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总拿be剧本》 第1章 凌迟 任青安是在临死的前一刻才想起,自己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他其实是有一个系统的。 那时他于刑场之上,即将行刑,身负沉重枷锁,囚衣被鲜血浸透。 任青安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了,他和这个世界仿佛隔了一层薄膜,失真恍惚。 万民请愿,当众处刑。 这是他这个奸佞的下场。 哪怕到了这种地步,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如松,不肯弯下去分毫。 行刑的执法人见不得任青安这副作派,拿起刀柄劈在他的肩部。 这力道不轻,刀柄落下的瞬间,骨裂的痛楚登时浸入心扉。 “呃……” 手上的铁链绷直,青年只是身形微晃,没有倒下。 任青安被这剧烈的痛楚激的恢复了几分精神。 那层与世界的隔阂被撕裂,始终游离在外的他,终于脱离了那种失真的恍惚感。 周遭声音如潮水般涌入耳廓,他听见执法人冷沉的声音: “任将军,如今你已被贬为庶民,却见执法官不跪……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跪还是不跪!” 他声音低弱:“不跪” 似是被这般冥顽不灵给气到,执法人轻啧了一声,下一秒,一脚踹向他的腿膝,隐含了强劲内息。 任青安的经脉早就尽断,没有内力护体,受刑几日的破败身子根本无法承受,踉跄着倒在血泊里,任他如何挣扎,都再难起身,更遑论挺直肩背。 他垂死却无力挣扎,偶尔呛咳出鲜血,奄奄一息。 刑场乌压压围着人群,都是周遭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声音嘈杂无序,不用想也知道,多半是在戳着脊梁骨骂他,诅咒他不得好死,下十八层地狱泥沼,不得超生。 没有一个人对台上人的遭遇表示同情,冷眼旁观,神情漠然的可怕,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什。 做出此恶行的执法人,这次没有再称他为任将军,声音带着厌恶: “任青安,你何必这副清高作态?” “你我年少相识,所以你知道,我执法这么多年来,向来磊落坦荡,那些阴私手段,我不屑用在此处。” “你我的私人恩怨姑且不论,结党营私,通敌叛国,残害忠良,罔欺人主……这一桩桩,一件件,当初说的千刀,我一刀都不会少。” 卫升一字一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着,他轻笑,声音里充满戾气:“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一会行刑的时候别那么容易死,毕竟欠下的都是要还的。” 他知道这将是自己与任青安的最后一次见面,突然发觉自己想说的话很多,但说出口,翻来覆去,却只有那乏味的几句。 看到面前人落魄至此,卫升没有大仇得报的欢喜。 那些怨恨不甘,他想要质问的话语,在看到面前人眼睫微垂,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时,突然变得苍白无力。 这个人从来都没有悔过。 卫升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行刑的时辰就快到了,他说了自己此生对任青安说的最后一句话。 “任青安……你罪有应得,这是你的报应。” 【人物生平解锁进度……97%……】 地上的人听到这句话,像是痛极,身体蜷缩成一团,弯腰呛咳出一口血。 任青安耳畔嗡鸣声不断,早就听不清卫升究竟在说什么了。 对方的声音离他很远,飘忽不定,絮叨了这么多句,任青安勉强提起精神去听,也只听清了最后一句。 他在说什么? 任青安迟缓的思维艰涩转动,好不容易理解了这句话中的深刻含义,却满心茫然。 罪有应得……他吗? 这是他的报应…… 人群中有孩童天真地询问: “阿娘,战争已经结束了,阿爹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稚子懵懂,妇人捂着他的眼睛,不让看台上的惨象,声音沙哑:“你阿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 孩童却问:“为什么不会回来呢?” 妇人终于不忍再回答了,任孩童如何追问也只沉默不语。 身旁却有一道刻薄的声音,代之回答了孩童的问题。 “不会回来,当然就是死了。你阿爹他啊,死在了边境,小孩,我告诉你,都是因为刑场上的那个人,如果你要恨的话,就恨他好了。” 多年的战乱,生死是什么,年幼的孩子早已深刻理解。所以他知道,父亲不会再回来了,自己再也没有阿爹了。 孩子一瘪嘴,想要哭,泪水从眼眶坠落,稚嫩的声音也显得尖锐:“坏人!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我要我阿爹回来!” 任青安勉强恢复一点精力,听清了离他最近的孩童这样一句话。 离得这样近,所以字字句句他都听得格外清晰。 孩童天真却残忍的话语钻进他的耳廓,像刀,淬了毒,将他本就破碎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心口发疼,已经疼到麻木,于是神情只余漠然。 耳畔又一次失真,周遭声音都离他远去。 任青安的眼神空茫,艰涩迟缓的思绪想不出答案来。 他真的就这样坏吗? 坏到罪该万死…… 众民请愿,对他当众处刑,千夫所指……却难辞其咎。 究竟何以至此?想不起来了啊…… 耳畔恍惚传来清脆的少年声:“霁之,你可是世上最好的人了,谁都有可能变坏,唯独你不可能……” 这道声音格外熟悉,出现在他的记忆深处。 但又是谁说的呢? 他眼前出了幻觉,血腥味逐渐散去,周遭的声音渐渐离他远去,明媚的光线与景物被扭曲替代。 这好像是他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可是遍寻不到。 亭台楼榭,夏意葳蕤。 微风轻拂开亭中的帘子一角,阳光斜射进来,柔柔洒在任青安的身上,驱散了他身上一直如附骨之疽,萦绕不散的寒意。 任青安鼻尖闻到了清甜的桃子香。 亭子下,坐在他对面,看不清面容的黑衣少年没个正形,将剑放在桌案,翘个二郎腿,啃了一口桃子。 少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他却听清了。 “霁之,我用桃子酿了一坛果酒,就埋在这院子下面,下次见面我们就能喝了……” 任青安听见自己很轻地说了一声好。 光线骤然模糊,他却再也听不清对面人在说什么了。 桃子清甜的果香被浓郁的血腥味掩盖,周围声音依旧嘈杂无序。 任青安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刑场,还是在某个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的场景里。 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很重要的人。 知己形同陌路,他日再见,兵刃相向。 凌迟之刑,千刀万剐。 他好像仍在刑场里,血腥味挥之不散。 记忆里也是这样灰败的天,很多年了,曾经的他神色漠然,奉令去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行刑。 整整三千刀,这人始终保持清醒,行刑的过程中一声痛呼也没有,让自来冷心冷情的任青安也忍不住微微侧目,生出些许诧异的情绪。 他的手上染满了对方的血,动作微顿,终于问道:“不疼吗?为什么不喊出声?” 他见过穷途末路的犯人,在最后被处刑时,还没进行半刻钟,便疼得哀嚎打滚,求给一个解脱。 可面前的人实在太安静,除了浑身隐隐的颤抖能让人看出他抑制不住的疼痛,便再没其他多余的反应了。 刑犯气息奄奄,微微抬头看他。 任青安被对方眼里的压抑情绪影响,愣了片刻,有些茫然,迟疑询问: “请问……我们之前认识吗?” 在行刑近一个时辰都没吭声的人,摇头,声音艰涩沙哑:“不认识……” 随即垂下眸子,不再看任青安了,之后到死都没再出声。 久远的记忆全部涌入脑海,旁观了这场回忆的任青安疼痛到痉挛。 这么多年,却唯有在临死的这一刻,才想起当年。 那些被他遗忘的回忆。 如剧毒,全都反噬己身。 【人物生平解锁进度…98%】 他终于模模糊糊想起,确实会有那么一个人,唤他霁之。 这是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的表字,却有这么一个人,始终牢牢地为他记住。 等任青安回头看他,最好再被吓一跳,然后这人就会拿出他最喜欢的,还带着甜味的桃子酒,让他消气。 “任青安,你怎么忍心下得去手的?你莫非真的没有心吗?” 多年前,卫升厉声的质问,如今回响在他的耳畔,当初不理解的话语,他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年卫升究竟在说什么。 从不是他手下曾经一个受凌迟而死的犯人。 那是他的挚友,他的知己,昔日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是受他连累,被满门抄斩的受害者。 也是…… 被他遗忘的,这世上所剩无几,在意他的人。 怎么会……忘记呢? 整整十年啊…… 任青安不人不鬼活了十年,忘记了一切,再也没有去赴那个约,去喝那一坛友人亲手为他埋下的桃子酒。 他也忘记了自己及冠那天,父亲满目含笑,怀着对孩子的殷切期盼,为之取的字,霁之。 他亲手杀了那个最在意他的人,他形同莫逆的知交。 整整三千刀,凌迟之刑,一刀一刀地割下了那人的一身血肉。 记忆里温热的鲜血在手上的触感依旧清晰,那人直到最后一刀才肯咽气。 任青安不知道,那人死前是不是有很多无法放下的事。 是不是在自己行刑时,无数次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能给早已忘记一切的友人,说上一句道别的话。 可现在一切都无从得知,任青安再也无法问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他胸口窒闷疼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先前在外界所有人眼中哪怕受尽酷刑,饱受凌辱都毫无动静的青年突然蜷缩起身子。 仍带镣铐的手死死攥紧胸前的衣料,像是疼痛到了极致,弯腰呛咳出一口鲜血。 好难过啊……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给他酿桃子酒,让讨厌苦涩的他乖乖喝药,再也不会有人和他亭下对饮,始终在他的来处等他回头,然后再唤他一声霁之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 此后经年,无人系之寒暖,无人忧其劳苦。 第2章 与君别 年少时他也曾插花走马,和友人泛舟饮酒。 少年豪气万丈,义薄云天,昔日曾立下壮志,手中之剑,只为天下鸣不平,问他可愿陪同,澄清这污浊之世。 任青安那时也还年少,含笑答友人道:“愿陪君往。” 他想起来了,初时庭下饮酒纵歌的本该有三人,最后一人,君子风骨,温雅如玉,手上还未如后来那般沾满血腥脏污。 知交离散。 世事茫茫难自料。 卫升的人生如任青安一般,都与原来的预想轨迹背道而驰。 他们的人生出了差错,却不知错在哪里,只是反应过来时,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任青安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这样难过了,难过得想把整颗心都剖出来,看看怎么这么疼。 刑场人声嘈杂,天边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这是久旱的青州三年来迎来的第一场雨,雨丝极细,落在人的皮肤上却又格外寒凉。 周遭嘈杂的声音不知何时渐渐静了下去,刑场越来越静,雨势渐大,水珠砸在人脸上生疼。 在雨幕中,百姓神情漠然旁观着刑场的惨剧,在未行刑之前,无一人愿意离开,沉默伫立原地,宛如石刻的雕像。 任青安在听到卫升的最后一句话,意识被拉入回忆的深渊,经历过去数十年的光阴,但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眨眼一瞬。 他的一生太短,回忆中的美好,更是乏善可陈。 这就是他的报应吗? 任青安疼痛到极致,蜷缩起身体,以寻求安全感。 他头一次难过到这么想哭,开始怨恨命运的不公。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已经迟了啊,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已经将要走到生命的终结,又为什么要让他在这最后一刻想起一切? 如果回忆这样难过的话,还不如从未想起。 任青安本以为自己在生命的终点会无怨无悔,可现在,他心有悔疚,再不能说一句无愧于心。 七十二种极刑,在刑部的天牢里,他每一样都曾受过,哪怕痛苦到惟思自尽,也从未说一句后悔,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认罪。 