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愉快》 第1章 第 1 章 1 “一则晚间新闻,2093.9.28,馮相行行长宣布,即日起黄金交易额每日不超过 500 万盎司……” …… “随着镜头可以看到,九域十四城里各大黄金交易所外门庭若市,只为抢一个名额……” ……“哈,真的是好笑诶,现在口岸城门都被零域那些下等民众围个水泄不通,跟丧尸围城似的,他们进来能做什么呢?扫大街端盘子我们都有机器人了诶……” …… 密闭的列车单独包厢,新风系统不停工作,浅淡的柑橘味,电子屏悬挂于顶,现在播放的是时评节目,主持人特有的海岛口音给辛辣讽刺加上玩笑的意味。 凌望水时梦时醒,新闻声断断续续传入他耳中。 直到听到“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了喔,下面就请欣赏音乐吧!一首《Crescent Moon》送给窗外夜色将至的各位……”,他伸手,准确无误地按在座椅扶手的按键上,显示器暗了下去,随之而来低沉的吉他声不甘地被回收,最终消失在空气中。 终端响起消息提示音,凌望水总算睁眼,他放空地愣了会儿神,隐痛的腹部提醒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的 24 小时,他的铁胃终于撑不住了。 啊,他手指搭在唇上划了划,有点馋离家两条街以外常去的小餐馆了,这次从零域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那。 下定决心后,凌望水总算打开终端,虚拟电子屏投射在他面前,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半空中操控,果不其然是凌止,他那个倒霉弟弟的消息,每天雷打不动,跟个报时鸟似的。 “哥,今天曼城南部会降温,不要忘了带外套。” 嗯,不对,是智能助手。 凌望水撑着下巴,没回复,点开隐藏空间,调整了一下终端的时间,延至半小时后。 “各位尊敬的九域乘客,列车即将抵达零域的好望城,请务必按时下车,列车将会在靠站后半小时折返九域。温馨提示,进出零域需通过监察员的终端检查,方便您在返回九域时重新进行个人测评。感谢您选择乘坐9526 号列车,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Dear passengers from Jiuyu……” 凌望水站起伸了个懒腰,不敢动作太大,万一惊动了金贵的胃,他等下还有事要忙,还顾不上伺候它,希望它能安分点,别像上次似的,直接让他胃痉挛昏倒在乌极大楼张肆颉的办公室,被他强行扣在中央医院休养了一周。 “多谢少将配合,祝您行程愉快,九域。” 监察员冲凌望水敬了个礼。 凌望水脸上挂着笑,不算正式地回了个礼,他收起终端,抬步向站点外走去。 站外与站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站内是熟悉的金属风,站外嘛,凌望水打眼望去,人群推搡,不算大的候车厅挤满了形色不一的人,顶高不算高,更显得狭小,空气也更加粘稠湿热,周围人的声音都在这个空间加上了回声效果,吵得他脑袋嗡嗡。远近墙壁上的涂鸦绘画,倒是挺艺术,这在九域只会出现在艺术展览馆里,否则在街头随意出现一处涂鸦都能在十分钟内被赶来的机器人清理掉。 凌望水慢悠悠地挪动着步子,在人群中穿梭,漫无目的地晃荡,很容易成为偷盗者的目标,他不经意向后一瞥,不出所料发现一个鬼鬼祟祟坠在他身后带着鸭舌帽的男人,那人的手放在棒球服口袋里,布料外显示出他不安分的动作。 