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遗光》 第1章 赴夜会 永安城,城南竹林。 月亮隐在云雾中,夜漆黑无声,只余点点星光,本就坎坷的山路,此时更是难走。 真是奇怪,平日出任务也途经过此处,可这郊外的竹林,为何此前却从未见过? 凌樾心下疑惑间,加快了步伐,几个兜兜转转,将近走了半个时辰,才堪堪走出竹林, 终于快近了。 待拨开杂乱的苇草,眼前立时出现一湾湖泊。皓月当空,洒下层层银辉,此间空气都变得清冽怡人。 真是一处隐秘之境。月华湖色流转间,气韵好似天成。 只是,自己打小便在永安城长大,为何城南有如此秘境,此前却从未听说? 虽心下感到疑惑,但凌樾此时也无意理会这些琐碎:“管他呢,来都来了,算算时辰接完任务正好还能赶上去城东吃夜宵。”,心里如此想着,脚下不觉间已是更加轻便, 凌樾抬腿往湖边走去,只见那湖心亭里闪着微光,朦胧月色中,似是海市蜃楼,几欲飘散。 秘境中水汽氤氲已有多时,岸边泥土也透着浓重的潮气,草木挂着夜露。待凌樾慢慢靠近湖面,湖心的景色才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木制八角亭,通向亭子的栈道长而狭窄,只可一人通行,看起来稍显破败。 拾步而上,吱吱呀呀的木板响声在静夜中格外突兀。 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也不曾着人修缮,看来荒废已久.... 突然,一阵清脆的声响将尚在出神中的凌樾唤醒, ——叮铃——,风过声至。 好像有,风铃声? 疑惑之际,却是变故陡生。 只见原本一片平静的水面猛地掀起了轩然大波,霎时间湖面上方就聚起了巨大的黑色云团,黑压压地似是要沉下来一般。爆裂的电光隐在云团后,闪烁间照得山林惨白,隆隆的轰鸣声中似是马上就要降下雷电。 怎的会突然变天! 难道是触碰了什么禁制? 可方才靠近湖面时,一切如常,并无不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不及凌樾细细思考,夹杂着雷电之力的第一道攻击立时顷刻便至,来势汹汹,避无可避, 凌樾当下不再犹豫,即刻召出他的本命法宝十二藤骨伞,手握伞柄,挡在身前。 雷落一刻,万钧雷霆倾轧而上,伞架立马被挤压得变形,扭曲,伞骨的断裂声一声落下,一声又起,眼见便要....支撑不住。 见状凌樾抬手蓄力将伞柄一掌拍到了栈道地板的间隙里,而后立刻转身向伞外逃去。 还未等他逃出几步,藤伞瞬间便崩裂开来。坚硬的藤片四溅飞去,保护伞顿时变做利器,顷刻取人性命。 幸好凌樾还算腿长跑的够快,但即便如此仍是向后退去数米才堪堪避开伞裂带来的余威。 虽免了性命之忧,但目睹了这惊险一幕的凌樾不免十分错愕, 不是吧,这就没了?? 这伞还是当初林掌柜送给他的,这些年来他也到处寻了不少稀有材料请铸器师打造强化,没成想就在刚刚全部化为了齑粉.... 这雷击....着实恐怖。 此时的他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但更多的是被法宝瞬间粉碎而产生的余震。 只是雷云并未留给他更多喘息的时间,眨眼间第二道雷击已经生成,力量似乎更胜之前。 此时的凌樾正站在栈道的中段,栈道狭窄无处可避,可唯一能挡上一挡的法宝也已被击毁,第二道雷击如此强劲,难不成要他硬扛? “完了,我就不该来!”,凌樾心下很是悔恨,要是没接这个鬼任务,现在应该已经看完花灯在去吃宵夜的路上了, 可现实不允许人逃避,尤其是在危急关头。 是以他虽心中懊恼,但还是下意识地寻找掩蔽之处。凌樾慌乱之下向周围环顾,可四下空旷如斯,只剩满地碎片,和光秃秃的木栈道。 哪里还有地方可以躲!! 忽地,灵光一现,凌樾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光秃秃的木栈道? 为什么栈道光秃秃?明明也受到雷击... 显然雷电已经等不及凌樾想出答案,顷刻间已然降下,电闪雷鸣中,一个凡人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 来不及多想,只能赌一把了! 电光火石间凌樾撕开衣摆,翻身跃下栈道时反手将衣料捆在桥桩上,而左手则死死抓着衣料的另一头,吊在了栈道的下方。 就在他刚刚翻越而下后。刚刚站立的地方顷刻间已布满电光,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此时的电光与凌樾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 这年久失修,还破洞的木板,隔绝了所有的攻击后仍然稳当,似乎这雷霆之力于它而言,不过落羽轻拂。 “还好我反应快!”,如此惊险刺激中,凌樾安慰着自己。喘息的间隙不忘仰头从木板缝隙中观察一眼,只见第三道雷电之力已酝在浓云中,可是不见自己出现竟迟迟不肯落下,似是知道闯入者并没有离去。 此时的凌樾吊在桥下,而雷云升在空中,一人一云如此对峙着,就这样僵持了近半个时辰。 凌樾倍感无奈:“真是神了,难不成这雷电已是活物,竟还等着我出现?” 饶是凌樾这些年见多识广,也不得不承认这秘境透着一种古怪。 不知为何突然发难的雷击,破败不堪却仍可受千钧雷霆的栈道,还有那风铃声..... 思及此凌樾开始重新评判这趟任务。 此间怕是坑深.... 纵使酬金诱人,可有命赚也得有命花不是吗?前两次雷击被自己侥幸逃过,可若真被击中,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怎样看都不值当。 这秘境如此古怪,可那姓林的却什么都没有透露,还说这只是普通任务。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连着骂了一句:“普通个鬼!” 眼下还是走为上策。 若是以瞬身符作支撑,借助栈道作为掩护,两息间应该可以到达湖岸,那里应该是安全区。 待下定决心,他便不再迟疑,开始用空着的手在衣服里掏来掏去寻找瞬身符, 半晌终于摸到,语气中都带着已经逃出生天的欣慰:“终于找到了!” ——扑通——,只听好像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 哎,只怪自己从历城回来还没回去收拾行李,听了姓林的忽悠来了这里。凌樾伸了伸脖子,想看得清楚点,嘴中喃喃道:“可别是什么宝贝啊?” 那东西黑乎乎的样子,像是个小棍子:“看着像是接引木啊”,那无所谓了,反正没啥用,凌樾居高临下地看着接引木沉入水里, 只是下一秒,便惊愕大叫起来:“等等,那是接引木啊喂!!!” 本就愁苦的面容瞬间露出痛色,心痛难忍的他此时想起了林掌柜的话。 “这是接引木,你到了那边注入灵力点燃,接头人就会出现。记住,这是唯一的信物。” 昨天傍晚,林掌柜的嘱托言犹在耳.... 而此刻,这话语像是活了一般,围着凌樾的脑袋转了一圈又一圈。 接引木常见,可这样寸长的接引木却并不常见。常言有道是一两接引万两金! 真是个不小的水花。 这般真金白银,有价无市的接引木,凌樾有预感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打得最贵的水花了。 怎么办,那要不要下去捡啊! 不捡的话,难道空手而归吗? 凌樾当即就摇了摇头。那姓林的不得杀了自己! 可要是捡...... 这秘境如此诡异,这水肯定绝非等闲,怕是活着爬回去的希望...也不大? 怎么办,左右都是死...真乃天要亡我... 如今再耗下去也只是以卵击石,况且这雷云如此强悍,随时有可能性命不保.... 几番挣扎下,凌樾选择了苟活。 “豁出去了,大不了回去签个卖身契!”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在这世间越是退后的人,往往越是被洪流裹挟向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赴夜会 第2章 老师兄 正当凌樾一手捏符,要念咒回去的当口, 掉下接引木的地方,水底深处突然出现一点微弱亮光,只见那光点越来越亮,越来越近,直至那团青蓝色的火焰冲出水面,途经凌樾错愕的双眼时,他才认出这正是方才掉入水中的接引木! 吊诡的是,这接引木竟自行从湖底升起,往湖心的八角亭飞去。 见状,凌樾快速飞步而起,默念咒语,指尖的瞬身符还未燃尽,两息间人却已至亭中,大手一挥抓住了那根乱飞的接引木。 此时的接引木已和之前初见时大不一样,木块通体涌动着水灵之力,流转着蓝色的轻柔光芒,顶部青色火焰经水不灭,熠熠生辉,照得此间的景物都变得柔和,有了光彩。 这时浓云散去,一轮皓月当空,此间宛如神境,一如初见般静谧,而之前的残暴的雷击竟只在栈道上留下浅浅的两道划痕。 这便是秘境吗,是无人前来所致破败,还是太多人前来所致破败? 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凌樾心生戒备的同时,竟隐隐浮现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欣喜和期待, 如此大手笔的秘境,一力万人的防御,千金难得的信物,这一切的终点...是什么? 随着接引木慢慢燃尽,一缕青烟从中涌现,盘旋在湖心亭内化成了一个虚影。 是虚影留像吗? 不对。只有南墟的留影石才能虚影留像,从未见过接引木留像。 虚影看上去是一个年轻人,可再年轻的外貌也让人无法忽视他那双沉静的眼眸,似古井无波,冬日霜降。 看着,倒像是个很年轻的...老年人? 老年人开始自顾自地发说话,语气中带着点小惊讶与难掩的失望:“没想到竟真是我先见到你,看来他又失败了。” 什么意思?听到这话的凌樾一头雾水... 这人是谁...,是和谁打赌了吗?争先恐后,见自己做什么? 凌樾皱了皱眉,想了一下,自己应该是没有见过他的,这大哥怕不是认错了人... “不过,没关系”,老年人重振信心, “现在开始,一切就走上正轨了。” .....他说啥? 虽心有诸多疑问,但好在凌樾还算知道要尊老爱幼,因此没有出声打断。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总算说了句人话, “晚辈凌樾,见过仙人”,凌樾低眉顺眼,恭敬答道。 “哈哈哈,我并不是什么仙人,我与你一样是修者。可能稍长你几岁,如果这样算的话,你可以叫我一声师兄”,老年人言语温和,看起来很好说话。 师兄?什么情况!现在流行互认师门吗?几时开始的?还是说连大佬也得捡师弟来振兴门楣, ....已经这么缺人了吗? ‘师兄’二字在凌樾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凌樾把头垂的更低,更加恭敬,只是默默腹诽,一味不答。 “师弟你有所不知...”,老师兄开口徐徐道, 惊!好流畅的发言,这年头,出门在外真的要保护好自己,凌樾决定要适时制止这个老年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咳嗽两声打断道:“冒昧打扰前辈清修实是不该,只是晚辈受人之托来到此处,要见此间主人。” 老师兄略感诧异:“师弟怎知,我不是此间主人?” 这还用问吗?这通身的气质和这个秘境如此不搭,要说这个湖是眼前的这个老兄修的,凌樾愿意承认自己的眼睛白长了。 但还是编了编,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前辈早已故去多时....”,又如何能维持这秘境多年,剩下的话凌樾识相地没有说出口。 “哈哈哈,是也不是,此间主人早已故去,这画仙湖境虽由磅礴灵力形成,但其存在并不需要灵力支持,因为...这只是一处倒影。”,老师兄耐心地给菜鸟师弟科普。 而后继续说道:“不过,你想见此间主人也不难。” 凌樾闻言身躯一震, 什么意思??这是要送自己上路?其实自己也不是非见不可啊!! 高人最是喜怒无常,这地方夜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可眼下自己身无分文,最贵的法宝也被毁了,有什么好越的,难不成是刚刚打断了他讲话,他想..... 见他有些微微发颤,老师兄伸手按在凌樾的肩上,打断了他无厘头的猜想,可实际上肢体的触碰让凌樾抖更厉害了, 老师兄关心道:“师弟,你是不是冷啊。” 听他这么一说,凌樾感觉好像确实有点冷。 湖面广阔,风一吹,衬得眼前的死人师兄,面色更加惨白。 凌樾稳住心神决定出击:“师兄,师弟我此行,其实是为了一个任务,只是....”,凌樾决定转移话题,吞吞吐吐试探着抛出一些词汇, 师兄、师弟、任务... 果不其然,老师兄已经被带跑偏,不再执着要送他去见‘故去之人’了,转而开始思考‘任务’。 清冷的月光洒在飘渺的身形上,勾勒出‘师兄’清瘦的轮廓,似乎有柔和的悲伤从中心一寸寸蔓延开来。风也变得缓慢,迟滞,月色下‘师兄’的脸覆着年轻的皮囊,可却没有生气,冰冷又易碎。 突然他开口正色道:“师弟你有所不知...” 惊! 竟然是接着上次的发言! 这次决计不能再打断了,凌樾暗暗告诫自己。 “此间事态十分繁杂,一言难以详尽,我走之后,你便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而后正色道:“凌樾,你的任务是将琉璃火送到大四象地的落尘殿。” 说罢,''老师兄''掌心涌现灵力波动, 怎么可能。 今晚的凌樾已经被震惊得免疫了,可以一边惊讶,一边顺利思考,并且逻辑通顺。 明明只是一个虚影,按理来说,虚影留像只是记录生前的话语和影像,能与自己对话已然超出想象,为何业已故去的人,竟还能在死后调动灵力... 为何灵力不灭? 不多时,一件白色琉璃做成的小巧烛台出现在了‘师兄’的手中。琉璃净透,折射柔和光芒,烛台上方点着一小段烛芯,微弱的火苗跳跃其上。 “我深知任重道远,但我如他一样相信你,所以你也应该相信自己。” “等等....”还未及凌樾开口说完, 随着神秘人话落,亭中地面开始闪现出金色光芒,道道化为锁链,扭绞在一起,将整个空间牢牢困住,而亭外的湖光山色似乎也在应和着这磅礴的力量,隐隐微动。 只是身处在这亭中的凌樾,感受到的却是别样的、难以描述的感觉。似乎这空间成了独立于天地间的一方场域,能量停滞一瞬后,似乎又以新的方式和规则流转、循环,而身处其中的自己心境似乎更加通畅、明了,可却又像被禁锢..... 说不出来的奇怪! 这究竟是什么... 这灵力为何隐隐流动着金色的光芒.... 第3章 林掌柜 须臾国位于昆吾大陆的西南边陲,山茂林密,国人多事农桑,以其出产的香云纱而闻名整个大陆。几十年来,往来商户络绎不绝,商贸活动十分繁荣。 自三年前须臾国与北面的朝云国签订商贸互通协定后,这里便成为了整个须臾国物产运往朝云国的最后一站,因此,虽是边陲小城,永安城却别有一番南北文化碰撞带来的生气。 城门口,来自朝云国的商队与本地的商贩摩肩接踵,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街道两旁,既有朝云国特色的高楼酒馆,又有须臾国传统的竹厅茶肆。 然而,表面的繁荣之下,似乎暗藏着危机。 近日,永安城突然流传起一种诡异的谣言,说是有神秘的力量即将打破两国的和平,给永安城带来厄运,让须臾国陷入无尽的灾难。一时间,人心惶惶,原本热闹的街市,也多了几分不安的气氛。 凌樾倒并不认为这是空穴来风的说法,自半年前开始已有多个出任务的修者失踪。只是对于修者而言,失踪或死亡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便也没有引得轰动。 只是短时间内,如此多的失踪者,总也不免使人疑心, 但凌樾已经顾不上想这些了,现下最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凌樾到来时正值晌午,不醉楼生意还算不错,一伙穿着外地服饰的商人簇拥着,在小勉笑意满面的引导下朝着二楼雅间走去,孔伯还是如往常一样在打瞌睡,他的徒弟大千左手飞快地拨着算盘,右手翻着账本,间或还要去给客人找零,忙的脚不沾地。 凌樾无奈,凑到孔伯耳边,大声道:“林掌柜来了!” 孔伯瞬间惊醒,双手赶忙摸向账本,只是账本此时还在大千手里,远水不解近火,是以他干脆抄起戒尺,状似怒不可遏地朝大千喊道:“教了你多少遍,怎么还是算不对?”,“这梨花白三钱五文,杏干奶酪一盏两钱,另收弹曲....” 凌樾感觉几日不见,越发没眼看了,往孔伯眼前靠了靠,悠悠打趣道:“孔伯,您这戏演早了!” 孔伯闻言这才抬起头来,只见四下人来人往,可哪有什么林掌柜! 瞬间便松了口气,对于被捉弄一事倒也不计较,复又趴下准备小憩,嘴里囔囔着:“你小子又匡我,这大中午的,去,去,去,....一边儿去,别来烦我。” 凌樾撩逗之心渐起,单手遮口,状似神秘地悄声说道:“孔伯,听说了吗,上面来人了,估摸着这两天就到港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孔伯眼也不抬,毫无兴趣地回应道, “您不想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听说啊,是为了酒税的事,您还记得刘记酒铺的王账房吧,好像就是因为酒税的事被抓走了!”,凌樾再上重码,满眼期待, 果不其然,只见孔伯一个激灵,瞬间坐起,脸色越来越白,“真……真的?”凌樾见目的达到,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我逗您呢,哪有这事儿。”孔伯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小子,就爱拿我寻开心。” 正说着,一群身着官服的人走了进来。为首之人目光扫视一圈,高声道:“奉朝廷之命,彻查此地酒税事宜,所有人不得妄动!”孔伯一听,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是真的吧……”凌樾也有些惊讶,没想到随口一说竟成了真。 那官员带着人开始四处搜查账本,凌樾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看向窗外,街上行人神色匆匆,不安的氛围愈发浓重。而这突如其来的税查,似乎只是这场即将到来风暴的一个前奏,不知接下来还会有怎样的危机降临在这看似安定的永安城。 “孔伯,你坚持住,我去找林掌柜!”,凌樾简单交代后便转身前往五楼,那里是不醉楼的最高处,入夜后才会开放的地方。 但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难道眼睁睁看着孔伯被带走?凌樾不及多想,拔腿便朝楼上跑去, 始料不及,二楼突然传来林掌柜浑厚的声音:“慌什么,年轻人就是毛躁。” 待下到大堂,林掌柜与官兵寒暄几句后,孔伯便被带走了,大千哭哭啼啼地拖着师傅,因此还挨了那凶煞领头的一脚,着实被踹的不轻。 看着师傅被架走,大千扑向林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掌柜绛红蜀锦绣袍上抹,哀求着:“掌柜要做主啊,师傅他老人家怎么受的住啊,我愿意替我师傅去啊!!” 掌柜沉默不言,几个随从将大千从他身上扒拉下来往后院抬去,大千的抽泣声断断续续,渐弱渐消。 这边事了,林掌柜走到凌樾身前,理了理思绪,缓声道:“累了一天,还没好好休息吧?先回去歇着吧,晚上再来。” 凌樾顺着话一想,才恍觉,自历城回来,不说休息,连顿饭都没好好吃呢, 只是,他转身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官兵,就算酒税真有问题,也不能如此强硬抓人,再回想起刚刚林掌柜与领头那人交谈时的神情,他只觉更加不解, 这并不像林掌柜平日的作风,掌柜护短的名声,整条街无人不知,为何.... 但末了终究没说什么,只开口应下:“行,我听您的。” 不醉楼在永安城西,城西远没有城东那边热闹,才刚过酉时,街边多数小贩都已准备挑担回家。打眼一晃,只剩一个面摊还支着,锅里冒着热气,此时已没什么客人,摊主正在切着小葱,为明天出摊做准备。凌樾认得出,那是他采的小葱。 他调整了一下步伐,轻快走去,热情地打起招呼:“刘婶,这么晚了还在出摊儿呀!” 切葱人闻言抬头,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凌樾,十分意外,招呼到:“小樾!,你小子好几日不见了,还没吃饭呢吧,快坐下,婶子给你煮碗面”,说罢,忙跑去添柴起锅。 凌樾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自顾自地从隔壁桌拿了辣椒油过来,随后从怀里摸索半天,拿出一团青灰色粗布,只见层层布料被掀开后,出现了一朵娇嫩的蓝色花朵,花身上覆着一层淡绿色的光圈,为花朵不断输送着灵力。 不多时,刘婶拿着一碗阳春面走来,只见面上卧着两个鸡蛋,缀着翠绿葱花:“来,趁热吃吧,你这孩子,一天到晚,风餐露宿,准没个营养。”,叮嘱后便转身要走, 不料被凌樾一把拉住:“刘婶,我前几日去了趟历城,你猜我碰到了什么?”,凌樾拿出蓝色花朵, “幽兰草!”,刘婶面色激动:“樾小子,你真找着了,百丈山里果真有!这下丽娘有救了,我明日就出发去百丈山,小樾,你是在何处采得这幽兰草?” “刘婶,您拿去吧,这草于我无用,我是正好去历城做任务,恰巧碰到的。”,凌樾语气轻松,但刘婶十分坚持。一来二去推脱间,凌樾无奈:“刘婶,就当是我给丽娘的生辰礼物吧,你看,我再不吃,这面就坨啦。”,听他这样说,刘婶这才放弃。 凌樾扒拉着面条,突然身体一晃,伸手赶忙扶头,以手扶额缓解劳累带来的眩晕。自历城马不停蹄地赶路归来,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又经一夜打斗,着实有点吃不消。 恍惚间他听到一阵欢声笑语,是一群孩子推攘着向城东的花坊跑去:“快走啊,花灯快开始了....快点啊...” 自三年前新县令上任取消了宵禁,整个永安城也热闹了许多,生气了许多。 只是这安宁还能维持多久?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凌樾心下茫然.... 林掌柜的样子,他感到陌生。 掌柜虽为人不算坦诚,但却会庇护他们,不论是伙计还是厨娘,他们这些孤儿,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 这些年林掌柜对他相助甚多,于他而言,亦师亦友。 可为什么?....凌樾想不通, 孔伯眼见被官兵带走,他竟无动于衷? 第4章 不醉楼 永安城西,不醉楼。 此时距离入夜还剩不到一刻,黑压压的街道平添几分萧索之感。 凌樾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视角俯瞰不醉楼,楼身是八角五层,柚木榫卯结构,外漆朱红,上覆黛瓦,飞檐翘角,形态轻盈,在夜色映衬下显得华丽又宁静。 顺着楼身向上,凌樾的目光落在了第五层。 这一层与下面几层风格截然不同,没有雕花窗棂,而是采用了一种半透明的深晶材质,其中隐隐透出柔和光芒,仿佛藏着什么秘密。 那里才是真正的不醉楼。 不醉沙场,皆可归矣 听说,这是不醉楼创立的初衷,取意每一位临行前饮过梨花白的修者,都会得到神灵的庇佑。 即便身死,也能魂归故里。 但这个故事,凌樾觉得很难理解,打工罢了,何必如此拼命?这是对美好生命莫大的不尊重! 凌樾有意无意也曾私下打听过这件事,当时他很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觉得定是林掌柜在洗脑他们一众修者, “和我说说特别任务吧,那究竟是什么,真能要人命吗?”刚执行完第一个三级任务的凌樾用略带挑衅的语气问道:“别不是您老编出来撑台面的。”,“这个我懂,做生意嘛,总要有点能唬住人的东西.....” 林掌柜拿起鸡毛掸子,驱赶苍蝇般:“小孩子家家的,好奇心不要太重。” 凌樾不死心,扒在门框上,双眼放光不要命地继续道:“我这不是为咱不醉楼着想嘛,要是真有这种玩命的任务,那酬金一定很高吧?” 看着掌柜不为所动,他转换了策略,但做心痛惋惜状,一手扶门,一手捂脸开始表演:“哎,若是实在没人愿意接,我凌樾自是当仁不让,誓要为不醉楼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有啊,如果....” 话还留在楼里,人却已经被扔了出来的凌樾不在意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贫嘴道:“哎呀,您看您又急了。” “我话还没讲完呢,我是说这个鱼缸,摆这儿风水不好!”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关门巨响, ——砰! 这时‘砰’的打更声和记忆中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子时到了。”,凌樾纵身而下,直冲不醉楼第五层飞去。 推开深晶琉璃窗柩的瞬间,房内烛火也应声燃起。 林掌柜吹灭火折子,无奈道:“说了多少遍,从大门进。”,随后缓身坐下,靠着檀木太师椅,合上了浑浊的眼睛,似是极度疲倦的样子, “我知道了,以后会走门的。”,虽然答的规矩可来人似乎已经早等不及,连客套都不打直接开门见山到:“说正事。” 凌樾急切问道:“孔伯的事情,您打算怎么办?” 林掌柜沉思半晌,睁开双眼,仔细一看竟已布满血丝,他神态平静地回答道:“这件事情你就别管了,我会处理的。” “楼下都贴了封条,您就别再瞒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休业整顿罢了,能有什么事。....孔伯那边我会想办法,过几天再去县衙走一趟探探情况。” “至于封条的事,你也不必在意,正好我们也趁这几天休息休息。”,林掌柜按着太阳穴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排着, 可凌樾对这番说辞却不为所动,他双手抱臂,审视的目光落在林掌柜晦暗难明的面庞上:“您还想着瞒我呢,我都知道了。” “我去了刘记酒铺,那王账房一个月前因为酒税的事情被抓走,到现在还没信儿呢!” “而且,不光王账房,还有其他人。”凌樾适时顿下,眼睛紧盯着林掌柜,他在观察他的反应:“确切地说...是我们修道者,面摊儿的刘婶,三里街的石裁缝,还有...不醉楼。” 只见林掌柜半倚着身子,面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面色也平静得似是毫无波澜。 凌樾继续道:“不醉楼的跑腿大力,三个月前出任务的程绪和程统,还有今天被抓走的孔伯。” 凌樾继续分析道:“若是抛开酒税这个问题,这些出事的人。” “都有一个共同点”,凌樾坚定口气, “他们没什么共同点,难不成你想说因为他们都是修道者。”,林掌柜不耐烦地打断, “没错,他们的共同点确实是修道者,准确来讲,都是木灵系修道者。” 林掌柜摆摆手,示意他停止胡思乱想,而后不无感慨:“不得不佩服你们年轻人的思路,只是整天猜测这些虚头八脑的事情对你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务实些。” “我记得前些日子,你不是想去无咎山找雨藤吗,待会儿去你邹叔那边登记一下,领了任务就出发吧,省的整天闲得发慌。”,掌柜说完复又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林掌柜虽如此说可凌樾感觉他定是瞒了自己什么,但他不愿说,眼看也是问不出来... 忽然,似是想起什么,林掌柜补充道:“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本来今天白天要同你说的,人多眼杂,想想还是晚上再说吧。” 只见他一手托着茶盖撇去浮起的茶叶,徐徐开口:“城南那个任务你那边什么情况啊,若是接不了记得把信物还给存录室那边,定要妥善处置。” “这个说来也是复杂的很,这个任务我先接下了。”,凌樾想起了这件棘手的事情,继续解释到:“我本来也是要同您商量这....”, 只是还未说完,林掌柜便噌地一下站起,满是惊讶:“你说什么?,你接下来了?” 凌樾很是茫然:“是啊。只是我现下也没什么头绪,不知道可不可以推掉这个任务,但是这个信物,...我却是退不回去了。” 他一边瞥着林掌柜的脸色,一边吞吞吐吐地答道:“那接引木着实怪异,竟自己燃了起来...,趁我不注意的空档,就烧没了....” 林掌柜感觉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再次确认道:“可是你亲眼所见?” “那是自然,我何须匡您!”,怕他不信自己的无辜,凌樾讲的可谓是绘声绘色。过程中林掌柜的脸一会青一会白,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才知道接引木是真的没了。 他安静地坐在桌边听着凌樾的历险事迹,摩挲着手指状似认真倾听,实则心中疯狂思索:这下难办了,本还想着实在不行便只能先拿接引木去换,可如今接引木也....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四象地?”,只是他没想到一浪更比一浪高,以为吃了一斤,没想到后面还有十斤。 