命运从未善待于他。 如果这时想起一切,为何不能更早些呢? 或是在故事的最初便没有忘记,那一切都还能改变。 早知今日,他的所谓坚持又有何意义?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请您善待我一次。 神啊……我想要一切回到最初,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他已经坚持不下去。 泪水无声从眼角滚落,与雨水融在一起,无人察觉。 卫升听见脚下的人在低声呢喃着什么,侧耳去听,才发现是一声低微到近乎听不见的呢喃:“好疼啊……能不能来个人,杀了我……我错了。” 一滴混着鲜血的液体顺着任青安眼角滑落,像是他流下的血泪。 卫升愣在原地。 他没有想到,任青安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任青安是大商的将军,在战场上是使敌军闻风丧胆的鬼面罗刹,杀人无数,受伤无数,却从没喊过一声疼。 显而易见,任青安还是一个佞臣,玩弄权术,独断专行,肆意妄为。后来出卖情报给敌军,使边疆战败,国土离散,陷于动乱,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 没有人不恨他的。 所有人都以为任青安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这人从无悔疚之心,甚至被压入狱,施以各种极刑,也从未松口认罪,更遑论喊一声疼。 所有人都觉得这种没有心的东西是不会疼的。 卫升也觉得好笑,面前人竟然也会疼。 他以为任青安这种人早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感情和知觉了,竟然有一天也会说疼。 可是疼又如何? 这么多条人命压在身上,没有人不疼的。 那么多人的亡魂,欠下的血债,都应他来偿还。 边疆埋骨无人收,无数人因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那一战,任将军辜负了对他信任的将士们,也辜负了满城百姓。 战争中,山河离乱,民不聊生。 这三年来的种种,都是任青安欠下的债,千刀万剐,犹不足惜。 哪怕是死后,也要下地狱,继续去偿还他欠下的债。 就在这一刻,突兀的,冰冷无机质的的机械音自任青安脑海响起。 【人物生平解锁进度……100%】 【恭喜宿主,您已成功解锁碎片任霁之全部生平,世界线维修进度60%,进度持续上涨中。宿主封存记忆回归,系统重新载入中……】 等到系统恢复宿主视野时,吓得代码都要乱了。 它万万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没见,主世界里向来温柔不惹事的宿主,只是做一个沉浸任务而已,就能把自己搞成这副凄惨模样。 系统连忙发出警报。 [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遭遇外界不可抗力威胁,是否选择脱离?!] 任青安才刚刚恢复全部记忆,还没完全适应,就被脑海里系统一连几句尖锐的警报声吵得头疼。 他在脑海里回答否,为了防止自己再被噪音攻击,顺带把系统禁了言。 他的脑子一团乱麻,难以集中精力去思考问题。 任青安想起了自己身为任务者的身份。 他在这个世界是有使命的,维护濒临消亡的小世界,顺便找回自己遗落在这个世界的灵魂碎片,任霁之。 濒临消亡的小世界,再经不起一点外来入侵者的打击,于是为了符合小世界运行规则,他失去了自己的所有记忆。 任霁之即是他。 他所经历的另一个人生。 任青安终于想清自己要干什么了,他对系统下达指令。 [设定三个时辰后自动脱离,回到剧情最初,重新开展任务。] 他说完这一句话,系统自动回复程序声响起,是冰冷无机质的机械音。 [检测到宿主诉求合理,系统受理成功,世界脱离倒计时六小时正式开始,系统计时中,5小时59分59秒。] 小系统被禁了言,不明白任青安为什么这么做,想问又问不出来,只能委委屈屈缩在系统空间的一角,原地幽怨地画圈圈。 它还是不理解,明明这么疼,为什么还不脱离? 任青安不知道它的疑惑,也暂时没有精力解释。 他只是想把任霁之的一生经历完,从生到死,并没有什么太过复杂的理由。 这凌迟之刑,他要受着。说好的三千刀,一刀都不能少。 任青安想知道,在此之前的任霁之,还有那个这一世被他亲自行刑的故人到底有多疼。 这是他欠下的,自然要还,挨得每一刀都要记清楚有多疼。 他会清醒感受他们所有的疼痛,触摸回忆里的每一寸温度。 豆大的雨滴砸在人身上生疼,鲜血被雨水稀释,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卫升看到了行刑的时辰,推开身旁官吏为他撑起的油纸伞,拿起案上行刑用的刀。 这刀他磨了一夜,刃端锋利。 今日,他会用手中这把刀,和对方做个了断。 惟以此刀斩前尘,知己终成陌路人。 …… 永历六年,佞臣任青安挟剑入京,以谋上位,九提督卫升领兵镇压。 同年六月,战乱平,胡骑退降千里。 七月下旬,万民请愿,列佞臣罪行总计二十六条,罪不容诛。 上允,准凌迟极刑,刑期定于秋后。 永历六年八月,九提督卫升请求延后刑期,上怜其功,遂准。 永历七年秋末,九提督卫升于刑场亲自处刑。青州旱三年,行刑同日,天降甘霖;佞臣任青安身死,万民同庆。 其后数年,天下安定,久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实有盛世之况。 备注: ①“世事茫茫难自料”:出自唐代韦应物的《寄李儋元锡》 。 原句为:“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与君别 第3章 执念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 竹林清净,寂无人声,只有风偶尔拂过枝叶的哗啦声以及鸟儿清脆的鸣啼。 这人迹罕见的竹林深处有一间竹木搭成的小屋,很显然,是避世之人的居处。 只是此时,本应超凡脱俗的屋主人却非常头疼。 青年扶门而立,看向他门前院子的地上躺着的一个不知死活的人,这人的不远处站着一只麋鹿,小鹿极通人地朝他呦呦叫了几声,乌黑水润的浅金色眸子里满是纯稚无辜。 任青安看着地上,一身血污却面容隐约熟悉的人,甚至有种关门就走的冲动。 真是俗话说的好,该遇到的终究躲不开。 任青安知道前世这件事情就发生在最近这段时间,只是不清楚具体在哪一日。 于是他让系统帮着算日子,能不外出就不外出,就是想要避免再像前世一样,云里雾里就把重伤的小皇帝捡回来。 这是一桩孽缘,他不想再像前世那般重蹈覆辙。 清晨的雾气还没消散,系统从待机的状态中醒了过来,迷迷糊糊打了一个哈欠。 刚想跟任青安说一句早安,就看见了任青安视野中躺在地上的那个浑身是血的华衣少年。 系统被吓蒙了,下一秒,在他的脑海里发出尖锐爆鸣:[宿主,怎么回事?!!天道之子怎么会在这?!] 任青安被系统的声音吵得脑壳疼,轻轻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将事情的全部经过交代一遍。 本意是想将情绪波动过大的小系统安抚下来,却没想到的它的音调更高了。 [宿主,我当初是怎么说的?让你别总是捡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现在倒好了,你不捡破烂回家了,这只当初被你捡回来的鹿,重操起你的旧业来了!!] 这声音中满是忿忿不平。 任青安被它吵得头疼,语气微妙:“我是真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语罢,看向小鹿,实在是想不明白,它到底是怎么把一个将及束发的少年弄到这里来的。 小鹿不懂青年的眼神,见他看向自己,很高兴地凑上前,蹭他的袖子。 任青安摸了摸小鹿的头,感到心累,却生不起气来。 只说:“以后别再乱捡东西过来了,我实在养不起了……” 他看着地上人事不醒的华服少年,很想把这个未来会福泽万民的一世明君扔在这里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 他轻叹一声,想起前世久远的记忆,终究还是心软了。 “算了。” 系统看出了任青安的意图,疑惑:[宿主,你不是说,要避开救小皇帝这件事吗?怎么现在又……] 任青安也想起了这件事来,他倒是认真思考起来。 [我记得先前救下商九殷之后,他足足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你说,如果我把他救下后,在这期间离开,应该也算是避开了这件事吧?] 他声音中还带着一些不确定。 系统简直要被他给气炸了,声音幽幽:[宿主,你倒是善良,你可别忘了当初你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你身上的伤都还没好,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系统没说的是,况且这竹屋对任青安意义非凡,怎么能轻易让给他人,还是这个曾经间接导致他死亡的人。 他们重生回的时间线并不是从出生开始,而是距离上辈子任青安的死还差七年。 是这个世界剧情线的开端。 永历元年春,大商幼帝商九殷初继位的那一年。 任青安是从浑身剧烈的疼痛中醒来的,他初一重生,便遭遇险境。 两波人马连同追杀,而他身受重伤,且内力尽失,体内中了不知名的剧毒。 系统还没从任青安上辈子被千刀万剐的后劲中反应过来,正伤心着。 卫升行刑的时候,青年一声未发。 割肉剔骨,光是看着便觉得痛极,更何况是亲历者? 系统被禁了言,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很想为宿主开痛觉屏蔽,却苦于没有权限。 以任霁之的破败身子,别说生生硬抗三千刀,不到五百刀都能要了他的命。 系统是有一个宿主保护机制的,在宿主遭到外界不可抗力生命威胁,且彻底失去意识时,系统有权限接管其身体,并代行宿主之职。 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住死亡带来的阴影。 所以在任青安将要失去意识时,系统擦着规则的底线接管了任青安的一部分权限,想要为他开启痛觉屏蔽。 在按钮将要按下的那一刻,青年温和却微弱的声音响起:“阿统……” 任青安不知何时,竟靠着的意志力强行恢复几分意识。 系统被这道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登时不敢动了。 [不要开痛觉屏蔽……]任青安像是知道它想要做什么:[这是任霁之的最后一段人生,我想代他走完全程。] 系统有被发现小动作的心虚,但更多的却是难过,它早已被解除了禁言,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这一点:[可是真的很疼啊……] 它的代码乱成一个1一个0,在系统空间里散落一地,如果懂系统程序的人就会发现,散落的这些代码程序的设定是眼泪。 刚觉醒自我意识没几年的小系统,在为不能帮宿主做些什么而手足无措。 任青安说:[阿统,我可以拜托你一点事吗?] 系统声音闷闷不乐的:[宿主,你说……] [我想让你帮我检测状态,在我快要昏过去时,就使用电击,让我的意识一直保持清醒。] 电击,是系统为督促宿主完成任务,而被设定的惩罚程序。 系统刚想要拒绝,却听到青年尾音带上了一点轻缓且柔软的笑意:[拜托了,阿统……] 这是他求人时才会有的撒娇语气,系统抵抗不住,晕晕乎乎,被哄骗了。 [好的,宿主。] 于是在短短半个时辰,任青安生生挨了三千刀。 但毕竟人不是神,哪怕有主世界出品的恢复药剂,也挽回不了青年身体衰颓的趋势。 他只是提着一口气,心有执念,不愿死去。 系统伤心死了,一直数着刀数,念给任青安听。 它看得清楚,这个说着很恨宿主的卫升,在行刑的后半段,刀都要拿不稳了。 对方的手颤抖的厉害,好几次都将自己的手划伤,鲜血淋漓,但因为任青安的血已经沾满他的手,便也没人能察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九提督,这一极细小的纰漏了。 卫升心里无数次想要去劝说:“你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任霁之,为什么还不肯死去?早点死去就能解脱了。” 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系统捕捉到这一强烈的情绪。 它不理解,为什么心里明明这么在乎,却还要伤害? 明明两个人都同样难过。 它讨厌死这个为宿主行刑的人了。 直到最后一刀落下,任青安声音很低地开口:“三千刀,结束了。” 系统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已,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因为任青安在第三千刀落下的那一刻,系统就停止了使用恢复药剂。 青年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低垂着头,那双浅栗色的眸子,半阖未闭,失去了往日温柔的光彩,显得黯淡死寂,胸口连一丝起伏也没了。 卫升听到了这句话,他起初只是感到茫然,不理解任青安在说什么。 低头看见对方失去声息,他才察觉,三千刀,原来指的是自己行刑的刀数。 