凌望水慢条斯理地解开绑定着他终端的手环,想给后面的小偷大哥行个方便,一条通讯请求突然跳出,打断了他的动作。他叹了口气,丝滑错身,后面那人扑过来的身躯顿时扑空,小偷大哥一句脏话响起在他耳边。那人踉跄几步,跌跌撞撞冲到了对面的电话亭里,噼里啪啦的发出巨响,引得周围人投去好奇的目光,几个凑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声夸张,还吹起了口哨。 凌望水快步走到一个稍显安静的角落,在厕所边,淡淡的腥臭从里面弥散出来,他表情没怎么变,手指在虚空中不断跳跃的蓝色图案上一划,耳边自动响起张肆颉的声音。 他语气轻快:“嘿小兵,到好望城了不?” 凌望水靠在身后的墙上,墙上的图案是一片盛开的花海,色彩绚烂,画风很像他在虚拟档案库里看到的莫奈的《睡莲》。 没等他回答,传声器里传来一阵张肆颉骂同事的声音,凌望水扬唇,补觉没够,原本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一点,这时厕所的味道就重了起来,一股子钻进他鼻腔里,可真是太酸爽了。 凌望水皱起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站在这,他往旁边走了走,又碰到几个摸摸索索的人,凌望水都轻巧地躲过了,那几人他随便扫了眼,看上去是专业惯犯,卫衣下面都鼓鼓的,一看收获颇丰,但经过他时,他们都没能碰到他的衣角。 凌望水走到显示车次的大屏下,这片地方很空旷,往来的人都错开往各自候车的区域走,只留他站在这块由人群隔开的真空区域。 “喂?喂喂?凌长官?” “在。” 凌望水随口应声,厕所那股味道总算在他鼻尖散去,他深深呼出口气,结果就是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他一言难尽地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肚子,在厕所外面站饿了可还行。 “四点二十分,由好望城驶往新月城的 675 号列车即将发车,请还未上车的乘客抓紧时间检票上车。四点二十分,由好望城……” 车站播报声响起,那边张肆颉听见后又开口:“到了就行,等会儿会有人来接你,车牌 4567,注意留意。” 凌望水按了按肚子,脸色有些白了,还觉得浑身脱力,再这么下去,等会儿被偷可就是真心实意的了。 “嗯……”他闷声应了一句,抑制不住几声痛哼溢出。 “怎么……”张肆颉先问,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又没吃饭是吧,服了,你想再找任泽涛唠叨就直说,上次就害我也被他骂了一顿饮食不健康昼夜颠倒,吃了上一顿没下一顿像个乞丐,让我滚去讨饭。” “呵……”凌望水扯开泛白的唇笑了,“给他个机会,不然就只能对着家里的猫念叨,太可怜了……” “栗大王吃的都你好,最起码按时吃,”张肆颉顿了顿,意识到不能再继续唠叨了,对面那人说不定撑不住几句就要昏倒了,“你赶紧去坐车,要晕也在车上晕,送医方便点。” “嗯。”凌望水抬头环视了一圈周围,看到了出口的指示牌,顺着走了过去,他右手放进口袋,紧紧抓住搁在里面的小刀,但也分不出心神去辨别今天带的是哪一把。 “你那个终端找个机会丢了,省得回头还得再编一圈瞎话。”张肆颉提醒。 听到他说这个,凌望水无奈地捏了捏眉头。 “领导,你要是没打通讯来,这个终端现在已经在小偷手里了,啊,说不定已经在回收站了。” “……,打搅了。” 听见张肆颉吃瘪,凌望水又笑了,只不过牵一发而动全身,腹部刹那间传来一阵又一阵绞痛,他“嘶”了一声,不敢再做出表情,老实地当个木头人,只不过脚下的步子快了点。 “妈妈我不想回家,我还想旅游!”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凌望水顺着声音望去,一个小男孩头戴着顶小黄帽,短衣短裤上面都有童趣的图案,一双笨笨鞋很迷你,衬得他的头更大了,真像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凌望水想起记忆中为数不多看动画片的经历,不自觉又勾唇笑了。 “好啦,等爸爸下次公休又可以来啦?” 小男孩的妈妈一袭杏色长裙,微卷的长发及腰,她蹲下身温柔地环住他,轻声哄道。 “我不要等爸爸了!就我和妈妈一起去不好吗?爸爸总是欺负我!” 小男孩撅起嘴,一双大眼睛不加掩饰地瞟向站在身旁的微胖男人,男人一直温和地注视着母子俩,听到他这话,笑着两手伸到小男孩腋下,把他从地上举到半空中。 “嗯?敢丢下我?不能放过你了!带你坐最快的飞机回家写作业咯!” 男人边开玩笑边架着小男孩模仿飞机在空中的轨迹,带着他直冲到前方排队入站的人群中。他妈妈笑着推着小型行李箱跟在后头,口中自然地说到那句家常的“慢点”。 三人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他们消失在人群中,融入平凡的人间。 传声器里外两人都没有说话,那头张肆颉显然也听到这边的动静了,他沉默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片刻后嘱咐了一句。 “这次任务不重,放松点,但也不要忘了警惕,毕竟九域乱就代表零域会更乱,多点注意。” 挂断通讯后他删掉了记录,终端很快就被有心人顺走了。凌望水这时缓过来点了,他有点欣慰,自己终于战胜身体,让它知道谁才是主人了。 他走到停车场,这里被周围的水泥墙围了个严实,只听得呼呼的萧风被打回的声音,平地上稀稀拉拉停着几辆车,看上去是从九域走私过来的报废车又被重新加工修复过,造型很犀利,颇有西部风。 不用他仔细找,时刻关注出站口探头探脑的一大一小两个师傅看到他出来后一路小跑,近前来,年长一点的师傅磕磕巴巴地开口:“凌先生您好,我是达运公司的司机陈伯通,这是我徒弟,小方,方里。” 凌望水一看,放人堆里马上就认不出来的两张脸,以及朴实无华的打扮,不过气质都很温厚,是很难在九域见到的类型,他一般对非九域风格的人态度都很好,尤其这俩人是好望城的,他对好望城的人天然带滤镜,自动加好感。 “嗯,你们好。”凌望水声音带着点笑意,他感觉自己好了点,应该不像刚才那么面瘫了,否则怕是要吓到这两人,他暗暗想到。 “呃……”两人手忙脚乱地想来接他的行李,才发现凌望水身边什么都没有带,光秃秃一个人就出来了,他们只好局促地缩回手,同步地抱着双手在身前搓了搓。 “您,您这边请!” 陈伯通躬身抬手,凌望水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到车前,发现这辆车并没有那么西部,反而被主人照顾得很细致,擦的很光亮,待他坐到后座看到塞在车门下面几块破破烂烂的抹布,才知道这辆车究竟经历过怎样多次的打磨。 “我给您把挡板升起来吧。” 陈伯通边说边颇有些自得地手动摇起了驾驶座和后座之间隔着的挡板。 凌望水先是一愣,看到这东西的原貌后,果断失笑了。 说是挡板,其实就是块铁片片,被几根链条连接着,看上去像是从自行车上拆下来的,上面还挂着点漆黑的机油,裸露的铁皮都有不同程度的生锈,但凌望水知道这已经是被打磨过的效果了。 他轻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在胃上轻揉了起来,心想,真长见识啊…… 前面两人以为这玩意升起来就能自动屏蔽左右了,自顾自聊起了天,颇有点精神胜利法的意思。 