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 第1章 初识 天还未大亮,勉强能看清路。一队走镖的身影慢慢出现,镖头是个年轻高大的汉子,骑在马上走在最前头,观察着前方的情况。 他后面是几辆拉着货物的马车,唯一一辆带轿厢的马车架子上斜靠着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手里正不停地上下抛着石头玩。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下,少年手没接住,石头骨碌碌掉了下去,无处可寻。 少年嘴里懊恼地骂了一声,将手里剩余的石头砸向路旁的草丛里。草丛被石头砸开些叶子,麻麻地露出一小团漆黑。 少年立刻警惕地直起身子叫镖头。“璨哥,那儿好像有个东西!” 此言一出,整个镖队都勒住了马头,十来双眼睛一齐盯住了少年指的方向。 简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野兽受了惊不会这么安分,若是人,暴露之际或是逃跑或是行刺,总不会毫无动静。 刚刚说话的少年小声地咽了口唾沫,“不会是死了吧。” 简璨想了想,翻身下马。“涵易跟我过来,其他人留在原地戒备。” “啊?”辛涵易傻了眼,欲哭无泪地跳下车跟了上去。心里暗骂,他这张破嘴,这时候说什么话。 虽说一动不动是动物尸体的可能性很大,但简璨还是做好了这团黑影突然暴起的打算。 此路是附近几个村为了方便走动修的小路,路边杂草生长茂盛,高的都长到人的大腿了。 如果不是辛涵易砸了块石头,还真看不出里面藏着什么。 想到这,简璨有些懊恼。 他是为了节省时间快些回到镖局才带着队伍走小道的,若是真的遇到山匪强盗埋伏就麻烦了。 辛涵易磨磨蹭蹭跟在简璨两尺后,腐臭的尸体味道一般都很难闻,他们脚步这样重都没能惊动那团黑影,大概就是尸体无疑了。 简璨已经走到跟前了,他收回脑子里繁杂的念头。 地上趴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他伸手去探那男人脖子上的脉搏,轻微的,还在跳动。 天太黑了,他看不清男人身上穿着什么伤到了哪里,但已经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了。 血腥味会引来野兽,虽说这附近村子里都有猎户,但毕竟这后面是山林,野兽是灭不尽的。 “涵易,去叫开叔来。这是个人,还活着呢。”简璨摸了一把男人身上的料子,是棉布的。 辛涵易一听这话赶紧往回跑,嘴里大叫,“开叔开叔!是人啊,是个人!” 辛涵易嗓门高,隔着老远声儿就传到了。 简璨先顺着这个人的身后走去,天还是太黑了,他眯着眼睛只能分辨出男人爬了一小程,再往前走就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简璨停下脚步折了回来,开叔已经蹲在地上给男人检查了。 “开叔,怎么样?” 开叔只是跟着娘学了一两年的医术,最多只会处理些简单的外伤和头疼脑热,这种伤势应该是无能为力的。 开叔直起身子拍了拍手说,“快点把人带去马车里,咱们赶路为上。我看着像是刀剑伤……嘴里给他含了老参片,还是得让蔓娘治。” 简璨一把横着抄起男人,入手才发现他轻的要命,隔着衣服几乎能摸到骨头的地步。 这人一定是惹到了什么仇家,他们镖队最好要在仇家寻来之前立刻离开。 “涵易,你去马车里看着他,别让他摔了。”简璨说,“我们立刻回镖局,要快。” 辛涵易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男人,也吓了一跳。“妈呀,这比姑娘都轻。不会是个姑娘吧?” 开叔拍了下他的脑袋,骂道:“我医术不精,号脉还是会的,难道男女都分不清吗?少胡沁,快回马车里。” 镖队撒开马蹄扬尘而去,日头也完全升起来了。 小路上来往村民不少,还有吆喝着的货郎。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人截住卖货郎,随意地拿起一块手帕问价。 货郎脸上堆着笑说道:“一块帕子四文钱,您可别嫌贵,这上头绣了兰花的。” 男人捻了捻帕子,不经意地问道:“你们平日什么时辰出摊?” “哎哟,我们这种挑货叫卖的一般要到了辰时才能出来了。若是出来的太早,家家户户都没睡醒,可没法做生意。” “其他人呢?还有更早出来的吗?” “哟,一般卯时就出来的都是去镇上采买、送货的。不过很少,逢年过节都是一个村子里搭伴结伙的去。” “今天可有什么人见到点稀奇事?”男人伸手又拿了一罐蜂蜜掂量着。 蜂蜜可是货郎手里最贵的东西了,这男人问什么都不要紧,生意做成才是正事。 “今儿……今儿有什么稀奇事……下河村有个寡妇跟她隔壁的婆娘骂起来了,说是她隔壁的婆娘偷她东西。李家村有个猎户,早起去山上打猎的时候,他的狗在路边捡了一只死兔子。为着这事他又不去山里了,说是白捡只肥兔子,干脆就留在家里吃酒了。”货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说的,讪讪地冲男人笑了笑。 男人想了想,不管那人是死了还是活着,在这种村子里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那大概,他是往山里头跑去了。也是,半夜三更的他根本找不清方向。 男人往货郎怀里丢了五两银子,拿走了蜂蜜和帕子。 他没开口,货郎也就顺水推舟没提找钱的事。 这男人一听口音就不是本地人,又不懂价格,出手又阔绰。货郎美滋滋地赚了钱,又继续向路人吆喝起来。 福安镖局每日人来人往,平头百姓不是为了走镖而光顾镖局,而是为了福安镖局的医馆来的。 福安镖局总镖头的妻子陈怡蔓,出身医药世家陈家。因为在镇北城里广收孤女教授医术,又怜贫惜老妙手回春,连卖药材的村民都会主动把挖到最好的药材以最公道的价格卖给她,人人都敬她一声“蔓娘”。 “得了,记得不能沾水,禁食辛辣。若是药用完了,你再来。” “谢谢蔓姨。”少年晃了晃包扎好的胳膊,脑袋就被娘打了一下。 “叫你再爬树,可不许动了!”妇人瞪了一眼少年,又转过来笑着问道:“璨哥儿可回来了没有?我娘家侄儿昨个来看我,捎了腊肉和熏鱼,璨哥儿爱吃熏鱼,若他回来了我来送一条。” 陈怡蔓刚想开口,从后院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娘,镖队回来了,璨哥喊我叫你过去。” 那妇人高兴了,“可是巧了,我这就回去拿。皮猴子,快走了。” 小丫头看着妇人和少年都离得远了些,凑在陈怡蔓耳边小声说道:“娘,他们带回来一个人,伤的很重。” 陈怡蔓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道:“我找些东西就过去,叫璇姐儿先去。” 医馆里还坐着老些人呢,大家都说当娘的定是想儿子了,还是先去看看得好,换别的医师来看也是行的,福安医馆就没有不好的医师。 陈怡蔓顺水推舟,起身走到后院。 医馆的后院同镖局的后院通过长廊连在一起,陈怡蔓走进房里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心里有了底,这伤怕是小不了。 床上平躺着一个面色惨白如纸的男人,说是男人,可男生女相,一打眼真以为是个男扮女装的姑娘,脸上也稚嫩的紧,陈怡蔓怀疑他最大也不过二十岁。 他身上的衣服都脱尽了,能擦洗过的地方都擦洗过了。 房间外走进来一个端着水盆的少女,说道:“娘,针线都在一旁放着了,还魂丹和老参片也备着了。我瞧着刀口就那么一道,不过没划伤里头脏器。” “简璨呢?” “爹去喊他们问话了。”少女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又用炉子在一旁烧热水备着。 陈怡蔓撩水洗手,又开口问道:“外敷的药可开好了?” 少女低头捅着炉子里的柴火,说道:“开好了,连同口服的药一起让小沁去抓了。” 陈怡蔓信任陈璇的医术,专注在床上的伤者身上。 镖局的总镖头简盛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长长地吐了口气,用手敲了敲桌子。 开叔率先说道:“此人身上有一道刀伤,看起来像是横着劈下去的,好在衣服挡着些,并没有把肚子彻底划开。那刀锋利的紧,绝非普通柴刀能做到……不知是惹着什么厉害仇家了。” 简璨补充了一点,“我摸着他的衣服是棉布的,里面的内衣也是棉的,看起来家境尚可。他衣摆都是水渍,也许是趟着溪水走来的……少留痕迹,也算聪明。” “我看着他脸长得真好看!像个姑娘!比陈璇都好看!”辛涵易抢了一句,使得堂屋里整个紧张气氛都消散了。 简璨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还真没认真看过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璇姐儿多好看,你快少胡说八道。”一个站在门槛上听热闹的年轻镖师气得将手里的花生米砸过去,正好掉进辛涵易的衣领里。 简盛也难得笑了笑,又问简璨:“可处理好了?” 简璨回道:“那地方离路还远些,我宰了只活兔子盖住血腥味了。只不过要赔五婶一只兔子。不知道这人的仇家到底恨他到什么地步,是就此打住还是……” “真是个麻烦,明儿个你带几个人回去再察看一番。小心行事,切莫被盯上。”简盛用手搓了搓脸,说道。 “得了,剩下的等你娘把人治好,让他自己说吧。都散了吧,卸了货该干嘛干嘛去。” 第2章 福安镖局 镖师们都退了出去,走镖见着个受伤的人不叫个事,遇到山匪横行的地界,连死人都要看麻木了。 辛涵易怕那个年轻镖师找陈璇告状,心虚地溜了。 简璨还站着,问他爹要兔子钱。 简盛眼睛一瞪,“你自己出,再不济让那个躺着的出。你爹我本来就没攒下几文钱,买一只荣成酒楼的卤鸭都不够,你还老惦记呢。快走,快走。” 荣成酒楼的卤鸭五十文一只,看来在他走镖的时候,他爹的私房钱又被他娘一锅端了。 他娘什么都好,就是管钱管的太严了,他以后可要找一个大方的媳妇。 好想吃卤鸭,他肚子饿着,又有点馋了。 “璨哥。”陈沁大概是到了变声期,高声喊人总是尖利利的。 简璨刚走到院子里,瞅着端着药泥的小丫头乐颠颠跑过来。 “你是来看那个大哥哥的吗?娘和璇姐都在里面呢,马上就出来了。你坐着等一会。” 简璨没胆子说自己干脆把那个躺着的人忘得干净这回事,又好奇那人的长相,只好饿着肚子坐在门口。 “陈沁,真厉害啊,你都会捣药了。” 闲着也是闲着,简璨不轻不重的拽了拽小丫头的辫子。 没扯疼,陈沁乐呵呵的没在意。 “我不光会捣药,我现在还会照方子抓药了呢。” 简璨难得有点感慨,陈沁这丫头是腊月里被丢在医馆门口的。 那时候抱起来还没个兔子大,这会儿都能抓药捣药了。 兔子……简璨又叹了口气,开口问道:“你有钱吗?借我五十文吧。” 陈沁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她说:“我没钱。” 简璨也没指望陈沁有钱,她穷的估计和里面躺着的那个一样。 “你干嘛不把账记到他头上。”陈沁想也知道,简璨有钱,只有这钱不该他出的时候,才会想方设法找人借钱然后昧掉。 简璨实在是饿了,想着如果说完话他娘还没出来,他就立刻马上去厨房找吃的。 “他全身上下只有那两身衣服,虽说是棉布的,但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加起来叠一块都卖不了二十文。” “那就等他醒来,他还得付诊费呢!我们救了他,总不能赊账吧。” “万一他家里也没钱呢?” “没钱就不要给他上药啦!” 简璨又揪了一下她的辫子,这次拽的有点疼。 “你当时也没钱呢,我们还是把你养这么大。” 陈沁自知失言,说道:“但是我好好干活,帮家里的忙。” 简璨等不住了,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那他也好好干活,还我们的钱。” 门开了,陈怡蔓拍了拍手。“简璨你真有出息,连躺在床上的病人都要指着他干活挣钱了。” 然后用手指推了他一下。“去!一身灰,离我远点。去洗澡换衣服,没拾掇干净也不许去看病人。小沁去上药!” 陈沁个子低,应了一声,矮着身子就窜进去了。 简璨等了半天,不仅被亲娘嫌弃撵走,也没见着那人的脸,好在他实在是太饿了,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很不巧的是,五婶正坐在厨房门口清点着她的家畜们。 她听说饶城的兔子个头大,毛又厚,这次他们走镖之前,五婶就让他们买三对兔子回来自己配种,养着吃肉,剥皮做围脖手套。 因为是活物,到临走的时候才买好,路程虽然颠簸遥远,兔子们是蔫蔫的,吃东西喝水倒还顺利。 只是一共就六只兔子,少了一只也明显的很。 简璨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叫她:“五婶,我饿了。” 五婶清点完毕,一拍大腿骂道:“少了只母的!” “五婶,我饿了!”简璨喊得大声了点。 五婶一巴掌拍到了他胳膊上。“听到了!” 五婶在福安镖局待了小半辈子了,她年轻时跟丈夫在镇北城里开了一间小饭馆,生意不错。 只是丈夫有了钱,心思花了,竟找人牙子买了个小的。 五婶闹了骂了打了,没有用。索性离开饭馆,带着女儿,去福安镖局做了个厨娘。 丈夫和小妾蜜里调油,很快怀了孩子。 大概之前过着苦日子,小妾在孕期流水似挑好的吃,结果生产的时候,孩子太大生不出来。 丈夫茫然地坐在地上拿不稳主意,里面的稳婆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着孩子在肚子里憋得太久,做娘的也没了力气,眼瞅着都不行了。 关键时刻还是五婶请了陈怡蔓赶来救人,孩子是勉强保住了,但大人因身子本来就弱,救不回来了。 孩子生出来没了娘,五婶就把孩子带了起来。 没了小妾的丈夫死性不改,没攒够钱买新的丫头,居然学会了吃花酒。 被窑姐儿迷得晕头转向,生意也不做了,卖了酒馆要给相好的窑姐儿赎身。 后来自然是死在了温柔乡,那样的死因听起来实在丢人,五婶忍着恶心把人埋了,对外只说丈夫病死了。 好在镖局里孩子多,后院里啥时候都是一堆小萝卜头。 五婶母爱泛滥,全都当自己孩子疼,就连简璨小时候肚子饿的时候都扯着嗓子喊五婶叫娘。 白萝卜炖大棒骨做汤底,现擀的面条往锅里煮,上面还卧了个荷包蛋,切了四五片烧肉。撒了葱花香菜,淋了些香油。 五婶来不及往桌子上放,简璨就端着在灶上大口吃起来。 “慢着点,小心烫!”五婶往小碗里夹了两筷子酱菜和凉拌好的野菜,往桌子上放,又推他坐下吃。 “吃去吃去,不够了我再给你下一点面。”五婶又端着碗往骨头汤里添了两碗水,怕锅熬干。 “刚才欢婶过来拿了一条熏鱼,说是她娘家侄子送来的,我晚上给你用辣子和芹菜炒了吃。” 简璨连汤带面吃个干净,一听晚上有熏鱼,也不喊着要第二碗了。 “那兔子……” “得了得了,五只就五只吧。”五婶挥苍蝇似的甩了甩抹布。 简璨一听这话立刻定下心来,放下碗就跑了。 等简璨吃饱喝足洗漱更衣后,还是想着去看看那个人的脸。他没见识,他就想知道男人怎么能长得比姑娘还好看。 简璨小心地推开房门,却看到陈璇也在。他立刻换了一副阴阳怪气地腔调,“哎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陈璇连头都不抬,根本视简璨于无物。 简璨习惯了跟陈璇贫嘴,听不到回话也不介意,转而蹑手蹑脚地去偷看床上的人。床上的人脑袋上层层包裹着布条,已经穿好了衣服盖好了被子。 