手中的刑刀遽然松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在磅礴大雨中,他无法遏制地低笑,越笑越大声。 泪水砸落在地上,声音渐渐地发不出来,抽起气来,仿佛空气过于稀薄,让他喘不过气。 卫升明白了,三千刀,这个数字,在很多年前,他也曾听到过。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备注: ①“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该句最早出自茶花烟的宣传语,作者已不可考 。 虽然有说法称这句诗是唐代杜牧的《会友》中的句子,但其真实性有待考证。 ②“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出自唐代韦庄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全诗为:“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执念 第4章 往事 所以,任青安其实没有活到三个时辰就死了。 死后,他的意识被抽离,灵魂光团上满是裂纹,颜色灰扑扑的,蜷缩在系统空间的一角,沉沉睡去。 他已经太累了。 无人察觉,有一抹极隐秘的金光汇入他满是裂纹的灵魂光团里,以微不可查的速度,修复着他灵魂深处的伤势。 系统小心翼翼把灵魂光团挪到自己一直睡觉的小吊床上。 那里有它最喜欢的小被子和枕头,蓬松柔软,摸起来暖呼呼的,是主神大人送给它的。 系统虽然很生宿主的气,生气他的一意孤行,但也想要宿主能够睡个好觉。 做完这一切的系统,躲在不远处,默默地掉落0和1。 代码满空间的乱飞,连任青安的灵魂光团上都沾了不少,小系统发现这一点,又心虚地默默拿鸡毛掸子拂落。 三个时辰的倒计时结束,任青安就被自动投入了任务世界。 按照他的要求,回到故事最初,记忆恢复,此次任务,系统有陪同的权利。 哪想刚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论如何在险象丛生,两面追杀,且自身身体素质糟糕到极致的情况下,逃出生天? 任青安睁眼的第一瞬,便有一抹锋利的寒光直向他的面门袭来,他下意识偏头,向后踉跄退了两步,这才勉强躲开。 肩侧散落的的发丝有一截被利刃割断,掉落地上。 本以为青年早已没了还手之力的刺杀者看见他的动作,有些诧异,却未多想,和周围众人一起围攻上去。 系统初一进入宿主视角,被吓得险些宕机,连伤心都顾不上了。 任青安这才发现自己糟糕到极致的身体,初步估量,对面这么多人,打不过。 他被动防守,动作也显得力不从心,由于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晕黑。 他勉强和这些杀手过了几招,便显露败势,声音依旧冷静:[系统,帮我导航最佳逃生路线。] 于是初一进入世界,任青安和系统便开始了匆忙的逃生之路。 系统忙的CPU都要烧了,一边导航一边提醒宿主小心各死角方位袭来的攻击。 [宿主,小心右边!往前走,绕过这片林子……] 追杀任青安的这些人,显然都是被专业训练过的,招招暗藏杀机,是奔着取他性命来的死士。 任青安尝试过和这些人进行沟通,但交流无效。 他们显然不是那种在即将完成任务时,还要听死者遗言的人。 干脆利落,一言不发就开打。 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听他说话,无法沟通。 且直到逃亡的后面,任青安逐渐发现,追杀他的人来自两伙不同的势力。 前世的记忆离他很遥远了,所以任青安一时没想起,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这些死士伪装做的很好,黑布覆面,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认出的明显标识,任青安在打斗中意外扯下一人的面巾,却发现被毁了面。 一切都无从查询。 任青安跟着系统的导航被刺客逼到了悬崖边,他转身去看崖下的万丈深渊,又转头看逐渐向他逼近的人,掩唇咳出一口血。 [所以,阿统,这就是你为我导航出的最佳逃生路线吗?] 他话中没有质疑,只是很平静地询问,却把系统给问懵了。 系统又看了一遍导航,不可置信:[可是数据计算的结果明明显示,这就是最佳逃生路线啊……] 任青安说:[那你再看看,此路线的最高存活几率是多少?] 系统听话照做。 [最高可存活几率也是这条路线,让我看看,几率是多少……] 看完,系统突然沉默了,久久没有发出声音。 任青安耐心地询问:[是多少?] 系统声音忐忑:[18%] 听完,任青安也沉默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前世的自己,究竟是怎么能从这么凶险的境地中成功活下来的。 只是现在没有时间容他细思。 在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时,他闭上了眼睛,陡然后退了两步,来自悬崖峭壁的冷风吹动他鬓间的发丝。 青年仰头向身后倒去,张开双手,像是拥抱自由一样,刹那间跌落悬崖,去拥抱这山间自由无束的风。 …… 在跌落崖底的前一刻,任青安发现,这两伙同时追杀他的人,似乎发生了内讧。 领头的人看见了他向后栽倒的身影,飞快地向前伸手,却没有触碰到他,刚好只有咫尺之距,与他的衣袖擦过。 任青安:“?” 这人是想推他下去还是想救他上来? 没有容他细思,重力作用,飞速下坠,他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什么都听不见。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但是约莫还有些身为前天道之子,微乎其微的气运在身的。 因为他没有像平常人一样跌落悬崖后,摔的粉身碎骨,或是更惨烈的,直接碎成一滩血肉模糊的泥。 实在幸运,他没有达成刚重生就死亡的成就。 因为任青安跌落的山谷下方正好流经一条暗河。 当然,在这么高的距离落差下的冲击,即使是落进了河里,依旧把他摔成了残废。 凭借任青安的不懈努力,在系统的计时下,他大约花了两个时辰左右,艰难从河岸向上移动,以防止刚刚停止的雨再下起来,然后河水上涨,达成将他淹死的成就。 任青安伤得太重,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稍一动作,眼前便泛起一阵阵的晕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最后凭借坚韧的毅力,在系统的导航下,他以龟速爬行,寻找草药,勉强将自己身上的伤处理好。 任青安跌落悬崖的前两周,堪称是荒野求生。 恶劣到极致的生存条件,他的伤好的慢,连行走都困难。 得幸于系统的导航功能,他找到一个勉强可以暂时借住的山洞。 任青安直到第二周,才有力气跟着系统的导航寻找出路。 周围的场景,映入他的眼帘,越来越熟悉。 这是一片竹林,走到深处,他停在一间破败的竹屋前不动了。 任青安想起来他回到什么时间了。 他那个曾有过极短的一段师徒缘分的学生,年未及束发的大商幼帝商九殷,初即位的这一年。 大商是一个即将走到终点的国家。 政局动荡,内忧外患。 帝王昏庸无道,整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 官场**,奸佞惑主。 有才的贤能被排挤到政治边缘,碌碌无为。 京城的权贵们整日沉浸在滔天富贵织成的温柔乡中。 他们看不到底层百姓的苦,也看不到这短暂的祥和富贵,只是大厦将倾前的平静。 大商周边的少数民族虎视眈眈,只等这个盛极一时的国家稍露衰颓之势,就上前狠狠咬下一口肥美的肉来。 国库空虚,赋役沉重,塞北的凛冽寒风中,驻守的士兵们常年忍饥挨冻。连生存都成问题,更遑论击退敌人。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下拨军资了。 上奏谏议的折子堆了满桌,直到落满灰尘,帝王也没有分出半点眼神去看。 帝王掌着杀生予夺的大权,对于异议的声音,稍有不满意,便会出一桩血案。 久之,朝臣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上谏。 商九殷是崇昭帝的第七子。 一个无名无份的婢女被一夜宠幸之下得来的孩子。 同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这个小世界目前世界线的天道之子。 并非每一个天道之子都气运绝佳,生来便高高在上,金尊玉贵。 商九殷是一个气运即将走到尽头的小世界,诞下的最后一个天道之子,气运衰微。 天道之子和小世界祸福相依。 小世界无法遏制的衰退趋势影响了商九殷的气运,而商九殷落魄的处境以及弱小的实力,注定了他无力改变世界线走向消亡的趋势。 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大商灭亡,天道之子身死,世界本源消湮。 天道之子能够间接影响小世界的命运,商九殷是小世界重获新生的最后一点希望。 只是这希望太微弱,像是将熄的火苗,远不足以力挽狂澜。 任青安的出现是世界线之外的变数。 商九殷在皇宫中不受待见,作为崇昭帝最小的儿子,本没有继位的希望。 但崇昭帝的其他孩子,为了争权夺位,自相残杀,兄弟阋墙,最后死的,死残的残。 而崇昭帝早年纵情声色,又掏空了身子。 大商的大厦终于倾颓,等到敌人攻破边境的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崇昭帝怒极攻心,呕出一口血,就晕了过去。 太医院众太医联手出马抢救,吊了三天命,还是去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哪怕是一个像崇昭帝一样无能的君主即位,也总比没有行。 群臣一商量,决定再从皇室子弟中推选出一位储君。 朝臣纷纷想从自己所属派系中推出一位皇子。 结果一查才发现,崇昭帝的儿子里就只剩下几个在皇位争夺战中险胜,却残的残,傻的傻。 没有一个胳膊腿全乎的皇子。 按照祖制,身有疾者不可为君。 大商距离灭亡只一步之遥。 直到有眼尖的人发现,在皇位争夺战中,没有被波及到堪比隐形人的商九殷。 所有人顿时喜极而泣,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于是年未束发的商九殷,被赶鸭子上架,成了这个内忧外患,于风雨中飘摇,千疮百孔的国家的幼主。 他面前摆着的是他那不靠谱的爹,留给他的一堆没有解决方案的烂摊子。 从未有人教过他该如何为君。 原本商九殷的命运很简单,不是成为亡国之君,被敌军俘虏杀死,就是在纷乱的局势中,死在亡国之前。 但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遇到了任青安。 ——那个没有主世界的任何记忆,心怀善意与热忱的任霁之。 前世的任霁之,生在崇昭帝继位,最昏庸无道的几年。 但是先帝明君治世的底子摆在那里,也尚能称上一个盛世。 他家境还算可以,勉强跻身的进京城的权贵行列。 有慈爱的爹娘,活泼可爱的幼妹,年少时的生活也算肆意无忧。 结识了卫升,夏侯玄这一二志同道合的好友。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年少时的美好太过,后来有了对比,才会显得惨烈疼痛。 任霁之十八岁之后的变故太多,多到他不知何从说起。 只是知己形同陌路,他家破人亡,也害得别人家破人亡。 甚至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亲手杀了那位苦主,夏侯玄,他唯二的挚友之一。 接下来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了。 卫升同他决裂,在官场上和他处处针锋相对。 不知道的,以为两人有杀父之仇,知道的,明白两人曾是这商京被人称颂的君子之交。 备注: ①[]里面的话为主角与系统心音。 ②“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出自[南宋]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原文为: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往事 第5章 回忆的毒 整个故事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一切都一目了然。 卫升在官场上爬得很快,没几年便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九提督。 针对一些人的手段血腥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任霁之知道他这样做,只是想为曾经的一桩冤案沉冤昭雪,只是做法实在太过极端。 任霁之看不下去,担心卫升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会逐渐迷失自我。 忍不住相劝,却得来冷言相刺。 他在京城待不下去,就向上请奏去了边疆。 塞外凛冽的寒风似刀,刮在人的脸上生疼。 