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 第1章 旧影 结案报告的最后一行字,敲下回车键。 屏幕上跳出“提交成功”的提示框。顾知行将身体靠进宽大的办公椅背,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窗外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声。 时间已近午夜,日光灯苍白的光线落在他一丝不苟的肩章上,折射出冷硬的光泽。又一个案子了结。入室抢劫杀人,证据链完美,逻辑清晰,嫌疑人在铁证面前对罪行供认不讳。 他喜欢这种尘埃落定的秩序感。法律条文如同精准的刻度尺,罪恶在此间无所遁形,得到应有的量裁。这是他耗费十年心血,用理性与规则垒砌的坚固堡垒,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 抽屉深处,一块老旧的怀表安静地躺着。他拿出来,冰凉的金属表壳因长年摩挲而异常光滑,熨帖着掌心,拇指轻轻拨开表盖,内侧是一张磨损严重的黑白照片——穿着旧式检察官制服的男人,眉宇间与他有七分相似,眼神锐利而坚定,嘴角却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这是他父亲顾正明留下的唯一物品。 十二年了。 那个雨夜,父亲的书房,刺耳的枪声,以及随后被匆匆定性的“自杀”结论……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牢牢楔在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时日愈久,腐蚀的痛楚愈深。 “顾队,还不走?”值班的同事探头问道,打断了他的凝思。 “就走。”顾知行合上怀表,动作流畅地将它收回内袋,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同事点点头,正要离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档案袋:“哦对了,顾队,刚才档案室的老王下班前送来的,说是整理库房时发现的封存老物,封条上特别注明需要您亲自签收。”他指了指顾知行桌上空着的一角,“我看您一直在忙,就放这儿了。” 顾知行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今天并未签收任何额外文件,而且,档案室通常不会在这个时间点递送非紧急材料。 “知道了,谢谢。” 待同事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办公室里重归寂静,只剩下雨声敲打玻璃窗的单调韵律,顾知行才将目光投向那个档案袋。 袋子很轻,边缘有些磨损,透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气味。封口处贴着泛黄的封条,盖着深红色的“绝密”印章,样式是十几年前市局用的那种。最引人注目的是收件人一栏,清晰地打印着黑色宋体字——顾知行。 一种微妙的不安,像冰冷的蛛丝,悄无声息地拂过他的后颈,他办案多年的直觉,让他对任何“巧合”都抱有天然的警惕。 他用裁纸刀小心地沿边缘划开封口,动作精准,没有破坏原有的封条,里面很薄,似乎只有一两页纸,他将其抽出——果然,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色彩有些泛黄,像素不高,带着老式胶卷的质感,角度是俯拍,背景是一间装修奢华的书房,红木书桌,真皮座椅,靠墙的书柜里摆满了精装书籍。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倒在书桌旁的地毯上,胸口插着一柄精致的古董拆信刀,刀柄上的宝石即使在模糊的照片里也折射出幽暗的光,男人的表情凝固在一种极致的惊恐上,双目圆睁,嘴巴微张。 顾知行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这个场景,他太熟悉了。十二年前,轰动全城的富豪周天豪被杀案,现场照片与这张一模一样,当年,他还是个警校生,曾想方设法看过部分卷宗,这个画面如同梦魇,烙印在他记忆深处。 不,不完全一样。 他猛地将照片凑近台灯,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每一个像素,在照片的边缘,靠近红木书桌底部一个半开的抽屉缝隙里,他清晰地看到了一样原本绝不该存在的东西—— 一小截,深蓝色的,绣着暗金色缠枝莲纹的布料,那纹样独特而古雅。 他猛地伸手从内袋掏出怀表,再次弹开表盖,照片里,他父亲的衬衫袖口上,露出的正是完全相同颜色与纹路的布料!母亲曾说过,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件礼服衬衫,袖口上绣着他名字的缩写和这种缠枝莲纹,几乎成了他的标志之一。 当年父亲的“自杀”现场,混乱不堪,官方报告从未提及任何与周天豪案直接相关的物证,这块属于他父亲的袖口布料,怎么会出现在周天豪的死亡现场?而且是在一张本应归档封存、与他父亲绝无关联的现场照片里? 是谁?为什么在十二年后,将这张明显经过修改的照片,以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送到他手里? 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声音变得急促而冰冷,仿佛无数只手在焦急地拍打,顾知行感到自己那座由理性和规则构筑的堡垒,墙壁上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深处,是父亲死亡那天,阴沉得令人窒息的天色,以及一个至今未曾合上的、鲜血淋漓的疑问。 他拿起内部电话,接通档案室,语气不容置疑:“我是顾知行。给我调取十二年前,编号为ZH-120715,周天豪被杀案的全部卷宗,现在。” ……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霓虹灯的色彩被稀释、晕染,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顾知行坐回椅子,双手交叠抵在下颌,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桌上的照片和怀表,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愤怒的青年,岁月的磨砺让他学会了将惊涛骇浪封锁在平静的表象之下,但此刻,内心的波澜远比窗外骤急的雨势更为汹涌。 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送照片的人,目的何在?挑衅?引导?还是……示警?对方能接触到封存的绝密档案,并能精准修改照片,要么是内部人员,要么是手段高超的黑客,并且对十二年前的旧案以及他父亲的细节极为了解。 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沉稳而略显拖沓。档案室管理员老陈,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同志,亲自抱着一个积着薄尘的深蓝色硬纸盒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异样。 “顾队,这就是周天豪案的卷宗。”老陈将盒子放在桌上,压低了些声音,“不过……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顾知行抬眼,目光如炬。 “电子检索记录显示,就在今天下午,这份卷宗的调阅权限被临时提高了,需要支队负责人级别才能查阅,权限变更记录……是空白的。”老陈皱紧眉头,“而且,我取卷宗的时候,感觉盒子摆放的位置被动过,不像是一直封存的样子。” 顾知行的心沉了下去。一场针对他的、精密的引导,或者说,挑衅。对方不仅送来了“饵”,还提前为他铺好了“路”。 “辛苦了,陈叔。”顾知行不动声色。 “没事,你……慢慢看。”老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剩下他一人,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卷宗盒。里面是厚厚的现场照片、尸检报告、证人笔录、侦查报告,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色,墨迹也有些淡化,他快速而精准地翻找着,很快找到了对应的那张现场全景照。 官方存档的照片上,书桌底部那个抽屉缝隙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那截深蓝色的布料。 他手中的这张,是独一无二的“赝品”,却可能指向一个被掩盖了十二年的、关于他父亲之死的可怕真相。 他开始仔细阅读侦查报告,报告结论倾向于是入室抢劫引发的杀人,但现场财物损失不明,凶手未能抓获,最终成了悬案,关于他父亲顾正明的部分,只有寥寥数语,提及检察官顾正明曾关注此案,并于不久后“因压力过大自杀”,两案并无直接关联。 “并无直接关联……”顾知行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指尖冰凉,这块布料,像一根毒刺,彻底否定了这个轻飘飘的结论。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屏幕上跳动着“陆锐”。 他按下接听键。 “顾队!”下属陆锐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背景的风雨声,“西郊,蓝湾别墅区,发生了命案,现场……现场情况很特别,您最好亲自过来一趟。” “说清楚。”顾知行的声音依旧稳定,但身体已经微微前倾,进入了临战状态。 “死者是信诚信贷公司的老板,刘成,初步判断是自杀,□□中毒,死在自家卧室床上,但是……”陆锐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像一个刻意画下的句号。” “句号?”顾知行精准地捕捉到这个不寻常的形容。 “对,没有任何挣扎痕迹,没有遗书,所有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连垃圾桶都是空的,感觉……感觉像是被人精心打扫布置过。”陆锐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本能的不安,“而且……” “而且什么?” “我们在死者紧握的右手手心里,发现了这个。”电话那头传来照片传输的提示音。 顾知行点开陆锐发来的图片。 那是一张裁剪下来的旧报纸碎片,泛黄的版面上,一行粗黑体标题清晰可见,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富豪周天豪遇害案震惊全城,疑凶仍在逃?” 日期,正是十二年前,周天豪被杀案见报的第二天。 雨水仿佛瞬间倒灌进顾知行的胸腔,冰冷彻骨,几乎让他窒息。 父亲的疑案,十二年前的旧影,那张诡异的照片,以及眼前这桩透着古怪的新案……所有线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姿态,交织在一起,将他牢牢缠住。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拿起外套和配枪,动作依旧利落精准,但眼神深处已掀起了无形的巨大波澜,那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冷厉,以及面对庞大谜团时的绝对专注。 “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到。”他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通知技术队和法医,启动最高勘查等级。另外,让秦法医亲自过去。” “是!明白!” 挂断电话,顾知行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张诡异的照片和打开的卷宗,然后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收进证物袋,放入内袋贴身保管,怀表的冰凉金属紧贴着胸口皮肤。 雨夜,陌生的命案,与十二年前旧案直接相关的物证。 雨声敲打窗户,一声声,清晰而冰冷。 这不是巧合,这是一场针对他的、早已布好的局,他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推到了台前,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拿起外套和配枪,大步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回荡着他坚定的脚步声,窗外的雨幕笼罩全城,像一张湿冷的网悄然收紧。 …… 西郊,蓝湾别墅区。 警灯无声旋转,将红蓝交织的、不断闪烁的光影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精心修剪却显得鬼气森森的灌木丛,以及那栋独立别墅冰冷的外墙上。现场已被完全封锁,隔离带外围着一些被深夜警铃惊醒的邻居,裹着睡衣或外套,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与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穿着制服的警员们身形笔挺,在雨中维持着秩序,神色肃穆,雨水顺着帽檐滴落。 顾知行的车碾过积水,稳稳停下,早已候在门口的陆锐立刻撑开一把黑色的大伞迎了上来。 “顾队。” 陆锐二十七八岁,寸头,眼神明亮,即使在雨夜也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锐气,身形挺拔如松,是顾知行一手带出来的得力干将。 “情况。”顾知行下车,脚步不停,声音沉稳,目光已如雷达般扫过庭院。草坪平整,花木规整,没有任何踩踏或挣扎的痕迹,甚至连一片落叶都难觅,整洁得过分。 “死者刘成,男,48岁,信诚信贷公司法人。第一个发现的是他家住家保姆,早上六点来准备早餐,用钥匙开门后发现异常报的警。”陆锐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我们检查了所有门窗,均无强行闯入的痕迹。别墅的安保系统在昨晚十点由死者本人启动,记录显示直到今早保姆开门前,没有任何异常触发。” 他们穿过铺设着昂贵大理石地砖的玄关,进入挑高近两层楼的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冷白的光,照亮着每一个角落,一切都井井有条,光可鉴鉴的地板上连个鞋印都难觅,真皮沙发靠垫摆放得如同商场样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过于刻意的洁净感,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保姆呢?”顾知行问,目光扫过客厅,落在通往二楼的弧形楼梯上。 “在那边警车里做初步问询。”陆锐示意了一下外面,“保姆说,刘成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而且疑心很重,家里每天都要彻底打扫消毒两遍,他自己用的杯子餐具都要单独存放、反复消毒,别墅里不允许有任何杂乱。” 