凌望水将头靠在掉皮的后座上,心觉有趣,没想到两人的聊天内容更有意思。 陈伯通:“你刚才做什么咧,要当铁桩子厂子里多的是,我把你带来干什么咧?” 方里:“可我也不好做什么,人家就是坐个车……” 陈伯通恨铁不成钢:“笨坨子!殷勤点不会?手脚麻利点把你那外套脱下来给人凌老板当垫子,他还能不记得你?” 凌望水在后排闭眼假寐,心想自己不爱垫坐垫,更不爱用衣服充当的坐垫,一路上就够颠的了,再加个碍事的,不到半路屁股就得半麻,等到地方跟专门给屁股做了个麻醉似的,托着俩桃子进酒店? 不过人家方里比他更不想。 方里:“我这外套是我妈新给我做的……您没发现在大栅栏都找不到一样的吗?” 陈伯通:“我上哪知道去,我都七八年没买新衣裳了……不对,别扯远!你说好不容易咱这来个大人物,给人伺候好了说不定能让你进九域呢!” 方里无奈:“师父我不想离开好望城,我打定主意到一辈子呆在这的。” “嘣儿!”听声,像是陈伯通敲了他脑门一记。 陈伯通:“没出息的玩意儿,您就信师父的,好望城迟早要完,零域迟早要没,早点到九域才好,越早越好。” …… 两人挺能唠的,从该上哪个菜市场抢第一批运进来的菜,聊到市政厅收了多少九域的好处卖出去多少人,凌望水本来想再补个觉,但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听了一路,反正……也睡不着。 他盯着窗外,这里多的是小渔村,道路两旁能看到立了很多挂海鲜的杆子,开进城区后,景致也没变太多,建筑物并不拥挤,低矮且老旧,绿化倒是很好,棕榈树随风摇曳,给这里添上了几分异域色彩。 腹痛隐隐有复发的趋势,他狠命地捂着肚子,嘴唇干的不行,大概是开裂了,他尝到了一点血味。 陈伯通给他开门时看到他这幅靠在后排脱力的样子,狠狠吓了一跳。 “您,您这是怎么了?还好吗?” 陈伯通边说边探进身子想来扶他,被凌望水用无力的右手挡过了。 “没事,老毛病,不用管。” 凌望水强撑着走下车,临走时,他想了想,还是回头跟身后站在车前目送他的两人说:“市政厅受军队控制,人口买卖,走私,他们没什么选择权,但普通民众最好还是相信政府。” 两人听后愣了,还是陈伯通先反应过来,高声喊了一句:“您慢走!” 见凌望水走进城中心最好的酒店的大门,陈伯通侧身狠狠打了方里的后脑勺。 “你又从哪买的破钢材了!” 方里委委屈屈地揉了揉打痛的地方:“咱这本来就找不到能隔音的板子,谁让您闲不住嘴的……” “嘿?” 陈伯通佯怒,伸出胳膊圈住方里,用另一只手胡乱揉了一把他的头,揽着他大步向前走去,边走边说:“走!师父带你去吃大闸蟹!” 第2章 第 2 章 2 明舟单手搭在甲板的栏杆上,右手拿着一根用纸包着烟草简易制作而成的烟,橙黄色的光忽明忽暗映在他半边脸上,另一边脸映着幽蓝的深海,初秋的凉风打在他裸露在外粗壮结实的膀子上,小臂大臂上横七竖八有几道鱼钩钩过的伤痕,或深或浅,都留了印子。 桅灯在他头顶忽闪忽闪,暗下来时他吸一口烟,亮起来时他又吐出烟圈,看它散在海风里,打发在海上这般闲散的时间。 陈河裹着件皮夹克,哆哆嗦嗦地从船舱出来,绕过摆得到处都是的货物,跑到他旁边一屁股坐下。 他偏头吐了口唾沫到海里,边骂道:“裘老板真不做人!连着半年了没休息过!你瞧见那个海报了吗?胆子太大了!他就不怕九域的人找上他?都老老实实挖了五年金矿了,现在憋不住呼天喝地,日子长了就是个完蛋!呸!还想拖我们一起下水!” 说完又对着海面一连串骂了几句脏的,几条鱼像是听不过去,在向后流动的海里一跃而出,又落入前方的海水里。 明舟瞥了他一眼,叼着烟哼笑了一声,没说话。 陈河越想越憋气,拍拍屁股站起来搭上了明舟的肩,一伸手又把他嘴里的烟夺过来自己抽了一口,刚吸进去就受不了地连连咳嗽。 “咳咳咳……”陈河举着烟悬在海面上,烟灰簌簌往下掉,他咳得直泛泪花,转头骂道,“操,你这又从哪找的草,太他妈难抽了,操!” “李泽许给的。”明舟淡声道。 陈河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和他关系挺好啊?他不是还跟你抢女人么?” 明舟转头,陈河一脸调笑的挪揄表情,丝毫看不出此人方才还指天骂地,势与他们这电视塔里最会骂人的名嘴争锋,他认真地纠正:“没抢,别瞎编排,我和小风就朋友。” 陈河暂且忘却了那些关乎未来的沉重话题,把手上剩下这点烟又递还给明舟,揽着他的肩随意侃大山:“她可没把你当朋友,我看得出来,比起你,我还是有好些经验的。” 陈河说着拿起自己的小破翻盖手机冲他得瑟地晃了晃。 此人去年刚和一个他们某一回接头的老板谈上恋爱,老板是从九域来的矜贵公子,也就看着风流,实则放在这儿随便一个城区都能被那的人吃得渣都不剩,陈河还偏就喜欢这样的小白兔,小公子回去后他哭了好一阵,之后又和人家谈上了网恋,每次出海都在明舟旁边捧着个手机“嘿嘿哈哈嘻嘻啊啊”怪叫个不停,还满脑子废料,他被迫听了好些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点事,逐渐免疫了。他甚至在某些休息发呆的档口还想过要是他侄子明隅也谈了个男人,他大概也不会排斥,就是他给明隅准备的育儿基金怕是用不着了。 明舟低头捏了捏被海风吹的有些潮湿的烟卷,把陈河嘬过的那一截掰了丢到脚边的小纸筐里,又叼起剩下那小半截吸了一口,一入口是有些烈,他忍了忍想要咳嗽的冲动,烟雾过了肺又被他吐出几缕,瞬间消散在了夜色里。 陈河识趣,没继续说,他放开搭在明舟肩上的手又坐下了,抱着手机就着惨淡的灯光和男朋友聊起了天,明舟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嘻哈哼哈声,他想了想,从后屁兜里掏出一个被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本子,他慢慢地给剥开,露出里面饱经沧桑的记事本,卷边泛黄,封面下方有一行模糊不清的“清河中学七年级明隅”,是他五年前从明隅书桌里捞的,一开始还挺新的,明隅也没用过几页纸,写了几行“1 1=2”便没了下文。 明舟嘴里咬着笔头和烟卷,捧着本子艰难地落笔。 9.29 拉五趟,结费 720 乌币。 …… 字体歪歪曲曲,不过对于这的人来说,能识字就顶不错了。 陈河抽空瞅了一眼,张口就道:“你这玩意儿记了有什么用,反正自己也不留几个钱,全给明隅那小子寄去了。” 明舟很简洁地写了几行字就收了笔,又给本子层层裹上放回了后屁兜里,他给烟坚持吸到了烟蒂,火星子几乎就要烧到他的唇珠,他站得也有些累,把剩下这点烟屁股扔进纸筐,他弯腰揪过几片破蛇皮袋垫在下面坐在了陈河旁边。 明舟两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他有些放松地将头靠在舷墙上,海风的味道他很熟悉,吹得他头发一如既往地散乱,搭在他姣好的眉眼上。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他的脸却不像其他船员一样粗糙泛红,而且由于长时间补水,还有点吹弹可破。 他回答陈河:“不记记,时间怎么过去的都不知道。” 陈河听完“哈哈哈哈”夸张地笑了一阵,又把手搭在了他后颈上,给他掐了掐:“得了,忧郁王子,再干完这几票就辞职,据我观察,裘老板那很快要没货了。” 