凌樾眨着好看的眼睛,状似无知孩童般答道:“是的,那人和我说。” 凌樾学着那便宜师兄的口吻,严肃道:“凌樾,你的任务是将琉璃火送到大四象地的落尘殿。” 言毕无奈摆摆手:“就是这样喽”, 戛然而止的剧情让林掌柜很是蒙圈,他急忙追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然后我就到你面前了。”,凌樾很好奇地侧身望向林掌柜,心中有些忐忑,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想让自己赔钱? 只见林掌柜往后一靠,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是的,他只觉天都塌了。 事实上天确实塌了,只是仅阵亡一人。 凌樾表示很无辜,不懂,不知道,也不敢问啊..... “......”,林掌柜无语凝噎。 第5章 小四象 房间内,烛火忽明忽暗,林掌柜的神情看不真切,他沉默不言,只盯着握住茶杯的右手,那手正把玩着天青色的茶杯原地打转,杯底一遍遍摩擦着桌面发出细微的粗糙响声。 凌樾在心里不停地数着,当那杯子转到第三百四十六圈后,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口道:“有这么棘手吗?” 林掌柜似是终于回神,怔愣一瞬后停下动作,但似乎是还未想好如何答复,思索一阵后才开口问道:“你感觉如何?身体可有异常?” 感觉如何?不是吧,凌樾也是没想到掌柜思考这么久,开口竟是这种毫不相干的问题! 猝不及防的他露出了不可置信并满带疑问的表情,“???” 随即也算认真思考了一下后,凌樾郑重地摇摇头,想来应该是没什么不适。那夜金光消失后,那幻影也跟着消失了,而秘境也一并消散,什么都没有留下,若不是接引木是真的没了,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 这任务太过怪异,和他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若真是不好做还是早些退掉为好。如此思忖着,凌樾便试探地开口问道:“林叔,既然这么难办,这任务还能退掉吗?” 林掌柜没有回答,只见他缓身站起后走到斗柜旁,十指紧扣,召出法印, 待蓝光散去,斗柜中的一格暗盒被推出,一枚通体纯白的玉牌静静地躺在里面。 林掌柜双手托起玉牌,走到凌樾身前示意他接过。 这玉牌表面阴刻道道纹路,仔细一看竟和那秘境神肖,连那八角亭上的风铃都分毫不差。触手质感温润,可见是一块上好的暖玉,价值不菲。 林掌柜缓缓开口:“这玉牌名为画仙湖境,是他留下的,你试着将灵力注入其中。” 凌樾依言运转灵力,输入玉牌。刹那间,玉牌光芒大盛,金色的灵力从中散发出来,丝丝缠绕着涌入凌樾眉心,似是与凌樾体内的琉璃火共鸣应和,恍惚间,他又听到了那句话,伴着声声洪钟,古老又神秘的声音,如同箴言刻进灵魂,久久回响,反复萦绕在耳畔、头顶、四肢、空气中.... “凌樾,你的任务是将琉璃火送到大四象地的落尘殿。” 头疼,头好疼,他此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头疼欲裂! 间隙中迷迷糊糊地好像有咔嚓一声,似乎是玉碎了。不多时,异状便消失了,来的蹊跷,走的仓促。 突然而至的剧烈的头痛激起了凌樾的不满与怒火,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心里则暗骂不止, 真是疯了,怎么就跟鬼上身一样,阴魂不散!再多来这么几下,他可以直接下去见爹娘了。 见他反应如此剧烈,林掌柜心中已有了答案。他缓缓走至凌樾身前,握住他的右手翻转过来。十几岁的少年小臂线条流畅,转到手腕时肌肉薄削,显得愈发硬朗,只是白皙的腕骨处,出现了拇指般大小的金色印记。 琉璃座上一灯芯,芯上燃着火焰,通体金线勾勒,比一般的刺青更显灵动轻盈,煞是好看。 只是某人可无心欣赏,凌樾看到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后大叫到:“不是啊!,这怎么回事,之前没有的!” 真是见了鬼了!凌樾暴力地擦拭着手腕,只是即便搓红了一大片,那金色图案仍然完好无损,稳稳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好似生来便是如此。 红色的肌肤衬着金色的图案更显妖冶之感,烛火映衬下,这不速之客诡异得过分。 “不错,是你,这就是你的任务。”林掌柜开口,打断他的徒劳行为。 “林叔,你难道不应该解释一下吗?”凌樾气急之后反而冷静下来,沉声道。 林掌柜背过身去,似是在思索如何回答,阴影笼罩着上半身,看不清表情,一室安静。 良久,终是开口,怅然道:“你应当知晓,曾有人救我一命,而我的回报则是...为他找一个人。” “而这也是不醉楼存在的原因。” “一百五十年了,多少人都失败了,我简直都以为根本没有这个人!”,林掌柜陷入回忆,似是有些兴奋, “...今年是最后一年,我以为我要食言了。...可如今看来,你便是我要找的人!”,夜色中林掌柜目光炯炯,望向凌樾时,如同暗夜中蛰伏的凶兽,饿极了想要饱餐一顿。 好奇怪的感觉,这个样子的林掌柜他从未见过。这些故事他也从未听过。显然与他亲熟的林掌柜的发言带给他的震惊比那图案来得更大。 此刻凌樾突然意识到他似乎从来都不了解林掌柜,不了解不醉楼。他以为那些相伴的日子便是全部。事到如今,他似乎忽略了很多,或者说是刻意不去关注,比如林掌柜的年纪,又比如他多年坚持的深意。 “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为什么是我?”,凌樾不信,休想拿这种烂故事来搪塞自己! “你也去秘境看过了,只有应阵之人才能点燃接引木,见到尊者,知晓任务。”,此时的林掌柜很好说话,似乎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瞒你说,就连我对此间事物也是毫不知情的。我也是刚刚才知,任务是去护送所谓的...琉璃火”。 “那好,那你还知道什么?琉璃火是什么,大四象地又是哪里?”,凌樾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最有可能知情的人,知道的还没他多,鬼信呢! 林掌柜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若知道必是要同你讲的,只是这其中复杂,我却也是一知半解....” 但他还是说出了些许猜想:“我推测,琉璃火应是你腕上的符文,到了目的地...应会再现征兆。” “至于大四象地...”,林掌柜顿了一下,似是纠结许久,方又接着道:“凌樾,你可知何为修者?” 修者?凌樾记得林掌柜曾说过,我们生活的地方叫做昆吾大陆,而须臾国只是其上的一个小国,在昆吾大陆之上,大多数修者都如凌樾一般,因能够感应到先天灵力,才开发出世人眼里所谓的异能。倘若能更进一步,便可尝试引导天地间的灵力流转,甚至引灵化形,踏入传说中的化灵之境,成为名副其实的高手。” 永安城的春日,杏花开得正浓。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林掌柜。他刚刚觉醒木灵感应,只觉头痛难当,身体几欲裂开,待醒来后便在不醉楼了。 “你突然头痛是因为你身具木灵之力”, “木灵之力,可引木成林,御万物生发之机。” “凌樾,你有潜力成为一个修者。”,说话之人正是彼时的林掌柜。 得他相授,凌樾方才慢慢步入这修行之道,到如今虽才十六岁,已修炼有十余载。 十多年的勤修苦练,凌樾也堪堪只能调动天地间的木灵之力,勉强算是个木灵二级修者。 虽说这点修为在永安城都不够看,但十年间凌樾在不醉楼接过大大小小的任务却不下百来次,小到给城南的稻苗催熟,大到去百丈山脉捕猎紫藤,可谓很是抢手。 林掌柜接着说道:“在这方世界里的修者们,大多数掌控水灵、火灵、土灵和木灵这四种能量进行修习,因此这里被称为四象旧地”, “不过‘四象旧地’的说法已经很久远了,现在没什么人这样说了”, “如今大家都管这里叫做‘小四象’。” 第6章 不眠夜 这里是‘小四象’,为何从未听说过? 凌樾承认自己并不好学,相反还有些懒散,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人。要说关于修行了解多少,可能连境界分级都没有背全,但也绝不可能对自己生活的世界毫无所觉。 譬如,现在出现的‘小四象’,生硬得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个词,有种你以为这是你的家,突然有人告诉你,其实这里也叫驴圈的荒唐感...... 凌樾很无语,也很有理由怀疑,在此之前他所知道的那个所谓‘修者的世界’不过也是林掌柜闲来无事编造的故事, 但还是规矩出言:“您之前和我说过,修者只是拥有异能的普通人,只不过我们可以用这些异能帮助到大家。” “没错,对于大部分的修者是这样的。”,林掌柜这样答道,丝毫并不觉羞愧。 凌樾:“....” 凌樾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事情在林掌柜看来似乎理所当然。 哦,因为你是一只绵羊,恰好生长在驴圈,所以告诉你,你也是一头驴子,只不过更白一点.... 这是什么逻辑!听听这话,凌樾很是气急,这种独属于强者的傲慢和独裁让他很是不爽, 凌樾顿时哑口无言,只好讽刺道:“现在倒是坦荡!” “‘小四象’是修者之间的叫法”,林掌柜没有理会他的小脾气, “修者的世界与你所生活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对于像你这样的修者。” “须臾国山多木茂,木灵之力充盈,可即便如此像你这样的木灵修者也十分稀有,若要放眼整个小四象地,木灵修者只会是更加罕见的存在,不到水灵修者的千分之一。” “为何如此?”,凌樾不解,以前只知道木灵修者很少,他还庆幸过,不醉楼里属木灵修者的活最是轻松又多金。 “因为木灵修者无法跨入灵境成为化灵境修者,这是公认的事实,因此很多修者即便觉醒了木灵之力也会放弃,转而修习水灵之力。” 林掌柜难掩愧疚之情,缓缓开口:“凌樾,若不是这个任务,你本也该在这永安城里娶妻生子安度一生”,声音哽咽:“终究是我把你推向那屠宰场。” 凌樾虽然很想看到林掌柜对自己的欺骗做出忏悔,可当他真的看到后,反而后悔了。他惊慌失措地连忙答道:“不是,我也没怪您啊,这怎么说的跟送我去死一样。” 只是这本想安慰掌柜的话因着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却正正戳中了他的无奈与进退两难,林掌柜闻言更感罪孽深重。 终于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声道:“终究是我对你不起,也罢,我既已践诺,找到了应阵之人,别的也与我无关了。” “这样,凌樾。关于秘境的任何事情你都要不听、不看、不答,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你也根本不知道这个任务的存在!” “我会去把登记册修改掉,你记住,昨天你不曾见过我,今天下午是你完成在历城的任务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你可明白?”,林掌柜双眼紧紧盯着凌樾,双手紧抓着凌樾的肩膀,掐的生疼,可见内心的焦急。 凌樾略感不适,用力挣开束缚,而后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做神气状:“可以倒是可以,本来我也不想接这个任务,不过是稀里糊涂赶鸭子上架,早知道是这样,打死我也不去。” 这又不是天上掉金子,难不成还上赶着上去送命啊! 说实话,从进入秘境直到现在他没有一刻不在打退堂鼓,凌樾觉得这一生他不求大富大贵,也不像程绪那样想要成为飞天遁地的顶尖高手,走遍天下。 其实永安城挺好的,他在不醉楼打工,平时去城南浇浇水种种花,等过两年攒上钱了就盖个房子再娶个媳妇儿,最好能生个一儿一女,也算是十分滋润了,何苦要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虽说那老师兄给了他任务,但他可没答应!而这就是他给自己留的后招! 我不收你的钱,你便休想使唤我! 林掌柜见状放下心来,但还是再次叮嘱:“你虽天性跳脱,但到底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必要慎重对待此事,这关乎你我,甚至整个不醉楼的生死存亡,你可明白?” “林掌柜,我明白的。”,凌樾立马正色答道。 “好,一会你领了无咎山的任务,简单收拾一下便出发吧,那是个长期任务,能做个把月,等我联系你。”,林掌柜快速吩咐完,便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去做下一步安排。 话题跳转太快,凌樾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刚听到要去无咎山,他便立马伸手阻止掌柜离去的意图,“不是!等等,我没说要去接那个任务啊!” 但林掌柜并不理会他,只径直往门外走去,连廊上灯火幽暗,通向不醉楼的存录室。 凌樾赶忙拔腿就追,越到林掌柜身前时刹住步伐,伸开一臂,单手撑墙,把林掌柜拦在了狭窄的连廊中, 语气十分坚决:“我是不可能离开永安城的,孔伯被抓走了,程绪他们也下落不明,在找到他们之前,我哪儿都不去!”,说实话一直以来凌樾对林掌柜的这种强制安排都很是抗拒,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就别操心了,乖乖去无咎山,其他的别添乱。”,林掌柜对他似乎很有耐心,再次重复道, 自己明明可以帮他,为什么拒绝的这么干脆? 凌樾摸不准掌柜的究竟在想什么,只能按照自己的推测小心地探着口风:“是不是您害怕...我也出事?” 林掌柜心下一惊,而后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果然不能留他在这里。凌樾有时候就是太过聪明,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虽然露出来的一丝心虚被凌樾抓住了,但他还是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因为我也是木灵修者,不是吗?”,凌樾继续说道,口吻笃定而强硬, “木灵修者都先后失踪或者被抓,而我却好端端的”, “您害怕的是,早晚他们会发现,我这条漏网之鱼?”,他近距离盯着林掌柜的双眼,不想放过一丝一毫表情的变化, “.....”,林掌柜的表情高深莫测,有些捉摸不透。 突然,脚上传来剧痛,凌樾低头一看发觉竟是林掌柜踩了他拦路的脚,而后大步向前走去, 凌樾吃痛,双手抱着脚,内心腹诽: 哼,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可没说要去无咎山,姓林的,想支开我做梦去吧! 不过话说回来林掌柜,俗话说的好,礼尚往来才是情理之中,怎么好一直被你耍得团团转呢? 此时的凌樾望着林掌柜离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立时嘴角浮现坏笑,都要遮掩不住。 下一刻只见凌樾果断转身向着连廊的另一头走去。 长长的连廊里,灯火幽暗,散发出点点蓝色光芒,这连廊一头通向存录室,一头直达登记处。只是谁又能想到一条笔直的道路却能让人走出不一样的归宿。 在相互的欺骗中,这胜似亲人的二人从此刻开始....背道而驰,不死不休。 这边七拐八绕下,凌樾总算到了不醉楼的登记处。 “小樾,你回来了,历城好玩吗?”,邹叔亲切地和他攀谈着, “别提了,邹叔,您不知道,那可真是比这永安城强上太多了,光那百丈山脉,绵延万里.........”,凌樾讲述着历城见闻,其中不乏夸张和吹嘘, 邹叔听得眼睛都笑弯了,“年轻人果真得出去见见世面”,随即开口笑问:“见过掌柜了吧?”, 凌樾装作没听懂的样子,眨巴着大眼睛,笑嘻嘻的,似是还沉浸在历城的故事中。 “他都吩咐下来了,让你明儿就去无咎山”,邹叔也不在意他的逃避,毕竟见多了,凌樾眼一歪,邹叔都晓得这小子憋什么坏呢, “这老头儿,动作也太快了,真当我是骡子啊,这骡子拉磨还讲究个时辰呢!”,凌樾抱怨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掌柜的拿主意惯了,和他置气不值当。左右啊无咎山那活轻松,等你回来啊,邹叔请你喝梨花白!”,邹叔顺毛撸,效果甚妙, “行,那我就看在邹叔您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一定要记得给我留着等我回来,别跟上回一样偷着自己喝光!”,邹叔一贯宠着这些年轻人,与他谈话令凌樾倍感舒心。 但更令凌樾舒心的是,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林掌柜错愕的眼睛,那一定非常精彩! 他才不会去无咎山,他要去做更重要的事! 第7章 引荐人 凌樾接下任务与邹叔道别后,没有收拾行装便离开了不醉楼,月色下少年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叫邹朴莫名生出些许别意离愁。 无咎山路远,怕是...不好走。老人家朝着街外望了又望,直至连少年飘扬的衣角都不见时才转身回去。 虽说自古离别都是两相难舍,可凌樾此时不光没有些末的伤怀,还多少有点怒火中烧的不快。原因无他,只在林掌柜。 凌樾有些搞不懂,程绪程统、孔伯、刘婶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理还安然悠哉地去无咎山? 回想白天掌柜对待那些官兵的态度,他本以为不过是缓兵之计,想着晚上前来商量一番再做打算,甚至他已经想出了好几种办法去调查原委。可没成想林掌柜竟压根看不上他的帮忙,着实令人火大! 且不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是也不能总这样敷衍他吧,掌柜的这种大老爷思维怪不得没老婆。 “算了”,无所谓,反正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人。 凌樾化愤怒为动力,一扫颓丧之色,挑起自信的笑容:“从现在开始小爷定让你刮目相看,且等着吧,姓林的!” 夜色中少年一身黑色劲装,乌黑头发高高束起,冷风袭过,四散飞扬。身形却融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唯留一张桀骜不驯的青白脸庞,熠着光彩。 他要自己去调查。 昨天下午孔伯被抓的事就像是一个引线,串连起了这段时日发生在永安城的种种异常。他心中略感不安便自行前去探访。谁知,竟发现三个月前不醉楼中程绪程统的失踪,也似是与此有所关联。他直觉事情不会简单,当即就赶往不醉楼,想着尽快禀告给掌柜,可回程途中却听到有人在谈论刘婶的突然失踪.... 自昨天在刘婶的面摊儿吃过阳春面到她失踪中间不过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发生了什么?她有去了哪里? ....如果这些人的失踪不是巧合,那又是谁在这永安城中搅弄风云? 思索间只觉眼下水面已是荡起波纹,甚是轻浅,不引人察...,而真相似乎就在更深的水底。 夜空中,乌云偶尔遮住月亮,四周的树木在寒风中沙沙作响。月色洒在凌樾的身上,像是披了一层银纱,此刻他正趁着月色疾行往城外而去,但却不是往无咎山,而是永安西郊。 永安城外往西十里的西郊,因临着水源土壤肥沃,以前事农的人家大多聚居在这里,后来为方便进城买卖,大部分人家就搬去了更近的城西白河,但刘婶一家并没有离去,听说是因为没有余钱去起屋舍。 凌樾到达时天已微明,这里本就荒僻少有人烟,乡间的清晨草木间拢着薄雾,更显安静寂寥。 入目之处是一间上了年头的茅草屋,顶上还被掀走了一小片,若是下雨想必是一番苦熬。屋子孤零零的,独独立在中间,被稀疏的干枯树枝做成的简易篱笆围了起来,木门半掩着,从里面隐约传出公鸡打鸣的声音。凌樾推开半扇木门,径自朝屋内走去。 只见屋舍门口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一个半大女娃娃的脸,圆乎乎的脸颊配着两个冲天麻花辫,甚是可爱,孩子开心地叫到:“凌哥哥,你怎么来了!”,飞快地朝凌樾跑来,一个猛子扑到他身上, 凌樾一个招架不住,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而后弯腰捏着小娃娃的脸,逗她玩:“丽娘,才一个月不见,怎么感觉小丫头又长高了不少呢!”, “因为丽娘有好好吃饭,娘说好好吃饭就会长高高”,女孩用稚嫩的口气回答道, “你娘在家吗,她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呀?”,凌樾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循循善诱地问道, “没有哦,我娘..”,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是小樾来了吗,快进来吧”,门帘再次被掀开,说话的人是个中年男人,四肢瘦削,唯独肚子鼓起,那是常年酗酒所致。 真是怪了,他怎会在家。 凌樾领着丽娘进入室内,一进屋便是一张四方桌子,上面摆着两碗白粥和一碟咸菜,角落里还有一盒子米糕。凌樾认得出,那是城东和记果子铺的白糖米糕,这是他们家的招牌,一盒四个便要十文钱,如今那盒子里还剩三个。 见凌樾进来,中年男人便招呼着凌樾在饭桌旁坐下,把丽娘领到身边,塞给她一个白糖米糕后,开口道:“好久不见你了,听说你刚从历城回来,小伙子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中年人欣慰地客套着,说话间拍了拍凌樾的肩膀, “王叔,您是不是记错了,我没去历城,我去的是百丈山。”,凌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面上布满疑问, “哦哦,哈哈哈,你看我这脑子,真是一天比一天不中用了,哈哈哈!”,男人闻言哈哈笑道,掩饰尴尬, “诶,对了”,“你怎么想起来西郊了,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办?”,男人似是想起什么,疑惑地问道, 凌樾一拍脑袋,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立马答道:“哦,是这样的,我之前答应刘婶,说是今天要带丽娘去城南的林子里刨笋,她吵着要去好多次了。” 只是这话却令男人更加疑惑了,“还有这事儿?,她娘也没跟我说这事儿啊”, “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刘婶那么忙,没知会您也正常”,凌樾含糊地笑着,带着些遗憾问道,“还想着能见着她呢,刘婶是已经出摊去了吗?” “哦,她今天不出摊子,去织造局上工了。”,男人喝了一杯酒,就着一碟咸菜, “织造局...奇怪啊,没听刘婶说过”,凌樾愣了一下:“我昨天见她时,她还叫我今天晚上去摊上吃面。” “哦,这事儿也是来得急。昨天她收摊以后啊,看见织造局贴的告示,那边要人急给的工钱也高,她回来以后啊,我们一寻思,给公家干活总有口饭吃,不像摆摊,有一天没一天的,她晚上就过那边去了。”,男人解释道。 织造局在招工吗,怎么没听人说?织造局的差事由姜府一手把控,按理说很难轮到他们这些人。 “对了,她还托人给我带话,让我去寻你,说是想把你也引荐到织造局呢!”,男人说到这里放下碗筷,很是兴奋地搓搓手:“我一想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你说你要是去官家当差,也不用在不醉楼受那份儿苦了。所以啊我这不早早就起来,正准备吃完饭就进城去寻你呢,不想你倒是自己过来了”。男人嘿嘿地笑道。 “这...是我婶说的吗?,可她不是昨天晚上才去的织造局,这才早上,她又是什么时候给您递的话?”,凌樾不解问道, “当然了,肯定是真的啊,就是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以后吧,便有人来找我,说了这些,这可是千真万确啊小樾!”,男人激动道,“你不是不信叔吧?” “叔我怎么会不信您,那刘婶现在是在织造局对吧?”,凌樾再次确认道, “千真万确,你去了就知道了,若是不在你再回来找我!”,男人大手一挥,颇有一切包在他身上的意味。 凌樾有些惋惜:“可是我答应今天要带丽娘去刨笋子了,容我缓几天再去吧。” “哎呀,好小子,笋啥时候不能刨,你婶子可还在那边等着你呢,叮嘱我务必要让你赶紧过去呢!”,男人站起,拉着凌樾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到,拿出大家长式的威严。 凌樾沉默片刻,无奈之下遂应下:“好吧,既然刘婶在织造局,那我这便动身吧”,说罢便准备道别,只是转头发现,丽娘不知何时竟已睡着,靠着桌子睡的正香。 “那我就去了,多谢王叔!”,凌樾低下头顺从地道谢,藏起眼中快要抑制不住的怀疑, “好嘞,好嘞,快去吧!”,叫王叔的男人笑得憨厚。 第8章 王管事 凌樾不再停留,道别后便沿着来时路往城中走去。衣沾晨露,步履生风。 待凌樾走远后不多时,刘婶家的厢房中竟走出一人。那人身形高大,身着藏蓝色制式长袍,上绣青云纹,用料是名贵的缂丝,由织造局出产。 “管事的,您看...?”,看到蓝衣人出来,王大奉承地小跑至他身前,点头哈腰地笑嘻嘻道,等待着那人的发话。 只见管事居高临下,打开随身的钱袋,大手一翻,十几块碎银子下饺子似的便掉了出来:“赏你的,拿去吧。” 见碎银倏倏而落,王大眼疾手快,唯恐落到地上污了这些银钱。但奈何银子太多又各有主意,左边接上一个,右边便漏去两个,一阵左扭右拐,前后扑腾中,愣是也没接到几个。 看着中年男人弯腰低头手忙脚乱的样子,站在一旁的管事直觉好笑,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王大并没有注意到管事面上的轻蔑之色,他的眼睛自银子出现后便再未移开过视线。中年男人佝偻着身子扑在地上,抢也似地迅速将方才没接到的碎银捡起,扑棱一顿扬起一地的灰尘, 管事的嫌弃之色不言而喻,眉头皱起一下子弹开老远,速度比之王叔捡银子,似乎还略胜几筹。末了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冷哼一声:“这点儿算什么,干的好,自然有你的赏!” 凌樾当然没有看到这场卑鄙的交易,此时的他正在赶往织造局的路上。只是他虽应下了王大,却并没有直接去织造局,而是转道去了城东的一家早点铺子。 想来也是,一大清早来回几十里路,不算轻松。 店里伙计看他进来立马热茶翻笼,没一会便小跑走来:“樾哥,还是照旧,一屉小笼包,再加一壶龙井,慢吃!” 凌樾一胳膊搂过上包子的伙计寒暄道:“最近生意怎么样啊?”,顺势就往伙计手里塞进一粒碎银。 伙计默默收下后附耳悄声道:“最近也就那样吧,不过我听说过几天有盛京的人会过来。” “哦?盛京的,是为了期贡的事儿吗?”,凌樾早就听说了会有外地人来港,只是没想到是盛京的人。 “看样子是的,今儿是最后一年期贡了,到底要重视一些吧。”,伙计也全凭猜测, 一番寒暄后凌樾切入正题:“说起来,你知道最近织造局在招工吗?” “织造局?官家的那个?” “嗯,不然呢。”,凌樾点头,语气轻快, 可伙计一听就立刻否认,皱眉撇脸道:“怎么可能?谁跟你说的,别叫人给骗了。” 不死心地续又发问:“怎么,樾哥你想去织造局干活?” “听我句劝,织造局里面有大事儿,别搅和进去。”,伙计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前几天那里面死了人,那人可惨了,整个人啊...都干巴了!是趁着夜里被抬出来丢到城西坟场的,瘆人的紧”。说到细节处时,伙计的身体都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双眼闭紧,一手使力抓着凌樾的衣服。 见他如此情态,凌樾胳膊肘戳了他一下打笑到:“你这消息可靠吗,说的这么夸张?” “真真的,我六子可从不卖假消息!”,伙计贴近凌樾耳边,语音颤抖:“我亲眼看见的,都认不出模样了”,“樾哥,你说咱们这一带近来总有人失踪的事,会不会和织造局...”,伙计话露一半却没敢再说下去。 织造局? 织造局乃官府所辖,而永安城的织造局则更是因着产出香云纱作为御用织造署早早九就被划归了国都府统管。现如今的织造局由姜府执掌织造事宜,而姜府可谓是百年望族,在永安城内声誉极高,若说织造局有问题,那岂不是公然去打官家和姜府的脸面? 说到脸面,这些年来,县衙鼓励贸易,三年前新县令上任还亲自带人疏浚河道,为能早日打通水运更是和工人们在工地同吃同住三个月。