流转,唯见几道虚幻的人形。雀无声上前半步,立于她身后,手中短刃低垂,却散发着比枪戟更凛冽的杀意。
现下,械斗与争论都不是明智之举,地牢内本就空气稀薄,此刻因人群聚集,热度升腾了几分,更显燥热。
两相对峙,贺玉却神色一缓,眉宇间竟似染上几分无奈的忧色,话锋随之一转。
“近日我倒听见几则流言,不知是假是真,还望诸君替某解惑。”
3. 贼捉贼
她上前一步,立有兵卒横枪阻拦,她也不恼,手虚扶上枪头,赶在人动手前开口说道:“一说秦公当日之所以迅速出兵,乃因爆炸源头就藏于他军中,是也不是?”
她话音将将落地,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扑出,自侧翼疾掠,短刃精准打落最近两名兵士持枪的手腕。
惨叫声响起的同时,贺玉手握实了那柄枪。
队正仓促间被一记沉重的肘击砸中胸腹,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还未有喘息之机,贺玉手中长枪一记横扫,枪尾先是荡开左右兵卒,最终重重击打在他肋骨间!
“呃啊——”
鲜血自喉间喷涌而出,队正目露惊骇,身体竟随着贺玉前进的脚步不断颤抖后退。
周身气息在一瞬间变得阴寒,时至今日,亲自对上,他才知众人嘴里的疯子不是虚传。
能从内巡司里头杀出来的,不是疯狗就是恶鬼。藏起獠牙、披着一张人皮混迹于世,一旦被其盯上,不褪一层血肉不肯罢休。
见贺玉继续上前,队正拾回力气,孰料贺玉直接绕过了他。
地牢内部空间狭窄,贺玉使了巧技,虚划半圈,长枪在手中调换了首尾,她微曲手肘,将枪斜立于臂间。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无波无澜:“一说秦公监守自盗,棣州岁供入都前便尽数归他囊中,入淮水的船只尽数为砂石填充,是也不是?”
闻风台其余人马随之攻来,动作迅捷狠辣,专攻关节、手腕,旨在卸械制服,而非死战。
顷刻间,秦兵阵型已乱。
贺玉行至最里那间铁牢前,看都未看地上呻吟的兵士,长枪顿地,在众人惶惶之际撂下最后一问:“一说梁使相与秦公勾结,送幼子入都,以其性命换‘勤王’之名,是也不是?”
窄地无法交锋,战斗在几声金铁交鸣和痛呼中开始,又几乎在瞬间结束。或为蛮力镇压,或真惧于她所言,贺玉带来的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对付这区区数十名守卫,虽是精兵,亦呈碾压之势。
迟迟等不来秦公亲至,队正便知贺玉所言对秦公影响甚大,此刻顽抗,势必会加重秦公的嫌疑,让她有文章可做,故暂时乖顺收了兵器。
牢内,一个遍体鳞伤、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的年轻男子靠在墙边,听到动静,微微侧了头颅。
贺玉看不清此人身形,勉强知道此人尚能喘气,这便够了。
“梁琢?”她问。
那年轻人啐出一口血沫,算是作答。
“带走。”贺玉下令。
两名闻风台卫卒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架起梁琢。
“既无人可守,诸君还请自行复命吧。”贺玉转身,向出口行去。地牢中人,或拖或拽,都被请离了此处。
行至甬道中段,一处塌陷尤为严重的地方,贺玉步伐不停,袖袍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嗖!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弩箭自她袖中疾射而出。
跟在她身后的雀,以及另一名心腹纷纷效之。
墙角滚下簌簌尘土,队正先前被贺玉打断了肋骨,此刻沿墙边缓行,故对这动静起了疑心。然屡次回头,贺玉一行在后并无半分异动,步履从容,仿若行的不是脚下这泥泞的水滩,而是金殿御台。
属兵见他有异,急忙上前查看情况,附耳轻言:“头儿,我们就这么让她把人带走吗?秦公那边怎么交代?”
队正目露凶光,可也只敢在嘴上逞英雄,脚上半步不敢停顿,他恨恨道:“且待秦公脱身,陆方中饱私囊多年,不可能对今年的钱帛无动于衷!他必将所得藏于密处,但凡动了这个心思贪了墨,断不可能无迹可寻!”
他情绪激动,咳出几口淤血,脚步踉跄。属兵上前搀扶,手骨险些被他捏断,“现如今梁琢不肯开口承认与陆方勾结,那便再无开口的必要了。”
!!
征用西郊之初,秦简之就做了两手准备。听出他的意思,属兵一时僵住了身体,却被队正强带着前行,没漏半点端倪。
“秦公待你不薄!”队正眼里几欲冒出火来,咬牙切齿将话音压低:“此举若成便可绝他一心腹大患,况且是这疯狗自己送上门来的!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纵她有钢筋铁骨、万般本事,还能长翅膀从这地牢里飞出去不成?
眼见属兵还在犹豫,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戟自背后刺来叉住队正手臂,令他瞬间动弹不得。
“嘀嘀咕咕什么,老实点!”
凌厉的女声打断二人密话,队正眼前天翻地覆,视线陡然倒转,已是被长戟挑上了肩。那人回头冲贺玉说话,下一瞬队正就顺着惯性被重重掼在墙上。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指挥,你先前教的那套先礼后兵没甚鸟用,我看这群狼犬只有挂在戟上才肯老实。”说罢,她复又转身,弯戈险些扎破队正喉咙。
“……死记硬背。”
贺玉回了一句什么,队正无心去听。如此姿势,他看不清贺玉神情,却也知她此刻该何等得意。
内巡司、内巡司,嚣张跋扈、横行无忌,屡屡坏他们好事,实在罪无可恕!
“贺玉!你对同僚动手私用刑罚,就不怕我秉明圣上治你的罪吗?”他怒吼出声,转瞬就被重拳击中腹部,呕出一口带沫的血。
仍是那持枪的兵士,三拳落下,打得他几欲昏厥。那抹飘红的衣角穿行人群间,血气翻涌,顷刻间模糊了人的视线。
“某奉命行事,如有不妥,自有律法治罪。”
她如此回道,语气很是诚挚。
队正另外半边牙也快咬碎了,愤愤之际,他朝那名属兵投去一个决绝的眼神。
属兵脸色惨白,但军令如山,左右都无活路。联想到秦简之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两相权衡,当即做出了抉择。
路过拐角,属兵身影没入甬道旁一间隐秘的储藏室。他颤着手摸向火折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点燃这几桶火药,将这地狱、这群疯狗统统送上西天。
他专注于此,外间似有察觉,私语连绵,但他已全然顾不上了。
无人注意上空,一只雀鸟掠过甬道,悄无声息落于雀的手心。雀指尖轻抚过鸟羽,朝贺玉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嚓!”
火折子亮起的声响,在嘈杂之地竟显得有些刺耳。同一刹那,从地牢上方,也传来细微的响声。
队正一愣,脑海里闪过一念:怎么有两处动静?
“轰!!!”
还不待他想明白,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从头顶猛压下来。
并非来自前方,而是来自整个地牢的四面八方,仿佛地龙翻身,月栖山被拦腰斩断,正朝着他们当头砸下!
众人脚下的地面倏然一跳,将人颠起半尺,又重重顿落。耳鸣声中,木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随即是巨石接连砸落的闷响。
“亲娘嘞,山崩啦——”
不知是谁发出的尖叫,瞬间被更恐怖的崩塌声吞没。
世界颠覆了。
裂纹蛛网般蔓延,大块大块的泥土和碎石砸下。壁上火把明灭一瞬,接连熄灭。
黑暗瞬间灌满了整个甬道。
这根本不是爆炸的动静。
队正惊愕不已,他下意识去看贺玉。倒转的世界里,那疯狗一身好皮相,在慌乱的人群里格外突出。
她分明没有看向自己,面无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奇异般的让队正感受到了她的愉悦。
疯子!
“走!”
贺玉的声音泠冽依旧,却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嘶哑。她反手抓住身旁一个被吓呆的兵卒,向前一拽。
与此同时,哗然的水声响起。
反渗的地下水以极迅猛的速度席卷而来,混着泥沙,挣脱囚笼。但那根本不是水,而是一堵移动的墙。扑来的瞬间就没过了膝盖,强大的冲力几乎将所有人掀翻在地!
“指挥!”
