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途中捡了个被贬的倒霉蛋》 第1章 第一章 风停云驻,骤雨初歇。 “啪!” 惊堂木一拍,围观百姓噤声,只见得瓦下滴水四溅。 “大胆陆钦,谋害良民于河神庙,可知罪?” 雄浑、充满穿透力的声音回荡于三河不大的四方衙门里。 顾却月仰头对上日光,再低头时堂上“明镜高悬”四个镀着金边的大字讽刺至极。 她眉头紧蹙,暗含薄怒,上前一步争辩道:“好一个明镜高悬!本案尚有疑点,大人怎可就此草率定罪?” “疑点?”高希和冷笑出声,看了看怒不可遏的顾却月,又看了看她身旁负手而立,无声矗立的陆钦,唇角牵扯个奇怪的弧度,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仿佛带了一张不大贴合的人皮面具。 “你说本官草率?” “本官问你,验尸所得死者致命伤是否与陆钦所佩环首刀刀痕一致?死者指尖血肉是否与陆钦脖颈抓痕一致?人证张石是否当堂指认陆钦为本案案犯?” 高希和接连发问,所问证据皆非伪造,顾却月眉头紧皱,怒目圆视,声音因愤怒而变得有些颤抖。 “既如此,下官也要作证,真凶另有其人!” “下官说过,陆大人进河神庙只为避雨,难道意外闯入现场也是有罪?” 回想起昨夜,顾却月仍是一阵惊悸。 大雨滂沱,雨幕如织,无处躲雨时幸好发现半山腰有座河神庙。 小庙年久失修,好在尚能遮风避雨。 山风呼啸,裹挟着顾却月铺在廊下阴干的手书飞出墙外,手书是顾却月的心血,她只得又披上蓑衣隐入雨幕中。 待到找回散乱的手书再回河神庙时,庙中已经混乱不堪。 清一色穿皂的衙役,坍塌的屋顶,瓦片,黄泥,雨水,以及黄泥汤里横着的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死人! 她吓得手抖,斗笠滚落在地,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正堂。 衙役拿下的那个人的脸,正是如今与她站在一处的,同往江州赴任的陆钦。 顾却月收拢思绪,继续发问。 “我朝凡有疑案,所依有三,曰人证,曰物证,曰推演。即便高大人凑齐物证与人证,却无法解释陆大人的作案动机。” 女子音调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言语中虽见激愤却不失条理。 循着声音源头,陆钦看见的是一张极为秀气的脸,明眸皓齿,眸似清潭,像他初到江南时所见的远山,是一种清丽婉约的美。 她的声音不大,条理却异常清晰。 “陆大人此番离京虽是左迁,但官身尚在,何苦杀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 高希和闻言怒喝:“小小主事,休的胡搅蛮缠!《大燕刑律》载的明白:‘故杀者,斩!’河神庙蓄意行凶,不敬神明,罪加一等。依律——斩立决!” “来人呐!将陆钦拿下,押入死牢!明日午时三刻,明正典型!” 高希和一声令下,堂上两个衙役迅速围到陆钦身后。 顾却月厉声质问,“高大人既要指控谋杀,不查死者来历,不究行凶动机,仅凭含糊证词便定罪,岂非草菅人命!” 两个衙役得令扑出,厚底官靴踩在石砖上发出“咚咚”闷响,她转身去看,却见男子身影挺拔,身陷囹圄却不减风貌,神色自若立于公堂之上。 他玄衣墨发,鼻梁挺直,斜长的眼微挑,目色陈凝,眉宇间透露一股难以言喻的英气。 两个衙役奈何不了他,无论他们怎么使力,陆钦仍岿然不动,不曾位移。 两臂一甩,几乎没用什么力气陆钦便挣脱了两个衙役的束缚,对峙间,面上仍是一副气定神闲。 “高希和,你想定我的死罪,怕是不够格。” “啪”,又是一声惊堂木,震得笔搁上的紫毫笔滚落在地,笔尖的墨色像雨点一样炸开。 “大胆!”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你的官再大,能大的过天理王法?” 陆钦并无多言语,就这么站着,眸色如刀,仅仅凝视,竟让周遭人莫名窒息。 燕律有言,凡三品以上者,定罪需奏请圣裁,地方州县无权过问,需由大理寺派人接手。 众目睽睽之下,陆钦转身便走。 正欲跨出公堂,却听高希和怒吼。 “站住!陆大人糊涂了,这是是三河不是燕京,您如今是从五品的江州司马,不是燕京那个威风凛凛的镇北将军!” 他笑的眉眼尽弯,满脸阴鸷,负手而行:“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下官如何治不了你的罪?” 低沉暗哑的声音越来越近,顾却月转头看向陆钦,未从他脸上瞧出慌乱,却清晰的听见了自己心中的不安。 即便推演不合乎常理又如何,凶杀一类案件本就有诸多常理之外。人证、物证皆在的情况下是真的可以定罪,哪怕在燕京行的也是这般章程。 她直勾勾的盯着不断靠近的高希和及一众带刀衙役,心里快速翻腾着脱身之计,竟忽略了身旁的陆钦。 陆钦快步上前横在顾却月身前,高出的半个肩头恰好没过顾却月的视线,把她稳妥挡在身后。 高希和带着衙役近前,陆钦甚至没拿正眼瞧他,平静目视前方,待到二人只一步之遥之际,突然反转握着环首刀的右手,用手背轻敲高希和胸脯,语调里带着些许不屑道:“君王侧畔,天子近臣,高大人没做过京官,不知京中门道;远离京城,不知京中情形。” 说罢从衣袖一掏出个布帛制成的荷囊,荷囊通体包裹黑玮,以金为饰,做工精良,尊贵异常。 高希和一瞧,口中念念有词,“这……这是金鱼袋?” “金鱼袋?” 顾却月定睛,待到金纽被小心解开,袋内并卧的金鱼符形态饱满,鳞片细密,在日光下愈加夺目。 陆钦没说话,把金鱼袋小心收起来,放置妥当。 一时之间,除却陆钦,旁人都浸在突然出现的鱼符中,唯有顾却月率先反应过来。 “陆大人手握鱼符,位同三品,如此,陆大人无中生有的罪过高大人便无权过问。” 高希和的人仍未撤下,挡在门口严阵以待。 陆钦目光冷冽,眼神犀利如鹰隼,扫过堂下众人,最终停留在高希和身上。 高希和不紧不慢悠悠踱步,“陆大人,即便下官人微言轻,定不了您的罪,可现下您并未摆脱嫌疑,就这么出了县衙,下官怕是对不住项上乌纱,对不住三河百姓!” 百姓中一个葛布短衣打扮的男子突然振臂高呼,“高大人说的没错!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话音落地,更多百姓加入呐喊,一片嘈杂中,墙上一个衙役悄悄搭箭上弦。 “嗖——” 几乎是三棱箭离弦的一瞬,陆钦侧首,左手扯住顾却月臂弯向后甩去,右手环首刀自下而上斜挑,利刃破空,箭身横裂。 箭,是斜着来的,射箭之人显然不想一击毙命。 顾却月没料到会有这一遭,脚下踉跄两步失了平衡,为稳住身形只得反握住锢住她腰间的陆钦的手。 断箭清脆落地,陆钦本能收紧左臂,隔着素纱上衫的掌心传来绵软的触感,他猛然意识到与他并肩的并非昔日同袍,瞬间撤下力道。 顾却月也发觉什么,悄悄松了反握住的手,小步挪到陆钦身后。 咫尺间,她能看清陆钦衣料上繁复的纹样,亦能闻到雪松香掩盖下若有若无的血腥。 他有伤?为什么会受伤?什么人要杀他? 玄色外袍因方才的剧烈活动不断被殷红浸湿,而陆钦却像察觉不到一般,握着刀的手不见丝毫抖动。 抽身、撤步、转身,班头伸手摸向腰间时为时已晚,腰间所系铁尺“嗖”的飞出去,正好刺穿墙上放箭之人再搭箭的手掌。 那人应声而落,呻吟不绝。 陆钦收了刀,神色莫辨,原本棱角分明的清俊面庞此刻变得更加锋利。 “高大人,查案便是查案,何必弄这些见不得人的。” …… 临近傍晚,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一把油纸伞在雨中渐行渐近,直到三河狱的牌匾清晰映入眼帘。 女子收了伞,从袖中掏出几粒碎银,正欲塞到狱卒手中,却被挡了回来。 难得有油水捞,但又捞不得,搞不好还要得罪京城来的人,狱卒心里忐忑,哈腰陪笑道:“大人,高大人下了死令,里面关的大人是要犯,不准任何人探视。小的也就混口饭吃,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雨势渐大,伞檐雨珠连滴成线,目之所及皆隐在白茫茫雨幕中。 顾却月没有要走意思,狱卒不敢任她在监舍前,便道:“大人,这雨下的太急,不若到吏署避一避。” 狱吏署,一间不大的方方正正的瓦房,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条案,一把出头官帽椅,另有一方圆桌,几个八足圆凳置在窗下。 顾却月逐一打量署内陈设,最终在圆桌前坐下。 狱卒极有眼力,顾却月一坐下便端一盏茶来,放在她身前小心说一句,“大人慢用。” 顾却月嗯一声,看似心不在焉,实则紧盯着狱卒走过的每一步。 一步、两步,顾却月心里盘算着,如此近的距离,至少有八成把握。 二人错身之际,她突然伸手撤下狱卒腰刀。 狱卒没料到柔柔弱弱的女子会使刀,更没料到她会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连声调都颤抖了几分。 “大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狱卒上前,她手中腰刀更近几分,雪白的脖颈被抵出几道血痕。 “别过来!”顾却月攥紧腰刀,一步一步退向监舍,口中仍是不停。 “我手里拿的是三河官制腰刀,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三河,朝中必然派人彻查,届时验尸实录上便会写一句死者致命伤与县制腰刀一致,届时三河官员必受牵连。” 当值的七八个狱卒听到动静一下都涌到小小的吏署,每个人皆身形魁梧,腰配官刀,更有自诩武功高强者,跃跃欲试要冲上来夺了顾却月手中的刀。 顾却月以寡敌众,但丝毫不见逊色,语调沉静,不见慌乱。 “本官品阶虽低,却是吏部正式登记造册官员,亦是本科开考以来首位女进士,得陛下召见,赐金凿落。若是出了意外,绝非是死一个九品芝麻官那么简单。” “此事,你们做不得主。” 她一步步向前,狱卒不敢轻举妄动,竟有意无意的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出了吏署直向北走,便是监舍。 监舍低矮逼仄,日光透进天窗铁栅在墙上刻下一块巴掌大的昏暗光亮,空气中满是雨季潮气混着血腥的霉味儿。 越往里越阴暗,即便白昼,最里一间也没多少光亮。 陆钦所在监舍幽深但并不安静,他能听见两个轻功了得的人附在外墙若游丝般的呼吸声。 猎物与猎手,从来都不割裂。 作为猎物,陆钦已然走进陷阱最深处。 而作为耐心的猎手,他不得不暂时趋离猎物。看似随手丢出的脚边碎石,骤然引得舍外猎犬狂吠。 顾却月一路摸索,犬吠让她警觉顿生,停了脚步,静静分辨可能发生的危险。 “谁?” 黑暗中一只大掌锢住她的腕子,刹那间攥着腰刀的胳膊反手刺出,却被那人一把夺下。 “陆大人!” 灰尘乱舞的甬道,顾却月看清了陆钦,他身上没有被迫入狱的愤怒、萎靡、亦或是在牢里看到她的出乎意料。那是一种极深的沉静,像寒江上的垂钓者在等咬钩的鱼儿。 须臾间锁头已被腰刀别开,顾却月快走几步跨过栅门,陆钦则就势关门,倚靠其上。 几乎是在顾却月闪身进来的一瞬间,在裙摆带动的微弱空气流动中,陆钦敏锐嗅到一丝不同于牢房陈年干涸、**沉闷的血腥,那是一种湿润、带着体温的微咸气息。 迅捷举起手中烛台,借着豆大的烛火,陆钦清晰看见她脖颈上深深浅浅的几道斑驳,如同数条细密的、用朱砂笔划过的痕迹,皮肉微微翻卷,渗出细小而鲜红的血珠。 顾却月已经进来,紧绷的神情稍有舒展,只见她朱唇轻启,看了人一眼,十分正经道:“为见陆大人一面,下官可是把把身家性命都压上了,大人除付向导的银子外,还需多付两倍,以慰下官伤劳。” 陆钦抬头,微风拂动女子衣袂,云水蓝上杉轻纱漫舞,让他不由得想起北境初春融化的雪水,澄澈、微冷。 “解厄之恩,自当如此。” 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木栅上,撤回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示意顾却月去取,“剩下的江州补给你。” “不知陆某可否再请主事帮个忙?” 两颗元宝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捏在手心看过成色,顾却月尽数收下。 她几乎想都没想,开口便问,“陆大人,世间万物都应有它的价格,不知您想让在下帮多少银子的忙?” 陆钦反握住栅门的手不经意敲击,响声在空荡的监舍里显得异常清脆,他思考片刻,不见丝毫对自身处境的担忧。 “我会给顾主事一笔足够过活下半生的银子。” 顾却月似乎对陆钦的回答很满意,先行递上消息以示诚意。 “既如此,我不妨提醒陆大人一句,做局之人怕是一定要把您结果在三河,哪怕大理寺接手再查,本案大概也不会再有新进展。” “此话怎讲?” “河神庙失火,现下已成一片灰烬。” 第2章 第二章 案发雨夜,现场痕迹本就难寻,大火之下,再难有发现。 顾却月不说话,只一味盯着陆钦的眼睛。 他的眸子就像夜里的江水,暗潮汹涌却不见任何波澜。 “大人求助于我,便不该对我有所隐瞒,我要问的问题大人可否据实回答?” “自然”,陆钦应道,他旧伤撕裂,微微耸了下肩,倚靠监门的重心换到未受伤的另一边。 “怎么了?” 顾却月看似不经意一问,却从袖中掏出个白瓷瓶塞进陆钦手中,淡淡道:“伤药。” “多谢”,陆钦右手接过瓷瓶,拈着瓷瓶费力够向左肩。 “不必谢,算二两银子即可。” 