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夏·倾国》 第1章 裂帛 第一声撕裂传来时,我正盯着宫柱上那道裂缝。 那声音很特别,不像撕兽皮那样沉闷,也不像折树枝那样清脆。它像把整个夏天的蝉鸣都撕成了两半,又轻,又利,直直地刺进耳膜。那声音在倾宫高大的穹顶下回旋,撞在镶嵌着玛瑙和绿松石的墙壁上,最后碎成一片片,落在我脚边。每一片声音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割裂着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也割裂着我内心深处某个从未愈合的伤口。 我数着那声音的回响,一共七次。七,是个不祥的数字。母亲曾说,七代表轮回的终结,也代表新的开始。我不知道这声音的终结会带来怎样的开始。就像我不知道,当我第一次踏进这座宫殿时,我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那时的我,还是一个来自施部落的俘虏,如今却成了这个庞大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夏王的王后。 "再撕一匹。"我说。 身边的侍女没动。她叫芷,是从施部落跟我一起来到夏都的。她比我小两岁,脸上还带着草原女儿特有的红晕,虽然这红晕正在夏宫的日子里慢慢褪去。此刻她盯着地上那堆纠缠的丝帛,眼神像是看到了被开膛破肚的鸟。那些丝帛曾经价值连城,如今却像废弃的蛇蜕,散乱地铺在白玉地板上。阳光从高高的窗棂照进来,在撕裂的丝帛边缘镀上一层金边,让这毁灭的场景竟有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王后,这已是今日第三匹..."芷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那是一件用施部落最普通的麻布制成的衣裳,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显得格格不入。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我们共同的过去,想起了那些在织机前度过的日日夜夜。 "那就再撕三匹。" 我说这话时,没看她,仍盯着那道裂缝。倾宫才建成不到两个雨季,据说动用了三千奴隶,花费了施部落三年的贡品。他们说这宫殿高得要触及云端,是夏王勇武和财富的象征。可我只看得到这些细微的裂缝,像蛇一样蜿蜒在基石上。它们悄悄生长,无声无息,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时,把耳朵贴在那些裂缝上,仿佛能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的呻吟,那是这座宫殿,这个王朝,正在慢慢腐朽的声音。 我记得倾宫落成那天,桀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过这长长的回廊。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包裹着我冰凉的手指。"看,"他指着那些镶嵌在墙上的宝石说,"这些都是你的。"但我看见的却是墙壁接缝处细微的裂痕,像老人眼角的皱纹,预示着不可避免的衰败。那些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无数只眼睛在注视着我,审视着这个来自边远部落的陌生女子,如何能够成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 夏王桀走过来时,地面微微震动。他不高,但每一步都像要把地面踩出坑。他刚刚结束了一场狩猎,身上还带着野兽的血腥味和野性的气息。他的出现总是这样,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仿佛整个宫殿都要为他的到来而颤抖。他挥手让侍女退下,自己捡起一匹完整的帛。 那帛是蓝色的,像暴雨前的天色。是用施部落特产的靛青染就,一匹这样的帛需要三个熟练女工忙碌整整一个月。我记得那些女工的手,总是染着洗不掉的蓝色,像是天空在她们手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母亲的手也是那样,直到她死时,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靛青的痕迹。她常说,每一匹帛都有灵魂,那些染进去的颜色,是织女们的汗水和泪水。 他用那双能掰直牛角的手,轻轻一扯。 "嗤——" 声音比侍女撕的更响,更果断。丝帛在他的力量下毫无抵抗之力,应声而裂。他笑了,把撕成两半的帛披在我肩上,一左一右。冰凉的丝缎贴在我的脖颈上,带着被撕裂后的颤抖。我能感觉到丝帛断裂处的毛糙,像是受伤的肌肤,还在微微颤动。 "喜欢吗?"他问,眼睛盯着我的脸,像是在观察一件稀有的战利品。他的眼神总是这样,带着占有和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我知道,在他眼中,我和这些丝帛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他的战利品,都是他权力的象征。 我没回答。他又拿起一匹,这次是暗红色,像凝固的血。那是用茜草根反复浸染二十次才得到的颜色,曾经只有部落祭司在祭祀天神时才能使用。再撕。 "嗤——" 丝帛断裂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惊起了栖息在梁上的两只翠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慌乱地寻找出口。我记得那对翠鸟是东方部落进贡的礼物,它们的羽毛比最珍贵的玉石还要翠绿。现在它们在殿内横冲直撞,撞在雕花的窗棂上,落下几片羽毛。那些羽毛缓缓飘落,像是这个奢华世界中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宫女们跪了一地,头埋得低低的,仿佛那撕裂的不是丝,而是她们的皮肤。