竣工时全永安城的百姓都跑去观礼了,场面很是壮观。再说说姜府,姜府的主人姜公任织造局督事已近三十余载,如今姜府门口挂着的牌匾都是十年前圣上御笔所赐,为的便是犒赏姜公多年来的劳苦功高。而姜公为人乐善好施,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去年素斋节,他还看到姜府在城东施粥。 这样看来说失踪与官家有关是说不通的。 如果说失踪的人当真是官家抓走的,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若是人有问题,官府是可以直接拿人的,何以如此遮掩?可...按照王叔的说法,刘婶现在在织造局,似乎又和官家脱不了干系。 线索似乎就摆在明面上,可怎么也拼不出真相.... 多想无益,一试便知。 喝完最后一盏粗龙井,凌樾结了账便离开了早点铺,朝织造局方向走去。 织造局位于城中的繁华地带,白玉台阶,朱漆铜门,一块金字匾额高高悬起,上书‘永安织造’。门口站着两名官兵模样的守卫,大门紧闭,但西边的侧门却不时有仆从进进出出,只见一箱箱的东西被侍从抬了进去。 凌樾收回目光抬腿走到门前表明来意,一番拉扯后,守卫们同意让他再此等候,而另一个守卫则跑去通禀。 “王管事,那人到了。”,一位年纪稍长的侍女走上前来,恭敬回禀道。 花厅内,一位老爷逗着鸟,另一个人则满脸堆笑地说着什么,仔细一看正是早前出现在西郊的那蓝衣管事。 “知道了,叫他候着。”,管事这样吩咐道。侍女走后,惯会察言观色的管事接住姜公递下的杯子,便准备告退:“姜公,新来的已经到了,我得亲自去安排了。” “又是不醉楼的吗?...那边的人太多了...不好交代啊。”,姜公回看一眼问道, “老爷,实在是没人了,临近的几个镇上能用的都在这了。”,管事面露无奈,小声嘀咕:“不然我也不会去招惹他们。” 姜公闻言沉思半晌,开口说出话却更加无奈:“我知道这件事让你难办,实在不行便出钱去外面雇些人,到底也能撑住。” “林焕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往后行事还是尽量避开他为好。” “老爷,恕我直言”,王管事有些气不过:“明明刘大人已经发话,为何您还如此顾及他?” “您奉国都府的旨意办事,又有刘大人作倚仗,那林焕怎敢反抗?”,姜府凭是旨意办事,就连钦差来了也难指摘半分,那林焕算个什么! “他明上不敢反抗,可暗里呢?”姜公踱步走向案几:“林焕在永安扎根之深,不是任何一个家族可以撼动的。若冒然得罪了他,只怕是...得不偿失!” 说罢转身从案几上拿出三张请帖递给王管事,清一色的白色信封上,正中印着的正是不醉楼的流云徽章。开口即是叹气:“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了。” 王管事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当即激动道:“您若是放了...”,姜公摆摆手打断他,安抚道:“我还没回信呢,也不知还能再拖多久”, “所以,别再打不醉楼的主意了,想个别的法子才是上策。” 厅内两人好不惬意,可等在门口的凌樾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而这期间除了来过一个侍女传话,便再无别人。 凌樾有些纳闷,这到底卖的什么关子,设局引自己过来,却又不出下招,难道是...声东击西? 就在他苦思不得时,织造局终于来人。只见朱漆大门内远远地走来一个人,看不清面貌,着一身藏青衣衫,只不多时,那人便到身前。 来人体型中等,面色青白,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头顶一冠白玉珠扣,身穿一领藏蓝青云团花袍,大跨步地走到凌樾近前。待到站定,不算善意的眼神上下打量眼前少年一番后,持着官家威严,却又不失亲切地开口问话:“你便是要来上工之人?” 凌樾抬手作揖:“是的,我有同乡在此上工,她代为引荐。” “哦!这么说,你便是凌樾吧。”,听他自报家门那人恍然,眉眼也随之舒展开来。 “那你跟我来吧。我姓王,他们都叫我王管事”,说罢便往局里走去。 凌樾缓步跟了上去,应声道:“是,王管事。” 第9章 走了吗 永安城,不醉楼暗室中。 自昨夜与凌樾谈过话后,林掌柜还是无法相信。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他手中摩挲着的檀木锦盒,里面早已空空如也,而他的思绪也渐渐飘忽起来.... 尤记得他刚来永安城时,这小镇子还远没有现在这样繁华,当时这里叫作永安镇。但与其说是个镇子,倒不如叫村庄更为合适,临着河谷统共只住着百十户人家,织布耕田,倒也有一副隔世远俗的气韵。 那时他心性高傲,又有恩人遗言在先,可谓是一腔热血,立誓不负重任,有生之年不踏出永安城半步,定要寻到那应阵之人。 几年间凭着这股心劲儿他创立了不醉楼,起初尚只是间小小酒肆,在人来人往中寻觅目标最是合适不过。...后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不知何时便成了如今这般气派的朱楼高阁。 试问,谁又能想到如今呢。 一开始的几十年他到处寻找看似可能的人来试验,只是永安本地人大多是些乡野农夫,连大字都不识几个,遑论灵力与修行了。是以几次的试验均以失败告终,他也只得作罢另寻目标。 后来,他实在没辙了,甚至瞄上了不相干的人。外地来这探亲的、进货的、路过的、逃难的....总之是各种各样的人,他诱骗、绑架、甚至敲晕了把接引木塞到人手里直接丢进去... 如今想来也真是荒唐! 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毫无希望地...他试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可一次又一次结果都是与此相同,甚至一模一样。根本无人能够应阵,而接引木也会自行回到这锦盒之中,继续等待那个命定之人的到来。 那个时候他每天早上打开锦盒都像是在开彩票,期待自己某日可以突然中奖。 “恩人在上,保佑我这次一定能成!”,虔诚默念林; “恩人在上,这是第三百四十六次了,定要成事啊!”,焦急期待林; “恩人在上,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总该要成了吧!”,无奈祈求林; “恩人在上,天清气明,诸事皆宜。”,心静无波林; “.....” 一百多年间,几千个日日夜夜就这样过去,期望与失望的轮番上演,让他身心俱疲。寻人一事就如同一个永远都无法应践的轻诺一般横在他的心头,忽上忽下地跳跃起伏,就像那庙里的撞钟。 只是以前这木头还尚能时不时地撞击一下他的心脏,声声佛音,警示他的未竟。 可这么多年撞下来,他能感觉到这声音...越渐沉闷、无力,变得几不可闻,直至逐渐没了声音归于静寂。到如今更是连回音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无处寻觅。 而林焕本人从一开始对时间流逝的警觉与扼腕,到后来的逐渐麻木,也不过只用了寥寥百年。人的生命即便能够漫长无边,可又如何抵得住时光侵蚀,岁月冲洗... 再到后来,他甚至都分辨不清年月的转换更替。漫长的等待而终无所获让他开始害怕,害怕自己的碌碌无为,害怕终是深恩相负,更害怕如此等待的尽头会是空无一物。 直到后来的一个雪夜,他才为自己,在这漫长余生的存在中找到了锚点。 那是他在冬夜雪地里遇到的一个小乞丐,他衣衫破烂,嘴唇发青,他快冻死了。 林焕收养了他,让他在不醉楼打工。 天下之事有一就有二,再后来,一个接一个的流浪儿被收养进他的不醉楼,酒楼俨然渐渐成了救济所,整日充斥着吵闹叫嚷声...,可林焕的日子却像是突然鲜活了一般。半截入土的白骨远远地看着这人间极乐,枯萎的心竟也开始长出血肉,砰砰跳动。他再也抑制不住,他想要爬出棺材。 可枯骨终究是枯骨,他不属于这人间,自然也无法长拥这人间烟火。 等待的尽头是什么呢?,那时林焕已经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他沉迷在绕膝之乐中已然将此等深奥哲思抛掷脑后。 按他的话来讲逻辑是这样的:总归无颜面见恩人,至少尽力多行好事,也能少些愧疚。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学会将矛盾进行转移,将无法实现的期许转嫁到可得之事时,也是可以得到实在的欢快与满足的。养孩子虽不如寻到人能抵消灵魂受到的拷打,但终归也能减轻痛苦。 只是世事有趣就有趣在,当你不甘失败时,屡试屡败;可当你放弃追寻时,一切竟变得唾手可得。 如今林焕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他站在一面墙壁前,那壁上未悬挂任何画像,只一方半人高的红木四角桌靠在墙边,台面干净,却也空空。 一如他手捧的檀木锦盒,依旧空空。只见他若有所思,半晌后终是说出了他期待已久的话。 “恩人在上,我终于中奖了。”,只是他的表情实在复杂, “我找到他了”,顿了顿后继续开口:“您说的不错,我果真能找到他,就在最后一年。”,林焕断断续续地说着, “您要找的人叫凌樾,想必您已经见过他了。”,沉默半响,一边思考一边吐出字来。 “十年前我遇到他,看着他长大。这孩子...我最是了解,他不是...,不是打打杀杀的这块料....” “他还年轻,对修行世界一无所知,若...要是让他独自去,...怕是要送命。”,林掌柜越说越慢,不知是说给‘恩人’听还是在给自己整理思路。 “我曾立誓此生不出永安为您寻人。如今得您庇佑,我找到了应阵之人,我的使命也结束了,到了那边也能与您一个交待,只是这孩子我实在放心不下。” 想了想后林焕俯地一拜,恭敬开口:“恩人在上,等这几天处理好这里的事情,我便离开永安城,一道同凌樾出发助他完成任务。请原谅我以后无法日日叩奉。”,林焕虔诚再拜。 正欲起身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陡然响起, “进来。”,林焕理了理衣着走到太师椅旁坐下,为自己沏了一盏清茶,茶汤清润味道却浓,早上喝来很是醒神。 松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很快便被关上。来人是邹叔,几十年来在不醉楼任管事,负责楼内大小任务的分派与核验。此时的邹叔神情有些凝重,进门后便急切地看向林焕,小声说道:“掌柜的,出事了,大千不见了!” 林焕拿起茶杯的动作一滞,疑惑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命你把人看好?” 两个时辰前他才把大千关进柴房,这才多久?林焕扶额,略感头痛,这群小兔崽子,真是一个一个地不让人省心。 林焕揉了揉印堂,最近永安城不太平,连着不醉楼也是风声鹤唳的,睡不安稳。真是多事之秋,麻烦一个个接踵而至。 罢了,也没几天忙活了。 “一会儿派人出去找找,六子的早点铺、城南花田、还有白石巷,都去看看。”,林焕思索着给出一些地点, “八成是还在跟我置气呢”,复又补充到:“再找人去城西庙里看看。” “是呀,我怎么忘了龙王庙!”,邹叔经他提醒,一下子似是思路都通畅了。“说来上回可真是让咱们一通好找,最后还得是小樾,愣是找了两天两夜在城西庙里给找到了。哎呀!当时真是把永安城都快翻遍了,你说谁能想到大千在那个破庙啊!”,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旧很是激动, “哈哈哈,掌柜的你还记得吗,咱们跑上跑下累的半死,大千倒是睡的正香,给小樾气的呀,咣咣两个人就打起来了!”,邹叔陷在回忆中难以自拔,止不住地聊了起来,刚刚紧张焦急的气氛似乎是临时串错了场。 林焕没有心情接他的话,他心里盘算一番后拿出一个白色信封,正中印着不醉楼的徽章,交给邹叔后吩咐到:“你今天去姜府走一趟,亲自把这信交给姜维,务必约他三天后见面。” 随后把茶盏放在了桌子上,起身准备离开,但临走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转而问向邹叔:“凌樾走了吗?” “走了,天还没亮领了无咎山的牌子就走了,按脚程算现在估计已经出城有几十里路了。”,邹叔问道:“要叫他回来吗?” 林焕听后摆摆手,吩咐道:“让他安心去无咎山,其他的莫要多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走了吗 第10章 织造局 邹叔拿到信后便不再耽搁,只吩咐了几人去秘密寻找大千,自己则动身乘车前往姜府。 此时已近日中,夏日难熬人人都在遮荫,街道上已没什么人流,因此马车行的很快。可如果邹叔在路过织造局的时候能有心看看风景,便会发现他以为早已快到无咎山的凌樾,此时正站在织造局的大门口。 可眼下,显而易见他的心情并不轻松。马车拐过织造府的大路后,紧接着驶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永安城里的富绅大多聚居在这一片。 马车转了几个弯后停在了姜府的门前,守卫见有人来访立即小跑着去通报。 不一会从姜府内走来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可那马车中人却没有下车,待女子走近后两人隔着马车似是说了,之后便陷入了良久的静默。此时正值须臾国的酷暑时分,夏日炎炎,一干人就这样齐齐地聚在姜府门口,看样子是在等什么人。 约莫半个时辰不到,一顶软轿便朝着姜府徐徐赶来,随行的是王管事,轿子一停稳,轿内人便踱步而出赶忙迎向马车,而后车内人始才掀帘而下,就这样一群人寒暄着往府内走去。 眼见姜府的热闹已是结束,可躲在暗处看热闹的人却还没能立时回过神来。 此时,在不远处茶肆的凌樾正怔怔发愣, 茶肆老板见他站在檐下一动不动的样子,很是滑稽,于是走上前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凌樾只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过,伸手想打开时才发现竟是茶肆的老板。他正摆着手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语带调侃:“好看吧!嘿嘿,人都走了,还傻看呢!” 少年瞬间回神,只是偷看被人抓包,着实是尴尬的紧,于是咳嗽两声正了正颜色:“..也...,也就还行吧。”,凌樾心猿意马囫囵答道,心中有些懊恼。 美色误人,诚不欺我! 现在的情况就比较尴尬了。 凌樾虽然是来打探情况的,可说实话,他很不称职。他不仅完全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了,更是对刚刚故事的主角没有半点印象,准确来说是对除了姜瑶外的所有人,没!有!印象! 事情是这样的。话说前面凌樾刚进织造局,便瞥见王管家随着一顶软轿急匆匆往外行去,他便趁机尾随想要一探究竟。 可没成想一来二去间竟是往姜府而去。搞半天原是回家,回个家跑这么快作甚?凌樾心中无语,有种被骗的感觉,但无语归无语他还是跟了上去,毕竟来都来了。 此时正值晌午,日头正毒,可奇怪的是姜府门口却热闹的紧。七七八八站了一群人,还有一辆十分华丽的马车。 好家伙,什么大人物,这么有派头,坐这么豪的车!凌樾很是诧异,毕竟这有点太过排场了。 虽然不知道车内之人是谁,可看这姜公一路匆忙的态度,应该是个大人物吧?听说最近有盛京的人会来,难道是盛京的?可盛京来此不是惯走水路吗? 凌樾微微眯眼定睛打量,只见那是一辆玄色檀木攒尖顶的马车,车身华贵,通体檀木制成并刻有流云山水纹,工艺十分考究,轿厢配着月白锦云缎面帘,四檐又饰翠石流苏,玄衬翠色好不惹眼。只是当他目光流转,看到轿檐上悬挂的白色流云灯笼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凌樾眨巴眨巴眼睛,还上手使劲揉了揉。错不了,这真是不醉楼的马车!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林掌柜家大业大,可竟然这么豪吗,他请问! 被不醉楼的‘豪车’给晃晕了眼的凌樾,一下没缓过劲儿来,正想着转移转移注意力平复下心情,却看到了令他更加晕厥的场面,整整宕机了快一刻钟, 这是哪里来的仙女? 只见人堆中有一白衣女子,分外扎眼。炎炎夏日,竟是周身清冽,似清泉自涌、幽谷生雾。 那女子一袭素色软烟罗曳地白水裙,又披银纹百蝶广绫纱,身姿绰约间,随风而动。她面上覆纱,看不清真容,全身未饰金玉,只云髻上簪碎月流苏垂珠步摇,动作间摇曳生姿。 此时他忽然记起小时候二狗家供的那幅神女图,那画上的神女身穿织锦绫罗,脚踏七彩祥云,周身是金色神光,端的是神色悲悯,庄严慈悲。 莫不是真从画里走出来的,真是神了! 那白衣美人白纱覆面,流苏步摇与发丝缠绕,阳光下,似是点点星光缀在发间,神态安静恬淡,远远瞧着比画像上的神女多了几分烟火气,更多了些神秘感,惹人一探究竟。 白衣只留画中人,绝色尤在烟火中。 “瑶儿....,姜..瑶?”,凌樾喃喃低语,刚刚那姜公是这么叫的吧? “姜瑶”,凌樾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有些片刻的失神.... 此刻被美色降智的凌樾眼中,姜府门口的一堆人俨然已是地里的萝卜白菜,全都沦为了白衣神女的背景板,簇拥着她往姜府走去。 直到大门紧闭,他才堪堪不情不愿地断了注视的目光。 待被茶肆老板打断回过神来,凌樾这才想起正事! 说来惭愧刚刚脑子一片空白,竟连姜公长啥样都没注意。就更不用提,从马车上下来的是昨晚还听他吹牛的邹叔,还有在最后面尾随着一群人溜进姜府的则是早经失踪许久的大千。 虽说误事许多,但凌樾有个好习惯就是:从不苛责自己。故而他的惭愧才刚开始就结束了。 可以肯定的是不醉楼有动作!还记得之前去找林掌柜时,他便承诺过会处理,看来不醉楼修者失踪的事情多半和姜府是有些关系的。 是姜公做的吗?可看着刚刚相谈甚欢的场面,两人倒像是神交已久。是林掌柜隐瞒了什么...,又或者他在寻求姜公的帮助,好救出大力和孔伯他们? 姜府究竟...是敌是友? 眼下一切只是猜测,凌樾决定先回织造局。如今需要更多的线索,方能抽丝剥茧,得窥真相。 王大虽是个贪心的赌徒,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拐骗他去织造局,况且他又是何时攀上了织造局,通过什么人?是谁许给了他好处,而那人引他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织造局里想来定是有人利用了刘婶这件事想要诱他深入,若在织造局见不到刘婶,想必也能找到幕后之人的线索,若能见到刘婶,那她失踪的前因后果便能真相大白, 无论如何看,织造局似乎就是解开眼下诸多问题的关键。 凌樾离开茶肆后,仍旧思绪不断,将前前后后的线索整理了一番。待到达织造局时,工人们已装束齐整准备上工了。 “你怎么在这儿啊,找你半天了!”,门口站着一个管事装束的年轻男子,似是等了许久,语气有些气急败坏。 “齐哥,我刚刚迷路了...”,凌樾似是看到救星一般,激动又略带歉意地解释道, “我不是和你说站在原地等吗,我刚送完东西回来,你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织造局和你以前做工的地方可不一样,别乱跑,小心被抓起来!”,说来也是疏忽了,王管事把凌樾丢给他时,他正在去点贡的路上,自是无暇看着他。 “行了,快跟上。”,说罢便飞快地往回廊走去,回廊一圈一圈,层层进深,绕过四五个院子后,总算到了一处守卫森严的院落,其上笼着禁制。 “进去吧,这段时间你就在里面做工。”,齐哥示意凌樾自己进去。 “齐哥,我是同乡引荐来的,能跟您打听下吗,您有没有见过我的同乡?”,凌樾回头问道, “你同乡也是修者吗,修者的话都在这里了。”,齐哥有些不耐,给了有限的回答便抬脚离开。 第11章 香云纱 夜色渐深,织造局大门紧闭,大部分人已经散值只余门口站着两个守卫。夜阑人静但依稀可闻,有机杼声断断续续从西南角的偏僻院落传出,此时已近戌时,却还有人做工。 红墙院落中是一通正厅和一间偏厅。正厅五开间,门扇大开,内坐四十余妇人,拉花投梭,打纬送经,忙碌十分。另偏厅却门扇不开,难窥其貌。 而凌樾正是这偏厅中的一员。 厅中二十余人,年岁不齐,上至耄耋,下及弱冠,但无一例外皆是木灵修者。在这里凌樾虽是新人可工量却是一点儿没少。夜色渐深,工友们才陆续起身离开,见状凌樾也赶忙起身,起着一块香云纱布料走向坐在厅侧的贾监事。 这便是凌樾今日的劳动成果。一块近十尺的香云纱布料,黛色作底,掐翠、檀、金三色,走斜纹地暗花,织忍冬卷草纹,纹叶沾金,色隐华出。 监事将布料放上一块青玉方台,并其上徽纹处一指,那方台便开始自行运转。只见玉台上缓缓升起水蓝色光芒,慢慢地笼罩住其上的布料,而那玉台上那徽纹此时像被点亮一般,不停地闪烁着。 凌樾离得近,看得分明,那方台通体由青玉石制成,表面光滑平整,侧面刻有一个徽纹,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是一只雀鸟的形状,不知是何品种。 但听贾监事笑着说道:“合格了”,他拍了拍凌樾的肩膀,有些欣赏:“小伙子可以嘛,怪不得王管事费那么大劲也要让你过来”, “喏,这是工钱,拿去吧。”,说完便从桌旁的钱匣子里拿出一小锭银子,约莫有一两。这差不多是凌樾在不醉楼完成一个任务的工钱,而现在不过两个时辰便赚到了以往将近三四天的酬金,凌樾不免有些诧异。 看出了凌樾的惊讶,监事见怪不怪嗔道:“嘿嘿,这算什么,你拿的价钱不过是按尺计价的半价。布料四丈为匹,一丈十尺。如你所见,一般人一天下来最多也就十五尺顶天了,所以有的是人愿意熬夜做工,为的就是这一整匹布的八两银子!”,贾监事比划着手指,生怕眼前少年听不懂这其中厉害。 “凌樾是吧,你要是努努力也不是没可能两天出一匹布,到那时我老贾再多送你一两作为奖励!”,监事身体前倾,眼露狡黠。 “还真是辛苦钱”,凌樾不感兴趣地摇摇头,吹起大话:“我今天也不过是小试牛刀,一匹布于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但下一秒作困惑状,略带疑惑地复又问到:“我倒是没问题,可我做这么多布,您真会一直给我这么多钱,莫不是匡我?这香云纱历来便是贡品,做的再多,难不成还能拿出去卖啊。” 凌樾撇撇嘴:“到时候我倒是做出来了,可织造局要是卖不出去哪里给我这么多钱,岂不是白白坑了我。” “说什么胡话呢!这可是贡品,私贩是要掉脑袋的!”,监事听到这混账话,立马捂住他滔滔不绝的大嘴。 凌樾挣扎开来:“那不就得了,既是贡品,怎会如你所言无量无度?”,少年的不信与质疑毫不掩饰,他不理会监事的告诫,反而顺手拿起桌上的橘子干,长腿一翘,坐在监事的桌子上自顾自地嚼了起来。 监事见他这般粗俗无礼,深知与他计较不来,再次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鄙夷:“哼,你懂什么!实话告诉你吧,就算再来二十个你从现在开始干,一直不停做到下月初三,也不可能完成今年的期贡。” “你有这个闲心,还不如趁现在能赚一点是一点,这才是你这种人该有的活路”,说完便一把夺过凌樾手里的果盘,催他赶紧快滚。 凌樾心中很是惊讶,....怎会还差这么多? 虽还想再打探些什么,可贾监事已经就差拿起扫把赶人了,凌樾只得讪讪地往门外溜去,只是待他出来后才惊觉现下竟然已是子时! 低头时还是正日再抬头却已月上中天,这突兀感着实割裂。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院落,远远看着只是一层禁制,难道又叠加了什么术法?他之前听林掌柜提到过,有一种术法是可以操控时间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修者甚至可以回溯过去窥见未来,凭借的其实还是最基本的对于时间的掌控。 这院落里分明是有问题! 人在其中时间流速未免也变慢了太多,他在里面自觉埋头做工不过两个时辰,可如今甫一细算却着实叫人惊愕。他是未时一过进去的,算算到现在的话已足足是五个时辰! 凌樾感觉十分荒唐,这个织造局果真越看越有问题。 官府虽说也会和修者打交道,但那也仅限于一些在远郊的活计,大到疏浚、夯土,小到培育苗木、清理农田的,而像今天这样堂而皇之地将灵力用在州府衙内的事情,之前却是未有先例。 更别提,最要命还不是这个,而是这批的期贡...香云纱! 须臾国人多事农桑,善织造,因此须臾出产的布匹缎料流通于整个大陆,这其中又尤以香云纱最为稀有珍贵,千金难求,在盛京贵女中也最是紧俏。 香云纱不同于须臾出产的任何一种布料,因为它的生产有赖于一种植物——秋莨草。而秋莨草在整个大陆几乎绝迹,只在永安境内生长,因此永安城也就成了香云纱的唯一产地。因着香云纱的流通,永安城作为永州慢慢被人熟知。 永州香云,七丝七作,华光流转,烟雨如出。 而这烟雨香云纱则更是其中的翘楚之作,这是由姜公的夫人开创的新织法,一色在表,七色后成,每匹布料,共四万九千经线,镶嵌排列,隐而不见。 因独特的编制手法使得布料在特定角度下只有一种色彩能被显现,而其余各色则皆被隐没。身着此纱,行走间,七色迭出不停,好似南国烟雨,变幻莫测,出没无踪,因此取烟雨朦胧之意为其命名。 十年前的时候圣上亲赐姜府御笔,说是犒赏姜公劳苦功高,实则是因为姜夫人的‘七丝新织’,入了皇家的眼。自那以后烟雨香云便成了皇家贡品,而永安织造局也变为了御用织造署由姜府执掌至今。 姜夫人在世时,凌樾曾有幸见过这烟雨香云。但自从成为贡品,便只供须臾国皇室使用,每年腊月作为永安岁赋一同上贡,普通人便再难一见。 许是因这烟雨香云被须臾皇室独享,引来诸国王侯贵胄的不满,因此朝云国在三年前突然与须臾国签订了商贸协议,以永州三年期贡换取两国水运贸易的重新开通,而期贡里最重中之重的就是这烟雨香云! 今年已是三年期贡的最后一年。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凌樾在工坊中见到的香云纱虽华贵精美,但却不是贡品烟雨香云。 如今已是仲秋,期贡将近,为何不见烟雨香云?又为何还要大量生产这普通的香云纱?究竟是自己弄错了,还是说此次期贡织造局准备以次充好... ....真是伤脑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虽然早先他也听到些风声,无非是说须臾皇室不满朝云国的欺压,要在最后一年给谢难堪云云..,诸如此类的阴谋论调。 但凌樾现在已经没什么心情去关心上位者的较量了,他只想知道,织造局,或者说姜公到底是什么打算。 为什么要在香云纱中掺入木灵之力! 第12章 为谁谋 夜色正浓,有黑衣人一个纵身翻入了一高门大户,来人正是凌樾。 虽说自己也有些花架子,可一直以来在不醉楼干的终归是正经营生,这夜黑风高的,如此这般翻墙溜院,实在不是他的作风。凌樾微微叹息有些苦恼,在墙内伫立半晌都未见有何进一步的动作。 迫为飞贼倒还是其次,问题是他现在该干嘛? 零经验菜鸡初出茅庐,遇到的难题就是这么朴实又简单。 实不相瞒,在织造局的调查并不顺利,他既没有找到刘婶,也没有遇到其他失踪的修者,甚至除了他白天做工的院落外,织造局内未再有一处残留着灵力使用过的痕迹。 但据他所知,期贡三年,每期三千匹。若要将如此大量的香云纱中都掺入纯度极高的木灵之力,织造局的那二十个人肯定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还有大量的修者被藏在别处!织造局历来由姜府执掌,若是将人放在姜府,行事想必也会方便许多....如此思量后凌樾将调查目标转向了姜府,决定今日夜探姜府。 凌樾翻入府内,却发现落脚的地方似乎是一处花园,此间假山奇石罗列,只听泉水潺潺,间或虫鸣入耳,分外静谧。跌水之上有一个小型的简易法阵,那是一个水灵法阵,只需在阵眼放置水灵晶石便可调动泉水循环流动,昼夜不息,只是耗资甚高,鲜有问津。 此时的凌樾虽心中惊羡于豪宅之阔绰,但并未在此多做停留,而是寻了条隐蔽的小路朝府内深处摸去。 明月高悬,月华如霜。待他走后,花园的假山后走出两人,其中一人身着白衣在夜色中很是扎眼。 “小姐,我们为何不趁此机会一举将他拿下?”,王管事略感不解,轻声问道, “为何要将他拿下?”,女子反问,继而转身定睛看向他问道,语声却很平淡:“王黎,你也想要那神器吗。” 闻言王管事一阵慌乱心起,连忙解释到:“自,自知是没那福分,可是老爷...”,王黎感觉自己很无辜,他不过是听命办事罢了。 “既然无意,便莫要多事。”,女子对王黎的暗示毫不理睬, “是,小姐。”,王管事讪讪答道,但还是尽责地小心翼翼抬头问道:“那我们就放任他在府中闲逛?” 女子答的从善如流:“府中景致尚佳,容他一赏也无不可。” “此处交给我吧,你去回父亲,就说他走了。”,女子交代完便踱步往水榭走去。 王管事很无奈,心中暗叹打工人果真难当。 走了?怎么走的?这怎么编...这么大一个活人,难不成是自己把他扔出去的?王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立马摇摇头,这个说辞还是太牵强,还得再琢磨琢磨... 