顾知行微微颔首,这种极端的性格特征,有时本身就是一种线索。他迈步走上楼梯,木质楼梯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声响。 主卧室内,技术队的同事正在紧张而有序地工作。相机闪光灯不时亮起,刺眼的白光一次次勾勒出房间中央那张欧式大床上仰卧人影的僵硬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杏仁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不适的 cocktail。 刘成体型肥胖,穿着丝质的深色睡衣,面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紫色。他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姿势安详得近乎刻意,如同某种仪式中的献祭品。若非那僵硬的肤色和圆睁的、残留着极致惊恐的双眼,几乎会让人以为他只是在沉睡。 法医秦屿,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者,正戴着口罩和手套,弯腰仔细检查尸体。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顾知行,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示意他过来。 “顾队,初步判断,死因是□□中毒,口腔内有明显的苦杏仁味残留,结合尸斑和体温,符合典型特征。”秦屿的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一点到今天凌晨一点之间。” “自杀?”顾知行问,但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死者紧握的右手上,那只手被技术队员小心地掰开,露出了掌心的旧报纸碎片。 秦屿摇摇头,指了指那只手,又环视了一下房间:“现场过于规整了,一个决心用□□这种剧烈毒物自杀的人,通常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很难保持如此安详的姿势,更不可能有心神把环境收拾到这种地步,你看他的眼睛。” 顾知行凝视着那双圆睁的眼睛。那里面凝固的恐惧,不像是对死亡的坦然接受,更像是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某种远超预期的、极度恐怖或无法理解的事物,那种惊恐被瞬间定格,挥之不去。 “体内有挣扎或束缚痕迹吗?” “初步体表检查,没有发现任何新鲜外伤或束缚痕迹。指甲缝也很干净。”秦屿顿了顿,补充道,“太干净了,顾队,干净得反常。我已经安排回去做更详细的毒理分析和解剖,看能否找到通过注射或其他隐蔽途径投毒的迹象。” 顾知行转向正在房间各处采集指纹和微量物证的技术人员负责人张远,张远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便携式多波段光源扫描床头柜。 “张远,有什么发现?” 张远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技术人员的专注与一丝困惑:“顾队,挺奇怪的,除了死者本人和保姆的指纹,这个主卧室里,几乎没有提取到其他有效的、完整的陌生指纹,就连门把手、灯开关、水龙头这些高频接触位置,都异常干净,像是被人非常仔细地擦拭过,我们甚至在一些不易察觉的角落喷了鲁米诺,也没有发现任何潜血反应。” “监控呢?” “别墅外围有几个公共摄像头,但角度都拍不到室内,主要是覆盖道路和公共区域,刘成自己家里,”张远无奈地摊了下手,“出于他极强的**保护意识,或者说被害妄想,没有安装任何内部监控。” 顾知行走到窗边,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一半,外面是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和漆黑的后院,现场被刻意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句号”,没有闯入,没有外伤,没有遗书,只有指向明确的毒物和一份十二年前的旧报纸碎片。 这绝不是自杀。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冷静、缜密,拥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并且,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仪式感的挑衅。 他走回床边,再次看向那张旧报纸碎片。十二年前的悬案,像幽灵一样,缠绕上了今天的命案,那张送来的照片,是预告吗? “顾队,”陆锐拿着一个证物袋走过来,里面装着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死者的手机,屏幕锁了,已经安排人紧急破解。” 顾知行接过证物袋,没有立刻查看,而是问道:“信诚信贷公司,背景查了吗?” “已经让信息组的同事去查了,初步了解,这家公司在业内风评很差,涉及多起暴力催收和非法集资的诉讼,但最后都因为证据不足或当事人撤诉不了了之。刘成本人也有些灰色背景,据说和几个地下钱庄有往来。” 顾知行沉默片刻,大脑飞速运转,整合着所有信息。他下达指令,声音清晰而果断: “陆锐,你带一队人,以别墅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详细询问所有邻居,看看昨晚十点到凌晨一点这段时间,有没有听到异响、看到可疑人员或车,重点是车辆,这种天气,凶手不太可能步行长途而来。” “是!” “秦法医,辛苦您尽快出详细的尸检报告,重点排查有无非常规的、隐蔽的投毒途径,或者任何我们可能忽略的、微小的生理痕迹。” “放心,我回去就开工。”秦屿点头。 “张远,”他看向鉴证科负责人,“重点检查死者睡衣、床单、皮肤表面,看有没有不属于这里的纤维、毛发或者任何微量物质,特别是他那只紧握的手,看除了报纸,还有没有其他残留,另外,仔细检查所有浴室、厨房的下水管道口,看有没有近期大量使用清洁用品的痕迹。” “明白,顾队,我们已经在做了。”张远立刻回应。 众人领命而去,房间内只剩下技术队工作的细微声响和那挥之不去的苦杏仁味。 顾知行独自站在床边,看着刘成那张凝固着恐惧的脸。雨水持续敲打窗户的声音,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心弦上,与怀表那微弱而坚定的滴答声在胸腔内形成某种混乱的交响。 父亲的照片,十二年前的旧案,眼前诡异的命案,还有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送信人……几条线在他脑海中疯狂缠绕、碰撞。 凶手为什么要把现场布置成自杀?为什么偏偏要留下十二年前的报纸碎片?是针对刘成这个人,还是……针对他顾知行?那张送来的照片,是凶手的宣战书,还是某个知情者的警示?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自己,正站在网的中心,对方对他了如指掌,而他对对方却一无所知。 这种被动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打破这个看似完美的“句号”。 或许,是时候考虑引入一个特殊的视角了。一个能看透人心,理解这种“仪式感”背后动机的视角,局里最近似乎聘请了一位犯罪心理学顾问……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压下,目前,他还需要依靠现有的团队和坚实的物证,一步步向前推进。 他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去查看技术队对手机的解密进展,并亲自询问一下那个保姆。就在他踏出主卧门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楼梯拐角另一侧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动了一下,像是衣角,又仿佛只是一片被窗外灯光投射的、摇曳的树影。 他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住那个角落。 那里空无一物,只有走廊壁灯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模糊而静止的阴影。 是连续工作和高强度精神压力下的错觉?还是…… 顾知行握紧了口袋里的旧怀表,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他眼神也变得更加警惕。 看这本请一定要暂时丢弃大脑[熊猫头](也可能是丢一下道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旧影 第2章 蛛丝 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蓝湾别墅外,雨水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天地笼罩其中,警灯的旋转失去了平日的威慑,光芒被湿重的空气吸收、扭曲,显得有气无力。 顾知行站在别墅二楼的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蹂躏的花园。他的背影挺拔如松,与窗外混乱摇曳的景物形成鲜明对比,像一座锚定在风暴中的礁石。三十二岁的年纪,赋予他足够的沉稳去消化接连而来的异常,但那双深邃眼眸里翻涌的思绪,却比窗外的雨幕更加密集。 “顾队。” 陆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兴奋交织的复杂情绪,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几张刚刚由技术队传来的、经过增强处理的现场细节照片。 “说。”顾知行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雨声传来,稳定而清晰。 “邻居走访有初步结果,斜对面那栋的男主人,昨晚十一点左右听到过一声短促的、像是汽车门关上的声音,但因为雨声太大,他没太在意,也没看到具体车型。时间点……和秦法医初步判断的死亡时间窗口有重叠。” “方向?” “声音来自别墅区入口的方向,但无法确定是否就是刘成家门前。” “继续。” “另外,信息组那边关于信诚信贷和刘成的初步报告过来了。”陆锐将平板电脑递到顾知行面前,“这家公司确实不干净,刘成起家就不清白,近几年更是游走在灰色地带,高利贷、暴力催收是家常便饭,背后可能还涉及洗钱,仇家……恐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顾知行接过平板,快速浏览着屏幕上罗列的一条条信息。刘成的社会关系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每一个利益冲突点都可能衍生出杀机,但这过于干净的现场,那十二年前的报纸碎片,却将这条看似清晰的“仇杀”路径,引向了一个更幽深、更针对他个人的方向。 “手机呢?”他放下平板,问道。 “还在破解,加密级别不低,技术队那边说需要点时间。”陆锐回答,随即又补充道,“保姆的初步询问笔录也做好了,没发现什么明显漏洞,情绪比较恐慌,反复强调现场和她早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什么都没动。” 顾知行微微颔首。保姆的证词进一步印证了现场的“原始性”,也侧面反映了凶手的冷静与从容——他或她有足够的时间布置好一切,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夜中。 “顾队,”陆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张报纸碎片……还有,您之前在看的那份旧档案……”他跟了顾知行几年,隐约知道队长心里埋着一桩关于他父亲的旧案,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今天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让他敏锐地察觉到,这起案子恐怕远非普通的谋杀那么简单。 顾知行转过身,目光落在陆锐年轻而充满探询的脸上,他信任陆锐的忠诚和能力,但十二年前的旧事牵扯太深,水太浑,他不想过早地将这个锐气十足的年轻人拖进来。 “有些关联,还需要核实。”他给出了一个模糊但不算欺骗的答案,“当前重点,是眼前的案子,告诉兄弟们,排查刘成的所有社会关系,特别是近期和他有激烈冲突的,一个都不要放过,同时,查清楚他最近一个月的通讯记录、银行流水、行踪轨迹。” “是!”陆锐见顾知行不愿多谈,立刻收敛了好奇,挺直腰板应道。 “我去看看秦法医和张远那边。”顾知行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向主卧室走去。 …… 主卧室内,气氛依旧凝重。 秦屿已经完成了现场的初步尸检,正指挥着助手将尸体小心地装入裹尸袋,准备运回法医中心进行解剖。张远则带领着他的团队,像梳理头发丝一样,对房间进行着第二轮、甚至第三轮的微量物证采集。 “老秦,有新的发现吗?”顾知行走到秦屿身边,目光扫过那张刚刚抬走尸体、空荡荡的大床。 秦屿摘下手套和口罩,露出一张略显疲惫但眼神锐利的脸。他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窗外带着湿意的空气,似乎想驱散鼻腔里残留的苦杏仁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很棘手。”秦屿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现场越干净,往往意味着凶手留下的破绽越少,或者说,他越谨慎,□□中毒,尸体征象典型,口腔残留明显,看起来像是口服。但……” 他顿了顿,看向顾知行:“一个疑点,死者口腔黏膜没有发现明显的腐蚀痕迹,这和他摄入的□□剂量似乎有些微的不匹配。当然,这不能作为决定性的证据,个体差异、毒物形态都可能影响。具体的,要等毒理分析和胃内容物检测结果。” “你的直觉呢?”顾知行问,他尊重秦屿的专业,更相信他几十年经验积累下的那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秦屿沉吟片刻,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不像自杀。姿势太刻意,环境太整洁,不符合这类自杀者的普遍心理和行为模式,更重要的是,他眼睛里那种恐惧……我见过太多死者,那种表情,通常是面对极度意外或无法理解的威胁时才会出现,如果他自愿服毒,不该是那样。” 顾知行默默点头,这与他的判断一致。 “张远。”他转向正在用便携式真空吸尘器在床脚边缘采集灰尘的技术专家。 “顾队。”张远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我们有几个发现,但……都很微妙。” “说。” “首先,我们在床底靠近床头柜的缝隙里,采集到几根非常细小的、不属于这个房间的纤维。”张远拿起一个证物袋,里面是几乎肉眼难辨的几丝浅灰色絮状物,“材质初步判断是一种比较高档的混纺羊毛,颜色和死者家中常见的深色系装饰、衣物都不符,已经送回去做成分分析了。” “其次,”他指向浴室的方向,“我们对主卧浴室的下水管道滤网进行了提取,发现里面有异常高浓度的、一种特定品牌的浓缩清洁剂成分,保姆确认,她昨天下午确实做过清洁,但用的是另一种更温和的日常清洁产品,这种浓缩清洁剂,去污和去除油脂、指纹的能力极强。” “还有吗?”