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贺玉回头,眼前朦胧无光,她辨不清人形,便朝声源处打了个手势。
“跟上!”贺玉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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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自己却成了断后的那一个。她能感觉到河水正迅速吸走身体的温度,碎石不断击打着她的背脊,令本就不妙的视线更加模糊了。
身后,甬道正在一段段地塌陷,紧追不舍。
闻风台众人显然早有准备,两人一组,架起俘虏和其他必要人员,行动迅捷如训练有素的狼群,朝着出口方向疾退。
真正的天崩地裂面前,再没人有心思使坏,俱是一门心思想着逃命。几个跑得慢的兵卒本以为等待的会是死亡,却被长枪横扫于后,一股蛮力袭来,借着水流将他们冲到了下一段台阶上。
一室昏暗,唯那银龙翻山覆海,迅疾无声。
落后者当即如见曙光,于浑浊的泥水里奋力挣扎而上,跟随前行。粗喘声压着心脏,稍不注意就被泥沙灌了满肺。
沉浮间复被长枪挑了一段路,再抬头时可见天明。
地牢外,日头已完全西沉。
地牢口,闻风台精锐押着奄奄一息的众刑犯鱼贯而出。
贺玉踏出阴暗,微微眯眼适应了光线。她官袍已完全被泥水浸透,发髻散乱,再不复先前利落沉静的模样。
一片混乱中,她搁下手中武器,提高了声音吩咐道:“传讯出去,地牢因水患及先前塌方,结构彻底崩毁。闻风台正竭力解救余下被困人员,期间严禁任何人出入西郊禁司。”
雀低头领命:“是。”
众人死里逃生的间隙,还不待喘息,一骑快马扬尘而至。
雀见贺玉并无反应,上前一步,借身体遮掩,轻点她膈俞、肝俞几处大穴,在她手心写道:秦。
贺玉顺势转身,指尖轻轻掸去袖口一点灰烬,目光扫过那方位,语气带着问责:
“秦秉笔手下的人,办事未免也太不妥帖了。”
她声音不高,清晰传遍全场:“此地结构酥软,塌陷风险一目了然。本使方才入内,察觉多处支撑不牢,尔等竟毫无防范之心。今日若非我司及时赶来转移人犯,西郊禁司恐怕就成了另一处埋骨之所。”
秦使一脸菜色,指着贺玉的手指颤抖不已。
“你你你,假传圣意不提,竟还敢攀咬秦公,究竟是何居心?”
哦,居心没有,贼心倒是抓到一大堆。
话音落地,长戟自他身后悄然攀上脖颈,弯戈在前,迫使他高抬起头颅。
闻风台人马均列排开,做合围之势。
细看之下,方觉周身群狼环伺,为首者绯袍猎猎,毫无退让之姿。
秦使知道,和这疯狗是讲不了道理的。
唇枪舌战一番,暮色氤氲出一双如墨般的眼眸,静水深流,暗潮隐现。
“贵使不必多言,回去禀告秦公,就说贺玉幸不辱命,已将重要人犯安全撤出。如今月栖山塌方,禁司牢狱尽数作废,余下重犯按例交由御史台看管,不知贵使可有异议?”
话虽是询问,明显没有给他摇头的机会。
他握紧缰绳,皮笑肉不笑:“今日之事,在下必一一转述于秦公。只是漕运一案至今毫无头绪,贺指挥提走了人,寻不回失物,耽误军机,怕是真要污了陆相的清白。”
贺玉并未回话,长久的凝视过后,她抬手,长戟随之移开,“是非种种,自有圣人定论,不劳贵使费心。”
兵卒放行,秦使没做停留,留下声冷哼,一夹马腹,策马离去。
贺玉背过手,握了握雀的指节,示意无事。
长久的寂静过后,耳畔复又响起尖锐的鸣声,她凝神听着雀的汇报:月栖山南部塌陷,禁司也受了波及,此地水汽充沛,早些年被大幅挖填,根基并不稳固。地下河道早就乱成一片了。
“燕子那边如何?”她问。
雀答:“处理干净了,届时雨消云霁,尽数归入淮水,谁也寻不到踪迹。”
贺玉转身,揉着眉心,有些听不大清楚。她垂眸去看雀的口型,重影也晃出了花。
“余下回司再议。”
她走出几步,转身问道:“雀儿,杜侍郎何在?”
4. 她山玉
倒霉的杜侍郎在泥水里挖自己的文历。
先前月栖山二次塌方,她靠得最近,山峦碎石倾斜而来,即便常年奔走锻炼出无与伦比的体能,在自然灾害面前仍然不够看。
奔跑时甩飞了伞,摔倒时丢了文历。
杜若兰当即连逃跑都忘了,不顾一切往回冲,却被人拦腰抱起,只能眼睁睁看着泥流砂石吃掉了她的宝贝文历。
那人骂她不要命,转头见她失魂落魄的脸,又不忍苛责,只好把她夹在腋下继续跑。
自己建的山自己最清楚,待坍塌止息,杜若兰先是去找了小钱儿,好在姑娘机灵,发觉不对,知道跟着人群跑。这会儿小脸红扑扑的,倒不害怕了。
杜若兰看见那些长戟就心里发怵,但人好歹救了她的命,她朝那女兵道完谢,招手让小钱儿过来。
按理,她应当立即离去,北司也好,内巡司也罢,都是她惹不起的大人物。但走到门前,她总归是不甘心。
那可是她的文历啊!
工部人手紧缺,古籍典卷浩如烟海,自入职那日起,她一卷卷翻看,历年心血汇聚于此,字字亲笔,是从不离身的东西,睡觉时都要放枕头下压着才能安心。
思忖半晌,她把小钱儿带到开阔处,同她交代清楚了去向,又叮嘱她机警点。
小钱儿别的不会,唯躲藏逃命是从小就会的本事,人小小的,胆子也小小的,窝在哪一处不起眼的丛里,活了一年又一年。
杜若兰交代完她,急匆匆往回赶了。不欲惹人注意,她将头埋得极低,殊不知逆流而上的人是极为显眼的。
然而,她意料之中的盘查或是阻拦并未到来。眼下这一切过于荒诞了,顿生一种羊入虎口的错觉。
禁司四周早被闻风台严密布控,山崩时有序后撤,风浪过后迅速回到原职,此刻守在院门前的,面容相比先前救杜若兰性命的兵士更严肃些。
离得稍近,见杜若兰有入内之势,皆规矩行礼,喊了一声“杜侍郎”。
这一声倒把杜若兰唬住了。
梁朝官场以下欺上已成常态,杜若兰虽为侍郎,却因女流,且无家世相衬,时常遭人冷眼相待。若非本事过硬,怕也早早沉了淮水,死在泰安十三年的秋天里。
现下,她的刺不好朝善意滋长,也翻不出能见人的软毛来,只含糊应了声,说自己要进去找文历。
耳畔还有声客气的叮嘱,听来心下酸涩不已。
杜若兰加快了脚步,她挂念着文历,眼下盯着砂石,脑海里因着那点敬重和清苦的涩意,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最早见到它,是泰安十三年的春天,清隽的玉字落在那篇传遍临淮都的策论上。
时人争相传抄,杜若兰自然也是读过的。
文如其人,洞见非凡。
崔相门生无数,给学生的评语卷卷尽心,行间字里,自有一派文人的潇洒卓然,落笔纷扬,或勉励、或赞扬,唯独对那篇策论只有一字的批语。
杜若兰蹲下身,翻动着石块,十指陷进泥里。她记忆力很好,清楚记得文历掉落的方位,算了算距离,大抵就在这一块。
所以那是个什么字呢?
她努力回想,于是连带着回忆都湿漉漉的起了皱。
月栖山这次塌方算不上严重,连带出的地面塌陷才是症结所在。如此状况,修缮变成了无用功。
这块地救不回来了。
或许明日,深埋于此的尘灰就会被暗河带出来,去到另一处不见天日的河底。所幸当年没留骨头,不然清理淮河淤积又是一项大工程。
她如此想着,又有力气继续挖了。神游之际,从东头挖到了西头。
所以那究竟是个什么字呢?
她还在想。
她想起那年自己的文章,左右是讲些房屋架构,因是崔相审批,学了些之乎者也的言论,被点出了赘述的毛病。
“大巧若拙”一句,她记了许多年,也切实履行了。
常年奔走于世,贴身的文历自然不能是普通材料。她特意选了韧性强的皮子装订成册,每每用去一页,就以桐油封之,可经风吹日晒不在话下。
而今埋于淤泥里,杜若兰最担心碎石锋利,伤了页面,因为不敢用手深扒,只敢一颗一颗挪开石头。
天色渐暗,耳畔有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来来往往。涓涓细流沿着石缝蜿蜒而下,杜若兰顾不上许多,半边腿跪在泥里。
苦于无照明之物,她便将一门心思放在寻物之上。手心汗津津的,浸在水里摸索。
风将泥土的腥气送得很远,却又很近。
她想起民间管那个年份叫嘉平元年,不求功绩赫赫,但求岁岁平平。杜若兰深一脚浅一脚渡临淮,脚丫碾过地里的禾苗,因为泡了水,土地软烂无比,走一会儿便要停下来清理淤积,否则层层黏在脚上,行走多有不便。
那年民间发了很大的洪水,因着连绵的雨季,各地天灾不断,深宫波涛汹涌,朝野皆不太平。
因此,那策论讲的是治水之道。
“源清本固,浊水可澄,猛水可御。”
通篇未有激愤之语,梳庞杂为有序,引支江水系为例,切实落于细微处。
文章无我,故而通透。鉴照者不同,其中影迹便也各异。
崔相读之,沉默数息,执笔提了一字。
杜若兰的指尖触到一点不同于碎石的触感。她心脏一缩,小心翼翼拂开泥水,火光自身后照过来,照清那物件的一角,确是她那本宝贝文历。
她也想起了那个字,是“灵”。
文章写给人看,心自由,字便是活的。不消榫卯合扣,言者自明。
只是从来笔冢葬痴人。
自十三年秋陆方公然行焚文之举,梁朝已有许多年再无文官敢提笔。文脉星火,几坠于斯。
——那你呢?杜若兰,你恨的究竟是那个“灵”字,还是那个烧毁灵字的人?