明舟用头轻轻撞了几下墙体,走神地盯着前方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垒了有半人高,他这几年见这些箱子的次数甚至比他见过的人还多。 迷茫压过了即将抽身的喜悦,他没忘自己是怎么被裘籁胁迫上船的,下船真的能这么容易么…… 飘窗外人头攒动,帘子随晨风像裙摆一样摇晃,清新又自然。 凌望水看着被他拎着领子揪在半空的男人,扬着笑,一字一句道:“白拿我五年的钱是吧?” 李密浑身抖的厉害,颤声道:“爷!凌爷!我错了!这些金子我一分没动过,都还给您!” “砰!” 他随手给这人丢在地上,靴子在水泥地上走动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李密的小屋不大,可能就是他平时和人搓麻的地点,在早市的巷口中心,他来时很是跟人群亲密接触左碰右撞了一番,鞋底也全是雨后的泥泞,他又扫了眼书桌上摆了一圈的藏书,刚才翻了一下,这小子根本没看过,积的全是灰,还都孝敬到他身上了。 这堆书下面还专门放了个底座,装金子的袋子就藏在这。 他把袋子拽出来在手上颠了颠,发现点门道,“哟”了一声,回头看半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的李密,开口:“这些年没交过税吧你,胆子挺大,根据《九域税收征收管理法》,你这十年一共收了我五十盎司的黄金,算下来欠税八盎司,该判处追缴税费款、滞纳金及罚款共计八十盎司黄金外加十五年刑期。” 李密听后如遭雷劈,立马以头抢地又哭又喊:“我,我不想坐牢!您放过我吧!” 凌望水无心欣赏他怕到不行的样子,但又多了点无用的好奇心:“为什么没动?” 李密不敢隐瞒,全部老实交代了:“您有所不知,我们这五年前发现了一个金矿,江大宇那小子偷着挖了两年,被监视者盯上了,前不久他找上我,把我前几年花掉的金子都补给了我,让我把您给我打钱的终端账户给他,他好借着把自己的偷挖的金子洗干净。” 凌望水倒不关心这俩人怎么操作的,但就李密说的金矿的事,他心想自己可太知了。可不就是为这事来的么,否则你也不能被我逮到啊。 “行了,”凌望水理了理袖口,“把跟丢之前最后的信息整理好打包发我终端上。” 走出小屋,阳光洒了他满身,把他军绿色的作训服照成了暖橙色,六条巷子从自己所站的平地延伸而出,人来人往,晌午的街头拥挤且吵嚷。 “诶!别他妈推我!不想活了?” “你小子还来劲?” “欸——!碳烤猪翅膀嘞——!两毛一个!” …… 凌望水准备回馈一下社会,尤其在手上这袋金子很重,坠得他手腕生疼的情况下,他一个借力抡起胳膊将手上这个袋子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月弧形——“哗啦啦啦啦——” 他高声喊了一句:“发金子咯!——” 数不清的小金豆噼里啪啦在巷子口七零八落地滚动,阳光折射下,就像是在一片油菜花地,金灿灿一片。 晃的人心慌眼花,这一刻更伴随着高低起伏的惊叫。 “啊啊啊啊天呐!是黄金吗?黄金?” “快捡呐!捡捡捡捡捡啊!” “我妈呢?妈!妈!快来捡金子!快过来!” “我靠!我眼花了?这他妈谁撒的?赶紧抢啊!” …… 明舟单膝跪地两根手指捏起一颗小金豆,他低眸仔细打量一下,又抬眼看向男人撒完金子后潇洒离去的背影,这块平地瞬间被闻讯赶来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周围人的喊声或兴奋或不安。 “你捡着了吗?快再找找!” “是真金子么……别被那小子忽悠了,怕不是个疯子来的。” “假的假的!我拿回家放鱼缸里当造景,谁再给我几个?我家十条珍珠鱼!” …… “刚才谁乱撒东西扰乱市场秩序?” 匆匆赶来的警卫员手持着枪,左右拽着人打听,顺着人指的方向马不停蹄赶去。 