顾知行追问,这些发现虽然细微,却像黑暗中的萤火,指明了可能的方向。 “还有就是……感觉。”张远推了推眼镜,有些不确定地说,“顾队,您不觉得这个房间,有点太‘对称’了吗?床头柜上的书和台灯,两边摆放的角度和距离几乎分毫不差;窗帘拉开的幅度左右一致;甚至连拖鞋摆放的位置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这种极致的规整,感觉……不像是刘成这种性格急躁的人会刻意维持的,倒像是某种……仪式感?” 仪式感。这个词再次出现,从陆锐的“句号”,到张远的“仪式感”,都指向凶手可能存在的某种心理特质。 顾知行走到床头柜前,目光落在上面摆放的一本书和一盏黄铜底座台灯上,果然,书本的边缘严格对齐柜子边缘,台灯灯罩的穗子垂落的角度都呈现出一种刻意的平衡,他又看了看另一边,镜像般对称。 这不是生活习惯,这是一种展示,一种声明。 凶手在通过这种方式,宣告自己对现场的控制力,以及对死者某种意义上的“审判”。 “这些纤维,还有清洁剂的品牌,是关键。”顾知行对张远说,“尽快出详细报告。” “明白!” 顾知行又和秦屿交流了几句,确定了尸检报告的预计完成时间,然后转身下楼,他需要亲自和那个保姆谈一谈。 …… 保姆姓王,是个四十多岁、面相老实、此刻显得惊魂未定的中年妇女,她被安排在楼下一间小会客室里,由一名女警陪着。 顾知行走进去,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语气平和:“王阿姨,不用紧张,我们再简单确认几个细节。” “哎,好,好,警官您问。”保姆搓着手,眼神躲闪。 “你昨天最后一次见到刘先生是什么时候?他当时状态怎么样?” “是……是昨天晚上八点多,我给他送晚饭上去。他就在卧室吃的。状态……看着挺正常的,就是有点烦心,在打电话,好像是为了钱的事情在跟人吵,声音挺大。我放下饭菜就赶紧出来了。” “听到具体内容了吗?” “没听太清,就听到几句,什么‘期限到了’、‘不能再拖了’、‘逼急了谁也别想好过’之类的。” “电话大概打了多久?” “我下楼后,好像……又打了有十几二十分钟吧?后来就没声音了。” “之后你就没再上去过?也没听到其他动静?” “没有。刘先生不喜欢我们晚上打扰他。我收拾完厨房,大概九点半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在一楼后面,外面雨那么大,我睡得沉,什么都没听到。” 顾知行注视着她的眼睛,继续问:“你说刘先生有洁癖,家里每天都要打扫,你昨天下午具体是什么时间打扫的主卧和浴室?” “大概是……下午四点到五点左右,我都是一天打扫一遍。” “用的什么清洁剂?” “就是超市买的那个‘净安’牌的多功能清洁液,绿色的瓶子。”保姆回答得很流利。 “有没有用过一种浓缩的、需要稀释的强力清洁剂?比如……‘立净’之类的品牌?” 保姆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绝对没有,刘先生不喜欢那种味道刺激的,而且那种浓缩的用得不当会损伤家具表面,我不敢用。” 顾知行点点头,这与张远的发现对上了,那种浓缩清洁剂,很可能就是凶手在布置完现场后,用来清除自身痕迹的。 “刘先生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行为?或者,有没有什么陌生人来找过他?” 保姆努力回想了一下:“特别的行为……好像没有。就是感觉他最近电话特别多,脾气也更差了,陌生人……平时来找刘先生谈生意的人倒是不少,但最近……哦,大概三四天前,有个穿得很体面、像个文化人的年轻男人来找过他,两人在书房谈了很久,声音时高时低的,好像谈得不太愉快,那人长得挺好看,就是感觉……有点冷冰冰的。” “文化人?冷冰冰的?”顾知行捕捉到这个描述,“具体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嗯……个子挺高,瘦瘦的,穿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围着深色围巾,脸很白净,戴一副无框眼镜,说话声音不高,但听着……让人有点发怵。”保姆努力描述着,“对了,他手里好像一直拿着个什么小东西,没看清是啥。” 这个描述,与刘成那些粗鲁的生意伙伴截然不同。顾知行默默记下,这或许是一条值得追踪的线索。 又问了几句,确认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后,顾知行让女警送保姆离开,并叮嘱暂时不要让她离开本市。 他走出会客室,站在空旷的客厅里,雨声依旧,别墅里却仿佛还回荡着昨夜可能发生的、不为人知的对话与阴谋。 刘成死前在与谁通话?那个“文化人”是谁?那几根灰色羊毛纤维来自哪里?浓缩清洁剂又是在哪里购买、由谁使用的?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而最沉重的那颗珍珠,依旧是那张十二年前的报纸碎片。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握紧了那枚冰冷的怀表,父亲的照片,周天豪案发现场的修改照片,刘成手心的报纸碎片……这三者之间,必然存在一条他尚未发现的、坚固的链接。 凶手的目标,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刘成。 …… 回到市局,已是凌晨三点。 雨势稍减,但天空依旧阴沉如墨,仿佛酝酿着下一场更大的风暴。 刑侦支队的大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气氛紧张而有序。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低声讨论声交织在一起,咖啡的浓香也掩盖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疲惫与专注。 顾知行直接走进了技术队的办公室,张远正带着黑眼圈,盯着电脑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流。 “手机破解了?”顾知行问。 “刚刚搞定!”张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成功的兴奋,他将电脑屏幕转向顾知行,“加密确实厉害,费了不少功夫。” 顾知行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刘成的手机通讯录、短信、各种社交和金融APP的记录被一一导出、整理。 “重点查他最近一周的通话记录和银行流水。”顾知行指示。 “正在筛。”张远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通话记录……昨晚八点零五分,有一个长达二十二分钟的通话,来自一个未实名登记的太空卡号码,目前已经关机,无法定位,这个时间点,和保姆听到他吵架的时间基本吻合。” “就是这个。”顾知行眼神一凝,“银行流水呢?” “流水……有点意思。”张远调出另一个界面,“刘成最近一个月,有几笔大额资金流出,收款方是几个不同的皮包公司,资金走向还在追,但最关键的是,就在昨天下午,他个人账户有一笔五十万的现金取现。ATM机取款,分五次完成。” “五十万现金?”顾知行沉吟。在电子支付如此普及的今天,大额现金取现本身就透着异常,是准备支付什么?还是……被人勒索? “能查到取款的ATM监控吗?” “已经让人去调了,需要点时间。” 顾知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线索在不断增加,但迷雾似乎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重。那个神秘的来电者,这五十万现金,以及保姆口中那个“文化人”…… “顾队,”张远忽然又开口,语气有些奇怪,“我们在恢复他手机已删除数据时,发现了一张照片……可能,您需要看一下。” 他点开一个图片文件。 照片像是在某个光线昏暗的咖啡馆偷拍的,角度有些倾斜。画面主体是一个男人的侧影,穿着浅灰色的呢子大衣,围着深色围巾,侧脸线条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一杯咖啡。他修长的手指间,似乎确实在把玩着一个小物件,光线太暗,看不太清。 尽管只是侧影,但那清冷疏离的气质,与保姆口中“文化人”、“冷冰冰”的描述高度吻合。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顾知行问,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 “根据手机系统记录,是四天前下午三点左右拍摄的。也就是保姆说的,那个男人来访的当天。”张远回答,“照片拍后不久就被删除了,但我们从缓存里恢复了回来。” 刘成为什么要偷拍这个人?又为什么要删除?是出于防备,还是其他原因? 这个男人,与昨晚那个神秘来电,是否有关联? 顾知行盯着屏幕上那张模糊却难掩其独特气质的侧脸,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解开刘成之死,甚至可能牵连更广的关键。 “能找到这个人吗?”他问。 “已经在通过人脸识别系统进行比对了,但照片角度和清晰度都不理想,可能需要时间。”张远回答,“另外,顾队,那几根纤维的初步分析结果也出来了,确认是一种产自苏格兰的顶级羊绒混纺面料,国内非常少见,价格昂贵,那种浓缩清洁剂,‘立净’品牌,主要供应高端酒店和专业清洁公司,零售渠道也有,但购买者相对小众。” 线索,正在一点点地向某个特定的、高层次的圈子收拢。 顾知行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个对手,或者说这群对手,心思缜密,手段高超,并且可能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资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痕。 他经历过无数案件,但这一次,感觉截然不同,这不仅仅是一桩谋杀案,更像是一场针对他个人,或者针对某个被尘封真相的,精心策划的围猎。 那个送照片的人,那个布置现场的人,那个神秘的男人……他们是谁?他们想干什么? 怀表在掌心散发出固执的凉意,仿佛在催促着他,向着那片更深、更黑暗的水域前行。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王局的电话。尽管是凌晨,但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常规案件的范畴。 “王局,是我,顾知行。蓝湾别墅的案子,可能涉及更复杂的背景……我需要权限,调动更多资源,并且……”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可能需要那位犯罪心理学顾问的协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王局沉稳的声音:“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会安排。” 挂断电话,顾知行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 犯罪心理学顾问……他从未依赖过这种近乎“玄学”的侧写,但这一次,面对一个如此擅长玩弄心理、布置迷局的对手,或许,只有引入另一种层面的“专家”,才能打破僵局。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将案件引向何方。 他只知道,父亲那双在照片中锐利而温和的眼睛,正在某个时空注视着他,等待着一个迟到了十二年的答案。 而答案的钥匙,似乎就藏在那张模糊的、戴着无框眼镜的侧脸之后。 长夜未尽,而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浓重。 第3章 暗流 清晨六点,雨停了。 天空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仿佛被雨水洗刷后留下的沉重底色,潮湿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渗透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刑侦支队大楼里,彻夜的灯火和咖啡因支撑起来的亢奋正在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案情胶着带来的压抑。 顾知行只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合眼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冷水洗了把脸,剃须刀在下颌留下清爽的痕迹,换上了备用的整洁制服,使他看起来依旧冷峻威严。 办公桌上,摊开着连夜整理出来的案件初步报告、刘成的通讯记录、银行流水,以及那张被恢复出来的、神秘男人的侧脸照片。秦屿的初步尸检报告也刚刚送达,确认死因为□□中毒,口服途径可能性最大,但关于口腔黏膜腐蚀程度与剂量不匹配的疑点被再次提及,同时指出死者指甲缝内异常干净,未检出任何皮屑或衣物纤维。 “干净”,这个词像魔咒一样缠绕着整个案件。 陆锐顶着两个黑眼圈,端着一杯浓得像酱油的咖啡走进来:“顾队,ATM监控调到了,刘成昨天下午三点至三点二十分之间,在城南商业区三个不同的银行网点取现,戴着帽子和口罩,行为谨慎,没有发现有人跟踪或接触他。” “五十万现金,用途不明,取现后去向成谜。”顾知行看着报告,语气平静,“那个未实名登记的号码,追踪结果?” “彻底断了。最后一次信号出现在城西的一个废弃工厂区,之后就没再出现过,应该是用完即弃。” 线索似乎又一次陷入了僵局,那个神秘来电者,像幽灵一样,在雨夜中打了个电话,点燃了导火索,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脸识别有进展吗?”顾知行拿起那张侧脸照片。 “还没有,数据库比对需要时间,而且这张照片……”陆锐摇了摇头,“角度和清晰度是硬伤,技术队正在尝试做增强处理,但效果不理想。” 顾知行沉默着,直觉告诉他,照片上的这个男人,是破局的关键,他不仅与刘成有过接触,可能还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刘成的死亡,甚至……可能与十二年前的旧案有关。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是王局。 “知行,来我办公室一趟,顾问到了。” 顾知行目光一凛:“好,马上到。” 他放下照片,整理了一下衣领,对陆锐道:“继续追查现金去向,扩大刘成社会关系的排查范围,特别是近期有经济往来或冲突的,另外,让张远重点分析那几根羊绒纤维的具体来源和那种浓缩清洁剂的购买渠道。” “是!”陆锐应道,看着顾知行大步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嘀咕:顾问?哪个顾问?这案子难道已经复杂到需要外援了? …… 王局的办公室宽敞而略显沉闷,红木办公桌,皮质沙发,墙上挂着城市地图和锦旗,王局本人坐在办公桌后,依旧是那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严肃。 