文历边缘略有磨损,但整体完好。杜若兰呼出一口浊气,在官袍相对干净的袖口上擦了擦封皮,翻开内页,对着光,字迹依然清晰。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将文历抱在胸前,这才感到浑身冰冷,膝盖也跪得酸麻。她挣扎着站起身,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睛里。
贺玉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
暮色四合,火把的光勾勒出她挺拔而疲惫的轮廓,衣服上仍沾着沉沉的水汽。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杜若兰,看着她从泥泞中挖出宝贝、如释重负的全过程。
杜若兰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将文历塞回衣兜里,又觉此举徒劳。只怕她此时倒是比这文历更狼狈了。
贺玉却是单纯瞧着她,眸无异色,似未察觉这一系列的小动作。
闻风台那些人远远守在院中,杜若兰不知她独身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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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为何,心生局促,僵硬地行了个礼:“下官参见贺指挥使……”
想起先前兵士的敬称,杜若兰快速眨着眼睛,她想,声名在外的贺指挥使,也许并不想杀一个勤恳的工部官员。
毕竟杜若兰是真的能当驴使,额前吊上一铢钱,刀山火海都敢闯。
“……多谢指挥使方才允下官入内寻找失物。”她抬眸看向贺玉。
对方正认真听着,仿佛杜若兰说的不是中原官话,而是某种晦涩的异邦语言。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成为此地唯一的动静。三息过后,贺玉问她:“找到了吗?你的东西。”
杜若兰被这几乎是询问私事般的语气吓到了。
若有心审问,便是将她绑回内巡司拷打也使得,再不济,派人将她压至院中,为了保命她也是有问必答的。
本无需贺玉亲自前来。
心头升起了荒谬的念头:贺玉好似专门等在这里,等她忙完自己的私事,才问上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作为话题的开端。
杜若兰被火光恍了眼睛,答了声是。
心头的涩意顺着喉头往上爬,哽在了那里,上不去,也不甘咽回肚子。
人惯于得寸进尺,得到一点温良的种子,就敢滋生出无限的勇气。但临淮的秋太湿润了,泡烂了杜若兰的衣袍。
你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还要有良心呢?
瑟瑟秋风自孔洞钻入,吹翻了这句尖锐的质问,反过来一头扎进了杜若兰的肉里。
天又下起了雨。
再睁眼,贺玉轻嗯了声,已经侧过身去了。
“听闻杜侍郎是工部的能吏。依你看,这月栖山,还有西郊禁司,当真无药可救了么?”
谈及公事,杜若兰再无时间悲秋怀春,命可比这点矫情的心思重要多了。她站上前,恭敬回道:“确是如此,便是今日不塌,此山也立不长久。”
“哦?怎么说?”贺玉看起来颇有兴致,有刨根问底之势。
今日来得匆忙,杜若兰并未实地勘探,眼下她手心冒出细汗,人瘆得慌。她道:“下官、额,当年西郊如何填尸埋骨,指挥也是见过的。”
贺玉那时穿进士的文衫,将新鲜的举子一批一批往西郊运,时常与杜若兰打照面。经这提醒,也是想起了几分。
“……实不相瞒,彼时工部自身都难以为继,如此浩大的工程,底下运来的石料参差不齐,我等只好就近取材。”杜若兰补充道。
她打量一番贺玉脸色,斟酌道:“西郊经开垦后地质松软,填山本就是逆势而为,而今数次塌方,连带禁司地牢尽数塌陷,实乃天意难违。”
她话不敢说得太满,恐叫贺玉抓了把柄问责工部,便将塌方尽可能往天灾上推。
“如此说来,今日之事倒是在所难免了。”贺玉道。火光摇曳,衬得她的影子晃动不止。
“指挥明鉴,恰逢雨季河水漫涨,土质疏松,下官也正要回司秉明此事,预计山崩也就是在这几日。”杜若兰擦去额上汗珠,连声道。
“也罢,”贺玉的声音连着水汽:“既然杜侍郎也认定是地基旧患与天灾所致,那便如实上报吧。圣人必不会过多苛责,地牢塌陷缘由我也会禀告陆相,你且放心。”
“多谢指挥使为我等陈情。”杜若兰松了气,她最后看了一眼贺玉,隔着雨雾,那人神色难明。
一丝不安悄然滑上了心头。
5. 石中火
院中只点了一盏灯,风却大。好几次将火吹的剩点星子,下一瞬得了喘息,复燃过来。
廊架间夹着片金叶子,火光明灭,也跟着颤。它不挪脚,它的同类扛不住风,呜咽着往下落。枯叶将触地,雨来得快,几朵间泼了满地。
下人无所事,地便扫得很勤,叶子滚遍了院落四角,吸饱水分,竟也能塞满一筐又一筐了。
唯院中站着的那人从始至终都没动过半分。细雨蒙蒙,一身官袍沉甸甸坠着,显露出高挑的身形来。
贺指挥比常人都要高上许多,看人时垂着眉眼,恍神看来总有股悲悯之相。
兰蝶儿第一次同值班的姐妹说起这事,被仔细捧了脸瞧,“眼神没问题啊,好生生怎看走了眼。”
生祠庙在城东头,供的是这家的主人,姓陆的大善人。
你呢,求神拜佛该往那边去,不要朝阴司的鬼叩头。
兰蝶儿争辩道,鬼也会折杏花哄一个哭鼻子的丫头么?
于是鬼出现在了众人的眼神里,自那以后,兰蝶儿就没再提过此事了。
她才将将吃饱一年的饭,身量比同龄的姑娘较矮些。别人喊贺指挥,她也跟着喊,并不低头避讳。
贺玉看不清人形,耳畔听着一点动静,光影流转出蝴蝶的影子。
蝴蝶说,陆大人午后服了药睡下了,眼下还在睡着。
她身上有醒心香的味道,极轻,应是路过陆方房间时沾染上的。陆方不是个健全的人,年岁渐长,许多事都要借外力才能办成,自然包括睡眠一事。
每每议事,他身侧都会点起这种香,以驱散药物带来的困顿。
贺玉便知道今日这事办得不合他心意了。
檐下起了风,蝴蝶的翅膀跟着扇动起来。贺玉朝她应了声。几息后呼啸的枯叶蹭过手背,她随手拈了一片在指尖。
她说:“兰蝶儿,你往后站站。”
蝴蝶乖巧地退后,贺玉指尖发力,寸劲弹出,期间问了她一句:“你来时,满福房里掌灯了没有?”
蝴蝶说,还没呢。它近日羽毛掉得厉害,不愿见人。但今天一直没见它归巢……啊!
金玉碰撞的声响。
蝴蝶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语调也高了,满福怎么把金叶子叼到了这里,我找了好一阵呢,还以为又要饿肚子了。
感谢风神娘娘、感谢菩萨。
见她欢喜,贺玉不欲扰她,凭着记忆穿过连廊往陆府书房踱去。陆方闭门多日,门庭冷落,眼下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来见他的人,少之又少。
一个照面,牛头的官吏喊住了她,“贺指挥留步。”它生得双头四臂,鼻间尚喷着热气,走近耳语:“贺指挥先前进枢密院,我正病着,还不知您奉了谁的命来的。方才同陆相提起,他老人家竟也不甚清楚。”
告状精。
贺玉有心客套,扬了唇,眉梢却未动,于是那笑容生生裂成了两半,“闻风台向来只为天子办事,这般谋逆的话林学士日后莫要再说了。若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保不齐要参上你几本。”
牛鼻子不再喷气,相对而站,铜铃般的眼睛里倒映出个无锋的笑来。
牛头向来厌恶这种神情:“你以为你就有好果子吃么,私拟工部文宣,手未免伸得太远了些。”
贺玉路过它,手压上肩膀,着重按了按:“劳您挂心。同僚多年,林大人为人我再清楚不过,踏实勤恳,侍奉圣人无不尽心。枢密院上下皆对你赞美有加,风一时还吹不到皇宫里。我呢,手上压着漕运一案,不免要多为陆公思虑,酸果也好,苦果也罢,都是我等做下属应该承担的。”
一声冷哼。
贺玉的头更疼了。
牛头走出几步,喊住她:“贺玉,你眼睛朝天长,迟早叫鹰啄了眼。蛮子就是蛮子——真以为读过几年书,当了回探花,就能站起来和我讲话了?”