这里没有商京的温暖如春,没有温柔诗意的小桥流水,杨柳依依,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寂。 这里远离了官场的喧嚣,任霁之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 边塞呼啸的风,把他心里的愁吹向了很遥远的地方,飘飘悠悠,随着北飞的大雁越飞越远,始终落不下来。 他已经没有家了。 任霁之在军营中过得没有烦忧,这里好像他的第二个家,将士们亲切地唤他小将军。 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往事纷繁。 他守卫边疆,想着此生都不再回商京也好,就让自己的一生在这大漠中度过好了。 他早年身中剧毒无解,本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后来的事情好像顺理成章一样,却远超他的预期。 他战败,使国家和人民深陷战争的苦难,所有人对他失望,失望痛恨于他通敌叛国,忘恩负义。 他谋逆,挟剑入京,却被卫升领兵镇压。 万民请愿,种种罪行二十六条,他被下入天牢,刑部七十二种酷刑一一加身,也未曾认罪。 直到最后,年少时的挚友,现已变得他认不出模样的九提督卫升,亲自为他行刑。 千刀万剐,凌迟极刑。 三千刀,一刀不少。 他的一生走到故事的终结,本该无怨无悔。 可是任霁之的人生不该如此平和。 一切叙述都少了一个条件。 二十岁的任霁之失去了前十年的所有记忆。 直到死前的这一刻,往事纷繁,全被想起。 故事应该从头来讲,二十岁到二十三岁,任霁之人生的这三年空档期。 商九殷初即位,政局动荡,朝堂暗潮汹涌。 他年纪小,没有这些朝臣的老谋深算,自然招架不住。 没人知道,朝堂百官中,到底有几个暗藏祸心的。 总而言之,小皇帝被阴了一道。 出行时遭遇刺杀,一路逃亡到不知名的竹林里,重伤昏迷,被当时避居竹林养伤的任霁之捡回了家,好好将养起来。 两人在此结下了短暂的一段师生情谊。 任霁之是在失踪的第二年捡到重伤的小皇帝的。 他那时还没有忘记一切,避居在竹林里。 一日外出,意外发现了昏迷的商九殷,一时恻隐,将这个天大的麻烦捡回了自己的竹屋。 而任青安重生的时间段,就是距离这件事发生的前四个月。 前世的任霁之远没有现在的他幸运。 他重伤被追杀,意外跌落悬崖,那是一个缓坡,任霁之没有死成,却也重伤。 他不敢死去,于是生生在谷底熬了三个月。 期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任霁之躺在原地,渴了就喝露水,饿了就忍着,或是掘食野草。 他伤的要比现在的任青安重得多,而且伤到了声带。 在谷底无望的三个月中,他能听到偶尔有行人路过,却发不出声音去求救。 看着希望一次又一次地和他擦肩而过,那是比无望更让人心生绝望的事。 不知道究竟凭着怎样坚强的求生意志,任霁之活了下来。 他放不下孤苦无依的妹妹,也放不下京中一二好友,所以不忍心死去。 只是后来回来他忘记了所有,忘记了自己的执念,忘记了他为什么要坚持下去。 前世任霁之在谷底的第三个月,终于能够走动,他漫无边际地走着,走到了这个破败的竹屋前。 和现在的任青安一样顿在了原地。 往事好像仍在昨日,历历在目,只是现在的他比前世更早地走到了这间旧屋前。 任青安生自书香门第,他有一个罢朝不为官的祖父,老人家任性,看不得朝堂的污浊,罢官还家隐居在了这里。 这间竹屋是他那个性情温雅和善的父亲,遣来一大家子人,用林子里现有的材料一点点盖起来的。 任青安隐约还有一点印象,那时年幼的他也想要帮忙,哼哧哼哧抡着一个小斧子去砍竹木。 半天没把竹子砍破一点皮。 祖父看后哈哈大笑,向来稳重的父亲也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母亲怀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笑得温柔。 小青安放下手中的小斧子,飞奔向母亲,娇气地喊累。 那是任霁之最无忧的幼年时光。 光阴温柔如流水,缓慢向前流去,让人感受不到岁月的无情。 他曾在竹屋中玩耍,读书习字,一大家子逢年过节便会来竹屋里齐聚。 这间竹屋里留下了很多年少时任霁之成长的痕迹。 他也曾天性率真,没有后来的喜怒不形于色。 做事百无一漏,事事都要算计。 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太累。 可惜往故早就回不去了。 祖父逝世后,这间竹屋便空置了下来,家中渐渐再无人踏足。 竹屋落了灰,在经久的岁月中,被风雨侵蚀的不成样子。 竹木腐朽,屋顶漏雨,这是一间被所有人遗忘了的居所。 任青安也以为自己忘了,直到重新站在竹屋前,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令人心生怅惘。 重伤的任霁之来到这里,一梁一柱,亲自修葺了这间破旧竹屋。 进程缓慢,怡然自得。 在失去记忆前的最后一年,任霁之给京城传了自己仍然安好的信件,就避居在这里养伤。 他伤了声带,口不能言,但也无妨,本就无需和任何人交流。 任霁之经常去离此最近的市镇采买生活所需物资。 久而久之,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了很远处的那片竹林里,隐居着一个怪人,从不开口说话,大家亲切地唤他青竹先生。 京城亲友安好,任霁之终于安心。 他生活在这个充满温暖回忆的地方,静静感受着记忆的流失,心中空荡荡的,不曾感到难过。 他把难过悲伤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忘了那个烈焰高涨的夜晚,家中亲人死半,鲜血染红视野。 他也忘了妹妹死前朝他笑得温柔又悲伤,眼中含泪:“阿兄,你别为我的死难过,歉疚自责于此,我从未怪过你。” 任霁之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忘记了。 他最开始忘记的是他的妹妹,他忘了记忆里那个古灵精怪的妹妹早已死去。 他对记忆信以为真,跌落崖底时,还坚信着妹妹还在家中等他回家。 回忆为他织起了一张名为欺骗的温柔大网,任霁之跌入其中,挣扎不出。 他忘了很多事,忘了自己从没有向商京传信,这里闭塞不通,又哪里有驿站可以传递他带着思念和牵绊的心事呢? 这是他记忆里早已发生的事。 任霁之很聪明,他早已察觉出了记忆的不对,只是不愿醒来,自欺欺人。 大脑为了补全逻辑的漏洞,很多他以为刚刚发生的事,其实都被更久远的记忆所替代。 他没有传信,也没有收到京城亲友一切安好的回信。 任霁之太聪明,以至于信手编织的毫无错漏逻辑的回忆,成功把他的大脑蒙蔽,泥足深陷,沉溺其中 任霁之是在失去所有记忆前捡到商九殷的。 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却没有点破。 他也选择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易了容遮了面,且他的声带一直未好,轻易不开口。 他让小皇帝以青竹先生相称,授其为君之道,教其明辨是非得失。 任霁之是在培养一位自己心目中的明主,期待这位少年能挽回这个国家的将倾之势。 兴利除弊,以膏泽斯民。 他们的这段师徒之缘很浅,本就建立在互相欺骗隐瞒之上。 浅到不堪一击,分离后就失散于这阔大天地,他日相见故人仍未相识。 边疆失踪多年的少将军回来,成了旁人手中驱使的一把没有感情的刀。 他失了数年的记忆,性情大变。 独断专权,罔欺人主,把朝堂搞得一片腥风血雨,怨声载道。 弹劾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 幼帝忌惮但却无可奈何,他仍在韬光养晦,实力低微。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个任人摆布,没有权力的傀儡皇帝,更遑论反抗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佞臣。 商九殷没有认出这个性情大变,恶贯满盈的佞臣,是竹林里那个清雅温润,一身风骨的老师。 任霁之没了数十年的记忆,却仍还记得这个学生。 他没有相认的打算。 就让小皇帝记忆里的那个他,永远干净美好吧,他任霁之不能污了青竹先生的清名。 任霁之初一回归,就代领了刑部之职,解决了一个前朝罪臣之子。 夏侯玄。 其父因结党营私被下诏狱,夷其三族,却还留有这么一个余孽。 任霁之从一场大梦醒来,便听到这样一个命令。 他神情漠然,心中毫无波澜,躬身行礼:“遵命。” 他成了一把没有感情的刀。 第6章 不逢春 后来任青安反噬其主,杀了那个一直控制他的人。 身上的剧毒没了解药,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不在意。 失了记忆,潜意识还留有执念,好想再看看清平盛世之景啊。 这世道太乱,百姓太苦,太多的悲与痛。 于是他行事极端,恶贯满盈,草菅人命。 卫升已经从他身上再看不到原来的模样,他们之间隔了一条人命,知己终成陌路。 大商内忧外患,这个王朝的痼疾太深,想要彻底根治,只能伤筋动骨。 改革之途,素来铺垒了无数人命与鲜血。 破而后立,这是他选择的极端方式。 任霁之手握大权,枉欺人主,独断专权,朝廷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他血洗朝堂,又前往边塞御敌。 所有人都说任霁之是个疯子,和九提督卫升一样疯。 对于任霁之请旨前往边境,君王欣然应允,送走了这一尊大佛,商九殷总于从重压下脱离,有暇空喘一口气。 朝堂被他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养精蓄锐了三年的君主终于开始有所动作,肃朝堂,以有德之人授官,安边境,抚百姓。 等局势稍定,要做的最后一步就是斩杀奸佞。 通敌叛国,罪行累累,使山河离乱,天下深陷战乱之苦的任霁之,就是他要磨刀的第一块石头。 任霁之的二十七年人生显得如此短暂,就此戛然而止,划上了一个略显仓促的句号。 他死后,万民同庆。其后数年,天下已有盛世之相,安定和乐,久无战乱。 偏偏这任霁之期待了一生的盛世,直到他死时才来到。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偏我去时春满城。 任青安重生回了世界线开始的时候,他失去所有记忆之前。 这个时间,他的人生已出了差错,却还未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任青安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 沉浸式的人生对他影响太大,前世沉重的情绪让他的胸口疼痛窒闷到喘不过气。 也许是错觉,内伤太重,没有及时治疗,偶尔疼痛也无需大惊小怪。 之后任青安把竹屋修葺了一遍。 因为有系统的帮助和指导,进程远比上一世,他自己一人摸索,磕磕绊绊,寻找材料要快得多。 他和前世一样,在竹屋中住下,等上好一点,可以走远些路程,他走出了竹林,去最近的市集采买物资。 银钱是在屋子里找到的,放在床前桌子上的旧匣子里,应当是他家中哪位亲人放的。 任青安易了容,因为担心有心之人认出自己,自己的身份会给这里招来是非。 他在系统的催促下,去看了大夫。 这里地方小,大夫也多是给这里的人看些伤寒杂病,小病小痛可以治疗,再严重些,便要去别的地方寻医了。 给任青安把脉的老大夫,眉头皱得都要结在一块了。 只给他开了一些治疗外伤的药,顺带帮忙把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 老大夫劝他去另觅良医,自己医术有限,无法为他更进一步医治。 这里民风淳朴,老大夫也心善,他能看出任青安的来历不凡。 这份气度罕有,身上的伤又这么重,恐怕是被仇家追杀。 但他没有对这份麻烦表现敌意和排斥,只是眼神温和,又略带担忧,在任青安临走前多说了一句:“年轻人,还是要多注重身体。” 青年低咳一声,闻言抬眸,唇间噙了一抹笑意,朝大夫颔首:“多谢关怀。” 任青安在这里住下的三个月里,成功和本地居民建立良好关系。 镇里人人都知道,竹林里的那间竹屋里住着一位隐士,身体不好,人却心地善良且学识渊博。 家中有孩子到了启蒙年龄的,青年都会悉心教其习字,且不收回报。 态度温和有礼,待人如沐春风,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对这样一位像琉璃般易碎的青年,人们心中难免多了些纵容,想要对他也好些。 久而久之,谁家有了好东西都会想着青年,知道他不喜人打扰,便会派家中孩子过来。 送的东西不贵重,都是些自家的农产品,有时是两三个鸡蛋,一些蔬菜瓜果,有时是家中做的衣服,鞋子。 胜在心意。 一开始青年是不愿意接受的,谁知下一次再去市集买东西时,便没有人家愿意收他的钱了。 青年无可奈何,只能收下这份心意。 随着这一次退让,很多人觉察出,青年外表的疏离温和,似乎在渐渐消融,人也真实了些。 不再像以前那样虚无缥缈,让人抓不住了。 有人问该如何称呼他,青年思考片刻,眉眼温和:“那就叫我青竹先生吧。” 镇子里的人发现,青竹先生每次去集市,都有固定的日子。 家中有孩子被其教导的,为表达感谢,都会在这一天刻意蹲守,家里做上一顿好饭,邀请先生做客。 盛情难却,先生被拉进家中,好好吃了一顿饭。 年长些的人看向他,眼中满是慈爱和心疼。 身子这么不好,脸色整日苍白,又独自一人居住,怕是总是不肯好好吃饭,才会这样清瘦,是该补补才好。 