而让顾知行脚步微顿的,是坐在会客沙发上的那个人。 那人背对着门口,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身形清瘦挺拔,仅仅一个背影,就透着一股与这间办公室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感,听到开门声,他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刹那间,顾知行觉得办公室的光线似乎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肤色白皙,五官清俊得如同水墨勾勒,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眸颜色偏浅,像浸在寒潭里的琉璃,澄澈却望不到底,他嘴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微笑,却并未驱散周身那股天生的冷感。 顾知行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张脸,尽管角度不同,没有围巾遮挡,但他绝不会认错——这就是照片上那个男人! “顾队,来了。”王局笑着起身打圆场,“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夜,江教授,市局特聘的犯罪心理学顾问,之前在大学带研究生,可是我们费了好大劲才请来的专家,江教授,这位就是我们刑侦支队的队长,顾知行。” 江夜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学术人士特有的清晰咬字:“顾队长,久仰。我是江夜。” 顾知行握住了那只手。触感微凉,干燥而稳定,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江夜浅色的眼眸,试图从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江教授。”顾知行开口,声音比他预想的还要冷静,“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江夜微微偏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随即恍然般轻轻一笑:“顾队长说笑了,我长居校园,这是第一次参与一线的案件侦办,或许……是在什么学术会议上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应对滴水不漏,神情自然得无可挑剔。 王局在一旁笑道:“哎呀,知行,江教授是学术界的新星,你看过他的论文也说不定,江教授,你别介意,知行他就是这脾气,对案子较真。” “无妨。”江夜收回手,姿态从容地坐回沙发,“顾队长认真负责,是市民之福。” 顾知行没有坐下,他站在江夜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漫。 “江教授应该已经了解案情了。”顾知行先开了口。 “来之前,粗略看了一下王局提供的简报。”江夜放下水杯,双手交叉置于膝上,“一个拥有严重洁癖和强迫症的受害者,一个被刻意布置得如同‘句号’般完美的现场,再加上一个来自十二年前的、充满指向性的符号……顾队长,难道你不觉得,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审判’吗?” “审判”二字,如同重锤,敲在顾知行的心上。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周天豪案。 “审判谁?刘成?为什么?”顾知行追问,目光紧逼不舍。 江夜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显得高深莫测:“那就要问,刘成做了什么,值得凶手用这种方式来终结他。以及,为什么是十二年前?这个时间点,对凶手,或者……对顾队长你,是否有着特殊的意义?” 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局看看顾知行,又看看江夜,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连忙打圆场:“咳咳,江教授果然见解独到,知行啊,既然专家提出了方向,你们就好好配合,时间紧迫,舆论压力也大,尽快破案是关键。” 顾知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和某种被窥探的不适感,他知道,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他无法仅凭一张照片就指控江夜。而且,王局既然已经做了安排,他只能接受。 “我明白了,王局。”顾知行沉声道,然后看向江夜,“江教授,欢迎加入,希望你的心理画像,能帮助我们早日找到真凶。” “尽力而为。”江夜微微颔首。 …… 顾知行带着江夜回到刑侦支队的大办公室,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江夜,他那出众的容貌和清冷的气质,在这种充满阳刚和汗味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各位,”顾知行拍了拍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这位是江夜教授,局里特聘的犯罪心理学顾问,将协助我们侦办蓝湾别墅案,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多数人脸上都带着好奇和审视。陆锐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看江夜,又看看顾知行,一脸难以置信,张远则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江夜身上那件看起来质感极佳的羊绒衫上停留了一瞬。 “江教授,这是案件目前的全部资料。”顾知行将一叠文件递给江夜,包括现场照片、尸检报告、刘成的背景调查等,但他刻意隐去了那张修改过的周天豪案照片和关于他父亲卷宗的部分。 江夜接过文件,道了声谢,并没有急着翻阅,而是目光扫过办公室的白板,上面贴着现场照片、关系图和时间线。 “江教授初来乍到,我们先简单开个案情分析会,大家都说说手上的进展和看法。”顾知行示意众人围坐过来。 陆锐率先发言,介绍了刘成的复杂背景、神秘来电和五十万现金取现的情况,张远补充了微量纤维和浓缩清洁剂的发现,秦屿通过电话连线,再次强调了尸检中的疑点。 江夜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件边缘轻轻敲击着,眼神专注,偶尔会针对某个细节提出一两个问题,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 当陆锐提到那张恢复出来的神秘男子照片,并表示人脸识别尚无结果时,江夜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顾知行。 顾知行面无表情,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证物照片。 所有情况介绍完毕,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江夜,想听听这位“空降”的专家有何高见。 江夜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顾知行身上。 “根据各位提供的信息,我尝试做一个初步的心理画像。”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凶手,男性,年龄在28至38岁之间,他拥有极高的智商,逻辑严密,计划周详,具备很强的反侦察能力。他可能拥有化学或医学相关知识,或者能轻易接触到□□。” 这些分析并不出奇,与大家的初步判断吻合。 但江夜接下来的话,让气氛陡然一变。 “他具有强烈的控制欲和某种程度的完美主义倾向,这从他对现场的布置可以看出,他选择刘成,并非随机,而是经过精心挑选,刘成的洁癖和强迫症,在凶手看来,可能是一种‘秩序’的体现,而凶手的行为,则是对这种‘秩序’的终极掌控和……嘲弄。” “更重要的是,”江夜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白板上那张旧报纸碎片的特写,“十二年前的旧案,是关键。这不仅仅是转移视线或混淆视听,这个时间点,这个案件,对凶手而言,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他可能与该案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甚至可能……他认为自己是在完成一场未尽的‘正义’。” “他可能在模仿,也可能在……延续。” “延续什么?”陆锐忍不住问道。 江夜浅色的眸子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延续一场审判。他认为刘成有罪,而法律无法给予他认可的惩罚,于是他代而行之,并且,他选择用一种极具仪式感的方式,将这场审判与一段他认为被遗忘或掩盖的历史连接起来,他在提醒我们,或者提醒某个人……有些事情,并未过去。”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江夜的描述,为冰冷的物证注入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动机,如果真是这样,那凶手就不仅仅是一个危险的罪犯,更是一个沉浸在自己扭曲正义观中的“执法者”。 顾知行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江夜的话,像一把钥匙,正在试图打开他心中那扇关于父亲、关于周天豪案的沉重铁门。 “那么,依江教授看,我们下一步的调查重点应该放在哪里?”顾知行开口,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江夜看向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次浮现:“三个方向。第一,深入调查刘成与十二年前周天豪案之间可能存在的、尚未被发现的联系。第二,重点排查那几根特殊羊绒纤维的流向,以及那种浓缩清洁剂的购买者,凶手很可能就隐藏在这个小众的、具备一定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的圈层里,第三……”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顾知行紧绷的下颌线,缓缓道:“凶手如此大费周章地引入十二年前的符号,他很可能……认识当年案件的调查人员,或者相关者的后代,他在试图传递信息,或者,挑衅。” 顾知行的心脏猛地一沉,江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伪装,直接看到了他内心深处最在意的东西。 …… 案情分析会结束后,众人各自领了任务散去,顾知行以需要向江夜详细介绍一些保密案情为由,将他带进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办公室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而紧张。 顾知行没有绕圈子,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张被恢复出来的侧脸照片,直接放到江夜面前的桌子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他。 “江教授,这个人,你认识吗?” 江夜低头看了看照片,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甚至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轻轻放下,抬头迎上顾知行逼视的目光,坦然道:“认识。” 顾知行眼神一厉。 “这就是我。”江夜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尽管早有猜测,但听到他亲口承认,顾知行的心头还是震了一下。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冷声问:“四天前,你为什么会去见刘成?” “私人委托。”江夜回答得很干脆,“刘成通过中间人找到我,说他最近精神压力很大,感觉被人跟踪,生命安全受到威胁,希望我能从心理学的角度,帮他分析一下情况,做一些风险评估。” “风险评估?”顾知行语气带着质疑,“一个信贷公司的老板,找你一个犯罪心理学教授做风险评估?” 江夜微微挑眉,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顾队长,犯罪心理学的研究范畴,包括威胁评估、行为预测以及危机情境下的心理反应。刘成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他树敌众多,感觉被人盯上很正常。我的咨询,是合法合规的。” “你们谈了些什么?” “主要是了解他近期的人际交往、收到的威胁信息、以及他自身的感受,他情绪很不稳定,充满被害妄想,但具体细节,涉及咨询者的**,请恕我不能完全透露。”江夜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可以告诉顾队长的是,刘成当时最担心的,并非他那些明面上的生意对手,而是一个……他称之为幽灵的人。他说这个人无处不在,掌握着他很多秘密,让他寝食难安。” “幽灵?”顾知行捕捉到这个关键的词。 “是的。他没有具体描述这个幽灵的外貌或身份,只是反复强调对方的可怕和无所不能。当时我认为这是他焦虑状态下的夸大其词,但现在看来……”江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案件资料,“或许并非全然是妄想。” “你离开的时候,刘成状态如何?” “依然很焦虑。我给了他一些常规的心理疏导建议,并提醒他如果情况严重,最好报警,但他似乎对警方……也有所顾虑。”江夜回答得滴水不漏。 “为什么刘成要偷拍你?又为什么要删除照片?”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江夜摊了摊手,动作优雅,“或许是他出于某种不信任,想留下我的影像资料?至于删除……可能后来觉得没必要,或者……是那个幽灵让他删的?” 顾知行紧紧盯着江夜,试图从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出破绽,但江夜始终保持着那种令人恼火的平静和坦然,仿佛他只是一个恰好被卷入案件的、无辜的旁观者。 他的解释,逻辑上说得通,一个感到生命受到威胁的人,寻求心理学专家的帮助,合情合理。他的出现,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场会留下那种高档的羊绒纤维——如果他当时穿的就是类似材质的衣服,并且在和刘成接触时,有细微的纤维脱落,被刘成带回卧室,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太巧合了。他刚刚接触过刘成,几天后刘成就以这种离奇的方式被杀,而他,又恰好在这个时间点,介入调查。 “江教授,”顾知行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迫感十足,“我希望你明白,既然你参与了调查,就必须毫无保留地配合,任何隐瞒,都可能被视为妨碍司法公正。” 江夜微微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顾知行,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他非但没有后退,嘴角那丝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味。 “顾队长,我当然会全力配合。”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我也很想知道,那个将刘成的死与十二年前旧案联系起来的幽灵,究竟是谁。或许……我们目标一致。” 他的目光清澈而直接,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顾知行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内心深处关于父亲案件的执念,早已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两个人,一个冷峻威严,带着审视与怀疑;一个清冷从容,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学术交流。顾知行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对方平静的表象,而江夜只是微微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难以触及深处,嘴角含着一丝极淡的、近乎不存在的笑意。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再次堆积起来,酝酿着下一场风雨。 顾知行很清楚,无论巧合与否,江夜的介入都已成定局。他身上缠绕的谜团,他与刘成的关联,都让他成为这条调查线上无法绕开的一环,与其将他完全推至对立面,不如放在身边,看得更紧。 江夜的目光轻轻扫过顾知行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仿佛读出了他内心的权衡,他并未多言,只是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那姿态并非挑衅,更像是一位耐心的老师,在等待学生理清思路。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希望如此。江教授,关于十二年前的周天豪案,我会另外找时间,向你详细说明,现在,我们先从刘成的社会关系和他口中的幽灵开始查起。” “乐意之至。”江夜浅笑,从容应道。 第4章 幽兰 调查工作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散,却迟迟触不到底。对刘成社会关系的排查陷入了泥沼,他那些所谓的“仇家”似乎都有不在场证明,或者其威胁程度远达不到如此精密的谋杀。那五十万现金如同蒸发一般,毫无踪迹,而十二年前的周天豪案,在公开信息中,与刘成这个靠放贷起家的暴发户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唯一的、若隐若现的线头,似乎都牵在江夜身上。 顾知行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卷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玻璃隔断外。 江夜并没有占用谁的工位,只是安静地坐在会议室靠窗的角落。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似乎是案件的资料,修长的手指偶尔滑动,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而专注,像一幅沉静的油画。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忙碌、略带焦躁的氛围格格不入。 顾知行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江夜昨天的解释天衣无缝,甚至主动提供了那个“中间人”的信息——一个与学术界多有往来的文化掮客,证实了确有其事,所有逻辑链条都指向江夜只是一个不幸被卷入的旁观者。 但顾知行不信。 不是基于证据,而是基于一种在血与火中锤炼出的、对危险的直觉,江夜身上有一种过于完美的平静,一种超然物外的冷静,仿佛眼前这桩离奇的命案,只是一盘值得推敲的棋局。 “顾队,”陆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一丝兴奋,“有发现!” 顾知行立刻抬头:“说。” “我们排查了全市能买到那种‘立净’牌浓缩清洁剂的高端超市和专营店,其中一家位于城西的高档家居用品店店员回忆说,大概一周前,有个男人一次性购买了五瓶,说是家里做大扫除,店员对他印象挺深,因为那人气质很好,穿着讲究,就是感觉有点……高冷。” “监控呢?” “调到了!虽然戴着口罩,但身形和衣着风格……”陆锐将手中的平板递过来,上面是监控截图。 截图中的男人穿着浅灰色长款呢子大衣,围着深色围巾,身形清瘦挺拔,尽管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副无框眼镜,以及露出的光洁额头和清冷眉眼... 顾知行的心猛地一沉。又是他,江夜。 “时间点?”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在他去见刘成之前的三天。”陆锐压低声音,“顾队,这太巧了吧?他先买了强力清洁剂,然后去见刘成,几天后刘成就被杀了,现场还被用同款清洁剂打扫过……” 巧合?顾知行从不相信这种程度的巧合,这更像是精心策划的链条中的一环。 “江教授对此有什么解释吗?”顾知行问,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安静的身影。 “还没问。这不先来向您汇报嘛。”陆锐挠了挠头,“直接去问……会不会打草惊蛇?” 顾知行沉默片刻,站起身:“我去和他谈。” 顾知行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江夜正好抬起头,他似乎刚结束一段思考,镜片后的眼眸里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锐利分析感,但在看到顾知行的瞬间,便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顾队长。”他微微颔首。 顾知行在他对面坐下,将陆锐的平板电脑推到桌子中央,屏幕亮着,正是那张监控截图。 “江教授,关于这种‘立净’浓缩清洁剂,我们有了新的发现。”顾知行开门见山,目光紧锁着江夜,“一周前,你在一家高档家居店购买了五瓶,能解释一下用途吗?” 江夜的目光落在截图上,并没有丝毫意外或慌乱。他甚至往前倾了倾身体,仔细看了看,然后才抬眼看向顾知行,语气平淡:“当然可以,我家的书房和客厅地毯前段时间不小心被红酒泼洒,污渍比较顽固,普通的清洁剂效果不佳,朋友推荐了这个品牌,我就去买了几瓶备用。购买记录和家里的污渍,如果需要的话,都可以提供给你们查验。” 他的解释再次无懈可击,甚至连验证的途径都主动提供了。 顾知行看着他,试图从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但失败了,江夜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投下石子,只能听到沉闷的回响,却窥不见井底的丝毫动静。 “购买五瓶,只是为了清洁地毯?” “那种浓缩清洁剂需要根据不同污渍进行不同比例的稀释,我对此不熟悉,所以多买了几瓶备用,以免调配失误。”江夜回答得理所当然,“而且,我记得那家店当时有满额赠礼的活动。” 理由充分,甚至带点生活化的琐碎感。 顾知行靠在椅背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会议桌,距离不远不近,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他知道,在缺乏直接证据的情况下,继续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江夜早已准备好了所有的说辞。 “江教授的生活很考究。”顾知行换了个方向,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 “个人习惯而已。”江夜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未达眼底,“让顾队长见笑了。” “那么,关于刘成口中的幽灵,江教授还有没有回忆起其他细节?”顾知行将话题拉回案件,“比如,刘成是否提到过这个幽灵可能与他过去经历的某件事有关?尤其是……十二年前的事?” 他紧紧盯着江夜,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江夜闻言,沉吟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平板电脑的边缘,似乎在认真回忆,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他当时情绪很混乱,言语也有些颠三倒四,他确实提到过‘报应’、‘以前的事没那么容易过去’之类的话,但我当时以为指的是他放贷逼死过人或者其他的商业纠纷。现在想来……或许确实有所指。” 他抬起眼,看向顾知行,目光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学术探讨般的专注:“顾队长似乎对十二年前这个时间点格外敏感,是认为这起案子,与当年的周天豪案有确切的关联吗?” 他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来。 顾知行心头一凛,江夜在试探他,用一种看似无知无觉的方式,在试探他掌握的信息和底线。 “只是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顾知行避重就轻,“任何异常的细节,都可能成为突破口。” “确实。”江夜赞同地点点头,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随口一问,“那我们需要更深入地挖掘刘成的过去,看看他在十二年前,是否与周天豪的世界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交集,或许,那才是‘幽灵’出现的真正原因。” 他的话语逻辑严谨,完全站在协助破案的立场上,但顾知行却感觉,自己仿佛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江夜在引导调查方向,而他,明明心存警惕,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方向的合理性。 这种无力掌控的感觉,让顾知行非常不适。 下午,法医中心送来了最新的报告。秦屿在对刘成胃内容物的进一步分析中,发现了一些未被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其中混有微量的、一种不属于常规食物的植物碱成分,具体种类还在比对中,同时,张远那边对羊绒纤维的追踪也有了进展,确认这种面料进口自苏格兰一家极小众的工坊,每年流入国内的数量有限,购买者名单正在设法获取。 线索在一点点汇聚,但拼图仍然残缺。 临近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众人依旧在忙碌,顾知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再去审阅一遍刘成的资金流向报告。 “顾队长。”清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顾知行抬头,看到江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纸杯,杯口冒着丝丝热气。 “看你忙了一天,没怎么休息。”江夜将纸杯轻轻放在顾知行的手边,“提提神。” 顾知行愣了一下,看向纸杯,里面是清澈的茶汤,颜色淡黄,几片茶叶舒展开,沉在杯底,散发出一种清雅醇和的香气,是他平时喝惯的普洱熟茶。 他怎么会知道……?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江夜语气平淡地解释:“刚才看到你杯子里的茶渣,这个季节,喝点熟普暖胃解乏正好。” 很合理的解释,观察力惊人的犯罪心理学专家,注意到这种细节并不奇怪。 但顾知行的心头,还是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被侵入私人领域的不适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在这高度紧张、充满对抗性的环境中,这一杯恰到好处的、符合他习惯的热茶,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微小的涟漪。 “谢谢。”顾知行端起纸杯,温度透过杯壁传来,熨帖着微凉的指尖,他抿了一口,茶汤顺滑,回甘悠长,是很好的茶叶。 江夜没有离开,他靠在顾知行的办公桌旁,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轻声问:“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他靠得很近,近到顾知行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极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冷冽书墨气息的味道,与他本人一样,清冷而独特。 “还在分析。”顾知行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拉开了些许距离,“秦法医发现了一些新的微量成分,张远在追踪纤维来源。” “嗯。”江夜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凶手很谨慎,但他越是试图抹去一切,留下的心理痕迹就越明显。他对‘清洁’的执着,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标签。”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顾知行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般的探究:“顾队长,你认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如此执着于在物理层面和精神层面,都试图将一个生命的存在痕迹彻底抹去?” 顾知行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仇恨。或者……恐惧。”顾知行沉声回答。 “或许是。”