她们中有些来自曾经强大的部落,有些是战败族长的女儿,现在都成了夏宫的装饰品,和我一样。只有桀在笑,他的笑声浑厚,压过了裂帛的余音。他的笑声在宫殿中回荡,像是胜利的宣言,又像是对这个世界的嘲弄。 "他们说这是浪费。"桀说,又拿起一匹帛。这匹是月白色,上面用金线绣着星纹,是东方进贡的珍品,据说织造它的人后来瞎了眼睛。"说这些帛能换三百头羊,五十车粟米。"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屑,仿佛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人们,他们的苦难根本不值一提。 "嗤——" 星纹从中间断开,金线崩裂,几丝金芒飘散在空中,像陨落的星辰。一个跪着的宫女轻轻抽泣起来,她可能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那里的人们还在为一口粮食而挣扎。她的哭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宫殿中却格外清晰。桀皱了皱眉,但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在他眼中,这些宫女的泪水,和那些撕裂的丝帛一样,都只是他权力游戏中的点缀。 "那王为何还要撕?"我终于转过头看他。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但我知道,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改变。就像是春天的冰面,看似坚固,实则已经在悄然融化。 他凑近我,身上有酒和青铜的味道。那双曾经徒手杀死猛虎的手,现在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因为我能。"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热得灼人,"而且你喜欢听,不是吗?"他的话语中带着某种暗示,仿佛我们之间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的,我喜欢。喜欢那短暂而尖锐的声音,像某种解脱。在施部落,女人们织一匹这样的帛要花整整一个雨季。我的母亲,到死手指都是弯曲的,染料的青蓝色渗进指甲缝里,再也洗不掉。她常常在织机前一坐就是一天,腰背佝偻得像秋天的稻穗。那些丝帛最终都会成为贡品,献给远在夏都的君王,而她自己,终其一生都没能拥有一匹最简单的素帛。我记得她临终前的那个夜晚,她握着我的手,说:"妹喜,如果可以,我多么想为自己织一匹布,一匹完全属于自己的布。" 我记得那个雨季,母亲病得很重,但还是坚持要完成最后一批贡品。她的手指已经无法伸直,每织一寸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拼命,她摸着我的头说:"这是我们的命,妹喜。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织布,为了进贡。"那时我不懂,为什么我们的命运要由别人来决定。现在,当我坐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听着丝帛撕裂的声音,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现在,这些曾经神圣的、需要跪着奉献的帛,正在一声声撕裂中变成碎布。每一声撕裂,都像是把我过去的记忆也一并撕碎。那些跪着织布的日夜,那些对远方的想象,那些对君王的敬畏,都在这一声声"嗤嗤"中化为乌有。每一次撕裂,都像是在向我证明,那些曾经束缚我的东西,其实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报——"一个侍卫跑进来,跪在十步外,铠甲碰撞的声音刺耳,"商国使者送来十车丝帛,说是献给王后的礼物。"侍卫的声音洪亮,在宫殿中回荡,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 桀大笑,拍了拍我的肩:"看,有人知道你的喜好。"他的笑声中带着得意,仿佛在向全世界展示他对我的宠爱。但我知道,这份宠爱背后,是更加复杂的权力游戏。在这个宫殿里,没有什么纯粹的感情,一切都是利益的交换,权力的博弈。 我站起身,丝帛从肩上滑落,堆在脚边,像一摊彩色的积水。走到殿外,看着那十辆车,上面堆满了各色丝帛,在阳光下刺眼得令人晕眩。车队很长,从宫门一直排到远处的广场。押车的商人们穿着华丽的服饰,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但眼神里藏着别的东西。他们的眼神闪烁,像是在谋划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记得商国,那是一个新兴的部落,据说他们的首领汤很有野心。去年他们进贡了一百车粮食,换走了夏国边境的三座铜矿。父亲曾说,商国人比沙漠里的蛇还要狡猾。他们总是用最谦卑的姿态,做着最大胆的事情。就像现在,他们送来这些丝帛,表面上是讨好,实际上谁知道背后藏着什么阴谋。 "全搬进来。"我说。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宫殿中却格外清晰。宫女和侍卫们都看着我,眼神中带着惊讶。我知道,在他们眼中,我这种行为简直是疯了。但这些丝帛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财富的象征,而是权力的玩具,是我向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发出抗议的方式。 当士兵开始搬运时,我注意到最后一辆车的车辙特别深。拉车的马也比其他车辆更加健壮。押车的商人低着头,但脖颈上的肌肉绷得很紧,握着鞭子的手关节发白。他的紧张显而易见,仿佛在担心着什么。这种不寻常的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 "等等。"我指着那辆车,"先撕这车上的。" 桀挑眉:"有区别吗?"他的语气中带着好奇,似乎对我的行为很感兴趣。