这话没能戳着贺玉心窝子,反倒把自己气个半死——眼下这光景,蛮子谁都想当,可偏偏谁都抢不过一个文人。
贺玉回道:“还请哪天林大人真化了鹰再来啄我的眼睛吧。在此之前,学会飞才是要紧事。”
两相对峙,檐上忽而一重。贺玉吹响指哨,烟灰的鹰隼疾驰而下,落在她手背。
它并不亲近人,喊满福的名字也没应,利爪勾着袖口的缎面,在人的皮肉上划出一道不浅的伤口。
牛头临走前啐了贺玉一口,叫它听着了,当即发出声短唳。
呸,两个蛮子畜生。
畜生对骂声毫无所觉,收了爪子梳理胸前的羽毛,不像只鹰,像鹦鹉。
羽管轻盈落下,黏糊糊的,蹭了些液体在手背上。
另一只畜生没有毛能梳,蹲下身摸索一阵,把羽毛捡起来拢在手心。她收了戾气,眉眼沉下来。她说,满福,你的羽毛漂亮,我要带回司里。
满福不会说话,一双豆眼看着它的同类。
她说,司里缺些笔墨钱。你掉的毛,我看见了,都替你收着。
满福的影子倏而变得很大,胸口的洞映出莹莹的光。它想叫,火就掐着它的脖子。
行至内院,醒心香的味道愈发浓郁了。
贺玉迈过门槛,那火烧红了一片天,将人也笼罩在了其中。几道影子上前,她腰间的剑被轻而易举卸下。人松了劲儿,满福立不住,振翅飞越长空,盘旋一阵,顺着风落在檐下的笼内。
它是信使,爪子勾住栏杆,利落将翅膀收拢。仆从会意,卸下了它的脚环,半刻不敢耽搁,迅速将其呈入屋内。
一同入内的还有贺玉。
屋内点了很亮的灯,贺玉犯病时眼睛畏光,故而半低着头,好在耳鸣没犯了,还能听着点动静。
开始是窸窣的声响,被面摩擦一阵,两道脚步声,一轻一重,轻的那道趿着鞋,在书桌旁停了几息。因着无人动作,周围静得厉害,呼吸间的浊气落在贺玉耳里,极为明显。
——陆方病得厉害。
秦简之这招到底还是离间成功了。事关来年军饷一事,当今圣人还不姓陆,面子里子总要一并做全才好。
作为陆方亲信,贺玉知道那批钱粮根本不在他手里。当初消息传入北司,棣州所献生铁盐帛较比往年多上一倍,他确有动过心思。然时运不济,军中无端爆发了疫病,他忙得焦头烂额便将此事搁置了,只待年后再议。
眼下,秦简之抓住此事不放,誓要从北司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但谁也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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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梁琢的嘴。他既不承认与陆方暗中勾结,也无投秦之意。好似真是位应诏入都的无辜人。
身份尴尬地摆在了这儿。杀不得、动不得。
“你等了许久,可有事要禀报?”音调尖且细,一头扎进了贺玉脑子里。
许多时她都惧怕这种调子。清醒时尚能维持镇定,而今裹了件生冷的袍子在身上,热气散不出去,骨头被湿气一蒸,顿时疼得厉害。
“禀陆公,西郊地牢受山崩影响,现已坍塌,属下去得及时,已将一并人等转移至内巡司狱。”贺玉道。她控不住牙齿的颤意,咬了满口血,才将话平稳回全了。
那人久未言语,指尖叩着桌面。
屏风底下忽而溢出条蛇尾,阴湿黏腻,吞食着地上的光亮。片刻后,极轻的刀剑鸣声,天子剑回到了贺玉手中。
前来送剑的是陆方身边的“燕子”。
“我要的不是人。”蛇的身影印在屏风上,“岁供若非中司所夺,那就只能出在梁琢身上。”
贺玉躬身:“闻风台已得天子手谕受理此案,正紧急提审人犯,不日必能还陆公清白。”
竖瞳鲜艳似血,紧贴于屏面,撑开片粼粼的皮。蛇的音调仍是那样的柔和,一针一针挑开了畜生的骨头。
贺玉,我手下一众人,唯有你最能干、最聪明。当年奸人崔颐谋逆,你大义灭亲,射杀其于明德门前,献首北司,所求不过钱权二字。
蛇影森森向前,口中低语:先于承极殿举荐,后允你掌闻风台护卫天子,这些年,我可曾有何处薄待于你?
贺玉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离得极近。渐盛的火光灼着眼睛,叫贺玉一时看不清它的模样。颌骨被迫张开,腥甜的液体灌了进来。
几欲作呕。
“咳咳……不、不曾。秦简之疑心重重,若无圣人示下,要想引开他,恐要多费许多精力。非常之时行非常事,还望陆公海涵。”
热汤下肚,皮下生出无尽的灼烧感,那样的痛,脏器都被揉至一处,挤出声煎熬的喘息。
贺玉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龇牙——应当是没有。
她的牙齿和骨头尚是完好的,够她穿过雨幕离开陆府,直立立站在牢房里。
行于内巡司狱,眼前人影幢幢,又要杀她的,有被她杀的。唯一双明目高悬,眼神温柔慈悲,注视她的身影。
力气尚未恢复,脚步略重了些,踩在地上却不稳。贺玉不免急躁起来。药物放大了她心里的欲念,以至于一点火星顿地,就滋养出无边的恨意与血气。
这种状态根本审不了人。
她抬头,那双眼睛还在看她,从出生时的第一缕霞光看到现在。她忽然想,天上的生灵怎么看人间呢?
人看人为蝼蚁,天看人,或如牧人看草海枯荣。狼噬羊,羊食草,风雪埋骨,春来又生。
于是她变成了阵细微的风,托起满福,飞得很高很高。路过一片苍茫的原野,守卫将风拽到了地上:“指挥,已派医师来验过了,性命暂无大碍。只是他筋骨硬,随行的几人却没这么好命,好几个伤口泡了水,现在发起了高烧,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贺玉垂眸,眼前一众妖魔鬼怪间,印出道清晰的、人的影子。
6. 困兽笼
那人安静躺着,身上窥不见起伏。
贺玉打量他时,一道目光也落到了她身上。很安静,静得让她辨不清对方的情绪。
兽类对恶意总是有着天然的敏锐,这些年五感被疯病磨得厉害,时常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反倒让她有种返璞归真的错觉。
混沌开蒙的时候,阿妈把她抱得很高,高到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太阳——那是每个生灵诞生之初就拥有的东西。落在草原上,落在云野间。人在层层叠叠的衣冠与辞藻里费力揣摩一颗心的颜色;兽用从阳光雨水掠过皮毛来感知温度的方式,在此刻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无声的对峙,泠泠清泉印出个四不像的怪物。
贺玉率先侧目,问身边人:“能搬动么?”
守卫面露难色。他觉得那伤腿恶心。
穿金戴玉的公子少爷,自出生起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伤口,更不要说上手去抬动。
刑狱近年来由贺玉坐镇,审讯之外很少出现苛责犯人的情况。她有她的一套法子,效率奇高。只要不动她的一亩三分地,这位上峰对下属几近于宽容了。因而内巡司成了一众二代削尖了脑袋都想进的地方:钱多,事少,上峰通情达理,能时时在陆内相面前露脸,还能给家里长辈一个交代。
造孽,一钱银子买的情报果然不靠谱。
黑心贩子。
沉默几息,他还没想起那骗子的具体模样,颈侧就先一凉,剑鞘无声压了上来。
“我从前没见过你。”
冷厉的声音刮得他一激灵,后背不知不觉竟已汗湿了大半。他急忙解释:“是陆相府上的丁内官调我过来的,调令还摆在我枕头下,指挥不信尽可随我去看……”
“咔哒”。
剑鞘上出现了道裂纹,从合掌的部分一直蔓延到鞘尖。
那一瞬间守卫觉得她想捏碎的不是剑鞘,而是自己和丁内官的头骨。
到底是谁在说贺指挥使情绪稳定了,二钱银子买的情报果然不靠谱。
忐忑等了几息,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贺指挥使淡定收回了剑,声音平静说道:“那就把他泼清醒点。”
“哦哦、是!”守卫当即逃也似得跑去提水了。
贺玉拢着额前发,试图将那点被药物放大的急躁压回心里。
冷静。
陆方已经将内巡司的官位拿出去卖了。
冷静,冷静。
相近的气息屏蔽了大脑的感知,直到于短促的呼吸间听得一声轻笑,贺玉才想起身侧还有一人。
薄雾在眼前凝成实质,鲜红欲滴。她垂下手,一步步朝他走近。
梁琢。
他老子守在棣州,手上握着江陵水道。天琅军还指着梁承吃饭,北司也指着梁承过活。若非闻风台趁乱截人,谁也想不到秦简之会下这样的死手。
秦简之怎么敢呢?心眼子比莲蓬还要多的人,怎么敢在事实未明之前,就对梁承之子做出这样的判决?
“噗嗤——”
钝器砸进血肉里的闷响,贺玉控着力道,复将剑鞘拔出,猛然插入他腿间伤口,厉声问道:“梁承想你死在临淮都,是不是?”