陆钦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继续努力把瓶口对准伤处。 玄色外袍脱下的一个角露出陆钦左背一道深长的伤口,两端早已结痂,中间一段因今晨用力崩开,鲜血从口子里渗出来又干掉,至使中衣与绷带粘在伤口处,揭衣带皮,一牵拉便会涌出更多血来。 顾却月静静看陆钦伤口淋漓,伤口约莫一尺,自左向右延伸。一瞬间带着撕扯感的疼痛仿佛转移到她身上,酥酥麻麻莫名爬上脖颈。 她伸手一摸,带着些许温热的血珠蹭到袖子上,方才惊觉脖颈上亦有伤。 破败漏雨的监舍里,同是带伤的两个人,似乎构成了某种十分奇妙的联结——陆钦每扯一下沾着皮肉的绷带,顾却月的脖颈都要跟着疼一下。 哪怕转过身去刻意躲避也无济于事。 她实在忍不下去,便道:“再加二两银子,我给陆大人换。” “不必”,陆钦近乎粗暴的扯下绷带,手下动作并不因满目鲜红有丝毫停顿。 上药的动作丝滑连贯,白色粉末撒上的一瞬间顾却月的脖子像被人泼了盐水,火辣辣的疼。 她捧着脖子转身,却不见陆钦身形有丝毫颤抖。 “你这伤……怎么弄得?” 虽是这么问,但她并没有期待陆钦能回答什么。 陆钦将小瓷瓶轻放在桌上,合上中衣,理着外袍,道:“被人追杀。” 他语气平淡到太过稀松平常,让人完全想象不到当时的生死较量。 “陆大人既是被贬,陛下却又赐服,想来此行并不是左迁江州这么简单。” 他理好衣襟转过身来,须臾间脸上的少年气消失殆尽,换上一副晦暗。 “陛下密令,不便告知,顾主事可换个问题,我必不作隐瞒。” “好。” 油灯豆大的光亮被一阵风吹灭,牢中仅剩铁窗巴掌大的光亮。 目之所及一片昏暗,顾却月看不清周遭,却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陆钦的气息——一种混着药香与血腥的雨后林间松香。 药香越来越近,直到盖过松香,钻进顾却月鼻尖。 一只瓷瓶被递过来,托着瓷瓶的人轻声道:“你的伤……” 顾却月应了一声,接过小瓷瓶往脖子上倒一通,药末洒在皮肉上,顿觉冰凉。 “陆大人,我想你现在应当有什么线索要告知在下。” 不等陆钦回应,她接着补充道:“高希和之所以能将大人定罪,凭的就是御赐之物民间难寻,难以复制,可大人宝刀从不离身,贼人断无可仿造。” 顾却月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御赐环首刀并非独一无二?” 陆钦藏在身后扶着监门的手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 常乐山持剑出访之际他尚在北境,不知其中细节。案发之后他急令下属赶往燕京军器监查证,方才才得了消息。 “是谁?”顾却月追问。 “常乐山,当年河朔世家固守不降,陛下曾派常乐山持剑出访。” 油灯再次点燃,顾却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陆钦身形,轮廓健硕中有雅致,威猛间有灵活。 她见过许多困窘之人,含腰驼背者众,未有如陆钦这般从容。 “陆大人说的是都水监前任督水使,死于就任途中的常乐山?文官持剑出访,与大人环首刀有何异同?” “没错”,陆钦想了一下,“仪仗用剑,大多不会开刃。” 顾却月还想再问,身后甬道传来高希和似笑非笑的嗓音。 “顾主事好手段,竟用自裁威胁本县属下,我倒是瞧瞧裁了没有,可别是官刀钝了,抹不了脖子吧?” 顾却月黛眉轻颦,抬手摸摸脖颈,加快语速道:“大人说的我会去查。” …… 雨下了一夜,疾风裹挟着雨丝扑开客栈合窗,吹乱顾却月桌上根据时间画出的手稿。 女子揉了揉一夜未眠泛着酸涩的眼睛,起身关窗。 天刚蒙蒙亮,临街客栈行人稀疏,凉风吹在脸上,吹散一夜繁杂的思绪,顾却月掕起门后油纸伞隐入雨中。 再进河神庙,依旧是个雨天,只不过如今没法再入内避雨。 一场大火把本就破败的河神庙变为一堆灰烬,即便雨水冲刷一夜,还是能闻到若有若无的焦糊。 漆门、房梁、桌案,一切木制结构都在火中消失殆尽,只有坍塌了一个角的光秃秃的四面墙还顽强立在原地。 顾却月环顾四周,最终撑伞走近东北角,也就是案发时墙角坍塌,尸体滑落之所在。 她五指收拢裙裾,沾着泥点的素履小心攀上满是碎石瓦砾的斜坡。 斜坡湿滑无比,一个不小心顾却月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猛然倾倒,滚落前下意识攥紧什么东西,待到她爬起来整理衣襟,才发现手中攥着的是一块碎掉的青砖。 青砖因在大火中烧过,直接接触火焰的三面已经变得黝黑,只有靠近碎石堆的一面长着青苔,握在手中有些黏腻。 顾却月把砖头丢进瓦砾堆里,掏出帕子擦掉手心污渍。 墨绿的青苔抹到帕子上立马变得清浅,一丝一丝粘在手帕上。 擦着擦着顾却月突然停下来,盯着帕子上的青苔出神,喃喃自语道:“这青苔……怎么会是河苔?”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丢了帕子冲进砖头堆里翻找。 片刻,她左右手各握一块青砖,又跑到庙后河里寻觅一番,最后捡了河里一块生了青苔的鹅卵石同两块碎砖仔细对比。 没错! 确如顾却月所想,砖上河苔与河中青苔一致。 …… 密雨斜织,落在心头满是愁丝,顾却月如是,陆钦亦如是。 他立在巴掌大的光亮里,静听窗外窸窣,心里默默想着,常乐山最后的光景,大抵也是在雨中。 常乐山,陆钦多年挚友,去年冬突发恶疾死在就任途中,而病发前最后到过的地方便是,三河、死牢! 在三河死牢问过案后,次日喘症发作,死于六十里外的青云驿。 朝廷虽派人查过,但并无实质性发现。 只是当晚当值两名狱卒一人坠井,一人告老还乡实在太过异常,便有了陆钦假意被贬,再探江南。 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陆钦借势入死牢想调查的狱卒所坠之井,就在铁窗外。 辰时,两班狱卒交接,监舍会出现半炷香无人巡视的宝贵间隙,陆钦发力掰断两根铁栅,一跃而出,跃入熹微的晨光里。 …… 顾却月把本案十分重要的证据,河神庙捡的几块砖头放进客栈柜子的夹层里,时候尚早,她看了一眼街上,便又撑着伞出门去。 “张石”,她心里来回默念这两个字。 公堂之上作伪证,如何不让人心生怀疑? 张石素日靠替人搬搬扛扛过活,顾却月见到人时他正在码头上卸货。 他生的精壮,身形魁梧,肩上扛两个盐包不见丝毫喘息,顾却月就近找了个茶水摊子坐下要一壶大叶茶,坐在凉棚下看张石一上午背出四五十包盐。 直到过午,日头晒得厉害,一众挑夫才歇了手里活计,躲在阴凉地歇息片刻后各自散去。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张石一骨碌起身,两根粗大的麻绳往扁担上一悠荡,晃晃悠悠离开码头。 顾却月见状饮尽碗中茶水,碗底压两个铜板,顺着张石离开的方向远远跟上。 壮汉闪身跳上江边一艘半旧乌篷船,船身涟漪一圈圈漾开。 张石,竟然住在船上! 难怪牙行掌柜会不知他住处。 顾却月把自己隐藏在江边小巷里,准备等张石离开后上船一探究竟。 殊不知此时本该在船上小憩的张石早已有所察觉,同样掀起厚重的船幔暗中观察着顾却月。 太阳又往西沉下一指,开工的号子准时响起,张石把船上唯一一把渔刀绑在身上,像往常一样踏上来时路。 一刻钟后,顾却月按住狂跳不止的胸脯,登上张石的乌篷船。 船里陈设极其简单,两侧皆围着厚重的船幔,地上靠边铺着一张草席,本就不大的船舱几乎被这张草席挤占。另一边没铺草席的空隙塞了几张破渔网,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炉,几个陶碗以及几件洗的发白的粗麻衣。 天气本就炎热,船幔又十分厚重,既不透气,又不透光。 顾却月在床上搜寻一番,连草席都掀起来敲敲打打检查有无隔层,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 她顾不得掏帕子,用袖子胡乱擦几下额上汗珠,喃喃自语道:“装这么厚的船幔,张石究竟是怕冷还是怕光?” 船里光线很弱,长期不通风味道又有些许刺鼻,但此中刺鼻绝非三河狱里潮湿的霉味儿,而是另一种更加刺激的,寻常难以接受的气味。 痒意自喉咙间蔓延,顾却月尽力压制异样,越是压制,越是喘憋,只好扶着船舱猛的咳嗽。 动作一大,船便开始晃动,里面的人隔着木质船板可以很清晰的听见水花拍在船上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 顾却月屏息静听,自觉浑身寒毛直立。 不好! 有人! 第3章 第三章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顾却月扭身跳进江中。 乍一入水,清凉席卷全身,随之而来的便是因冷热交替而导致的足部抽搐,按理此时应立刻停止游动,屏气上浮,但现下上浮,无异于自寻死路。 只见顾却月单手抓住抽筋脚掌,缓慢向身体方向扳直,忍痛继续下潜。 与此同时,张石正手握半个胳膊长的渔刀追至船头。咕噜噜大串大串的水泡冒出来,未见闯入船舱的不速之客,他没有丝毫犹豫的扑通跳下水。 顾却月水性不赖,但张石也是靠江为生,一人拼命下潜,另一人紧追不舍,像两条鱼在平静的江水下上演了一出水中惯常出现的生死逃杀。 河心窝流瞬间收紧,顾却月两腿并拢反身踩水,灵活调转方向从张石腰侧钻过去。 张石见状挥动手中渔刀,奈何水有阻力,接连几下都被顾却月堪堪躲过,他索性扔掉渔刀,摸索肩上背的麻绳,绷紧缠在顾却月脖子上。 顾却月只觉脖颈一滞,本能张口,江水自口鼻灌入的瞬间一下反应过来,掏出袖中小匕首朝身后胡乱刺几下。 张石吃痛呛水,松了麻绳扑腾着上浮。 顾却月握着手里斩断的一截麻绳,被浪头裹挟着顺流而下。 码头皆是深水,顾却月随波翻涌,直至城西码头下游水流变缓,才摸着石头踉跄上岸,以然精疲力尽。 她仰面躺在河边碎石上,任凭半截麻绳像死蛇一样盘住腕子,任凭太阳曝晒也没力气起身挪动半分。 烈日当空,静鞭九响,笙管在后,建鼓为尾。 昏昏沉沉的顾却月顿时清醒,一骨碌坐起来侧耳倾听片刻。 是燕京雅乐! 大理寺的人,来了! …… 两日后,三河县衙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河神庙杀人一案在民间发酵几日,嫌犯是官员,加之大理寺正亲赴三河,凡是听到消息的百姓纷纷来看燕京的大官会怎么审理此案。 堂上人着浅绯,生就一副周正五官,看向堂下时露出一抹寒光,就连声音也透着冷冽。 “本官初到三河,然在途中已详细查阅相关卷宗,知本案前因后果,现升堂再审,录问纠偏。” 下首一人拱手行礼上前,“周大人,下官三河县令高希和,本案所需皆已准备妥当,只待大人吩咐。” 周元忠铁面略过堂下站着的众人,拍惊堂木道:“传人证。” 张石当着众人面,又把陆钦怎么拔刀,死者怎么倒下等细节重说一番,与卷宗所记大差不离。 待他说完,周元忠冷声念道:“案由:景明三年五月廿七,三河县南郊河神庙发现男尸一具。” “戌时三刻,仵作宋昌携皂隶二人至现场。死者年约三十,身长五尺二寸,粗布短衣,着草屐。验得左肋下伤一处,无缺损,可合并成线形,创口贯穿,创口长一寸二有余,双刃。” 言罢,他拿起验尸实录问陆钦:“实录所言陆大人无疑嫌疑最重,不知案发前几日陆大人宝刀可曾失窃或是被别人沾手,贼人得了复刻仿制的机会?” “并未”,陆钦回的斩钉截铁,“陆某不才,但等闲人近不得身。” 高希和惴惴不安在暗处播弄衣摆,本以为陆钦会叫冤,没想到他竟就这么认下刀痕一事,内心窃喜。 陆钦绝口不提宝刀有二,一来常乐山已故,身后物查证起来确有困难;二来,贼人手中有此刀,现下提出来恐怕打草惊蛇;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有此刀者会是水督身亡案的重要线索,由此或可引出常乐山究竟查到什么以招至杀身之祸。 得了陆钦答复,周元忠继续往下念。 “以银针探之,针未变色,无毒;翻检十指,掌心有擦伤,甲内嵌部分血肉,似有挣扎状。” 话落的同时,周元忠目光已经锁定陆钦不太白皙的脖颈,三条细长的殷红从耳前蔓延到枕后,伤痕深深浅浅,略深一点的地方有被刮起来的倒刺,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死者指甲里的血肉。 “这怎么说?”周元忠问道。 高希和赶忙上前,三两下从周元忠右手边找出一卷宗,“大人,当日陆钦说是野狸子抓伤,不过后来下官命人搜山,并没找到那牲畜踪迹。这案子下官审的明白,人证物证俱在,案犯非陆钦莫属。” 顾却月站在堂下隐忍许久,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周大人,下官都水监主事顾却月有言。” 周元忠高坐案几后,犀利的眼神扫过堂下顾却月。 “讲。” 顾却月向前一步,单薄的肩绷的笔直。 “是,大人。” 她转向高希和发问,“高大人自诩案子审的明白,可知现场除了下官、陆大人、张石以及死者,还有第五个人的踪迹?” 众人皆目瞪口呆,周元忠敛了神色,“何出此言?” 顾却月转向周元忠,恭敬道:“大人莫急,案发后河神庙离奇走水,待下官第二日再探时河神庙已是一片灰烬。” 堂上人神色各异。寺正周元忠面露遗憾,若不是大火,现场应当能找出更多有用的线索;陆钦站的笔挺,虽说此事对他极其不利,但顾却月端详许久,终究没从他面上找出一丝慌乱来;最站不住的是高希和,目光闪烁,四处乱瞟。 他俯身问周元忠,得了应允后质问顾却月道:“你不过是小小九品主事,何曾对断案有此等研究,勘察现场何时用的到你?只身勘察即便找出些许线索,怎知你没有私下动手脚?” 