姜府花园造景别致,曲径通幽,兜兜转转不知多久凌樾才走出花园到了正堂。眼下已是深夜,四下无人走动,也无侍从看守,只余几盏灯笼,看起来似乎并无异常。 顺着府中小路,绕过正堂,沿窄径穿行,一路经过偏厅、花厅、厢房、养心斋等等,皆是别无二致的景色。 一样的漆黑,一样的安静。 只有凌樾一个活人在蹦跶,准确来说是相当惬意悠闲地在别人宅院里转来转去,如入无人之境。 这叫凌樾心中诧异更甚.... 怪了...这姜公怎么回事,这家大业大地都不用找人看着吗,不放个守卫起码也放个巡夜的啊?凌樾很是不懂,此时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难道是自己没见识,有钱人都这样吗?虽说难以置信,但不得不承认这对凌樾这样的夜客可谓是相当友好。 只是说来奇怪,整个姜府都几乎逛完了,他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他不死心地摸摸墙壁,摇摇竹子,待回到来时的花园后,悬着的心终于死去。 不是吧,难道姜府没有藏匿修者,纯粹就是自己想错了? 可不应该啊!若真是如此,那香云纱中掺入的木灵之力又如何解释。退一万步讲,姜公就算没有参与,也定有默许之意,若是这样,那姜府不可能干净..... 还是说干脏活的另有他人?要是这样,就难办多了... 凌樾低头思索,一遍遍地反复推敲着... 罢了。 就算是还有其他参与者,也不算太难找。永安城中有这样实力的家族并不多,逐一排查也不是没可能,只要有修者出现过,必会有灵力的痕迹被留存... 瞬间,凌樾心中一动,似是捕捉到了什么。 对啊,只要有修者出现过,必会有灵力的痕迹,那为什么姜府一点痕迹都没有?就算是日久消散的快,可在晌午,他可是亲眼见到不醉楼的人进了姜府。能坐那种豪车的肯定是林掌柜,都不作他想。林掌柜如此灵力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除非...有人立刻进行了清除,才会有现在这般干净! 如果只是普通的拜访,姜府为何这般遮掩?现在的做法....只可能是怕被人发现什么,才刻意清除! 可是,就是如此干净的姜府,却仍有一个地方涌现强烈的灵力波动。 凌樾循声望向那潺潺的跌水,目光沉静。但见奇石造景,松木植栽,好不雅致;外有竹树环合,内有莲叶映波,月落银辉,影布石上,煞是风雅;全石为底,水跌声出,而这水流冲击的声音里,隐着灵力波动的韵律,悦耳、美妙,久闻可静心、凝神。 打定主意后凌樾便一手虚空画符,准备探一探这跌水。 只见夜色中,花园的树木林草开始散发出点点青绿色的荧光,这些散乱、柔和的光点被人引导着汇成一条条绿色的丝线,道道灵力化作的丝线缠绕着、旋转着一齐往水面拥去,融入水中。操纵者则站在岸边屏息凝神,一寸一寸地细细探寻着修者存在的气息。 突然,平地风起吹散了乌云,皓月重现,月色立时倾泻而出,洒满池面。紧接着,水面上浮现出一绰约身姿。 只见水中之人竟与凌樾日间见到的白衣美人分毫不差!当的是风华万千,姿容昳丽!凌樾沉迷在对伟大造物主的崇敬中,手中动作一时不察都变慢许多。 咦,等等!这水中美人怎么没有面纱.... 不会吧!! 凌樾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时心跳也跟着一滞, 扑通,扑通....心跳和呼吸竟同时变慢。 跌水之上,水榭之中,端坐的可不就是姜瑶本人! 夜色果真更是衬她。他白日里见着她时脑子就下意识地这样想,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月色洒在她曳地的长裙上,一双手按在琴弦上,皓腕微露,颈肩被乌发遮盖,脸颊很小,但轮廓锋利,只是无喜无悲的静默表情中和了这种锋利,昏黄的烛火下,脸色略显苍白。 是啊,深夜风大,如此这般..... 铮的一声,凌樾脑子里似乎有一根弦被绷断。他霎时回过神来,慌忙间,呼吸紊乱,而正被操纵的木灵之力一下子失了牵引,便如断线风筝般,慢慢消散殆尽。 是水榭中的人,拨响了琴弦。琴音清脆,如初春冰破,玉碎石裂。 太大意了! 凌樾立马转身,将自己掩在一颗樟树后面。 她何时在那里的?来时他确定有观察过那水榭,并无任何人,而他来去也不过短短几个刻钟... 深闺小姐装束齐整,夜半时分独坐抚琴。虽难以解释,但也还算合理, 可如果再加上这些呢? 深闺小姐,无侍女陪伴,无掌灯照明,深夜摸黑疾行两公里前往水榭,而凌樾作为一个二级修者在姜府转来转去却仍未发现她的行动.....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第13章 好兄弟 翌日清晨,凌樾站在织造局的花厅,感觉没太睡醒的样子。 何止是没太睡醒,他压根没睡好吗!昨晚夜探姜府,正发现玄机意欲探查一番时,那姜小姐就兀地出现在了水榭。本想着等她走了再查倒也无妨,可谁知这姜小姐也是个狠人,愣是吹了一夜的风,抚琴直至天明,以至于凌樾算是一夜白等。 不得不说姜府的人有两下子。 ....无碍,来日方长。就不信了,她每天晚上不睡觉在那看着! 事在人为,凌樾打算今天晚上再走一趟,这次定要更加小心谨慎些。 不过说起来,也不知王管事为何叫自己来这花厅。凌樾站起身来打量了一圈,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偏厅,没什么特别,有两个侍女垂首立在门侧。 难道是昨晚....被姜府的人发现了?今天要找自己问罪? 怪只怪当时太过大意,因着逛了半天没个人影便放松了警惕,以至于人都怼到跟前了才看见... 思及此处,凌樾觉得还是备些话术比较好,万一问起来也不至太难讲,只是说什么比较好呢..... 正思考时,来人了。 偏厅西侧的屏风后走出一中年男子,身穿褐色对襟长袍,头戴嵌玉银冠,身形欣长,步履生风。来人面带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是个十分儒雅的美男子。跟在一旁是王管事,他介绍道:“这是姜公,还不快来拜见。” 凌樾双手作揖,低头拜见,面上惊讶之色很好地被遮掩起来。 这竟然是姜公!他一直以为会是一个发福的中年人,谁能想到竟是如此风度翩翩,也难怪姜小姐那么好看,看来是亲生的不假。 姜公赶忙抬手扶他:“拜什么见,快快起身,无需这些客套。”,凌樾敛了惊讶,直起身来。 “昨晚累坏了吧?”,姜公俯身关切问道, 凌樾心下一惊:他这是...知道了? 怎么回事...是姜小姐说的吗,那现在可是要审问自己?...昨晚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还,还好....”,少年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澄亮的眼神微微侧开,有些闪躲。 姜公见他稍有胆怯,伸手拉过他的手,将他引在一张红木方椅上,缓声解释道:“别害怕,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全都知道了?那现在是要把自己送去县衙吗? 此言一出,凌樾忧色更重。完了,要是掌柜的在县衙相见....这画面不敢想有多刺激,怕不是得把自己就地正法,好好肃正一下楼风! 凌樾的头微不可察地往下又低了低,见他这样姜公面转愧疚:“这也都是我的失察,让王黎给你直接领去了那里,我回去定会好好说他的。” “小樾,你若是受了他欺负,一定要告诉姜伯父!”,姜公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倾身苦心孤诣道, 可凌樾却越听越懵,还未动作,一旁的王管事便立马接下话茬:“是属下考虑不周。” 王管事见他不解好心补充道:“还记得昨天我把你交给一个姓齐的管事吗,当时我正有急事,未与他交代清楚,倒让他将你直接领去成品坊干活了”, “按理说新进的工人应该先从纺丝开始,我也是昨夜验收时才发现给你领错了地方,姜公知道后自是大怒。” 少年抹了一把冷汗,恍然大悟:“哦哦...原来是这样啊。”,并借此话机顺势转移话题:“怪不得我在那里没有见到我的同乡呢,我还朝工友们打听了,他们都说未曾见过。” 姜公闻言略带疑惑地看向王管事:“同乡?” “哦,是这样的,前几日有一位刘姓女子来织造局做工,也顺便向我举荐了凌樾,想来凌公子说的便是她了。”,王管事对答如流。 “竟有此事,哈哈哈哈哈,小樾啊,不得不说你我能相见还真是莫大的缘分!”,姜公似是心情很好,附和着王管事这样说道, “这么说,你也算是有功劳的。”,接着给予王管事一个肯定的眼神,“待会就自罚三杯吧”, 面前的两人相谈甚欢,而凌樾却和这儿的氛围格格不入,坐在中间麻木地听着他们闲聊, 姜公善于辞令,此刻似乎兴致颇高,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这等美事真是叫你们俩给赶上了”,姜公笑意未散,“府上正好来了个盛京的厨子,以前可是在盛京的大酒楼里掌勺的,手艺堪称一绝!” “这样吧,下午正好无事,这些天也累坏了,犒劳犒劳肚子,才有力气干活。”,姜公发出邀请, “小樾啊,今天你也就别去上工了,待会跟着伯父和你王黎哥去姜府。对了,你还没去过姜府吧,去了保准....” 等等,什么情况!剧情发展竟这么快,怎么就要一起吃上了? 待他说完,凌樾立即婉拒道:“多谢姜公抬爱,只是我来织造局本就是因推不脱刘婶的请求,只想好好干活,能拿上酬金就知足了”, “此外还有就是刘婶年纪大了,之前出摊落了腰伤,我怕她这段时间不用药会疼痛难忍,这才来到这里,想是把药送到她手里,我才好安心”,凌樾解释来此的目的,三句话不离老乡。 “真是个好孩子啊”,姜公感动地抚摸着凌樾的头,似乎对这晚辈格外喜爱, 见姜公动容,王管事立马心领神会:“别担心,我待会就去纺丝处看看情况,安排你们二人早些见面。” “姜公也难得这么开心,是真心喜欢你,你也就别再推拖了!”,王管事拍拍凌樾的肩膀。 凌樾:“....” 这说的,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凌樾很是无语,感觉被道德绑架一般,但也无法只得恭敬答道:“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语毕,一行人便乘着马车光天化日之下翘班了。 ....不得不说姜公也是个随性的人。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若是今夜醉酒宿在姜府,倒更方便行事了。 待宴席开场后,凌樾才知道什么是大厨。 盛京的大厨果然名不虚传,一出手确实不是他们这些小地方能比的,什么茶食刀切、龙井竹荪、绣球乾贝、珍珠八盒.....,菜名独特,菜品更是出色。 凌樾到此时甚至觉得就算只是来蹭吃蹭喝也当真是很不错。 姜公不善饮酒,早早就下桌了,只剩下王黎和凌樾一起拼酒直至月上中天, 王管事心里很苦,他没想到年轻人竟如此能喝,但奈何已经领了任务,要把这小子灌醉留在府上,只得继续鼓起勇气和凌樾纠缠在一起,说着场面话,干了一杯又一杯。 “凌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王黎...最亲的兄弟!”,王管事状似醉酒一般,拿着酒壶给凌樾稳稳斟满,给自己却是摇摇晃晃间半杯都不到,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坚持多久,不过四五轮,便实在撑不住,开始趴在栏杆上哇哇直吐, “不行了,不...行了”,王管事不停摆手,内心流泪:姜公我真是尽力了, 但临走仍不忘扯着凌樾,“今日,无论如何,你定要歇在府上。让姜公....,还有我...,你兄弟”,说话间拍拍自己,扯扯凌樾,话语断断续续,嘿嘿笑道:“略尽地主之谊!” 可这王管事虽说已然烂醉然手劲一点儿不减,硬是拖着凌樾去了厢房,随后双手大力一推:“听我的,你..,好兄弟,....就...,就睡这儿!” 王黎醉醺醺地倚在门框上,虚浮地挥着手,咧开嘴嘿嘿笑道:“好梦啊。”,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凌樾在房中只听到王管事被拖走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酒话,什么相见恨晚啊,什么心里苦啊..... 倒是叫凌樾心下生出些许愧疚,只是也没多少就是了。 第14章 指明路 凌樾待王管事一行走远后,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一口,茶的苦涩在舌尖散开,冲散了不少酒意。 王管事也真是不济,这才哪儿跟哪儿。 几杯清茶下肚后,凌樾吹熄了烛火,只见月光映照下,门口处出现两个人影,约莫是姜府的侍从。 凌樾虚空画符在厢房布下禁制,随即便从侧窗翻了出去,直奔姜府花园。 大好机会,怎可辜负! 只是快到花园时,他却当即掉头折返往主院跑去。这次他学聪明了,准备先探探虚实。 一番查探后,果然不出所料。姜公最早退场,可他此时却并没有歇在自己的房间,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不过王管事看样子确实醉的不轻,一直说着梦话。 看来他们并没有发现他昨晚的行踪,不然何以今日敢留他夜宿于此。只是姜府突然对他如此示好,看着着实有些反常。目前尚还弄不清楚姜府是何意图。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姜府有问题,那十之**就是在花园里。无论如何,今夜也要再走一趟。 如此思索后不过半刻钟的功夫,这位被邀请来吃酒的贵客就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府内后花园,一切到这里都很顺利。 可好巧不巧,花园里站着一个他最不想在此时此刻见到的人。 又是她,姜小姐。 一次尚且是偶然,两次就有些刻意了... 凌樾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并不打算重蹈昨日覆辙。可这毕竟还是在人家府上,不可太过放肆。今夜的探查,行动时间他并没有提前计划,可即便这样,他一来就看到了她。显然她很早就在这里等着了,或许就是在等自己...如此看来想要绕过她已是不太可能。 既然绕不过去,那到底该如何支走她..... 凌樾苦苦思索之际,正半倚湘竹白衣美人在听到脚步声时便已睁开了双眼。美是一样的美,眼若秋水,静默无波。只是这次美人似乎没有与他探讨乐道的兴趣,见到来人直接干脆开口,声如昆山玉碎,音若芙蓉泣露, “凌公子也来赏月?” 见她打招呼,凌樾也不好再踌躇下去,他慢慢拾步上阶,步伐走的很慢,似是极不情愿。 待走近后站定,只听少年一声轻笑,阴阳怪气地反问:“赏月?好生无趣”, 说完便靠近一步,微微低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姜瑶的眼睛,挤出一个非常变态的笑容:“我是来...赏花的。” 见来人如此情状,姜瑶虽心下有些惊讶,却也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他。 美人的从容让凌樾顿觉好大压力,他慌忙移开视线,理了理思绪方悠悠补充道, “我听人说,姜府的花园中有一株瑶草”,说话间看向姜瑶, “其美貌,世间难寻,其姿容,举世无双。”目光越靠越近,灼热地盯着姜瑶的脸,神情有些痴迷。 姜瑶无视他的轻浮,只冷冷说道:“那你如愿得见,可以走了。” 凌樾一怔,这都不行吗!失策了....没想到这美人看似柔弱实则强悍,虽然他这辈子还没这么不要脸过,罢了!豁出去了! 少年敛了痴色,眼神复转淡漠,唇角轻轻勾起不屑一笑:“走?” 说着根本无视美人的警告又上前一大步,反而贴的更近。少年伸出左臂,越过姜瑶的头顶,按在她倚着的湘竹上微微使力。顿时竹身开始往下倾斜,而姜瑶的身体因贴着竹子也向后倒了些,虽勉强还能站住,但终是不稳。 “我为何要走?”,凌樾此时离的极近,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姜瑶,**裸的眼神像极了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而他空着的右手也没有闲着,抬手撩起她步摇上的长长串珠流苏,修长的手指勾着在骨节处绕了两圈,身体慢慢朝姜瑶倾去,似要做些什么... 姜瑶终是再不能忍,将脸扭向右侧,才堪堪避开与他的接触。 察觉到姜瑶的抵触,凌樾只觉有效。顺着姜瑶扭头的动作,徐徐贴近她的左脸,声色喑哑,附耳低喃, “如此良夜,如此美人,在下此时离开,岂非...不解风情?”,语句极慢,带着浓重的玩味, “长夜寂寞,何不找些乐子...” 不着调的情话说得凌樾脸红心跳,煞是难堪。可也无法,他已经走到这里了也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听着自己飘忽的声音越说越离谱。 可姜瑶也着实奇怪,见他如此冒犯,除却转头外却是再无其他动作。她如此反应叫本就难堪的凌樾更是慌乱,擂鼓般的心跳越来越快,在这安静的夜里,很是刺耳。 完了,完了!这下该怎么收场? 凌樾听着砰砰的声音,只觉自己真是个大写的尴尬,心中一遍遍想的除了后悔便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姜瑶见他久久没再说话,不知发生了什么,待扭过头来再看便是这样的场景。一个俊秀的少年,十分苦恼地盯着自己,想的出神。她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而后一把推开了这无礼的少年。 姜瑶站直后理了理衣衫,平静道:“凌公子不必这般”, “趁早打消奇怪的念头,长夜漫漫,还是早些休息吧”, 随后挥开一臂,做送客状:“请吧。” 这一趟不仅没查成却还请姜小姐白看了一场戏,凌樾有些挫败,是以再次开口时语气也变得生硬很多,气势汹汹地说道:“我不会走的,我来的目的,你很清楚。” “离开姜府,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姜瑶神色不变,似是一点都不惊讶, 而后不知是看凌樾不肯罢休还是怜他几次铩羽,美人再次开口:“不过,我可以为你指条明路”, “明日戌时观潮阁,你会见到你想要的”。 可凌樾口吻仍旧强硬,甚至带了质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这两天和姜府接触下来,给他的感觉很怪,有些...说不上来。如果姜小姐是姜公安排守在这里的,那为何姜公等人对自己却友好如常。试问若有人心怀不轨夜夜打探,那人若是知晓总该不会是现在的反应, 又或者姜公还有别的图谋?可自己不过一个平民百姓,堪何大用? 那她所谓的路,真是明路吗? 在他纠结之际,姜瑶再次开口,似是规劝又像判词:“凌公子,你如此多疑,早晚会害人害己。” 姜瑶感觉自己态度已然很是友好,可眼前这个少年却很是愚钝,敌友不分。她虽不喜,但还是耐心劝到:“凌公子若是不急,无妨等上一天,明日自有分晓。” 虽然凌樾面色不显,可实际上姜瑶寥寥几句,就动摇了他的行动,他已然陷入了犹豫并开始自我劝解。 想来昨夜开始姜瑶便已经盯上了他,她的目的很明显,她不想任何人打探跌水的秘密,只要有她在,这件事都会难办一些。她虽是个凡人却看守着水灵阵法,想必是有什么厉害法器,不一定拦不住他。 今夜时机虽好,然再争执下去必难收场。以这两次的接触来看姜瑶似乎并不想与他起正面冲突,不妨顺水推舟,等上一等,来日再找机会。只是下一次...一定要先解决了姜瑶! 心下有了决议,凌樾便略一抱拳后转身离去,动作看着很是干脆,可脑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知道他在调查什么。姜府知道他在夜探花园,但仍是放纵之态,还有姜府众人对他的态度,不可谓不友好,难道姜府是友非敌? 昨日晌午林掌柜去了姜府,姜公亲自接见,还有王管事和姜小姐,他们说的是不醉楼修者失踪的事情吗?因着和林掌柜的合作,所以对出身不醉楼的自己也以礼相待,尽管自己多次冒犯? 若是这样...确实可以说得通。 方才姜瑶说明日观潮阁自有分晓,难不成就是这件事情?如果是这样,那纠结这个跌水也没什么意义了,毕竟他来此就是为了不醉楼的人,...其他的,他并没有太大兴趣。 第15章 疑心种 姜小姐的劝说似乎很是见效,凌樾当夜回厢房后便安分地睡到了第二天清晨,直到王管事前来敲门。 这王管事虽说酒量不行,但第二天后却是跟个没事人一样谈吐如常, 不愧是高门管事,凌樾心下暗叹。 王管事先开口打起招呼来:“凌兄,昨日睡的可还安稳?” 凌樾皱着眉摆摆手,装作宿醉的模样:“别提了,昨天喝多了,现在还有点飘。” “哈哈哈,昨晚真是尽兴啊!”,王黎大笑着,眼中满是畅快, “不过凌兄,若是你觉得身体不适,今日不如就歇在府上。”,王管事关心道。 凌樾不知他是何意图,先拒绝着:“无碍,无碍,小问题。” “那再好不过了,我本想着你昨日怕是没有歇好,今日不好再奔波。只是我昨日已经派人报备了纺丝处的行程,也不好再做改动。”,王管事澄清着缘由,很是纠结, “所为何事?” 王管事这才想起自己话没说全:“凌兄,你可还记得昨日我问过的你那同乡吗?” “怎么?可是有她消息!”,听他提起‘同乡’二字,凌樾两个眼睛瞪地亮了起来, 见他如此激动,王管事直奔主题:“哈哈哈,凌兄久等了,若今日无事便随我来吧。” “啊,真的吗....”,凌樾面露惊愕, 此刻的凌樾很是诧异,怎么会这么突然? 说起来他到织造局就是为了找到刘婶,可几番下来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时突然听到王管事提起,不免心中有些半信半疑。 怎么会...这么顺利?他费劲找了半天,原来不过就是随口一句话的事吗? 然而虽心下仍有疑虑,凌樾还是顺从地跟了上去,两人乘着马车往织造局行去。 王管事将他领到局里一处花厅,语气和善:“你在这里等着,她不消片刻就来,你们好好叙叙旧,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便急匆匆离开,看起来真有什么要事一般。 说实话直到现在,凌樾也不相信刘婶是自愿来织造局做工的。他来织造局的那晚就向工友打听过了,并没有所谓的招工。况且刘婶并非冒失冲动之人,她若真要去做工也断不可能将丽娘交由王大照料。而且不光是他,就连素来与刘婶相熟的赵姐对此事也是全然不知,可想而知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他可以肯定王大定是撒了谎的。 按理来说如果是王大害刘婶失踪,他只需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便是,为何要牵扯上织造局,还强烈要求自己一定要去?他的背后是否有织造局的人? 可自己若真去了织造局追查下去,他的谎话被戳穿是迟早的事,这样做于他而言没有半分好处,相反只有危险....那他又为何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引自己接近真相?这是完全冲突的。除非....... 除非整件事情都是遭人授意,才会如此前后不搭,自相矛盾,漏洞百出... 那刘婶为何会被织造局盯上?又是从什么时候被盯上的... 凌樾很是苦思,短短不过三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人?幕后那人真会让他见到刘婶吗?还是.... 正思考时,一个身着工服的妇人走了进来,引她到此的侍从没有进厅只在花厅外候着。 凌樾连忙提起茶壶为她斟茶,以掩饰慌张。他没想到与刘婶的再次见面会是这种情形,看起来像是要闲话家常一般。 刘婶见到是凌樾,很是激动地开口:“小樾!听说你来了,我还不信”, “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凌樾没个正形,嬉笑到:“刘婶,可算是见到你了。” 刘婶看着很是着急,但还是没说什么,拿起凌樾倒的茶喝了一口后,才徐徐道:“我不过就是来这里做工,这儿给的价钱高,比我天天出摊儿强多了”, “王管事说你不放心我的腰伤,非要来看看。这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要紧的,你也别担心婶子,如今见也见了,婶子没啥大碍,你快回不醉楼吧,不然林掌柜知道你瞎胡闹定是要罚你的。” 刘婶如此说法凌樾也早有预料,他抬手布下一个禁语术,将刘婶拉近悄声说道:“刘婶,那些话都是我编给王管事听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寻你”, “而且我来这里还有个原因....”,凌樾离得近,很容易便将刘婶的反应看得分明:“王叔说你想引荐我也来织造局做工。” 刘婶是个细致的人,发觉了凌樾的意图后,便和他拉开了距离:“你也知道的,他就是个酒鬼”, “这话我确实说过,但我现在觉得你还是呆在不醉楼吧,这活细致,你们男孩子做不来的。” 刘婶说完,拉起凌樾的手:“小樾啊,婶子知道你是个细心的孩子,你如今玩也玩了,看也看了,快回去吧”,她抬手想要摸摸凌樾的头,却没能够着,遂拍拍肩膀,一口大人语气规劝道:“听话,快回不醉楼去!” 凌樾不解,为何刘婶只一味要赶自己走:“刘婶你不回去吗,你还要呆在这里吗?” “我不是和你说了嘛,我要留下做工的,期贡结束大概就会回去了。”,刘婶温和道。 可凌樾显然没有如此深厚的定力,他的焦急不解之色溢于言表:“刘婶,他们听不到的。我知道你定是被迫才来的这里“,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但想了想还是讲了出来:“织造局有大问题。你应该也知道了,他们把木灵之力藏在香云纱里面....早晚要出事的!” 刘婶听后虽心惊,但还是秉持着一样的说法:“小樾,这些都不是我们该管的,听婶子的,回不醉楼去。” “刘婶,你明知织造局有问题还是要留在这里吗?” “我是无所谓织造局会怎样,可你们若被牵连进去,我怎能坐视不理!”,凌樾口气坚定, 刘婶虽心中感动于凌樾这般情义,却仍旧沉默不言。 本以为此番刘婶失踪,他毫无头绪,必是难寻,如今得天相佑终是顺利相见,还未及欢喜却立时坠入冰窟。 没想到竟会如此棘手。 原本还想通过刘婶来调查不醉楼其他失踪修者下落的凌樾,面对此时一言不发的刘婶终究也是无能为力。 算了,还是从别处着手吧。至少现在知晓刘婶还算平安。 见状,凌樾不再勉强:“我知道您不会同我说实话,自是有您的顾虑。但我还是会追查下去的,您若是知道什么,可否给我透露一些线索?”少年的眼中带着期望, “您是否见到过孔伯?程绪、程统?大力?”,凌樾一个一个地报出名字,观察着刘婶的反应, 不出意外,一个接一个相熟的名字出现后,她的神色从慌张变成闪躲,而后是害怕。 她在怕什么? 刘婶面露挣扎,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最后却似是终于妥协,语气带点破罐破摔的意味:“实话和你说吧,是林掌柜。” 语毕,便再不多言,走出禁语术围绕的场域后,唤了侍从便离开花厅,只留凌樾还愣在原地,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他想过刘婶可能受人胁迫不会轻易说出实情,最后他其实已经放弃了,只觉若是刘婶愿意给一些线索也是极好的,只是...她的话却远远超出自己预设的范围。 ‘是林掌柜’ 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谎言吗还是真相的一部分?为什么他们的失踪和林掌柜有关系...... 思及此处,凌樾顿感不适,当下立时止住猜测迅速转身抓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却不料动作太快,一时岔了气,开始止不住地干咳起来。 第16章 观潮阁 正在凌樾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缓神之际,姜公着人来请他共进午餐。侍从态度很是恭谨,似乎也知晓姜公对这位年轻客人的重视。 可凌樾缘却觉得,姜公未免太周到亲切了些。虽说姜公之慈善仁义已名满永安,可不知为何凌樾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来织造局已有三日,这三日中只有刚来时是在织造局和工友们吃饭,标准的餐食——白面馒头配小炒青菜。其他时候,除了在姜府吃的盛京菜,还有两次是品茶和夜宵。 这几番吃喝下来,说实在的,要说凌樾的工友都有谁、每日工量出了多少,他很难讲的出来。可要是问姜公何许人也,口味如何,姜府怎个走法,他可谓是如数家珍。 凌樾隐约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却也想不出,只能归结为自己尚且还不适应姜公的热情,也不知缘何受如此优待..... 只是根本无需凌樾多虑,今日共进午餐时,姜公便很是爽快地开门见山,终是道明了这些日子的用意,慷慨地为他解了惑。 