在这个宫殿里,我是唯一一个敢对他提出异议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他猜不透的人。或许正是这种不可预测性,让他对我如此着迷。 "颜色不一样。"我说,"我要听这种帛撕裂的声音。"这个借口很牵强,但我知道桀不会在意。他喜欢我的任性,喜欢我的不可理喻,因为这让他觉得有趣。在这个充满算计和阴谋的宫殿里,我的"疯狂"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景。 商人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虽然他立刻恢复了平静,但那一瞬间的慌乱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记得母亲教过我如何观察人,她说,人的身体比嘴巴更诚实。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往往能透露更多真相。 桀似乎觉得这很有趣,他挥挥手,示意士兵按我说的做。他的眼神中带着玩味,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好戏上演。在这个无聊的午后,这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些乐趣。 两个士兵上前,搬下一匹。那帛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捆扎的绳子打了复杂的结。解开油布,里面是普通的青色丝帛,质地看起来与其他车辆上的并无二致。但我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商人的紧张,车辙的深度,都在暗示着这辆车里藏着什么秘密。 "撕。"我说。 士兵看向桀,桀点头。他的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这只是一场游戏。但我知道,这场游戏可能会改变很多事情。在这个权力交织的宫殿里,每一个看似随意的举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嗤——" 声音不对。太闷了,不像是纯粹的丝帛撕裂声,更像是里面夹了什么东西。我想起了去年冬天,我们在雪地里发现的一只冻死的鹿,它的肚子里塞满了石头,让它的尸体看起来比实际更肥美。这个世界总是这样,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丑陋。 "继续。"我说。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内心却在剧烈跳动。我知道,我即将揭开一个秘密,一个可能会改变一切的秘密。 第二匹,第三匹...当撕到第七匹时,声音终于变了。"嗤啷"——不是丝帛撕裂的清脆,而是金属摩擦的沉闷声响。这个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宫殿中却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匹被撕裂的丝帛上,等待着真相的揭晓。 士兵愣住了,看着从帛中掉出的东西:一把短剑,青铜打造,剑柄上刻着商国的图腾,锋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把剑的出现,让整个宫殿的气氛瞬间凝固。空气仿佛变得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 整个倾宫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跪着的宫女们连呼吸都屏住了,连殿外的鸟鸣也突然停止。只有那柄短剑躺在一堆撕裂的丝帛中,沉默地诉说着它的存在。这把剑不仅仅是一件武器,更是一个信号,一个挑战,一个隐藏在谦卑外表下的野心。 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慢慢走到商人面前,捡起那把剑。他的手指抚过剑刃,一滴血珠从指尖渗出,落在白玉地板上,像一朵小小的红花。这滴血,像是某种预兆,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腥和冲突。 "解释。"他只说了两个字。但这简单的两个字中,却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在这个帝国中,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商国的这种行为,无疑是在向他宣战。 商人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王...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我们商国对夏忠心耿耿..."他的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但我知道,这种恐惧不仅仅是因为被发现的秘密,更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惩罚。 桀没听他说话,转向我,眼神复杂:"你怎么知道的?"他的目光中带着审视,仿佛在重新评估我这个来自边远部落的女子。在这个充满阴谋的宫殿里,能够看穿表象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 我低头看着那些散落的"丝帛",轻轻说:"我只是喜欢听撕裂的声音。"这个回答很随意,但却是事实。正是在这一次次的撕裂声中,我学会了倾听这个世界背后的真相。那些被华丽外表掩盖的丑陋,那些被权力粉饰的罪恶,都在撕裂声中无所遁形。 那一刻,我听见的不仅是丝帛的撕裂,还有某种更庞大、更坚固的东西,也开始出现第一道裂缝。那裂缝无声地蔓延,像倾宫石柱上的那些细纹,看似微不足道,却预示着什么的终结。这个帝国,这个王朝,这个由暴力和权力构筑的世界,正在从内部开始崩塌。 