阳光透过蓬松的,如新棉絮般的云彩斑驳照进公堂,顾却月嘴角扬起极淡的弧度,一双眼睛盯着高希和道:“高大人,下官所查皆不是隐秘,大人现下便可派人前往河神庙验证。” “上官在前”,她恭敬转向周元忠,“高大人这么阻拦我,究竟是为了维护公堂秩序,还是根本不敢让我说下去?” 陆钦收住身形,行了个标准的文武通礼,躬身时腰背挺如松柏,“周大人,衙门办案自有一套规章,然循规蹈矩或许易被桎梏,顾主事未受思想束缚,或许别有见解也说不定。” “讲来”,周元忠道。 “是,大人。” 顾却月解开囊包系带,从里面拿出两块烧焦的碎砖头,行至正中,以便周元忠能看清她手中所拿。 “大人请看,这是走水后河神庙正堂的青砖,也就是墙角坍塌,尸体滚落的地方。” 在场所有人都睁大眼睛,试图从两块乌漆麻黑的碎砖上找出什么差别来。 碎砖呈到周元忠案前,对比几番,他疑惑开口问道:“这砖,除了都被火烧过大部,未被烧过的地方生了青苔,还有什么问题?” “大人好眼力,两块碎砖都生了青苔,可这青苔与青苔之间可是大有学问。” 她指着周元忠左手边碎砖,“这块青砖上生的青苔形似绒毛,触之柔软,是墙苔。” 又指着起右手碎砖,“这块青砖上生的青苔形似丝绦,暗绿色,是河苔。” 在场众人皆以水为生,判断墙苔、河苔并不是什么难事,顾却月的话可谓抓住大家眼球,一时间不管离得远的靠得近的,全都瞄向条案上油绿的青苔。 陆钦静静看着她说青苔的不同,万万没想到仅仅三日,眼前女子竟然能根据杂乱的线索推演至此。 这一刻,看似孱弱的女子再一次带给他意外之喜。 他饶有兴味的听着,双手到腰间把原本规整的蹀躞带推向一侧,停留一会儿后又悄无声息理好。 周元忠捻起青苔反复辨认,目光扫过砖面,“的确如你所言,可这与本案有什么干系?” 顾却月胸有成竹,抱拳道:“大人莫急,容下官慢慢解释。” 说话间她又拿出颗浑圆卵石,石头上暗绿青苔与其中一块碎砖一模一样。 “大人请看,这是下官从河神庙后河水里捡到的石头,青砖与鹅卵石生了一样的河苔,说明青砖曾经在河水中浸泡过一段时间。” 顾却月话音悬在半空中,侧目扫过在场所有人,“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北墙本来就是坍塌的,是有人掐着点垒好了它。” 周元忠点头,“确有道理,可这能说明什么?” 顾却月回头看一眼陆钦,她不明白为什么此人一直到现在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知道她一定会拿出翻案的证据一样。 可惜,直到如今她始终没能找到实质线索,能做的仅仅是拖延时间,再寻突破而已。 只要不定罪,一切便还有转圜。 “周大人,河苔离水不出几日便会枯萎,河神庙青砖本该生墙苔,却有一半青砖生出河苔。恰好河神庙后有条河,这足以说明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河神庙东北墙角本就是垮塌的。” “当我与陆大人进入时庙中墙壁完好,说明有人先我们一步进入庙中,那么先我们一步进入庙中的人是谁?他做了什么?他会不会见过重要线索或者他本身就有嫌疑?” 眼见陆钦定罪已是板上钉钉,现下突然出了变数,高希和站起来想说什么,还没开口便被顾却月打断。 “周大人,本案调查至今已经出现新的、足以影响案件后续进展的线索。《燕律疏议》有言,证新得实迹者,应即停决重审,故现应暂停堂审,重新梳理证据,来日再行判决。” …… 酉末,顾却月拖着两条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回到客栈,随手拖过把木椅坐在窗边。 大理寺的人提前到达,已经没有什么时间能留给她。 她心绪乱的很,像这个案子一般盘根错节。 夜风吹进来,带着窗外人群的熙攘,扰的人更加烦躁,顾却月起身关窗,猛然见街上行人四散。 再抬眸,县衙方向光亮异常。 走水了! 第4章 第四章 行人四散,浓烟扑鼻。 县衙众人忙着救火,根本无人在意也无人去拦黑暗中闯进停尸房的人。 顾却月用袖子掩住口鼻,一脚蹬开已经烧了半边的木门。这火起的蹊跷,白天堂审刚刚结束,夜里县衙便起火。 这分明是冲着被害者王阿牛尸身来的! 尸身上必定还有线索,以至幕后人不惜火烧县衙。 顾却月一进火场迅速卸下身后背的、顺手从客房里抄起来的四个水囊,随后将尸身旁易燃的竹篾书册踢开,待杂物清理的差不多,把水浇在客栈带出的薄毯上,准备铺在王阿牛上半身,以期保住最后的线索。 奈何火势实在太大,猩红的火舌就像从王阿牛身上凭空蹿起来一般,不过毯子浸满水的功夫,大火已经将他完全吞噬。 炙热的烧灼感从四面八方袭来,顾却月来不及害怕,将薄毯披在身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尸体左胸前。 靠近一看,简直诡异。 火的确是从王阿牛身上开始烧起来的,准确来说是从他左肋下的伤口开始燃烧的。周身方才引燃,而左肋部分已经碳化。 熔融烈火灼的人睁不开眼睛,隔着黏滞的空气,顾却月听见骨骼在高温下收缩、变形、爆裂,眼见原本清晰可见的刀痕慢慢收紧、闭合,最终消失在一片橙红中。 已经趋于碳化的上半身似乎有什么东西附着其上,她不确定的揉揉眼睛,用水囊里仅剩的水灭了巴掌大的一小片火。 火着的很有分寸,只烧了连着停尸房的几间厢房便得到控制。 高希和架着胳膊不紧不慢指挥灭火,这会儿声调也平缓下来。 衙役不明所以,依旧快跑着一桶接一桶提水灭火,他拦下其中一人问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衙役猛的停住,桶里的水晃出来大半。 “回大人,旁的兄弟看见一女子趁大家不注意跑进停尸房去,像是今个儿在堂上的顾大人。” “什么?她进去干什么?” 闻言高希和先是震惊,反应过来后才问道:“她出来没有?” 满头大汗的衙役胡乱抹了几把脸,“大人,停尸房的火实在是大,这会儿进不去也出不来。” “快去吧”,高希和随意摆摆手,衙役如同离弦之箭飞一般的离开。 一旁师爷左右瞧过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那女子不会坏事吧?” 高希和不屑的睨一眼师爷,“怕什么?你找个由头把救火的人撤一半,督水主事勇救火场,不幸遇难,天王老子来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 烧断的房梁横在中间,门框已经被烧的变形,四下已无出路,顾却月掩着口鼻蜷缩在墙角,手中紧紧攥着方才尸身碳化之后显露出来的一小块铁质碎片。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出去,恍惚中想的竟不是后悔闯进火场,而是怎么提示后来人把比指甲盖还小的铁片与王阿牛联系在一起。 “咣当”一声,门在外面被重物破开。 带着热气的风呼呼灌进来,紧接着是十几个训练有素的皂隶,几桶水开路后飞进来两个人,一人拽一只胳膊把顾却月拎出火场。 火场外周元忠正焦急等在树下,直到见顾却月无碍才松下一口气来,他与顾却月想的一样,贼人敢冒险火烧县衙,那么尸体上一定有重要线索等待发现。 可惜他的住处与停尸房相去甚远,等得到消息再赶到,火已经烧的差不多了。 再看县令高希和,虽一直在旁指挥,却丝毫不见什么效率,见周元忠赶来只一个劲儿的解释今日庙会,县衙人手不足。 顾却月虽无大碍,但在火场待了许久,小伤是少不了的,趁着她处理伤的空挡,周元忠带着从京城带来仵作进到火已经熄了的停尸间。 房内已是一片灰烬,只能分辨出靠里的一张床上隐约的人形,周元忠无奈看一眼随行仵作。 仵作心领神会上前在隐约的人形前驻足,从头到尾转过一遍,在面目全非的尸身前,即便再见多识广的仵作也再没有办法。 “周大人,死者全身形变,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碳化,已是验无可验。” 高希和紧跟在周元忠后,面对满目狼藉以及仵作的答案他十分满意,只不过唯一遗憾的是房里死人只有一个。 他快走几步躬身道:“都是下官的不是,一心想着城东庙会秩序,让贼人钻了空子,请上官责罚。” 周元忠无意同他纠缠,摆手示意他离开。 屋外顾却月用湿毛巾简单擦过身上、脸上的焦黑,这会儿没了烈焰炙烤,她慢慢把大火,尸身,铁片联系在一起。 对方既要用王阿牛尸体做陆钦杀人的铁证,却中途焚毁,说明尸体的存在对他极为不利,而此物现在就在顾却月手中。 是那块卡在王阿牛肋骨上,皮肉尽毁才得以一见的碎铁片——被崩短的刀刃。 结合陆钦所说,常乐山礼器用剑并不开刃,基本断定凶手所用剑,即为常乐山剑。 又因凶手并未当即处理尸体,大致可推断出两种可能。 其一,凶手杀人后并未及时发现刀口缺刃,但他为什么没有发现?是疲于隐藏身份,还是另有原因? 其二,持剑者并非杀人者,案发后凶器转手至持剑者,因此产生时间差。 但无论那种情况,真相呼之欲出,雁过必留痕,只要顺藤摸瓜找到缺刃的刀,问题便迎刃而解。 顾却月踉跄站起,迎上从停尸房出来的周元忠,他人到中年、久经官场,此刻面色铁青但仍旧维持应有的镇静。 “顾主事第一个冲进火场,可有碍?” 顾却月双手抱拳,谢过周元忠,“回大人,幸而大人及时赶到,下官无虞。” 周元忠嗯一声算作回应,“既如此,你可在火场瞧见什么?人或是物,只要在火场里看见的物什都讲出来说不定会有用。” 顾却月眼神飘忽,一副受了惊的模样。 他看着眼前裙摆被烧出几个大洞,袖子一长一短,手上烫出几个泡,甚至额前几缕碎发被烫化蜷成一团的姑娘再着急的话说出口都变得和缓起来。 “不着急,看到什么说什么即可,本官自会辨出线索。” 顾却月仍旧默然,两只手在袖中悄悄握在一起,看似没什么反应,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火场里会看见什么人或物? 她顺着这句话逆推。 有预谋的放火必不会再轻易遗留什么线索,若说在火场有看到什么,那不是眼睛看到的,而是脑海中看到的。 未开刃的剑,幕后真正的持剑人,张石江边的乌篷船,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某种帮派,常乐山剑更像是某种信物、标识、象征,甚至可以说布此局的人早知踏上南下之路的人会是陆钦。 周元忠见顾却月仍是一言不发,料想她受了惊吓一时不知所言也是有的,便吩咐随行人送她回客栈好生歇息。 说罢他转身要走。 “周大人!” 顾却月叫住他,方才无神的双眼注入些许生气。 “周大人,下官的确在火场里看见一个背影……” 周元忠蓦的停住脚步,快步走回来,“你说你看见了纵火犯?” 既是推断,便塑造的更加立体,以此借周元忠之手摸查三河。 顾却月若有所思,假装回忆说说停停。 “下官不敢断言,只不过火场中确实有一个带着宽沿斗笠的背影从后窗一闪而过,斗笠压的很低,下官看不清脸,只能隐约看清身量。” “有多高?” 周元忠赶紧命令手下站成一排,他的随从多半习武,身形高大,倒是与顾却月构想出的凶手出奇吻合。 顾却月仔细绕着众人转一圈,指着其中一人道:“大概有这么高,别的看不清,不过应当很壮实。” “攀窗户的速度很快,大概腰间有麻绳之类的东西借力。” 说着她悄悄瞥一眼周元忠,此人虽面上应着,但终究办案多年,深知孤证不立,因此不管顾却月说什么未经调查他都会存疑。 而顾却月想借周元忠之手彻查张石以及背后挑夫、牙行、帮派,点到为止即可,说的过多过于详细反倒引人生疑。 清风拂过,附着在烧成半焦房梁上的火星重新复燃。 好在,大火坏了一些事,却又阴差阳错成了一些事。 窗户都已经烧成灰,任谁能查出窗框上是否有人攀爬过? …… 顾却月秉烛跨出县衙,街上行人已经变得稀疏,一如今夜无云天空下寥寥几颗星。 陆钦二探枯井,自井底仰望,圆月已至中天。 借着皎洁明月,陆钦开始勘察井壁。常乐山身死已将近半年,痕迹自然流逝也好,人为清除也罢,半年时间足以掩盖许多。 但枯井潮湿、远离地面的特殊环境却有可能意外隐藏下关键线索。 陆钦指尖碰触到些许异样,随即他稍一用力,井壁上的白色扑簌簌掉在手心,拿近看起来似是没融化的雪花,但更像是盐碱地边缘析出的一层薄薄的、涩手的盐晶。 这是何物? 第5章 第五章 皓月当空,愁云惨淡,三河城中,无眠者众。 “大人,属下进火场救督水司那位主事的时候已经试探过,她毫无内力。” 说话的是周元忠随从逐风,看上去略带稚气但又十分干练。 周元忠负手立于窗下,听他继续讲。 “停尸房浓烟滚滚,一个没有武功的女子在如此危机的情况下做不到尽力保全尸体,发现疑犯踪迹。” “或者说疑犯敢县衙纵火,定有些本领,既然顾主事能发现他,他必有所察觉,直接灭口不更易隐藏身份?” 说罢,周元忠转过身轻拍逐风肩头,逐风跟在周元忠身旁数年,已经褪去当初的只知打杀的蛮力,开始按住性子分析情形。 只不过火候稍有欠缺。 并非所有谎言都有恶意,同样的说谎的人也不一定会是敌人。 顾却月的描述可能会有编撰,但所指调查方向是正确的。 “说的不错”,周元忠退回书案前,略翻卷袖口研墨,“那个小主事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置之不理。我问你,既然没看见,她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似乎超出逐风能够快速理解的范围,他沉思着,半天不作声。 周元忠见状不在多问,紫毫笔饱蘸墨汁,边写边道:“官职低微,孤身一人,调查起来举步维艰,她想救陆钦就要会借力。” 墨离纸,风入砚,字落成。 “顾主事是否看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给我们提供的思路。” 他将黄麻纸递到逐风手中道:“三河周边渔帮、漕帮、盐帮需重点排查,即可去办。” 紫毫笔又搁会砚额,融着墨色的水一圈圈漾在砚台,像江边的水,一层一层拍在岸边。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围着厚重船幔的乌篷船突然轻微晃动几下,船头挂着的用桐油刷了几层的“气死风”里的火苗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船舱里钻出的人提在手中。 他大步跳下船,除开船尾清浅的涟漪竟未溅起丝毫水花。 张石迅速遁入黑夜,轻车熟路的找到城墙最矮处,借其紧挨着的民房飞身跃出。 西出城墙,可见一阡陌小道,两旁杂草丛生,高者可至膝盖,人踩在生了晨露的草叶上,惊醒栖在枝头的林雀。 出密林,月西移,群山开。 地势较为和缓的寨子映入眼帘,木制草房依山建,潺潺清流穿寨过,是个适宜聚居的好地方。 顾却月循着张石留下的脚印涉水,脚尖方触碰到冰凉,整个人便不受控制般跌在水中。 她顺势翻滚,率先触底的右手迅速从河底摸出块带棱角的石头,再出水,攒足力气砸向张石。 张石一个闪身,俶尔转到顾却月臂下,攥住纤细的腕子反手一拧,尖石应声而落,另一手缚住她修长白皙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令顾却月双手本能抓住张石胳膊胡乱抓挠,束缚感未有丝毫减轻,只听张石在耳边恶狠狠道:“力气没个猫儿大,胆子倒是不小,敢跟我到这里来。”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顾却月的手从下面环住张石胳膊,两手使劲钻向臂弯与脖颈连接处为自己争取些许空隙喘息。 喘息几口,似笑非笑的艰难吐出几个字,“不知道……” “没关系,你很快就知道了”,他松了胳膊,用随身带的麻绳将顾却月双手反绑在背后。 没了支撑顾却月猛然倒在河边浅滩上,大口大口贪婪的吮吸新鲜空气。 被憋的红中带紫的头颈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硬撑着转过脸来冷笑道:“不知道,我就不来了。” 张石冷哼一声,怒不可遏的在顾却月身上踹几脚,掕小鸡一样掕起她后脖颈甩进寨子里。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正值农忙,寨子空荡荡的,只有不知哪户养的公鸡刺破无尽的黎明。 张石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跳进寨门拖着正挣扎着站起来的顾却月继续往里走。 门后空荡的黄土路上留下长长的拖痕,张石不知从哪里扯来一块站着沙石汗渍的布蒙在顾却月头顶,一切又重归于黑暗…… …… 眼睛重新看到的东西的时候,顾却月发觉自己是在一个山洞里。 四面棱角分明,很明显是人为开凿而成;洞口狭长,到她所在洞室已经没有阳光照进,需点灯才有光亮。 十几盏壁灯将洞室将洞室照的没有丝毫阴影,顾却月轻而易举的看见正中悬挂的剑——一把同陆钦的环首刀一模一样的剑。 剑下太师椅上坐的人与四周粗犷的环境十分不符,他穿着一身栀子白长衫,墨发半披,手抓折扇,行走间颇有一副读书人模样。 他缓缓走下台阶,儒雅又透着狠厉的用扇骨昂起顾却月下巴,顺着她的视线,眼神最终聚焦在太师椅上高高悬挂的剑上。 “怎么样?这剑是不是看着眼熟?” “可惜,见过他的人都死于非命,常乐山是、王阿牛是、陆钦是、你也是!” 面对**裸死亡的威胁,顾却月并没有表现出沙七想象中的恐惧,她测过脸去,躲开沙七手中折扇。 “久闻沙帮主大名,渔帮的生意那么大,谁成想帮主竟藏身山坳,不敢见太阳呢?” 顾却月的挑衅令沙七十分不悦,他索性扔了折扇,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敢不敢见太阳无需你置喙,但你一定不会见到明天的太阳。” “是吗?”顾却月挑挑眉,站起身活动活动方才被绑的勒出红痕有些麻木的双手,“在下下榻三河云迎客栈,沙帮主若想了结在下怕是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张石一步三回头,特意选择低矮易攀爬的西城墙,就是想把我引到这里来,不是吗?” 素屐一步步逼近,沙七的脸上浮现些许刮目相看。 “人算不如天算,你能算到陆大人到河神庙避雨,却算不到在下会与陆大人同行,更算不到风吹书页,在下得以摆脱嫌疑;算的到河神庙失火,证据销毁殆尽,却算不到铁证因一时疏忽留在死者身上,更想不到的是大理寺提前介入,进一步压榨可操作空间,于是乎你再烧县衙,却算不到如今引火烧身。” 沙七仰天大笑,一字一顿切齿道:“你错了!” “把你引过来是因你不自量力,几次三番坏事,不能让你死的太舒服罢了”,长袖一甩,袖中长剑便抵上顾却月脖子。 突如其来的冷冽让顾却月两肩一缩。 笼中物不经意的胆怯令沙七十分得意,“断刃在你手上又如何,焉知不是催命符!你的死又能改变很多!” “我改了主意,本想把你关进水牢折磨一番”,他眯起双眼,视线最终定格在顾却月今日穿的水烟蓝长裙上。 他后退半步,高举长剑,“现下直接杀了你也是十分痛快。” 剑尖刺破软纱罗衫,距心门仅仅咫尺…… “啪!” 一颗石子精准击中剑柄。 “谁?” 沙七警惕扫过四周并无任何发现。 “啪……” 又一颗识字打在沙七背上,逐风单脚倚着石壁,双手抱拳慵懒开口:“别找了,在你上面。” 只见他迈出蜷着的另一只脚,展开双臂保持平衡,三两下便平稳落地。 他先是到顾却月跟前见过一礼,“多亏顾主事一路作下标记,小人才能寻到这里。” …… 两日后,公堂重开,再问此案。 陆钦被两名狱吏押送至县衙时看见的皆是“老相识”,他四下寻找,独独不见当日地牢里那一抹月白。 正担心其伤势之际,却见她面覆纱巾缓缓而来。 风掀开半透的面纱一角,原本姣好面庞上的血痕若隐若现,陆钦瞬间凝固的视线随着顾却月的走进转移到她被烫出燎泡的手上。 两手烫伤程度不同,右手明显要严重些,因此顾却月用左手攥着个褐色麻布包。 几日不见,顾却月身上凭添这许多伤,伤口虽还新鲜的泛着鲜红,但并不影响她公堂舌战。 她施礼见过周元忠道:“周大人,本案停决期间下官发现新证据,现呈上。” 布包在众人注视下打开,衙役从里面拿出一截烧了一半的麻绳以及一方素色帕子。 “周大人请看,下官第一件证物是麻绳。” 衙役举起麻绳绕场一周,以便现场围观百姓也能看的清楚。 三股线拧起来的麻绳表面因长期使用已有磨损,近看毛躁不堪,与普通麻绳无异。 周元忠看过麻绳发问道:“顾主事言此为证物,务必将来龙去脉讲清。” “是,大人。” “之前下官说过河神庙砖墙原本倒塌,有人卡着我与陆大人到达的时间提前垒好了它,此以青苔为证;那么究竟是谁做的,便可以麻绳为证。” “当日下官潜入张石所住乌篷船欲一探究竟,不料他半路返回,情急之下下官跳入水中与张石缠斗,张石用此物勒住下官脖子,下官用匕首将其割断。” “胡说!” 事到如今张石并不服气,咆哮道。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清?查慎行《舟夜书所见》 “气死风”:带有防风罩的灯具,通常刷有桐油,风很难将灯火吹灭。 第6章 第六章 远天乌云密布,云层低沉,连空气中都带着肃杀。 顾却月并不过分理睬张石,转而面相周元忠。 “周大人,如今下官可以将案件始末一一串联。” “五月廿六,也就是案发前一日,有人先我与陆大人一步进入河神庙,见庙墙倒塌、青砖四散,便搜罗青砖大致垒好了东北角。此事砖上青苔可证。” “接下来便是被害者入场,王阿牛进到河神庙后凶手用提前准备好的凶器,也就是前日于渔帮后山山洞中所寻得的刀刺穿王阿牛前胸。此刀同陆大人环首刀皆出自燕京军器监,因而会留下极具迷惑性的刀痕。” “两个时辰后,时间来到五月廿七,我与陆大人因避雨进入河神庙,此时张石为避免陆大人发现其踪迹,选择躲进庙后河中。” “随后大雨冲垮临时垒起来的庙墙,王阿牛尸体暴露,官府介入。” “约摸一个时辰后仵作提供验尸实录。第二日县令高希河升堂审理,张石作为证人过堂。” “而今日,下官指认张石为本案从犯,渔帮帮主沙七为主谋。” “轰隆——” 一记闷雷响起,闪电似金蛇般蜿蜒盘旋。 渔帮帮众皆赤脚短衣在旁围观,听顾却月如此说自是不愿相信,扑通跪倒一大片。 “青天大老爷,我们帮主是个好人呐,连我们这些吃不起饭的人帮主都愿意收留,怎会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为首者看起来年岁较长,脸上多风霜雕刻的痕迹。 他跪在地上,满目悲怆。 “大人,山洞里那把剑是当年帮主救过的一个燕京人所留,怎能是什么凶器?” 顾却月皱起眉头,眉心像爬上两条弯弯的毛毛虫。 “没有人否定沙帮主做过的膳食善事,但做下的恶也应该付出代价!” 围观众人迅速分成两波,张石见状赶忙为自己辩解。 “顾大人说在你们之前出现的人是我,难道就凭一截儿破麻绳吗?” 条案上麻绳普通,甚至可以说在三河境内随便找个壮年十之**都会随身携带。 周元忠亦看不出什么,派人把它送到顾却月手中。 顾却月接过麻绳,即便烧过一半,此时它仍有半臂长。 “周大人,上次升堂之际下官提出庙中青砖所生青苔的异样,青苔有异,焉知麻绳不会留下痕迹。”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的火折子,火折子遇风重新燃起火星。 “河神庙壁画彩绘使用大量丹砂,丹砂极易溶于水,加之庙后河水水流缓慢,河中丹砂常年沉积。” “用麻绳捆绑青砖来回几趟,丹砂足以附着在麻绳之上。” 说罢顾却月吹醒火星,橙黄的小火苗攀上半截麻绳。 不同于普通燃烧,火苗一碰到麻绳便转为蓝绿色。 顾却月原地绕一圈,以便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清。 “如诸位所见,火焰转为蓝绿色是丹砂燃烧的标志。张石既然不承认,不如把他随身携带的麻绳烧来验一验。” “验就验”,张石把背在肩上的麻绳甩在地上,“我就不信你还能无中生有。” 衙役快走几步捡起麻绳,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准备开验。 “且慢”,顾却月叫住他。 “我要验的是出现在河神庙的麻绳,不是随便一根都能充数。” 场面陷入暂时的安静。 周元忠捋着三缕长髯,“如此这等关键证物该去何处寻?” “大人莫急,张石并不知麻绳有这等玄妙,现下正将它留在船中绑雨棚。” …… 派去江边的差役速度极快,没有半柱香便带着一捆麻绳回来。 方才举着火折子的衙役不再迟疑,一把点燃了它。 火苗先是橙黄,后慢慢转成蓝绿。 张石不可置信的看着,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辩解。 火焰熄灭,顾却月开口。 “在场诸位都已经看见,不再多言,接着来要讲的是陆大人入狱之后的事情。” “凶器毕竟不属于张石,他亲眼目睹陆大人过堂入狱,觉得获罪板上钉钉之后便将凶器送回渔帮。” “此时已经是案发后第三日,凶器送到沙帮主手中之后才被发现刀身崩断了一个比指甲还小的缺儿。” “这个缺口乃是翻案关键,足以证明凶器并非陆大人环首刀。” “然大理寺介入,周大人已经进驻三河,难以在尸体上动手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停尸房。” 按说尸体已毁,沙七听见这话不应该这么紧张,但他心里始终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顾却月下一句话印证了这一点。 她从包里掏出方帕子,随着帕子四角缓缓展开,闪着寒光的铁屑重见日光。 “起火之际,我曾冲入火场取出一物。” “大人请看。” 帕子被递上去,周元忠捏出铁屑,与山洞中搜来的刀刀刃缺口完全吻合。 真相已然明了。 惊堂木一拍,他沉声道。 “大胆渔帮,你们还有何话说?” 张石腰板突然软下去,颓然的半瘫着跪在地上。 沙七好歹做帮主多年,大场面也是见过不少,强撑着回话。 “小人无话可说,愿认罪伏诛。” 说话的竟然是张石。 他重新跪好,惶恐过后竟是难以言说的平静。 这一刻,或许他已经预想了很多遍。 “但此事与帮主无关,皆是我一人所为。” “你为何要杀王阿牛,又为何要陷害陆大人?”周元忠问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想陷害别人。用帮主的剑只是因为听说那是燕京大官的剑,我好奇而已;至于为什么要杀王阿牛,因为他坏我好事呗。” 张石斜眼瞄了一眼沙七,像是很害怕被他知道什么事情。 “我每次将鱼获分出半成来偷偷卖,可巧有一次被他看见了,若他去渔帮告状,我可怎么再在渔帮待下去?” “不过现在也没关系了”,他猛的扣头,头骨撞在石砖上,响声沉闷,“但是帮主确实是个很好的人,还请大人明查!” “拦住他!” 半晌没有说话的陆钦突然大喊道。 可惜为时已晚,张石一头撞在堂前石柱上,此时脑浆迸裂,仰面朝天,显然已经咽气。 案犯已死,死前亲口承认罪行。 死无对证,至于是真是假,怕是很难再查清。 …… 张石虽说认罪的突然,但好歹解了笼罩在三河百姓心中的一口恶气。 关押数日的陆钦被当堂释放,顾却月为查清真相夜不能寐,如今终于能回客栈好好睡上一觉。 她摇摇晃晃回到客栈一头倒在床上,再睁眼时是敲门声叫醒了她。 