织造局的东南方向是一间窄小院落,僻静且雅致,是姜公在此的临时住所,院中置景致承袭姜府手法,很是别具一格,看起来花了些心思。竹木遮掩的院中置了一张矮几,姜公和凌樾二人似忘年之交般,正在小酌谈心,只是此时的凌樾脸色不算好看。 “万万不可,此事还需从长计...”,少年话未说完便人被打断,只见一只大手覆在了凌樾抱拳的双手上,把这礼硬是给压了下去, 姜公手上动作强硬可语气却很婉转,他悠悠叹气道:“小樾啊,先别着急拒绝,如今的永安城啊看似宁静,可实际上却是山雨欲来。” “这些天,我也听说了”,姜公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你....在查一些事情”,动作间眼睛瞟向一旁的凌樾。可凌樾默默低着头没什么反应,只安静温顺地坐着,像极了乖巧聆听长辈训话的孩子。 可他心中可远不如表面这般淡定,早已慌成一团。 他果然知道了,这难道是坦白局?可...这要怎么说,难道直言自己一早就在怀疑姜府...怀疑是他们绑走了修者? 果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一下拿不准姜公的意思也不好直接坦明来意的凌樾,选择了保持安静,只是这也相当于默认了自己两次夜探姜府的举动。 见他不接话茬姜公也没再追问,只是再开口时言语间竟透着些欣赏:“你有心于此,伯父很是欣慰”,为他递上酒杯时也一并说出了自己的用意, “这个织造监事的位置,到底能帮到你的”,碰杯后便仰头饮尽,饮罢便自顾起身,顺带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樾啊,姜伯父很看好你。伯父在这位置呆了几十年了,老了...” “以后是该交给你们年轻人了,你不会让我失望吧?”,姜公力道虽不算重,可此时听着这话的凌樾,却觉肩上有若千斤。 姜公走出几步后顿住脚步,似是想起什么回头交待道:“我有些乏了,今晚就不与你去吃宵夜了,你先去监事那边熟悉一下,今夜早些休息,勿要...再乱跑了。”,乱跑两字刻意压重了声调。 凌樾品味着姜公最后的几个字眼,有些把不准:这...是警告吗? 待姜公走远后,他方才长舒口气。好险!差点都以为要在今天割席分坐了,没成想结果却是峰回路转,还得了官职。凌樾慢慢摩挲着手中的铜制令牌,抿了抿唇,美酒润过的嗓子此刻却还是有些发干。姜公知道他在调查姜府,可竟也放心让他自由出入,甚至给他监事之职,只为方便他调查。 事情的走向,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难道说他的秘密不怕被发现?甚至他希望自己可以发现?说起来他与姜公不过几面之缘,姜公执掌织造局这么多年,在官场混迹的时间比自己年岁都久,即便是对自己青睐有加,也不至于如此轻许,更何况自己身无长处,即便身为修者也不过是再普通平庸不过的修者。 姜公和姜瑶的态度让凌樾很是捉摸不透,整个人似是陷入了迷雾法阵之中,踏入之前尚能辨识方向,可如今却越走越绕,越看却越是看不清..... 姜公不断示好,有意鼓励他调查下去。而姜小姐是屡次阻拦,意图明显,姜府的秘密她不想被泄露。而王管事似乎并不关心,甚至有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有和林掌柜的合作,他们又达成了什么合作...... 姜公走时特意叮嘱自己晚间事项,那么他...要去哪里,是观潮阁吗? 姜小姐说那里有自己要的东西,她为何如此肯定,她又知道什么?她们二人都无意与自己交恶,出发点虽相似,可做法却如此截然不同。到底该信谁,又或者谁...都不能信? 那今晚会有新的线索出现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傍晚,凌樾散值后就早早回了姜府的厢房休息,最近他一直住在这里。府里的侍从见他回来,在外敲了敲门后恭谨问询道晚膳如何安排,可隔着门传出的却是贵客略带睡意的拒绝,想着贵客许是乏了便知趣退去。而屋内的凌樾却在侍从走后和衣起身,随后跳窗而出。 他要去观潮阁。 其实凌樾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去观潮阁,若说抱着解开一切真相的期待不太现实,但是他对于姜小姐的话确实有些好奇,他有预感想要探清姜府的秘密,不免还要与她打上几次交道。她既然如此肯定这里有自己想要的,不如看看她都知道些什么。 观潮阁位于城东临水的主街上,集城池风光之最,揽秋水天色之胜,遂取观潮撷景之意,命为观潮阁。是永安城最有排场的酒楼,云集天南海北的吃食。 傍晚的观潮阁灯火辉煌,热闹非凡,食客们高谈阔论,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凌樾在外环顾一周后挑选了一间偏僻的二楼开窗雅间,张望一番后,飞身而入,脚尖着地的同时回身关窗,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 不得不说这种撬门溜锁的事儿做多了,身手是会愈发娴熟的。 凌樾站定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雅间,虽房间内一尘不染,可装饰却显得有些过时,桌几上的鲜花也有些衰败之势,看来不大受欢迎,不像是被预定过的。 当下有了判断便不再迟疑立即转身离去,小心地逐一排查起观潮阁的雅间。最终他将目光锁定在了三楼一间朝西的房间,这是整个观潮阁最佳的观景之地,为此房间内的装饰更显独具匠心,六扇雕花栅格木窗大开,月落潮起之景一览无遗。 观潮阁雅间虽是价高但在高峰期却很难空置,而现在左右连着的两间却也都空置着,这更是不大合理。最重要的是,他曾看到有人拿着茶水进去,可却没有上任何吃食,这中间的雅间里应该是提前安排了人的。 如此谨慎看着倒像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会面而特意为之,只不多时来人就印证了他的猜测。 早前说着自己今日要早些休息的姜公率先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进入雅间,其后跟着的是王管事,二人甫一进入就随手关上了门。室内景色消失的一瞬凌樾就轻手轻脚地躲进了右侧雅间,随后从西面的窗沿处翻出,沿着木橼慢慢往中间雅间的方向挪去。借着雕花栅格大窗的遮挡,暗暗观察着房间内的情形。 雅间内未设饭桌,只几把椅子摆得端正,北侧是一个进深的茶室,边上有两个黑衣守卫样的人。姜公径直绕过屏风,走进茶室,不过多时便出来,随后落座开始品茶,王管事则立在身侧,二人并无对话。 这是在等谁? 不知过了多久,雅间的门才终于被推开。来人一袭黑色斗篷,脸遮在帽兜之下,很是神秘。可后面跟着的人,凌樾却是认识的,而且很熟,...是邹叔。 见到来人凌樾心下已是了然,只见领头那人吩咐邹叔关上门后,取下了帽兜, 果不其然,是林掌柜。 三天两面属实有些频繁了..... 第17章 凶意见 林掌柜大手一挥,禁语术瞬间布下,屋内四人皆被包裹在了一个小小的场域中,风声半点难露。防守如此严密连屋内的守卫都无法探听到任何消息,何况还远在窗外的凌樾。 只见是林掌柜先开口,而姜公则逐句回应着,四人神情皆是一派严肃,全然不似三日前那般亲切轻松。姜公威严的脸色中更是透露着不满,自打凌樾认识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倒是林掌柜向来这副表情。 单就表情和动作来看,凌樾也很难讲自己看出了什么,但肯定不是朋友间吃个饭这么简单。时间拉长,两人好似聊的更加不愉快了。但见林掌柜从一檀木小盒中取出一粒珠子,王管事见状赶忙伸手接过,只是姜公看见这珠子后脸色更加难看了些。 两人如此熟稔的样子,看起来他们的合作应该比他三日前看到的还要更早。那为什么气氛会如此奇怪? 还有那珠子.... 就在凌樾正自顾自地猜测时,雅间的屏风后突然走出了几人。饶是凌樾这一趟下来已对很多事物见怪不怪,到这时也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先出来的两人是程绪和程统,他二人身形佝偻互相搀扶着,似是受了伤。然后是大力,这孩子看着比之前瘦了好多。之后是孔伯,最后是姜府的王管家。 是迄今为止不醉楼失踪的所有人。 人员到齐后林掌柜的禁语术也随之解开了,“走吧”,只听林掌柜甩下短短几个字便率先开门而出,待孔伯他们全部走后,邹叔则向姜公回抱一拳后也随即离去。 一场会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凌樾虽全程跟了下来,可获取到的有用信息几乎是聊胜于无,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些就是了。 雅间内场面转变的太快,躲在窗柩后目睹这一切的凌樾一时间疑惑、错愕、欣喜一齐涌上心头,愣是木木地站了好久去消化殆尽。等到姜公和王管事也离去后,他才慢慢挪着僵硬的身子,从狭窄的窗户缝中抽身而出,一跃跳下楼来。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凌樾觉得他很难描述现在的心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脑中思绪一片混乱,却完全不想处理,只有空白和茫然,有点像是宿醉后清晨睁眼的那一刹。 强硬按下心中的疑问与情绪,凌樾准备先回去再做打算。只是刚迈出了脚步,却突然一顿。脚下是青石铺就的小路,柳树成荫的河道蜿蜒而下, 这是去姜府的路。 是啊,这是去姜府的路,自己该回不醉楼才对。 此番本意就是要找人,而如今不管怎样,他们都安然回到不醉楼了。既然人都找到了,那自己也没有呆在织造局的必要了。况且织造局的问题颇为棘手...虽现在不显,迟早也会爆发,搞不好还会牵连很多无辜之人。 可,刘婶呢...刘婶怎么办? 凌樾想起了那个总是在城西出摊到很晚的女子,她虽非不醉楼的人,但自己也蒙她照拂多年。孤身一人在那是非之地终是不妥,可自己的劝说...并不奏效。 若再去劝说不免依旧是同样的结果,她明知那里有问题却依然选择留下,想必是有事要做。可这些天来越思考他越觉诡异,越思考越觉脑中一团乱麻,心中更是前所未有地升腾起一股很强的不安。 此刻的织造局就好像一抹平静的海面,只待乌云密布之时,便会掀起滔天巨浪,引来电闪雷鸣... 凌樾握紧拳头,心下已有决断。无论如何眼下还是先助她离开要紧! 心中虽有定夺可面上神情却是一阵沮丧,算来算去,竟还是得去求那姓林的!凌樾很是郁闷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 其实这些天自己擅自留在永安城已是不合规矩,幸而无咎山离得远,林掌柜应该还不知道他没去的事。本想着要是能调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最好...是把大家都救出来,然后去姓林的面前晃上一晃... 这样的话真是够吹一年了。 可如今,凌樾坐在河边,凉风吹过耳畔,似在嘲笑他的年轻气盛。“啥也没干成,却还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感伤者心中思绪翻滚,可在暗处的两人看来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他好像停下来了”,稍显瘦弱的偷窥者如此说道,并侧头看看同伴的眼色, “.....”,同伴回以无语,他不瞎好吗, “那咱们还动手吗?”,看同伴无应答,弱弱问道, “.....”,同伴直接屏蔽, “按原计划我们...”,同伴再不能忍并回以强烈反击,直接伸手卸掉了他的下巴。如此偷窥者们的世界重回寂静,只剩两道灼灼目光,盯着岸边的凌樾。 而这边凌樾也终于结束了冗长的感伤,起身拍拍土后朝来时的方向走去。那是城西的方向,看样子是要去不醉楼。 夏日的傍晚,孩童的歌声伴着捣衣声不时响起,听起来像是什么小调,河边有三两个女子正放着水灯,在永州这样许愿最是灵验。这样的风景真是看多久都不会腻啊,可惜自己却要去无咎山风餐露宿.... 沉浸在赏景中的思想家一点未嗅到危险的气息已悄然接近自己。 几乎是瞬间,白光一闪,利器便出鞘了。 利刃破空之声十分细微,以至于凌樾最先察觉到的是变了方向的风,风向偏移后的间隙,紧随而至的是凛然的冷意和白的发亮的剑尖, 速度之快,根本不及抵挡。 情急之下凌樾只得一手握拳以臂外擦着剑身,这才堪堪护住脖颈闪过身去。 虽是偷袭,可不过一招,高下立现。 夜色中虽视线模糊,但依稀可见凌樾的左手小臂出现一道寸长的伤口,正在血流不止。而他手臂的经络也因着突然的失血而有些麻痹,此时连紧紧握拳都有些吃力。 这人是高手无疑。 凌樾打起十二分精神,他没有看自己的伤口,只忍着手臂的疼痛迅速调整姿势以作迎敌。可那人速度之快堪比瞬身符附身,一晃眼间那沾血的剑尖已然再次直指他的咽喉,方才偷袭的人已是再次攻来。 见势凌樾猛地仰头,长剑从发顶划过时他趁机手往下走抽出腰间匕首,一挥手径直刺向对方腹部。但那人身手更快,一手握住刺来匕首的空档间,另一手松开剑柄,长剑还未下落便被再次反手接住。只见那修长又泛着冷白的手触到长剑的瞬间就开始起势,手腕下压去的同时拉着长剑从少年的肩膀开始顺势往下,利刃划过锁骨、胸膛,最后在腰侧回转挽了剑花。 短暂交锋后,两人再次拉开距离。这次的伤口更长,皮肉翻卷,不住地往外涌出鲜血。 刚刚那招起手肩胛,薄而细的剑身顺着胸骨往下,在腰腹收势。自上而下力道愈浅,招式看着随意,只是借势而为。至此凌樾不得不再次衡量眼前的敌人,先前他看走了眼,这人是顶尖高手才对! 剑术乃是杀招,出剑不光是要见血,更要制敌,讲究的就是招招致命。可这眼前的‘蒙面人’只单纯出剑,却未使什么厉害的招式,很是游刃有余,而且最要命的是, 他能感觉到这人隐约只使出了两三成的力道,若是认真起来,想必自己难有活路..... 虽然这只是基于二人短暂交手得出的判断,可他对自己却是再了解不过的。虽说自己此时应对还不至太狼狈,可若要胜出是绝无可能的。甚至在不保全自己性命的前提下,最多再来六个回合。 实力如此悬殊,这是一场必死之局! 这番计较后,凌樾反而平静多了。今天得交待在这了吧...这样也好.....,今后也不必客死他乡做个孤魂野鬼。 凌樾擦擦嘴角的血,有气无力地开着玩笑,一排的大白牙在夜色里很是晃眼:“阁下好功夫,我也算是见识了,死在你的手里,到底不亏。” “只是我好像不认识你,我是和你有仇吗,这么想要爷的小命?” ‘蒙面高手’饶有兴趣地答道:“仇没有,买卖倒有一桩”, “这就送你上路”,来人语气平静公事公办地提剑走来,像是阎王判命,断人生死。 第18章 不相干 蒙面人的话让凌樾心中一紧,是桩买卖.... 他自问没得罪过谁,想来也不该是仇杀...但他说的‘买卖’又是什么意思?他还想问下去,可那人已提剑走来,速度不慢。剑锋破开夜风,带着死亡的寒意直逼而来。 他不怕死,可却怕到死也不明不白,这真算得上是世间最糊涂的死法了。 蒙面人右手执剑,对准凌樾心口,作势就要将他捅个对穿。 剑尖所指之处,杀意先至。 凌樾的脊背抵着冷硬的石头,退无可退。凛冽的杀意刺得他胸口发麻,左肩无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直倒抽凉气。 剑刃的寒光晃得他的瞳孔微微紧缩,这种引颈待戮的滋味当真心惊.... 就在这生死当口上,河岸之上陡然响起一声怒喝,清朗的声音破开重重杀机,竟是哪位大侠仗义相助? “大胆毛贼,竟敢在永州府行凶,当街杀人,你可知要被判什么罪!”,姜公一手指向蒙面人大声呵斥。声如洪钟,霎时间,河岸附近的人都齐刷刷地瞧了过来。 变故突生,蒙面人的动作也跟着一滞。而凌樾也反应不慢,见此机会立马抓起匕首朝那人面门扫去,将他逼退数步后一跃而起,踉跄着往石桥奔去。 可谁知那人竟也不惧这众目睽睽,紧紧追来,速度之快有如奔雷之势,眨眼间长剑带风顷刻便至。长剑破空之声已迫近后心,凌樾甚至能感觉到剑尖激起的寒气触到了衣料... 难道终究难逃一死? 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却见一道黑影以更快的速度扑来,将他严严实实护在了身后。 是姜公! 痛觉的传递快过所有思绪。惊讶、感动、担忧...种种隐秘的心情还未及升腾而起就被剧烈的刺痛所淹没殆尽,没了踪迹。 凌樾低头看去才发现,那蒙面人的长剑已刺到了自己身上。一截染血的剑尖正从姜公肩头贯穿而出,余势未消连着没入自己心口。温热的血顺着剑刃滴落,在他衣襟上晕开深色,竟一时难分究竟是谁的血,有如此艳色。 蒙面人一击得手,未做逗留,迅速抽剑而退隐入黑暗,如鬼魅般消失无踪。 杀伐之气骤然消散,只余血腥味在夜风中弥漫。一击之下,两人一同倒地。 凌樾只觉得心口剧痛如潮水般席卷,意识渐渐模糊。他偏头看向身旁的姜公,对方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发,却仍强撑着对他挤出一丝笑意。 王管事是最先冲过来的人,他扑跪在地,颤抖的双手死命地捂住姜公正在流血的肩膀,声音带着慌乱和无措:“老爷,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来人,快来人啊!” 姜府随行的侍从闻声跑来,和凌樾一齐将姜公抬入马车后,驾车疾驰而去。 岸边的人们纷纷侧目,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可心中又着实好奇便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好像是姜公遇袭了!” “我看到好像是个两个年轻人在打斗......,但没看清.....” “我看得分明,是姜府的管事带走的.....” 人们各执一词,甚至有胆大的人走到近处想看看是否有留下什么痕迹,以至于虽然短暂的打斗结束了,河边反而热闹了起来。 可这热闹,不只是局外人独有的。局中人的心,早已被搅得天翻地覆。 此时的凌樾正坐在姜府的马车中,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姜公。男人面色惨白,已是昏厥,左肩的伤口仍不住地流着血,鲜血将那青绿的衣衫大半染红,很是刺眼。 他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死里逃生,本应庆幸的他,可此时却是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心口处一阵紧过一阵的刺痛,每分每刻都提醒着他,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是了,是姜公不顾安危,舍身救他。才有了现在坐在这里的自己,才有了还能感受到疼痛的自己。 思及此处凌樾更感羞愧缓缓低下了头。不久前他还夜探姜公府邸,调戏姜公女儿,今夜来此心底盘桓的也尽是猜疑,认定姜公另有图谋。 可姜公又是如何待自己的? 织造局初见,姜公行色匆匆,只为赶去与林掌柜会面,自己却疑心想看姜府勾结何人;再见时,他盛情款待,摆出好酒佳肴,自己却假借宴请之名行试探之实;而今夜...,就在一刻钟前自己还笃定姜公所图非正,定会牵连众多。可他..却在自己危难之际,不惜以性命相护....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如此恩情,当何以报? 就在凌樾思索之际马车停了。两个大夫已候在姜府门前,凌樾帮着把姜公扶下车,几个侍从抬着担架一路疾行往卧房方向而去。 王管事虽心急姜公,但好歹还没忘了自己昨日才开始称兄道弟的凌樾,搀扶着凌樾往厢房走去,叮嘱大夫要仔细为他看伤,缺什么药材尽管开口云云。 凌樾摆摆手,谢绝他的好意:“王兄我没事,先去看姜公吧。” “你这都扎到心脏了,怎么会没事,别逞强!” “不过皮肉伤罢了。”凌樾轻轻摇头,语气刻意放得轻快,“我是个粗人,自幼习武,这样的伤实在寻常。”,少年说得轻松,仿佛真就只是磕磕碰碰一般, “可姜公与我不同,方才我粗浅地估摸了下,那剑虽是刺偏了些,没有正中要害,可也是擦着心脏过去的,着实危险....”,说着说着便停下脚步,不再向前。 少年脸色苍白气息不稳,看起来十分虚弱,煞白的手正捂着胸口,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滴到青石板上,绽开朵朵血花。 夜风拂过,他微微晃了晃身子,声音虽弱在静夜中却也清晰:“我想去看看姜公。” 王管事惊讶抬眼看向凌樾。眼前的少年说话时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情,可在这夜色的衬托下却平添几分脆弱美感,惹人怜惜。 还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果然还是太年轻。 “算了,由你吧。但我们说好了,看过之后你就得听我的,赶紧让大夫给你治疗!”,王管事大哥化身给他安排起来, “嗯”,凌樾的回答轻的微不可察。 姜府众人一阵忙活,待到姜公醒转已是一个多时辰以后。 “老爷,您怎么样,大夫已经给您上了药,可有感觉哪里不适啊?”,王管事见他醒来赶忙上前左瞅瞅右看看,满脸的关切很是明显, 姜公摇摇头,面色倒还算是平静。 “您可真是吓死我了,您怎么就直接冲上去了,那万一.....”,王管事想想都一阵后怕。姜公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他的唠叨。 而后侧目看向床边站着的凌樾,眼神温柔,满露关切:“小樾怎么样,那歹人...咳咳...有没有伤到你?”, 凌樾走上近前,半蹲下与姜公平视:“多亏您及时出现,我才能死里逃生。倒是您为了救我,被重伤至此...”,少年语声中带着八分愧疚,两分懊悔。 姜公不在意地笑了笑,轻声道:“我这副老骨头,若能救你一命,也算没有白费。”而后艰难地抬起手来,覆在凌樾手上, “这永安城最近很是动荡,伯父定会彻查此事,还你个公道!” 而后伸手摸了摸凌樾的头,状似安慰:“快回去好好休息,别的无须多想”, “姜府虽不是什么兵防重地,但料那歹人也断不敢轻易前来。” 可凌樾却半晌没有动作,他只低着头,长睫低垂,洒下一片阴影,看不清楚在想什么。见凌樾没什么反应,王管事也很是不解随即出言附和道:“是呀,咱们姜府肯定是永安城里除府衙外最安全的地方。” 见众人即将误会,凌樾情急之下便将心中所想不加修饰地一股脑倒了出来:“您要爱惜自己,莫再为了不相干的人将自己置于险境!”,笨拙的举止昭示的是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凌樾眼神热切,只是说出的话和方才二人的上文却是半点不搭,以至于此话一经出口却是叫姜公和王管事都愣住了。但到底姜公心似玲珑,不过片刻便意识到了凌樾的心思,是以他决定直球出击。 姜公柔声唤着他的名字:“小樾...”, 而后更是抬手抚上了他的脸侧,一双沉静的眼眸溺着水光,全是柔色:“你怎么会是不相干的人?自第一眼...伯父见到你时,便把你当家人看待了。” 眼光交织间,温声细语间,凌樾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第19章 蒙深恩 姜公的话对凌樾杀伤力极大,有如那蒙面人的剑,快而直接,就这样插进了心上。 只是那剑尚且因着姜公挡了一挡,只堪堪插进个剑尖,还未伤及要害。可姜公的话却有如实物,贯穿了他的整个心脏,一下子就扎进了你最是柔软脆弱的地方,以至于后来,就连走回厢房的路上他的心神都带着恍惚。 经过一夜的紧张心惊,此刻本已是精疲力尽,可躺在床上的凌樾却是毫无睡意,辗转难眠。 姜府的夜很安静,他只能听到自己粗浅的呼吸,一声又一声不算平静地撩拨着...自己的心。而心上的伤口也似有所感般应和着呼吸的节奏缓缓起伏,一下又一下地刺向他的神经,也刺痛着他的心。 鬼使神差地,凌樾倏然起身更衣,就着月色往姜府的东厨走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但东厨的窗子却依稀可见还透着一抹光亮,中药的味道盈盈飘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很浓郁,也很苦涩。 如此着急,深夜煎药,不言而喻定是为了姜公的伤。姜公从未习武,而今又受了此等重伤定是要内外兼养方才能好。 凌樾推门而入,只见灶边的红泥炉子正点着明火,其上坐着的一个汤药罐子,此刻正在咕咕地冒着泡。泥炉前坐着个小侍女,一手撑着头正睡的香甜,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看起来累坏了。 凌樾走上前去拍拍那侍女,小侍女被拍醒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待看清凌樾的一瞬间便猛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说话。 凌樾柔声道:“你去休息会吧,这里我守着就好”,说完便弯下身去捡那蒲扇。 小侍女听他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不复方才拘谨,自来熟地开口:“你是新来的吧,我实在是太困了,这个药呢还要再煎两次,先交给你了我待会就来接替你。”如此交代完便一溜烟地小跑到柴堆去休息了。 夜色很浓,深夜的姜府很冷清,凌樾坐在炉火旁,不时地扇着风,火光跳跃,映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望着那火光,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有一次他淋雨发热,快半月都不见好转,林掌柜也是这样整夜地坐在炉子前为自己煎药。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夏天,没什么特别,可如今想起来才发觉不知何时竟记了这么久。 那时也是夏天,晚上还有萤火虫,绕着林掌柜飞来飞去的,很有意趣。那时他好像理解了什么是家人,那时他觉得自己一点儿不孤单。 什么是家人呢? 从小他就是孤儿,只有他自己。但他见过那些有家人的孩子,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他们的手会有人牵着,他们跌倒了会有人抱起来安慰,他们....期待着明天的到来,期待每一个有家人陪伴的日子。 可凌樾是没有期待的,或者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期待。他只是尽力地活着,或者死去... 不知从何时起,他便知道自己会死在那个墙角。 或许是冬日大雪的时候,或许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当来年的春风吹绿了河边的柳梢时,蜷缩在角落的凌樾突然开始痉挛,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一波又一浪波席卷他的意识。在闭上眼睛之前他想的是:要是昨天没有吃那个果子,是不是还能再看到冬日花开..... 如今想来,若是死在那个春天,他最后的遗言也未免太过潦草。 可....如果没有遇见林掌柜,他短暂的人生就该如此。 草草开始,又草草结束。 凌樾往炉子里添了几根细柴,柴火干燥遇见明火后发出噼啪的响声,火星溅出,落在他的衣袖上,他却浑然未觉。 林掌柜救了自己,是自己的家人。 那姜公呢... 刚刚是姜公不顾安危救了自己,那他们也是家人了吧? 黑夜是思想家活跃的季节。偌大的姜府此时沉浸在思考中的不只有凌樾,还有王黎。 作为姜府的大管家,一整个晚上他在忙前忙后跑来跑去后终于在西华院歇了口气,虽然确实只歇了一口气。 此刻的王黎正站在院中,低着头不发一言,表面稳如泰山,实则内心慌的一批。 “凌樾去观潮阁是你告诉父亲的,对吗?”姜瑶坐在石凳上,悠悠喝着茶如此开口问道, 这话问的,自己能怎么回?王黎心里捏了把汗,继续沉默到底。 “你也赞同父亲的做法吗?”见他抗拒姜瑶没再追问,而是转头抛出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小姐,老爷他都是为了期贡啊!” “那你赞同吗?”姜瑶无视他的回答,可问出的话却似乎很是关心王黎, 王黎无奈只得如实答道:“如果是为了姜府,为了期贡,我自是愿意尽全力的。” “你也看出来了”见他如此回答,姜瑶心下了然,直接把窗户纸给撕开, “你看出来了,却还在自欺欺人。” 话到这里已是胶着不下,可王黎的回应还是沉默。小姐说的没错,确实他看出来了。如果说此前只是心有疑惑,可通过今晚观潮阁刺杀一事,他几乎可以确定,姜公已经着了迷。 “王黎,适可而止吧.”姜瑶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语声中浸着担忧:“父亲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姜府...怕是要生变故。” 听到姜瑶的话,王黎心中一震。 他何尝不知姜公的行为有欠妥之处,可姜公如今心意已决,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是他们轮番劝说又有什么用?