江夜浅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但也可能,是一种极致的……厌恶,厌恶混乱,厌恶污秽,厌恶一切脱离掌控的存在,所以,他要亲手将其‘修正’。”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缓缓渗透。“而将这种‘修正’与过去的符号连接,则赋予了他的行为一种……宿命般的意义,他在书写结局,一个他认为早就该发生的结局。” 顾知行凝视着他,在这一刻,他几乎要以为江夜就是在描述他自己,那种冷静剖析罪恶的口吻,那种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洞悉一切的眼神。 “江教授似乎很能理解凶手的心理。”顾知行的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江夜闻言,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礼貌疏离的笑,而是嘴角微微上扬,眼底也染上了一点真实的笑意,虽然那笑意依旧冰凉。 “顾队长,理解不代表认同。”他微微俯身,靠近顾知行,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磁性,“就像我理解你此刻对我的怀疑和审视,但这并不影响我站在这里,协助你破案。” 他的气息拂过顾知行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我们目标一致,顾队长。”江夜直起身,恢复了正常的距离和音量,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靠近只是错觉,“找到那个幽灵,解开十二年前的结,至于过程……” 他顿了顿,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转身离开了顾知行的办公区域。 顾知行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耳边残留的微妙触感和手中茶杯的温度,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江夜之间的这场博弈,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加复杂,更加……私人。 江夜不是在恐吓他,而是在……渗透,用一种冷静的、智慧的、甚至偶尔流露出细微“关怀”的方式,无声地瓦解他的防线,侵入他的领域。 这个男人,就像他泡的那杯茶,初品醇和,细品之下,却有着难以捉摸的层次和一种隐隐令人上瘾的魔力。 而他自己,似乎正在不由自主地,去品尝这杯由对方亲手递上的、未知的茶。 下班时间早已过去,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少了,顾知行处理完手头紧急的事务,准备离开。 他走到停车场,却发现江夜正站在他的车旁,似乎是在等他。 “江教授,还有事?”顾知行按下车钥匙,解锁车辆。 “我的车送去保养了,这个时间不太好打车。”江夜看着他,语气自然,“不知道顾队长是否顺路,能捎我一程?” 顾知行住的地方和大学城完全是两个方向。 他看着江夜,夜色中,对方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没有请求,也没有期待,只是一种陈述。 这又是一个试探,或者说,一个拉近距离的机会。 顾知行沉默了几秒,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上车吧。” “谢谢。”江夜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 车内空间瞬间被那股冷冽的不知道如何描述的气息占据,顾知行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市局大院,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的风声。 “你住哪里?”顾知行目视前方,问道。 “大学城的教职工公寓。”江夜报了个地址。 果然不顺路,顾知行没再说话,专注地开着车。 夜晚的城市灯火辉煌,流光溢彩透过车窗,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江夜似乎有些疲惫,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着眼,呼吸轻缓。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顾知行停下车子,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副驾驶。睡着(或者闭目养神)的江夜,收敛了平日那份清冷和疏离,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的皮肤在霓虹灯光下近乎透明。 顾知行迅速移开目光,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矛盾,极致的冷静与偶尔流露的疲惫,强大的洞察力与此刻毫无防备的姿态。 “顾队长。”江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醒来的慵懒沙哑,并没有睁眼,“你相信命运吗?” 顾知行握紧了方向盘:“我只相信证据和逻辑。” “是吗?”江夜轻轻笑了一声,依旧闭着眼,“可有些相遇,就像是命运埋下的伏笔,由不得你不信。” 绿灯亮起,顾知行踩下油门,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将江夜送到公寓楼下,江夜道了声谢,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 “顾队长,”他转过头,看着顾知行,夜色中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今天的茶,还合口味吗?” 顾知行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了一下,才道:“很好,谢谢。” “那就好。”江夜微微一笑,推开车门,“晚安,顾队长。”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公寓楼门口,顾知行在车里坐了很久。 茶很好,人,却很危险。 而更危险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像最初那样,急于将这份危险推开。 一种无声的、危险的吸引,正在这夜色中悄然滋生。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幽兰,明知可能带有毒性,却依旧忍不住被其神秘与美丽所诱惑。 他启动车子,驶入沉沉的夜色。 第5章 暗礁 清晨,顾知行踏入办公室时,里面已经弥漫着咖啡因的气息,陆锐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资金流向图发愣,张远则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的材料,脚步匆匆。 “顾队,”看到顾知行,陆锐立刻站起身,“刘成那几个皮包公司的资金,经过几层流转,最终汇入了一个注册在维京群岛的空壳公司,追查难度很大。” “按程序走,申请国际警务协作。”顾知行脱下外套挂好,动作利落,“秦法医那边有消息吗?” “秦法医催问了几次那种植物碱的比对结果,”张远接话,推了推眼镜,“我们联系了几位植物毒理学家,初步反馈认为可能源于某种石斛兰的稀有杂交品种,具体是哪一种,还需要更专业的鉴定,这类植物培育条件苛刻,流通范围极小。” “石斛兰……”顾知行沉吟,这个方向比之前毫无头绪要清晰得多,“锁定它的可能来源,重点是国内有能力培育和交易这类稀有植物的渠道。” “明白,已经在排查大型花卉培育基地、高端植物园以及相关的科研机构和私人收藏家了。”张远点头。 顾知行走到白板前,看着上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图和线索链。凶手的轮廓依然模糊,但某些特征正在显现:谨慎、拥有特殊知识或渠道、对“清洁”有近乎偏执的要求,并且,刻意将视线引向十二年前。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转过头,看到江夜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会议室的角落里,面前摊开着资料,似乎正在专注阅读。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神情是一贯的平静,仿佛周围的焦躁与他无关。 顾知行收回目光,继续部署工作,他没有特意与江夜交流,江夜也没有主动介入,两人维持着一种公事公办的默契。 上午的案情分析会,江夜只在被问及时才发言,当张远提到植物碱可能来源于稀有石斛兰时,他微微颔首。 “石斛兰种类繁多,部分稀有杂交品种确实含有生物碱,但具体成分和效用差异很大。”他的语气是纯然的技术性补充,“如果能确定具体品类,对追溯来源会很有帮助。” 会议在务实而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众人各自领了任务散去,江夜收拾好东西,走到顾知行身边,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 “顾队长,如果嫌疑人的范围能缩小到具备植物学知识或相关资源的人群,我可以尝试从行为模式上做一个更精细的筛选画像。”他的提议很合理,符合他的专业范畴。 “可以。等张远那边有进一步消息,资料会同步给你。”顾知行点头,目光扫过江夜平静无波的脸。这个男人像一口深井,投入再多的石子,也激不起明显的涟漪。 “好。”江夜应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一整天,顾知行都忙于协调各方调查进度,审阅不断送来的报告,线索在一点点汇聚,但拼图仍然残缺,那种石斛兰的溯源工作进展不快,符合条件的小众渠道需要时间逐一排查。 临近下班,顾知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去技术队看看张远的进展。穿过办公区时,他无意间瞥见江夜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据袋,里面似乎装着从刘成现场提取的、装着旧报纸碎片的那个袋子。他并没有打开,只是隔着塑料,专注地观察着那片泛黄的新闻纸,眼神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个人情绪的审视,像是在解读一个复杂的文本。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那专注的侧影,竟有种奇异的美感。 顾知行脚步未停,径直走向技术队,但那个画面,却在他脑海中停留了片刻。 张远那边依旧没有突破性进展,稀有植物的流通渠道比想象中更为隐蔽和复杂。 “需要时间,顾队。”张远的声音带着疲惫,“这类交易很多是私下进行,不留什么电子痕迹。” “我知道,继续。”顾知行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到办公室,已是华灯初上,大部分同事已经下班,办公室里空旷下来,顾知行处理完手头最后几份文件,准备离开。 他走到停车场,启动车子,缓缓驶出市局大院。夜晚的城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无意间看向后视镜,注意到后面不远处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是江夜。他坐在驾驶座,似乎也在等红灯,目光望着前方,侧脸在街灯下显得有些模糊。 顾知行收回目光,绿灯亮起,他打了左转向灯,驶向回家的方向,通过后视镜,他看到那辆黑色轿车在直行车道启动,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只是巧合?顾知行握紧了方向盘,他住的地方和大学城并不顺路。 第二天,调查终于迎来了转机,张远团队通过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从一个专营高端盆景和稀有植物的私人论坛的匿名交易记录里,筛选出了一个可疑的ID。这个ID在半年内,多次询价并最终购买了几种极为罕见的、已知可能含有特殊生物碱的石斛兰杂交品种,其中一种,与秦屿检测出的植物碱成分高度吻合。 而更关键的是,通过技术手段,他们最终定位到了这个ID背后使用者的物理地址。 位于城北的“翠湖苑”别墅区,一个比蓝湾更老牌、也更注重**的高档社区。 “查这个地址的业主,快!”陆锐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 信息很快反馈回来。业主名叫沈明渊,62岁,退休的生物化学教授,曾在一家知名药企担任研发顾问,名下拥有一家小型的、不对外营业的私人植物培育实验室,为人低调,深居简出,在学术界有一定声望。 沈明渊……这个名字,与刘成、与周天豪案,在表面上看,依然没有任何直接关联。 “一个退休的生化教授,购买稀有石斛兰,和刘成能有什么过节?”陆锐挠头,一脸困惑。 顾知行看着屏幕上沈明渊那张戴着金丝眼镜、面容清癯的登记照,目光锐利,动机不明,但物证链条已经开始收拢。 “准备一下,申请搜查令,我们去拜访这位沈教授。”顾知行站起身,语气果断。 “是!” 行动迅速部署下去,顾知行亲自带队,陆锐、张远,以及必要的外勤人员立刻集结,江夜作为顾问,也一同前往。 车上气氛凝重,这是案件发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具备重大嫌疑的目标。 江夜坐在顾知行旁边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一个退休的生化专家,拥有私人实验室,沉迷于培育稀有植物……这类人往往内心世界极为丰富,秩序感强,并且,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有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他顿了顿,继续道,像是纯粹的分析:“如果刘成在某些方面触及了他的底线,或者破坏了他所珍视的‘秩序’……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采取极端手段,并非不可想象。” 顾知行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前方:“一切以证据说话。” “当然。”江夜淡淡应道,不再多言。 他的分析总是切中要害,却又保持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客观,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车子驶入翠湖苑,环境清幽,绿树成荫,与刘成所在的蓝湾风格迥异,根据地址,他们找到了沈明渊的独栋别墅,别墅外观古朴,带着浓郁的书卷气,庭院里种满了各种精心打理的植物。 按响门铃后,出来开门的正是沈明渊本人,他穿着家居服,外面套着一件实验室常用的白大褂,看到门外的一众警察,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你们是?”