真好看啊,简璨读不进去什么书,满脑子想着,这家伙真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他眼睛下方长了一颗小黑痣,在瓷器一样光滑白皙的脸上非常明显。 “你,不要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陈璇皱着眉头看着简璨。“跟登徒子一样,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呲溜呲溜。”简璨不以为耻。 陈璇指着门外,“看完快滚。” “涵易说这家伙比姑娘都好看,还真是。他说比你好看,果然比你好看!” “你转告他,我祝他身体健康,千万别生病了落在我手里。”陈璇再次做出请君快滚的手势。 简璨看过床上人的脸之后只觉得满屋子的药味都是香的,恨不能再待一会。 “他要是醒了,你一定记得告诉他。是我救得他,是我!”陈璇两根手指夹住银针,只待这家伙再多说一个字就扎他穴位。 娘说人撞到脑袋是大事,有人撞到脑袋记不得事,有人撞到脑袋不会说话,有人撞到脑袋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最怕的是撞到脑袋后人活着能喘气,却再也醒不过来。 陈璇从小学习医术,对医学的狂热程度跟陈怡蔓的祖父很相像。 简盛也怀疑过陈璇会不会是陈家谁的私生女,陈怡蔓拧了他一把,说少胡沁,璇姐儿姓了陈,就是陈家人。 璇姐儿可怜,三岁,她娘回娘家的时候遭遇山匪暴乱,从此不知下落。 她爹很快另娶,继母嫌家里两个丫头碍眼,跟她爹商量好把两个丫头卖了。她爹原本不打算卖掉这对女儿,但继母有孕,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怀着的一定是儿子。 找来的人牙子说,长得漂亮又一模一样的同胞姐妹难得,她们俩年纪又小,正适合学东西。他爹一听一个丫头卖十两,爽快地卖了女儿。 人牙子本来打算把两个丫头高价卖到杭州去,那地方的青楼买姑娘能给几十两甚至上百两。结果走迷了路,竟绕到镇北城来了。 两个丫头中的一个起了疹子高烧不退,人牙子带她来听说是最便宜的医馆治病,无意间骂晦气,正打算快点带着这两个丫头去杭州,结果这丫头一病又要在路上耽搁。 杭州多出瘦马,陈怡蔓看着五岁的陈璇烧得直抽抽,心下有了计较。 “怕是出了麻子……这就算治好,身上的麻子也消不退了。这么一直烧着不成,你带银钱了吗?至少得花三十两银子才能治得好。” 人牙子吓得当场把外衣脱了,连连拍打身体,嘴里嘟囔着要回去取钱,实则连夜带着另一个丫头跑了。 陈怡蔓提起被带走的丫头就难过,那个人牙子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五岁大的丫头是经不住到杭州的路程的,要么路上就得转手卖掉,要么就…… 陈璇狠烧了两天,等她病好就留在了医馆里。不要回家,也不要以前的名字了。她哐哐在地上磕头,心眼实在,几下磕得额头红肿起来。 陈怡蔓看着心疼,一把把她抱进怀里。给她起名陈璇,又教授她医术。从此陈璇就管陈怡蔓叫娘,管简盛叫爹,管简璨就叫简璨。 简璨走后,房间又恢复平静。 陈璇学医有天分,对自己的医术从不托大。 她认真翻看比对四五本古籍,打算必要时给床上躺着的人针灸。 如果,他还不醒的话。 第3章 下河村 隔日,简璨带着五个镖师又回到了捡到那人的小路上。 他想了一夜,总觉得这人不能空着手被追杀,总归可能在山林逃命时散落什么东西。如果能找到的话,说不定能了解他的身份和被追杀的原因。 那只倒霉兔子早就不在原地了,他已经听说这兔子成了某个猎户的下酒菜。 白天亮眼些,那人挣扎爬行的痕迹看得更明显。顺着他当时趴着的方向五十步左右,下个坡就是一条河了。 这条河村民叫沱河,说是河,实际上跟小溪差不多,只有在夏季雨量大的时候才能成为一条河,河的上游是山林里的一条瀑布,下游就是下河村了。 那人聪明,估计是沿着河边走的,就算有什么血迹脚印,也早就被河水冲刷掉了。 简璨示意几个人兵分两路往上下游多走走,他带着两个镖师往下游走,其他三个镖师往上游走。 有个镖师家正是下河村的,昨天晚上才回到镖局,一听他们要来这附近,于是主动要求一起去。 他边走边说,下河村有个寡妇跟隔壁婆娘起了争执,那寡妇在河边洗衣服时捡到河里的值钱东西,隔壁婆娘非说是那寡妇偷汉子得来的,寡妇大怒与其撕扯起来。 简璨心里一动,问道:“二崔,你说这河里的值钱东西会不会是那人的……” 那名叫崔谷的镖师想了一下说道:“有可能,但又不能当面去问那寡妇。我听我娘说,那寡妇看村里人都好奇那宝贝,藏得严实,都不让人看。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村妇,捡到什么值钱的东西都只能换成钱。哪怕是捡到一块玉佩,知道值钱,毕竟不是钱。她总要去换成银钱才行。”简璨打定主意等会去村里看一看。 下游什么都没有发现,沿着河道慢慢的走,远远地看到洗衣的妇人,就知道是到村子里了。 看着妇人们慢慢停下手头活计张望着,崔谷赶紧主动打招呼,“哎!他姨!洗衣服呢!我带着我们镖局的兄弟们回家吃顿饭。哎哎!我先走了!” 说着一边推了推其他几人,“走走,你们看,那就是那寡妇的家了。” 离河道最近的就是寡妇的家,只是白日里都大门紧锁静悄悄的。 崔谷带着他们先回自己家,说这种事还是他娘出马的好。 崔谷他娘在村子里是个泼辣爱笑的妇人,她胆气大,家里有点钱,撺掇着男人把儿子们送去村里的教书先生那里念字。 长子念了半年就不去了,崔谷是次子,念了两三年,也不是个读书料子。 但正是念了这两三年书壮了胆子,没在地里刨食,而是跑去镇北城里找活计,进了镖局,当了镖师。 崔谷他娘一下子在村里的地位高了不少,她可有个在镇北城里当镖师的儿子呢,往回家寄的银子也不少。崔谷他爹只觉得自己婆娘主意大,家里家外都听婆娘的。 崔谷在院门口就喊娘,院子里即刻跑出一个手里拿着簸箕的健壮妇人。 崔谷他娘一看这几个大小伙子就乐了,赶紧招呼他们进来,又喊大儿媳妇给客人端点心倒水。 家里有客,还是城里的客。 大儿媳还指着小叔以后给她的孩子在城里找份好活计,立刻泡了茶水,又从厨房端了昨儿才做好的蒸糕和晒好的瓜子果干,殷勤地放在桌子上招呼他们吃。 简璨谢过之后便主动把事跟崔谷他娘说了,隐去了捡到一个被追杀的人,只说好奇那寡妇捡到的是什么,又说城里有人托镖局来寻自己遗失的东西,不知是不是被那寡妇捡去的。 崔谷他娘一听就答应带他们去问,说道:“若是人家搞丢的贵重东西,那肯定是要还回去的。文寡妇这婆娘……呸,别家多煮一只鸡她都要在背后嚼舌头,自己捡了个不知是什么宝贝,反倒瞧不起人了。” 崔谷他娘越想越气,干脆跑在前头带他们去文寡妇家。 文寡妇隔壁的院子大得多,门敞着,里面还卧着狗。狗听见崔谷他娘啪啪的拍门声,又见着这么多生人,也跟着叫了两声。 院子里探出一个妇人的头,说道:“这婆娘一天没开门了,他崔婶,这是咋的了?” “咋的了,这婆娘或许是捡着人家城里贵人的宝贝了。人家还请了镖师来问来寻,若是真被她捡走了,可得给人还回去。”崔谷他娘又拍了拍门,确定文寡妇把门从里面插上了。只是门口这么大声,里面却毫无动静。 看热闹的妇人昨天刚跟文寡妇撕扯过,听着那宝贝要被拿回去,脸上也不免带了些幸灾乐祸。“该的!让这婆娘得意!” 又见院里无人应答,自己主动从院里拿了一把铁钩。“让我把门弄开!这婆娘一定是心虚了!” 那妇人手劲儿也大,隔着门缝把木栓卸掉,柴门就开了。院里有些冷清,只能听得见后院的鸡叫。 崔谷他娘刚想开骂,却总觉得氛围有什么不对。 简璨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跟崔谷交换了一下眼色。崔谷立刻站在前面拦住他娘,那妇人跑得快,率先把正屋的门推开。 尖叫声顿时响彻半个村子,那妇人被吓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简璨赶紧过去捂住她的眼睛把她往院子里推,崔谷他娘也吓得攥紧了儿子的手臂,哆哆嗦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剩下的那个镖师立刻进屋看了一眼,又折了出来说:“这寡妇上吊了。” 这在下河村,乃至附近的几个村子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崔谷叫他娘去喊村长和里正,有不少好事的村民已经站在院子外偷看。那妇人吓得直哭,坐在院子里不住的抚着胸口。 简璨跟着那个镖师提前观察了一下屋内和寡妇的样子。 文寡妇已经守寡五年了,一直也没再嫁。屋内摆设简单陈旧,只是房里乱糟糟的,像是被人翻动过。 文寡妇挂在横梁下面,地上还倒着一把椅子。 崔谷胆子大,第一反应是去看文寡妇的脸。只见她面容平静,舌头微吐,闭着眼睛,双手自然下垂,整个人平静地吊在空中。 这一看就不对,崔谷知道真正自缢的人表情不会如此平静。 而简璨也发现,吊着文寡妇的是一根裤腰带,这样的高度踩着椅子还得掂着脚尖才能把脑袋伸进去。 简璨不动声色把椅子扶起来比了一下,果然,文寡妇自然下垂的脚尖能隐约够得到椅面。 他又转头去看房里其他地方,抛开满地凌乱的物件,不经意在窗户最左下角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洞眼,不细看以为只是虫蛀的小口。 简璨走了出去,在外面的窗沿边摸着一点绵密的香灰。他又在房屋周围的地面观察了一番,没找着什么其他痕迹。 崔谷他娘把村长和里正都喊来了,还有下河村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 简璨心思百转,不是他此时不想还文寡妇一个公道,把发现的事说出来容易。 可敌在暗,我在明。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又为着什么。 村民们不懂什么尔虞我诈,说出来只会人心惶惶惹出更大乱子,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也许是追杀那人的同一拨人,也许是另外寻宝的人,总之为着一个不知捡了什么宝贝的寡妇都用得起这么贵重的迷香,还谨慎地伪造自缢的假象。 这些人的执着和来头比他想的要大,还是要回去同他爹再商量。 简璨于是主动开口说道:“我看文寡妇家里被翻的乱糟糟,像是遭贼了。” 村长并不在意一个独身寡妇上吊,只喊着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去把文寡妇放下来。 叹了口气才开口说:“文寡妇家穷,她能有什么值得贼惦记的。不还是捡着的东西惹的祸,有些人就是福薄,留不住贵价东西。” 这时坐在地上的妇人听了这话,止住了泪水,有些讪讪的。 文寡妇实际上并没有向其他人炫耀,只是她怀里藏着东西急匆匆回家的时候被她看到了。两个人积怨已久,照面免不了拌几句嘴。 文寡妇正高兴呢,受不了闲气,就跟妇人说自己捡了宝贝。 那妇人自然见不得文寡妇好,立刻就跟村里交好的妇人添油加醋的学了嘴。 这下不到半天,村子里都传开了,就连附近几个村子爱说闹的婆娘也听了一耳朵。 村里人想去看看文寡妇的宝贝,文寡妇听闻此事气得要死,不仅把宝贝藏得严实,还拿笤帚把所有人撵了出去。 崔谷两人听着院里简璨的话,都没出声。 在文寡妇放下来的时候,两人一边帮忙,一边暗中打量。 崔谷他娘不想儿子在晦气屋里待着,咬咬牙开口道:“想来就是了,大家都知道文寡妇得了宝贝。总有那见财眼开的贼人偷了宝贝,文寡妇发现了,受不得就寻了短见。” “呀,提起这个。”人群里多了一个妇人的声音,犹犹豫豫地看向村长和里正说道:“这几天附近好几个村子都有人说丢东西还是怎么的,反正说是有贼呢。” 此言一出,人群里躁动起来,知情的不知情的都说两句。 简璨听着这些话意思就是最近确实有毛贼出没,但没偷什么贵重东西,所以闹得也不大。 “最近外地人还挺多的,我娘家弟弟不是卖货嘛。还碰到一个出手阔绰的外地人,老打听最近有什么稀奇事。” 简璨心里猛地一跳,可惜实在没能从人群中找到是谁说的这句话。 村长和里正也再三叮嘱村民要看管好家里东西,要是遇到陌生面容要警惕。 文寡妇的男人生前在村里的亲戚只有一个表叔,如今表叔一家也来了。 文表叔是个木讷的人,他难为情地蹭蹭衣角,主动说:“我这表侄媳妇平日气性就大,如今看也却是个福薄的。她远嫁来,没个娘家,也没个婆家,这后事少不得要我家来操持了。”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想要文寡妇的地和屋子了,但文寡妇确实没什么其他亲眷。 为着文寡妇的两亩薄地,一间破房,后事能不必他这个村长操办就好。村长摆了摆手,权当同意。 简璨知道,若今日死的不是文寡妇而是村里大家族的妇人,此事绝不会草草了结,村长和里长是必定要去报官的。 可为着一个村里并无亲戚的寡妇上吊,就不至于闹得兴师动众的。 坐着哭的妇人缓了神,拍了拍土起身准备走。 简璨忍不住问道:“那婶子可见着文寡妇到底是捡到什么了?” 院子里好奇的人不少,那妇人被盯住了,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不知道,我也没见着。文寡妇弯着腰把东西藏在衣服里抱着,这谁能看到。” 村长懒得在院里待了,跟里正率先离去,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只留下文寡妇的表叔一家。 崔谷他娘赶紧叫他们回去,说是家里媳妇备了饭。 简璨见着两人走出来没吭声就懂了,连连推辞说镖局事多,出了这事,还要回去给主顾带话。 等他们赶回镖局时,去往上游的那三名镖师已经先回来了。 钻了林子,几个人都灰头土脸的。辛涵易一脸惊魂未定的坐在椅子上发愣,手里还端着一碗红糖鸡蛋汤。 简璨作势要抢,辛涵易缓过神,抬胳膊就挡。嘴里还大喊:“娘!娘!” 简璨只是为了逗逗他,并不打算真的抢他的碗,结果被五婶瞧了个仔细。 “一碗汤还要抢什么!这人人都有!”五婶端着掌盘,放着三大碗的红糖鸡蛋汤。 几人也都饿了,干脆都围着坐下吃。 辛涵易是个藏不住事的,红糖鸡蛋半天塞不进嘴里。“我们沿着上游走,走着走着大丘眼尖,在树枝上发现挂着几根棉线。我们就装起来了,又进了林子。嘿呀,结果是有人来寻过的!” 辛涵易说话跟说书先生似的,抑扬顿挫,还卡在关键位置。 简璨抬起头看了看,去向上游的三个年轻镖师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这三个人都是从小跟着师父练武长大的,若是遇到危险也有一战之力。 只是看着其他两人只顾埋头苦吃的架势,简璨就知道只有辛涵易接着讲了。 “他们不止是搜寻那人,估计也把其他人的尸身搬走了。我们在地上寻到了两三片指头长的细布条,跟那人的衣服完全不一样。我鼻子灵,有些叶子上还留着些血腥味。” 叫大丘的镖师也抬起头了,接话道:“估计有三四个跟那人一样是逃命的时候被杀的,其他的我们没找到。哎!也不是完全没找到。我们还寻到了一本破烂书。” 辛涵易生怕大丘把他的话抢完。“是一本诗集!是我找着的!有血有污脏还皱巴巴的,不咋能看了。” 简璨先把诗集的事放在一边,他们这几个人上过学,只是谈不到什么学问,对诗歌更是一窍不通。 他细细跟他们讲了下河村文寡妇的事。 第4章 千山集 几个镖师互相对完消息,更是觉得像是在理一团麻线,到处都是线头,但只有线头。 崔谷说:“能顺着沱河一路飘到下河村去,想来并不是什么沉重东西。会不会是字画、折子一类的。” 大丘反驳道:“文寡妇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几页写着字的纸对她来说可不算什么宝贝。” “会不会是金钱财宝?” “金银财宝还能顺着水飘下去?