但小姐说姜府会出问题,他觉得还有待商榷,毕竟一个凌樾还不至于翻了天,不必如此风声鹤唳。只是王黎心中虽有自己的计较却也不好明说,只好接着话茬再探探姜瑶口风。 “小姐有何打算?” “我的打算?”姜瑶见他如此问道,只感心累,于是说话更加直接:“王黎,你在明知故问!” 而后缓缓起身,走近后再次开口已是略带警告:“姜府若是完了,你所求的、所有的,所珍重的都将不复存在。” 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很明显,王黎很难再装傻。 可他并不想站队,他只想安安分分地打工,混到退休。要说起来都怪凌樾,要是没有他,哪里来这么多糟心事!他现在每天的苦恼,有八成就是凌樾带来的!若不是他自己也不至陷入到这两难之地每天被他们拉扯! 当下怒意渐起的王黎不再克制自己,他双眼冒光这样建议:“既然凌樾是这根源,那何不把他除去,如此问题自然就解决了。”他若是死了想必姜公也再无办法。 姜瑶闻言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看不出喜怒。 王黎被她这样看着心里有些发毛,小声嘀咕着:“死一两个这样的小人物在这永安城,可不算什么事....” 其实他提过不止一次这种非常高效的解决方法,可姜瑶似乎不大感兴趣,而且对凌樾也多有袒护。古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姐如此瞻前顾后想着两全其美,实际上只能让本就不容乐观的态势一拖再拖,直到无法解决的那一刻。 说白了就是贪心,她如此贪图求一个好的结果,可结局只怕会是加倍的惨剧。 虽然王黎心中并不认同这种方法,但他还是选择在关键时刻表态,这才大管家的生存法则。只间他躬身作揖,端正神色俯首道:“但凭小姐安排。” 见此,姜瑶再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目的:“我打算让他离开姜府,甚至是永安城。” 第20章 识骗局 当凌樾结束复煎将汤药倒入瓷碗时,东厨的门恰在此时被推开了。 听到木门吱呀的响动,凌樾心中升起一股油然的敬佩,不得不说,这小侍女来得倒是分毫不差。正转头欲与她交待时,却发现来人并不是方才煎药的侍女,而是个身形圆润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人走进厨房后径直朝往壁柜而去,取出浆洗得干净的围裙与布帽,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接着又转身从一侧的阁架上端出个素底陶盆,掀开纱布,只见是隔夜泡好的绿豆,此时已是粒粒饱满,在烛光中泛着温润的青色。 是厨子?不觉竟已经到了早上吗。 凌樾伸伸脖子望向门外,天边还未擦亮,犹挂着几点星光。没想到姜府的厨子要起这么早来备食。 只见那厨子手法利落,去皮、磨粉、过筛一气呵成。不过片刻工夫,原先粒粒分明的绿豆已变作一盘细腻莹润的绿豆糕,瞧着很是精致。 只是...怎么是盛京菜?正待凌樾疑惑间,厨子已从内室抱出一个木桶,丝丝缕缕的白雾从未闭紧的缝隙流溢而出。男人将拿起木盖,将盛着糕点的碟子妥帖地放入桶内后合上盖子。趁着这个间隙,又转身生火煮粥,工序井然,一点不显慌乱。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木桶中装的应该是冰块。可冰品度夏一贯是盛京贵胄的风尚,须臾国却很是少见。上次姜公宴请他时这冰豆糕也是其中的一道菜品,冰冰凉凉的很是爽口,凌樾有幸也尝了一块,可姜公和王管事却都没怎么碰,想来是不合口味。 况且,姜公罹病,这绿豆又素为解药之物,最是忌讳。 如果是这样...那为何厨子要专程早起做这工序复杂的盛京糕点?姜府还有谁?虽只是细枝末节的文不对题,可凌樾还是下意识地在脑中盘桓了片刻,而后他得出结论: 应该是给姜小姐的,冰凉精致的糕点女孩子确实会喜欢。 不一会进来一个侍从,提着个楠木食盒,甫一进来便直奔灶台:“好了吗?” “马上,马上”,厨子将煮好的粥盛到碗里,再从木桶拿出冰好的绿豆糕,缀上干桂花,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摆放在食盒中,合上盖子交给了侍从。 侍从接过食盒后便匆匆离开。见送食人已经出发,凌樾这边赶忙盖好药罐盖好熄了炉火,远远地跟了上去。 说来他还没有向姜小姐当面致谢,若没有她提点自己,观潮阁中他们几人获救之事他是不可能及时知道的。虽说有心如此,可走着走着,凌樾却迟疑了... 若真见了面,他要如何说?又该先说什么? 说是自己无能,让姜公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还是对过往的无礼先行致歉... 她是否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若她知道此事皆是因他而起....他又该如何面对她...又或者,还是先等姜公伤势好转些,再去请罪? 此刻凌樾脑海中有如天人交战,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侍从走的路根本不是去往姜瑶院落的方向。直到侍从停在了一扇木门前,凌樾才惊觉,吃这餐食的原来另有其人。 只见侍从敲了敲门,院中便立刻有人出声回应,似是已经等待良久。不一会木门便被打开,一只白皙瘦削的手伸出来提起了食盒,慵懒但略带不满的声音从门内传出,调侃着侍从:“真是越来越慢了。” 侍从闻言面色却很是惊慌,立马跪地请眼前之人饶命,有些夸张的离谱。那人也并未真的苛责,拿到食盒后便转身关上了门,而侍从见他未多追究如获大赦一般赶忙离开。 远处的凌樾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胸腔猛地一滞,随即一股灼热的怒意如同岩浆,自心底轰然喷涌,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按在墙壁上的手猝然绷紧,压得指节根根发白,冰冷的石砖墙面,刺得他掌心微微颤栗。明明是夏日的清晨,可拂面而来的风却霜寒入骨。 是他!错不了。 这声音,这身形,还有这双眼睛...泛着笑意的冷漠眼睛,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凌樾牙关紧咬,拳心被指甲掐得深陷,血气陡然间开始向上翻涌,一股腥甜骤然冲至喉间,他再难压抑,当即纵身疾退。直至掠过五六重院落,方才踉跄落地,单膝跪倒的瞬间——“噗”的一声,立时便口吐鲜血。 暗红的血从唇间狂涌而出,点点溅落在地上,他的爱意、他的可笑就如同他此刻的怒与恨,被摔在地上,烂得稀碎。 到这里,他只觉...也终于算是里外伤了个遍。 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他缓缓调息。待气息稍稳后抬手一抹擦干嘴上血迹,反手抽出腰间匕首,就朝那送食盒的侍从追去。 不过两三个跳跃的功夫,冰冷的刀锋已抵上侍从咽喉。 那侍从背贴墙壁,浑身战栗。刃口紧贴颈侧,锋利如斯,只需再进一分,立时便能当场毙命。 “少侠饶命啊,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也没什么钱财,我只是个”, 凌樾毫不掩饰自己差到极点的心情,冷然开口打断他的废话:“刚刚那人是谁?” 如此突然开口,侍从自然很是疑惑:“您说的是哪个人啊...” “别给我装傻!”,没有耐心的少年抵着匕首的手轻轻一推,细白的脖颈处立马就出现一条细而长的划痕,蹭蹭往外渗着血珠。 “你给何人送的食盒?” 侍从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觉今天自己就要小命不保心中害怕极了,高度紧张之下说话竟是又快又利:“我不知道啊,饶命啊!我只是被管事的要求每日卯时要给西竹院的贵客送早点一分不能差今天已经是晚了一些。” 听完他一长串不带停顿的话语,凌樾拿开匕首,盯着侍从的恐惧的双眼,随手一挥下,只见寒光一闪,手臂粗的竹子立时成了两截,而后威胁道:“他是谁,我再问一遍,想好再回答!” 侍从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地回忆起来:“他...他是盛京来的贵客,我只知道他姓顾,管事的总是叫他顾大人,其他...其他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我只是个小小的仆人...”,话到后面声音都沾上了哭腔:“饶命啊少侠,我知道的都说了...”,颤抖的声音好不无辜。 可少年还是没有放过他,无视悲戚的哀求继续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他送饭的?” “是两天前的早上才开始送的,那贵客好像是盛京人,对吃食很是讲究,因此管事的专门请了盛京的厨子”, “除了你还有什么人见过他?” “管事的特意吩咐过,贵客不喜打扰,而且这回来咱们永安城好像也是秘密行动,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除了老爷和管事的,再没人能见这位贵客。小的也只是因为要给贵客送吃食才见上的”, “少侠,小人真的是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跟您讲了,再没有别的了,您就是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更多了。还请您行行好,我家里还有小妹和生病的阿母啊!我若是死了,她们二人可如何活啊!!”,侍从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凌樾的大腿,哭泣哀求,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见他匍匐在地,苦苦哀求的模样,凌樾一时间梦回昨夜。只是如今强弱的身份已然调换,如今自己也成了掌握他人生死的人,这...就是实力的悬殊。 在强者的压迫下,弱者做任何事情都显得徒劳。反抗也好、哀求也罢,最终都抵不过强者一念之间,心意的流转。 凌樾收起匕首,让出条路,声音没什么起伏:“你走吧。” 俯首哀泣之人当即抬头,大睁的眼眸里有些愕然,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好说话。待看见凌樾收起匕首后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愿意放自己走!见此侍从立马连爬带跑地向着竹林外的光亮逃去,倍感万幸。 虽然侍从知无不言,可凌樾的心情却并没有转好,反而是更加地怒火中烧。 好一场精彩的骗局! “姜公,若我不曾深夜为你煎药,你待骗我到几时!” 第21章 逃命时 侍从的脚步渐渐没了声息,凌樾终于支撑不住,倚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直至坐到地上,粗粝的墙面磨过衣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黎明时分格外清晰。 心口的伤因着方才与侍从的拉扯再次裂开渗出血来,此时正传来阵阵刺痛,仿若一根看不见的针反复地刺下、拔出... 他抬手按住胸口,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慢慢渗出,曳出道道迤逦的红线,如毒蛇吐信。少年靠着墙壁,神情一改方才的愤怒,全是落寞, 真是可笑。 昨夜他躺在床上时,听着这心不算稳健的心跳,竟还隐约有些庆幸...他那时只觉,好在那一剑刺的够深,连着伤到了心脉。如此每一次心跳每一下呼吸,他都能清楚地意识到,他凌樾是如何蒙人之恩活了下来。 可现在,他只觉这心跳声很是嘈杂,不若剜去,落得清净。 为什么?他们分明相熟,昨夜却装作好似不认识一般,竟还答应自己要彻查到底? 凌樾的指尖深深陷入伤口,任由更加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这痛楚反而让他清醒了几分。 想起昨夜姜公言之凿凿的模样,他只觉荒唐可笑,顿感...从织造局开始不过都是骗局。那些看似巧合的相遇,那些恰到好处的帮助,原来都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而他,就像个蹩脚的伶人,在别人设好的戏台子上卖力演出,却还惶惶而不自知... 却还自以为深恩难偿...简直愚蠢至极! 凌樾强忍着伤口的剧痛,艰难起身。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可姜府如今于他而言已是十成十的危险....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眼下应该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恢复伤势才好再做打算。只是还没等他迈出几步,就忽地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凌樾心下一凛,急忙躲进一旁的杂物间。透过门缝,隐约可见是王管事带着一群侍从匆匆而过,面色焦灼。 竟然来得这么快...早知道就该把那人绑起来。待脚步声远去,凌樾这才小心翼翼地朝着姜府后门摸去。 此时正值清晨,几个侍从正在清点今日运进府中的物品。凌樾拿出一块铜制腰牌,摩挲间只感寒凉入心。这还是那天姜公给自己的,说是可以方便行事。看刚才王管事去的方向应该是大门和偏门,料想他的命令应该还没有这么快能传到这里。 凌樾将腰牌递给看守的侍卫,二人一见是官家之人,未多检查便立马放行。正当他收回腰牌欲往外走时,只听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语声带笑。 “等你好久了”,那人穿着一袭绛紫长袍,手中把玩着一柄泥金折扇,看戏般露出戏谑的神情。 是那晚的蒙面人! 最不想对上的人此时正从塔楼飞身而下,直冲凌樾袭来。 没有多余的招式,扇面作刃携风而来,朝着凌樾门面直直划去。凌樾旋身避开,一手紧扣来人后领借力翻身而起时,以腿扫向对方。来人见一招不成便将扇柄轻转,隔空抛向另一只手,扇落手中时顺势大开扇面抵住了凌樾凌空攻来的扫腿,劲力迸发更是将凌樾震出数丈。 凌樾借势落地后立刻扭头就朝门外疾奔而去,丝毫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意思。 “想走?”那人嘴角上扬轻笑一声,语调是一如初闻的散漫:“哪有这么容易。” 说罢,再次挥起折扇,裹着一丝灵力攻向正在逃跑的凌樾后背。后心压力瞬间压来,凌樾只得侧身闪躲,同时抽出匕首抵抗。匕首与扇骨相击发出铮鸣的清脆声响,就在这激烈交锋间,凌樾的伤口因剧烈动作而被牵动撕裂,招架渐显吃力。 那人见状,立时加重力道,磅礴灵力尽数倾泻而上,只见强劲灵力倾轧之下凌樾手中的匕首被硬生生地折成半截。失去抵挡之物,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灵力排山倒海般将凌樾狠狠掼出院墙,重击在石壁之上,少年的身体如残叶般贴着石壁滑落而下,留下一道血痕。 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方才裹挟着强劲灵力的一击快要将自己的脏腑都震碎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血气在胸腔内翻涌搅拌,很是恶心。 凌樾吐出几口鲜血,挪动着身体,以手撑地想要挣扎着站起,可右手腕骨却似是在刚才的对峙中脱了臼,此刻不止疼痛难忍,更是使不上一点力气。是以良久的努力也不过是稍稍将自己摆正了些,勉强能靠坐在墙边,看起来稍体面些。 紫衣人慢慢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狼狈的凌樾。眼前的少年一身黑衣沾满了尘土,高高扎起的头发只余凌乱,发丝沾着血水贴在脸侧,表情很是凶狠,正大口喘着气。 顾惜忽然回忆起昨晚见到的那个少年,也是同样的必死之局,可死到临头了却还是笑得开心,那雪白的齿列在黑夜里白的晃眼,以至于他鬼使神差地就刺出了那一剑,竟是将约定忘的一干二净。 可现在...现在那眼里没有轻松,反而透着愤怒和坚定。顾惜看着只觉更是刺眼, 这是怎么了? 他缓缓俯身,衣袂垂落在地,与少年染血的衣摆几乎相触,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端详着凌樾,有些意味不明,可口气却很温和:“怎么,这可不像你”, 说话间半蹲下身,折扇“嗒”一声合拢,冰凉的玉质扇骨轻轻托起少年低垂的下颌,迫使他抬头看他,笑得开心:“昨夜是谁说,愿意死在我手里的?” 岂料少年却是毫不畏惧地仰头,直直对上他的眼眸,唇角是轻蔑的笑:“呵,那你为何没有杀了我”, 少年的脸慢慢逼近,即便气息不稳,目光却如淬火的刀,死死地盯着顾惜,一字一顿道:“顾大人做的买卖,怕不是我的命吧。” 闻言,顾惜瞳孔一震,只瞬间又恢复高深莫测状,冷冷瞧着他, 有意思,死了倒真是可惜了。 “想知道答案?”他倏地贴近少年耳畔,一脸坏笑,然后伸出右手摸向少年的脖颈,缓缓收力:“我这就告诉你。” 话音一落,凌樾只觉喉间一紧。 紫衣人一手掐着凌樾的脖子,抵着墙壁将他慢慢地往空中提去,少年的双脚慢慢离地,所剩无几的空气被渐渐掠夺.... 这种从脖颈渐渐弥漫到胸腔的窒息感一点点地吞没着他的意识,凌樾双手紧紧掰着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手,可那手却越收越紧。 空气在一点点地流逝,自从遇见这个人,死亡与自己的距离一次比一次近.... 可是...怎么能....怎么可以在这里死去,死在一场阴谋里!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疾驰而来:“大人,快住手!莫要伤他!” 是姜公,又是他。 他来干什么,这种无聊又做作的戏码看多了只觉乏味。 顾惜闻言莞尔一笑便松了手,凌樾猝不及防直直砸在了地上。姜公赶忙上前将他扶起,急切地问道:“小樾,你怎么样,伯父这就为你去请大夫!” 凌樾听着他说出这关心的话语只感头皮发麻,一阵恶心,差点又要吐血。 姜公见他不适,立马将他二人隔开,回身挡在凌樾身前,正色道:“大人,还请遵守我们的约定。” “哦,这个呀,别担心,我会如约...帮你杀了他”,顾惜笑了笑,比了一个抹喉的手势,语气轻松如同相约饮茶。如此这般将性命视为草芥的轻松与慢意...却更显残忍与麻木。 随即他漫不经心掸去衣上尘埃,笑意不明,俯身凑到凌樾耳边:“这下你该知道了吧”, 唇齿辗转,亲昵地唤着他:“小...樾..” 是了,即便这人此行目的非他,可若是他想要,取他性命...不过抬手的事。 那他来此是为了谁?他若如约...死的又会是谁? 这永安城中还有谁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从盛京找来这样的高手.... 第22章 刨心白 姜府深处,厢房的雕花木窗半掩着,将日上的天光斜斜地渗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疏影。空气中浮动着清苦的药香,衬得此间有种凝滞的寂静。 “手腕已经接好了,这药需得每日一换,不可间断。”张大夫为凌樾一层层地缠着纱布,不忘叮嘱, 姜公望着凌樾毫无血色的面容,眉头深锁,终是向前踱了半步问道:“这内伤如何?” 张大夫平静地陈述病况:“彼时心脉受创,已是险之又险。如今旧患未除,心肺再遭重击,以致经络淤塞,气血难行。”他抬起眼,目光与姜公一触,“若是无人给疏导修复,便只能好生静养了。” 听他说的如此详细,凌樾不觉好奇,抬头问道:“大夫也是修者吗?” 修者经脉异于常人,一般情况下,无论是生病或受伤,也只能找医修。据他所知整个永安城的医修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可他不知姜府竟也有医修。 张大夫:“老夫虽不是修者,却也看过很多修者,公子大可放心。这段时日还需静养,切不可再妄动灵力。我去拟个方子,待会差人把汤药送来,每日两次记得按时服药”,嘱咐完便离开了房间。 一时间,屋内只余凌樾与姜公二人,伤药的苦涩气息尚未散去,沉甸甸地压在寂静里,藕断丝连。 姜公静静立在窗扇前,晨光洒在他的背后,本该是清越的光彩却只勾勒出暗色的剪影,端正的身姿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凝重。 凌樾半倚在床榻上,垂着眼,正拿着纱布往右手腕骨处缠绕,一层一层裹得严严实实后方才停下动作。见他忙完,姜公自桌案沏了杯茶走到床前递到少年身前,声音温和:“伯父已吩咐厨房做些清淡吃食,用了饭再喝药,不至太伤脾胃。” 然而,凌樾既未接话,也未接茶,姜公举着的杯子就这样停在了半空,茶气氤氲上升,又无声消散,在两人明显疏离的间隙中升落、起伏,久久为乐。一瞬的停滞,僵持....与静默的凝固,在一室的安静下更显尖锐与难堪。 姜公的手终是缓缓收回,瓷杯落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叩。他望着少年倔强的侧影,喉头微动,末了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小樾,”他唤道,语调沉缓:“你心里...定是有许多话想问吧。” 回应他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姜公眼底的无奈渐渐漫上痛色,继续道:“伯父知你尚有许多不解之处,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然即便动情至此,眼前少年却仍是一派无动于衷,浓墨般的眉压覆在眼上,是从未见过的冷淡。 这彻底的漠然,终于击穿了姜公强撑的镇定。他脸上勉力维持的平静寸寸崩裂,不安与伤心在眼中剧烈交织,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意:“可伯父从未想过要害你!”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狂澜。 闻及姜公如此辩白凌樾再难抑制心中愤怒,怒火中烧之时,出言自是不善:“事到如今,姜公何必再惺惺作态”,他掀被下榻,脚步虽因伤势略显虚浮,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姜公,一步步逼近。 “不想害我,那姜公你告诉我,你想害谁?”少年语带讥讽,向这个神情悲伤的中年男人发出质问,字字冰冷。 “你和他约定了什么?他要帮你杀掉谁?” 见他沉默似是难言,少年也没有停下:“是林掌柜,对吗?” 姜公只觉越说越离谱急忙打断他的猜测:“他的话怎可尽信?” “且不提顾大人位高权重,我如何能驱他做事”, “若我真与他约定取人性命,那昨夜他却为何要袭击你,难道我要他杀的人是你吗!”说到说到激动处,他双手紧紧扣住凌樾的肩膀,厉声质问。 他对他的好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若我要你的命,小樾,我又为何不顾自己性命去救你?”姜公苍白的脸上还带着病色,这么一顿怒吼下来,脸色更白了一些, “你怀疑我对你有假,难道说这伤也做的了假?”男人用力地拍向左肩,未好的伤处顿时开始往外渗血。 那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利剑贯穿之下,离心脏只差一寸.... 凌樾立即抬手制止,喉结微动,却也终没有说什么。 “若他当真奉我为主,又为何连我也要杀?”即便是在情绪上头的情况下,姜公依旧不乏冷静地逐条分析, “小樾,你我相处这些时日,你当真...认为伯父是那般欺诈龌龊之人?”姜公的眼睛很清澈,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心中的愤怒与失望:“一个外人,便能让你如此疑我?” 凌樾望着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是好看的桃花眼,平日里尽显温柔儒雅,可现在却写满了不可置信与伤心。 愧疚之感忽地涌上心头。姜公有自己图谋是真,可关心爱护自己也是真。论起来即便有欺骗和隐瞒,可确实如他所言,从没伤害过自己,甚至以命相护... 凌樾睫毛微动避开他灼灼的视线,深吸口气让语调尽量显得平和:“姜伯父,我只问您一个问题”, “在您的计划里,我们...,是敌人吗?” 姜公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的给出回答:“我们是家人。” 我们,是家人.... 凌樾心中一滞。我也一度把你当作家人,把你当作...不能辜负的人。 可我们真的是家人吗?凌樾紧了紧手心,追问道:“那不醉楼呢,是朋友,还是敌人?” 此话一出姜公刚刚还利落的口舌一下子像被打了个结,久久说不出话来,神色不明。凌樾见此心下了然,转身便准备离开此地,见他要走,姜公一时情急喊了出来:“不醉楼早就背叛了你!” 此话一出,效果极好,凌樾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整整半晌没有动静。 片刻后他转过身来,向姜公作揖,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敬重您对我的恩情,但这样的话请您慎言”说罢便脚步不停,以手推门就要离去。 “你不敢听吗?”姜公察觉到了凌樾的迟疑,心中更加确定, “你害怕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小樾,你早就动摇了。” 姜公叹息一声,拉了张椅子坐下:“有些事不告诉你,是怕你伤心”,男人神色变了几变,终还是徐徐开口:“昨夜我为何要对你隐瞒,是因为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解释”, “昨夜的刺杀便是不醉楼的手笔。”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白色信封递给他, 信封一出现,凌樾立刻就认了出来。白色雪绢纸封底,正中印着的正是不醉楼的徽章,烫金的白色流云,正是林掌柜对外联络的专用通信笺。 即便如此,凌樾也没有动作,只深深地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而姜府众人似是得了姜公的授意,一路上竟无人来阻,因此这一次他很顺利地就离开了姜府。 凌樾脚步匆匆,思绪也是乱得很。 若没有刺杀一事,现下他应是准备回到不醉楼求林掌柜把刘婶给救走。可现在....现在事情却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 在刘婶家时他可以确定那是个圈套,因此跳的也毫不犹豫,顺着追查织造局与姜府的问题也随着渐渐浮现,他几乎可以肯定修者失踪与姜公收集灵力...只怕有不少的关联。 可随着线索的增多,不醉楼也浮现了出来... 原本他以为是林掌柜在与是在姜公交涉不醉楼失踪者的事情,可这次刺杀却让他有些动摇。准确来说是姜公的话动摇了他。 姜公说刺杀是不醉楼安排的,可凶手就在姜府,姜府又如何撇得干净?仔细想来,观潮阁会面之前,姓顾的便已经住到了姜府,按理说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杀了他,姜府或织造局,可是都没有。 可观潮阁之后,他却屡次想要杀了自己,而两次皆被姜公所阻止。可见刺杀一事与观潮阁会面脱不了干系... 可究竟为什么? 观潮阁会面的内容自己并没有听到,唯一得到的消息只是不醉楼失踪的人被解救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如果只是因为目睹了会面而招致刺杀,那想必只有一种可能,会面之人不想让任何人知晓这件事情.... 纵使凌樾很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推测结果,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来双方就都有可能是刺杀的主使。 可纵观姜府的态度,姜小姐是最先透露给自己观潮阁消息的人,王管事在刺杀发生时也是一番措手不及,而姜公....更是舍身救他,应是并不想自己死。如果不是提前安排好的刺杀,那姜府几乎没有嫌疑,除了凶手在姜府这个事实外。 可若是提前安排的,那姜小姐便是最有嫌疑的人,一击必杀的局若是成功她自然没有任何风险,可若是失败她则必然暴露! 可怪就怪在两次失败皆是因着姜公,可见在这件事上,他与姜瑶二人并不一致。