于是在竹屋中居住三个月的任青安,成功被投喂得胖了好几斤。 只是他素来削瘦,哪怕胖了好几斤,身形依旧显得单薄。 前世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任霁之被伤了声带,不能说话,也没有精力外出和周围镇民交际,整日呆在屋里不出来。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个有些奇怪的隐居之人,因为住在林子里,且不知其姓名,大家便称他为青竹先生。 任霁之没有和镇里人结下缘分,关系不冷不淡,一生中也从未获得如此多的善意。 年长些的人想起了当年竹屋中曾经也住过一位老先生,问任青安和那人是何关系。 青年说:“那是家中祖父,多年前曾隐居在此,现已辞别人世。” 谈起往事,他没有悲伤和怅惘,只是声音犹带怀念。 那是些很美好的回忆,谈起不必悲伤,只应怀念。 这一次任青安因为系统的存在,没有失忆。 他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自己身上似乎还中了某种毒。 系统解析了好几天,终于解析出了他身上中的毒的成分,声音有些迟疑:“宿主,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青年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卷书,单手支着额角,被柔和的春风吹得昏昏欲睡。 听到系统的话,终于醒神,看外面天似乎有些阴,起身关了桌前的窗 才慢吞吞回复:“直接说。” “宿主,我解析出了你身上的毒,坏消息是,这毒素的中后期会逐渐蔓延到神经系统,磨损记忆 ” 任青安听到这里,有些诧异,他只知道自己中了剧毒,到最后,身体会逐渐衰竭而死。 却从未想过,这是导致前世自己失忆的罪魁祸首。 这种记忆的流失是悄无声息的,在他都未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忘记曾经所有。 到后面,记忆力差,反应迟钝,明明刚做过的事,却很快就能忘记。 任霁之喜欢种花,快死的那些时日,有一天,给花浇了十次水,只是他不知道。 那时他的视力也有些模糊了。 第二天,晨起,看见蔫搭搭的花枝,只是顿了片刻。 将死之人,也养不活漂亮的花。 那时他只知道自己身中剧毒,没几年好活,本就心存死志,便也没有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前世直到死前,也许是任务完成,这个世界加在他身上的桎梏消失,他才得以恢复记忆。 死的太快,根本来不及去细思。 系统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声音有些雀跃:“不过嘛,好消息是,因为有我在,这种毒对宿主造不成什么伤害!” 听了半晌,任青安终于明白。 这种毒发作的初期,显性特征就是腐蚀记忆,前世任霁之中了招,但这一次的任青安不会,因为他拥有系统。 只是为了符合世界运行规则,这样的剧毒平白无故解不了,除了失忆这一症状,毒发后期的显性症状,都会在他身体上显出。 也就是说虽然他并没有忘记,但却需要表现出逐渐失忆的模样。 青年捂眼笑了一声。 “小阿统,这可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不过演戏的话,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在伪装了。 任青安垂眸,看着刚刚顺着窗户吹到桌上的一片树叶,银杏树叶,春季,尚显青翠,叶柄至叶片脉络处,却已然有些枯黄。 ①“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出自[明]张四维《双烈记》第四出《推详》:“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明传奇作家袁于令《西楼记》有近义:“闻说洛阳花似锦。” ②-“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去时春满城”,源自网络改编句子,改写表达错过之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不逢春 第7章 孽缘 这夜的雨下得很大,夜幕黝黑,透不进一点光,哗啦的落雨声扰得人心烦。 平静的水面突然倒映一点烛灯,像豆子般的小火苗,颤颤巍巍,好像风一吹就要熄灭。 少年身着破烂的华服,手中紧紧攥着花灯的提杆,在倾盆大雨中,飞快于这片枝叶葱密的林间穿梭。 地上的积水被踩过,泥水溅起又消逝。 他所经过的地方都被短暂地照亮一瞬,又转瞬陷入黑暗。 不远处数名黑衣人在他离开的几秒后,挟剑飞身追来。 少年不敢回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心跳如雷鸣般鼓动耳膜,因为剧烈的奔跑,气息不匀,肺部疼痛得好像要炸裂,从喉间蔓延的腥锈混着林间特有的泥土味道。 商九殷实在是想不出事态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明明是秘密出行,又为什么会暴露了行踪,还惹来这样一群目的不明的人追杀。 自己单枪匹马,手无缚鸡之力,今日怕是会折在这里。 因为是夜间,林中可视度极低,好巧不巧,在这时,他手中提着的那盏夜灯,摇摇晃晃倔强燃烧的火苗终于不堪其负,被雨水浇灭。 少年的视野在这一刻陷入一片黑暗。 辨不清方向,他盲目地在这片野林里瞎跑,追杀的声音逐渐逼近。 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他踉跄摔进了泥水里,力气已经耗尽,连爬都爬不起来。 那盏兔子形状的花灯破破烂烂,被雨水浸泡地皱成了一团,又因为他牢牢攥进手里,早已成了破纸片。 不知为什么,在濒死之际,没有走马灯,他只是幻视了一个陌生的场景。 周遭厮杀与鲜血全都淡去,幻象的那头,春风拂过,露出了隐于竹帘后青年的全貌,那人一身青衣,眉眼温和含笑,正侧首和身边人说着什么。 商九殷看到了青年身侧人的面孔,瞳孔一缩。 因为那是他自己的脸,而画面中的他称呼青年:“老师——” 头突然炸裂般地疼痛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这幻视的场景也似乎如镜花水月一般,转瞬消逝。 冰冷雨水砸在身上,模糊了一切感官。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挣扎着起身。 之后的一切全都是凭着身体的本能,无止息地奔跑。 身后飞梭而来一支淬了毒的箭狠狠穿破他的血肉,贯穿肩头。 疼得麻木了,便感受不到疼了。 商九殷此刻便是这样的感受。 世界朦朦胧胧与他隔了一层薄膜,行至陌路,他跌入波涛汹涌的河水中,冰冷河水淹没口鼻,意识逐渐模糊。 原来这就是死亡吗?他想,只是依旧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老师……是谁? 迟钝的思维沉入幽深的河水中。 * 任青安又梦见了自己死前的场景。 晦暗的天,嘈杂的人声。 他站在刑场之上,身负枷锁。 台下乌泱泱围了一大群百姓,全都是来观刑的。 不知是谁的一声叫好,如平静水面掷入石子,惊起千层涛浪。 人人都在喝彩,他们说他罪该万死,都是报应。 执法人见他不肯下跪,刀背用力砍在肩背,踹向腿膝,踉跄倒进血泊的那一刻,他看见了执法人冷沉的眉眼,与台下无数漠然如石刻般的面孔。 他听到故人说:“任青安,你死有应得。” 这声音扭曲成冰冷无感情的机械音。 【人物生平解锁进度90%……】 梦中一瞬间响起万千人的声音,咒骂声,哭泣声,无数声音形形色色,在这一刻全部涌进他的耳廓。 无数人恶毒地咒骂他,有撕心裂肺的哭泣声,纷繁无序的争吵声。 “任青安,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呢?如果不是你,一切都不会发生!” 梦的尽头依旧是那片混沌又黑暗的海。 江湖侠客声音恣意无束:“霁之,你怎么会是坏人呢?在我心里,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少女声音清脆含笑:“阿兄,这次年节,你会不会过来陪我庆生?” 得意门生在临行前,声音平静,清冷如玉:”老师,此次一别,他日再见,必当报答恩情。” 是少年义气,对未来美好的期许,故人问他: “不知君可愿陪我共清这污浊之世?”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尚且年少的任青安声音含笑:“愿陪君往。” 这一切过往全都扭曲,像是干净的画,溅上了鲜血的污脏。 帝王声音冷沉含怒:“任卿,朕已对你仁至义尽,你依旧如此冥顽不灵吗?以你的罪行,纵使千刀万剐,亦死不足惜!” 清雅文士缓缓落下一子:“霁之,你明知此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此行前去绝无转圜之地,怕是会背负千古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昔日挚友尖厉地质问,声声泣血:“整整三千刀啊,任霁之,你莫非真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千刀万剐,你为何能下得去手!” 满目的烈焰,少女临死时温柔含泪的眸:“阿兄,不要难过,别为我的死歉疚自责。” 迟了很久的钝痛在心间蔓延,终于反噬己身,胸口闷得喘不过来气,陈年的旧疴终于淌出鲜血。 从梦中惊醒,青年死死抓紧胸前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咳嗽,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俯身,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呛出,顺着苍白的骨节,淅淅沥沥滴落在地面上。 窗棂有阳光斜射进来,鸟鸣婉转,清脆的啼鸣叽叽喳喳此起彼伏。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了,雨后初晴,天亮了。 竹叶被清风吹扬,哗哗作响。 外面响起一阵呦呦鹿鸣声,将任青安彻底从刚才的梦中抽离出来。 他将鲜血简单地用素帛擦拭去,起身打开竹屋的门,扶门而立,当青年看到院中的场景时,彻底陷入沉默。 察觉到宿主的苏醒,慢了半拍才成功开启的系统非常拟人化地打了个哈欠。 “早安,宿主怎么了?今天起这么……” “早”这个字没说完,系统终于看清了院子里的场景,发出一阵尖锐爆鸣。 之后的事情就很明了了。 任青安和系统面对地上的气运之子,沉默蔓延。 前世任霁之将商九殷捡回了家。 但这是一桩孽缘。 最后凌迟极刑,是少年君王下的旨,两人的师徒情谊没成一桩美谈,反倒最后,只余怨恨痛苦。 住在竹屋里,任青安一直让系统帮着计算日子,临到前世小皇帝遭人算计的大概时间段,他就减少了外出的频率,能避则避。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自从上一次任青安凌迟之刑时被系统亲眼看完全程,小系统成功被他创到,脾气日益火爆。 说话阴阳怪气,再也没有先前的天真可爱了。 见任青安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想把商九殷救下来,且提出离谱到自己带着一身还没好的伤离开,将屋子让给前世杀了他的好学生养伤。 小系统格外不高兴:[而且,商九殷是天道之子,小世界已经被你修复好,他气运加身,又死不了。] [你救他干什么?宿主,把他扔在这,我们回去吧。起风了,你一吹又该发烧了。] 在系统还想和任青安争执,是救下这个麻烦,还是不管他死活直接离开时。 任青安已经将躺在地上的少年小心扶起来。 但是本应该昏迷着的人,在青年伸手的那一刻,下意识制住了他的手。 少年缓缓睁开一双凤眸,他的意识仍处在混沌中,抓紧青年的手不松开。 直勾勾地看向任青安,当终于看清手主人的长相,瞳孔骤然一缩。 他涩然开口:“老师……” 这声音把满腔怨愤的系统给镇住了,任青安同样一顿,终于垂眸去看少年,眼中稍显讶异。 商九殷生了一副好长相,眼如点漆,眉如墨泼,不说话时,看人也自带三分迫人的矜贵傲慢,冷厉刺人。 只是这是很多年后的君主,现在的他还未及束发,长相稚气未脱,昳丽有余,威严不足。 眼神执拗地看向任青安,固执地不肯松开他的手,像是被人抛弃,初淋了一场大雨的丧家之犬。 一字一顿:“老师……你不要走……我很乖……别不要我……” 任青安嗯了一声,说:“好,我不走。” 他确实走不了了,连和系统争执都不用了。 气运之子疑似重生,世界线这么大的纰漏出来,不找到原因,他是走不了的。 第8章 喝药 听了任青安的话,少年似乎放下心来,强撑着的精神一松。 紧攥着他袖口的手松落,彻底失去了意识。 任青安为自己这个前世的学生处理好伤口,安置在侧卧的空床上,终于有时间和系统交流。 交流无果,一人一统俱陷入沉默。 系统中途消失一阵,又气势汹汹地回来,小光球活脱脱气成了粉红色,在任青安意识海里晃来晃去,晃得他头晕。 青年意识体抓住小光团,揉了揉:“别生气了。” 系统还是很生气,世界线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去找这个世界给他们下委托的主顾,也就是世界意识。 