那不沉了底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声儿越来越高,吵得简盛隔着老远就喊:“房顶都要被你们掀翻了!” 简盛走了进来,打发三个小的。“去,把你们捡的话本子带上,回将军府去复命。” 辛涵易不敢跟简盛争辩那不是话本子,他小时候挨简盛的打最多,连他娘都不拦着,还说打得好。 “此事,老太太知道了?”简璨怕内里还有什么隐情,忍不住小声问道。 “都派了涵易大丘他们,自然是知道了。”简盛接着说。“老太太说,那人若是醒了,就带去见一面。也许不是什么大事,府里没什么消息。” 简璨点点头,只是一般的仇杀倒没什么,只要不是涉及朝廷或是关外。 想来老太太也有所顾虑,才会让从小照着斥候培养的三个人去探查一番。 “那人还没醒么?都两天了。” 他们打探到的只能算边边角角,真正的谜底还是要靠当事人自己解答。 “你娘说,这人之前就身体亏空,这下又受伤又磕脑袋,反正一时半会醒不来,醒来了也得一天三顿喝药。”简盛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说:“璇姐儿说,明儿再不醒她就要扎针了。” “扎吧,该扎就扎。人老睡着,饭都喂不进去,可不更瘦了。”简璨打了个手势,几人收拾了碗筷去给五婶送厨房去。 镇国将军府侧门,站着个绛红色衣服的精壮中年汉子。 他接过装着诗集的木盒,嘴上不说,眼神却上下检查了这三个孩子有没有伤着。“大丘跟着回老太太话,你们俩去吧。” 镇国将军府里正经主子就三位,其中两位都是女眷。一位是乔老夫人,一位是夏夫人。 主子少,下人却多。一路上三五步就能遇到干活行走的侍女小厮,老太太和夫人年纪都大了,对府里外男下人没那么避讳,大丘跟着师父一路走进了内院。 夜深了,一个穿鹅黄色袄子,插着玛瑙簪子的侍女提着灯笼引路。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深夜也能看得到路,只是进了内院不敢乱走,怕惊扰主子。 侍女走路悄无声息,腰背笔直,一看就是练家子。 过了花园到了一处小院,正屋头两边挂着旋转的走马灯,灯上四面画着演义故事。 大丘年纪小,也没在府里吃过规矩的亏,敢大着胆子偷看,画的是横刀阔马的将军,被烛光照着,在地上投射出征战的影子。 门口候着两个丫鬟,见人来了,一个挑开门帘,一个往里面传话。 侍女把两人送到,转身就走了。 汉子领着大丘进了屋,一路低着头盯着地上。这是老太太卧房外的内厅,他不敢瞎看。差不多距离就单膝跪下,将木盒举起至头顶,扬声道:“回老太太的话,这是几个小子在山林中寻到的,旁的都被处理干净了。” 老太太斜靠在黄花梨圈椅上,她年纪大了,时辰太晚就显得没什么精神。 旁边候着的侍女上前接了过去,打开木盒一看,对老太太小声道:“是千山集。” 千山集是一本诗集,收录了杂诗三十首。 其作者不详,因为诗篇风格差异较大,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有人揣测是云莱书院的一批学生共同著作,因为其中一首最绝的诗描绘的是云莱书院后头的云寒山。 这本诗集并不出名,就算是有学识的人也未必听说过。 出名的是邵青九年的那一批云莱书院的学子,科举入了三十人,同进士十七人,进士十三人,更有一人为榜眼。 这样的成绩使得云莱书院名声大噪,成为诸多学子求学的目标。 从同一书院出来的同窗同榜同乡,关系不可谓不密切,甚至在朝内凝成一股,颇有种自成一派的架势。 几年后,都察院御史在朝堂之上弹劾山南同知连曦,称其同工部督水司郎中刘德生贪污受贿暗中勾结,使山南骓县的龙首渠部分垮塌,淹没农田,使百姓颗粒无收,发生饥荒暴乱。 此事让先帝极为震怒,下令让太子前去赈灾,又命大理寺严查。 此二人都是云莱书院同榜进士,官职也不大,初入朝堂不过十载,此事若严查,绝不是两个正五品能做得出的。 偏偏时任大理寺卿的张淳是个严肃古板的硬茬子,脾气上来了皇亲国戚也敢抓。 这下六部人人自危,云莱书院的同榜们自然生怕天天被叫去大理寺问话。 文臣们每日上朝都吵成一团,工部尚书是个六十多的老臣了,正等着过几年乞骸骨回家养老,遇着这事每天唉声叹气、夜不能寐。 当时正值青年的明威将军夏忱每日就在朝堂之上看着文臣们互相吐唾沫,只觉得颇有意思,下朝后回家总要给妻子学嘴。 水渠贪污案最后牵连了四五位官员,首当其冲被弹劾的两个云莱学子落了个秋后问斩,抄家流放的罪名。 这下在朝的同窗们个个谨言慎行,生怕被牵连。 工部左侍郎被牵连革职,在大理寺关押时声称邵青九年科举舞弊,随后一头撞死在牢里。 这下天捅破了。 工部左侍郎并没有拿出什么证据,也许只是单纯泄愤。 但人都不傻,虽说之前云莱书院也曾出过中举的进士,但邵青九年足足三十名同窗同榜中举,这么多优秀学子齐聚一堂,莫非书院夫子是什么隐世的名师大家? 巧的是,主持邵青九年科举的主考官翰林学士黎孟竹在前年突发恶疾而亡。 先帝急召张淳进宫密谈,云莱学子们听到这无妄之灾腿都软了,科举舞弊是大事,不管能不能查出什么东西,他们的下场未必有前头两位好。 拒绝追查和痛斥工部左侍郎胡言乱语的折子雪花似的落在先帝的案头,张淳不以为然,若是自身清白不怕他查。如今朝中对追查科举舞弊一事大多都持反对意见,这倒让人思量其中猫腻了。 先帝也许当时并不想狠查到底,但坏就坏在,有人当夜在翰林院里放了一把火。 这把火是个挑衅,这对皇帝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火烧没了翰林院三间房,正巧是保存以往试卷的地方。巡查的禁军及禁军统领被罚,皇帝对此大为震怒。 这下连最蠢的人也知道,这案子查不了了,也不必再查。 所有参与当年科举的官员被降职、罢黜、流放。云莱书院同批学子们全部被罢免。 时任学士的榜眼下狱,出身岭南的状元如今给皇子授课,皇帝惜才,只给他降了两级,仍让他做帝师。 出身陇右的探花迎娶了依姣郡主,如今并没个正经职位。为了郡主,他也没把驸马怎么样。 此事一出,众人避云莱书院如洪水。云莱书院的夫子学子们纷纷各奔东西,云莱书院也逐渐冷清乃至没落了。 老太太当时只是个嫁进夏家的新妇,耳畔恍惚传来丈夫年轻活泼的声音。如今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也有多年没听说过云莱书院了……拿下去叫茹月翻翻。” 侍女应声,收了木盒退出去了。在墙边候着的另一个侍女又悄无声息地站定在老太太身边伺候。 老太太捋了捋手上的珠串,刚想说什么,就看着底下跪着的小子摇晃了一下。 她笑眯了眼睛,从一旁的桌几上取了个橘子说道:“喊这小子吃个橘子。” 跪着的中年男人扭过头去,果然见着大丘有些困顿,不禁恼怒他在主子面前丢丑。 大丘一听有橘子,才不管师父的脸色,赶紧给老太太磕头讨橘子吃。 他们都乐意来主子面前回话,老太太也好,夫人也好,见着这半大的孩子都会塞个果子糕点的让拿着吃。 有一回辛涵易训练失误,被师父揍得嗷嗷哭的时候被路过的夫人听着了,不仅让侍女给他上了药,还给了他一串葡萄吃。 葡萄是夏天马队从塞外才能带回来的稀罕果子,就连主子们能吃的份量都不多。 辛涵易当时才十二,得了葡萄吃就喜得跟什么似的,肿着红眼睛去跟其他人炫耀,被师父知道了又是一顿好揍。 大丘高兴地把橘子揣在怀里,他现在大些了,知道不能在主子面前吃东西。 老太太坐了些时候,也乏了。“叫放哨的小子们最近都机灵点,蔓娘那儿的人等他醒了,能走动了再来见吧。” 中年男人应了声,带着大丘退下了。 翌日,简璨一大早就醒了,看窗外天色还是暗的,也不知是几时了,五婶的公鸡都还睡着呢。 本想补个回笼觉,闭上眼睛脑子却越清醒。大概是心有所感,想着睡不着就不睡了,干脆起床偷偷去看看美人。 床上那人已经躺了三天了,除了灌药,喂饭只能灌小米汤。又怕小米粒呛着,只敢舀了浮在上面的米油清水喂一些。 没有足够的营养来源,眼见着骨头上面只剩皮了。简璨心里那个急,还是想着让陈璇给扎醒得了。醒了就能吃,到时候只要悉心照顾,大吃二喝,总能养的白白胖胖的。 第5章 北辰 简璨又有点忧愁,这人万一没钱,不知要在镖局干多少活才能还够。 就凭喂的那几次老参片都有二两银子了,还不算缝的针、抹的药、喝的药、后面养病打算吃的各种补品餐食。 简璨摆着手指算了算自己的私库,海了吃也就够两个月,补贴进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还是叫那人吃点馒头顶一顶。 他轻轻推门进去,只见一团白影飘在黑暗中。 简璨吓了个魂飞魄散,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那人支起半身坐了起来。 脑袋上缠着白布条,身上穿着白衣,在黑暗中就像是鬼一样了。 简璨咽了口唾沫,定定地看着他。那人依旧坐着不动,好像听不见动静似的。 坏了,不会是聋子吧。 这下他赶紧快步走了过去,好在那人转过头来看他了。 简璨松了半口气又提起来了,这人的脸色简直跟头上的布条一样白了,像含冤的厉鬼。 简璨赶紧解释道:“我可是救了你的人,你要伸冤也应该去找害你的人。你你你……我们厨房有杀猪刀专门治邪祟的!” 那人听完这话,慢悠悠地眨了一下眼睛问道:“你不是来勾我魂的阴司么?” 他醒来后眼冒金星,身上虽疼,但却轻盈许多。 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座黑塔似的身影打开门又不吭声,还慢慢朝他走来。 他想,这大概是勾魂的阴司了。真奇怪,他对自己大限将至没有丝毫的疑惑,甚至有种解脱感。 结果不是阴司,是个高大有些聒噪的汉子。 简璨被噎了一下,还是坐在床边跟他主动说话。 “我不是阴司,是个大活人。深更半夜莫说鬼神,怪吓人的。你摸摸,我在喘气的,还有体温呢。” 说完,很自来熟的把手搭在这人的手背上。这人感受到简璨的体温,像是被热碳碰到般灼热。 “你可算醒了,都昏迷三天了。陈璇说你再不醒就要给你脑袋上扎针了。对了,你叫什么名?我叫简璨,是镇北城福安镖局的少当家。” 那人近距离地看到简璨的脸,隐约看到轮廓是个星眉剑目的青年汉子,只一双眼睛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他喜欢星星,于是也笑弯了眼睛回道:“我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儿了,我不光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儿了,我全都不记得了。” 麻烦了,简璨的笑脸顿时僵住。 “是你救了我吗?我想应该就是你救了我。我睡觉的时候偶尔能听到你在说话,还有一个人嗓门可真高啊,我就努力让身子动起来,哦对了谢谢你,我想让手捂住耳朵……” 简璨发现这人说话颠三倒四,说起来重复个没完没了。装是不可能装成这样的,这人显然还晕乎着。 他赶紧伸手点了点那人的肩膀说道:“不着急,你先别说话了。快躺下睡一会吧,等天亮我把大夫给你找来。” 那人显然说得兴奋起来,看了眼窗户,一点没有躺下去的意思。 “外面现在天黑,外面现在适合看闪啊闪。” 他开开心心,一点也不为自己失忆而发愁。简璨怀疑他是装的,是在驴他。 “呃,你是说现在出去看……看月亮吗?”闪啊闪是什么东西,是月亮还是星星? 那人没回答,整个身子突然定住,眼神更是涣散起来。 简璨只觉得这个场面太毛骨悚然了,也不敢吱声,也不敢动他,想着赶紧跑到爹娘院子里把娘叫来。 “我饿了,有东西吃吗?”那人突然转头开开心心问道,全然不记得自己之前说了什么。 又麻烦了,简璨想,这家伙要开始嚯嚯我的私库了。 “厨房这个时候是没饭的,五婶还在睡觉呢。早饭最快也要等卯时了……我房里有一盒绿豆糕,不知道你吃不吃。” 简璨脸上越说越痛苦,那盒绿豆糕是他在饶城花了六十文买的。 这绿豆糕不仅做成方牌模样,每块还裹了不同的内馅。他也只给家里带了两盒。 家里小娃多,一人一块,不到一刻就没了,跟蝗虫似的。 他自然没敢说自己还藏着一盒。那绿豆糕他也就吃了俩,还没吃到他最爱的山楂馅儿呢。 那人噌的一下掀开被子,很显然是扯着伤口了。顿了顿呲了下牙笑着说:“那我们去你房里拿着吃!” 简璨没想到他这么不客气,又不顾伤势,只好上前扶着他走。 还好有他扶着,他心里暗想,腿踩在地上,腿就要软下去。简璨几乎快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了。 屋内黑漆漆的,不怎么能看得到路,走出屋外还能就着月光看清些。 镇北城是山南重镇,离边塞很近。夜空看起来又低又近,月亮弯弯压在头顶,却撒不出什么光,天际中藏着几颗微小的星星。 那人兴致来了,干脆站着仰头数天上的星星。 简璨也跟着抬头看星星,今晚的夜景显然不怎么样。 他想了想说:“你喜欢星星?等过两个月,我们可以去鸣春山上,在那里能看星河能铺满整个夜空!” 那人仰着头数完了星星,偌大的天空拢共也只找到四颗而已。 听到这话他先是点了下头,又说道:“我现在连个名字也没有,你总不能一直你你你的叫我吧?” “也对哦,那该叫你什么?” “你不是救了我吗?好人做到底,帮我取个名字吧!” 简璨这下激动了,从小到大他读书不好,没什么学问,给后面的小萝卜头们取名字都轮不到他来取。 好容易磨着父母争取给陈沁取名,因为那丫头抱回来时轻的像只兔子,他打算叫她陈兔,结果被父母联手以难听镇压。 陈沁四岁知道了这则旧闻,气得直摆手说陈兔不好听。 简璨嘴比脑子快,强行把简星星三个字咽了回去。这名字不好,太直白了。 他抬头看着天上,天光已经微微泛白,月亮都显得黯淡了。 “你喜欢星星,天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北辰星最好认了。北极谓之北辰,我就叫你北辰吧。” 此言一出,简璨自己都佩服自己,怎么能取的这么有文化呢,这不得让何夫子惊掉下巴。 北辰强忍笑意点了点头,还挺满意的,毕竟是星星的名字呢。 “我真饿了,腿都有点发软啦。”北辰把半个身子都靠在简璨胳膊上,站了这么一会,他身上发冷,肚里发空。 简璨赶紧扯着他往房里走,用手搓了搓他的胳膊。他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什么时候手心都是滚烫的。 进了屋,还是黑漆漆的,什么装潢摆设都看不到。 北辰只能看得清一些模糊的轮廓,因此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吃。 简璨为自己取到这么好的名字正得意呢,也不好意思只给他单独拿出来几块,就连盒一起端给他了。 北辰颠了颠手里的木盒,沉甸甸的。打开是二十四个小单格,每个格子里放着一块方形的糕点,扑鼻而来浓重的绿豆味。 “怎么少了两块?” 简璨自己挑着捻了一块吃,说道:“我吃啦。” 北辰又问,“你吃的是什么馅儿的?” “我之前吃的两个是芝麻和桂花的……这块是板栗的。” “哟,不同的馅儿呢。” “是啊,这可是人饶城的新鲜吃食。每块都不一样的内馅,贵的很。” 简璨就看着北辰开始数来数去,最后挑中了一块塞嘴里了。 “是什么馅儿的?” “山楂。”北辰含含糊糊的说,嘴里嚼着酸甜酸甜的。 简璨沉痛闭眼,他最想吃的山楂馅儿! 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的捻糕点吃,全然不知外面天亮了。 五婶的公鸡不是勤勉的公鸡,人都在忙活走动了,那公鸡还在睡觉。 陈璇习惯了每日早醒洗漱之后去北辰的房间照看,今儿走到门口才发现,门是敞着的,床上被子掀着,人没了。 她差点吓得一嗓子叫出来,随即往最坏的情况想去。 