明舟艰难地在人群推搡中站起,他捋了捋勒得生疼的肩带,看了看四周,锁定了那个刚才说家里养了十条珍珠鱼的男人,那人此刻正笑容满面地揣着鼓鼓的夹克衫,明舟凑了上去,还未开口,那人警惕地一躲,瞪着他粗声粗气道:“做什么?假的!” 明舟举起双手示意,好声好气道:“问一下曲合巷怎么走?” “哦……”男人迟缓地放下防备的双拳,他伸出个食指放在脑门上想了想,往左前方一指,“那,你顺着走出去左拐就是呜呜大道,剩下的就知道怎么走了吧?” “谢谢。”明舟点点头,拽了拽身上的大行李包,拨动着人群朝前拔步。 走出这条巷子总算松快下来,明舟呼出口气,自己身上早餐铺香味和人身上汗湿味都随大道上吹来的风带去,街道两排白蜡树盛放橘红色的叶子妆点着小而不显眼的花朵,但仔细看,每棵树干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划痕,甚至是弹孔,铺满落叶的石板路新旧不一的污迹未被及时清理,隐约而见。 两边的高墙隔开另外两条上坡路,墙上青苔斑驳可见,涂鸦色彩和血拼脏污争相斗妍,诡异又绮丽。往来的人挺多的,大部分是闲散的游民,他们脸上基本上都写着“我不好惹”,扫过明舟的眼神都带着劲风,只不过在看到他身后背着的鱼枪时都低头快步闪了,像有厉鬼在追。 明舟没注意这些人,他摸出刚才随手放进口袋的小金豆,一小颗在他手上不是很显眼,闪着细小的金光。他又想起刚才那人眉目飞扬的样子,橙色的眸子连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骚乱,走得闲庭信步。 明舟不明显地扯开嘴角,似嘲讽,但他还是把金豆收了回去。 心情算不上好,又是在家门口迷路,又是被半路装逼的人害得堵成夹心饼干,他不用看都知道现在两边肩上肯定都是青紫的勒痕,要是等会儿让明隅看见又得误会他去干苦力了。 出了大道一拐弯果然就见到了街角他最熟悉剃头的小店,店面都被盘上了包浆,光顾的客人还是这么多,老板边给人剃头边聊个不停,一抬头就见到站在门口的明舟,一愣随即脸上的褶皱都笑得炸开,他没管手下依旧在顾客头顶工作的推子,冲明舟一抬手,喊道:“舟子!回来啦?好久没见你了!” 是啊,五年的时间说长,但对这里人一成不变的生活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句“好久不见”。 明舟心里像是一下卸下了什么重担,有些释怀地笑着抬手回应:“嗯,改明儿来你这剃头。” “好……”老板还想说点什么,被身前岌岌可危的顾客吼了一声。 “你他妈顾着点我!别给我剃成秃瓢了!” 明舟语带笑意,高声喊了一句:“走了!” 他一路顺着街道往下走,路过一道被汽油熏过的水泥墙,上面贴满了他走前就看过的信息贴,蓝的绿的黄的,贴法随意张狂,有些纸张贴在这能有十多年了,一眼扫过去全是岁月。 路上随便一个修鞋缝衣的小店卷帘门上都贴着点广告,招合租的,制衣厂转让的,厂房直租的, 再直走,经过个十字路口,最靠里的筒子楼很局促地簇拥在一片不大的地方,是他住了八年的地方。 站在楼道前,他脚底下终于不再是漂浮的船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靴子底下的水泥地,给了他一种莫大的踏实感,原来他也不是愿意长久待在船上的,原来如此。 顺着生锈的的铁质扶手向上,一路走上了四楼,清新的味道顺着气流吹来,走廊上有人晾着衣服,静悄悄地滴着水,门内孩童抱怨做题难,妈妈怒斥做不完别想吃饭了。走廊围栏是做工粗糙的镂花雕孔,杂色的,只到他半腰的位置。 明舟低头快速走过几扇门窗,不想在这多余地寒暄,只想赶紧回到家卸下行李。 不多时,他在一扇生锈的铁栅栏门前站定了。