她揉着脑袋爬起来,模模糊糊冲门外喊道:“送错了,我没要餐食。” “是我。” 顾却月支棱起耳朵仔细分辨着两个字。 不是小二的声音,是陆钦。 她赶紧起床穿好搭在椅背上的外衣开门。 门外,已是黄昏。 陆钦依旧穿了一身黑,领口绣花比入狱前那一身颜色深一些,显然是换洗过。 顾却月不知他为何到客栈来,但由于睡懵了,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时辰。 “酉末了”,陆钦答道。 顾却月按按有些胀痛的头,“我一觉睡了两个时辰?” “不,你睡了一天,现在是第二日的酉末。” “啊?第二天?” 顾却月惊讶归惊讶,不过听到补了这么长时间的觉,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困意全消。 陆钦手里提着两包不知包什么的油纸,看顾却月大有倚着门框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主动开口。 “这两包是我刚取回来的药,温养心神,喝了对你有好处。” 把药包塞进顾却月手里,他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瓷瓶子。 “这是治外伤的,你脸上手上都是伤,多擦一点,万一留疤就麻烦了。” 瓷瓶冰凉小巧,握在手里可以釉面上精细的绘画笔触,一看即知价值不菲。 道一句谢后不再言语。 两人一安静,楼下食客的喧闹就沸腾上来。 店小二的吆喝,吃酒划拳的叫嚷,还有为了热闹请了说书的。 “要出去逛逛吗?” 陆钦发出邀请。 “若是大人没什么事就先回吧。” 顾却月摇摇头,说完便转身。 “等一下”,不知是什么驱使陆钦攥住了顾却月手腕的背影。 随即他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此举不妥,不尴不尬的松了手。 “你睡这么久,再不好入眠,天刚黑,不如出去吃点东西?” 顾却月狐疑的看着他,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既然上官兼债户两次邀约,她没什么拒绝的道理,简单盘了个发髻跟陆钦一起出了门。 三河占尽地理优势,河运吸纳诸多往来客商,街上游玩者众,大有燕京一角的影子,流连其中,让人不自觉忘记烦恼。 “大人,你信张石的话吗?” 顾却月冷不丁来这一句。 “不信。” “虽说张石畏罪自裁构成‘扰乱公堂’,但死者已矣,再怎么追加罪名都无济于事,想要将沙七定成同伙基本不可能。最后大概会以疑有同伙,查无实证结案。” 见顾却月兴致缺缺,陆钦不得不拿出能逗她笑一笑的东西。 第7章 第七章 路边摆摊卖馄饨的小贩忙着拨弄锅里上下翻滚的馄饨,隔着薄薄轻烟,远远见两个人缓缓走来。 男子身形挺拔,像新植的青松,而女子步子稍缓,努力维持着身形,行走间明显透出些倦意。 小贩不愿放过任何潜在的生意,等到二人走进,他吆喝道:“二位逛了一夜肯定累了,不如坐下吃碗馄饨呢?” “来两碗。” 摊子上人不少,陆钦看了一眼周遭,终于在角落里找到张空闲的桌子。 他与顾却月一同相对坐下。 热腾腾的粗瓷碗端上桌,几朵混沌漂在汤底里,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芫荽。馄饨皮薄若蝉翼,几乎可以看见里面淡粉色的内馅。 一碗在顾却月身前,另一碗在陆钦手边。 两人隔着恰好的距离,隔着清烟能看到彼此的存在。 顾却月轻轻舀起一朵馄饨,刚放到嘴边,便被打扰。 “陆大人……” 周元忠双手合抱于胸前,上身微微前倾作揖。 陆钦见状赶紧起身回礼,并邀周元忠坐下。 “老板,再来一碗”,他大声喊道。 “不必不必,我在驿站吃过了”,周元忠的声音该过陆钦,不过小贩早已眼疾手快的把馄饨和着青菜叶丢下锅。 陆钦压下他招呼小贩的手,“驿站的伙食千篇一律的很,周大人不如尝尝市井烟火……” 往来熙攘的街市,连成片的面摊、茶水摊,热闹是属于行人的,桌上三个人各有心思,默默扒拉手里的馄饨。 周元忠刻意放慢速度,跟碗里的虾皮葱花较劲,搅和来搅和去估计汤底早就凉了。 顾却月心知他寻陆钦定是有话说,三下五除二吃完。 “周大人,陆大人,下官还有事,这便先回去了。” 说罢双手举过头顶,作揖告辞。 周元忠点头示意,直到余光瞥见顾却月已经走远才放下手里的汤匙。 “周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周元忠环顾一周,确定周围几桌食客都已离开,压低声音道:“陆大人,张石死的蹊跷,然我只奉命调查王阿牛被害案,至于背后做局之人无权再问,案子已结,明日便回京复命。” 对于陆钦被贬一事他略有耳闻,毕竟是为官多年,见多了朝中尔虞我诈的陷害,对此只能深感惋惜。 陆钦一改方才顾却月在时的松弛,庄重道:“多谢周大人提醒,前路陆某一定万分小心,珍重。” 因现下天气炎热,顾却月又有身有烫伤,长途跋涉怕会引起伤口发炎,二人又在三河多歇息了几日,直到顾却月的伤都结痂才收拾行囊再出发。 有了在三河的教训,二人一路更加小心谨慎,绝不在荒郊野外停留,每逢夜宿必得仔细检查周围才会落脚。 紧赶慢赶到江州,总算没超出凭限。 因陆钦贬谪之身并无仪仗,祭拜城隍等相关仪式基本被取缔,江州地方官员无需出城迎接,只挑选吉时进城,在衙门进行了简单的文书交接。 顾却月位卑职低,并无单独官印,拜见上官曾兆,曾兆简单告知其具体分管的文书仓储之后便算是正式就任。 都水监老主事出城探亲尚未归来,诸多细枝末节旁人交代不清,曾兆便允顾却月三天后点卯。 顾却月应下,规矩退出公堂。 督水监远离江州中心地段,出门便是断锋江。 澧水者,聚青、汉、明、霜、丹、幽、徒骸、断锋之水汽,起羌西太阿山,横亘大燕腹地,每多溃决。 断锋者,激流出山,地势骤降,奔腾数十里而缓,为澧水肆虐之最。 历代河臣为表治理水患的决心,将公署建在最前沿,大燕初立时沿用前朝原址,修筑如今的督水监。 顾却月站在江边静立片刻,此时断锋江河道宽阔,滚滚东去,岸边不乏穿着斗笠蓑衣的渔民在收网。 夕阳西下,江水粼粼,好一个渔舟唱晚。 熟悉的渔歌回荡在耳畔,河边静立的人感想颇多,她听了一会儿,正要走,一回头看见都水衙门前庄重的一幅字。 “但使生民离垫溺,何辞白首卧河津。” …… 西南毗邻漕渠码头,商贩脚夫多汇聚于此,即便太阳落山依旧有些嘈杂,住在此处唯一的好处是地价低廉。 西三巷最里一家远离巷口,算是闹中取静。 顾却月取出贴身带着的钥匙,钥匙许久不用,已经有些生锈。她借着月色摸索门栓挂锁的钥孔,不料钥匙还没插进去,锁头因长时间锈蚀已经断成两半掉在地上。 锁匣无声落在脚边沙土里,顾却月楞楞看了一会儿弯腰拾起来,默默推开漆色斑驳的木门。 多年未归,院子里的落叶层层叠叠,连最上面一层都已经干枯,踩在上面窸窣作响,凭添沉寂。 井边枣树早已枯死,枝干嶙峋,树皮龟裂。 小院不大,只有两间正房和左右各一的厢房。东厢房放着土灶、水缸、食具作为厨房和餐室;西厢房放置杂物,置翁储粮。 正房又以屏风为界分为东西两间,其中东间北墙下放置木龛,靠北面南,上有牌位,中书:先考顾公讳建义之神位、先妣孟氏孺人之神位。 因房门门窗紧闭,室内并无许多灰尘,只是久无人烟,显得些许破败。 顾却月走到屏风后放下包袱,从里找出火折子,焚香跪于木龛前: “儿进京考取功名,现已归家,恭请尊灵返正位。” 说罢从怀中掏出写着双亲名讳的绢书神主点燃置于铜盆中,火光跃动间,顾却月轻诵:“魂归正位,重返故龛。” 上完香,顾却月的心方才安顿下来,到西间收拾床铺。 更阑人静,西三巷大多人家已吹了灯,而城北望江楼则是另一番觥筹交错。 陆钦饮尽杯中酒水,晃晃悠悠向在坐众人展示杯底,富丽但流俗的鎏金酒樽缓慢滑下一滴清澈。 随着那滴酒落地,陆钦的脑袋“咚”的一声磕在朱漆长案上。 一只缀着卷草纹提花样式的袖子推了推陆钦,确定他确实是醉了。 “魏大人”,长史杨佐道,“确实不省人事了。” 被叫作魏大人的人捻着髯须,不紧不慢道:“酒量真不赖,把他送到清漪苑去。” …… 天方破晓,沿街食肆纷纷卸下门板,熟练的在门前支起雨棚。 顾却月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快步赶往督水监,她走的急,几次眼睁睁看着自己踩进水坑,簇新的青色公服眨眼间溅上不少水渍。 见状她索性不再注意脚下,一路小跑到督水监侧面专供吏员出入的角门下。 顾却月收了伞,徒劳的拍拍身上沾的雨珠,关角门之际,她照旧眺望一眼断锋江。 经过一晚大雨,江面已与前几日老伯船桩平齐,江水翻腾,泛起混黄的水花。 江州真正的雨季已然到来! 江岸蹒跚走来个同顾却月一样身着青色公服的老者,他正艰难的把草鞋从堤坡的泥泞里拔出来,一瘸一拐的踏上角门的石阶。 是督水监的老典吏,姓孙,行三,衙里人都叫他孙老三。因早年巡视河堤时被滚落的石头砸了脚,故也有人叫他孙瘸子。 “孙典吏”,顾却月赶紧撑起伞去扶他。 在顾却月的搀扶下老典吏走的稍微快了一些,等到了籍库,他颤颤巍巍的取出记录水位的册子,在上写下今日水位: “七月初三,涨五尺寸余。” 水位一日一涨,顾却月看着孙典吏写下五尺寸余不觉意外,只是如此一来断锋江下游需要提前撤离的州县又多出几个。 籍库是督水监处理相关文书的主要场所,青砖基、土坯强,木制卷格沿强垒至屋顶,其中有序摆放各类文书,有些还贴着醒目的黄麻签条,书吏熟练穿梭在卷格与书案之间,井然有序。 顾却月快步走到户册和地形图前,代入今日水位,迅速在图上圈出三个地名——延水、长泽、乐平。 这是下游凸岸所在,水位涨势迅猛,三地河道极易溃决。她指尖轻叩书案记下,对孙典吏道:“延水、长泽、乐平三地大部分百姓需疏散,你带领大家给‘过所’加盖官印,我去找魏大人禀明。” “顾主事,小人……” 孙老三想说什么,声音已被顾却月匆匆从点脚步声掩盖。 雨更甚,灰扑扑的云层低低压在檐角怎么都化不开。单侧开敞的廊庑并不能全然遮蔽砸在石板上溅起的白茫茫的水雾。 风卷起顾却月的青衫,卷着豆大的雨滴横冲直撞,沾湿顾却月大半肩头。 她紧了紧手中公文,把它塞进袖中,横穿大半个都水监后推开一扇半掩的门。 曾兆背对着门,目光停留在一张与墙一般大的水文图上,听见顾却月进来也没回头,只道:“什么事?” 顾却月将带来的图册摊开在条案上,“大人请看,断锋江水位远超预期涨幅,延水、长泽、乐平大部都应列入此次撤离名单中。” 曾兆瞥一眼图册,面无表情道:“三县大堤前年刚刚建成,现下撤离,修大堤做什么?” “况且下游河道巡检尚未有急递传回……” “大人……”顾却月还想说什么,被曾兆打断。 “顾主事,做官不是读圣贤书,功名全在嘴皮子上,需知你这嘴皮子一张一合,会劳动多少人,耗费多少银两?” 但使生民离垫溺,何辞白首卧河津。——张鹏翮·《河防治略·自勉诗》 张鹏翮,清代河道总督,治河名臣。 第8章 第八章 曾兆的语气不容回绝,或者说是带着上官对属下的命令,但顾却月并未被他一句话喝退。 “曾大人,圣贤书、书圣贤,曾大人亦是出身翰林,何苦如 此?莫不是宦海沉浮,忘了当初何故苦读圣贤?” 顾却月不留间隙,继续道:“朝廷下拨银两,为的是澧水安澜,百姓安乐,延水、长泽、乐平一带地势低洼,石木大堤怎可阻挡肆虐江水!” “恕下官直言,此地建大坝简直是浪费治河银两,辜负黎民所望!” “再者,巡检急递数日未归,或许下游变故已生,怎可死等?” 曾兆做水督时间不长,但未曾出过什么大岔子,算得上是无功无过,今日顾却月直言不讳的一番言论让他只觉火气上涌,声音高出几分。 “本官问你,你来督水监多久了?” 顾却月回道:“不足两月。” “不足两月”,曾兆将顾却月的话重复一遍,“你也知道不足两月,有何资历指点本官决策?” 说着他将条案上一本书甩在顾却月身前,“延水一带修堤,乃是前朝治水名臣所提,此人一生心血系于澧水,岂会有错?” 顾却月知曾兆所说治水名臣叫王景,于兴平十三年写下《澧水平经》距今已有二十余年,自打识字起顾却月几经翻看,对书中所写烂熟于心。 “曾大人,前人的书治的是前人的水,《澧水平经》成书二十年有余,澧水水文早已大变,如何用前人的经验解决当下的困窘?” “下官问您一句,您任上断锋江的水可曾逼近高限?” 曾兆默不作声,他在常乐山暴毙后到任,说起来现下是他在江州经历的第一个雨季。 他年过而立,出翰林院时的朝气与热血尽数褪去,他想要功绩,想要一条青云路,他将心力都放在延水堤上,所用木材石料亲自勘验,绝无半点偷工减料。 他在心力盘算着,若是延水堤能撑过雨季,足以上达天听。 这是一场赌注,曾兆无声押下了宝。 院中已有一层没过脚踝的积水,雨滴落进水坑砸出大大小小的水泡。一记耀眼的闪电撕开天边滚滚黑云,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闷雷过后,顾却月心一惊,莫名不安,多日不见踪影的巡检急递就在这个时候现了身。 “报——” “澧水断锋江延水段,巡检急递!” 未见驿吏面,先闻噩耗声。 “延水堤溃决,溃口州县,尽成泽国!” 驿吏一路小跑,看样子来的路上摔过一跤,大半个身子都沾着黄泥。 早已被泥浆浸透的麻鞋大步踏在没过脚面的积水里,泥水瞬间炸开,溅起浑浊的水花。 驿吏在廊下胡乱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份油纸包着的文碟。 曾兆走到门口,没注意脚下跨过两级台阶踩了个踉跄。 “不可能!” “不可能!你再说一遍!” 驿吏举着文碟的手颤巍巍的更往前一些。 “大人,下官去。” 顾却月拱手一揖,扭身转进白茫茫的大雨中。 