怕不是醒来之后跑了?可医馆镖局里会武的不在少数,若真有什么动静不可能没听到。 莫非那人是个绝世高手?不像,且不说脉象虚浮,那胳膊腿细的她都能掰折了。 当务之急是要跟简璨说一声,喊人去寻。 陈璇急匆匆地跑到简璨房间,一推门就看到两个坐在凳子上分吃的两人。 盒子已经空了,简璨正试图把最后一个绿豆糕掰成两半。被陈璇吓了一跳,手上一使劲,捏碎了。 北辰只觉得可惜,不过看到是红豆内馅也不觉得可惜了,红红绿绿看着怪难吃的。 “你怎么跑出来了!”陈璇带了点怒意,又看着空盒子。“还偷吃东西!” “这是你的大夫,我的妹子,陈璇。”简璨主动介绍道,然后一视同仁的看向陈璇。“这是你的病人,北辰。他脑子磕坏掉了,你给他看看。” 最后,他把手里碎成一团糊糊的绿豆糕倒进嘴里拍了拍渣子。“这不叫偷,这是我分给他的。” 陈璇闭了闭眼,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谁脑子磕坏了。 “好……北辰……你现在伤势还没有好,身体也还需要调养,你要吃点清淡的食物,不能吃这么多绿豆糕!” “好的!”北辰肚子填饱了,也知道大夫说话不能顶嘴,干脆乖巧地盯着她。 北辰生的一副好相貌,杏眼桃腮,眼神又天真清澈,盯着人的时候活像只小动物。 “你说脑袋痛,是哪里痛呢?”陈璇顶不住这眼神,强迫自己跟北辰对视。 “我脑袋不痛啊,我现在觉得除了这里动的时候扯得痛。其他敷了药的地方都冰凉凉的,一点都不痛。”北辰指了指自己肚子上的大刀口。 陈璇松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回道:“痛是正常的,这伤至少要养个两个月才能好。不过就算好了也会留疤。其他地方都不要紧,抹了药很快就好了。” 北辰乖乖放下手,又开口说:“哦,其实简璨说我脑袋磕坏了是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脑袋空空的,什么记忆都没有。” 陈璇也体会到松了半口气又提回去的感受了,她皱着眉头上手摸了一把他的后脑。后脑还是有肿起来的一块,摸上去硬硬的。 这话难讲,陈璇垂着眼睛说道:“有的人几个月就想起来了,有的人几年才能想起来。我摸着你头后还肿着,等它消下去了看看会不会好,记不记得事。” 北辰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记不起事会怎么样,他在空气中嗅了嗅,说道:“好香!” 第6章 静观其变 北辰吸溜吸溜喝着小米汤,眼睛还瞅着小碗的鸡蛋羹。 他脸小,显得年幼,跟着简璨扒在厨房门口,看五婶做饭也不吭声,就眼巴巴瞅着。 五婶见他瘦得很,衣服都挂在身上,便给他蒸了碗蛋羹。 这是只有小孩子们生病才能吃着的,在五婶看来,北辰也还是个不大的孩子呢。 简盛不信这人是真失忆到连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总觉得此人有意隐瞒,必定心怀不轨。吃早饭时便总是吃一口看一眼,反复打量北辰。 其余几个起得早看热闹的镖师也探头探脑地往北辰脸上看,小声嘀咕这人长得确实像个漂亮姑娘。 还有更小的孩子们边吃边盯北辰手里那碗淋了香油的鸡蛋羹,他们每人也有水煮蛋能吃的,只是水煮蛋总不如鸡蛋羹香。 北辰根本没把众人的视线放在眼里,继续坦坦然然的埋头吃饭。他吃的又慢又斯文,拿小勺舀一口米汤喝,再舀一口蛋羹吃。 简璨看的心急,自己端起碗咚咚咚把米汤喝完了。碗往桌子上一放,没人理他。 他又抵住手咳嗽两声,被陈怡蔓呵斥道:“嗓子痒了去吃甘草薄荷丹,大家都吃饭呢,咳嗽什么!” 简璨憋气,只好偷偷从桌子底下拽了一把北辰的衣角。 他低估了自己的力气,也没想到北辰跟纸糊的似的,砰的一下把人胳膊拽磕在桌子上。 这下陈怡蔓怒了,让他赶紧吃完离开。简璨不敢忤逆娘亲,只好起身离开,走之前一个劲给北辰使眼色。 北辰好脾气地揉揉胳膊,回了简璨一个笑脸。他还没吃完呢,才不走。 吃饭的堂屋又高又宽敞,北辰坐着吃饭的时候观察了一下。 他斜对面坐着一直打量他的中年汉子,胳膊有他大腿壮,吃饭也用的是大肚碗。 他的左边坐着一位温婉貌美的中年妇人,身上有股子草药香气,笑起来温柔可亲,北辰从对她不免心生好感。 简璨就不说了,长得又高又壮,黑黢黢地瞧着好似一座塔。白天一瞧也就是跟他一般大的年轻汉子,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顾盼间神采飞扬。 真好看,他暗想。 至于长桌后面的那条长桌,都是穿着相似衣服的男人们,这镖局的镖师,人还挺多的。 他右手边除了简璨,还坐着十来个小豆丁。最小的只有五六岁,最大的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 北辰把目光放向一个盯鸡蛋羹最认真的小孩身上,鸡蛋羹都快吃完了,这小孩还在直愣愣的盯着。 小男孩头发短短卷卷堆在头上,脸圆嘟嘟的,眼睛湛蓝湛蓝的。 北辰心里一惊,这是塞外人的长相。小男孩跟他对上眼了,眨巴眨巴就低下头吃饭了。 在边关,有这种不知是怎么跟塞外人生下的孩子,大多一出生就被掐死或是遗弃了。能收养这种混血儿,看来他们都是好人。 简盛冷着脸,等他敢露出任何嫌恶鄙夷的神色,就把他锁去柴房里。 可北辰毫无反应,只专心干饭。简盛心里稍微放松了点,暗自思考这可怎么去跟老太太回话。 陈怡蔓放下碗筷,轻轻摸了摸北辰后脑勺的硬块,说道:“好孩子,吃完饭跟我去前头医馆坐会。我再帮你看看。” 北辰无端地想起母亲的感觉,点点头跟着走了。 人一走,简盛碗一撂,严肃问道:“你们觉得这人是装的吗?” 辛涵易端着碗一个跨步就迈了过来,说道:“我看他吃饭细嚼慢咽,像大户人家娇养的少爷。” “大户人家的少爷还用得着穿粗棉布衣裳吗?将军府里的大丫鬟们都穿细棉布了,逢年过节还穿棉绸裙子呢。” “我瞧着他手上有茧子,同我们的茧子不大一样,有些像读书的。”大丘凑上前来小声嘀咕。他心细眼睛尖,总是能观察到细微之处。 “读书人?”简盛卡了壳,文人可麻烦死了。 大丘撇过头,从小豆丁里喊出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简禄早就听到他们说话了,开开心心把手张开递过去。 “小禄是念书的,您瞧瞧他手上的茧子。”大丘把自己的手也张开给人看,这么一看,习武读书,还真是分明。 “呀,他莫不是赶考的学子?”简禄身为简家目前唯一一个有望考上进士的读书人,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才十月,春闱不是明年二月吗?” 简禄想了想说道:“镖局从镇北城走镖去京城还要走俩月呢,学子们不比镖师体壮。路上再耽搁耽搁,就得月余了。有些家底的学子都会提前到京,租了房子适应环境,看看书什么的……这都是王夫子告诉我的。” 简禄去年十二岁就考上了童生,直接把王夫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不仅要收他做关门弟子,还要免了他的束脩。 王夫子当年就是因为春闱去的迟些,水土不服生了病,只中了个同进士,在朝中毫无关系,被打发去岭南的小县当县令。 地偏路远,王夫子看着地图找了半晌才寻到地方,用手量量地图,离京城两个巴掌长的距离,干脆辞官回乡教书。 一开始是给不识字的孩子开个蒙,后来承了蔓娘的人情,给她的孩子们带着念念字。 可惜带了这么久没几个乖的,调皮捣蛋的孩子以简璨为首,经常逃课不听讲。 有一回王夫子还从后排桌子下头翻腾出手炉,手炉里有炭火,在冬季拿着取暖也正常。可老闻着一股香的糊味,掰开一看,里头塞了个面饼子。 王夫子胸闷气短,三天两头去找蔓娘开药。诉苦说是没瞧出来哪个能走仕途的,都是皮猴子。 说着抄起手边的一颗黄芪段,精准地砸到满身泥水窜回家的简璨脑袋上。“尤其是简璨!” 此言一出,几个小子就被简盛摁在凳子上结实的揍了一顿。简璨都二十二了,路上遇着王夫子都得绕着走。 简禄上学的时候才四岁,可王夫子老说他有灵气,有天赋。 简盛喜得一反常态,对简禄说话都轻声细语,每年进灵山庙的时候都拉着简禄去拜拜文曲星。 考上童生之后更不得了,简盛拉着简禄就去见老太太了。 老太太和夫人都夸他,还鼓励他好好学,以后做个好官。 简禄年幼,对做好官没什么具体想法,他想着自己当了官,打仗的时候就不会有人欺负他们边关的将士了。 老太太和夫人当下都沉默了,想了想还是夸他有志气。 只是转头就同简盛说,莫要让孩子小小年纪就苦大仇深的想这些。 简盛应了,只是想起以前的事,眼眶也有些泛红。 镇北城是边陲重地,不如河东、江南这些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 难得出几个能考上举人进士的学子,往往带着家人走马上任,几十年物是人非,干脆就在当官的地方养老送终了。 “照州今年有进京赶考的学子吗?”大丘傻了眼,镇北城是山南最大的两座城池之一,因为临近边关,常年征战,识字的人不多,家里青壮年往往都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着。 只有山南的府城照州,因为贴着河东,安定些,有几间大些的学院,偶尔也出几个能中举的学子。 简盛觉得不对,照州在最南边,学子们要去京城也是直接从河东走。 他们镇北城在最北处,南辕北辙,再怎么也不会往北跑。 简禄也说,镇北城这次没人考中秋闱,都落榜了。有两三个好苗子也被王夫子写了书信引荐到照州的书院再进修学习。 这下几个人都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简盛大大地叹了口气道:“你们老子我,从小就搞不懂文人这弯弯绕。” 倒是简禄,犹豫了着忍不住问道:“不如给他拿本书试试?他只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说不准能从他的学识看出什么。” “罢了罢了,大丘先去回了老太太。看这人还见么,是留还是……”简盛摆了摆手,一个体弱瘦鸡似的小娃还翻不了天。 镖局忙着准备去京城的走镖,这是大事。 大半个镇北城都要靠这次行商的商队卖货赚钱,买货花销。他们镖队也是年年都要护着上京,去给小姐带些年节表礼。 大丘应声去了,简禄也离去温习功课了。 回到镖局就不用二十来岁的简璨管事,他思来想去还是跟着看看北辰的状况。别的不说,他娘可真没面上那么亲和温柔。 北辰乖乖坐在屋里,惊讶地望着一面墙的的大药柜。 每个抽屉都写着不同的药材名,离得远了点,他没看清都有些什么。药柜前头的台面上就是各种小称、石臼和一些炮制药材的工具。 他坐在小凳子上,凳子上用碎布头缝了一个软垫子,没那么硌。 陈怡蔓擦着手从隔壁房里走过来,北辰隐约看到隔壁房里是躺着人的,还有些说话的吵闹。 陈怡蔓摸了下他的后脑,问他有没有什么其他难受的地方。 北辰摇了摇头说:“不碰就不疼,没什么感觉。就是特别容易累,过一会脑子就糊糊的。” “那你现在有想起来什么吗?”陈怡蔓想了下,恐怕还是要等肿块自己消下去。 北辰呆住了,认真地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 “你看,那是北极。”记忆里的男声像是糊了层砂纸,他似乎是被这人抱着的,脊背靠在他胸膛上,被嶙峋的骨头硌到了。 男人的胳膊笔直的伸向天空,指向黑暗中的微光。 “我看不见,这天太黑了!”北辰听见自己撒娇的声音,不以为然地喊着要回去睡觉。 “是啊,这儿天太黑了……”那人胳膊就此垂了下去。 第7章 养伤 陈怡蔓看着他沉默下来,眼睛失神。怕他魇住,从桌子上抓了一把薄荷叶给他闻。 薄荷味清冽刺激,北辰立刻回过神来,接着说下去。“我好像记起一位身子不大好的男性长辈。” 陈怡蔓见他喜欢薄荷,便将手里的薄荷叶都塞在他手里。“别怕,按时喝药施针,慢慢就会记起来的。” 这种事谁也说不好,陈怡蔓不想打击他。 北辰捧着一手薄荷叶走出药房,见到简璨反而兴冲冲迎了上去给他闻。 简璨皱了下眉头,不爱这味道,让他递到厨房去让五婶煲汤。 北辰不乐意了,手缩回来在胸前捂着。 简璨说:“我有个旧香囊,不如腾空了给你挂床头装薄荷。” 北辰这下高兴了,冲着简璨笑弯了眼睛,又将薄荷捧到自己鼻尖闻了闻。 简璨只觉得好笑,他表情变换的太明显,嬉笑怒骂全现在脸上,像小孩子似的。 “算了,先养好伤再说吧。” 简璨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北辰就此在福安镖局住了下来。 医馆床位紧张,北辰一开始住着的房间是治重伤的病房。休养了些时日,如今能走能吃,自然要挪出来。 只是镖局里人多得很,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安排住到哪间屋子。 简盛一拍脑袋,院里就属简璨的屋子离得近又宽敞,不如就让北辰住进去得了。 简璨心里当然不大肯,那屋子他一个人住惯了,里面家具摆件七零八碎的又摆得满满当当。 倒是北辰觉得那屋挺好,离药房近,离厨房也近。 简璨没办法,只好站在屋里团团转。思考要把哪个大件搬出去,搬进来的小床又要怎么放。 镇北城在边陲,所有的家具都以实用为主,没什么特别花样。 当俩人抬着一个窄小的木板子走进来的时候,北辰差点没认出来那是张床。 辛涵易才不怕他嫌弃,北辰身无分文,连姓名也不记得,镖局收留他也就罢了,还让他睡在璨哥屋里。 床简陋些又有什么,除了姑娘们屋里和小孩子们挤着睡的大炕,其他人的床都是大差不差的木板子。 北辰平白被辛涵易瞪了一眼,也没明白是哪里惹着他了。 大丘抱着被褥放床上,顺手帮忙铺床。褥子厚实,被子也厚实。北辰一摸就知道里面塞满了棉花。 外面的被罩居然是棕色带暗花纹的,认了半天没认出来,只好小声问大丘这是什么花。 大丘好脾气的说:“那是草原上的花,叫格桑花。不过关内也会长,路边经常像野草一样长一堆,我们叫小翠菊。这花常见又好看,布坊的布料常常能买到带小翠菊花纹的。” 说着他看了北辰一眼,“你不认得这花,那说明你肯定不是山南人。” “我不认得。”北辰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坐在床铺上感受软度。 “你身子还没养好,现下越发冷起来了,晚上得盖好被子。”大丘看他乖的样子,忍不住拿出几分当哥哥的心态絮叨起来。 屋门口探出一个卷毛小脑袋,往里瞅着看热闹。 大丘眼睛尖,立刻喊道:“又逃课是吧!” 小卷毛吭哧吭哧跺脚,干脆跑进来用手比划半天。 大丘一摆手说道:“我不管,你扯这些没用。” 小卷毛这下把手放下了,气呼呼地踢了他小腿一下。 北辰愣了下,小卷毛只有大丘腰那么高。矮矮小小的,有点胖。只是从嗓子里挤出含混不清的音调,手臂乱挥乱指,抡出去好大一个圈。 “这是菜菜,五岁了。搁菜筐里捡到的,所以就叫菜菜了。老大了也没起个正经名,话不会说,耳朵也时灵不灵的,他自己个也不在乎。”大丘倒是不介意地捋了捋那团乱七八糟的卷头发。 他说这话时语气又轻又快,北辰勉强听见了,菜菜却听不到,睁着一双湛蓝的猫儿眼仰着头看他们。 北辰忍不住朝他伸出手,菜菜警惕的打量着,飞快的伸出手打了他的手掌一下。 大丘动了动腿,大声道:“快走了,黏人精。你不爱读书就去后院玩泥巴去。” 北辰知道,菜菜这种身有残疾的混血儿在旁的地方是活不下去的。莫说是读书习字,能活到成年就已经了不得了。 菜菜走路也有点东倒西歪,走得快了像是要摔跤。他瞧着菜菜全然不像一个孩子,而像一只小动物,看起来软乎乎的,有点想抱抱他。 大丘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他还要去演武场训练。 