这是她先前用来诈中司禁军的话,真正提走了人,才发现不无道理。
那人的身体剧烈痉挛起来,剧痛之下,喉间措不及防逸出声痛呼,贺玉顺势压实那块欲裂的腿骨,他却再不肯叫出声了。
饶是少年人心性坚韧,鼻息还是不受控制变得粗重。一声一声,湿热地扑在贺玉手背上,顷刻间就沁湿了皮肉。
手下力气愈发重,困兽犹斗。
他的肩背紧绷,试图弓起,却因巨力压迫不得果,转而手臂蓄力,打出的一瞬叫贺玉拽住了镣铐,重重一顿,那拳被着实挡在肘间。
几发反击牵动了身上伤势,喘息声加重,痛苦而愤怒,搏斗间,有什么东西几欲喷薄开来,将要灼伤人的皮肤。
贺玉恍惚间听得一声哀鸣。
她只认得一头狼,濒死的,凶猛的,叼着她的衣领疾行,最后一口气喷在她颈间,也是这样的滚烫。
冷汗凿穿了她的神志,一滴滴往下砸,她险些压不住手下挣扎的身体,当机立断弓身收鞘,膝盖碾上他的喉骨,紧紧压住。
“你父与秦简之是否有勾结?”她听见自己如此问。
停下,贺玉,停下。
好烫。
喉咙被烙铁烧干,又被洒下一把沙子。
她眼前一片混沌,她看到箭雨齐发,火烧光了草地,烧光了人和粮食。她像幼时一样,本能张着嘴想接天上的水喝。
宛县常年干旱,是不落雨的,暗红黏腻的液体落在嘴里,那便是雨。
但临淮没有雨。
已经很久没有雨了。
她望了许久,天上什么都没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滚出来,她看不清天的模样。
贺玉,停下。
疼痛已经唤不清神志,她呼出口浊气,将身体撕成两半,一半压在牢犯身上:“三舰七鹘二十四舸,漕船一百零七数,入都时吃水线无误,炸于临淮江面,残骸沉底,却不见货物踪影,当真为贼人所掠?”
明知对方不可能回答,眼下自己这幅癫狂模样,所作所为,无异于迁怒。
可贺玉一闭眼,心头那团火就烧得厉害。
火舌贪婪吞噬着另一半皮囊,叫她做不回人。
守卫便是在这时提着桶回来的,甫一踏进牢门,便见指挥使垂着眸,面无表情,身下那人已经没了动静。
杀、杀人啦!
他顿时吓软了腿,后退一步就要往地上坐——
“站不住就滚出内巡司。”
指挥使并未回头,再开口时话里听不出喜怒:“把他泼醒。”
人还是活的。意识到这一点,守卫总算捡了点力气回来。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胆子,水泼出去的一瞬间急忙将力往回收,却还是泼歪了贺玉一身。
天老爷,怎偏就我如此倒霉?
上值第一天就得罪了上峰,那几百两黄金怕是要打水漂了。他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指挥使站起身,步履极重,把他的前途踩得一团糟。
然而指挥使直直掠过了他,坐到了后方的案面上。
守卫一时哭不出来了。指挥使喊他:“你去审。”
他手忙脚乱找回胆子,就要往前去,指挥使又喊住了他:“把桶带上,泼到他肯回话为止。”
他于是战战兢兢上前,将水泼到了地上躺着的那人身上,开口询问:“姓名!”
没有回应,他复又泼了一次,“老实点,报上名来!”
……呼。
贺玉说不出别的话,一身躁动叫这水泼得清醒了些,此刻有些想笑,她弯弯唇,又笑不出来了。
这人顶的是内巡司名号,审讯手段还停留在照本宣科,念的内巡司细则第一册第一页第一条。
水不是凡水,盐水兑了几样生骨增肌的药材在内,叫人受了刑又不至于肌骨溃烂而死。守卫还在徒劳地喊着“姓名!”“报上名来!”,没得到回答,就有一直问下去的趋势。
贺玉沉默听着,单手撑着桌面,耳鸣声细密地漫了上来。
……梁琢。
镇海东军节度使梁承幼子。
梁承想他死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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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想死吗?不想。
这个名讳像一层浮油,漂在浑浊的水面上。守卫重复敲打着这层认知,在贺玉心里凿出个无端的疑问来。
——他想梁琢死吗?
这感觉太飘忽了,像隔着浓雾去辨认一个影子。贺玉的头很沉,里头灌满了铅,令她每一次思考都异常费力。
守卫:“指挥,我再去接桶水来。”
贺玉摆手让他离去。
熟练他转过身,脚步却没急着动,为彰显自己勤恳的好形象,大声报道:“禀指挥!我已经尽全力审讯,怎料这贼人口风严实至此,竟连自己的名姓都不肯透露。依我看来,定是大奸大恶之徒,怕我们知道了身份治他的罪!”
这回贺玉没笑,笑的是地上另一人。那笑声起得突然,伴着几声闷咳,亮澄澄的。
贺玉做了几年人,其实已不大记得清以前的事,但她仍记得午后把脸埋在草地里闻到的那样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味道。
她站起身,松泛了筋骨。头脑说不上清醒,眼下不想再看这显眼包说话办事,她问道:“和你交接的人,来看病的医师,没有一位同你确认牢犯的身份么?”
闻风台不会出现这样的错漏。
名义上的天子近卫,说话做事,都要拿出合情合理的章程。
贺玉眼里的鬼退去一身可怖的皮,思索半晌,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是说过,指挥你让我审讯,我就把这事忘了。”
他的声音小了下来:“可状书不都得签字画押么,总得让他说自己叫什么吧。”
他初踏刑狱,尚不知道有个叫屈打成招的东西,更不知道有时身份查验与否根本不值一提。
但贺玉仍是凝视了他许久,久到那鬼快要挠秃了一身尴尬的皮肉,思虑着说错了哪一句不该说的话。
贺玉最后留下了他的调令。
鬼高高兴兴走了,只提了一桶水就完成了上峰交代的任务,他决定不计较那个贩子卖假情报给他的事。
牢内一时寂静下来。
贺玉敛眸,心中火气翻滚,却在没有哪一刻比现下更清醒了。
原本在心头忽闪的念头经提醒,抽丝剥茧般,逐渐连成了一条线。
“我想起来一件事。”她如此说,心情显然很愉悦,唇边痣随着嘴角上扬,连带着那身皮相都生动了起来。
“廿二那日,渡口升桥索以迎棣州漕船,战舰开道,途径长风津,船队无故爆炸,漕船尽数沉没,战船十不存一。”她弯下腰,捏住地上人脚腕骨,使力将错位的骨头掰了回去,顺势单膝蹲到了他面前。
“我原以为你承父愿,已有死志,所以乘坐了开路三舰其一,只不过侥幸活了下来,却不幸被秦简之带走。那个人的手段你尝过,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只手掐上了他的脖子,力气很大,迫使他抬头,望进一双沉静的眼睛。
听出贺玉未竟之言,他奋力挣扎,曲腿朝贺玉腹部踢去,动作迅疾有力,贺玉却比他更快,侧身压住那只伤腿,袖中刃出鞘,死死卡在他咬合的唇齿间。
那撕咬的力道令贺玉都为之一震。
“你不想死,对吗?”她问,没给人留喘息的时机,手肘使力压下他的起势:“战舰工艺繁复多样,各地规格不尽相同。棣州海战实力在南十四州仅次于章泉府,战船却炸在了中原的江里。那几艘残存的海鹘走舸我亲自去见过了,你想活,你舍弃了这几艘真品,坐上了那几艘烧死了数百人的大舰……”
她喘着气,垂眸看着这只年轻的、蓬勃的兽,问道:“镇海东军节度使之子,成长于水师强藩,却不识战舰好赖。你不想梁琢死,对吗?”
7. 梦中身
“……好没道理。”
他终于肯开口,喉间嘶哑,说出的话不尽人意:“我看你是给人当狗当坏了脑子,上下嘴皮子一碰,编出这样荒诞离谱的话来。”
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这疯子压着气口,缓慢艰难吐着气。眼睛尚未能从充血状态缓过来——两个瞎子就这样自以为是地对视着。
“诚然,这些只是我个人揣测。”
贺玉松手,席地而坐,冷静地继续分析:“你不松口,今夜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再审你。能从秦狗手下活着出来的人不多,伤成这般还能活蹦乱跳的独你一个。”
他冷哼了声:“拜您所赐,马上就要一命归西了。”
“不会。”贺玉答得笃定,“先师涉猎颇广,尤擅医道,我受她教导,对人体各处骨骼也算略通些。”
他不说话了。
常说医者仁心,他长这么大,头回见黑成这样的心。
他沉默,贺玉却还有话要说:“你脚上功夫不错,有劲,也懂得使劲。”
废话,脚上没劲那是死人。
“这样一身好功夫,你父亲却不重用你,不放你见水师舰船,他图什么?”贺玉问。
“图我年纪小,蠢钝愚笨爱吃枣。”他答得毫无生气,仿佛下一瞬就能晕厥过去。
“嗯,年纪确实不大。”贺玉身上阵痛不断,只好换了只脚在下,稍稍往墙侧靠了些,嘴里模糊说了句方言。
那人听着了,毫无动静。
“你不是棣州人吧。”贺玉问。
凭他那狗脾气,要是知道自己骂这么脏,一早就从地上蹦起来骂回去了。
他哼了声,捂住了耳朵。
“梁承不喜欢你,你不会武,或刻意藏拙、或如先前所言是个愚笨之人,收到了圣人的纳贤文书,眼巴巴跑来临淮都,可你从小没养在他跟前——青、运二州比邻,又是他的附属州——你可随意挑个居处。你不是棣州人,不识水性、不懂战舰,看不出这是场鸿门宴,高高兴兴听了父亲的命令,一脚踏进了阴沟里,对吗?”