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顾知行。”顾知行亮出证件和搜查令,“沈教授,我们在一起案件中,发现了一些可能与您相关的线索,需要您配合调查,并依法对您的住所及相关场所进行搜查。” 沈明渊的目光扫过搜查令,又看了看顾知行和他身后的人,当他的目光掠过江夜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 他侧身让开:“请进吧,配合调查是公民的义务。” 他的态度很从容,甚至称得上温和。 搜查工作立刻展开,技术人员进入别墅内部和旁边的玻璃花房,顾知行和陆锐则留在客厅,对沈明渊进行初步问询,江夜安静地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着客厅的布置和陈设。 客厅里堆满了书籍和学术期刊,墙上挂着一些植物图谱和分子结构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沈教授,请问您认识一个叫刘成的人吗?”顾知行开门见山。 沈明渊扶了扶眼镜,摇头:“刘成?不认识。是最近新闻上那个出事的高利贷老板吗?我看过报道,但和我没有任何交集。” “那您是否购买过几种名为‘星晖’、‘墨玉’的石斛兰杂交品种?”顾知行报出了从论坛交易记录里查到的植物名称。 沈明渊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哦,你们说的是这个,是的,我确实买过。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我在做一些杂交育种的实验,这几品种的特性很独特,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对答如流,表情自然。 就在这时,张远从实验室方向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玻璃瓶,瓶壁上贴着标签。 “顾队,”张远的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在实验室的冷藏柜里,发现了标注为‘石斛兰提取物 - 实验样品’的试剂瓶,需要带回去与死者体内发现的成分做精确比对。” 沈明渊皱起了眉头:“警官,那只是我的实验样品,用于成分分析的,这很正常。” “正常与否,等检测结果出来再说。”顾知行语气不变,目光扫过整个客厅,最后落在沈明渊脸上,“另外,沈教授,请问您对十二年前,一位名叫周天豪的富豪被杀案,有印象吗?” 当“周天豪”三个字出口时,顾知行清晰地看到,沈明渊一直平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那一瞬间细微的身体语言,没有逃过顾知行的眼睛。 也没有逃过一直安静观察的江夜的眼睛。 沈明渊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稳:“周天豪……好像有点印象,很多年前的案子了吧?不太清楚具体细节了,时间太久了。” 他的否认,与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形成了微妙的矛盾。 顾知行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么,您最近是否感觉被人跟踪,或者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沈明渊摇了摇头:“没有。我的生活很简单,就是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看看书,很少与外界接触。” 问询暂时告一段落,搜查还在继续,但目前除了那些植物提取物,尚未发现其他直接指向谋杀的证据。没有发现□□,没有找到与刘成联系的记录,现场也看不出任何与“清洁”强迫症相关的异常布置。 沈明渊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多年的石头,光滑,难以抓住破绽。 离开沈明渊的别墅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将云层染成一片赤金。 “顾队,这老家伙肯定有问题!”陆锐坐进车里,忍不住说道,“他听到周天豪名字时,手指动了一下,我看见了!” “嗯。”顾知行应了一声,看向坐在副驾驶的江夜,“江教授,你怎么看?” 江夜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夕阳的光线在他镜片上跳跃。 “他的反应很值得玩味。”江夜的声音平稳传来,“否认认识刘成,合情合理,但对周天豪案表现出的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应激反应,说明这个名字对他有特殊意义。至于动机……” 他微微侧头,看向顾知行,夕阳的余晖在他浅色的眸子里映出细碎的光,“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前科学家,一个放高利贷的流氓……他们的世界本不该有交集,除非,存在一个我们尚未发现的、连接点。这个连接点,很可能就藏在十二年前。” 他的分析,再次与顾知行内心的猜测不谋而合。 顾知行沉默着,看向前方道路的尽头,沈明渊是一条露出水面的鱼,但水下是否还有更大的暗礁,还需探究。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而答案,似乎就藏在漩涡中心,那片最深沉的黑暗里。 第6章 裂痕 从沈明渊别墅带回的植物提取物,经过技术队连夜比对,其成分与刘成体内发现的微量植物碱完全一致。这无疑是一条坚实的物证链条,将沈明渊与刘成之死紧密联系起来。 然而,仅凭这个,还不足以定罪。动机不明,直接证据缺失,沈明渊的实验室虽然发现了多种化学试剂,但并未找到□□的存放痕迹,他对购买稀有石斛兰和提取实验的解释,从学术研究的角度也说得通。 “他在跟我们玩文字游戏。”第二天一早的案情分析会上,陆锐有些急躁,“他承认买了植物,做了提取,但坚决否认认识刘成,更不承认杀人,没有直接证据,我们很难突破。” 顾知行看着白板上沈明渊的照片,以及旁边周天豪案的照片碎片。“他对周天豪的名字有反应,这不会是巧合。深挖沈明渊的背景,尤其是十二年前的社会关系、工作经历,看看他和周天豪是否存在我们尚未发现的交集。” “已经在查了。”信息组的同事回应,“沈明渊退休前在那家药企工作了近二十年,主要负责天然药物成分的提取和合成研究。周天豪的集团旗下产业庞杂,包括一家连锁私立医院,但目前没有发现沈明渊所在药企与那家医院有直接业务往来。” “扩大范围,周天豪的其他产业,或者他个人的投资,甚至是他身边人的关系网,都不要放过。”顾知行下令。 “是。” 会议结束后,顾知行回到办公室,江夜跟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顾队长,你觉得沈明渊是幽灵吗?”江夜开门见山地问,他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眼神清明。 “物证指向他。”顾知行坐回椅子上,揉了揉眉心,“但感觉不对。” “哪里不对?” “太顺了。”顾知行抬起眼,看向江夜,“从发现植物碱,到追溯稀有石斛兰,再到锁定沈明渊,虽然中间也耗费了精力,但线索指向性过于明确。就像……有人故意把沈明渊推到了我们面前。” 江夜走到他对面,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略带压迫感但又不算过界的姿势。“你的意思是,真正的幽灵在借刀杀人?沈明渊可能只是被利用的一环,或者,是抛出来的替罪羊?” 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清爽味道,拂面而来。顾知行向后靠了靠,拉开了些许距离。 “不排除这种可能。沈明渊对周天豪案的反应是真实的,但他和刘成的关联点至今找不到,如果他是凶手,动机是什么?如果他是被利用,那个利用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幽灵,而且对我们,甚至对沈明渊与周天豪之间的旧怨,都了如指掌。” 江夜直起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逻辑上成立。那么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双线并行。一方面,继续对沈明渊施加压力,寻找突破口,尤其是挖掘他与周天豪的潜在联系。另一方面,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将沈明渊和刘成连接起来的推手。” “嗯。”顾知行表示同意。江夜的思路总是清晰且与他同步,这种默契在办案中效率很高,但也让他心底那丝疑虑挥之不去。 “我重新梳理了一下刘成死亡前后,以沈明渊住所和实验室为中心点的周边监控。”江夜拿出自己的平板,调出几张地图和时间线,“暂时没有发现刘成或者可疑人员接近的踪迹。凶手,或者说那个可能的‘推手’,非常谨慎。” 接下来的两天,调查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对沈明渊的监视和背景调查持续进行,但进展缓慢,他生活极其规律,几乎足不出户,与外界的联系不多,关于他与周天豪的关联,依旧迷雾重重。 与此同时,顾知行让陆锐带队,重新梳理刘成死亡前一段时间的所有行踪和通讯记录,寻找任何可能与“推手”相关的蛛丝马迹。 压力之下,团队的气氛有些沉闷。 这天晚上,顾知行又一次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正对着一堆沈明渊的学术论文和专利资料,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灵感,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信息,内容只有简短的四个字:「楼下咖啡店。」 没有署名,但顾知行几乎瞬间就确定了发信人是谁。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向下望去,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亮着温暖的灯光,临窗的位置,一个清瘦的身影独自坐着。 顾知行在原地站了几秒,最终还是拿起外套下了楼。 推开咖啡店的门,铃铛轻响。江夜坐在靠窗的卡座里,面前放着两杯咖啡,一杯喝了一半,另一杯满的,似乎在等人。他看到顾知行,微微颔首。 顾知行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有事?” “看你办公室灯还亮着。”江夜将那份满的咖啡推到他面前,“美式,没加糖奶,猜你应该需要提神。” 顾知行看着那杯深褐色的液体,没有动。“查到什么了?” 江夜也不在意,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说:“我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渠道,了解到沈明渊在退休前,曾经主导过一个关于天然植物毒素解毒剂的项目,后来项目因为资金和伦理问题被叫停了。” 顾知行眼神一凝:“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那个项目最初的投资方,背景很复杂,其中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据传和周天豪的圈子走得很近。”江夜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当然,这只是传闻,没有实证,而且项目中止后,沈明渊似乎对此耿耿于怀,认为他的研究被玷污了。” “玷污……”顾知行捕捉到这个情绪化的词。 “嗯。一个对自身研究带有洁癖的科学家,如果他认为自己的成果被用于不道德的途径,或者与某些他鄙视的人扯上关系,产生极端的负面情绪,是可能的。”江夜放下杯子,目光平静地看着顾知行,“这或许能解释,他为何对‘周天豪’这个名字敏感,但能否构成他杀害刘成的动机,还差得很远。” 这条信息,像一块关键的拼图,隐约勾勒出沈明渊与周天豪世界之间一条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连接线。虽然依旧模糊,但方向更明确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顾知行问,“通过非正式渠道?” 江夜轻轻笑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难以捉摸:“因为正式的调查流程太慢,而我觉得,顾队长你需要一些……推动,至于渠道,我自有我的办法,你放心,不会留下尾巴。”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自信,甚至是几分挑衅。他在展示他的能力和他的……不循常规。 顾知行沉默了片刻,终于端起了那杯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清晰的提神效果。“谢谢。”他说。 “不客气。”江夜看着他喝下咖啡,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丝,“合作愉快,顾队长。” 两人在咖啡店坐了一会儿,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偶尔交流几句对案子的看法,气氛不像在办公室那样紧绷,但也谈不上放松,更像是一种介于同事和某种微妙关系之间的、暂时的休战状态。 离开咖啡店时,夜风带着凉意。江夜没有开车,顾知行看了他一眼:“送你回去?” “不用了,走走就好。”江夜摇摇头,“晚安,顾队长。” 顾知行看着他转身,清瘦的背影融入夜色,没有再坚持。他坐进自己的车里,没有立刻发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江夜今晚的出现,和他提供的信息,再次打乱了某种平衡,他似乎在帮忙,又似乎在不断地提醒顾知行,他并非池中之物,他拥有超出常规的能力和手段。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顾知行烦躁,却又无法否认其带来的实效。 第二天,顾知行将江夜提供的信息交给了陆锐,让他顺着“植物毒素解毒剂项目”和周天豪圈子的线索去查。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比毫无头绪要好。 一整天,江夜都没有出现在市局,张远说他请假了,有点私事要处理。 顾知行没有多问,但工作间隙,目光总会下意识地扫过那个空着的角落。少了那个安静的身影,办公室里似乎缺了点什么。 下午,技术队在对沈明渊实验室电脑的深度恢复中,有了一个意外发现,在一个加密的文件夹里,找到了一些被删除的邮件草稿和零散的日记式文档。内容充满了愤懑和压抑的情绪,抨击“资本的铜臭玷污了科学的纯粹”,提到“某些人靠着肮脏的手段攫取财富,却妄图用金钱亵渎神圣的研究”,其中一篇甚至隐晦地写道:“……那些蛆虫,只配被彻底净化。” “净化”这个词让所有专案组成员精神一振。这与他布置刘成死亡现场时,那种极致的“清洁”感,形成了概念上的呼应。 “立刻提审沈明渊!”顾知行下令。 审讯室里,沈明渊依旧镇定。但当这些带有强烈情绪色彩的文档被摆在他面前时,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沈教授,解释一下这些内容。”