北辰一个人坐在床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没有单独出去转转的打算,吃饭时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想来还是防备着他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这也在理。 北辰乖乖待着,平日饭时就去吃饭,换药就去药房,其他时候就躺在床上睡觉。 镖局和药房日日忙作一团,那群小娃也不知踪影。这不是北辰该操心和疑惑的事,他睡得多,只觉得整个人懒散不少,好像把这辈子的觉都睡够了。 简璨为了上京的准备忙的晕头转向,往往深夜才回屋睡觉。上了床倒头就睡,天亮又急匆匆跑出去。 好几天都没有见着北辰,他也没想起北辰这几天在干什么。 直到辛涵易突然提了一句,说老太太问北辰养了这些时日身体如何?能见人吗? 忙昏了头的简璨这才想起来,北辰人呢? 在镖局和医馆找了一圈,回屋才见着人。下午天正大亮着,北辰躲在被子里睁着眼睛扔骰子玩。 那骰子是骨头磨的,一直在手里攥着把玩,已经被盘的滑溜溜的。 简璨认得那是年节杀猪吃肉剩的骨头,菜菜啃完了大骨头也舍不得喂狗,非得拿着玩,搞得手上衣服上都是油花。 过年大家也都闲着没事,看他喜欢,干脆就拿了工具把骨头磨成小件的玩具给他耍。 “真稀奇,菜菜还舍得把骰子给你玩。他平常不都宝贝的揣兜里不让人碰么。”简璨感叹道,“我说怎么没看到你人呢,成天在床上躺着有什么意思。走,我带你去溜一圈。” 有人带着,那就不一样。 北辰撩开被子下了床,他伤还没好,尽管心里高兴,但是动作却慢吞吞的。 简璨也不催他,还问他伤怎么样了,记起什么了吗。 北辰没说,自己做梦总能梦到黑漆漆的夜空。 遮着很多很多的云,压下来,像是把天都要压下来。 他昂着头,生怕天塌下来。 只能瑟缩着躲在瘦骨嶙峋的男人怀里,可男人单薄的像一张纸,风一刮就能被吹跑。 北辰察觉到自己心底的失望,大概是明白男人庇佑不了他。 “墨霭,要快点长大。” 他听见男人叫他,小乌云。 北辰睁开眼睛,房梁漆黑,简璨可能是太累太困了,他床铺传来轻微的鼾声,这鼾声可以忍受,北辰知道他最近辛苦,也不想打扰他睡觉。 他扭着头在黑暗中锁定那团隆起,然后笑了下。 他才不要做小乌云,他要做天上星。 福安镖局的前院正房是待客的,左右两侧厢房是账房和药馆。待客的正房里往往接待一些小商贩,货物也都是不太精贵的杂物。 简璨说,大户人家规矩多,要送贵重东西都是让镖局上门去谈的。 左侧账房是专门给老百姓开的,谁家走亲戚要送礼,谁家信要送回娘家。最贵不到一两银子的镖费,送货范围也都在山南境内。凑够一车就由两个镖师走村串户的去送,赚个辛苦钱。 账房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年轻人和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 年轻人左手拨算盘,右手写字,手把算盘拨的啪啪响。 姑娘嗓门大,见人也不害羞,清点货物手脚麻利,还能跟面熟的人唠几句嗑。 镖局迎客,从早到晚大门敞着,因着来往人多,门外还有几个小摊摆着揽客。 北辰没怎么看清外面,又怕人瞧他,拽着简璨说不看了。 简璨也注意到了很多人盯着北辰的脸瞧,北辰长得好看,被人瞧也正常。 只是这人脸皮薄,不大喜欢跟人对视,总是躲在他身后,一直盯着地面。 右侧厢房是医馆,站在院里都能闻到药味。医馆大得多,和后面的一整个院子相连,都是医馆的地方。 北辰对医馆的每一间房都了如指掌,这倒也不必看了。 简璨拉着他往后面的院子走,过了侧门,左手两间连在一起的小院是专门放货的,院子有门通向巷子,打开之后可以直接把货物运进来。隔壁院子就顺势放车厢,当马厩了。 “这两个院子平日搞得肮脏,你没事莫进去。”简璨指了指木门说道:“味道大,你看我们都安了门。装货卸货的时候进去,平日里就关着,不开。” 北辰知道马厩味道大,但闻到不知名的货物混杂在一起的怪味还是皱了下眉头。 右手的院子主院住着简盛陈怡蔓夫妻,左右的厢房住着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们。 小院子繁多,从侧门进去总是另一个小院子。 北辰隐约觉得规制不对,但也不敢直说,心中拐了好几个弯说道:“镖局好大呀,这么多院子。” 简璨说:“我们镇北城人少规矩小,再说也没有占很多地方。” 北辰想,这镖局规制远超寻常,院墙布局绝非寻常走镖之地。莫非这镇北镖局另有背景?他看简璨不想深谈,也自觉闭上了嘴。 第8章 试探 等不知不觉逛到院子最后面,简璨停了下来说:“我差点忘了,你身上还有伤呢。咱们也逛的有些久了,你肯定吃不消。我陪你回院里休息吧,也快到吃饭的点了。” 落日使天空呈现出橙红色,北辰抬着头问:“天上的云怎么又远又高,还是层层叠叠的样子?像天上有台阶似的。” 简璨说:“那是鱼鳞云,意思是明儿个要下雨。” “要下雨啊。”北辰点点头表示知道,跟着简璨往回走。眼神根本没往后头看,他知道简璨不想带他往过走了。 即使隔着老远他也听见后面隐隐传来的刀剑声,那是个校场。 “对了,你会认字么?”简璨看他走得慢,又一瘸一拐,忍不住伸手扶住他胳膊。 北辰感觉到对方隔着衣服传来的掌心的温度,开心的冲他笑了下,然后把身体重心全靠在他胳膊上。 伤口养的很好,敷了好药,北辰大多数时间并不觉得很疼,但有人扶不靠着是傻子。 “我认得几个字。”北辰随口含糊道。 “你手上茧子是常年写字留下的吧,你若是这么说,那我可是不识一丁了。” 北辰自知失言,察觉到简璨语气里淡淡地怒意,讨好着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若是要我现下背三字经我都背不全。三字经都背不全的人,也就只能算些许认得几个字了。” 简璨没搭理他,继续说道:“你现在身体好些了,我本来想着让简禄给你拿几本书打发时间。不过你既然说连三字经都不记得了,我想看那些书恐怕也没什么用,你明个去跟着何夫子念书吧。” 北辰险些被绊了一跤,他都二十了,还要去给小娃启蒙的私塾里听课。 心里虽臊得慌,可也不敢面上显露半分,只得讪讪地嗯了一声。 “让你去何夫子私塾上课又不是逼你去考状元的,你如今身无分文不还得留在镖局还债么。这小胳膊小腿当不成镖师,医馆那边也不缺人手。你念个书打打算盘,当个账房先生就不错。”简璨看他立刻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憋笑,却忍不住慢慢跟他解释起来。 镖局不养闲人,以往怜贫惜老是为积德。但北辰是个有手有脚的成年男人,自然不能让他白吃白住。 北辰连连点头,一脸乖巧。他也觉得留在镖局不错,他算是看出来了,福安镖局背后指定有大靠山,只是不知是什么样的背景。 他垂下眼睫,伸手搭在简璨手背上。 简璨的手要比他大得多,一手就能攥住他的胳膊。骨节分明,晒得一身健康的小麦色。只是手指的茧子又厚又硬,摸起来有些刺刺的痛。 怪不得被发现了,手上的茧子确实无法伪造,也无法短时间去除。只看硬度和位置,确实能分辨出对方的身份。 北辰毫不避讳地摸他的手,简璨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心里只发愁这人五体不勤,娇气的很,若是连算盘珠子都拨不清楚,总不能真去灶房烧柴。 “明儿要下雨怎么办?”北辰终于在吃饭的时候回过神来,找了个不想去的理由。 简璨就坐在他旁边,一个劲瞅着厨房的方向,眼神都没分给北辰说道:“什么怎么办,没两步路,你撑个伞。” 看北辰懵着,简璨只好扭过头解释起来。 镖局小娃多,学得好的就被何夫子送去王夫子那儿了。没甚灵气的就待在何夫子这儿习字念书,学些简单的字,不当个睁眼瞎就成。 孩子小的只有三四岁,大的也就十几岁。与其说是私塾,不若说是何夫子来看孩子。 孩子们这么多又这么小,于是便是何夫子每日上门来带课。北辰只要穿几个院子过去就成,不必出镖局去。 简璨见北辰还是呆呆的,打了个响指,拽过一个小萝卜头。那小萝卜头是个十来岁的男孩,看起来眼神凶凶的,已经像个小汉子了。 “你明个带北辰去念书,看着他,莫让他跟着菜菜逃课咯。” 那小汉子吭哧半天,说:“好,那我明天早上来接你。” 北辰觉得好笑,小汉子看起来凶凶的,可是声音却软软的。盯着他说完话就不好意思的把目光落在碗里了。 “你好,我叫北辰。你叫什么呀?” “我姓夏,我叫夏瑶。” 姓夏,北辰心里一咯噔。 不是他敏感,这镖局呆久了他也知道些情形。收养的这些孩子,男孩大多都姓简,女孩大多都姓陈。有其他姓氏的,终究都还是有家人在的。 姓夏没什么稀奇的,可这里是镇北城,镇国将军府就是夏氏。 北辰看着那个小汉子端着碗去跟其他小萝卜头们坐在一起,小小的脸上带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是他想差了,夏氏男丁尽数马革裹尸。最年轻的夏家次子十九年前就身亡了,哪里生的出十岁的男孩。许是夏家的家奴,亲近的家奴是可以被主人赐姓的。 是了,简家大概也是夏家的家奴。只是夏家二十来年只剩女眷,竟还能护得住这么多人么。 正说着,五婶端着一盆肉走了进来。 今晚上吃炖羊肉,豆腐木耳和新鲜的野菜同羊肉一锅煮,配上烙的大饼吃。北辰比起肉更喜欢大饼,五婶烙饼用了羊油和葱花,整张饼单吃都香的要命。 “说是城外四条村的羊圈糟了狼了,人倒没事,只是咬死咬伤不少羊。那家清晨收拾了就赶来卖肉,我娘买菜瞧见了,挑了两只半死不活的全羊回来。”辛涵易嘴巴油油的,一看就是去厨房偷吃过了。 “这里竟还有狼?”北辰瞪圆了眼睛,吓了一跳。 辛涵易大咧咧地说:“怎么没有,关内关外狼群可多了。城外还有人在林子里见过老熊、老虎和豹子呢。” 他越说北辰脸越白,这么一看他倒是幸运极了。若是当时侥幸不死,也要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野兽给撕了。 辛涵易瞧北辰脸色惨白,胆小极了。又不禁想起捡到他的时候,忍不住嘴贱的说道:“同你一道的那几个人,不过隔天就去寻了,寻到的时候尸体都被鸟兽咬的不成样子……” “涵易!”简璨喝住他,转头安慰北辰道:“这附近村子里猎户也多,若是在村子附近看到野兽,互相招呼着,总要将其杀了。这狼得了吃羊的便宜,可不得常来村里,想来四条村的猎户们这几天打算去猎狼了。” 北辰还是第一次听到谈到其他几人的下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那几个模糊的“同行者”,在他的想象中瞬间变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血肉。他忍不住扶住桌沿,指节泛白。 罢了,客死他乡,也是自己选的路。 “那同我一道的几人,可安葬了吗?”他忍了忍喉头涌上来的恶心感,问道。 辛涵易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含糊着说:“埋了埋了,买了棺材葬在南坡了。” “好,虽说我对他们一点记忆也没有。但毕竟同行……他们的棺材钱也都记在我身上吧。我慢慢还。” “都是便宜木头……”辛涵易看他语气坚定,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这儿的人确实好,连来历不明的人都能买了棺材安葬。不知是傻,还是底气足。 “那五婶买的两只羊都宰了?”北辰坐着缓了下神,岔开话题。 “宰了,那羊拉过来就半口气了。若是死了,肉就不大好了,若是天冷还好,天热了可放不住。” “不是被狼咬了么?也能吃?” 辛涵易听见这略带稚气的话忍不住打趣他道:“你是哪家的小少爷?只是被狼咬了,那圈肉割了喂狗也就是了。哪能不吃呢。” 北辰脸一红,干脆专注的盯着五婶手里的大盆。 后面又进来几个端着大锅的镖师,一边喊着叫人让开,一边努了劲儿把锅往桌子上抬。 北辰看着那锅,里头的绿叶菜他都不怎么认识,隐约能认得一个蒲公英。反正都是当季新鲜的野菜,中和了羊肉的腥膻味。 大锅大勺,姑娘孩子们用的小碗,一勺下去就能装满。汉子们都用粗陶大肚碗,舀三勺才能冒个尖。 北辰还没反应过来,简璨就挑拣了块炖的软烂没骨头的肉放他碗里,把一块连筋的骨头夹走了。骨头占地,拿走之后菜都塌下去了,简璨又夹给他两三块小肉,摞了起来。 北辰夹了一块,肉烂烂的,险些夹不起来。羊肉炖的久,里头的配菜都浸满了汤汁,软软香香的。北辰不认得都是什么菜,干脆直接往嘴里放。前口微甜,后口却有一点苦味。 年轻汉子牙口好,简璨和其他几个镖师把骨头啃得嘎巴嘎巴的。能咬动的地方都吞了,剩的骨头就堆在一处。 五婶已经吃过了,正坐在一旁同两个婆子说话。 两个婆子家就在附近,每日来帮着干些活赚个家用。因着今日吃好的,也就仗着跟五婶亲近,端碗肉带回家去吃。 第9章 私塾 五婶也不是白许这两个婆子吃肉的。 赵婆子的儿媳很会炮制皮子,她想让赵婆子的儿媳帮她把两张羊皮缝成羊皮褥子。 赵婆子白得了一碗肉,自然爽快答应。说只要个二十文的辛苦钱就是了,明日来取皮子,做好了再送回来。 李婆子的男人以前是猎户,家里一直养着獒犬售卖。李婆子家的獒犬有狼的血统,说是以前母犬在外头跟狼厮混生下了崽子,自此家里的獒犬体型性格就比旁的狗更凶悍些。 四条村糟了狼,五婶想着女儿家里也养了家畜。虽说女儿所在的村子安全得多,不过她还是想着买只獒犬崽子送去好看家护院。 李婆子提起这个话就多了些,去他们家订狗的人不少,往往母狗还怀着的时候就卖没了。但因着她在镖局帮工,以前也会让自家男人挑个头大性子好的獒犬送来看门。 “这有什么难的,我们家半月前刚生了一窝。以为只有四只,老李看走眼了,竟生了六只。你若是想要,我就去给你抱一只母狗来……”李婆子声音小了些,怕五婶不快,赶紧笑着说:“既只是看家护院,母狗也不比公狗差。我也不问你多要,也还是按公狗价格给你。” 五婶并不生气,猎户们大多要公狗狩猎,公狗一向比母狗紧俏。母狗能生狗崽,价格也比公狗更贵。再说自己没提前说,李婆子能帮着讨一只现成的狗崽来就不错了。 她解下腰间荷包,从里掏出串好的铜钱递给李婆子。李婆子笑着接过来,数也没数就塞进怀里。说道:“狗崽都没断奶呢,且先在大狗那儿养着。你要是什么时候送去,我提前一天给你抱来……省的你腾不出手照料。” 这倒是,五婶整天围着灶台转,要么就是种菜喂家畜,还真没空照顾一只幼犬。 五婶说:“不妨事,宁娘那还没生呢。等她生了再送去就是了。” 五婶的女儿宁娘快生了,她想着提前备好礼,等什么时候发动了就送过去。 五婶给外孙打了银的长命锁,锁上让银匠给刻了“长命富贵”四个字。又腌了一坛女儿爱吃的酸菜,给孩子扯了一匹红布,想着等去的时候再拎两只猪蹄给女儿炖汤。 这礼不少了,但五婶心软,看啥都想着给女儿外孙备上。 如今天气转凉,一下雨就冷上几度。五婶买了两只羊,也是私心想着拿羊皮做成褥子给女儿外孙用,现在不觉得,可到冬天用得上呢。 村里不比城里,冬天下雪的时候外头一晚上就能冻死人。 为着自己丈夫的恶心事,五婶给女儿选夫婿首要看中人品家风。又细细嘱托媒婆给相看的家庭和睦、人品优良的男子,就算是乡下汉子也无妨。 一语成谶,媒婆给相看了两户人家,五婶女儿自己挑选了个村里的殷实人家,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女婿家关系简单,只有公婆并两个儿子。长子已经娶妻生子,和父母住在一起。 女婿是次子,新建的砖房就在长子家隔壁,互相有个照应。有二十亩良田,平日家里养着些鸡鸭卖到城里,过得不差。 聘礼就给了十两银子,可见其诚意。五婶不缺银钱,自然也回了十两银子的嫁妆,成亲那天还打了几大件家具送去,风风光光送女儿出嫁。 女婿也是个通透的人,小两口逢年过节都要来镖局拜礼。