军绿色粗糙的横隔板,在顶灯的照射下,闪着点寂寞,是他这些年对于回家这个概念的最终记忆。 多少次站在门外的无力而回,多少次踏上甲板的茫然无知,每个日夜里将他打碎重组,现实和理想挣扎交错,这期间已过去五年之久。 世界原封不动,从没变过。自己呢,除了衣裳多出了点补洞,记事本上泛黄的书页被翻过,从未得到,也总在失去。这个世界不会向他想的那样靠拢,它一成不变。 明舟低头随便笑了笑,他抬手想要敲门,才恍然想到自己是有钥匙的,就在他低头在自己夹克衬衫里左右翻找时,身前的门一下被人从里打开了。 开门的人单手插兜脸上的表情很烦躁似的,刚迈出步子被门前的明舟挡住了道路,他更不爽了,抬头张嘴想要骂点什么,一抬眼和明舟对上了眼神,他整个人定住了,嘴巴半张着,不可置信地发出声音:“舅,舅舅……?” 明舟坐在沙发上,行李包在他进门后被放在了门口,明隅局促地站在他面前搓手,半年没见,是有点生疏了,他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明隅面前,明隅视线随着他而动,最终两人平视,明舟这才发现明隅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 他笑了笑,单手揽过明隅的背把他往自己怀里带,明隅僵硬地靠在他身上,明舟感受到他把脸埋在了自己肩上,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我看到你画的海报了,画得真好。” 明隅渐渐把手攀到了明舟身上,抓得很紧,片刻后他才出声:“还走吗?” 明舟另一只手放在明隅后脑勺上揉了揉,缓声道:“快了,再不济也不会半年回不来一次。” 明隅沉默了,明舟放开他,打量了一下阔别已经的出租屋,脚下的地砖贴的是菱格形的,格子中间有玫红色的婆罗花花纹,还好不是特别脏,明隅平时应该会拖地。 小沙发和小长桌都用布包着,但由于太久没洗,有些泛黄,闻起来还有些灰尘味以及沐浴露味,沙发紧靠着墙,墙外就是小阳台,歪歪扭扭摆着两把小木椅,楼外的树藤长势很好,蔓延到阳台上成了叶帘子。 地上的画稿被丢的到处都是,上面的线稿看上去都很凌乱,不过明舟统一把这些归为艺术。 明舟又转眼看向明隅:“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明隅“啊”了一声,眼神开始频繁往屋里某个房间瞟,他拽了拽发皱的衣角,答道:“请假了,有点不舒服。” 他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是感冒了,嗓子疼。” 明舟:“我房间……” “你房间有药对吧!”明隅抢先答道,他急匆匆地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自己拿就成了,舅舅你先坐着!” 明舟看明隅跑得飞快的背影,不是很想自己待在客厅,于是他跟着走了过去,发现明隅趴在自己床上费力地整理着凌乱的床铺,并没有找药。 明舟好笑地斜靠在门框上抱起胸,他开口道:“你昨晚在我房间睡的啊?” 明隅的背影顿时一僵,他缓缓从床上直起身,没敢抬头看他,又讷讷“啊”了一声。 明舟缓步走进屋内,他房间的陈设没怎么变,就是从来不用的书桌上摆满了明隅用来画画的家伙什。 他靠在窗台上,随口道:“想睡就睡,不用收拾,你小时候不也常跑我床上和我一起睡吗。” 明舟又犹豫道:“要不今晚上……” “不用!”明隅连忙摆手下了床,来到床头柜里找出几板药,“我就是昨晚迷迷瞪瞪不知道怎么就睡在这了,你平时在船上肯定也睡不好,我不打扰你。” 明舟笑了:“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