顾知行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 沈明渊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只是发泄一下情绪。那个项目,是我毕生心血,却被他们……被他们当成谋取暴利的工具,甚至可能用于……我无法接受。” “他们是谁?周天豪?”顾知行追问。 沈明渊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无论顾知行和陆锐如何追问,他都保持沉默,仿佛陷入了某种封闭的状态。 审讯暂时陷入僵局,但突破口已经出现,沈明渊的嫌疑急剧上升。 晚上,顾知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打开门,屋内一片漆黑寂静,他脱下外套,正准备开灯,动作却猛地顿住。 黑暗中,客厅的沙发上,隐约坐着一个人影。 顾知行瞬间肌肉绷紧,手习惯性摸向腰后。 “是我。”熟悉的声音响起。 灯被打开,江夜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牛皮纸档案袋,他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似乎刚从外地回来。 “你怎么进来的?”顾知行声音冷冽,带着压抑的怒火。私闯民宅,触及了他的底线。 江夜站起身,将手中的档案袋递向他,脸上没有任何歉意,只有一种异常的严肃。 “抱歉,用了点非常规手段。但我想,你需要看看这个。”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关于你父亲,顾正明检察官的……一些被忽略的细节。” 顾知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那个档案袋,又看向江夜,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第7章 旧档 顾知行盯着那个档案袋,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的活物。客厅的灯光下,江夜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调查我父亲?”顾知行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调查的是真相。”江夜将档案袋又往前递了递,动作平稳,“这里面有些东西,当年的案卷里没有,你看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把我扔出去。”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挑衅,也没有恳求,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顾知行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阴谋的痕迹,但他失败了,江夜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捞出什么。 最终,顾知行一把抓过了档案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请江夜坐,自己也没有坐,就站在客厅中央,粗暴地扯开了档案袋的封口。 里面是几份复印的文件和一些老照片的翻拍件。纸张泛黄,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认,顾知行快速翻阅着,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这些资料并非直接关于他父亲的死因,而是关于周天豪案的另一个侧面,里面有几份当时未被采纳的证人证言复印件,指向周天豪生前与几个背景复杂的境外空壳公司有频繁的资金往来,涉及金额巨大,还有一份被标注为“存疑”的内部调查报告草稿,怀疑周天豪的死并非简单的谋财害命,可能与其正在进行的某项非法资金转移有关,而灭口是为了防止事情败露。 最关键的是,其中一张翻拍的照片,是周天豪书房的另一个角度,并非官方存档的那些,照片一角,红木书桌的抽屉缝隙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深色的、类似男士钱包的物体一角,而顾知行清晰地记得,他父亲顾正明牺牲时,随身携带的那个旧皮夹就不见了,警方当时认定为在混乱中遗失。 心脏像是被重锤击中,闷痛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这些零散的、未被重视的线索,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他父亲的死,或许根本不是因为调查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而被灭口那么简单,他可能是在调查周天豪案背后的金融黑幕时,发现了更致命的秘密。 “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顾知行抬起头,声音沙哑,目光如刀,直刺江夜。 “有一些来自当年参与调查、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离开警队的人,有一些……来自某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者。”江夜回答得模棱两可,他走向饮水机,给自己倒了杯水,动作自然得仿佛在自己家,“渠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顾队长,你觉得这些信息,能不能解释为什么有人要杀周天豪,以及为什么你父亲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顾知行没有回答。他捏着那些纸张,指节泛白,这些资料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沉寂了十二年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坚持正义、不肯同流合污而遇害,却从未想过,背后可能牵扯着如此庞大而黑暗的金融网络。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些?”顾知行逼问,“你和周天豪案,和我父亲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江夜喝了一口水,转过身,靠在餐桌上,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顾知行,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平静。 “我说过,我们目标一致。”他缓缓说道,“找出当年的真相,抓住那个所谓的幽灵。至于我和这个案子的关系……”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任何温度,“或许,我只是一个看不惯某些事情一直被掩盖的……旁观者。” “旁观者?”顾知行冷笑一声,“一个旁观者会私闯民宅?会弄到这些连警方内部都可能已经遗失的资料?”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江夜放下水杯,语气依旧平淡,“顾队长,你被规则束缚得太久了,有时候,需要换一种方式看问题。沈明渊可能是一条鱼,但他绝不是那条最大的,逼死你父亲的力量,和现在操控着幽灵的力量,可能来自同一个源头。” 他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顾知行的耳朵。理智告诉顾知行,眼前这个男人极度危险,他的话不可尽信 ,但情感上,那些关于父亲死亡新可能的线索,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你是在暗示,刘成的死,沈明渊的出现,甚至包括你……”顾知行一步步走向江夜,压迫感十足,“都和我父亲当年的案子有关?” 江夜没有后退,只是微微仰头看着他,浅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顾知行紧绷的脸。“我说了,我只是提供信息。如何判断,是你的事。”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低哑,“顾队长,你害怕了吗?害怕真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什么都不怕。”顾知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那就好。”江夜点点头,“那么,合作继续?” 顾知行死死地盯着他,两人在寂静的客厅里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过了许久,顾知行猛地转过身,将那些资料粗暴地塞回档案袋。 “滚出去。” 江夜似乎并不意外这个反应,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走向门口,在拉开门的那一刻,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资料你留着。另外,小心点,顾队长。” 说完,他带上门,身影消失在楼道里。 顾知行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档案袋,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痛。江夜的话在他脑海里盘旋——“逼死你父亲的力量,和现在操控着‘幽灵’的力量,可能来自同一个源头。” 如果这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这十二年来所谓的坚持和努力,可能一直在错误的方向上打转?意味着真正的仇人,一直隐藏在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楼下空无一人,江夜已经离开了,夜色浓重,仿佛能吞噬一切。 这一夜,顾知行彻夜未眠。他反复看着那些资料,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的线索,或者,找出江夜伪造资料的证据,但那些纸张和照片的陈旧感是真实的,里面的内容也逻辑自洽,指向一个他从未深入想过的方向。 第二天,顾知行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出现在办公室。他将档案袋锁进了自己的保险柜,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需要时间消化,也需要暗中验证这些信息的真伪。 对沈明渊的审讯还在继续,但他依旧沉默,只是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调查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中午休息时,顾知行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楼下院子里来往的同事,心情复杂。 “顾队。”陆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犹豫。 顾知行掐灭烟头,转过身:“怎么了?” “有个情况……”陆锐压低声音,“我们重新梳理刘成公司账目,发现他之前有几笔异常支出,收款方是几个文化基金会,名义是赞助艺术活动。但仔细查下去,发现这几个基金会背景有点复杂,其中一个,主要的资助对象是一位旅欧的华裔钢琴家,叫苏晚。” “苏晚?”顾知行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嗯,我们查了一下,这位苏晚女士……是周天豪的遗孀,周天豪死后,她就带着孩子移居欧洲了,很少回国。” 周天豪的遗孀?顾知行瞳孔微缩。刘成给周天豪遗孀相关的基金会打钱? “金额多大?持续了多久?” “断断续续有两年多了,总额不小。而且,就在刘成死前一个月,还有一笔五十万的支出,也是汇给其中一个基金会的,名义是‘专项赞助’。”陆锐说道,“之前我们注意力都在他的灰色业务和那五十万现金上,忽略了这些看似正常的文化赞助。” 刘成和周天豪的遗孀有联系?而且还持续输送利益?这绝对不正常。一个放高利贷的,和一个早已移居海外的富豪遗孀,能有什么交集?除非……这与周天豪留下的、未被发现的巨额资产有关? 顾知行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突破口。“立刻深入调查这几个基金会,以及苏晚近年的情况,特别是她和刘成之间的联系渠道。” “是!”陆锐领命而去。 顾知行站在原地,心跳有些加速。陆锐发现的这条线,似乎隐隐印证了江夜昨晚提供的资料——周天豪案背后,可能涉及庞大的资金问题。刘成,或许就是这条暗线中的一个环节?他的死,是因为失去了利用价值,还是因为想摆脱控制? 他下意识地想去找江夜,分享这个发现,但随即压下了这个念头,他不能依赖江夜,至少不能在情况未明之前。 下午,顾知行亲自盯着对基金会的调查。进展比预想的要快,因为其中一个基金会的负责人,在国内。而且,位置就在本市。 就在顾知行准备部署下一步行动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未知号码。他接起电话,对面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电子合成的声音,冰冷而诡异: “顾警官,好奇心太重,会死人的。停下调查,否则,下一个被净化的,就是你。” 电话戛然而止。 顾知行握着手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威胁?来自那个“幽灵”,还是来自江夜口中的“源头”? 他立刻让技术队追踪来电,结果和之前那个打给刘成的号码一样,来自无法定位的虚拟运营商。 对方已经注意到他了。而且,不耐烦了。 顾知行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压力像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收紧,父亲的疑案,刘成的诡异死亡,沈明渊的沉默,神秘的基金会,江夜若即若离的“帮助”,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威胁…… 所有线索都纠缠在一起,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而他,已经没有退路。 他拿出手机,翻到江夜的号码,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那边传来江夜平静无波的声音:“顾队长?” 顾知行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说道:“你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江夜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