女儿今年怀了身孕来不了,女婿来送节礼也没断过。 事都办完了,五婶也松了口气。看大家吃的七七八八了,便端着个有些破旧的铁盆到处搜罗吃完的骨头。 镖局地方大,货物多,总是养着些狗看家护院。平日拴着不往前头去,每顿喂些吃剩的骨头和剩菜。 北辰吃完,倒也自觉,跟着众人一道收拾碗筷,擦洗桌子。 简璨看着他抹布在水盆里胡乱一浸,拧的湿漉漉的就往桌子上糊,一点不像是会干活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 等北辰把桌子都抹过一遍后,又蹲下试图用抹布包着捡起地上掉着的饭渣碎屑。 简璨终于看不下去了,赶紧制止道:“哎哎哎,别……这些到时候用笤帚扫了就好,抹布是擦桌子的,不能往地上搁。” 北辰点点头,也没有再把抹布洗一下的打算,站起身准备继续擦桌子了。 简璨是看出来了,这人以前估计是半点活都不干的。那不行,以前不会干,现在就得学着干。 说着就盯着北辰干活,时不时提醒他哪里应该怎么做。北辰说啥听啥,就这么慢吞吞的干,简璨也没催促他。 干体力活的快乐就在于不用费脑子,还能清楚的看到自己收拾干净的成果。 北辰十分有满足感的欣赏了一下这辈子擦干净的第一张桌子,然后充满期待地看向简璨。 简璨真是困了,再说擦个桌子有啥好夸的,打了个哈欠喊他快回屋洗漱睡觉。 北辰立刻把抹布一叠,拖住简璨,指着水痕未干的木面桌子,一脸期待的看着他,像只完成了重大任务的小狗。 简璨先是被拽得一个趔趄,困意都给惊跑了几分。顺着那根期待的手指看去——桌子还是他看到的那样,勉强看出是擦过的,但仅此而已了。 再对上那双已经带了谴责和期待的眼睛,简璨想这不夸今晚是没完了。于是换上逗狗的语气把手摁在北辰头顶上揉搓说道:“天呐,了不起!我们北辰会擦桌子了!擦得真是闪闪发光!今天都会擦桌子了,明天还不得上天呢。” 这种摸狗式夸赞正戳到北辰心尖,他眯着眼睛,内心小人已经无限膨胀。甚至选择性忽视了简璨最后一句阴阳怪气,手一挥,回去睡觉。 第二天的北辰是被摇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床边站着个小汉子。 夏瑶准时来了,身上还斜挎着一个小包。他语气严肃,脸绷得紧紧的说:“咱们得早点去,不能迟到的!” 北辰看出他对读书的积极,赶紧起身穿衣。夏瑶又说:“我去饭厅等你,洗漱的水给你放屋檐下面了。” 北辰吃了一惊,看到简璨的床铺已经没人了,被褥早已叠得整整齐齐。 门外天暗沉沉的,湿漉漉的空气里浸着土腥气,眼看要下雨了。 他匆匆洗漱了几下,井水冰凉,激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也想通了,反正自己已经失忆了,重新开始不行吗?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饭厅里没人,夏瑶正吃的飞快。见他来了,赶紧指了指自己对面。 桌上放着一碗小米粥、一个水煮蛋和一张烙饼。烙饼是昨晚做剩下的,虽说是隔夜后热了一下,吃起来倒是比现做的软和的多。 北辰觉得夏瑶人虽小,但做事细致贴心,倒不像这个年纪的小汉子能做到的。 夏瑶面前就剩半碗粥了,他突然从布兜里掏出一本书开始默背。北辰瞥了一眼,是论语。 夏瑶背的挺认真,顺溜的背完一遍松了口气。把书揣了回去,继续喝粥。 “是何夫子留的功课,今天是要抽背的。但你不要怕,今天是不会让你背的。”夏瑶小大人似的劝了他一句,然后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碗筷。 “你这么喜欢读书啊。”北辰看他那本书平平整整,翻书的时候小心谨慎,显然是很爱读书。 “喜欢!何夫子说我功课做得好,学得认真刻苦。”夏瑶也不谦虚,显然是对自己取得这样的夸赞很满意。 “那你将来也想考个状元吗?”北辰剩了个水煮蛋吃不下了,打算留着给别人吃。 “不打算,我又不科举。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我成为这样的人就够了。” 夏瑶说的轻巧,北辰心里却一顿。此为君子所为,倒不像是家奴应有的想法。 但他已经咬定主意装死到底,所以只是点点头应和道:“就算不科举,也可以一辈子都喜欢读书的。” 夏瑶严肃的点了点头,提醒他要早去。争取是学堂里前两个就坐的,可以安安静静的温书练字。 北辰这下没话讲了,把碗筷收到灶房去。五婶正坐在小凳子上掰豇豆,指了指地上的木盆说道:“且放着吧,莫洗了。阿瑶这小子都要等着急了。” 北辰冲她笑了下,立刻就出去了。 学堂是间小院的西厢房,屋内宽敞简朴,与什么书香雅舍毫不沾边。墙上光秃秃的,没挂孔圣人像,也没有挂任何名家字画。地上整齐地摆着六张老旧的长木桌,每张木桌配了四把凳子。 夏瑶毫不客气地把北辰拉到最前的一张桌子上让他坐,自己则立刻把布兜里的笔墨纸砚都掏出来摆在桌面上。 北辰分文没有,连张草纸都拿不出来。夏瑶爽快地把东西都分他一半,还递给他一本书。北辰低头一看,三字经。 这等启蒙书籍是幼时牙牙学语时就倒背如流的,现下再翻出来看竟有一种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感觉。北辰慢慢翻开,一字一句的重新看了起来。 没看几页就走进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瘦弱书生,站在那里像一根细竹。随时都会被风雨折断,却还直挺着身子。 他脸色看上去比北辰还白,是失了血色呈现出的苍白,北辰觉得他简直像飘来的鬼。 对方飘到他们面前停下了,低着头,半透明的手指着夏瑶写的字,慢慢地指点起来。 北辰跟着听,心里有底了。这人惯写楷书,教授孩子们也都是中规中矩的行楷。 北辰自己偏爱草书,他从会使筷子就会用毛笔了。写字对他来说是生活中唯一能表达情绪的事,吃饭走路要守规矩;做文章要注意避讳,要顺着考官和圣上的喜好。 至于自己的喜恶更是无足轻重,病重的叔叔靠药汤维持生命,堂兄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奔波,见到他也只会问功课学业,面容扭曲着,质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 只是他太小了,又自觉天赋过人,实在不知如何反驳堂兄,干脆躺在地上哇哇乱哭。边哭边抽噎着问道:“既不能科考,又何苦逼我念书?为祖父沉冤昭雪有什么不对?我想中魁又有什么不对?” 堂兄后来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大概又是北辰无法反驳的事实。他记得堂兄那双无奈的冷漠的眼睛,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泪,又恢复到平常的状态。好像此事从未发生,一切只是北辰自己的幻想。 从那开始,他就背地里练得一手草书,总是洋洋洒洒写完就烧掉。其实上面并没写没什么,左不过是一些诗人愤懑郁郁的诗句。 他专注盯着那些纸张边缘纷飞的火花,看着它们上升、旋转、消失。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张被焚烧的纸,又觉得自己是燃烧的火焰。 第10章 上课 “我姓何,何为平。”瘦弱书生仍站在夏若面前,但却把头侧抬起看向他。 北辰回神,恭敬回道:“何夫子好,我叫北辰。” “这个,看得懂吗?”他指了指北辰桌上摊开的三字经。 “有些懂,有些不懂。” “是不认得字还是读不懂意思。” “都有。我看了半天,好懂的一遍就有印象了,不懂的怎么都不进脑子。” 何夫子收回手,慢慢地把头转了回去。 外头打了很大的一声雷,几个小崽子叽叽喳喳叫着闯了进来,自觉地寻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有个**岁的小男孩从北辰后面蹭过去,拽了拽夏瑶的衣服。“瑶哥儿,那我坐哪儿呀。” 北辰这下知道自己坐着谁的位置了,顿觉有种跟小朋友抢东西的难堪感。 夏瑶好脾气地摆摆手说道:“你去另寻个地坐,他第一天来,谁都不认得,我得照顾他。再说了,他现在连三字经都认不全,坐后头能听个什么。倒是你,学问好,坐哪儿都一样。” 这下那小男孩立刻骄傲的挺起了胸膛,甚至拍了拍北辰的背。“你安心坐着,我去后头坐!” 北辰笑着说谢谢,小男孩大方地一挥手,坐去后面了。 何夫子点了点人数,就把门关上了。外面哗啦啦的下起了雨,像是从天上往下泼水。 北辰环顾四周,加上他一共只有六个学生。整个学堂里连孔子画像也没摆,只在窗沿上摆了一盆北辰不认识的绿叶植物。 空落落的房间里没有什么整齐的读书声,孩子们有练大字的,也有双手捂着眼睛拼命背书的,也有低着头慢慢念书的。 何夫子走到每个孩子旁边,要么检查作业,要么扶着帮忙写字,要么抽背。他看起来瘦弱,手上却拿着个油亮的木板子,背不出就打手板。 何夫子病弱,连打手板都挥舞的没什么力气,打在手上倒也不疼。 挨打的孩子龇牙咧嘴地叫唤几声,然后小心的认错道:“下次一定会认真做功课的。” 北辰盯着何夫子的时间太久了,夏瑶忍不住拽拽他的袖子:“莫看了,你快读书吧。” “何夫子看起来身子不好,是得什么病了?” “何夫子天生体弱,后来又得了痰喘。这病只能慢慢调养着,再加上一到冷热交替的时候就容易着风寒……”夏瑶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伸出手往嘴上比了下,示意他不许说话了。 原来是得了痰喘,这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需要调养。 北辰把心思放回到书上,叔叔后来比何夫子还瘦,骨头上只包着皮。原是没这么瘦的,后来吃不下东西,咳疾不断,也就这么瘦下去了。 再后来走不动路,下不得床,坐卧行走都要人抱着扶着。 婶婶托娘家订了个轮椅,说再走不得路,做主子的也不能让下人抱着走路,不成体统。 “曰喜怒,曰哀惧。爱恶欲,七情具。”何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回到北辰面前,正拿手指着书上的字,慢慢的念。 北辰心跳了一下,只觉得近来自己出神的时候太多了。“对不起,夫子。我走神了。” 被逮了个现行,还是老老实实认错的好。 “那你来解释一下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吧。” “高兴、生气、伤心、害怕、喜欢、憎恶、欲念是人具有的七种感情。” “既然是会的,看不看也不甚要紧。”何夫子说完想了想又接了一句,“若你真的想好了要当个账房先生,我这里是有本《周髀算经》的。” 外面闪电斜斜划破天际,紧接着在很近的地方轰隆一声雷。 雷声滚滚,屋里年纪最小的男孩瘪了嘴,双手捂着耳朵要哭不哭的,也不肯看书了。 何夫子便不管北辰,直奔着那男孩去了。 “周髀不算难的,序中所写‘夫高而大者,莫大于天;厚而广者,莫广于地。’上讲天文,下讲数算。我听着是很有意思,比九章有意思。”夏瑶见北辰没接话,怕他是被周髀算经的名头唬住了,忍不住出声劝慰道。 北辰小时候翻过几页数算,怎么拨算盘珠子略记着些。闻言不禁调笑他道:“你才多大,周髀九章都学了。比我厉害,做账房先生都够使了。” 夏若耳朵红红的,很不好意思的说:“我学这也不是为了做账房先生,是觉得周髀有意思。后来先生说我学的快,九章也就跟着看看。九章可厚,我现在只学了一小半。” 外面电闪雷鸣下着雨,教室里也不安宁。北辰还能听见后排俩小男孩互相正朝着往对方纸上画圈,年纪最小的正扯着何夫子的衣服嗷嗷哭。 夏瑶低着头认真在纸上默写,北辰看他起笔粗重如鼓点,行笔渐收如余韵,竟是写得一手好行书。 北辰一看便知这得从小临摹书法大家字帖才能练得,只未曾想起这是仿谁的字。 雨声渐歇,天边还泛了白。何夫子的衣襟都被攥的皱巴巴的,怀里的小男孩也不哭了,很不好意思的用帕子自己擦脸。 何夫子起身整理了下衣襟,也并不太在意衣服皱巴。整理一二后,依然是转着圈的单独为每个学生授课。 又转回北辰这里,北辰老实的看着他回答道:“何夫子,我想先把三字经念完。” 何夫子还是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把三字经每句话都能理解透彻,那么子史经书各类典籍你就都能融会贯通了。” 突然从外头走进来个三十来岁的镖师,将油纸伞收在廊下,冲屋里说:“刚刚那雷打的可大,说是把城里的一棵树给劈焦了。好在没伤到人。” 何夫子好脾气的问道:“那树还活着吗?” “劈的是棵槐树,你别老寻思找雷击木了。” “拿来辟邪嘛。”何夫子也不恼,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学学歇歇,这也上了不少时辰了。雨既停了就让他们回去吃饭吧。”那镖师探头进来看了一圈,目光在北辰脸上顿了顿,又移开了。 “吔?菜菜呢?” 菜菜躲在廊下抱着狗看镖师们装箱,那是只壮年的獒犬。虽外表凶悍,脾气却很好,被菜菜拽着毛搂着脖子也不生气,蹲坐着呼哧呼哧的喘气。 最后一箱货被装好,上面为了防水搭盖了一层油布。简璨点了点屋里剩下的货,扭头出来问:“府里的东西都装了么?剩下的再有半车也就装完了。” “都装齐了,既空了半车,到时候再问问周老板那里有没有货拼一下。”不知是哪个镖师回了话,手上动作不停。 每年镖局去京城走镖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就算下雨也不能耽误装货的进程。空车更是大忌,定要装的满满的才算不亏。 了却心头一件大事,简璨拍了拍手上的灰,大步走过去把菜菜提溜起来。 菜菜人轻的像一只小狗,被揪起来也只是蹬了蹬腿。 那只獒犬没甚反应,还冲他摇了摇尾巴。 “认字也不去,话也听不懂。真成小狗了。”简璨拿他没办法,说半天菜菜也听不到几句话,听到了也未必能理解那些话什么意思。 “今天你北辰哥哥也去学堂啦,你都不去陪他?不是跟人家可好呢么。”大丘点了点他的额头,手里变戏法似的递过去个小果子。 菜菜一见着立刻抢了过去,因为不饿,也不急着吃,反而攥在手里玩。 “小土匪一个。”大丘也不生气,本来那小果子就是专门给菜菜的。 简璨想着反正无事,干脆抱着菜菜去学堂接北辰。菜菜有人抱着,手里还攥着果子,去哪儿都不在乎。 学堂门口几个孩子正一哄而散,只有夏瑶举着作业正围着何夫子问问题。 北辰正在桌子上练字,何夫子给他布置的课业就是把三字经抄一遍。 抄就抄吧,权当放松。这会抄完也不累,抬头就看一大一小扒在门框上看他。 “我看你写字好看。”简璨见他执笔自然有力,写字就是比脑袋趴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孩子们好看。 “我在做功课呢。”北辰指了指桌上的三字经,又指了指何夫子。 菜菜闹腾着要下去,一被放下去就窜到北辰身边看他写好的字。 蓝色猫儿眼瞅瞅纸上的字,又瞅瞅北辰的脸。然后伸手去摸纸上的墨字,肉乎乎的小手顺着黑的部分上下滑动。 北辰只好从后面捉住他的手,带着他写字。“从左起笔,往右一横。从上往下左撇,从这……然后往右。” 简简单单写了个“大”字,菜菜反正挺高兴。 北辰还想一鼓作气再教两个字,简璨却说:“你看他聪明的,眼睛只管往那简单字上看呢。” 菜菜又去摸别的字,一看黑漆漆一团的字,就略过去了。 夏若问完何夫子问题,把书本往布包里一塞就说要回去了。走之前还问北辰,要不要去找何夫子拿《周髀算经》。 北辰想起这茬就头痛,只好捂着头同简璨商量道:“我头痛,那算经是真看不进去。唉,我数算实在差劲。这账房先生是做不得了,要不我还是跟着你走镖吧。” 