芷站在角落里,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她的眼神与我短暂相接,那里面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怜悯。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那些被丝帛掩盖的秘密,那些被撕裂声掩盖的真相,都将一一浮现。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到那个相对平静的过去。 桀举起那把短剑,对着光线仔细端详。剑身反射的光芒在他的脸上跳跃,明明灭灭。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愤怒,有震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或许,对于他这样一个渴望挑战的统治者来说,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商国..."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我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商国的这种行为,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然后他突然转身,对侍卫下令:"把所有的商国使者关进地牢,这些丝帛...全部搬去仓库。"他的命令简洁而有力,不容置疑。在这个帝国中,他的话语就是法律,没有人敢违抗。 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很有力,让我感到一丝疼痛。但我知道,这种疼痛与即将到来的风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你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他说,"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的语气中带着赞赏,但也带着警惕。在这个充满阴谋的宫殿里,一个能够看穿表象的人,既是有用的工具,也是潜在的威胁。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不仅仅是一个被掠夺来的战利品,一个沉迷于裂帛声的王后。我是那个能听见裂缝蔓延声音的人。在这个看似坚固的帝国里,我听到了它内部传来的断裂声,听到了它正在走向灭亡的脚步声。 当夜幕降临,倾宫点起了无数灯火,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桀在殿内大宴群臣,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但我能感觉到,这欢乐的表面下,是暗流涌动的紧张。商国使者的行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我独自站在高台上,看着远方黑暗中隐约的山峦轮廓。那里是我的故乡,施部落的方向。我想起那里的星空,想起那里的草原,想起那些简单而纯粹的日子。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从我被选为贡品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已经与这个帝国紧密相连。 风很大,吹得我的衣袂猎猎作响。我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妹喜,你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这句话一直支撑着我,在这个充满危险的宫殿中生存下来。但现在,我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找到自己的方式,在这个权力的游戏中保持自我。 活下去。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在这即将崩塌的王朝中。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恐惧,但也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既害怕坠落,又渴望飞翔。 我转身回到殿内,对守候在旁的芷说:"明天,我想听更多的裂帛声。"这个要求很任性,但我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这种任性反而是一种保护。当一个女人表现得不可理喻时,往往没有人会怀疑她背后有什么深意。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还是恭敬地低下头:"是,王后。"她永远是这样,顺从,忠诚,但我知道,她内心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恐惧和疑惑。在这个充满危险的宫殿里,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求生。 我知道,从明天开始,一切都将不同。那些裂缝已经出现,而我会继续倾听它们蔓延的声音,直到最后的崩塌来临。这个世界正在改变,而我,将在这场变革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夜深了,我躺在锦缎铺就的床榻上,却无法入眠。窗外,一轮残月挂在空中,像被撕裂的半个银盘。我想起白天那把短剑,想起商人惊恐的眼神,想起桀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反复出现,像是在提醒我,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这个世界就像那些丝帛,表面华丽,内里却藏着锋利的刀刃。