她步履匆匆,一出督水监便飞身上了驿吏骑来的马,那匹风尘仆仆的马打个饷鼻,前蹄一翻,载着顾却月疾驰而去,在青石板铺的路面上留下愈来愈远的哒哒声。 等她一路奔至刺史府的时候,陆钦正带着人核对物资,看到顾却月来停了手里的活计,把册子递给一旁的元九,迎上来道:“刚得的消息,物资装车后即可出发。” 顾却月翻身下马躬身一礼,“下官替百姓谢过魏大人,谢过陆大人。” 陆钦:“不说这些,分内之事。” 差役进进出出,二人站在门口来来回回不过是官场上的客套话。 雨势不减,蓑衣根本无法抵挡,雨中人衣襟都湿了大半,皱皱巴巴贴在身上。 略说几句之后二人相视莫名一笑,不约而同的往库房走去。 库房紧邻刺史府西墙,为了防潮建了夯土基座,大概高出地面一尺,墙体厚实,走进去顿觉阴凉。 内部作了大致分区,麻袋、草包、竹笼、铁锹、斧头、火把等放在四周,中间大块区域杂乱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麻袋,差役正蚂蚁搬家一样把它们扛出去。 另有些零零碎碎的药品怕受潮装在箱子里,顾却月上前将两个木箱摞在一起,板住木箱两角,腰腹发力,不说轻松,但面色如常的站起来。 陆钦同其他人一起扛麻袋,见状紧跑几步作势托住箱底,却见顾却月稳扎稳打的走出库门,讪讪收了悬在半空中的手。 他紧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道:“不必顾主事动手,稍后有人处理。” “扛半石粮食是一趟,搬两个零碎箱子也是一趟,让他们歇歇脚程,等到了延水还有的是出力气的时候。” 又搬几趟,仓库几乎见底,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在板车上,拢共装了不到十车。 将最后一板车用苫盖盖住,陆钦道:“原本递来的消息说断锋荆州段水势激增,故魏大人已将大部分物资运抵,现下仓促,只能凑到这些。” 顾却月深知洪峰过境情形,她环视一周道:“有这些已经很好了。” “出发吧,大人。” 马厩,那匹棕毛马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草料,顾却月将她牵出来,踩着马镫上马。 动作不算娴熟,颇似刚启蒙的幼童对着字帖描红时的稚拙。 “等等”,陆钦叫住她。 “顾主事会骑马?” “会”,顾却月脱口而出,片刻后补充道:“离京时所学。” 骑马看似坐在马背上任由马儿跑,实则不然。经验老道的骑者在马儿跑起来后会微微屈膝,将自己□□与马背隔开,以抵御长途颠簸。 而顾却月是为初学,亦或是教她骑马的师傅功夫不到家,双腿无法正确发力,总之当下不宜长途跋涉。 “顾主事,山路湿滑,不若你同押送物资的车队一起?” 顾却月回想自己上马的动作,大抵的确不太娴熟,瞒不过陆钦这种常年与马打交道的人。 但她是都水监主事,大堤溃决之际不可退于人后。 她斩钉截铁道:“谢陆大人,下官习骑术多时,虽技艺不精,但绝无坠马之患。” …… 顾却月赶到延水县的时候,所见与她多年梦魇中的深县一般无二。 聚在头顶的黑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大颗大颗雨滴不由分说的砸在蓑衣上,砸在蓑笠上,又顺着蓑帽边缘滴进眼睛里,酸涩的让人看不清眼前路。 耳畔是持续不断的轰鸣,是闷雷,是哭喊,是断锋江水撕裂堤坝的咆哮。 堤下已成泽国,汪洋一片,全然看不出街巷,只有稍高的房顶和几颗没被冲垮的树突兀立在浪头里。 抱木漂浮者,被困屋顶者近在眼前,远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三三两两聚着浩劫的幸存者,他们满目悲凉的看着家园、亲人被洪水吞噬却无能为力,木讷着用枯枝绑了筏子在成片的浮尸里找寻。 一叶枯枝筏子上的人见顾却月一行人,紧划几下枯木做的桨,筏子刚靠岸,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因一日一夜来水米不打牙脚下虚浮,一个趔趄跌在棕毛马蹄前。 “卑职延水县督水巡官张浚,见过上官。” 顾却月见状下马,脚方着地,一股酸软自足底蔓延到膝盖,根本无力搀扶张浚,于是站定道:“起身回话。” 张浚爬起来,“是,大人。” “堤决一日,内外仍有落差,水势崩天。延水首当其冲,灾民溺毙,失踪者恐已逾千户,沿河乡玗田尽数被淹,颗粒无收已成定局。” 残堤张着巨大的口子,要吞噬所经之处一切生灵。 延水以东便是抚、毫二州,洪水东泻,后果不堪设想。 顾却月定了定心神,片刻后对陆钦道:“城中救人之事拜托大人。” 陆钦:“你要做什么?” 雨已将青色公服浇透,顾却月索性摘了阻碍视线的蓑衣蓑帽,疾风灌进袖口,袖笼于风中陡然战栗,如远处的江燕奋力振翅。 “上堤,合龙!” 她的背影,单薄而坚定,皂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黄泥里,她向断堤走去,带着凛然的决绝。 …… 陆钦自记事起便在北地,冬雪盖下来的时候,戎人的草场再无绿意,他们手里的羊鞭便会换成弯刀南下,肆意掠夺大燕边镇。 戎人、燕人、士卒、黎庶,征战多年的少年将军自认为见过足够多的对生命的掠夺,但当他真正到了断堤边,看到滔天洪水,听到百姓声嘶力竭的哭喊,他才明白,水患之于战乱,终究是不同的。 战乱,多起于**。内忧也好,外患也罢,说到底是为满足人的**,对钱粮的**,对权利的**。 既是**,便要人解。 粮草足,兵器利,人骁勇,此乃致胜法门,交战双方皆为此努力。是比试,终有一二,近年戎人安分不少,到底是沾了凉州与雍州一线边防的好处。 而水患,似是人力所不及。 堤坝说垮就垮,甚至连爬树、上房顶的时间都不给人留。在水患面前人如同蝼蚁,毫无还手之力。 什么疏浚河道,高筑堤坝,想来作用不大,否则澧水怎会年年决堤。 苫盖:桐油浸过的布或草席,可用于防水。 第9章 第九章 风雨未歇,远处白浪翻滚是,似乎无有穷尽。 顾却月已将官袍褪下,换成更便捷的短衣,泥浆被洪水冲刷干净。又在走动中沾上新的泥浆,清一阵浊一阵,她却浑然不在意。 沿堤走到一水流相对平静处,她熟稔放下手中铅垂,铅垂一入水,在重力作用下迅速下沉,手中红线秃噜秃噜从顾却月指尖滑出。 她将红绳缠绕食指一周,铅锤入水是否触底,是否偏斜,是否被水中乱石勾住,这是个技术活儿,全凭指尖功夫。 突然铅锤重量一松,红线也随之一颤,像突然有鱼咬了钩又十分狡猾的逃脱。 顾却月迅速捏紧红绳与水面齐平处,对身后河工沉声道:“签。” 河工会意,立马递上通体刷了红漆的醒目签子。 顾却月接过,绑在浮漂上做好标记,又道:“记,水深三丈有二。” 河工依言记下,哗哗翻几页小册子:“大人,这是坝上最后一个锚点。” “好”,顾却月往堤下看去,“舢板都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都备好了,不过张大人说不必您亲自去,他上舢板。” 舢板,是不设甲板的木质小船。体积小看起来毫无遮挡,因此在水中反倒更稳固些。 但稳固终究是相对的,上舢板是要冒险横渡。测量江心水深,流速,为计算后续合龙做准备。 “本官亲自去,告诉张大人备好物料,本官返回后伺机合龙。” “另外叫上两个水性好的随本官去。” 一叶舢板,浮浮沉沉,逆着水流走三步退一步,竟也遥遥晃晃到了江心。 江心水流更急,铅垂下水并非垂直到江底,而是迅速被水流冲的偏离方向。 两位河工可谓经验丰富,不肖顾却月说,自行驾着舢板船斜插着避开激流,每五丈停一下,设点测量。 距离决口一丈远的河段水流格外平缓些,这并非是好兆头。 果不其然,顾却月将铅锤放下,红线较其他地方多降了足足倍余。 这意味着江水已将河床冲出深坑,无疑增加后续施工难度。 “这是险工段,用双签标记。” 醒目的红签再次投下在苍白的江水里显得分外刺眼。 …… 全段共计三十七个测点,顾却月测完下舢板时已经过午,堤下陆钦已将幸存者集中在城后的荆南山。 荆南山叫山,实则更像丘陵,山不高,在漫天洪水里只剩一个山顶。 小小的山顶上聚满了人,好在陆钦带领众人做了分区,顾却月到时大家正蹲在临时扯起来的棚布下分批吃饭。 “顾主事,这边。” 陆钦正帮着放饭,见顾却月上岸第一时间挥着胳膊招呼她。 顾却月转身对两位河工耳语几句,接过其中一人手上的桐油伞,穿过蹲在地上喝粥的百姓,绕到陆钦跟前。 陆钦见她过来,从地上竹筐最底下扒拉出一只早就放好的粗瓷碗。 一只完整的碗在众多豁口的,碎成两半的,以及碎了大部分只剩一个碗沾的瓷片比起来可以说分外耀眼,简直是发着光的。 顾却月接过瓷碗,瓷碗里盛着大半栗米粥,说是粟米,其实是带来的许多谷类,豆类掺和在一起所做。 许是山中干净水源有限,没什么水清洗,又或者根本没有淘洗过,粥里零零碎碎飘着些麦杆。 顾却月道了谢,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接过瓷碗,手里册子没手拿,只好夹在臂弯里。 “我帮你撑着”,陆钦接过顾却月手中伞。 顾却月又道谢。 雨势不减,即使撑着伞,雨丝还是钻到碗里,说话的功夫半碗稠粥甚至将要变成一碗薄粥。 顾却月手得了空闲,边走边狼吞虎咽的吃粥,等到了临时搭起来用来指挥的帐子前,碗里粥已见了底。 陆钦撩开帐子把顾却月让进去,自己退着半边身子进帐子,收了桐油伞放在门后。 说是用作指挥的帐子,更像是临时的杂物堆放处,食物,药物,工具都能在这里找到。 什么都有,就是找不到一张像样的桌子。 帐子里光线欠佳,不知谁用细麻绳捻了盏油灯。 雨水打在油布上噼啪作响,在账内震起清亮的回声,听的人心里莫名聒噪。 陆钦一回头,却见顾却月安静盘腿坐在一矮凳前。方才的瓷碗放在脚边,碗沿在油灯下亮着细润的光。 她将纸页一页一页展开铺在矮凳前,矮凳上新放了一张黄麻纸,凳子太小,纸页又太大,剩了半边垂在地上。 屋外雨下的多大顾却月浑然不觉,心思全然在这张黄麻纸上。 陆钦静静看着油灯下跳跃着的女子被水沾湿的睫毛,长睫一簇一簇粘在一起,其上细小的晶莹不堪重负,聚成半大不小的水滴,趁着人眨眼的功夫钻进眼睛里。 女子猛然眨几下眼,酸涩并未缓解,遂用握笔的手背揉了几下眼睛。 陆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扰了一片狼藉中的宁静,更怕声响打扰到她此刻的专注。 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安静立在原地。 他不是有意留在此地窥视。 从江州带来防温疫的草药分发下去所剩无几,定要上报州府再行分拨,陆钦是想问河道上有什么东西短缺,可以请州府一并拨来。 他是有公务找她商议的。 看了一会儿,他被黄麻纸上的字吸引。 顾却月字写的极好,苍劲有力,笔锋不收。 大燕有将殿试甲等策论刻版印刷,装订成册发放朝廷高官、相关官署及各地官学、书院的传统。 这字他在礼部见过,不是印行“登科录”上呆板的馆阁体,而是刚揭开糊名的原卷。 那时名次已定,金榜未张,陆钦去礼部公干,恰巧碰见礼部的人展开一份糊名墨卷,初时以为这字是出自有纵横阖闾之志的男儿郎,直到后来放榜才知手下有此等锋芒的竟是个女儿家。 现下看来画也画的极好,手起手落间河床水位图已跃然纸上,所有工段都做了详细标注。 女子停下笔,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对着满地纸页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将纸页小心揣进怀里。 在身侧摸索一番,没摸着伞,目光这才放远。看见竖在门口的桐油伞以及伞旁站着的人。 她略有些诧异,问道:“大人怎么还在这儿?” …… 延水大坝一跨,极大缓解了上游江州段的防汛压力。原本断锋江水已经逼上督水衙门门前石阶,现下又退回石阶下的路面。 衙门里有一着靛蓝便服的人撑伞出了衙门,涉水几步后上了停在阶前的马车。车轮辘辘压在没过脚面的水中,没有声响,所过之处只留下条泛着清浪的涟漪, 暴雨下街头不见行人,仅用了半炷香功夫便到了另一处深瓦灰墙,檐顶悬山的衙门。 马车上人自撑了伞迈上石阶。 魏德明正支了张小桌在廊下品茗,见曾兆在下人的引领下到后院来,不由问道:“你来做什么?” 曾兆见礼,垂下肩头道:“大人,延水坝……垮了。” 魏德明不耐烦瞥他一眼,“这还用你说,三天前不就垮了。” “再者说,跟本官说有什么用?本官又不会修堤。衙门库房早就搬空了,我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不成?” “不是,大人,去延水的是新来的姓顾的主事,还有您这儿的陆司马。” 魏德明不以为意,堤坝毁了,州府派两个人下去怎么了? 他不耐烦道:“你今日怎么回事?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曾兆心里慌得很,但若问为什么,反倒一句都说不出来,憋了半晌,只低声神神 秘秘的道一句:“听回来的人说姓顾的主事亲自上了舢板船下水量水位。” 魏德明端茶杯的手一顿,“你不是说做的隐蔽?下水一量就能量出差池来?” “不不不”,曾兆连忙否认,“除非把江水抽干。” …… 黎明时分,雨势渐小。 顾却月命民夫、河工用竹笼装了碎石,在两侧断堤头同时下抛,经过一夜投放,溃口宽度逐渐缩窄。 这便叫做“进占”。 进占后的溃口水流更加湍急,水流汇聚到一处争先恐后流出,似一条披着寒霜的银龙。 水声轰鸣,哪怕近在咫尺也要扯着嗓子喊才能听清对方所说。 “埽捆备好了吗?”顾却月大声问道。 所谓埽捆,是将树枝、麦秆、竹杆等捆扎成中空的柱状体,中间填上泥土、石块,再用绳索捆扎紧实。 