夏若听完张了张嘴,劝说道:“啊?你要不再考虑考虑。走镖……你,你走不得镖的。” 简璨干脆抹了把脸让他少想点不切实际。伸手又摸了下他后脑,摸着肿块是小了些。小了些,但还是没完全消下去。 “得得得,不学就不学吧,你先养病吧。到时候我再跟爹商量下看你能干啥。”简璨先把这事混过去,吃不了账房先生这碗饭就不要硬吃了,他们读不好书也没见谁逼着去考科举的。 北辰也没想到这事能混过去,他有点不好意思,可心里又隐隐开心。 简璨看着他喜形于色的那张脸,忍不住叹了口气。就这还想着走镖呢,走不到半道就得被人卖了。 “走吧,咱吃饭去。下午就没有先生教书了,我带你去城里转转。”简璨帮着他把桌上的笔墨纸砚收起来。 北辰知道这些东西不便宜,这纸也不是便宜草纸,这墨用起来也浓黑顺滑,甚至上面还刻了兰花纹。 他身无分文,这些都是借用夏瑶的,见简璨这么理直气壮的收起来,不觉尴尬地看向夏瑶。 第11章 大哭 好在夏瑶人心细又通透,看到北辰有点局促的看着他,主动开口道:“我那还有好多,给你用的也是我平日里用的,并不贵重。你要是用完了,只管找我要。反正我瞧着你也得在镖局待很久,到时候有钱了再还我也无碍。” 简璨倒是没想到这茬,听他这么说才补了句话。“债多了不愁,你要是缺什么只管跟我说。夏瑶自己给你的你就拿着用,他好东西多着嘞。” 夏瑶听了这话抿着嘴笑了下,冲北辰点点头。 北辰面上放松了很多,但心里咯噔了几下。他不傻,听这话就能证明夏若不是镖局的人,但是跟镇国将军府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就猜不到了。 菜菜已经饿极了,手上的果子都啃得只剩下果核。听他们还在这墨迹,气得拽着北辰的手就往出走。 小胖子劲儿怪大的,生生把北辰拽的转了向走了几步。 夏若跟着他们一并往出走说道:“那我先回家去了,我娘说中午给我炖了老鸭汤。” 北辰顺势问道:“你不在镖局吃吗?” “不啊。”夏若眨了眨眼接着说:“镖局做好吃的时候我跟着吃,平时家里都备了饭的。我家离这也不远。” 北辰没接着问了,点点头笑了下说:“既然家里人做好饭等着了,就赶紧回去吃饭吧。” 五婶今日炖了一大锅烩菜,菜多肉少,一碗里只能见着一两片薄肉片。菜倒是很多,里面还煮了炸好的野菜丸子。 北辰不大喜欢吃肥肉片,于是把碗里的两片都挑给简璨。简璨回赠了两颗丸子,小声劝道:“最近大家都在忙着走镖的事,五婶每天都要做好几顿饭。走镖路上苦,近来给镖师们吃的好些。” 北辰觉得现下能在镇北城吃饱已经算非常好的事了,自古以来都说边关苦,镇北城离边关也就不到二百里,如果一旦开战,几乎是直面战场的第一道防线。在这等情形下有的吃,还能吃饱已经相当可以了。 他赶紧小声回道:“这已经吃的很好了。” 见简璨大口大口刨饭,他又好奇问道:“近来给镖师们吃的好,你咋不去跟他们吃。” 简璨吃的头也不抬,毫不在意的说:“正好带着菜菜找你,把那顿饭错过去了。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少吃两口肉。” 北辰戳了戳碗里的菜,越发觉得镇国将军府的势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连镖局的镖师都不馋肉吃。 近几年各地大事小情不断,辽东的将士们都紧巴巴过日子,辽东总兵张咏的请安折子,说天说地说军费,就算是皇上回复无事不必上奏,也是每月一封雷打不动,活像块滚刀肉。 富庶地区的总兵根本不愁军费,朝廷给多给少无所谓。 其他边境的总兵终究是没那份脸皮,少不得拆东墙补西墙,只要能拦住关外鞑子,治下百姓能活着就已经是相当可以的功绩了。 如果他记忆力没错的话,山南的功绩并不出众,甚至还落败了几场。 山南总兵曹棱是个温吞性子,外表上看没什么杀伐之气,像个笑呵呵的富家翁。排兵布阵是中规中矩,也不擅长讨好媚上。 好不容易有机会进京面圣,皇上问一句答一句,问一句答一句。实在是把皇帝憋的慌,让人退下了。 皇帝彼时正喝茶顺气,状若无意地问道:“这曹棱,真是块木头。你看呢?” 一直站在旁边的司礼监掌印谢公公没说什么挽尊的话,也没故意说坏话。“曹大人从来寡言,奴才瞧着他同其他大人也没什么说的。” 这倒是,曹棱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态度。又不是出身名门,也并非参与哪党派系。关系网乏善可陈,就守着山南一亩三分地。功绩平平,人也平平。 各位总兵齐聚一堂,曹棱总是被漠视。好不容易有其他大人跟他打招呼,才发现他既不记名也不认脸。把岭南总兵尹布认成河东总兵张庸斐,指着兵部尚书司大人喊李大人。 “那就让他还是回山南去,自在些。”皇帝叹了口气,此言一出,曹棱就在山南总兵的位置上待了十一年,至今还在山南总兵的位置上,不出意外会待到乞骸骨。 北辰直觉曹棱这个人不简单,但思路很快被嘴里的一口饭刺激到中断。 他往地上呸呸吐了一嘴,皱着脸叹气。“吃到苦根了。” 简璨没在意这个,野菜有时候没择干净,根茎部分会发苦麻嘴。通常也就嚼嚼吃了,只有小孩子们受不了会吐出去。 他想,北辰可真是个少爷。又想,还是让他想起来吧,这样就能还钱了,送他回家估计还能再赚一笔。 “你们走镖去京城,要多久呀?”北辰蓦地问道。 “来回得两个月,到了京城卸货装货还得大半个月。我想大概年底才能回来。”简璨已经习惯走镖了,只是镇北城离京城太远了。 但每年一次的走镖确是少不了的,这是福安镖局必须要走的镖。其他的商人带货不过是路上捎带着赚些。 北辰心一惊,这么久跟简璨见不着面了。他此时身心俱疲,又怕又难过。除了简璨,其他的人毕竟跟他还不熟,面上总是隔着一层。 他慌乱地把简璨的左手拽过去,两只手攥住了。 倒不影响吃饭,但这动作吓了简璨一跳。他也意识到北辰面色不对,煞白煞白的,嘴唇都在哆嗦,眼也在哆嗦。 简璨还没问怎么了,北辰拽着他直接哭了出来。 好家伙,这下所有人连饭都不吃了,所有眼睛都盯着简璨和北辰。 简璨傻了,其实他从没见过成年男人当着他面还是拽着手哭。但毕竟北辰生了女儿相,再加上他并不嚎哭,只是低声呜咽,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 美是美的,就是有点像含怨的艳鬼,简璨被他哭的脊梁骨发凉。 左手又被他两只冰凉凉的手抓在怀里,慌慌张张也不知怎么想的,就用力往回扯手。 北辰力气自然没他大,这么一扯更是直直的身子往他怀里倒,等北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简璨紧紧搂住了。 搂的有点太紧了,甚至有点喘不上气。这下哭是哭不出来了,他现在本能的想要呼吸。 下半张脸贴在衣服上,眼睛贴着简璨的脖颈。那块**的皮肤烫的他眼皮发疼。 简璨自然是不想让他再哭的,但他实在不会哄人。家里谁哭了他都是二话不说直接开跑躲开的,这下被北辰拽了个紧,也只想到这个法子。 没想到被抱住之后北辰真没哭了,他顿觉有效,立刻将他抱紧了。 北辰还是瘦,好吃好喝也没几天,还没养起什么肉。简璨抱着也觉得硌着骨头疼,要是这人再胖些就好了,抱起来更舒服。 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手自然地顺着他的脊椎从上摸到下。 北辰哆嗦着,他感觉到热源隔着衣服进行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安抚动作。 是的,他感觉到呼吸到稀薄的空气中充满了清新的皂角香气。 简璨的怀抱比他想的还要大得多,可以容许他将整个身体都埋进去。 这里是安全的,是温暖的,甚至温暖过头有些烫人。 “这是怎么了?”五婶张着眼睛,进门都不知道迈哪个脚了。 “吃到苦根,麻哭了。”简璨赶紧解释道,顺便扫视一圈让大家该吃吃该走走,别杵在这看戏了。 “戏文里都不敢这么演!”辛涵易因为贪嘴硬生生错过这惊天大瓜,气得都快手抖了。“你怎么就不叫我呢。” “我去叫你我不就看不着了吗?那我怎么跟你转述发生了什么。”大丘拍了拍手说完结果。“反正他俩跟菟丝花似的绕在一起不撒手,最后还是简璨给人抱着拖走的。” 辛涵易倒吸一口凉气道:“就为了一口苦根?这也太娇气了吧。” 大丘张了张嘴,只觉得跟辛涵易这种脑子简单的人呆久了自己都要变傻了。 简璨掰着手数了数日子,过完社日节镖队就得出发了。满打满算他只有不到三天要稳住北辰,他心里哀嚎,嘴上却硬气的问道:“陈璇,你到底行不行啊?” 此时简璨半条胳膊还被昏迷的北辰拽着不撒手,大半个身子都侧着悬空在床边。连衣服都被扯乱了,偏偏简璨一点不敢动,只能扎着马步蹲在地上。 陈璇还是第一次见简璨能丢这么大的脸,听到他这欠打的话也容忍一二,慢悠悠的说:“我这不正给他看着呢,你觉得我不行,那我不管了好吧。你去找娘吧,你让娘来。” “别别别,你是我好妹子。你行,你最行了。赶紧治治他吧,再突然来这么一出,我也要和何夫子一起找雷击木带身上了。”简璨单手给她拜了拜,哪敢多说一句话。 陈璇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赶紧咳嗽两声,瞥了眼门外无人。开口说道:“瘀血攻心,肝郁化火。他脑后有淤块,突然脏燥很正常。我给他煮点甘麦大枣汤喝就好,不过治标不治本。”她隔空点了点北辰的脑袋,“本在这里。” 简璨心一沉,失忆对北辰来说真不是一件好事。这些突然爆发的症状除了叫他自己难受,还可能会让镖局其他人对北辰有意见。 北辰也醒了,他慢悠悠的爬起来,把怀里多出来的胳膊一扔,坐着就开始揉了揉眼睛。 “咦?我怎么在这?”他睁眼见到陈璇,又不好意思地问道:“我难道又在扎针的时候睡过去了?哎?我眼睛怎么这么烫?” 陈璇和简璨对视一眼,简璨的心简直沉了又沉。北辰的神态不似作伪,他又一次短暂的失忆了。 “睡着前你还记得什么?”陈璇神色也严肃起来,立刻拉过他的手为其把脉。 北辰听了这话呆呆的思考着,眼睛转向坐在一旁如临大敌的简璨身上。 “简璨说要带我去城里转转。” 第12章 责任 后天就是社日节了,春祈秋报,社日节是祭祀土地公、庆祝丰收的重要节日。 镇北城的百姓们会在这一天庆祝秋日丰收,宴请宾客。夜晚街上还会有灯会集市,镇国将军府每年还会请戏班子在戏台为百姓们免费唱戏。镇北城的宵禁也会放宽一些,方便城外村民回家。 不少街道已经在装饰灯笼,街上采买的人也不在少数。北辰含含糊糊嚼着刚买的甜糕,戴着及肩的幂篱。隔着纱帘观察外面,主要视线集中在摆摊的小贩们身上。 幂篱是陈璇的,彼时北辰又闹着要出门,又怕眼睛红肿着惹人注意。 简璨倒是担心北辰这张脸实在招摇,万一出什么麻烦不算,要是被误认成他的什么小娘子,他可不好娶媳妇了。 陈璇便回屋拿出她常用的幂篱,调大了些能给北辰戴上。轻声哄道:“你乖乖把这汤喝了,我就放你出去。出去之后不能吃辛的、不能吃凉的、发物也不能吃。” 北辰一边点头一边咕噜噜喝汤,这汤甜滋滋的,怎么也喝不出药味。 陈璇和简璨挤着小声嘀咕着,按陈璇的话讲,北辰的病情他自己是有绝对知情权的。 可简璨却觉得有些话不可明说。“他心思细腻,定会多想。你也说了此时除了去除瘀血毫无办法,只能让他心情平缓。如今他该吃该喝该睡,旁的多想无益。” 陈璇气得不轻,用手拧了简璨一把道:“你是他的谁?你就不曾想过现在告诉他总好过日后他自己发现,瞒瞒瞒,我看他比你想的性子刚强。” 简璨疼的差点叫出来,赶紧拍掉她的手小声道:“我现在是他的恩人兼债主,这天大的恩情非得让他还我一百两银子才能了结……我觉得他自己应该也察觉到了,哎呀反正你才是大夫,如果你非要说那就说,但你也委婉点吧,别再吓他了。” 北辰大概能猜到这两人在讨论什么,他也确实想不起来自己昏迷前到底为何而哭,这种记忆混乱未知的感觉确实令他手抖心慌。 正抬眼,看着陈璇和简璨互相挤眉弄眼,你推我搡的走过来。他仰着头,突然有些好奇他们俩要说什么。 “我再去给你添碗汤,你得多喝!”简璨一把夺过北辰手里的空碗,风似的就跑了。 陈璇攥紧拳头恨不能锤他一顿,只得硬着头皮对上北辰茫然的脸。 “我被捡回来的时候五岁。”沉默良久,她开口说道。 “我识字没看什么三字经千字文,照着黄帝内经和难经一个字一个字的啃下来的。后来认药材,自己也跟着去山里采。学针灸学不懂就扎自己,煎药出来自己尝。” 她干脆的撸起袖子给北辰看,两条胳膊上全是针眼和割伤又缝合的口子。 “祖父说我像他,娘也说我像他。我们陈家祖辈都是军医,我祖父是陈家最好的大夫,我不会堕了家里的名声。你信我。好,我说完了。” 北辰知道陈璇身上那股执拗劲儿,她除了在简璨面前稍显活泼,其他时间都木着一张脸。他每次施针结束睁眼都会看到陈璇在翻看医书古籍,也知道陈璇哪怕除夕都争取日日在医馆坐诊。 “我知道,我一直都是信你的。”北辰赶紧开口劝阻道,他再不说话这姑娘连腿都要撩起来给他看了。 “那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简璨是个傻子,他以为自己很了解你,但他就是个傻子。你见过狗围着骨头会高兴的跳舞乱叫庆祝,但是半天不吃进嘴里吗?”陈璇松开裙摆,又把袖子放下来。 北辰望向门外,看到简璨兴冲冲地捧着碗向这边跑来。 “哎,你就是那块骨头。”陈璇一锤定音。 简璨左手拎着盒甜糕,右手拎着副兔皮围脖。眼么见的就看北辰又蹲在小摊前,双手合并朝上问他要钱。 “你这是又要买什么呀?” “他们说这是关东的梅花鹿油,里面还加了桂花呢。用来涂手涂脸最合适了,这天气干得我脸上手上都要起皮了。你舍得我这张脸发皴吗?”北辰振振有词的讲。 做生意的老板也上道,立刻拧开盒子给北辰手上挑了一些。北辰抹匀了,只觉得稍稍黏腻,但胜在滋润清香。 北辰一句话正中靶心,简璨还真舍不得这张小脸被边关的风沙摧残的七零八落。忍不住问向老板:“多少钱啊?” “不带香味的九百文,带香味的一千二百文。”老板笑呵呵的,又强调道:“这可真真是梅花鹿油的,你看我这身上就穿着梅花鹿皮坎肩。梅花鹿紧俏,我手上卖的就这两盒了,没了就没了,再猎可不容易。” 简璨也顺势蹲下来,脑中暗暗思索,若真是梅花鹿油,那价格不贵,这一盒也够他用一个冬天的了。 他又问了老板几个猎鹿的细节,老板显然也参与了猎鹿的过程,不仅滔滔不绝的跟简璨吹嘘起来,还热情的邀请北辰伸手摸摸他身上的鹿皮坎肩。 最终还是买了,北辰原本想着买个不带香味的还能便宜三百文。偏偏简璨是个死抠门,跟老板侃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竟然还杀价了一百文。 一千一百文买了桂花香的梅花鹿油,北辰开心不假,但也自觉今天花的多了。 只是简璨护着他在人群里走,那么壮的一个汉子,嘴里一直叨叨着北辰这兔皮围脖还不如让五婶宰一只肥兔子自己做。 北辰也学陈璇掐了简璨一把,只是轻轻的。“哪里一样了,五婶养的兔子土了吧唧的,人家这个是兔崽的软毛做的,是灰色的呢!” 简璨捏住他的手,把他带到身后道:“你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看路看路,前面这段路人最多了,你跟紧我。” 前面确实人多,街边商铺已经叫伙计们往屋檐下挂灯了,还有些人在布置大戏台子。不少围观的百姓都站定了看热闹。 戏台四周屋檐都挂了花色灯笼,即使是在白天也够吸引眼球的了。 “愿君路上莫心慌,一杯薄酒送情郎。”花旦在台上唱的悲切哀怨,长袖翩翩。可底下无人叫好,一片死寂。 花旦唱完便下去了,北辰只隐约记得有个男声道:“这折子戏不好,以后别上了。” 等回过神,北辰才发现简璨已经把他拉到了无人的小巷子口。他赶紧解释道:“我没事的,刚刚我在看戏台,突然记起以前看过戏,只忘了那是什么折子。” “我担心你。”简璨有些发愁的叹了口气。“镖队后天就要出发了,去京城。我要离你这么久,你这样怎么照顾好自己呢。” 北辰好像此刻明白陈璇的话了,他踮起脚尖,示意简璨低头。 