而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够听见它们撕裂的声音。这种能力让我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宫殿中得以自保,但也让我看到了太多不想看到的真相。 这声音让我恐惧,也让我着迷。每一次撕裂声,都像是在提醒我,没有什么永恒不变,再坚固的东西也终将崩塌。这种认知让我感到不安,但也让我感到解脱。 因为在这撕裂声中,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就像被困在茧中的蛹,终于听到了破茧而出的声响。即使那声音,意味着毁灭。但毁灭之后,又何尝不是新生? 我闭上眼睛,让思绪飘向远方。在那里,或许有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不需要用撕裂来证明存在的世界。但在那之前,我还要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中继续生存,继续倾听那些裂缝蔓延的声音,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 第2章 倾宫 倾宫真的在倾斜。 不是那种一目了然、触目惊心的歪斜,若真是那样,反倒好了,至少会引来惊呼、恐慌,乃至补救的企图。不,它的倾斜是阴险的,缓慢的,如同一位高明刺客使用的慢性毒药,初时无知无觉,待到察觉,已然病入膏肓。它是一种潜藏在华美表象下的衰亡,唯有在最寂静的时刻,用最敏感的神经去触摸,方能窥见其一鳞半爪。 譬如,当你将一盏清水无意间泼洒在光滑如镜的琉璃地板上时,那水渍并不会规规矩矩地聚成一滩,等待侍女的擦拭。它们会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羞怯而又固执地,朝着东南方向,匍匐着,蜿蜒着,流成一道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溪痕。再譬如,那些浑圆饱满的玉髓、珍珠,若是不小心从案几上滚落,它们最初的跳跃或许是杂乱的,但最终的归宿,总是毫无例外地滚向那个固定的角落,仿佛那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悄然牵引。 侍女们自然是矢口否认的。当我某次指着地上水渍的流向,向身边最亲近的侍女琬提及此事时,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张年轻姣好的面容上便堆满了恰到好处的、训练有素的惶恐与困惑。“王后定是连日操劳,眼花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试图拂去我心头那点不安的尘埃,“倾宫乃王上集天下巧匠,耗费无数心血所建,坚固无比,怎会倾斜?您看那梁柱,那飞檐,何等周正,何等巍峨!” 其他侍女也纷纷附和,眼神里是如出一辙的、小心翼翼的回避。她们或许真的未曾察觉,或许察觉了却不敢言说,又或许,在这座宫殿里生存久了,早已学会了用麻木来应对一切非常之事。她们更关心的是我的裙裾是否曳地,发髻是否歪斜,香炉里的香料是否足够名贵芬芳。至于这座宫殿是正是斜,是稳是摇,与她们何干?那都是王和工匠们该操心的事。 可我能感觉到。不仅仅是通过那些水流和滚珠。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当月华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清冷的光斑,我独自躺在巨大的、铺着九层软褥的凤榻上,便能清晰地感知到——整座宫殿,这头由无数巨石、巨木、金玉、琉璃堆砌而成的、华丽而笨拙的巨兽,正侧卧在王城之巅,以一种几乎无法测量的、却又不可逆转的节奏,缓慢地、执拗地朝着东南方向下沉。那感觉并非震动,而是一种……沉降。如同置身于一艘正在缓慢漏水的巨船,船舱内依旧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但船体却正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一种巨大的、无形的重量压迫着我的胸口,让我在某些时刻几乎喘不过气来。 夏王桀,我的王,我的丈夫,为我建造这座倾宫时,曾将我带到这片还是废墟的高地上,指着满天星辰,声音里充满了造物主般的豪情与不容置疑:“妺喜,你看,这将是天下最高、最华的宫殿!我要把你举起来,举到离天最近的地方,让日月为你加冕,让云霞做你的侍婢!” 那时的风很大,吹得他玄色的王袍猎猎作响,也吹乱了我额前的碎发。他炽热的手掌紧紧箍着我的腰肢,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仿佛我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件他刚刚征服的、亟待展示的战利品。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耳畔,带着酒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天神会嫉妒你的。”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睥睨天下的笑,“但我不在乎。” 他当然不在乎。他在乎的,从来就不是天神是否嫉妒,也不是我是否真的喜欢这“离天最近”的眩晕。他在乎的,是别的东西。是证明他自己能够做到前人做不到的事,是向四方诸侯、向天下苍生、甚至向渺渺苍穹宣告:看,我夏王桀,能令山峦俯首,能让江河逆流,能建造这违反所有建筑常理、仿佛摇摇欲坠却又屹立不倒的倾宫!而我,一个有施氏献上的女子,不过是这宣告中最华丽、最生动的一枚注脚,一件会呼吸、能行走的、最珍贵的贡品。 我对此心知肚明。在我来到这夏都之前,我的部落,有施氏,已经在夏军铁蹄的威慑下,献出了连续三年的丰厚贡品,以及五百名部落里最精壮的少年郎。他们此刻或许正在遥远的边关戍守,或许早已化为了王城地基下的累累白骨。而我,部落首领的女儿,被精心装扮,学习夏宫的礼仪,然后像一件稀世的瓷器般,被献给了这位至高无上的王,以换取部落短暂的喘息之机。