贺玉的声音丝丝缕缕钻了过来,非要拆穿梁琢那一身皮,露出底下的本相不可。
他有些烦躁,困意沉沉卷着头颅,开口毫不客气:“你们这群当官的就不能想点好,个个霸道至此,难道不许天底下还有真正和和美美、亲亲热热的一家人么?”
话如此说,他却闭不上眼睛。
贺玉没再问了。
试探出了想要的东西,她没做多留,吩咐医师留心看着,就出了刑狱门。
雀无声息落在了她身后。
“沿江淮水道往上查,各个渡口逐一查验。我要知道那批岁供究竟出没出棣州的门。”
“是”
贺玉抬头,天上重新出现了那双眼睛,温柔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这一夜梦散百家,凑不出一个亲热和美来。
南巷后街早早熄了灯。小钱儿靠墙睡得沉,杜若兰蹑手蹑脚替她掖好新被,自己拢着潮汽润过的被子睡在了另一头。
她有许多年都害怕做梦,害怕那场大火。
可她恨不起贺玉。
白日里耗费太多心神,梦里又恍惚出现嘉平元年的模样,绛纱袍、乌纱帽,御赐宫花点缀其间,三两成群依在廊柱下。
御苑内细雨如酥,敲打着藤叶花瓣,蒸腾起一片湿漉漉的甜香,混着泥土的清气,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宴间座次考究,女举子在此处的意义,更在于彰显天子开恩科、教化女子的“德政”,未必真期待她们日后涉足政坛。杜若兰便是揣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在角落里望见了一位身着襕衫的女子。
杜若兰当即认出了她——贺玉,今科探花,崔相的门生。
朝野早有议论,若非老皇帝病榻昏聩,执意以“探花”名衔为清雅添色,状元之位本应属贺玉。
被盯得久了,她有所觉察,微微抬睫,隔着濛濛雨雾与杜若兰视线相接。那目光似静水深流,竟奇异般地抚平了杜若兰心中的躁动。
见杜若兰驻足良久,贺玉遥遥举杯,唇边晕开一丝清浅的笑意。
至此,她身上那点被沉稳包裹的少年意气,才含蓄地探出一点嫩芽。
杜若兰握着伞柄的手心,忽地又浸出一层汗。是敬?是羡?还是因窥见那一缕同路之感而生的悸动?
“师傅,你怎么哭了?”一只手拍散了杜若兰的梦,小钱儿被杜若兰滚到地上的动静惊醒了,连忙起身过来查看。
见自己师傅坐在地上丢了魂儿,她当即吓破了胆,也跟着哭起来,“师傅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我给你吹吹……”
她摸着杜若兰的身子四处查看,小孩子少不更事,还不知道失魂落魄四字怎么写,生怕哪一个不如意的小鬼勾走了天下第一好师傅的魂,哭得凄惨。
杜若兰低头哄着她,声音轻柔。
她说不出身上哪儿疼。
也许哪哪都疼。
临淮的雨好似跟着人的情绪下,每每失魂落魄,大雨就瓢泼而来。
——然后一巴掌扇穿了闻风台的屋顶。
贺玉被浇了个透。
铢铢是只聪明猫,瓦片掉落的第一时间就迅速跳开,只它年岁已高,跳不太动,叫尾巴沾了点水。它坐在一旁舔毛,越舔越乱,眼睛半刻也不离榻上那人。
天上的水从窟窿里往下灌,人安静躺在雨里,眼睛是睁着的。
这地方很简陋,一张屏风在议事厅后头隔出方寸大小的地,只能容下一榻、一猫、一人。
贺玉不在临淮时,铢铢跟着闻风台其他人,吃小厨房里的饭,睡在庭中的杏花树下。花开了败,败了开,它经常被这个行踪不定的人从树下捞起,早已像闻风台中人一样,有了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
但眼下,它们的家破了如此大的窟窿,风拈了花叶落在手上都能惊动她拔刀的人,好似沉入了很深很深的水里,毫无动静。
人要淹死了吗?
铢铢矜持上前,趴在她肩膀旁边,想用头去蹭她的脸颊。
“好铢铢,别凑过来。”
人这样说,抬手隔开了猫的耳朵。她翻坐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水,把猫拎到了干爽的地方。
铢铢窝在了外间的桌案上,看着人搬来木梯,顶着风雨上了梁顶。人坐的很稳,手里拢着碎瓦,边和它说话:“我明日要出一趟门。”
“喵。”人去哪里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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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不告诉自己。
人说:“我遇到了件棘手的案子,退路被淹了一团糟,我得追去上游看一看。”
“喵。”有多糟糕呢?会比没有肉吃、没有水喝那样还要糟糕吗?
人说:“如果杀人就能解决问题,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可我想杀的人,有数层幻影在前,剥掉一层,还有千万层,永无止境。”
“喵。”铢铢听不懂。这世上有比它的人还要厉害的人吗?如果有,那他一定拥有一条很大很大的鱼,大到千万只铢铢也吃不完。
那的确是很坏的人了。
他抓了大鱼,却不愿意分给它的人吃。
人没有再说话,沉默补着屋顶。铢铢很紧张,人在它面前有说不完的话,不愿说话的时候,身上带有铁锈那样讨厌的腥味。
它耸动鼻子四处嗅闻,却没有闻到除了雨水和尘灰之外的任何味道,急得追起了自己的尾巴。
人看着它,轻轻笑了。落下最后几片瓦,利落跳下了梯子,把它拎到了怀里,说:“我们去厅里睡。”
“喵。”
哪里都好。
人窝在椅子里,铢铢窝在人怀里,很暖和。
铢铢想,人要是过得很糟糕,自己就不偷懒了。它要抓很多鱼,很多鸟,很多老鼠,像人喂它一样,把人喂得高高壮壮的。
猫一高兴,尾巴绕着人缠,贺玉抬手勾住,闭着眼说:“铢铢,我已经不吃生肉了。”
吃生肉的人睡在牢房里,做着神魂颠倒的大梦。
他坐在了船舷边,伞下雨汇成帘,滴滴瞄准了他的脑袋。
他想:怪不得我头这么疼,原来是你做的好事。不由得火从心起,他喊那撑伞的人:成章,你给自己撑吧,我不怕雨淋。
青年说,阿川,使不得。
回头看见斜伞将雨汇了他满头,不敢再推辞了,立即收了伞,也收了那副“凭栏听雨,我自逍遥卓绝”的做派。
此人简直将不靠谱写在了脸上。
他收回了勾在船身外的腿,抓稳了船身,偷走了旧友那副“逍遥卓绝”的做派,有些幸灾乐祸地笑:成章,如今连一个外人都能将你的处境猜的七七八八,你还在固执些什么呢。
青年听不见他的话,清瘦的身形站在船头,竟显出几分忧郁。仰头望天,低头看他,嘴唇嚅动几番,回道:“江上烟波之景,担得起‘烟脂浸寒玉’一句。”
名叫阿川的人听不懂诗,但并不妨碍他露出个真诚的笑来捧朋友的场。他又问:成章,你呢?你想死吗?
青年没作答。文人大抵如此,炼字时恨不得长出千百个脑袋,锤一个差不多的字,甚至不惜搭上性命。
“这个‘浸’字不好。”青年摇头。
帝都三千繁华景,尽归文人诗赋中,其间繁荣,非亲临不能体会。江风吹起青年的衣服,飘飘欲仙,下一瞬就要飞走了似的。
他急忙拉住人,成章,你别去。我替你看过了,那不是个好去处。你想看山看水,我西北有的是群峰连绵、高山大河,额,山清水秀、山穷水尽、山高路远……
怎么听起来都不是些好词?
可他一时间想不出来更多了。
8. 青萍末
他有心想把家乡的山都搬到这人面前,青年却不领情。平日里不开窍的武功这时都长出来了似的,腿比脑子灵活,踩着他铺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再抬眼看时,青年已经乘着云飞走了,腾化为雨,落下一把伞,砸在了他脑袋上。
这伞砸得他一个激灵,砸得他两声痛呼,三魂归窍。
脑袋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楚——原来是撞到了墙。
他方才记起自己昨夜确实是痛昏过去了,并不在故友那条倒霉的、惨不忍睹的破船上,但眼下情况也没有好过太多。
神志回笼,便感觉到有人在用木头锯他的腿:这木头毛刺未掀,一根一根扎进他的肉里,吸饱了血水,根根活络了过来,顺着他的经脉往骨头里钻,又辣又疼,痒得要命。
要命,要命。
临淮人果然个个都是制毒高手,他尚且如此,成章若一头扎了进来,怕是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强撑着清明,不至于做一条任人宰割的死鱼。刚睁眼时还有些目眩,天光不亮,牢内照明的仍然是烛火。光线幽微,于指缝间勾出一张凌厉的侧颜。
心头萦绕着的那点焦躁陡然平息了下来。
这疯子不打人时,身上自有一股草木朝天长的韧劲,却刺得他嘴巴很痒。他不自觉磨着那颗犬齿,有心想剥下那层皮,看看里头到底是人是鬼。
同样都是血肉捏的人,她天生没有比别人多长一颗心,也不似传言那般三头六臂有恶鬼相,甚至连血都是温热的。
那颗唇下痣平白无故点在那里,遮住那双眼睛,下半张脸线条柔和,乍一打眼,竟能从中品出几分悲悯来。
他想,凭什么呢?