简璨顺势低头,北辰便飞快弹了他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你去担心走镖路上的艰难,你去担心买货装货的麻烦,你去担心到了京城要带什么好玩的回来,你唯独不要担心我。”北辰甩了甩手,心里暗骂简璨长了个铁疙瘩脑袋,弹他脑袋,自己手指痛的要命。 “我会在镖局里好好养伤,好好干活帮忙。你可以想我,因为我会很想很想你。你要走那么久……”北辰本来好好的,说着说着又觉得简璨要走很久,憋不住又要准备哭。 简璨还在脑海里搜索教坏北辰的嫌疑人,一看这情形,吓得立刻马上大喊一声:“啊!你闻到了吗?是那家我很爱吃的馅饼摊子,肯定刚烤好!” 北辰立刻闻了闻,空气中隐隐有香味,但不是很浓烈。 正疑惑着,就被简璨拽着前行了。那点没由来的坏情绪很快就被打散了。 “你记忆里有去过京城吗?京城很大很大,什么样的人都会在,什么样的东西都能寻来。我会打听京城里有没有治离魂症的好药或者别的方子,然后带回来。”简璨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北辰安静的听着,他从未去过京城,他发誓此生必要堂堂正正考中状元,在京城跨马游街。 “你说不让我担心你,可是我给你取了名字。” 他看到简璨扭过头来看他,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北辰盯着他的眼睛,就像看着星星。 “我给你取了名字,我就要对你负责。你什么时候不是简北辰了,我就不必再担心你了。” “你给它取了名字,你就要对它负责。简小花要吃喝拉撒、生病、调皮捣蛋,你都要管。”陈怡蔓低着头认真的说,年幼的简璨和他怀里抱着的猫都是一副很不服气的脸。 这只猫是在厨房偷吃后被抓住的,五婶以为厨房进了耗子,便让简璨去抓。 简璨不怕耗子,结果揪出只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猫。灰头土脸,瘦骨嶙峋,被提溜起来还要乱挥爪子朝人哈气。 简璨觉得稀奇,闹着要养。简盛知道他是一时起意的性子,根本没搭理他。陈怡蔓则点头同意,但跟他约法三章。如果做不到,以后不论是什么宠物都不许养了。 他实在年幼,心里不以为然,只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兴冲冲就带着小脏猫去洗澡,搓洗半天发现有些地方白了,有些地方还黑黢黢一片。拎起来一看,就是只黑白花猫。 物似主人型,小花的性子和简璨一样闹腾,简璨的被子枕头床铺都被尿湿过。简盛都看不过眼,寻思还是给这猫送人算了。陈怡蔓硬拦着不许,就看着简璨大半夜边哭边搓洗。 偷吃、咬人、把能磨爪子的地方都划个七零八落。除了咬人被简璨弹了鼻尖,从此之后只咬简璨以外,为此受到责骂的只有简璨,小花在镖局和医馆里简直为非作歹。 他当然也指着小花大骂,可惜这只猫实在不通人性,往往躺地上把白肚皮翻出来再挥两下爪子,简璨就只管摸毛而忘记收拾烂摊子的苦闷了。 随着年纪渐长,小花的恶习几乎没有了。通常只是懒懒地窝在窗台上晒太阳,只是在简璨摸他的时候咬他两口。 后来它不见了,简璨翻遍了镖局和医馆每一处狭小的地方,就差把地砖翘起来了。简盛和陈怡蔓不住地安慰他,毕竟那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猫,也许是走丢了,也许是寿数到了。如果他实在喜欢,他们再去给他抱一只回来。 简璨没想什么再养一只的话,他只想搞清楚小花是走丢了,被人抱走了,还是寿数到了。他必须对小花负责才行。 镇北城有四条主街,二十条巷子和四十二条胡同。简璨至少遇到过七只黑白花色的猫,可都不是小花。猫们远远的打量他,他也远远打量着猫。往往一个照面就知道彼此不熟。 寅时五刻,简璨就站在城门口等着出城。守卫也知道他的猫丢了,但还是好心提醒他天还没亮,在城外找一只黑白花色的猫无疑于大海捞针。 简璨想,我眼睛好着呢。然后就挤着侧门开着的小缝窜出去了。 最终是找到小花了,它母鸡蹲缩在一块石头上。简璨慢慢的挪过去,坐到它边上。“你走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 小花睁开眼看了这个人,灰头土脸满眼通红,身上散发出很难闻又悲伤的气味。 它是一只非常爱干净的猫,但此时还是屈尊纡贵的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走到简璨的腿上,盘成个团。 “你看,你盘起来的时候白毛正好围成一圈,像一朵花。那就叫你简小花吧。”简璨轻轻抚摸着它微凉的的毛皮。 这个人在摸我,我该给他两口。小花这样想着,别过头舔了舔简璨的手。在温暖安全又有点脏兮兮的怀里睡去了。 它想,这比它之前找的这块石头强多了。 第13章 拜见 北辰坐在石墩子上嚼着馅饼,看着不远处青灰墙琉璃瓦的建筑群。 正门楣梁挂着云龙纹朱底金字写着镇国将军府,门口左右摆着一对五尺高的汉白玉石狮子,石料虽显得老旧,可依然威严庄重。 夏家至少有六代男丁都战死沙场,现下只剩女眷守着这堪称死寂的深宅大院。 他想想,怎么记得当时夏家还特封了一位郡主来着。似乎是当时无人袭爵,只好特赐夏家的独女为荣昭郡主。北辰一用脑就疼,半天也没想出更多信息,毕竟夏家的辉煌也在二十多年前了。 简璨也在吃馅饼,跟蹲在他面前的一只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掰了一点给它。猫闻了闻,叼住走掉了。 “今年天冷的快,想必冬天会更不好过。”简璨抬头看了看天又说:“往年没这么早冷。” “庄稼会被冻坏吧。”北辰知道最近雨水多,村里人人都要趴在地里抢收庄稼,镖局里家里有地的都请假回家了,连辛涵易都跑去他姐姐家帮忙。否则一场雨下来,一年都白干了。 “唉,所以大家都希望明天社日节搞得红火些,能请老天爷赏赏脸。”简璨提起这个也心有余悸,他们也在庄子里奔波收庄稼来着,那可真是累死人。 他又补充道:“其实今年收成还好,忙是忙了些,也没损失太多。只是怕这个冬天还会有什么波折。” 北辰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又觉得多想无益。以他的身份,连镇国将军府的侧门都进不去,何谈别的呢。 简璨倒是留意到北辰频频看向将军府,眼神里全是好奇和震惊。他咬了口饼子想了想,觉得说了也未尝不可。“你很好奇将军府吗?其实一直没跟你说呢,老太太想见你来着。因着你失忆重伤所以想等你身子好点再说,我看着你现在恢复的就不错。” 北辰一口馅饼卡在嗓子眼里,震惊到有点变声道:“你说谁想见我?” “璇姐儿,我瞧着北辰身体养的差不多了,可以去见老夫人了。”陈怡蔓说话轻声慢语,可做事却直截了当。 陈璇忍不住劝道:“娘,他外伤是养的不错。可是他的脑袋……” “我瞧着他好多了,除了既不爱往人前去,也并无寻亲问家的意思。谁知他到底是真失忆,还是假隐瞒。”陈怡蔓眉头微蹙。 “娘,他心神不宁,气血不足。舌苔薄白,脉象细如线,按之软弱无力。恐怕身子一向是不大好,确有离魂之相。”陈璇忍不住反驳道。 她暗想,这还用得着简璨拿她偷看《神异经》为威逼,以带回京城药铺的名贵药材为利诱,让她多多照看北辰。他还没走,娘就已经冲她先下手为强了。 倒也不用简璨多讲什么,北辰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一直在她面前晃啊晃,跟只小动物似的。 明明比自己年纪大,却像弟弟似的对她言听计从。除了刚醒来偷跑并吃绿豆糕被逮住,后面就算是为了治疗进行针灸和按摩,也没听他痛呼一声。 “我用针灸多刺激合谷、太冲两穴,两天隔一天施针一次。药物主用龙齿、茯苓,辅配了一些温和的药材,又避开朱砂。内外皆用,他的失忆确有好转的迹象。但他情绪激动后诱发脏燥,又短暂失忆,他的症状只会更复杂。此时不适宜刺激他。”陈璇目光不让,甚至身体不自觉前倾起来。 陈怡蔓叹了一口气道:“娘知道,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医术我是最放心不过的,你如何医治他,娘都看在眼里。你的方子见效,往后遇到类似的症状也有底了,娘只会为你高兴。”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陈璇的手,话锋一转,又担忧的说:“只是他来路不明,也不知仇家是谁,又为何苦苦追杀。搭进去这许多人命,却不知源头。咱们镖局里多少妇孺老幼,我和你爹不得不防。” 听到娘这番话,陈璇垂眼思索,也反手握紧了母亲的手说道:“娘说的是,家里人多,咱们又身处边关,万事小心提防方为上策。不过,咱们镖局多少双眼睛每日盯着,他又睡在简璨屋里,若他真的包藏祸心,岂能一点马脚不露?更何况老太太都默许他休养到此时,想来不要紧的。” 陈怡蔓不得不承认女儿说得有道理,但“万一”的可能性让她无法完全放心。 她反手在璇姐儿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露出欣慰又复杂的笑容。“一转眼,璇姐儿都这么大了。老太太想必早就暗中调查此人了,应该不会危及咱们。但正因如此,此时更该让他见见老太太。我们璇姐儿治得好,他也好转了。不从老太太那儿过了明面,他在镖局里还是会受人冷眼。” 陈璇听到母亲这番话更是半边身子都要麻了,她倒是没想到娘会提这茬,娘不愧是娘。 她赶紧补充道:“不如简璨也跟着一起去吧,上次北辰犯了脏燥就是简璨处理的。人又是他要带回来负责的。去之前我再给他行次针,煮些汤药。” 陈怡蔓无奈的笑着点点头,儿女都是债,这丫头只跟她哥哥在背地里拉帮结派,不过是小孩子的手段罢了。 “师父,蔓姨说北辰身子好些了,可以拜见老太太了。”辛涵易站得笔直,目光瞄过师父和大丘他们的脸,迅速规矩的垂下去。 他太积极跑来跟师父回话了,没想到师父正给大丘他们加训呢。他生怕自己也被顺手拉进去,又忍不住抬起脸咧开一个傻气讨好的笑。 加训被打断,中年汉子转向辛涵易。眉头习惯性的锁紧,在场其他人皮都绷紧了。 “毛毛躁躁,不成体统。”他瞪了辛涵易傻脸一眼,紧接着没有丝毫停顿道:“我知道了,既然来了就跟着他们一起吧。你完事了去回蔓娘,我会禀告老太太。届时,我亲自带人过去。” 说罢,他不看辛涵易欲哭无泪的脸,目光转回大丘等人身上。几个小子还不等幸灾乐祸,又继续训练起来。 等到训练完毕,几个小子都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辛涵易天生精力充沛,腿都酸痛了,还能撑着两条胳膊像鱼一样爬到大丘身边。 大丘整个身体呈大字平躺着,眼睛也不睁开,问道:“干嘛?你不累吗?” “我累啊,可是我就想不明白一件事。”辛涵易眼睛瞪得溜圆。 “什么事?” “你说北辰的仇家多狠啊,又杀人,又搜尸,又寻宝,又灭口。然后……没寻着北辰的尸体,竟然也不再找了吗?” 大丘微微摇头道:“你颠倒了一件事,北辰的仇家从头到尾不是奔着灭口去的。重要的是那个东西。深夜在山林里杀人搜身也是为了寻宝,北辰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不认识路,恐怕他们早就默认他死在山林里了。后来知道宝贝被文寡妇捡走,如果不是被一个寡妇捡走,他们未必敢杀人搜宝。东西到手自然就回去复命了,在山林里大张旗鼓的去找一个‘死人’,只会把事情闹大。” 辛涵易挠了挠自己后脑勺,不得不承认大丘说得很对。 “呃……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但是他们认为北辰现在是死人,如果知道他还活着会不会跑来再杀了他?咦?等一下。可是北辰失忆了,也不知道仇家到底是谁。我们怎么防备啊?听说他这次出门都带了幂篱,你说他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辛涵易诡异的思维跳跃让大丘也噎了一下,干脆闭上眼睛休息了。 “他要是真想起来了却不说,那八成是记起了要命的事,知道自己露面就是死路一条。至于仇家会不会再来,那要看北辰知道的东西要紧到什么程度。不过……为了他自己,为了镖局,为了镇北城,我还是希望他尽快想起来。” “哎哟哟,咱们真是要不太平了。”辛涵易捧着自己小心脏,颤颤巍巍的往门爬。“不行,晚上我要多吃几碗饭!” “我怎么会吃得下饭呢,从你跟我说什么老太太打算见我开始,我连水都喝不下。” “你吃不下是因为已经吃了甜糕和馅饼。再说了,有这么紧张吗?”简璨的头跟着来回踱步的北辰左摇右摆,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北辰是街也不逛了,东西也不买了,直奔回镖局就是在房间里转圈圈。 “有,很有。我脑海中总是闪过很多画面,可是它们连不起来。简北辰只要为他自己而活就好了,可我不止是简北辰,我终究是要为原本的身份负起责任。可我记不得我原本是谁了!”北辰不知道前路如何,如今也找不到后路在哪里。 他是沈墨霭,他要洗清冤屈然后堂堂正正考中状元。然后呢?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是被何人追杀?他们家到底是什么冤屈?他一概想不清楚。 “简北辰也不止要为他自己而活的,他好起来之后是要向我、我娘、我妹子、镖局其他人报恩的。尤其是我,我已经决定要一百两银子了。”简璨又幽幽的开口,声音又低又慢。 “你为什么要一百两银子啊?”本来还沉浸在记忆中的北辰,重点很快被带跑偏。 “因为我要娶媳妇啊,我要攒媳妇本呢。再说我救了你,你看上去像是失忆前能拿得出一百两银子的人。”简璨理直气壮,又开始念叨自己的媳妇本还没攒多少,就给北辰花的七七八八。 “一百两银子你就想娶媳妇,算算算,你怎么不把我吃的绿豆糕也算进去赔给你好了。”北辰听到他在攒媳妇本,没来由的气得要命。 “哎!可以!我都忘记你还吃了我半盒绿豆糕!闲着也是闲着,明天我说你写,咱们拉个单子。我只是说老太太有想见你的意思,又没说你立刻马上就要见她。”简璨是个打蛇随棍上的性子,少不得跟他拌几句嘴。 “哟,两位都在呢。正好,我宣布个事,娘说北辰明天就去见老太太。我争取了,但是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陈璇大步从门外跨进来,怀着沉痛的心情说道。 “娘找你了?”简璨看到陈璇跟他比了个惨不忍睹的眼神,心里也有点着急。他娘可真不是个纯良性子,将军府里也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你别怕,去就去了。有啥说啥,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有一点,别撒谎,千万别撒谎。其他你不懂的全推给简璨就是了。”陈璇看着北辰,拍了拍简璨的大臂。 “对,你别紧张……推给我是什么意思?”简璨应和两声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是这样的,我说我争取了就是指争取你和北辰一起去。”陈璇的神来之笔不仅让简璨瞪大了双眼,连北辰都忍不住拍了拍手。 “哎,不是,我也去?怎么把我也捎上了。”简璨走投无路,被迫和北辰成为难兄难弟。 “只有北辰顺利的从老太太那儿过了明面,镖局才会接纳他。你们后天就要出发了,这事是拖不得的。至于能不能顺利呢?全靠你了。”陈璇又用力拍了拍简璨的大臂,给自己哥哥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