在我之后,还会有其他部落,在刀剑的寒光与许诺的诱惑下,献出他们的珍宝、他们的粮食、他们的子女。我只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件罢了。特殊到,王愿意为我建造一座倾斜的宫殿,来彰显他的无上权力与无边恩宠。 “王后,工匠带来了。”侍卫低沉而恭敬的声音在宫室外响起,打断了我漫无边际的思绪。 我收回望向露台之外的目光,转过身。来的是一位老人,头发已然全白,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冬的初雪。他身上的麻衣洗得发白,沾着些许石屑与木灰。他深深地匍匐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板,不敢抬头看我。那双从宽大袖口中露出的手,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粗粝,扭曲,像是一张记录了无数艰辛与危险的地图,无声地诉说着他一生的劳碌。 我没有让他起身,只是缓步走到内殿那根最粗壮的、漆着暗红色图腾的立柱前。在那繁复华丽的金色纹样掩盖下,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缝,正不祥地向上延伸,仿佛大地上干涸的河床。我伸出指尖,轻轻拂过那道裂缝,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这柱子,”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回响,“它在变宽。” 老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伏得更低了,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压抑的惶恐:“回……回王后,那是……那是正常的沉降。倾宫……倾宫实在是太高了,地基虽深,但……但……” “我不是问你原因。”我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这些关于地基、关于承重、关于建筑之理的解释,我已经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太多遍了。“我问你,它会倒吗?” “不会!绝对不会倒的!”老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仿佛我的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诅咒,“王命……王命我们打了十丈深的地基!用了最坚实的青石,浇灌了铜汁!它只会沉降,绝不会……绝不会倒塌的!”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回荡。 我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忠诚、恐惧和一丝职业尊严的复杂情绪。然后,我移开目光,重新落在那道裂缝上,轻声问道,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但它在倾斜,对吗?”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解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了喉咙里。他重新低下头,将额头死死地抵住地面,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震耳欲聋。它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我挥了挥手,仿佛驱散一股令人不快的空气。“退下吧。” 老人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行着退出了宫室,那卑微的姿态,与这座宫殿的奢华格格不入。 殿内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我独自一人,缓缓步出内殿,走向那巨大的汉白玉露台。风立刻变得猛烈起来,吹拂着我宽大的衣袖和裙摆,猎猎作响。从这里俯瞰下去,整个夏朝王城尽收眼底。密密麻麻的屋舍如同蚁穴般簇拥在一起,纵横交错的街道像是刻在大地上的掌纹。那些穿梭其间的人群,渺小得如同蝼蚁,为了生计奔波劳碌,他们的悲喜,他们的存亡,在这高处看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视线越过王城低矮的轮廓,可以望见远处另一处高地上,一座新的、更为宏大的建筑的骨架正拔地而起。那是瑶台,据说桀要在那里建造一个完全由玉石砌成的宴会厅,用来举行最盛大的庆典,招待最尊贵的宾客。此刻,瑶台的脚手架如同巨兽的肋骨,直刺灰蒙蒙的天空,无数劳工像蚂蚁一样附着其上,敲打声、号子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似乎也能隐隐传来,汇成一股沉闷的、预示着更多靡费与劳役的背景噪音。 “你在看什么?”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永远不变的那种掌控一切的意味。 是桀。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倾宫,没有让侍卫通报,就这么径直走到了我的身后。 我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脚下那片属于他的疆域,声音平静无波:“看你的王国。” 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混合着一种名贵龙涎香的沉稳气息。他伸出粗壮的手臂,随意地搭在露台的栏杆上。那栏杆是由整块巨大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温润剔透,在他的重量下,我似乎能感觉到它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也是你的。”