戳了半天,根本没任何反应。 如果是上一世,它还能理解,世界意识太过虚弱,无力回应。 所以上一世任霁之孤立无援,世界意识个弱鸡,给不了宿主半点儿帮助。 而且因为小世界太脆弱,经受不住外来侵入者的打击,任青安才会毫无记忆,在这个世界沉浸式生活这么多年。 记忆对人是很重要的东西,它能够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人格,作为由经历组成的生物,如果一段虚拟的人生经历甚至比你本来人生都要长,你又该如何否认这段经历是虚假的,否认你不是他。 没有记忆,像一张白纸,无知无觉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么多年,是很容易迷失的。 还是任霁之的任青安不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个任务,他以为,这是自己的人生。 人世间万般苦楚都尝了个遍,他什么也没得到。 只得到一段轻飘虚无的记忆,众叛亲离,人生如浮尘,太渺小,结果最后一死,万事转头成空。 他这么痛苦,只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不应该,不应该被这个世道同化,于是他试图挣脱,世道的罗网紧缚,越束越紧,勒得他鲜血淋漓。 他只尝到一点苦,和一点扎入心肺的疼。 任霁之的人生太短,后半段没尝到一点甜,世道的苦一点点浸入他的骨血,漫长的后调只剩下一点涩人的苦,足够回味至生命的尽头。 从没人肯捞他一把。 所幸,在差点迷失时,他要死了。 他想起了所有。 所以系统严重怀疑世界意识是故意的,总在需要的时候掉链子。 商九殷是气运之子,也算是小世界世界意识的孩子。 祂儿子现在出这么大的问题,没个反应,也不给个解决方案,反而把这堆烂摊子扔给他们。 任青安揉了揉小系统:“别生气,也可能是我们的问题。”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重生扰乱了世界线,才会引起这样一个不算小的变动。 只能等商九殷醒过来,再看事情是否还有转机。 商九殷伤得很重,能看出追杀他的人是下了死手的,小少年命硬,活了下来。 最棘手的是肩头的箭伤,淬了毒,任青安拔箭的时候,对方疼得直打哆嗦,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担心他咬到舌头,任青安拿了方帕,准备让他咬着帕子 小狼崽子忘恩负义,而且牙尖嘴利,在青年手伸向他,还没动作时,抱着他的手来了一口。 咬得太紧,强行挣脱,怕是要掉一块肉。 无奈,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帮他拔箭。 对方疼得厉害了,哆嗦着咬得更紧,就是不肯发出一声痛呼,倔强程度堪比前世的他。 青年还要一下一下拍着对方的背,轻声安抚,小皇帝才会放松下来一点。 帮商九殷处理完伤口,用药包扎好,任青安反而比受伤的小皇帝脸色还不好,唇色淡白,没有一点血色,眉心沁了一层冷汗。 近乎让人怀疑受伤的是谁。 任青安的身子底子已经坏了,旧伤又迟迟没好,仅仅是废了近两个时辰帮小皇帝处理伤口,他脆弱的身子骨就有点承受不住。 眼前泛起一片晕黑,耳畔嗡鸣声不断,心脏剧烈的鼓动声撞击耳膜,想要罢工不干,活像是要给他来个教训。 任青安缓了半晌,才从这片漫长寂静的黑雾中挣脱。 小狼崽子牙口太好,昏睡过去才肯松口,任青安的手腕已经被他咬得血肉模糊,鲜血浸透这一片布料。 系统气炸了,却担心吵到本就精神不佳的宿主,独自生闷气。 见宿主缓过来,着急地让他赶紧处理自己的伤口。 任青安处理伤口时,看见自己被撕裂,而且被鲜血染红的袖口,思考半晌,洗洗再缝一下应该还能穿。 他一个人来这里,本就没有几件能换洗的衣物,结果小皇帝嘴下不知轻重,直接给他的衣服撕了一个大口子。 败家。 记上账,日后索赔。 任青安和系统半夜守着,担心对方伤口感染发热,这里离市镇不近,要是半夜烧起没及时发现,怕是要出事。 系统还是撺掇着任青安回去休息,他能做到这种份上,已经仁尽义至,对方是气运之子,死不了。 青年扶起昏睡的少年喂药,看着对方昏睡中仍不安宁的神情。 “气运之子也可能会死。” 系统表示理解:“人总会死的。” “人确实会死,”青年的声音很平,“我的意思是,气运之子也可能少年夭折。” 系统愕然,不太确定道:“是吗?可是小世界气运正盛,一般而言,有气运庇护,哪怕万般挫折,气运之子也能化险为夷,他们大都能寿终正寝的。” 青年耐心给它回复:“但这不是必然的。” 第一次做任务的系统有些懵然,无机质的机械音滋啦滋啦。 “可是任务条例上是这样写的。” 青年弯了弯眸子:“上面写的只是一般情况,乖,把这个情况写上去,当补充条例。” 系统在任务条例上修修改改,再选择提交,等待主神审批通过,才反应过来。 “宿主,你在给气运之子喂什么?” 它半会儿没注意,任青安已经把半瓷碗的药都给灌了下去。 “解药。” 系统:“?” 任青安耐着性子:“他中了毒,我熬的解药。” 系统:“???” 所以,之前你煮的那锅乱七八糟,颜色难看的东西是解药。 系统还以为是宿主终于决定报复,想毒死气运之子。 “宿主,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术?” 虽说久病自成医,但是以系统的了解,任青安绝对没厉害到能随手熬制不知名毒素的解药。 它还以为气运之子天赋异禀,百毒不侵,因为前世没被毒死,这一世肯定也死不了。 青年茫然:“不知道,就煮出来了。” 系统匪夷所思:“所以你就给气运之子喂进去了?不害怕毒死他?” 任青安顿了半晌:“应该不会,我既然记得这个方子,应该是没问题的。” 系统:“那你想起来是什么情况下知道解药方子的吗?” 青年仔细思考,但是想不起来,遂放弃:“忘了。” 其实不用身体里的毒素侵蚀他的记忆,重生回来的任青安能记得的前世的事情已经很少了,大都模模糊糊。 前世他死前才想起记忆,也只是想起一些大概的轮廓和碎片,再详细些的就记不得了。 系统又没有宿主的任务记录,一人一统摸瞎,像是来到陌生新世界。 到夜里,系统催着宿主去睡觉,它值班,检测气运之子生命体征,要是发热了就叫醒他。 少年人的身子骨就是好,一晚上安然度过,这伤放在本就脆皮的任青安身上,能要了他的命。 小皇帝醒来是在次日午时,比预期要早得多。 当时任青安正在喝药,熬的过久的草药汁苦涩异常,颜色散发着不详的绿。 当年的任霁之讨厌喝药,极其讨厌,一点苦都吃不得。 少年心气,为了逃避喝药,作出过不少离谱的事。 最开始是在这间竹屋里住着时。 他贪玩,大雨天戴着小帷笠,出去捕蝉,结果雨中途下大,小帏笠被风刮跑,把他淋了个透心凉。 捕到的蝉放在小竹篓里,半路被树根绊倒,摔进水坑里,忍着泪,艰难爬起来,正巧看见一只鼓着腮帮子,直勾勾看他的大青蛙,当场吓得六神无主,丢盔弃甲。 自然,蝉是没捕到,因为蝉顺带着装它们的小竹篓都被丢下,祖父做的小帷笠也被刮跑了。 小青安委委屈屈跑回家,正巧碰见急着冒雨来找他的家人。 众人听到他磕磕巴巴地讲完,笑得乐不可支,祖父忙安慰,再给他做一个帷笠。 淋雨造成的后果就是,他着了凉,半夜发起热,需要喝药。 小青安被烧得晕晕乎乎,当药苦涩的味道被勺子喂进口中时,登时醒了,一看是母亲,更委屈了,啪嗒啪嗒掉小珍珠,不情不愿喝完了整碗药。 再一次到了喝药的时间点,家人却死活找不到小青安人在哪里,找了半天,最后在鸡窝找到为了躲避喝药,死活不出现的小孩儿。 找到时,小青安躺在鸡窝柔软的草垛里面,脸上沾着草,睡得正香,一群鸡敢怒不敢言,在鸡窝边缘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儿一样抱团取暖。 此事造成的严重后果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赏了家法——一顿竹笋炒肉。 一向温雅随和父亲的怒火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小青安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他哭得脸都红了,晕晕乎乎,打着哭嗝,委委屈屈喝了药。 母亲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蜜饯,才避免他被苦得把汤药吐出来的后果。 第9章 桃子酒 后来年岁渐长些,讨厌吃苦的毛病依旧没改善半分。 前世的夏侯玄为了劝生病的他喝药,不知想出了多少法子。 好好一个骄傲肆意的少年郎,愣是被自己不让人省心的好友逼成了絮絮叨叨的性子。 后来夏侯玄学会酿酒,但是任霁之喝不了,因为他半杯倒。 喝醉之后的少年不会发酒疯,就静静坐在桃树下的桌案前,一声不吭,静静看着人,活像是没喝醉一样。 夏侯玄把剑放下,蹲在好友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在对方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任霁之不言,弯唇轻轻笑起来,还是不说话。 看见好友虽然面色如常,醉意没有上脸,但是眼睫轻颤,浅栗色的眸子像静谧的湖,朦朦胧胧,落进了一轮清浅的月亮。 不见平日半分清醒。 夏侯玄不可置信:“不是,任霁之,你真醉了啊?你平日不喝酒的嘛?” 任霁之醉着酒,幼稚极了,磕磕绊绊较真:“没醉,是第一次喝,不适应,日后会好……” 因为第一次学会酿酒,夏侯玄抱着分享的心思,将那杯酒递过去,对方没喝过酒,竟也不知道拒绝,端起酒盏,面不改色就喝了下去。 当时他以为任霁之酒量很好,毕竟他表现得很从容,一看就是很有底气。 结果这底气是任公子伪装出来的,他其实是个从未沾过酒,半杯就倒的菜鸡。 夏侯玄蹲在好友面前,看着一本正经,实则早就醉得一塌糊涂的任霁之,早就死掉的良心突然莫名作痛,难得有了一种带坏好孩子的心虚。 实际上,任霁之根本称不上好孩子,就他做过的那一大堆子糟心事,至今没被家里清理门户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实在太会装。 没错,骨子里是个混世魔王的任霁之有一个至今令他叹为观止的强大操作。 装乖。 其实任霁之还有两个令另一好友苦不堪言的技巧,卖惨,甩锅。 当然,至今夏侯玄只见识过其一。 平日里堪称泰山崩于前仍能面不改色的好友在家人面前总能装得知礼懂节,清贵从容。 当然,夏侯玄觉得好友在装乖,他觉得此时喝醉的好友一双浅栗色眸子糅进了清浅的月光,静静看他时,就是在装乖。 但他对此接受良好,甚至有些手痒,指尖戳上对方颊窝,一身清贵的少年静静对着他笑,夏侯玄这才发现,好友笑起来有很浅的梨涡。 任霁之好像从来都没笑过。 夏侯玄直到此刻,才隐隐约约察觉出,自家好友似乎不太开心。 只是他不知道因为什么。 酒是不能再喝了,因为任霁之喝醉之后,有一个很不好的技能,第二天醒来他不断片。 明明生自书香门第,家人各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却偏偏生出任霁之这样一个武力值爆表的异端。 第二天任青安清醒过来,清贵知礼的少年人温柔诡异地朝他笑时,有种堪称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惊悚。 夏侯玄被暴揍了一顿。 后来约莫是因为这件事,任霁之不再沾酒,可能担心自己失了格调。 毕竟任公子是接受不了自己像个傻狍子一样一直笑的。 那时任霁之在商京住,院子里有一棵桃树。 夏侯玄的酿酒技艺已经炉火纯青,再也不会出现因为没把控好环节,酿出的酒明明入口温和,结果后劲极大的糟糕情况。 因为后来他尝了那次酿的酒,酒量极好的他也差点醉过去。 所以夏侯玄至今不清楚,任霁之究竟是不是半杯倒。 那时他仍旧像个老妈子一样苦口婆心劝好友喝药,任公子经受得住雨打风吹,受不住这点苦。 且极其嗜甜。 然后,因地制宜,夏侯玄学会了酿桃子酒。 他酒酿得好,酿出的果酒光闻到味道,就有一种微醺的桃子清甜。 而且果酒温和,与其说是酒,倒不如说是小甜水。 夏侯玄成功靠小甜水俘获好友,他有了把柄,若是任霁之再因怕苦不肯喝药,甜甜的桃子酒既是威胁,又是贿赂。 任霁之勉为其难忍下了这份苦涩。 后来夏侯玄死了。 没人再会婆婆妈妈操心他的身体。 任青安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 死生由命,直接摆烂,生病从不会自觉吃药,身体每况愈下。 其实哪怕最后他的结局不是凌迟,也本没几个月好活了。 小系统凶巴巴监督不省心的宿主吃药。 任青安无可奈何,被迫服药,草药苦涩的味道萦绕鼻端,挥之不去,让他忍不住蹙眉。 屏气喝了一口,就被古怪异常的草药味给呛到,止不住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 咳嗽牵动着胸肺撕心裂肺地疼。 他紧攥胸口布料,清瘦苍白的手隐忍地绷出浅淡的青筋,脸上一丝血色也没了,惨若白纸。 系统被他这么大的动静吓到,机械音急得抖出了滋啦滋啦的电流音,问他还好吗? 任青安正忙着咳嗽,终于咳出一口血,连带着刚才喝的那一口药一起吐了出来,才算好受些,气若游丝地安慰系统:[我没事……是那药太难喝了……] 系统想象不出,究竟多难喝,能给人难喝得吐血。 小皇帝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走出卧房扶着墙,看到青年咳血的一幕,定在那里不动了。 