三月血满岐西,遍地漂橹,将整座山翻过来都找不到一个能活着走出去的动物,这帮朝廷的阉狗却还死死捂着敕令不肯放手。更为了所谓的脸面,一桩漕运失窃案拖了又拖,将这可笑的帽子来回扣。
他的怨气凝成了实质,逼得那疯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面色沉静,看下来示威似的,尽是挑衅。
他遂挪开了手。
不挪还好,一挪牵动全身筋脉,顿生出扎心似的痛。他头脑不清明,下意识痛呼出声,复又和这疯子对上眼,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还不如继续做梦。
贺玉不懂这个年纪人的心事,喝住他:“想留下这双腿就别乱动。”一面同医师吩咐:“能行走即可,届时面见圣人,殿前不容失仪。”
医师连连答是,摁住了他的腿不让他乱蹬。
临行前贺玉转身去看了眼船上随行人员。过了一夜,他们大多退了烧,虽然还靠药吊着命,但人还是活着的。
这便够了。
雀出了临淮,前来接替她任务的是一只眼生的燕子。
燕九踏廊,似一片雪掠过。途径之处风静水止,不曾留下半分涟漪,无声缀在贺玉身后。
贺玉心里想着事,现下耳通目明,燕子的脚步声听来太重了些。
前段时间忙于青萍诗案,被急召回都后马不停蹄接手了这桩烂摊子,一时不察,陆方竟已往燕部安插了如此多的人手——这些年陆方虽对她有疑心,却从不会把试探摆在明面上。
生了一场大病后,人似也转了性子。
“他要死了。”
贺玉脑子里无端冒出这个想法。
初时的少年心气散去,再无背水的底气,眼下竟希望他死得越慢越好。
路过门房,她道出思虑之事:“议事厅的屋顶塌了,你往将作监呈道申状……”
说到一半,话音顿住了。
工部大抵是忙得很,先前无心拟的文宣招来了唯一干实事的人,预备好的说辞派不上用场,已是窝心。
眼下这点事呈上去,不知又要上了谁的案头。
“罢了,等我回来再议。”
门房被这一通迂回绕住,心想贺指挥也有收回成命的时候。
“是。”
贺玉步出内巡司时,天如水洗,露出一方澄澈的碧空。待日东升,晴照万里,被云遮了片刻,复又穿过树梢,落在杜若兰眼睫上。
那几滴水随她睁眼,在光下亮晶晶地颤。
好久没有见过太阳了,杜若兰想。
小舟慢悠悠荡开涟漪,她坐起身,衣上的泥都结成了块。腿下意识要起身,人还懒着,簌簌泥沙从前襟滚落,被兜在了下摆里。
近日人绷得紧,天青时她就醒了,换上衣服赶来坝边,上工的人早已等在了这里。所幸昨日就做好了收尾准备,又赶上放晴的好天气,众人一鼓作气将那个炸烂的窟窿补上了。
余下些收尾填充的工作,杜若兰心知急不得。
户部的银子还没批下来,言明上头有漕运一案压着,哪里都缺钱用,叫她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事关民生,钱不到位,杜若兰只好压着进度,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流言。
早晨吩咐完停工,她转身人差点栽进河里。这幅精神撑不到她回家,临岸后寻了一叶无积洼的舟倒头就睡,不知不觉竟睡了这样久。
她遮住眼睛醒神,耳畔尽是哗然的水声。
钱啊,钱啊,什么时候才能像这流水一样充沛呢?
心里念着金银财帛,身侧就响起了金玉相接的声响。她从指缝间露出只眼睛,一条戴着五六只镯子的手臂就伸了过来。
“你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来人是水部郎中步涉萍。
当年椒兰案肃清朝野,六部官员大多是新皇任命,步涉萍便是与杜若兰同期的进士。只她出身勋贵,早年在户部挂了闲职,后因杀夫杀子案下狱,其父辞去度支使一职调任别处,外祖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她捞出,年初在工部属司买了个官给她做。
六部如今一盘散沙,水部司郎中不过是文官迁转的阶官,杜若兰早已习惯人员去留,对这位步家女也不甚关心。
熟料步涉萍次日就掀了水部司的屋顶。
彼时禁军押着她从天街过,其兄持刀在前,她伺机抽了禁军的刀和他厮打起来。刀无章法人却狠厉,一时逼得禁军不敢上前,最后被兄长打折腿带回了家。
杜若兰原以为再不会见她的面。她奉命修缮永丰仓,去了六七日,回程时遇到了持拐上值的步涉萍。
于心不忍,她将人带回了自己的衙署。步涉萍这一待,就在工部待了数月之久。
现如今,杜若兰看着她腕间新增的淤伤,欲言又止。她却一把将杜若兰从舟上拉了起来:“我这可不是好消息,你听了当心气晕过去。”
杜若兰心想,有比眼下这烂工程还要坏的消息么。
步涉萍看穿她心中所想,说道:“有的。我二哥给你批的是凭证,可抵今年的‘青苗钱’或地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杜若兰不可置信抬头,呼吸一时急促起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得拿这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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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去充当百姓的工钱。”步涉萍放开了她的手,眉眼温润,身上的金饰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可她的眼神却像一把刀。
“不只是秋洪抢修,”临淮的水在远处汇入江面,风吹起她的衣裳,她看向杜若兰,说道:“他们敢开这个头,往后怕是连那一张凭证也要舍去了。”
杜若兰胸腔剧烈起伏,太阳的光落在她头顶,一时重抵千斤。
“我可以等。”她喃喃道:“工期或可再拖上几日,等到户部有银子再发也不迟……”
历年比这更困难的时刻多得是,脸放在身上是张皮,拿下来贴别人的冷屁股那就是条活生生的出路。做侍郎的几年将她的羞耻心磨得一点不剩,谄媚也好、死缠烂打也罢,只要看不懂别人厌烦的表情,她可以再做狗皮膏药十年、二十年。
可眼下,杜若兰眼眶酸热,她复又捂住脸,心想,眼下要如何同百姓交代呢?
“杜若兰,”步涉萍喊住她胡乱生长的思绪:“这事你拦不住,谁揽下这个责任,谁就是罪人。”
她说着,褪下手腕的金镯子,开始拆解发间的饰品、耳坠、璎珞。
她身上总有很多伤,留下这些伤口的,一开始是枕边人,后来是血脉相连的人。
“我只能帮你这一回。另外,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杜若兰闻言抬眸,忽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四周的风在她脑海里旋转,叫那把刀沾染上了露水,露出柔软的内里。
步涉萍说:“家里要给我定亲事了。”
晴天霹雳接二连三袭来,顷刻间将杜若兰轰得粉碎。她嗫嚅着唇,尝试数次才能发出一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为何如此着急?你不是在工部待得好好的吗?”
步涉萍清楚听着了。
她叹气,抖开一条手帕,将饰品仔仔细细包裹起来,付与杜若兰。
临淮入秋后这一场祸事,炸毁的远不止那一座堤坝。
“世事无常。今冬若落雪,兴许还能带上一捧走。”
她静静看着身前人,说道:“别哭,你总爱哭。”
杜若兰如鲠在喉。
她少与人打交道,世无知己,天送来这么一朵浮萍,如今风却要将人吹走了。
心中百感交集,当下竟不知哪一件事叫自己更难过。
她问:“你要去哪里?”