他说,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太阳东升西落般的真理。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有些谎言,说的人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而听的人,若是不想自寻烦恼,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在这座倾斜的宫殿里,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本就模糊不清。 我望着远方瑶台的烟尘,心中念头微转。商国,那个位于东方,日益强大,且隐隐流露出不臣之心的方国……是时候试探一下了。 “商国那边……”我故意只说了半句,尾音消散在风里,留下足够的空间让他去填充。 果然,他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方才那点慵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冷硬。他的手指在白玉栏杆上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已经处理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杀伐之气,“商人狡诈,表面臣服,年年纳贡,暗地里却一直在支持商汤那个叛徒,给他钱粮,给他兵器,真是狼子野心!” “那把剑……”我继续引导着。不久前,有商人进献了一柄据说是上古流传的宝剑,名为“龙雀”,锋利无比,吹毛断发。桀极为喜爱,终日佩在身边。 “是警告。”他猛地转向我,眼睛里有种我异常熟悉的光芒在跳跃——那是猎手终于发现了值得一搏的猎物时的兴奋与嗜血,“也是一次机会。他们既然敢暗中资助叛徒,就别怪我师出有名!正好借此机会,发兵征讨商国,让四方那些心怀鬼胎的诸侯们都看清楚,背叛我夏王桀,会是什么下场!” “又要打仗?”我轻声问,目光依旧落在远方。 “怎么?”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掌控欲得到满足的得意,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指尖带着玉石般的凉意,“怕我回不来?” 我微微偏开头,避开了他的触碰。我不是怕他回不来,我是怕他回来。每一次征战“凯旋”,他都会带回新的战利品:堆积如山的珍宝,成群结队的奴隶,还有被他看中的、来自不同部落的美丽女子。以及,更多、更奇诡的、用来取悦我(或者说,是用来满足他自己那无穷无尽的炫耀欲)的奇观。酒池、肉林……如今又要加上这座瑶台。每一次“胜利”,都像在他那已然熊熊燃烧的权欲之火上,再添上一大桶油脂,也让这座名为夏的巨厦,那看不见的根基,再腐朽一分。 这让我想起昨晚那个清晰得令人不安的梦。梦中,我变成了一只织网的蜘蛛,不知疲倦地吐着丝,将网织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华丽,网上缀满了露珠,在月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可当我终于停下来,想欣赏自己的杰作时,却惊恐地发现,网的中央,那个本该是安全所在的位置,却被我自己层层叠叠的丝线紧紧缠绕、包裹,动弹不得。我织就了一张举世无双的网,最终却把自己牢牢地困在了网中央。 一阵强风吹来,带着高空特有的寒意,我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栏杆。那细微的、但却持续不断的倾斜感再次清晰地传来。 “倾宫……”我望着脚下那片看似稳固的大地,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它真的在倾斜,王没感觉到吗?” 桀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露台上回荡,惊起了远处歇息的几只飞鸟。他用力拍了拍身下坚实的白玉栏杆,仿佛在拍打一匹忠心的坐骑:“哈哈哈!就是要它倾斜!正着的宫殿,四平八稳的,哪个诸侯王不会建?哪个体面的富家翁建不起?唯有这倾斜的宫殿,看似危如累卵,实则稳如泰山,才能彰显我夏王桀的与众不同,我的无上权威!只有我,只有我!能建成!” 他笑得张扬,意气风发,仿佛这世间的常理、规则,乃至重力,都该在他的意志面前俯首称臣。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拥有天下、却仿佛活在另一个真实里的男人,心中一片冰凉。他永远也不会懂,有些东西,倾斜一点点,或许是特立独行,是惊世骇俗;但倾斜到一定程度,越过了某个看不见的临界点,就再也……正不回来了。就像民心,就像天命,就像这看似稳固,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王朝根基。 当晚,为了款待刚从西边征战归来的几位将领,桀在倾宫旁最大的配殿里设下了盛大的夜宴。殿内灯火通明,兽首铜灯里燃烧着珍贵的鲛人油,散发出明亮而稳定的光芒,将殿内照耀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肉香,以及贵族们身上散发出的、各种名贵香料混合的气息。 乐师们演奏着激昂又带着几分靡靡之音的乐曲,身姿曼妙的舞女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在铺着华丽地毯的中央旋转、跳跃,雪白的足踝上系着的金铃发出清脆而又诱惑的声响。 桀高踞在主位之上,我坐在他的身侧。他显然心情极佳,不断地接受着将领们的敬酒,大口地喝着金杯中美酒,撕扯着烤得滋滋冒油的兽肉。酒酣耳热之际,他黝黑的面庞上泛着红光,眼神愈发狂放不羁。 “拿酒来!把新酿的那批‘琼浆’全都搬上来!”他猛地将金杯顿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大声命令道。 