商九殷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中的事物纷杂破碎,让他抓不住。 梦中一片黑暗,他从记忆黑暗的长河中徜徉而过,而记忆的碎片,是无数细碎的光斑。 时而是自己在冷宫的幼年时光,忍饥挨冻、被人羞辱欺凌,名义上的父皇对他漠视而过、母妃吊死在房梁之上,鲜艳的红衣被风吹起,像是悬挂的晴天娃娃。 时而是他登基时的场景,百官朝拜,对他这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傀儡皇帝虚伪逢迎,昔日欺凌他的下人阿谀谄媚。 画面转得很快,他遭人算计,昏沉重伤坠入冰冷的河水。 之后的梦就离奇诡谲起来。 是不曾出现在他人生中的画面,有一双很温暖的手将他从黑暗的深渊中拉出。 梦中的他了然,那是他的恩师,出现在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时段。 梦实在太凌乱,那好像是旁人的人生一样,对商九殷来说遥不可及。 他手中沾满鲜血,登上至高之位,天下臣服。 无数人敬他爱他,无数人恨他憎他,这些他都毫不在意,在心中经不起半分波澜。 他成了后世称颂的一代明君,史官说他的功绩足以流芳百世,他没有太多感触,心中始终空落落的。 在这片窒息的黑暗中,商九殷游离其中,寻找出路。 远处出现一抹光亮,他逐光而走,越走越快,到最后,踉跄奔跑起来。 要再快些才行,好像要有什么来不及了,到底是什么呢? 那束光在他伸手触碰的那一刹那,支离破碎,耳畔传来很多年后自己的声音:“吾悔矣,此生惟负恩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桃子酒 第10章 梦中人 商九殷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中从来都是毫无逻辑的。 他看见破碎的光后,出现一道模糊的身影,那人站在光的尽头,遥遥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却把年少的君王定在原地,不得寸进。 逆着光,明明面容模糊不清,可他觉得对方分明是在笑。 这笑很轻很柔和,像春日的风轻吹林叶,有阳光透过枝叶的罅隙,稀稀碎碎洒在身上的那种轻柔。 年少的君王辨不清这笑的含义,因为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耳畔骤然响起长剑刺破血肉的沉闷声音,令他一怔。 不知何时,梦中的黑暗散去,他来到了不知名的记忆深处。 君王看见有鲜红的血自这人的胸前洇染开来,不是青衣,是已被鲜血染透的甲胄,甲胄破破烂烂,自战场厮杀而来,早已失了防御的功能。 于是剑刃刺入血肉,轻而易举,不见分毫阻隔。 他这才察觉出对面人身形的单薄,没了甲胄的厚度,只剩下一身嶙峋的骨头。 血顺着骨节滑落,温热濡湿,沾在手上的触感怪异极了。 商九殷若有所觉垂眸,看到了自己手中执着的长剑,以及对面人一截未被衣袖遮住的,削瘦苍白的腕骨。 腕骨凸出,仿佛轻轻一折就断。 他的手握着剑柄,冰冷的玄铁染上指腹的温度,而对面人攥着他的手腕,似纵容又似阻止。 长剑的另一端直直刺入对面人的胸膛,一寸寸被推入血肉中。 血是热的,溅在他的脸上,鲜血蜿蜒,顺着眉骨,有一滴滑进了眼里。他的世界被满目血红笼罩。 商九殷抬头,想看清对面人的神情,光太亮了,什么都看不清。 隔着憧憧人影,无数光阴,他听到对方似是轻叹一声:“陛下……臣认罪……” 别再笑了……为什么已经轮到这般境地,还能笑得出来,笑得让他觉得这么难过。 年少的君王只觉得这场梦果真荒谬,却陡然,一种莫名的痛楚自骨髓渗出,贯穿心肺,凄楚的痛意自心间蔓延,直至尝到无边的苦意。 他素来擅长忍痛,可这痛意仿佛要撕裂他的灵魂,控制不住,泪水一滴又一滴落下。 他痛得浑身颤栗,想要松开手中的剑柄,或是推开对面人的手,却动弹不得。 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别再靠近了……你会被我害死的…… 商九殷心中一空,在某一刻终于察觉,这是他的记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改变不了的。 “你告诉我,他何罪之有?” 记忆里有人在质问他,似是气笑。 “他单枪匹马,只身而来,这场宫变本身就是个笑话,你还看不破吗?任霁之只是为你找一个杀他的由头,商九殷,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可有悔?” 他听见自己多年后的声音,字字携带悔疚和痛楚:“吾悔矣,此生惟负恩师……” 他听着这声音,满心茫然。 青年的血流尽了,商九殷听到沉闷的咳嗽声,对面人再也支撑不住,身形微晃着要向他的方向栽去。 这人临近意识昏迷的尽头,却像是反应过来,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踉跄后退一步,侧了一下身。 没有一点声音,手扶着冰冷的墙面,无力滑落在地,头微微偏向一侧,失了骨头般,软软垂下,声息微弱,有血色自地面蔓延。 这人像是一朵花,无声无息地枯萎。 商九殷陡然想起,雪化也是没有声音的。 他没能接住对方,伸出的手徒劳僵在原地,放不下去。 君王无端想起,这人自来是不屑他的好意的。 他隐隐忆起面前这人是谁,到嘴的称呼却吐不出来。 所有场景都分崩瓦解,依旧是梦中那片无声的黑暗,压抑死寂。 那片光的尽头,面容模糊不清的故人仍着一身青衣,却不再看他。 在对方转身准备走的刹那,商九殷猛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声音莫名哽咽:“老师,别丢下我……” 据说,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如果心足够虔诚,会有神明回应他的诉求。 年幼时的商九殷对于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倘若这世间真的有神明,那为什么母妃祈求了这么多次,也不见父皇来见她一面。 很早他就明白,神是这世间最无用之物。 人世间的钱权利禄,哪一点不比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更加有用? 在多年后的这天,自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少年君王得到了神明的回应。 在无边黑暗的梦中,被他抓住手的青年听见他的声音,回了头。 君王在这一刻,开始相信人间真的存在神明,不然,为什么早已死去的故人会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商九殷感觉到有人动作温柔地扶起重伤的他,他强撑起精神,睁眼去看,梦中模糊的身影和面前人的面容重合。 青年人声音温和地回应了他的诉求:“好,我不走。” 紧绷的精神一松,他沉沉陷入无边的黑暗,只是这次他没有做梦,没有以往闭眼就出现的鲜血和厮杀,什么都没有。 只有竹叶清淡的气息萦绕在侧,令他难得心安。 商九殷是被一阵压抑的低咳声吵醒的。 他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好像做了一场梦,只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胸口酸涩的情绪仍未散去。 唯一记得的画面是一个气质出尘的青年人坐在书房里,在宣纸上一笔一划给他写:“若为君者,当以民为贵,社稷次之,己为轻……” 墨汁洇透纸背,在桌面上留下一点浅淡的痕迹,指尖轻轻一擦,什么也没了。 商九殷扶墙走出卧房,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去,刚一抬头,便看见与自己梦中面容一般无二的青年掩唇咳血的场景。 他陡然僵立在原地。 鲜红的血顺着那人苍白的指尖滑落,溅落在青衫上,血色洇开。 不知为何,商九殷看着这抹红,觉得格外刺眼,心中也莫名抽痛起来,头又开始无休止地疼。 无数破碎的画面抓也抓不住。 不应该是这样的,记忆中的那人不应该是如此清瘦虚弱的模样,他应该始终温和且从容,不会出半点差错。 鬼使神差之下,商九殷迟疑地向对方开口:“请问,我们认识吗?” 听到商九殷的声音,青年转头,看着他,那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不一样。 商九殷怔在原地。 他脑海中莫名浮现一段记忆,也是在这间竹屋里,柔和的光线映射进屋内,风吹在人身上很舒服,光线明亮的书房中,少年问对方:“那我应该如何称呼您呢?” 青年指尖沾了一点茶水,在桌案上写了四个字。 少年垂眸看去,这字笔端锋利,自成风骨。 记忆里没被说出口的四个字,被记忆外的那个人说出了。 青年用巾帕拭去唇边血迹,放下手中药汁早已尽洒的药碗。 微微弯了眸,笑意鲜活:“是我救了你,你可以和这里的人一样唤我……青竹先生。” 无声的记忆与这句话彻底重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梦中人 第11章 谋逆 听到商九殷的声音,小系统直接卡壳了:[气运之子什么时候醒来的?不应该再过两天吗?] 任青安眼前晕眩还未消,耳畔嗡鸣声不停,却若有所觉侧首,看向商九殷所站的位置。 眼前黑雾未消,他什么也没看清,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刚刚咳得浑身发麻,脑袋也发懵,完全没听清商九殷在说什么。 思维慢了半拍,哪怕是现在,也依旧很在意自己形象的青年慢吞吞放下药碗,拿出巾帕,把沾在脸上和手上的血擦了。 虽然依旧看不清气运之子的模样,任青安却自认得体地弯眸,温声回话:“是我救了你,你可以和这里的人一样唤我……” 他顿了半秒,想起目前处境,自然地接下了刚刚的停顿:“青竹先生。” 按照情景这个回答应该大差不差。 迟迟未听到回话,终于从那片晕眩缓过来,任青安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思考着该如何和这个前世的学生交流。 抬眼却发现少年站在不远处,看向他,眼神怔然。 是他方才说了什么特别伤人的话吗?为什么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前世的君王在很久之后早已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情绪内敛。 微微斜目,看人时凌厉的凤眸微掀,懒洋洋说话,也自有三分权势中养出来的矜傲,以及多年来在乱世的厮杀中带来的血气。 几乎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更遑论忤逆他。 任青安这个大逆不道的叛臣是个例外。 哪怕那时君王已经忍辱负重,蛰伏成功,收敛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又一点点看似不经意间把任将军的权利分割,到了即将可以开始反杀的阶段。 任将军依旧对君王没有太多敬畏心,甚至敢独自一人提剑谋逆,闯进金銮殿,把剑架在君王脖子上,威胁君王。 那时任青安的杀名太大,哪怕只有他一人,周围禁军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约莫是都以为他还留有什么后手,毕竟在世人的印象里,任青安素来诡计多端,在战场上能用计谋把敌军阴死。 不过纯属众人想多了。 任青安确实习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那时的他想着,如果事成,自己还活着的话,要找一方院落,就像当年的竹屋。 独自隐居起来,种种花,早上起来给花浇水。 如果身体还算好些,他会找一个记事本,把每天给花浇水施肥的次数和分量都记下来,这样的话,哪怕那时候自己记性不太好了,也不会再出现把花浇死的意外。 他想着那时自己最好再养一头小鹿,就像当年一样,小鹿每天会又蹦又跳地闯进他的院子,带来一些自己觅食的成果,最好低下头,再让他摸摸。 世人如何也不会想到,以杀传名的任将军其实并不太喜欢打打杀杀这件事,他真正喜欢的是种花,闲情逸致,那些纨绔子弟喜欢的东西,年少时的任公子也是喜欢极了。 他另外还有一个不太方便诉说的小小癖好,他喜欢毛茸茸的东西,若是这件事被世人知晓,怕是要惊掉大牙。 可惜后来的他成为任将军之后,恶名传世,也许是手上造的杀孽太多。 动物是这世间很有灵性的生灵,都不太愿意靠近他了。 不过那时的任青安是真的想过这件事的可行性的,他也进行了认真的规划。 那时的任将军会学着聪明一些,让自己的心硬一点,不在外面捡乱七八糟的人回来。 一人一屋,再加上一头鹿,辟居乡野,整日炊烟袅袅,闲云野鹤,没有外人的参与,就此了却残生,这样也很好了。 那时正在谋划最后布局的任将军光是想想这些情景,心情就会明媚一些。 只是这些设想在后来也注定只能成为美好的幻想。 那时他已经病疴缠身,毒发的后期,他记忆力变差,五感时常失灵,昔日惊才绝艳的少将军成了一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废人。 但是那次的宫变,任将军没有为自己留下任何后路。 一人一剑竟也能杀出千军万马的气势,直接杀进了君王议事所在的金銮殿。 