步涉萍遗憾答:“这得看我外祖家的意思。贺玉放我出牢狱时,曾指给我一条明路。可惜我那时看不清挡在身前的究竟是哪一座山,回到笼子里后,我却知道了。”
“啊……”杜若兰的眼泪止住了。
“风不止息,那就要将我送向更高处。”她拉过杜若兰的手,很认真地看她:“你不要为我难过,地上没有出路,并非天不垂怜。”
“天以前怜我,可它将我伤得好惨。我的丈夫、我的骨肉,把刀子插进我的心口,搅不出血,就说是怜我。所以我把刀子插进他们心口,也想尝一尝怜人的快感。”
步涉萍摇头,她说:“那并不快乐,我只觉得作呕。后来我在牢里想,我爹打死了我娘,他还是做着高高在上的度支使,他做不成官,不是因为他女儿杀了人,而是因为他女儿杀死了尊贵的男人。”
杜若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连眼泪也忘了流。步涉萍掏出帕子给她擦脸:“若兰,天底下有尊贵的男人,却有这样、那样的女人。我如今完整站在这里,不是天怜我,是女人在怜我。”
9. 木成舟
步涉萍腮边有道泪痕,细看下来像一条疤。杜若兰听她讲话时,那痕迹随语调起伏,变得十分生动。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透过晶亮的痕迹,恍然大悟。
生动的是这个人。
杜侍郎常年与山石川流打交道,做人时便总欠缺那么一点灵性。眼下她从这番话里听出点雾化雨那般微妙的联结,但这感觉玄之又玄,还不待她细究就擦过她的头皮继续飞走了。
她只好轻声开口:“涉萍。”
喊完她顿了顿。
细究起来,自己不过是提供了一个落脚之地,步涉萍被兄长打折腿的时候,她甚至是看客里的一员。
如此算来,她大抵无脸忝居在“怜”的那一类里。可她还是想对这样生动的人说些什么。
她握紧那包首饰,抬眸时目光清明,没有祝福、没有哀怜。
她想,风吹不走扎了根的石头。
她说:“涉萍,无论怜否,你已经是立住了的。”
“往后不管风把你带到哪里,是山是水,你都已经是步涉萍了。”
一番话落地,步涉萍看着眼前这块蒙蒙将开化的石头,心头风帆涌动。
她莞尔道:“承你吉言。我今日来,非要自怨自艾,而是向你辞行。你为人,是极好的人,你为官,亦是顶好的官。所以你的眼睛仍然是这样清亮,没叫浮尘平白遮住了光,如此,我也能放心归家了。”
世上不乏八面玲珑、擅察局势攻人之心的人,却少有如璞玉般纯然,唯精唯一的人。
崔相留在帝都这几个学生,在某些方面,竟惊人的一致。
一刻钟的时间已过,两名守在远处的侍卫直直朝二人走来。步涉萍临走前,想起件事。
“若兰,长风津好像有人在等你。”
“谁?”
——
“是、是贺玉。”
小太监答道,手心已叫汗浸透了,斟出的茶水颤颤巍巍,溅在了茶托上。
询问的人是位男子,但不全是。
他约莫三十出头,身体裹在一袭过份宽大的绛紫袍服里,袖侧的金线在日头下晃得人眼花缭乱。
他脸上涂有厚厚一层白粉,眉毛描得细长上挑,听到小太监的回答,分明是笑着,却让看客不寒而栗——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吊着嘴角,让他的笑看起来是画上去的。
“好啊,好啊。”
笔尖朱墨长悬未动,“啪嗒”一声,于死寂间敲得人心头一震。
“秦公息怒!”
随侍的太监宫人当即跪了一地,个个抖似秋风落叶,倒与窗外枯树之景十分相衬。
秦简之头也未抬,细细研墨舔笔,写出来的字已不复先前工整。他问:“贺玉人远在漳州,她几时回的临淮?”
无人敢作答。
毕竟谁也不知这位神出鬼没的指挥使究竟是何时从千里之外赶回,又悄无声息劫了狱,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此前回话的太监大汗淋漓,面如土色,已分不清前胸后背涔涔流着的是血是汗了。
昨夜这么大的事,宫门内竟一点响动都无。直至晌午值守的侍卫换班,才将这消息送了进来。
“禀秦公,”小太监擦着汗回道:“信使来报,她不仅劫走了梁琢,还借山崩之名转移了西郊名下所有的刑犯……”
砰——
一声巨响,嫣红的朱墨炸开在小太监额角,夹杂着温热的液体往下流淌。砚台滚落一圈后撞到了桌脚,方才静止不动了。
“禁军呢?步云程那个蠢货,他不守在西郊,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剩下的人都是死了吗!?就眼睁睁看着她提走了人?”
眼前人已处在盛怒的边缘,小太监头上的血糊了满脸,他焦急地抹去,却越抹越多,只好连声喊道:“天子剑!她请出了天子剑!闻风台倾巢而出,连节翎卫都被惊动了,步首领去向不明,这才让她抓住了空子!”
秦简之连说了几个好字,“咔擦”一声,手上的笔应声而断。
真是一条好狗啊。
节翎卫全所不过七十三人,轻骑重戟,内壁坚硬如铁,乃镇压肃清之师,非圣意不出。昔年陆方毒杀天子,千余禁军守在宫门外才拦住这一卫所,而今贺玉请出天子剑做印信,仗的究竟是谁的威势?
秦简之吐出口浊气,目光越过重重帷幔,落在宫殿另一头的屏风后。
不待他看清人影,耳畔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死人了……”
那个被秦简之拿砚台开了瓢的太监瘫倒于地,浑身抽搐不止,已有气绝之相。恐慌潮水般蔓延,偌大一殿却无一人敢施以援手,皆作耳鼻观心之势。
风穿堂而过,轻纱漫舞,时有猎猎之声。
“秦卿——”
开口之人音色脆嫩,听得出在尽力模仿帝王那种不容置疑的腔调,奈何童稚感过重,落地后呈现出一种不伦不类的荒唐来。
“秦卿,朕的砚台是前朝孤品,你不要把它摔坏了。”
秦简之收敛了怒意,脸上那笑愈发盛了。他命人捡起砚台,大步迈过将死之人,来到了屏风前:“请陛下放心,臣查验过了,并无大碍。此外,陛下托臣批阅的文书已尽数完毕,若无其他吩咐,臣就先退下了。”
小天子“啊”了一声,不答反问:“秦卿可有急事要处理?是漕运一案有了进展么?”
他说着,边起身穿衣,窸窣的动静十分扰人,“自入秋以来陆卿病势反复,沉疴难起。如今漕案悬而未决,棣州更是连日上书,言辞激烈,朕心甚忧。满朝文武无一人堪用,不得已急诏你入宫坐镇暂领内相事,不想竟令你烦忧了么?”
这话昨日听得顺耳顺心,眼下却刺目了。
什么“一应决议,皆由秦公先行批红,再报朕知”成了天大的笑话。
陆方自身难以为继,心腹远在千里之外,便是贺玉平白长出双翅膀,欲赶回临淮,最少也要七八日光景。
分明万事皆备,只待最后一子落定,现在却被人连棋盘带桌子一起掀翻了。
秦简之怒极反笑,起身晃进了屏风后,正对上俯身穿鞋的小天子,他道:“臣无忧心之事,只是尚有一事不明,还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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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解惑。”
言罢他蹲下身,动作和缓,伺候着天子穿鞋,姿态极尽谦卑:“节翎印信常年置于太庙,背靠卫所,本朝现世不过两三回,怎会突然出现在西郊,落在奸人手中呢?”
天子杏眼圆瞪,问:“那是何物?秦卿说的奸人可是窃走漕粮之人?”
“呵。”
“嘶、疼。”小天子收回了腿。
秦简之垂眸,眼神在眼前少年身上雕出了花。奈何看来看去,都只有一派真诚无暇。
或本性如此,或心计沉沉似海。这样的年纪,种下什么因,就会结下什么样的果子。
秦简之未言语,目光盯得小天子不自在,使他兀自站起了身。
小天子跺了跺脚缓解疼痛,问道:“朕睡梦中好似听见有人谈论贺卿的名字,是她回都了吗?”
秦简之答:“是,她已经回临淮了。”
“好吧。闻风台办事向来靠谱,秦卿你若应付不来,不妨让她来帮你。”小天子仰着脸,说出了这番荒唐的话,活脱脱对朝中政局一无所知的模样。
秦简之忍不住问:“陛下,究竟是谁教你的话术,连夜将臣支走召至宫中,好行方便之事呢?”
他没明说,但明眼人都能听出他所指的对象。
“你怎会如此想?”小天子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朕年轻识浅,思来想去,能在此刻为朕分忧、为社稷定策的,唯有您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搅得秦卿如此心神不宁。”
那可真是大事了,叫你的贺卿和好陆卿在釜底抽了薪,现下还要好言语地问你背后之人的姓名。
秦简之这下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
见秦简之一副急火攻心即将昏过去的表情,小天子连忙对身旁侍女说道:“璇儿,快去请太医来……”
“不必。”秦简之连话都没听完,甩袖离去。
离宫前他钦点了一队人随行,传来信使逐一询问情况。
这人先前被贺玉带着节翎卫拿弯戈勾了脖子,一夜过去,颈间总有幻痛。
秦简之靠在马车里听他抓耳挠腮地汇报,心生烦躁:“你且安生些,别总挠脖子。我问你,昨日晌午步云程带兵出城,为何如此匆忙,且至今未归?”
“回秦公,步首领走得急,说是有几条货船靠了渡灵山北麓渡口。货物虽然做了伪装,但巡逻的卫犬在船上闻到了潮痕香的味道。此香原料‘海骨木’仅生长于棣州地界,极为难得。步首领疑心贼人销赃,这才带人前去查看了。”
他打量着秦简之的脸色,继续说道:“您被圣人召入宫后,节翎卫收到密报,有贼人闯入皇宫,临时封锁了宫门。我等虽有心传讯,在此等节眼上若强闯被抓了现行,难免会有不臣之嫌。眼下无论梁琢生死与否,主动权都在陆方手里了,我等不容有失。”
秦简之坐起了身,心想陆方那病是真是假还两说。
梁承应允的两件事一件都没做到,反倒把自己拖下水惹了一身臊,还在贺玉手上吃了个闷声大亏。
真叫人不痛快。
那便也还个不痛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