很快,数十名强壮的士兵费力地抬着十口巨大的、需要两人合抱的陶坛,步履沉重地走进殿来。坛口泥封拍开,更加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以为王是要将这些美酒赏赐给在座的功臣,纷纷露出期待的神色。然而,桀接下来的命令,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倒!给本王倒进殿外那水池里去!”他大手一挥,指向殿外那片用来养植睡莲和锦鲤的汉白石砌水池。 一时间,殿内寂静了片刻,只有乐曲声还在不知趣地响着。将领们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水池虽不甚大,但要将这十坛显然是极品的美酒倒入其中…… “没听到王的命令吗?!”侍立在旁的内侍尖声喝道。 士兵们不敢再犹豫,抬起沉重的酒坛,走到殿外水池边,将坛口倾斜。浑浊而香气扑鼻的酒液,如同瀑布般哗哗地倾泻入池中。清澈的池水瞬间被染成了琥珀色,水面急剧上涨,漫过了池边的雕花石栏。那些平日里悠然自得的、色彩斑斓的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的液体刺激,惊恐地四处窜游,但很快便像是喝醉了一般,动作变得迟缓、僵硬,接着,一条接一条地翻起了白肚皮,漂浮在浑浊的酒液之上。那些精心培育的、正值花期的睡莲,娇嫩的花瓣和碧绿的叶片,也被这烈酒无情地淹没、腐蚀,迅速地枯萎、发黑,如同美人骤然香消玉殒。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原本清雅别致的水景,就变成了一池散发着怪异甜腻气味的、漂浮着死鱼和残花的酒沼。 “哈哈哈!好!”桀看着眼前的“杰作”,满意地大笑起来,他站起身,高举着重新斟满的金杯,对着殿内那些尚且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将领们喊道:“这才配叫‘酒池’!来!诸位爱卿,陪我喝!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今日,不论尊卑,只求尽兴!” 在他的鼓动和示范下,那些刚刚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将领们,骨子里被压抑的野性和放纵被彻底点燃了。他们欢呼着,嚎叫着,如同发现了水源的野兽,纷纷离席扑到池边。有人直接趴在地上,将头埋进池中,贪婪地啜饮着混合了死鱼和腐烂莲花气息的酒水;有人用头盔作为酒具,舀起满满一盔,仰头痛饮,浑浊的酒液顺着他们的胡须、脖颈流淌,浸湿了华贵的战袍;有人很快便醉倒在地,不省人事;有人则开始剧烈地呕吐,将方才吃下的珍馐美味全都吐在了池边,秽物的酸臭与酒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更有甚者,在酒精的催化下,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露出精壮的胸膛,发出毫无意义的吼叫,或者相互搂抱着,跌跌撞撞,丑态百出。 整个场面,从一场庄严的宫廷夜宴,迅速堕落成了原始而疯狂的群魔乱舞。 桀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和兴奋。他似乎非常享受这种将秩序践踏在脚下,将文明还原为野蛮的快感,这让他感觉到自己超越了凡俗的礼法,成为了某种原始力量的化身。 在一片混乱、喧嚣与恶臭之中,我悄然起身。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离开,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酒池,以及他们自身那放纵的**之中。桀正搂着一名醉醺醺的将领,大声地说着什么,眼神狂热。 我独自一人,沿着寂静的回廊,一步步走回倾宫的核心殿宇。远离了宴会的喧嚣,这里显得格外空寂和冰冷。宫灯的光芒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仿佛有无形的鬼魅在暗中窥视。 我径直走到内殿那根有着裂缝的立柱前。白日里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缝,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凝固在暗红色的柱身上。 我蹲下身,裙裾铺散在冰凉的地板上。静静地凝视了那道裂缝片刻,然后,缓缓抬起手,从梳得一丝不苟、缀满珠翠的云髻间,拔下了一根用来固定的、分量颇重的纯金发簪。簪身雕刻着繁复的凤鸟纹样,簪头镶嵌着一颗殷红的珊瑚珠,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我握着簪尾,将那尖锐的、闪着寒光的簪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裂缝之中。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金簪的尖端轻易地滑了进去,然后是簪身……它无声无息地没入那道看似细微的裂隙,仿佛插入了一块松软的泥土,或者……一个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我继续向内推送,直到整根金簪,除了我手握的末端,几乎全部消失在了柱子的内部。 原来,这裂缝……已经如此之深了。 我松开手,任由那价值不菲的金簪留在了裂缝深处,就像一个祭品,或者一个标记。然后,我缓缓站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上,沾染了一些从裂缝深处带出的、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像是朽木,又像是……被腐蚀了的石芯。 殿外,隐约还能传来宴饮的喧嚣和桀那肆无忌惮的笑声。而殿内,只有我和这道吞噬了金簪的裂缝,在无声地对峙着。 倾斜,在看不见的地方,正以它的方式,坚定地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