没人敢拦他,哦不,其实是有一个人的,当年的卫升早已成为君王身边的近臣,为君王效力。 曾经亲友,这满朝文武,和诸天下皆与他为敌。 昔日故人在殿下拦他,眼中满是冷沉的怒意:“任霁之,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卫升知道,这殿中已布下天罗地网,任青安若是进去,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大概是出于当年身为挚友时,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心,他自认好言相劝。 任将军满面霜寒,冷笑:“若是我偏要执迷不悟呢?” 刀剑相向。 其实只要卫升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任霁之所装出的这身气势都是虚的,细看,他连执剑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自战场厮杀而来,沾了满身血气,其实任将军早就已经力竭,若是卫升真的出手,就会发现,他连自己的一招都挡不下。 若是当日,有一人发现这情况,出剑拦下他,任青安也不能闯进这间杀局密布的大殿。 可是卫升没有发现,他还在为自己昔日挚友,如今的仇人而感到失望至极。 九提督只是看着任青安执剑向他,面上神情冷然,后退了一步:“任霁之,这是我最后一次好言相劝,之后我不拦你,下场如何,你自己担。” 他自认已仁尽义至。 任青安只是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什么都没说。 周围禁军刀剑向他,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任他一人挟剑,径直闯入大殿。 对君王没有丝毫敬畏心的任将军拿着把沾满血的剑,像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闲庭信步,走到君王面前。 这时的商九殷早不如当年在竹屋初见时那副少年情态了,即使敌人已经杀到他家大殿了,依旧有闲情逸致,自顾自和自己下棋,漫不经心落下最后一子。 杀局已破,白子落下,将对面杀得溃不成军。 哪怕是两人对峙,这般局面,也属实怪异。 成年的君王微微抬头看面前的人,凤眸凌厉,笑吟吟明知故问眼前胆大包天的罪臣:"不知任将军此行何意。" 任霁之觉得这样的商九殷一点也没有小时候的他可爱。 幼时的商九殷在朝中处境不好,备受掣肘。 他无权无势,虽是君王,却是个虚名,不过是各方权势用于制衡的傀儡。 少年君王没有后路,他没有母族的庇佑,更没有属于自己的势力,一朝在朝中,身不由已。 他有滔天的野心,却没有和野心相匹配的实力,于是注定只能隐忍蛰伏。 商九殷的笑靥是他给敌人织下的裹满蜜糖的网,只等敌人陷进去,就会发现,这糖是剧毒的砒霜, 蛰伏已久的蜘蛛在敌人一无所觉时,终于报复,慢慢收紧这网,将里面的猎物紧缚致死。 恶劣的捕食者还有闲空去看里面的猎物垂死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 任霁之最初捡到商九殷时,少年知道自己的劣势,于是将自己伪装起来,用乖巧,可怜给自己套上一层人设。泪水只是他蒙骗猎物的诡计。 只是当时他的伪装太过拙劣,像是尚未开化的幼兽,字都不识得几个。 任霁之一眼看破,自然也看出了他这层伪装下的患得患失。 商九殷害怕被抛弃。 生在帝王家,自幼眼中见识过的就只有数不尽的算计和勾心斗角。 利益至上,是这个幽深宫廷教给年幼的商九殷的唯一一课,他自幼就知道,若是自身没有利用价值,那等待他的注定就只有被抛弃这一条路。 母妃没有价值,被父皇抛弃,皇姐精心饲养的狸奴不小心挠伤她,对皇姐失了价值,于是被残忍虐杀。 凡所种种,不胜枚举,而他不想被先生抛弃。 当时的任霁之看着少年精心维持自己拙劣的伪装,哑然失笑,却并未拆穿。 那时的他并未生出把商九殷培养成明君的念头,即使他已经识出对方的身份。 什么贫寒人家的少年,外出为重病的奶奶采药,不慎撞见有人被追杀,惨遭误伤,才会来此,意外遇见先生。 当初商九殷磕磕绊绊地说出这话时,任霁之一眼识破。 哪家贫穷少年身上穿华服锦饰,还敢在衣物上绣龙纹。 那时的任霁之记忆还没有失去太多,隐约能意识到外界大概是生了大变,不然也不至于君王都换了。 但是他重伤未愈,有心无力,走不出这偌大林野。 他一向心软,只想着把小皇帝的伤尽快养好,好送这尊大佛离去。 任霁之好不容易将少年君王培养的有个人的模样。 那时的商九殷远比后来的可爱,性子外露,一逗就生气炸毛,忘了自己还处于伪装之中,着急忙慌恢复自己伪装出来的人设,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泪水涟涟,半点没有自己身为男子的自觉。 男儿有泪不轻弹,问起来就是理直气壮的一句话:“那又如何,方今,我年数不过十五,若是先生肯纵着我,我便一辈子都是孩子。” 任霁之听见这诡辩,笑得乐不可支,因为声带损伤,只能发出一些笑音。 只是少年的眼泪并不能打动冷酷无情的他,他洞若观火,看出年少的君王即使是朝他落泪,也不见分毫伤心之处,泪水盈满的眼底是漠然以及诡计得逞的笑意。 所以即使是这般,少年君王也得老老实实听从先生的话,一字一句给他背诵策论。 这对师徒彼此隐瞒,温情之下,钩织着令人心冷的算计,这段缘分太浅,若是戳破,就会分崩离析,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祥和。 虽然都知晓彼此互有隐瞒,却始终不肯戳破。 也许是这难得的温情令人心有贪恋。 只是后来才明晓,这难得的温情是裹着蜜糖的剧毒砒霜,噬人心肺。 他看出来商九殷乖巧外皮之下,藏着的野心勃勃,对方引导他教自己多些有关帝王之道的书籍,那时任霁之便看出商九殷对于权势的渴望。 权势熏人心,若是没有好的引导,必将走上歧路,况且,商九殷是一国的帝王,若是他在权势中迷失,这天下将会走向更乱的地步,真正受到伤害的永远只有百姓。 任霁之不忍,他说不出自己究竟在不忍什么。 究竟是不忍这天下苍生再遭重创,还是不忍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少年会逐渐迷失,失了初心,走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生了私心,这一点,任霁之承认。 养孩子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更何况是一点点帮一个人塑造健全的人格。 他终究是不忍心。 于是任青安教授少年君王为君之道,教他明辨是非,引他走向正途。 他在培养一个自己心目中的明君,他希望,商九殷能将这个国家治理好,走向他可能已经来不及走的这条路,代他看看这未来的盛世光景。 回朕车以复路,及行迷之未远。 他可能回不去了,但他希望,少年君王不要误入这条歧途。 凡是做事,在来得及挽回的时候停手,终究不会让自己生出太多的遗憾来。 也许是当初他是中了毒之后才遇见的商九殷,这些年过往记忆全都忘了干净,却依旧记得那段在竹林中少有的温情时光。 记忆力变差,很多中毒之后的记忆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时间真是过分得残忍,那段以欺骗伪装为名的记忆却让他记得越发清晰。 少年的君王是很有趣的性子,一逗就炸毛,还会可怜巴巴地伪装,任将军提着剑,看着面前悠闲独自一身下棋的君王,只觉得无趣,但他却没有再像曾经那般含笑调侃。 这些年过去,杀了太多人,听见太多咒骂和哭喊声,任将军已不太能笑得出来了。 他神情冷然,曾经总是带着些温润笑意的眉眼蒙上了一层寒霜,只能看到积压的沉郁,眼底古井无波。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臣此行为何而来,陛下应当比臣更清晰些才是。” 殿内乌泱泱围了一众人,刀枪兵戟全都向他,角落的君王被众人拥簇,悠闲地还在下棋,没有君王的发令,没人敢动作。 以至于任霁之提着沾满血的剑,一步步往前走,竟也无人动作,让开了一条通往君王的狭长路径, 任将军一步步走着,抬起手,剑刃离君王脖颈只半尺之遥。 他吐字,声音微哑:“我此行而来,只为一事。” 任将军大逆不道久了,竟也忘了尊卑,音调略显怪异地称呼君王的名字:“商九殷……我自认待你不薄,从未生出别的心思,你又何必将我逼上绝路。” “这天下悠悠众口,你莫非不知,是能杀人的利刃。古言,君王德不配位,而我,自可取而代之。” 这话纯属任将军泼脏水,在瞎扯,他濒临意识模糊的尽头,说话,竟也失了逻辑。 天下悠悠众口难平,说他通敌叛国,此言,虽有君王刻意引导,但也是不争的事实, 说他忘恩负义,冷血无情,也确实是,毕竟能眼也不眨,生剐了昔日挚友的人,这世间也实属少见。 而逼他谋逆,夺他兵权,世人也都能看得出来,是任将军权势太大了,人生了贪欲,自然会威胁到君王地位的稳固,若是他今日不来,自然也会相安无事一段时间。 商九殷和卫升一样不细心,没能发现任将军在说这一段话时,执剑的手在极细微地发颤。 君王听了这一段话,终于停止了笑,站起身,猛然掀翻这一桌棋子。 黑白棋子相间,纷纷被摔落满地,棋是玉质的,经不起磕,玉碎清脆,泠泠作响。 棋子生了裂纹,即使是玉,也再无用处,对君王而言,不过是可以被随意丢弃的存在。 君王声音冷沉含怒:“任卿,朕已对你仁尽义至,你依旧如此冥顽不灵吗?以你的罪行,纵使千刀万剐,亦死不足惜!” 君王不顾剑刃横在自己脖颈,拿起桌案上放着的剑,剑刃出鞘,直直抵在任青安胸膛。 任将军垂眸,这剑他识得,是他送的,没想到对方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如此珍惜。 往事太多纷繁,他有些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年春风吹动竹叶,发出细碎的哗哗声,少年拿到那柄剑的时候,眸中闪过的光亮。 他教会了对方用剑,而今,对方会用这把他亲自送的剑杀了他。 剑是玄铁打造的,他锻造的,自然晓得,这把剑削铁如泥,刺破血肉,应当也不会太疼。 长剑穿破血肉时,任青安颤抖的手失力,再也支撑不住,手中握着的剑徒然摔落在地。 商九殷惊愕地睁大眼,显然没有预料到眼前这情形是怎么回事。 他已有准备,天罗地网,护卫哪怕是一人只射一支箭,也能把任青安射成筛子。 而他对自己的武力有足够自信,对面明显体力不支,他自然有底气会避开对面的刀刃。 只是始料未及,对面人不躲不避,任长剑穿破血肉。 任青安意识不清,任长剑一寸寸刺入血肉,他思绪乱了,伸出手攥住了对面人的手腕,似乎想阻止,却将长剑更深地推入胸膛。 他的手太冰,不似人的体温,让商九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任青安没能分清现在的情形,面对面前的人,情景混乱,他却觉得,自己理应笑一下。 只是太久没有笑过,他早已忘了该如何笑,忘了该如何像昔日的青竹先生一样,笑意温和。 扯了扯唇,任将军终究没能笑出来,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他的思绪太乱了,缓了半天,才想起刚刚君王在和他说什么话,这是对方的执念吗? 任将军抬眼,语句开始混乱,呛咳出血:“陛下……臣认罪……” 他认什么罪,先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又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他只是无端想起,他不能死在自己学生手中,因为,若是有朝一日,对方知晓他的身份,大概会很伤心。 他的所作所为,会污了青竹先生的清名,至于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也理应随着他的死,一同埋葬入坟墓 于是任将军松手,侧了侧身,长剑抽离血肉,手扶着墙壁,他无力滑落在地。 他梦见一场往事,那间竹林,林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春日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是很温和的。 * 只是此时,记忆里冷眼看他的君王,成了少年版本。 少年的君王还有点孩子心性,敛不住自己的性子。 看着任青安,一言不合,吧嗒吧嗒掉眼泪,而他能看出来,商九殷此时,是在发自内心的难过。 一点也不像多年后的君王。 此时的少年半点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他重伤刚醒,脸色苍白,面容稚嫩,形貌昳丽,泪水盈于睫,就这样看着任青安,像是一条淋了大雨,可怜兮兮想要回家的丧家之犬。 商九殷向来是会利用自己所具备的条件,他打定主意要让先生为他心软。 却不知道,当年他遇到的是任霁之,而不是现在这个,拥有所有记忆的任青安。 任青安当然也会心软,只是他不那么容易会为别人再心软了,心软到宁愿把自己一整个人都献祭出去。 他有点儿不太想和这个学生相认。 既如此,那就装作,从未相识的样子,重新认识吧。 这世间只能有一个心地善良,满腔热忱的任霁之,而任霁之死在了永历七年秋末的那场萧瑟寒雨中。 备注: “回朕车以复路,及行迷之未远。” 出自屈原《离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