因其体积大,放在进占后的溃口或可一定乾坤。 张浚道:“都已妥当,已经运到坝上,只等您下令。” 埽捆沉重,十数人合力将其推入水中。巨大的水花涌上堤头。 随着越来越多帚捆入水,水流有减缓趋势,却不见对埽成功的巨大水花。 陆钦安顿好物资便到堤下帮着捆埽捆,却听坝上轰隆一声,霎时所有河工都一齐看向 溃口方向。 准确来说在听到轰鸣之前,坝上的人明显感受到脚下明显震动,尚未来得及反应, 整个合龙结构塌陷,激流重新冲破溃口,再次以不可阻挡之势舔舐延水。 顾却月只觉脚底一空,紧接着巨浪扑来,堤上已不见人影。 几乎同一时间,堤下有人敲响警锣,铜锣咚咚咚的声响刺穿耳膜,让人莫名惊心 悸。 “堤溃,快跑!” 第10章 第十章 激流中,顾却月被裹挟着连翻数个跟头,呛了几口水后终于抓住一根浮木得以喘息。 水势过于湍急,无法立时上岸,顾却月顺着水流飘了一会儿到平缓处,想找个树干房顶什么的竟是不得。 “大人”,张浚撑着舢板船呼喊。 整个延水本就已成泽国,露出水面的只余房顶而已。半个时辰前二次堤溃,断锋江水再次倾泻,此刻整个延水都被洪水淹没,行舟其上,平缓的与河道无异。 顾却月听到水面上动静,一手抱紧浮木,另一手不断拍打水面。 这边张浚远远看见飘着的人,赶紧将小船靠过去接人。 张浚已近不惑,自觉体力大不如前,将顾却月拉上船后气喘吁吁道:“幸而大人安好。” 顾却月略点头作回应,并不多客套,问道:“堤上什么情况?” 堤溃之时张浚正组织河工运埽捆,是以逃过一劫。 “回……回大人,二次堤溃来势汹汹,溃口宽度增至约十五丈。” 顾却月眸色一凛,追问:“深度呢?” “水下漩涡仍急,无法探查。” “木材、石料所剩几何?” “不足……两成,余下的全被卷走了,至于精确数字,录事正在核查。” 沾了水的发丝一缕缕粘在面颊上,水珠顺着发丝流到面颊,又经由面颊到下颌,最终滴在舢板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渍。 顾却月不再言语,将胳膊撑在船沿上扶住胀痛的额头,她想不明白,三十七个锚点她亲自测过,所用埽捆她亲自盯着捆绑,每个竹笼、埽捆下水位置她都亲自核准。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舢板船在延水唯一的高地荆南山附近停下,船头触到山体轻颤一下,原本沉思中的顾却月猛然抬头,却见一穿灰蓝色公服的人正候着。 顾却月心知这便是张浚所说核查物资的录事,涉水下船边走边道:“王录事,报数。” “大人,埽捆除了堤下高地的十七捆,余下的尽数被冲走;木材虽有剩余,但都是细材,不堪打桩。” “人呢?”顾却月问道。 “人……”王录事犹豫了一下,并不敢开口。 “说!” “是,大人。今日堤上河工、埽公与桩手合计一百五十三人,目前失踪十九人,打捞尸.体五具,余下的各有轻重伤,正在救治。” 顾却月指节已攥的发白,他们为补堤而死而伤,她把过错怪到自己身上,哪怕这是天灾。 物资能清点,能征调,可人命呢?如何算? 行至帐前,顾却月忽然道:“长泽平仓物资有多少。” 延水与长泽相邻,但隶属与不同州府。 张浚知她此话何意,延水物资告急,短时间内不能凑齐,若要组织二次合龙,势必要就近调用物资。 他想了想,回道:“长泽隶属荆州府,物资进出需荆州府批文,越级调用,怕是……”。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等大水漫过去,人都没了,守着一仓物资有什么用。”。 说话间公文已写就,顾却月最后盖上督水监公章。 张浚领命前往长津,顾却月自取了物什准备到堤前,还没出帐子,一老者气势汹汹闯进来。 “你就是朝廷派来修提的?”。 顾却月看老者一眼,他应是受了伤,现下右腿上绑着夹板。她本能想上去搀扶,没等走进,老者便高声叫嚷。 “女子上坝,堤毁人亡!自古就没有女子上堤的先例,现下上苍降下天罚,这堤是无论如何都补不起来了。” 嚷到激动处,他甚至忘了腿上的伤,用拄着的木枝指向顾却月。 狂风掀开帐子一角,帐外乌压压的人比天边的乌云更令人窒息。 压到极致,本该为了自己,为这荒谬言论辩解的顾却月竟是笑了,笑得无奈,在她一日夜没合眼的苍白的脸上开出朵转瞬即逝的昙花。 她走到帐前,对众人道:“堤渍,是因雨水集中,地势落差,泄洪不畅诸多原因所致,与男女,与人神无关。”。 “若诸位觉得本官不行,尽管推举位能人,本官即刻让出督水监令牌。” “若诸位觉得本官触怒神.灵,溃堤永决,尽管逃命去,究竟水快还是人快,无需本官多言。” 人群面面相觑,一时无言,自觉为顾却月让出一条道来。 众人目送顾却月一角踏上舢板船。忽见她回头,面上尽是沉静。 “水还在涨,大家是想用唾沫星子把溃口堵上吗?” …… 陆钦与两名河工一同攀在棵足够二人合抱的树上。 当时水涨的实在快,几乎在听见锣声的时候就已经莫上膝盖,幸亏两位河工一在一右央着他上了树。 “大人不善水,待小人到山上喊人来接应您”,说罢他甩开膀子作势入水。 “慢着!” 陆钦叫住他,河工抬头,见满目苍白中漂过来一只舢板船。 走得近了,顾却月几步走到船头,伸手道:“大人,上船。” 小舟停在先前扎埽捆的小高地上,现下水漫上来,行舟倒是无甚阻碍。 陆钦回头瞧一眼顾却月带的寥寥数人,没有当地巡官,没有河工,只有几个从都水监带来的小吏,大概明白发生了何事。 抛开官秩不谈,下级听命于上官,更多的是对上官能力的认可。可眼下统筹补堤的是一刚入仕的九品主事,要想服众,需迅速展现出杰出的、足够服众的能力。 偏巧天灾无情,二次堤溃后大多数人不再信她。 又或许因其女儿身,平添三分争议。 陆钦想着,顾却月已跳下船,趟着没过膝头的水上堤。 猎猎长风将她的衣摆吹得哗哗作响,肩头虽单薄,但不是瘦弱,曳在风中,不是随风飘摇的花草,而是任而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独松。” 陆钦跟着下水,眼见她一步步走上去,等到堤上,她脱了外衫,换上水靠,竟是要下水。 “大人!” 一旁小吏想劝上一劝,风中的声音却不是他,声音自远处传来,听得不直切,直到四只小船晃晃悠悠靠近,才听得清、看得清。 为首的是一精壮汉子,他不断朝堤上挥手,等到靠岸,三步并做两步顾却月跟前,“大人,老吴头老糊涂了,我们不糊涂,我们跟你干。” 顾却月回眸,目中灼灼,“本官替延水一带数万百姓深谢诸位。” “今水下形式不明,待本官下水弄清基底情形,再与诸位商议具体事宜。” 江水滔滔,莫说是人,就是块石头下去都触不了底。 有河工道:“大人,这会溃口根本下不去人,不如仍用之前的法子,把埽捆绑的粗些、壮些。” “不可”,顾却月斩钉截铁道。 “先前详细测过水位,尚酿成基底铸空的大错,若是盲干,合龙不成功不说,怕是堤再决一次,溃口还要增宽。” “那……”,河工抓起水靠往他身上套,“怎可让大人涉险?小人去。” “不可,先前合龙时的木料石料混在一处,水下难行,尔等下水恐怕会被卡住,本官身量小,有缝隙便能钻过去。” 话说的没错,可身量小,行动便捷的同时意味着自重不够,极易被水下涡流卷走。 顾却月捡起地上麻绳,在腰间缠绕几圈,最后狠狠系上死结,这是她的安全绳,一旦发生险情,便由它拖拽出水。 接着又捡起另一个根稍细一点的绳子,这绳子与寻常不同,每隔一丈用醒目的红漆标出,这是信号绳亦或称作测量绳,用于水下传递信号及估算水深。 另带上些标杆、浮筒、石笔等物什。顾却月准备完毕,将两条麻绳捋好交到最前的河工手里头。 不料他却不接,径直跪下道:“大人您是朝廷命官,若在水下出了岔子……这绳子小人万万不敢接啊!” 顾却月无言,攥着绳头转向另一人。 那人亦扑通一声跪下,“大人,这绳都是父接子,子接父都少见”,说什么都不肯接。 再向第三个,尚未开口,众人已跪倒一大片。 水声轰鸣的堤头上只两个人站着,一个是顾却月,而另一个,是陆钦。 在这种情形下,顾却月对陆钦生出一种莫名的、按理说实是不该的信任。 她移步走向他,将两条绳子一起塞进他手中。 “下官信大人。” “一稳二松三拉紧。拉一下绳说明水下平稳,拉两下说明要往水下放绳,拉三下,大人便迅速拉下官出水。” “下官身家性命,系于大人一身。” 这份托付来的突然且沉重,陆钦郑重攥紧两根麻绳,顺势往腰间一绕,“且安心,你不出水,我不离岸。” 顾却月清浅一笑,转身朝水边走去,边走边道:“扛洪一事,无关官民、无关老幼,更无关男女。合龙之法,不是男人的法子,也不是女人的法子,归根到底是人的法子。” “我若上不来,便是应了那句女子上堤,触怒河.神,堤毁人亡,吾以吾身祭之;若上得来,诸位切勿再论男女之别。” 水靠:油浸过的丝绸、麻布或动物皮革,领口、袖口和裤脚处通常收紧,以起到防水、隔绝空气的作用。 第11章 第十一章 随着顾却月入水,陆钦手中麻绳一圈接着一圈入水,却看不到顾却月身影,再抬眼,浪头上猛然出现一条逆流而上的黑鳞鲤鱼。 麻绳越放越长,水下阻力初现。 陆钦看着仍跪在地上河工,斥道:“你们还愣着做 什么?出了事自有本官负责!” 七八个人这才围上来,分列左右,作牵拉状。 水下浑浊不堪,顾却月摸索一番,终是探到江底宣软的黄泥,她于激流中稳住身形, 从背囊里掏出第一支红头球形浮标,后迅速往前,奔向激流处。 果不出所料,溃决之际虽冲走大部分物料,但仍有部分横在、嵌顿在溃口,这无疑为后续工作添了不少麻烦。 水下物料纵横,水深难测;物料嵌顿,无法顺利打桩,需先行打捞物料。 顾却月如是想,绕过根粗木,并在粗木上系上只尖头浮标,以示此处有障碍物,为后续打捞作提示。 岸上人见水下接二连三冒出浮标,几乎要延伸到溃口对侧,心里安稳几分。 陆钦站在最前,眼睛死死盯着水面,两手紧握麻绳,生怕错过一丝来自水下的信号。 突然,麻绳似乎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牵扯,瞬时绷紧。 所有人神经像连接水底与岸上,连接生与死的麻绳一样紧绷起来。 须臾,麻绳陡然被扯三下。 拉绳! 大伙儿铆足了力气,麻绳迅速收回,眼见拽回来了两丈,却突然拽不动了。 陆钦尚不明所以,仍旧拽着绳子不放手,中有一河工高呼:“不好,大人怕是叫乱石卡住了!” 陆钦一愣,手中麻绳松懈,不是他松了手,而是旁人已将绳子拽了上来。 只不过,被拽上来的只有绳子。 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突然到他还没来得及问河工对策。 绳头断口齐整,一看便知不是被拉断的。 “这是为何?”陆钦焦急问。 “回……大人,这应当是被水下乱石卡住后,顾大人自己割了绳子。” 陆钦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这么大的水又割了绳子,她该怎么上来? 该怎么上来呢? 有风吹过,最后一截燃尽的香灰被吹到地上,“啪嗒”一声重重砸在陆钦心头。 他不知道顾却月临下水时插在地上的香是什么意思,但见此情形却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片刻后注意到香灰落地的河工心如死灰,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香,着完了。” “着完了,是什么意思?” 有河工解释道:“更香燃烧的时间,就是下水人能憋气的时间。” 这是河工间传统,香的长短自己定,超过时限,意味上浮希望渺茫,意味着不必分人手施救。 天边乌云聚成墨色,明明在岸上,陆钦却觉换不过气来。 云层落雨之前,张浚带着长泽仓的物资回来了。 长泽仓虽不满,但也算够用。他先行赶到荆南山汇报,还没到帐子,老远便看见一群人围着指挥帐子。 他不明所以挤到前面,方听百姓议论声。 “那个女大人看起来是有些本事,这么大的水,绑着绳子二话没说就跳下去了。” “谁不说呢,有没有本事先别提,就这个不怕死的劲儿,倒是江州那个姓曾的强。” “就是,不论男女,断锋江年年决堤,能一下把口子堵上的都不是人,得叫神仙。” 众人咋舌。 “谁说不是呢,就说堤决这么要紧的事,州府尚派了司马大人来,督水监呢,就派了个最末流的主事。” “要我说,咱们曾水督怕水,当什么水督啊!” “走,咱们这就帮忙去。” 张浚跟着大家上船,到堤上四处不见顾却月身影,转而问陆钦:“下官奉命带回长泽物资,敢问顾大人何在?” 沧浪江水似将陆钦感识封闭,茫然的看向张浚。 还是方才在堤上的河工回道:“顾大人下水,更香燃烬,还没上来。” 张浚这才注意到绕在陆钦身上无头无尾的绳子。 “这……”,张浚一时没了主意,被浪头卷走的人,该去哪找? 要来帮忙的百姓更是默然。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望着江面。 不知过了多久,涌动的江水忽见一连串水泡,刚开始小而细密,几不可见。眨眼功夫大串大串往外冒,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已见水下窜出个人来。 一出水,四周不再混沌,顾却月大口大口喘息新鲜空气,随后摆臂朝岸边游去。及岸边,两手一撑顺势坐在堤上。 水靠出水,需即褪下。 众人一时愣住,还是陆钦首先反应过来,递上事先备好的绒毯。 绒毯近身,潮意略有缓和。 “你怎么……?” 千言万语笼在心头,他想问,你怎么把绳子割了?你怎么上来的? 顾却月稍作休息,她知道陆钦想问什么,指着地上一小片香灰筋疲力竭颤抖道:“风,今日有风,香燃的快些。” 有妇人挤到前面来替顾却月拭水,水擦得差不多后为她披上外衫。 拭水的功夫顾却月没闲着,以指作笔在泥泞的地上大致画出水下情形。 纤纤细指游走混黄,最后重重点下一个圆:“这里有涡流,需绕行打桩。” 就是这涡流,方才差点将她卷走,反应过来后迅速拉了信号绳,不料一出涡流,又碰上横木,后背狠狠撞上后被卡在两木之间,情急之下只能断绳求生。 方才小吏大概根据浮标与测量绳绘制成图,与顾却月画在泥水里的图对过,又加上 江底涡流的位置后交给顾却月。 顾却月仍坐在堤边,低头看了一会儿并未发现偏差后撑着手起身,怎料肩膀一软,差点跌在泥水里。 生死一线之际,只顾着拼命往上游,旁的浑然不觉,这会子松懈下来,才觉左肩钻心的疼。 “哎呦,大人怎么流血了?” 帮忙拭水的妇人惊呼,褐色水靠,褐色绒毯,血渍 落在上面根本看不出来。还是肩膀上的水越擦越多,本以为是聚了不少水,上手一摸才发现是血。 与此同时想撑着站起来的顾却月也感到疼痛,扭头往左肩看。 陆钦一个箭步冲至人前,在顾却月伤处按了几下,她吃痛躲避,他便用手托住她的 前肩。 “撞石头了?” “嗯。” “伤口有些深,得缝几针才行。” 堤上无药,顾却月被送回帐子,从江州带来的医士已在里面等着她。 帐子里点了灯一为照明,二为消毒。 医士取出银针穿上线,在火苗上仔细炙烤过,道:“此间并无麻沸散,还请大人 忍耐,切莫乱动。” 顾却月咬着下唇点点头。 帐内,时间流逝分外凝滞,顾却月清晰感受到每一次银针刺破皮肉后随之而来的丝线牵拉感。攥紧拳头,用指甲嵌进掌心的痛转移之;帐外,时间格外一视同仁,今日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事,抬头一看,才至过午。 老弱妇孺听了堤上的事,自发围在账子外。 对他们而言,偏见曾有之,歉意亦曾有之,但他们没法向宣泄偏见一样表达歉意,统统选择了这种无声的方式。 陆钦为首站着,从接过绳子那刻起,他便对顾却月产生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像她下水时插在堤上的更香,无线无痕,盈盈缭绕,触之可散,静而复聚。 帐子从里面掀开,顾却月走出来,讶然道:“大家都聚在这儿做什么?” 张浚对众人冷哼一声,道:“他们都觉得说了对不住大人的话,说的时候痛快,现 在都哑巴了,让下官代表他们赔个不是。” “无妨。” 顾却月略一摆手,“不如把力气用在堤上。” 说罢绕人群而去,众人以为没能得到她的原谅,她却转头又道:“能动的都动起来啊!” 语气不是命令,没有苛责。 如果有人比顾却月更盼着延水堤早日修好,那一定是 延水的百姓。水灾面前,她与他们,是并肩而立的伙伴。 有了水下涡流及乱木礁石的具体位置,后续进展顺利不少,堤上日夜不休,仅用三日便堵住了溃决近十日的延水堤。 随着合龙成功的巨大水花落下,在场人无不振臂高呼。 一片欢呼声中,有个面生的小吏攀上堤来,整理襟袍,正声道:“曾大人到——” 欢呼声戛然而止,众人朝提下望去,一顶四人抬的攒尖小轿稳稳停住。 轿帘掀开,五品绯色官袍常服映入眼帘。 顾却月趋步下堤,撩袍跪下,“下官主事顾却月见过曾大人。” 陆钦立于一侧行了个平礼。 曾兆眯眼看下首顾却月,似是很满意,但仍道:“顾主事奔波堤上,礼数倒是周全。 “回大人,燕律有言,品级相差三等者,行跪拜礼。这是礼法,下官不敢不遵。” 曾兆面色不善,来到又十分赶巧,顾却月不明所以,只能从最细枝末节处注意,以免授人以柄。 “嗯,顾主事礼法周全,来督水之前是修过刑律吗?” “回大人,有幸在翰林院抄录过燕律。” “既知燕律,可知越级调用平仓物资该当何罪?” “擅发官仓者,准盗论,徒三年;赃重者,加役流。” 顾却月话锋一转,“然下官调长泽仓事出有因,二次溃决后形势危急,不管上报江州还是荆州,都将错过最佳施工时间,是以出此下下策。” “你……你还有理了”,曾兆转向陆钦,刑律问案不是督水束职责,到底要交到州府 手上,“陆大人怎么看?” 陆钦最是瞧不上这等人,危局中不冲锋在前,破局后又不与人庇护,可谓好事占 尽,职责全抛。 陆钦道:“顾主事此举虽有违刑律,但毫无私心,若按规章层层审批下来,运来的木 材不知是用来补堤的还是用来造船的。” “陆大人说的是啊,顾大人成功保住大堤乃是功德一件,怎么就要治罪了?” 他们如今才知道,这位大燕史上第一位女官,不光不顾X性命亲自下水,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还为了断锋江下数万生灵,堵上了十年寒窗得来的,原本大好的仕途。 百姓不善言辞,默默的、无声跪下。 陆钦虽身在州府,但说到底是个属官,况且开官仓这事可大可小,若让曾兆添油加醋的捅上去,不如他自己来,于是道:“陆某初到江州,诸多事务尚不熟悉,但好歹在京中待过几年。顾主事擅自开仓一事,虽说是该魏大人示下,但调的是荆州地界平仓,荆州那边少不了参议。” “陆某即刻传书,请江州魏刺史,荆州赵刺史共议。”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该表达的一丝不落的全都说了出来。 他无非是想说,究竟定什么曾兆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得由刺史发话。 不巧的是事涉两州,两方大员同时署名,少不得上报朝廷。可巧他在京中多年,多少有些人脉,倒是很有兴趣陪他玩上一玩。 更香:测量时间的香,因古时一夜分为五更,因此得名。 第12章 第十二章 曾兆面上有些挂不住,环视一周,好在听懂这话的唯有他与顾却月两人,清了清嗓子道:“顾主事虽是为大局考虑,但擅发官仓仍是违矩,不可不做惩戒。” 他顿了一下,“便是罚俸半年,以儆效尤吧。” 陆钦:“顾主事是督水衙门的人,如何惩戒自由曾大人决断。” 此事告一段落,曾兆上堤巡视一圈,确是没找到什么纰漏,站在堤头上,站在风口里,慷慨激昂道:“自决堤以来,本官日夜忧心,奈何澧水不只断锋一条支流,雨季当前,各处告急,本官从中协调,疲不堪言。幸而天佑大燕,延水堤成功合龙!” “本官知数名河工因护堤丧命”,说到这里他竟真哽咽起来,“朝廷和本官定不会忘记他们,将来儿女抚育,父母养老,都有朝廷负责。” 一番话把功劳抢的干干净净,好像日夜奋战在第一线的人是他。 顾却月初入官场,遇到这种上官可谓是十分倒霉。 曾兆在堤上说得差不多之后又跑到荆南上慰问一番老弱妇孺,直到天擦黑,一头钻进轿子里,不知是回署衙还是去了就近的官驿。 夜晚的荆南山十分寂静,合龙成功后水退了大半,接下来便是清淤、重建等相关事宜,陆钦正写征调文书,风吹过,帐帘开,远处身影若隐若现。 他停了笔,朝暗夜中的一抹孤寂走去。 顾却月坐在山坳上,水停在她脚边,倒像是在河边似的,她手里握了根树枝,正在地上写写画画。 听有脚步声,回头见是陆钦,赶忙起身拍净身上的尘土见礼。 “陆大人。” 她本是要进公帐致谢,不料陆钦一直忙着,便候在此处,不料他竞寻来了。 于是又一揖致谢。 陆钦看一眼地上写的东西,以为是白日里那些事让她心里郁闷,在地上乱写乱画。 “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他扶下顾却月胳膊,她抬头的功夫,颈间肌肤舒展,几道浅浅刀痕还有些斑驳,好在比之前要轻。 “伤怎么样了?” “劳大人挂怀,河堤上受伤是常事,小伤,不打紧。” 她总是这样,清冷疏离,从陆钦见她的第一面开始,他就知道她不是个话多的。 月色融融,是连日阴雨里难得的晴天。 陆钦想安慰她,却无任何身份开口,只能讲桩自己的往事。 “天佑二十二年,我在突骑营作先锋,战事胶着之际带着八十五个兄弟趁着夜色烧了戎人粮草。 “正值隆冬,那批粮草几乎是戎人举全境之力筹的粮草,刚到边境上便被烧了,戎人方寸大乱。” “戎人损失惨重,我们也是。八十五人,只活着出来十九个。 这是足以影响战局的大事,去往朝廷的奏报上却将功劳记在主将身上。” “彼时心里也郁闷,后来想明白了,战线不会骗人,经此一事后戎人退出燕境是事实。” 许是安慰人的事不经常做,心里预演几番,说出来的话依旧颠三倒四,根本不在点子上。 可他的意思顾却月却能知晓。 “下官明白,大人夜袭敌营,是为扭转战局,兵士为成事悍不畏死,出发时想的不是加官进爵,而是退敌;下官亦然,第一个跑到堤上不为抢功,是忧心溃口,溃决时间越长,合龙难度越大,若不及时补上,延水堤全线崩毁,受灾百姓何止数万,甚至下游淮南、江南东道等粮食产区都会受到波及,届时万顷良田绝收,饿殍便野。” “是以为成此事,官身可舍,性命可舍。” 语言的妙处大约就在于此,说不清楚的话经由另一个灵魂分毫不差的说出来。 这样的碰撞,前人称之为知音。 陆钦心道:“倒是我想多了,以为她心中烦闷,无处排解。” 他看向地上画,枝条延伸有些规律,但又叫人琢磨不透,若说是随手乱画的,又不尽然。 他有些好奇,问道:“画的什么?” “水系图。” 顾却月指着其中一条深粗的主干,“这便是我们所在的断锋江,其上是丹江及霜江,以下是青江和汉江,一带共两堤,分别是延水堤与陂水堤,夏汛前,断锋主河道流速最大可至每刻五里。” 这些话陆钦大概听不懂,顾却月便捡最要紧的说。 “不瞒大人,第一次合龙前所有测点下官一一验过,打桩深度,涉水横径皆仔细计算,绝不会有基底蛀空的祸事。” 即便陆钦不明河道事,却能听出顾却月话中有话。 “你是说有人动了手脚?” 顾却月蹙着眉,摇摇头,“应当不是,这么急的水,就算是刻意搞破坏,也要有坏事的本事。” “下官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他与她,临水而坐,隔着画在地上的澧水。 “自打到江州来,我才知道陛下为何登基后将治水放在首位,水患不治,我朝大半疆土受灾,澧水年年泛滥改道,百姓年年失所,户部年年往下拨赈灾银。” “前朝我朝,大概从有这河开始就与之斗争,胜也有输也有,人力终归是有限,许是今年雨水格外多,较之以往不同,万不可过分自责。” “嗯……下官明白。” 又七日,在延水处理完灾后事宜的陆钦回署衙第一日,见一青袍主事到州衙递历状,吩咐元九去叫住她。 元九正靠在门框上打瞌睡,被陆钦用纸团子弹醒,十分不情愿道:“少爷都是要起身,怎不快走几步自己拦?” 陆钦顾不上理他,翻箱倒柜的从抽屉里取出个盒子,盒子漆黑,上用金银平脱工艺勾出宝相花纹样,繁复但并不流俗。 又一枚纸团子飞来,“叫你去你就去!” 元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爷到江州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他也就月余没跟着少爷,少爷怎么就精致起来,给人便 换还要特意到铺子里订做个漂亮盒子? 他快走几步追上青衣主事,一揖道:“顾主事,我家少爷请您堂上一叙。” 少年十四五的模样,努力保持正形但还是让人瞧出些许俏皮,竟让人生出逗弄的心思。 顾却月佯装不识,“府衙里那么多公子,你家少爷是哪一个? 元九俏皮劲头又上来,“我家少爷乃文能定国,武能安邦,天下第一,司马大人是也。” “元九!” 陆钦喝住元九。 元九赶紧住口,朝顾却月一揖,退至陆钦身后。 顾却月一笑,“陆大人生的冷峻,没想到身边跟着个如此跳脱的。” “顾主事见笑,元九跟我时候短,规矩还没调教出来”,又对元九道:“还不退下。” 元九讪讪退下,陆钦将锦盒拿出,“本该到江州后即刻给顾主事,但想着现银不便,江州的铺子又不给换这么大数额的飞钱,派人换钱耽误了些时日,后赶上去延水,竟拖了这么久才给到。” 顾却月接过盒子打开,一张盖着柜坊骑缝章的便换安静躺在暗红绒布里。 “见票即兑纹银贰佰两整。” 二百两,一个足够普通人滋润度过余生的数额。 二百两,按照顾却月月奉二两算,不吃不喝要攒八年余。 足够顾却月搬出西三巷,到江州重新置个小宅子,大门一关,不问世事。 顾却月没科到陆钦会给她这么大一笔银子,或者说她当日要银子只是给自己一个理由, 一个不置身事外,帮陆钦的理由。所以不曾把问陆钦要银子的事放在心上。 但眼下见这么多银子摆在眼前,是个人都按耐不住,况且近来她的确需要笔大宗银两。 但话又说回来,必要的流程不能少。 顾却月收回盯着便换的目光,眸子罩上一层沉静,拱手道:大人当日在延水为下官解围,下官感激不尽,怎可收大人的银子。 “一码归一码,主事壮举,是个分是非的人都要为你说话,在三河主事切实救过陆某性命,陆某感激不尽,只能用俗物聊表心意。” 一轮不够,顾却月是要再拒一番。 陆钦知其心思,便道:“即便我不为主事说话,你提前派人送呈文,未必没有收获。只不过由陆某开口不绕弯子而已。” 你来我往间谁都没注意房顶上的元九嘀嘀咕咕。 “给个银子真是麻烦,一递一收的事,偏扯出许多话来。” 推拒三番,顾却月捧着漆盒出州衙的时候,日头已缀在西边,正是下值时分。 她赶回西三巷取了碎银子,又到铺子里买了蜜云团、果脯什么的,雇了辆马车,踏着夕阳余晖出城了。 从南门出城往一直南约莫三十里有个村子叫柳湾,最初此地是一块荒地,十余年前那场洪水过后灾民都聚在江州附近行乞,后来由江州府出面盖了草房,垦了荒地,慢慢有了村落的模样。 村头种的粟米已经抽条穗,清香满溢。 顾却月穿过稻田,推开最东边一家的柴门。 门没关,一推便开。 门一开,从堂屋里跑出个四五岁的孩子,跑到柴门后瞪着大眼睛看人。 顾却月摸了一把孩子小脑袋,“你娘呢?” 小孩儿怯生生的朝堂屋一指,顾却月正要抬脚,不知从哪儿又跑出个**岁的孩子, 撤了磨棍在门口一拦,大吼道:“你是谁?” 瑛娘正给孩子喂米汤,听到大牛的声音,怕他带着弟弟乱跑,放了粗瓷碗把孩子往怀里一竖,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