尽管如此,但因着他二人的关系,姜公为撇开姜瑶的嫌疑转而攻击不醉楼也不是不可能。可问题是,姜公如此信誓旦旦地指认不醉楼,难道不怕自己去找林掌柜对质吗? 思绪越理越乱,每个人的动机和行为乍看都没有问题,可细想却充满了矛盾。凌樾只得先按下这件事,因为现下最要紧的是另外一件事! 虽说姓顾的看着很不着调的样子,但如此高手怕在盛京也不多见,何况听姜公一直称他为‘大人’,想来身份不会简单。 那这样的人从盛京千里迢迢一路至此,为了什么? 他说他与姜公约定要杀一个人.....,永安城里这个人选没有很多,极有可能就是...林掌柜! 若真是这样,恐怕是凶多吉少,他必须赶在那人行动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林掌柜! 第23章 背叛者 离开姜府后,凌樾未作片刻耽搁,径直往城西走去。虽说他并不想这样出现在林掌柜的面前,但显然此时的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不过一刻钟,那座熟悉的楼宇便映入眼帘。时值夏日傍晚,天际尚有余晖未散,落下一地金光拥进楼里,门前不似往日车马喧阗,只零星停着几顶小轿。远远瞧着似乎没什么问题。 他放缓脚步,思索待会如何开口,正沉思之际,一声叫喊陡然从他身后响起, “樾哥!” 凌樾回头一看,是大千。他快步走上前去,只觉眼前之人来得真巧:“大千,你来的正好。掌柜的可在楼里?” 大千的手攥住衣角似是难言,纠结许久方才开口:“樾哥,掌柜...他今日不在。” “那你可知他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大千吞吞吐吐地答道, 掌柜行踪一向不定,可千万莫要碰到那人才好...,猜想间心中不免已生担忧。这时大千却拿出一封信来:“但是,林掌柜给我留了封信。他特意叮嘱我,如果你来了把这信给你看。” 凌樾这才注意到,大千的左手一直拿着一封信,没有多想便伸手接过,一边翻开一边不解地问道:“什么信啊,他怎么知道....”可话还未说完,凌樾便直直地栽到了地上。信纸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那信封展开了一半,可里面却什么也没写,纸上白色的粉末被风一吹就散了。大千看着倒地的凌樾,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他蹲下身子,将凌樾背了起来,朝一处偏僻的方向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的凌樾才悠悠转醒。只是头还是很昏沉,凌樾皱着眉使劲摇了摇脑袋,想要摆脱这种糟糕的感觉,待抬眼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更加糟糕。这是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地上铺着干草,而他的手脚则被一副铁链锁着。 这时门被推开,大千走了进来。 “大千,你这是什么意思?”凌樾愤怒质问。 可大千对这质问却恍若未闻,他目光平静,口吻一如平日谈话般:“樾哥,你先喝点水吧”,说罢便将食盒打开,提出一个茶壶给凌樾倒了一碗水,递到了他的嘴边。 凌樾顺从地就着那碗一饮而尽,继续问道:“大千,发生了什么事?林掌柜在哪里?” 大千将茶碗放进食盒,收拾齐整后,看着凌樾疑惑的眼睛终是说了出口:“樾哥..,掌柜他...不想见你”, “你还不明白吗?” 凌樾一愣,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樾哥,绪哥他们找到了,孔伯也回来了,还有大力。”见他仍是疑惑,贴心地附上解释:“是因为樾哥你,他们才能回来。” 一听到‘他们回来了’,凌樾很是着急,语带关切更含欣喜:“他们现在怎么样,可有受伤?” “樾哥,你放心,徐大夫已经来看过了,给他们开了药,修养几个月就好了。” 听到他们尚都安好,凌樾也总算安下心来,低声呢喃道:“那就好...”待心一静下,这才注意到了大千刚刚的话, 什么意思?凌樾抬眼一问:“什么是因为我?” 大千低着头,心有愧疚,于是出口的话也很是虚弱无力:“是因为....因为掌柜的...拿你换了他们。” 换?和谁换?和姜府吗?凌樾看着眼前的少年,明明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此时却是说不清的陌生。 今天的大千好奇怪... 说实话,大千的回答在凌樾看来漏洞很大。林掌柜是何时知道自己在永安城,还留下大千等着自己?即便他不满自己私下行动断也不会用迷药这种不入流的东西。这逻辑既很难说通,也不符合他的风格。退一步讲就算如大千所言他真弃了自己去换其他人,也必定不会安排大千来做这种事,更不会不与自己见最后一面。 究竟是谁扭曲了掌柜的意思让大千做这样的事情.....,又或者他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被人控制.....凌樾思维发散的很快,但以现下的情况而言,盲目猜测也不过只能加重自己的担忧罢了。 “樾哥,...别怪我,我只是想救回孔伯...”见凌樾怔愣的样子,大千很是于心不忍,低声乞求着,只是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似乎是只是说给自己听一般。他给凌樾下药,把他绑到这里,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想求得凌樾的原谅。 忏悔似乎真的是卓有成效的仪式,这么说完大千心里好像确实轻松许多,遂提起食盒便要离去。正起身要走时,凌樾说话了,没有怒骂、没有伤心、也没有他不想面对的怨怼。 “我不怪你。”凌樾摇摇头,心下已有了头绪,只平静问道:“是姜府吗?”是姜府不肯放自己走吧... 大千闻言一怔,却也没有回答他。只低声说了一句:“樾哥,小心你的手。”便起身离去不再多言。 凌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却没发现什么异样。大千今天的样子着实奇怪的紧,说的话也奇怪。 门刚被关上就再次被打开,这时走进来一个蒙面人,那人脚步很快朝自己走来。凌樾刚要说话,只见那人单手举起竟是向自己脖颈处砍去,还未动作立时便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已经换了地方,这里更像是一个地牢。单间的牢房里铺满了干草,精铁制成的门锁看起来牢固异常,而自己身上的锁链已经被卸下。而本能自如运转的灵力却像是被禁锢一般,抑或者是完全消失了... 此时凌樾彻底确定了,这次怕是真的凶多吉少! 他的预感很准确。只不多时,他便知晓了何为真正的人间地狱。 少时他曾听林掌柜提起过仙界的天罚台,据说那高台之上有九根直插天际的石柱,被判刑者会站在这石柱中间受刑。当天罚开启后,霎那间雷云齐聚,九道天雷齐鸣,而石柱会引着天雷来到天罚台上,待那石柱上的雷电变成紫色便是雷刑最盛之时。 这时便是受刑者生命的终点。 九道紫电自石柱中撕裂而出汇聚到一处,这合雷的威力将比那天上的道道雷电强过万倍,一齐汇向受刑者的头顶,从头顶连通到指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将被这雷电烤灼。 “那会怎样呢”当时的凌樾只觉得很是刺激, “怎样?”林掌柜见他无畏又求知的神情,轻哼一声:“这人啊,会瞬间炸成一片血雾,飘在这天罚台上,浓的散也散不开。” 而眼下,被抓的凌樾并不比那天罚台上的人好过多少。 起先他只是被狱卒带到一个房间内,接着他的手里便多了一颗葡萄大小的透明珠子,只听狱卒嘀嘀咕咕地念了些什么,那水珠子便自行开始旋转,与此同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刚刚还无法被调动的灵力竟正在被这珠子快速吸走! 随着那珠子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灵力流失的速度也在成倍地增加。只见那珠子从透明的无色慢慢变成淡绿色,深绿色,最后变成碧色,碧色光华收起的那一刻,凌樾体内的木灵之力可以说已经被吸得干干的,一点儿不剩。 灵力瞬间流失带来的脱力让他再也站不住猛地跌倒在地,可还未及喘口气便被新进来的狱卒给拖着往不知何处走去。 那狱卒胖胖的,力气很大,进来后一手拽着凌樾的右腿便开始往牢房间外拉。就这样少年大半个身子紧贴着粗糙的石头,脸贴着地面,被一路拖行到了下一间牢房。待停下时少年的两只手已被磨的血肉模糊,原本白皙的俊脸也被磕破几处,沾满了尘土。 凌樾虽在不醉楼干活多年,接到过不少既累又苦的活,也算是个粗人,可却也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他稍稍侧头看向手掌,方才为免碰到心口的伤,他一直是用手抵着地面,如今看去,手心的皮肤已被磨掉一层,裸露出鲜红的血肉,混合着尘土和石渣,火辣辣地疼得他直大口喘气。 这边狱卒也是动作不停,一手拖着少年三下五除二就熟练地将他绑到十字木桩上。待人一站直,少年额角上的血便一路顺着面庞流了下来,印衬着苍白的面庞,霎时间整张脸变的脆弱又可怖。 “小子,你这细皮嫩肉的,能挨几鞭子?”狱卒拿起一条皮鞭,三指并拢的宽度,鞭长过丈。 “你的神器藏在哪里?”问完后示威似地往地上甩出一鞭:“说出来,便可免了皮肉之苦!” 第24章 牢狱灾 神器?什么神器...听到这个字眼后凌樾的眸中一闪而过的全是茫然。他们抓自己来是为了所谓的‘神器’吗? 见凌樾不答,狱卒似也早有预料,嘲讽低笑:“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说罢便是抬起右手狠狠地甩出了一鞭子。 三指宽的皮鞭落在身上,立时皮开肉绽,凌樾的呼吸都跟着停滞了一瞬。鞭子落在腰间,可钻心的痛感却瞬间直达头顶,连接着全身的神经都在一同发颤。 凌樾紧咬牙关。他有预感,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一鞭下去,狱卒似乎只是试了下手感,待调整了站立的位置和姿势后,才开始了近乎机械的折磨。一鞭又一鞭,狠狠地打在少年的身上,皮鞭呼啸着划破空气,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片血花。 似是察觉到凌樾心口处有旧伤,狱卒再次挥起的的鞭影如同深海里嗅到血腥味的大鱼,紧紧追着那伤处倾泻而下,几近疯狂。 凌樾的眉头死死拧紧,紧咬的下唇开始流出血来,他憋着呼吸,脖颈与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藤蔓,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混着血水浸湿了散乱的黑发。在第二十一鞭落下后终是再也忍受不住,破碎的闷哼从喉间不觉溢出。 痛楚加强了五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鞭落在了那剑伤上。此刻的皮鞭好似利剑,又如烧红的铁针,正沿着那处伤口,蛮横地刺入他不堪磋磨的经脉,极尽所能地凌迟着他每一寸尚未麻木的神经。 果真算得上是折磨... 一顿鞭打后狱卒终于停了下来,将长鞭随意一扔后双手叉着腰,似也是有些累了。待回过气来语气是十足的恶狠狠:“这不过是开胃小菜,若还是不识好歹,就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阎罗殿。”甩下威胁之言便扬长而去。不多时剩余的几个狱卒也陆续地离开了牢房。 当最后一点声响也被寂静吞没,凌樾强撑的意志终于松懈下来。 紧绷的脊背无力地靠向身后冰冷的刑架,眼神也慢慢涣散开来。此时少年的上身早已血肉模糊,汗水混合着血水浸湿了衣衫,划过黏连其上的翻卷皮肉,滴到灰黑的地上,成为这牢房里最后一点声音。 在疼痛的折磨下,凌樾的意识逐渐模糊,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力在逐渐消散,而灵力被全数抽离带来的疲惫感也让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担忧。自十年前觉醒木灵之力后,便再没有过一刻离开灵力的保护,如今的身体让他感到非常陌生,而这股陌生也催生出了不安,甚至是恐惧。本就重伤垂危的他,现在就如同是一片风中残云,只消一阵疾风,就能将他吹得四散分裂,生机尽灭。 此时的牢房安静极了,只有他的呼吸声,细长但不平稳。凌樾努力聚精会神,涣散的眼神朝四下望去,缓缓扫视着这阴暗潮湿的牢狱。这是一间位于地下的牢房,顶上开着一个扇窄小的铁窗,透进几丝微弱的暮光,勉强照亮了周边情形。房间不大,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刑具外,没有更多。他被绑在一个高台上,从他的视角看去,牢房外有一条甬道,不知通向哪里。 这是哪里?他们为了‘神器’将自己抓到这里,但如何笃定‘神器’在自己身上? 他们说的‘神器’究竟又是什么... 凌樾回忆着方才狱卒熟练的行刑手法,清秀的眉不由皱成一团。那狱卒明显是受过训练的,不像是大家族豢养的侍从或侍卫,极有可能是官家的人....这件事连官家也参与进来了吗?思及此,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偷偷趁大千不注意时放进食盒里的留言。也不知林掌柜看到了,能不能找到自己... 天上乌云散开,月光穿过铁窗的间隙倾洒出一地清辉,而方才还阴暗可怖的牢房此刻却有如一头被短暂安抚住的乖顺凶兽,让少年得以喘息。 月华如练,映照着不远处桌上的长鞭,方才还在他身上耀武扬威的刑具,此刻却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霜华,显得温和又淑静。 凌樾望着那刑具陷入不解,为何连这种地方也能得见天光? 循着光线望去,那铁窗处照进来的月光,让他不觉想起了去年的中秋节。那时的月亮没这么清冷,照在不醉楼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暖暖的,连月光都透着桂花的香味。大家围坐在院子里,喝着梨花白,林掌柜递给自己一块金黄的月饼,骗自己说是山楂味的,结果一咬满嘴都是豆沙的甜味。想到这凌樾轻轻地笑了笑,只是嘴角还未翘起,笑脸便立时凝固在了脸上。 真是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笑得出来.... 美好的日子真是让人留恋,尤其是当人们意识到再也不能重现时。今年的中秋节.... 我们,还能再见吗? 凌樾望着那窗外的明月,遗憾胜过害怕。 “掌柜的,我可能回不去了。” 夜色已深,林焕正快步走着,他要在子时前赶回不醉楼。 虽说之前因为酒税的事情不醉楼被查封直到昨天才恢复正常,可是不醉楼晚上的生意却没有断过。眼下永安城风声鹤唳,修者任务的派收需要更加小心谨慎。 林焕刚到房间点燃烛火,便有敲门声响起。“进来”林焕摘下斗篷,放入柜中。 林焕:“楼里情况如何?” “我已经把最近完成的任务都做了交接记录,借口最近不醉楼等级调整暂停了新发任务。大部分人都已经停下了活动,只是还有些太远的就也没有通知。”邹叔交待道,同时把《派收记录》交给林焕查阅。 林焕翻了翻本子后合上递给了邹叔,神色认真地吩咐:“那些远的就不用管了,近处的人里面做短线的,想办法全部停下来,停不了的就先调离然后转成长线。总之要尽量撑到九月初三。” 交代完略一踱步后问道:“有大千的消息吗?” “最近风声紧,我没敢有太大动作,暂时还没有他的消息”,邹叔眼露担忧,“掌柜的,你说他会不会..” “他不是修者,这事牵扯不到他。再多派几个人继续找找吧,要还是不行就到官府报案,到时候贴出告示高价悬赏。”说完林焕眨了眨眼,略微思索了下措辞不知如何开口,但好像也没能想到更好的方式,最终索性还是直接问了出来:“他们呢,怎么样了?” 问的含糊,可邹叔却立马会意:“找徐大夫看过了,现在安置在客房里面,没什么大碍,都是灵力透支导致的虚脱,用名贵的药材养着应该能恢复个七七八八。”听到邹朴的安排,林焕感到十分欣慰,不由得伸出了手拍拍他的肩膀:“邹朴,最近劳你多照看了”,这偌大的不醉楼,邹朴担着不少。 一切都已商讨完毕,可邹朴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见此林焕直接开口:“还有事吗?” 闻言邹朴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灵力驱动下纸上话语立时浮现在空中,每个字都散发着青绿色的光芒,这是修者的‘留言术’,只见上面写着: 林掌柜姜府有盛京来的高手请万事小心 林焕看完后一抬手便将留言捏碎,灵力形成的字顿时失了形态,化成缕缕木灵之力,慢慢消失。 林焕将手背到身后,脸色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这是哪儿来的?” 邹朴观察着他的反应,纠结如何回答。掌柜的每次生气的前兆就是将手背到身后,不过也很难怪他,毕竟时下不同以往,楼里不太安稳。林焕见邹朴沉默,心下也不忍迁怒于他,遂转身坐下,一口冷茶下肚,火气稍稍平息后方才再次开口:“你见过他了?” 邹朴摇摇头,如实回答:“没有,我是去厨房拿酒时发现的。这留言贴在食盒的夹层里面,我走近时感应到有小樾灵力的波动,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他的留言。” 若是平时林焕或许还能品出点不一样的意味,可这几天他忙的脚不沾地,感觉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茬接着一茬,头疼的紧。因此他看到这留言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又来一个添乱的。 听邹朴这么说,林焕面无表情地刺道:“这有什么区别?”而后扶额叹息,有些无奈与烦躁:“我看他压根就没去无咎山!早知道就该把他绑了直接扔过去。” 邹叔闻言准备替凌樾找补:“他那天夜里就走了的,这....这定是走的仓促落下了什么东西,待回来取时发现了有人在打听您的行踪。” “您想啊,小樾最是重义气,这一碰上怎么能放任不管!许是他一想,若当面和您说肯定惹您生气,所以啊就把这留言放进了食盒里面。”邹叔努力地圆着逻辑, “嘿嘿,要不说这孩子聪明呢,他肯定是知道我会去厨房拿酒,到时便会发现他的留言然后把这消息告诉您”, “掌柜的,孩子是一番好意,您瞧,这不都是因为惦记着您”。 “罢了。邹朴,你查查他的行踪,找到了人立马绑来见我!” 此言一出,邹朴顿感不妙,虽不情愿但还是先应了下来:“是。”,只是虽面上应得实诚,可心里却是期望凌樾能跑得越远越好,毕竟要是被抓住,少不得一顿家法伺候。 第25章 假不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后,凌樾抬起了困倦的眼皮。阳光照进牢房,似要将希望带给这位年轻人,可对此时的凌樾而言,这道道阳光落在眼里,只好似施刑者的刑具落在身上,刺眼又疼痛。 黎明的到来是自己黑夜的开始。 已经第六天了吗,今晚是满月呢。 躺在干草上的少年衣衫破烂浑身是伤,有鞭伤还有利刃划开的口子,深浅不一,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水。敞开的脖颈处,清晰可见有个梅花烙印,在锁骨下方挨着右肩的位置,焦红的干皮正半掉不掉地挂在身上。 可凌樾已无心理会,他正在试着撑地坐起,只是两手骨节高高肿起,已然经脉俱断,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力气。几次尝试无果后他总算放弃,趴在干草上再也没了动静。 一个狱卒走了进来,打着哈欠,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颈,他瞟了一眼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凌樾心里叫苦不迭。不得不说自从这小子到了这儿,这几天何止一个勤勉来形容,一天七八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打人,他的胳膊都要受不住了,现在一拿起刑具就直抽疼,也不知道啥时候才是个头! 思及此处,狱卒从柜子里翻出一堆老式刑具,期望这些家伙待会能给给力,不然再这么下去,还没等这小子开口他就要累死了。不一会胖而孔武的狱卒走了进来,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挑选刑具,而是朝着另一个狱卒吩咐道:“赶紧的,把这儿打扫干净,待会大人要来。” “头儿,那咱们不继续打了吗?” 胖狱卒踹了他一脚,骂道:“打个屁打!没听我说大人要来吗?冲撞了大人,你全家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是,是是!”狱卒赶忙应下,而后一挥大臂,朝外面的狱卒招呼到:“赶紧的都过来!”命令既下,一时间牢房的狱卒忙忙碌碌地便开始擦地。连着几天的血污都干结在了地上,很难清理,狱卒们无奈只得拿着刷子卖力地刷洗。 凌樾趴在地上,看着他们因使劲而皱起的眉头,心中却开心不起来。 这活看着可比打人费劲多了。 似乎因着某位大人的光临,自己现下不用再受刑了。可他的心中却生不出一丝庆幸.... 有时候凌樾也很疑惑,一个人到底能承受多少折磨? 几次他都感觉自己要痛的死去,可又几次转醒,这破败不堪的身体撑下了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此时他也终是理解为何速死竟是件顶快活的事了,在这人间地狱,活着不容易,可死也不见得更为简单。 比如现在的他,正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没一会,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着有好几个人,步调不一。其中一个官腔官调的声音最先响起:“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抓紧,期限快近了。” “是,我会催人加紧”,一个略显儒雅的声音在话落后立刻回复。 凌樾听到这声音响起的当口,瞳孔也跟着震颤了一下。这声音很是熟悉,也曾喊过自己名字,给自己斟酒,帮自己挡剑..... “那边是什么,过去看看。”话毕几人转过甬道便来到了凌樾所在的牢房。那是一行四人,一人身穿藏蓝官服,两人着侍卫官服带着长刀。而另一人身形高挑着姜黄锦衣,赫然正是姜公。 只是姜公看到自己时眼睛都瞪大了,眼神里满是震惊,随后便是心疼甚至还有自责,短短几个呼吸间脸色变了不知多少次。 他应该很惊讶吧,说实在自己也很惊讶。此前他还猜测可能是姜公派人抓了自己,可随着残暴酷刑的开始,已隐约觉得不是姜公,而是官家。如果没有猜错,大千应该是把自己送给了官府。 “回大人,这是不醉楼送来的,还在拷问呢。现下很是污秽,还请大人移步莫要被冲撞才是。”胖狱卒舔着笑弯腰迎上去,恭敬又谄媚。那大人往凌樾身上瞟了一眼,似是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捂住鼻子闷声交待到:“时间不多了,要是再审不出来你们都不用干了!”衣袖一甩便匆匆离开。带刀侍卫跟在那蓝衣大人身后,看样子是要去下一个牢房巡视。可姜公却没有跟上,反而朝自己走来。 凌樾看着姜公慢慢走近的身影很是感慨,几日不见却已然今非昔比,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便沉默着。 姜公的视线自踏进牢房的那刻起便从未离开过凌樾,他走近蹲下身来,可双手却不知往哪里放,最后擦了擦凌樾被血水糊住的眼睛,压低的声音满是颤抖:“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怪不得我一直寻不到你,没想到竟在这里....”情真意切,神色自是难掩心痛。 凌樾看着他痛苦的神色,也心有不忍,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这时一个狱卒小跑过来:“姜大人,大人他正在找您呢。” 姜公压低声音,目光坚定,留下句话:“等着伯父!”说完便慢慢起身,跟着狱卒离开了牢房。 一群人熙熙攘攘,匆匆前来又匆匆离去,牢房又回归了沉闷和窒息,只留凌樾一人在这人间炼狱里,等死。 是的,他在等死,等到自己终于受不了的时候,好一命呜呼。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放弃挣扎,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呢? 凌樾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一瞬间,又或许是那匕首划在肩膀、手臂、小腿上时,一刀一刀将自己渴求活着的心切的支离破碎、四分五裂时。 又或者,是在他知道一切的时候。 这牢狱像是黑暗中的凶兽,躲在暗处静待时机,抓到猎物的一点破绽就会昂首进攻,直到一点一点地将猎物的反抗消磨殆尽,最后才拆吃入腹。 如今的凌樾已没有力气与这怪物周旋,他等着夜幕降临请这凶兽饱餐一顿。 天色在一点一点地变暗,天光也正一点一点地从这世间消散。就像他心中一直存着的期冀,慢慢熄灭、变冷、结冰。 可一开始,一开始的他,也曾抱有希望.... 在被抓来后他才知道自己这回怕是真的要凶多吉少了,好在自己留了消息在不醉楼,不然这次真的就要交待在这儿了。虽说调查清楚何人在布局很重要,但为此搭上性命是万万不值的,何况大家都已经平安回去,自己当然是能查多少算多少,犯不上知难而进。 当时在不醉楼时他只是想着把姜府的消息告诉林掌柜,奈何他恰好不在,没想到竟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一开始他还想着自己能不能奋力一搏逃出去,也好不叫林掌柜涉险,可后来他便意识到这纯粹是幻想罢了。那时他再次庆幸自己的机智,总也能在危急关头救自己的小命。 只是....不知道林掌柜能否顺利拿到,若是看了消息应是能察觉到不对的,就算不能立马赶来救自己,也定能寻得蛛丝马迹知晓自己遭遇不测。 他不会不管自己的,凌樾一直这样认为。 姜公说织造局的事情林掌柜参与颇深,他早就背叛了自己,还安排了刺杀,回去不醉楼就是死路一条。 或许姜公的话有几分道理,证据做不了假...... 可人心也假不了! 林掌柜他最是了解,他是家人。家人...就是不顾一切也要相互保护的人。 他不会背叛自己,更不会伤害自己。 后来大千说林掌柜拿自己换了其他人,他放弃了自己。他一万个不相信! 谣言止于智者,不是林掌柜亲口说的,他凌樾一个字也不信。 第26章 在右手 被抓来的那天晚上,那个深夜,他正扯下一缕布条准备包扎心脏处的旧伤。那伤见了血已经感染,这牢里没有药,只能简单包扎一下减缓发炎,这样也能拖的久一些.... 拖到获救的那天。 可是,虽然灵力已经被封,可那天晚上,他还是感觉到了。千里之外,自己的留言被捏碎了。而那股灵力的气息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温润却也狂躁的水灵之力... 是林掌柜,林掌柜捏碎了他的留言.... 为什么? 凌樾当即愣了一瞬,包扎的动作也随之一顿。心口的旧伤晾在空气中,阴冷的风吹过,只感到透骨的凉.... 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想过有可能林掌柜没收到,也可能会叫别人发现而被毁掉,可没想到....没想到竟是被林掌柜...亲手捏碎! 他应该知道留言若是被捏碎的话,自己是能感应到的。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是想断了自己向他求救的念想吗? 为什么? 他....不想来救自己吗? 留言被捏碎,还是被林掌柜亲手捏碎的,这件事情给了凌樾莫大的震撼,因为这和他一直以来的逻辑是相悖的。一瞬间凌樾的脑子里只剩下不能平息的慌乱和难以置信。 可终究再慌乱的人也终会回归冷静,就像被搅起的浑水,虽看起来混乱不堪,可不要多久,就会层层分明,澄清如镜。 过了好久,凌樾终于愿意或者说有勇气直面这个事实。这不是任何人和他说的事实,而是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事实。 他当真不会来救自己了。 ...对吗? 是不是他害怕了?敌人太强大了,连他也得妥协吗?又或许...他根本没想过救自己。 此刻凌樾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声音,在茫茫如海的对话中,这些和林掌柜有关的指控却在此时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越来越清晰,却来越激进,每一句话都犹如一颗钉子,将他的林掌柜钉在受刑架上,宣判着他的罪行。 “是林掌柜。” ”林焕他早就被背叛了你!” “因为你樾哥,他们才能回来。掌柜的拿你换了他们。” “.....” 这些话语来回不断地盘旋在凌樾的脑中,不肯离去,叫嚣着、沸腾着、争先恐后地攀咬上他的脖颈,钻进他的耳朵,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住他脆弱的动脉,要活活把他勒死! 这些从前他视而不见的暗示,恍若未闻的警告,不断压抑的猜疑,在这一刻尽数喷薄而出,终是淹没了他所剩无几的希望。 是了, .....他不是早就妥协了吗,他想救出孔伯和程绪他们,所以才拿自己去做交换,把‘神器’的消息透露给了官家。 自己一个人虽顶不上他们厉害可还有一个‘神器’不是吗。 官府的人抓自己不过也是为了‘神器’的下落,只要交出一个神器,交出拥有神器的自己,可以换得这么多人平安...他这样选一点问题都没有。 如今这样...只是没有和自己商量,若是他来打个商量,若是他来问可不可以拿命去救其他人,想来自己也不会推辞的,如今只是没和自己商量罢了。 这很正常,他做事情从来不需要和别人商量。 虽然凌樾经此一事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对于林掌柜心意的猜测。可在后来受刑时却也不免幻想过,是不是自己想错了,林掌柜是会来救自己的,只是...只是没那么快.... 这样自我感动的想法也曾支撑着他度过每每煎熬的时刻。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他本就微薄且难以维系的希冀更是被磨得渣都不剩。 长久在绝望和期待间的反复横跳,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消磨着他涣散的意志,令他疲惫不堪,慢慢地走向枯萎。 自此以后他的期待便是在酷刑下死去。这样死去虽不体面,但也是极好了。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每分每秒中凌樾都在对死亡的期冀中度过。在鞭子打在同一处伤痕时,在铁刺穿透肩胛骨时,在匕首划开手指深可见骨,痛到晕厥时..... 每痛一次都在昭示着他离解脱的更进一步,更深的苦痛,却是更快的幸福。 他已经期待太久了。 这几天他明显感觉心跳愈加无力,呼吸也有些不畅。心口的剑伤已经恶化发烂,整夜整夜地生疼。 他有预感,或许只消再来一下,自己便能立时解脱。想到这儿凌樾都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不免有些期待。 再快一点吧,不知今晚能否迎来解脱,今晚满月可是个极好的日子呢。 可狱卒并没有让他如愿,整整一个下午,狱卒们在牢房走来走去,但却没有人把他拉出来折磨取乐,因此自从上午时分姜公来过后直到现在,凌樾一直躺在地上,期间只喝了一碗水。而平日里施刑的那个胖狱卒好像有事出去了,一整天都没看到人影。 终于在傍晚时分,牢房里响起了那狱卒的声音,与此同时凌樾也知道了为何他整个下午不见人影。 只见入目之处,除了那狱卒,还有一人。正被绳子绑着,嘴被堵上,正呜呜直叫。 “你们为什么绑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凌樾强撑起身,有气无力地大喊道, 狱卒走近,看到凌樾的反应很是享用,无奈开口:“你也听见了,你不说,咱哥几个都得完蛋”,转而看了看身旁的大千,“他是什么都不知道,可谁让他倒霉认识你呢!” “小子,老是上这些刑具多没意思,不如”,狱卒眼睛紧紧盯着凌樾愤怒的眸子,狰狞的脸挤出冷漠的笑容:“今晚,咱玩儿点别的?”说完便猛地一手纂起凌樾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看着大千,一字一顿,话语间狠厉尽显:“今天晚上,你要是说了,我就放了他。你要是不说,你们两个就一起去阎王殿报到!”说完就将大千扔到地上,而大千手脚被缚动弹不得只得死命挣扎,但显然不起任何作用。 只见狱卒走到了支起的火炉旁,戴上厚厚的手套后,从火炉中抽出一个长长的黑色烙具,那黑色的烙铁在炉中烧了一下午,经高温淬炼,此刻已是通红发亮,抽出来的一瞬间隐隐可见带起一阵热浪。 凌樾立时便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以手撑地匍匐着往大千那处爬去,大声叫喊:“住手!他还是个孩子,你想知道什么,你冲我来啊!” “怎么,你根本没本事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就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吗?” “还说什么没人能扛得住你的拷打,我看根本就是吹牛,名不副实,你不过就是个胆小鬼,懦夫,传出去也不怕丢人!”,凌樾一股脑地什么难听捡什么说, 一顿没什么攻击力的骂声下,没成想,那狱卒竟真的停了下来,与凌樾开始对骂:“你真还当老子怕你不成!” “老子在这地牢这么多年,打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就算是块石头你爷爷我,也能打开花!” 但看着凌樾艰难爬行的样子,怒火却一下子又消了不少,嘿嘿发笑:“不过嘛,大人说得对,对付你这种人,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你这么上赶着找打,待爷爷我一会儿舒心了赏你几鞭子也不是问题”,狱卒很是开怀,哈哈大笑,而后俯身拿手拍了拍大千的脸:“不过,你得排在他后面。” 说完那狱卒便蹲下身来,一脚踩住大千的背脊,一手按着脑袋,作势就要将那通红的烙铁往大千的脸颊处伸去,动作却不算快。 看着那烧红的烙铁寸寸逼近,凌樾的瞳孔骤然紧缩,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那块越来越大的、灼热的暗红。 这烙铁烧了这么久,本来...是给自己的。 此时一股沉钝的痛楚,竟从早已麻木的心口深处漫了上来。无力跳动的心脏像是被置于冰冷的石磨之下,碾轧、研磨,将他最后的一寸血肉与清明都碾碎成灰。 真的要疯了.... 而大千已被吓得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烙铁越来越近,脸颊的温度越来越烫。那通红的铁块还差一寸就要贴上他的脸颊! 千钧一发之际,凌樾嘶声吼出:“我说!听见了吗!你住手,我全都说!” 囚犯已经妥协,可狱卒却并没有立即停止,而是将烙铁拿的不远不近,一手掐住大千后颈,一边朝着凌樾厉声问道:“在哪里?” 凌樾面色如灰,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唇,却原来都是血腥味。 他没有抬头,沙哑的声音配着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个令他受尽折磨的秘密, “在我的右手。” 第27章 会救你 狱卒害怕有诈,仍维持住抓着大千的动作,转头朝一旁的小狱卒使了个眼色:“过去看看!” 接到命令的年轻狱卒走上前去,拿起凌樾的右手,翻来转去却没看出有什么神器的影子。 那胖狱卒见状,一把将烙铁掷于地上,火星四溅。他大跨步朝趴着的凌樾走去,而后一把将那狱卒推开,粗暴地扯起少年的右手。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几乎辨不出原形的手掌。模糊的血肉间,只能看到狰狞与狼藉。狱卒扣紧腕骨狠力一掐,口气已有不耐:“耍什么花招!” 凌樾迟疑一瞬最终还是将手抽出,少年修长的手指尽是红肿,捻起腕上布条的一端后,一言不发地拆了起来。白色的纱布早已被血浸透,深褐色的血痂与尚带湿意的暗红层层交叠,硬挺挺地紧贴在皮肉上。每解下一圈,都像是将一处将愈未愈的伤疤重新撕开,带着黏连的血丝与细微的、令人齿酸的撕扯声。当最后一层染血的纱布从腕间脱落,赫然露出下方完好肌肤——以及那个拇指大小、线条繁复的金色印记。 少年手腕一寸处,靠近腕骨内侧的皮肤上,赫然是一个漂亮的金色图案,细亮的线条中似有光华隐匿其中。 饶是这狱卒拷问过许多犯人也没想到,神器竟会在这里。这小子送进来的时候就有几处伤,身上和手腕都缠着纱布,他也就没有在意,却没想到他们心心念念的‘神器’竟然就在这明晃晃的纱布之下。 可,这...该怎么拿? 大人只吩咐说要拷问出神器的下落,没成想神器这是长在了这小子身上,难不成挖下来?狱卒并不是修行者,眼下的事情变成这样也让他犯了难。 不一会儿昏暗的刑具房里,一个年轻的小狱卒陡然炸出一声惊呼。 “砍,砍下来?”这位年纪不过二八的狱卒因为太过吃惊,以至于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胖狱卒虽也皱着眉头,但仍然坚持执行命令:“这是大人的吩咐,咱们只管照办就是”看着下属不成气候的胆小神色,一手呼过他的头,不满地呵斥道:“你不是怕了吧!” “我,我当然不怕,可是这也...”这也...太残忍了些... 狱卒扫过他闪躲的神色,没说什么,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肯定:“不怕就好,那就你来吧”随即将一把砍刀塞到了他手中, “啊!啊...这,我这...”小狱卒双手捧着砍刀吓坏了,心里欲哭无泪。他虽然是个狱卒,可却从来只是递一递刑具,撑死也就抽几鞭子,连根指头都不敢剁.... 见他这个样子,胖狱卒似是也知不大有用,只得拿过砍刀自己动手。这一个个吃干饭的,关键时刻真是没一个指望得上! 结束短暂的商量后,狱卒手握砍刀准备当即就实施主人的命令,只是待他二人走来时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不常见到的画面。 只见大千身上的绳子已经被人解开,坐在地上扶着凌樾正哭得伤心,眼睛一片通红,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什么对不起之类的话。他的身侧是凌樾,低着头好像是在安慰他。 见此温馨场景,狱卒不禁揉了揉眼。真是见鬼了,这是牢房,搁这儿唠家常呢?正欲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时,转念间心下却有了个绝妙的好主意。 他走到近前,友好地朝那落难温馨二人组打着招呼:“可是说完了?” 凌樾警惕地盯着他,眼神很是凶狠:“快放了他,他是不醉楼的继承人,你们得罪不起!” 听他这样说,那狱卒立马立正脚步,恭敬一拜:“竟是不醉楼未来当家,小人真是有眼无珠啊”,可随即便缓缓起身,神情状似无奈,表情也是十足的矫揉:“小人自然是得罪不起不醉楼这座大庙的,可小人的差事着实难办啊!” 一番表演过后却是瞬间变脸。只见那狱卒抬手朝上方虚空处抱拳一敬,神色顿时变得冷厉:“上头那位大人吩咐了,要你的手!”说罢俯身拍了拍凌樾的脸:“哥们儿,别怪兄弟几个。” 大千闻言,顿时扑上去要和他厮打,可下一秒便被那狱卒一手拎起,反手摔到地上。 “爷爷我不跟小孩子一般计较”,说完将手中砍刀一扔,利器落地金鸣声震。男人阴沉着脸,厉声命令道:“大人要神器,你去拿这刀砍了他的右手。又或者,我把你们两个的手都砍下来”。 听到要自己去砍凌樾的手,大千瞬间呆滞住了,连断断续续的哭泣也立时止住。他满目震惊地望向凌樾,不敢相信地拼命摇着头。 可无情的狱卒却步步紧逼:“我数到三,你要是还不拿刀去砍,就别怪我用这刀先砍了你的手”, “一、二、三!”,见自己喊完了大千也无动于衷,狱卒不由怒火中烧,当即拣起砍刀,拽起大千。砍刀高高举起,威胁之言紧随其后:“你砍他,还是我砍你!” 看着那悬在自己腕上的利刃,大千直觉自己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害怕到了极点。恐惧瞬间淹没他的理智,染上哭腔的话混乱得连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别!别...砍我,别砍我...” 见此狱卒再次将刀丢给他,厉声催促,只盼这相亲相杀的好戏能够快些上演,他也好给上面交差。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干不好,这手也就不用留了。” 大千失神地伸出手去,够那柄差点要了他命的东西。他的手很小,双手合力才握起斤重的砍刀,而后在一双狠辣目光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朝着凌樾走去。他的脚步慢极了,五官皱做一团,无声地流着眼泪,滴落一地,蜿蜒一路。 只是再远的路也有走到终点的一刻,何况此刻二人之间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大千在这一刻突然觉得他和他的樾哥离得好近,似乎只要一个转身,刀尖便能刺到他的身上。为什么...,他们明明是那么亲密的家人,为什么...要逼他做这种事! 大千双手拿刀,遥遥地望着远处的凌樾。樾哥样貌最是俊秀,见过他的女孩子没有不喜欢的,可现在那原本清峻的脸上却满是血污,那双好看的永远含着笑意的眼睛却只剩下满目的麻木与空洞,没有了灵魂。 可奇怪的是,那双眼睛在看到自己一步步走过去后却似是活了一般,眼神中满是肯定和鼓励。这熟悉的神色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他们。小时候自己摔断腿后学走路时,樾哥也是这样,半蹲在前面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近,满眼的鼓励和欢喜。可如今....自己是要去砍他的手啊! 樾哥,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不远的路终是走到了尽头。大千好似脱力,颤抖着双腿跪了下来,眼睛里除了害怕更多的是疑惑和难过,眼睛哭的红肿,未落的泪珠还挂在脸庞,他含糊不清地问着凌樾:“为什么会这样,樾哥?怎么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凌樾也说不清楚,他自问从未做过坏事,为何命运却要如此对他,如此...折磨他。 但凌樾的表情却很是平和,似乎毫不在意即将要被砍手的人是自己。他伸出右手摸了摸大千的脸,替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想了想后还是开口,只是声音涩得发干,仔细听似还带着些哽咽的气息,他这样回答: “修者就是这样的,你忘记了吗。掌柜说过的,修者是向死而生的人,这就是修者的命运。” 这就是我的命运,大千。 而你...不过是被我拖累而已,才一脚踩进这深渊。 别害怕,樾哥会救你的。 看着大千懵懂的大眼,凌樾勾了勾嘴角温柔说道:“大千,别怕,掌柜他会来救你的”,说罢便把身体靠向大千,环起双臂抱住了他。待两人贴近后,凌樾环抱的右手却慢慢向上抬起,电光火石间朝着大千的后颈处就落下一个手刀,大千当即晕倒在了凌樾怀中。 待把大千稳稳放倒在地后,凌樾拿起大千手中的刀,虽是嘲讽可语气却平淡到连动怒都不屑:“说这么多做什么,你不就是不敢吗”, “我可以给你右手,你不要再折磨他。” 凌樾看着自己的手,握了握拳头。那狱卒说要自己的手时,他的右手便突然一阵痉挛,手腕处也开始隐隐发疼,砍手....肯定很疼吧?可是,当他看到大千满脸的泪水时,他却觉得那时他的心,比手疼多了。 如今自己真的要砍了,反而却没那么紧张。 会很痛吗?不知比起铁链穿骨又如何。 凌樾伸出右手,此时他握刀的左手已控制不住抖得厉害,察觉到自己的恐惧后他当即紧了紧力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死死地盯住小臂,左手硬生生地高高举起。 不就是砍手吗,凌樾!你死都不怕,这又算得了什么! 只一瞬间,凌樾眼中迸发出一丝狠辣,寒光闪过眼眸的刹那,手起刀落间,右手已和身体彻底分离。随之而来的是他压抑的叫喊,呜咽声细碎地从喉间滑出,再也无法掩饰...无视... 第28章 舍不得 见凌樾右手应声坠地,胖狱卒眼中精光一闪,忙不迭扑上前去捡。就在他弯腰刚要触及那手的刹那,瘫软在不远处的凌樾却突然发难,如蛰伏的猎豹般平地扑起直朝那狱卒冲去。 待狱卒惊觉不对,凌樾左腿已挟风雷之势横扫而至,重重踢在他太阳穴上。狱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重击之下还未辨清来人,胸口已被一记膝撞死死抵住。他慌忙抬手欲挡,却听“锵”的一声锐响,一把砍刀斜插在地上,白得发亮的利刃已是正对着他。不到两寸的距离,厚而宽的冷刃上瞬间映照出他自己因惊恐而瞪大的瞳孔。 “你要干什么!你以为这样就能活着出去?”半死不活之人的突然反击,着实吓了他一跳。待惊吓回神后他恢复了一贯嚣张的口气:“还不赶快放开老子,不然待会——” “待会什么?”上方传来嗓音竟比寒刃还要冷上几分:“留着告诉阎王爷吧。” 凌樾显然没什么耐心听他废话,锐寒的眼瞄着那白白胖胖的脖子,一手抽刀就要开砍。 当刀尖的血滴落到狱卒的脖子上带起阵阵凉意后,他这才惊觉,自己的身家性命已然全托付在了身上之人手中,立时汗毛倒立,慌忙哀嚎:“大哥!大哥,樾哥!别杀我,别杀我!” 凌樾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扭曲的笑,眸中癫狂与清明交织,忽明忽暗,出口却温柔极了:“怕什么,这刀快得很,砍手如削泥...真是把好刀,我还要谢谢你呢!”他左手轻转刀锋,就着狱卒的脖子比划了起来,似在寻找合适的位置下刀:“想来砍头也是极快,不如试试?” 狱卒面如死灰,这是遇上疯子了。这小子真是疯了!不过想想也对,正常人谁砍自己啊!无奈之下他只得舔着脸祈求道:“樾哥!樾爷!求你了,别杀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你能做什么?”虽看不见凌樾的表情,却也听出了他的兴趣 “我送那孩子出去!保证不少一根头发!”狱卒急声道。 凌樾眼神骤厉,一字一顿:“把他安全送回不醉楼,少一根汗毛....”刀锋贴着皮肉又进了半寸,“你可明白?” 见狱卒拼命点头,凌樾忽又补充道:“送到后,取蓝底白花的酒碗为证。记住了?” 狱卒纷纷应下,只想快些离开这里,这种命悬他手的感觉着实不好受。见他如此惜命凌樾反而将刀贴着脖子又往前推进了半分,利刃破开皮肉顿时便见了血。狱卒立马大叫:“大爷,我都答应了,还有什么要求我也答应,求您高抬贵手,别杀我啊!” 闻言凌樾拿开了刀,正当狱卒以为逃过一劫,松气的当口,不成想大腿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只见凌樾左手握刀直接砍在了狱卒右侧的大腿正中,半个刀身没入腿部,顿时血流如注,狱卒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开始嗷嗷惨叫, 见他如此不经砍,凌樾一脸鄙夷:“死不了,叫什么叫”猛地抽到带起一溜血水,声音狠厉:“这一刀是给你个警告。我劝你别动什么其他的心思,也别以为我没了刀就杀不了你”, 他俯身逼近,每个字都淬着寒意:“我会盯着你,若你没按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不会想知道自己的死法。” 狱卒筛糠般地不停点头,一瘸一拐中连爬带滚地逃开,直至数丈外才敢呼喝同伴抬起昏迷的大千。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牢房内终于重归死寂。 当最后一丝声响消散,凌樾扔开砍刀,颓然跌坐墙边。少年似是脱力一般,方才的狠戾荡然无存。他大口喘着气,左手死死攥紧右臂断口,以望能稍稍减缓断手之痛。 可痛觉却有如空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自己的身体,他一时间竟也分不清是心更痛还是手更痛了。刚刚那奋力一击已耗尽他全身气力,此刻见人都离开,他终于不必再强撑,再去掩饰。 痛楚一波一波地席卷而来,虽不至立刻晕厥可也给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增加了极重的负担。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血污中洇开深色痕迹。呼吸牵扯着肩胛带来的剧痛,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可吸气和呼气的动作却突然卡在一处,气血运行瞬间乱作一团,霎时间血水活着碎肉一齐涌上喉间,凌樾再也忍不住吐出血来。 只见那内脏里的血喷洒在地面上,和那右臂留下的血水混在了一处,难分难舍。 “你也舍不得它吗”, 凌樾望了望不远处的那截断手,那手很白,也很干净,它静静地躺在一小滩血水中,平整的切口处还涓涓地流着血,似是在为自己被抛弃命运而流下的无声泪水。 那是他的手,可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又或许更早前,它就不属于自己了。 凌樾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感觉。那明明是自己的手,一刻钟前还与自己血肉相连,可现在远远地瞧着倒更像是一个物件,一个可以随意被人夺来抢去的物件,一个就算拥有也要被迫舍弃的物件。这奇诡的知觉让他再次看向断手时,心中涌现的先是陌生,而不是亲切。 察觉到这种心情,他只觉无所适从当即就慌乱地移开视线,发觉自己的断肢还在流血时便撕下一大块布料,开始给断肢处包扎,虽还生疏但配合着牙也总算是潦草处理好了。 牢房里静悄悄的,月亮升了起来,是满月。 十五是个好日子,本该是自己的祭日。 这本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日子....想到这里,脑中似乎有根弦被撩拨绷断。自戕的念头瞬间如决堤之水不可阻挡,快要冲跨他最后的理智。 凌樾望了望那把砍刀,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升起,逐渐开始叫嚣,浑身鲜血都好似在沸腾,歌唱,为自己的末路欢欣鼓舞! 拿起来,杀了自己,今晚就能解脱! 是啊,自己活到现在求的不就是速死吗,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受这声音的蛊惑,他的身体开始慢慢朝那砍刀靠去,眼神也愈显狂热,可伸手拿刀时,才恍然惊醒, 触目可及的是空空的右臂,正被黑色布条潦草地裹着,比平时短了许多。 哪还有手去拿刀? ...是啊,自己的右手被砍了,还如何拿刀。 再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凌樾,身体向后缓缓一靠,疲惫如茧将他包裹,清明的眼睛失神地盯着不远处的断手陷入了沉思。 苦难的尽头是什么呢? 原本他以为自己东奔西走便能离真相更近,可真相却让他难以接受;意外遇刺死里逃生,可是若能助不醉楼防范未然也是值当;再后来受的牢狱酷刑....,虽是凌迟刀剐,可这...也是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如此想来犹心感安慰。 断手...,若断一手可换大千无虞,他也是愿意的。 可苦难一件接着一件,似乎无穷无尽...... 苦难的背后,如今看来不过是更深重的苦难,是日复一日永不停歇的痛苦, 如果这世间真有神灵,他很想问一问他,这一切是为什么? 可他们说神灵早就死了,真是奇怪,连神也会死吗。还是说神也觉得这人间太苦,不若速死为妙? ...长生之年,痛苦....亦会长存。 凌樾抬头看看天,天色已经转暗, 等得知大千平安的消息,自己就离开。 只可惜,不是满月。 第29章 姜小姐 姜瑶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黑衣少年虚弱地靠坐在牢门一角,正抬头望着月亮,那神色无喜无悲,看着很是清冷孤傲。 说实在的,凌樾这么安静的样子很是少见。恍惚间姜瑶忆起了初见时的他,上蹿下跳地在姜府跑来跑去,很不客气,却也很是欢快,是少年人应有的意气。 凌樾似是察觉到有人走近,立马回过头来,只见刚刚还淡漠如许的苍白脸庞突然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错愕异常。 此时的凌樾确实很吃惊,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姜瑶,心境大起大落间竟又吐出血来,咳个不停。姜瑶这才发现,这少年已是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右臂末端被渗满血迹的布料包裹着,可右手却孤零零地摆在地上。 短短几日不见,竟落得如此境地,...终究还是自己大意了。 凌樾见她走近迅速敛了惊色,神色恢复冷漠,回转过头来继续直视着方才的那一片虚空,冷冷开口:“姜小姐怎会来此。” 姜瑶也是有问必答,脱口而出自己此行的目的:“自是为你而来。” 话毕缓步走到他的正前方,俯身蹲下,双眼与他平视。如此近的距离,凌樾身上的伤自是一览无遗,饶是镇定如她也难心无波澜,等再开口语声明显柔和了许多:“....你好像,吃了不少苦头”,随即抬手摸了摸凌樾的头有些安慰的意味。只是如此动作非但没有安慰到他,凌樾反而心生反感,浓眉一皱就要发作的当下,心却兀地狠狠抽疼了一瞬。 少女温柔的声色,划破一室狼藉:“我来救你了” “跟我走吧。” 凌樾闻言抬眸,却刚好撞上了姜瑶灼灼的视线。月光从她身后流淌而来,勾勒出朦胧的身形,飘渺却又触手可及,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 可这神灵正在开口,说要救他。 凌樾只觉自己的心...在这荒芜的夜里竟似要活过来了.... 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何处涌起的委屈,如暗夜涨潮般瞬间淹没了他,只一瞬间酸涩之感就席卷了整个鼻腔,那惯会发笑的眼睛,此刻却快要流出泪来。察觉到自己的状态,凌樾抿了抿嘴唇,当即移开视线低下头来,将整张脸埋入阴影中,平复着突然而至的崩溃。 姜瑶虽离的近可却也没能察觉到眼前之人当下这急转直下的心境,她只觉得少年目光望来时,眼睛比平时似乎更透、更亮,隐约有些楚楚动人之感。 见凌樾无动于衷,她不免疑惑:“你想待在这里吗?你想要做什么?” 凌樾喉咙一动,说出来的话仍维持着冰冷的姿态:“姜小姐请回吧,无需操心在下的事。” “你不相信我吗?”少年冷漠的脸,已让她察觉出了些许的不对劲。按理说自己将消息告诉他已是卖了人情,可为何他此时态度如此却反常?沉默片刻后姜瑶再次试探开口:“观潮阁你没有见到你想找的人吗?”据她所知,他们已经平安回到不醉楼了。 听她提到观潮阁,凌樾这才再次抬眼看向姜瑶,但这次却是认真地道了声谢:“...我见到了,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姜瑶见他总算正常,当即伸出手来:“我对你并无恶意,我想你应该能感觉到。此处危险,跟我走吧!” 可凌樾却没有反应,甚至干脆闭上了眼睛,似是无心再与她多言。 少年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让姜瑶很是犯难,难不成要把他绑着带出去吗?...想了片刻,她还是觉得这个做法不大妥当。既然如此那便只有一种办法了,虽有很大的风险被他误会,可若不以此诱他...怕是今日难以成事。 “你看起来什么都不关心了”,姜瑶站了起来,缓缓开口,“可是,真是这样吗”, “你难道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姜瑶并不确定凌樾知道多少,因此只得一步一步地试探, “你难道没想过我是如何进来的吗?我又为何知道你在此处?”,话毕,凌樾应声睁开双眼。 果然,他还是那个他。 少年眼中盛满愤怒,这种被人放在掌心玩弄的感觉,相当不爽。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局里面必有姜小姐的一份!她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出现,之前说要为自己指明方向,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场必死之局,现在又说要带自己走,可这一次...等待着自己的终点又是什么? 只要自己还有所求,就会被这些藏在暗处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驱策、压迫!如今自己的手也没有了,他们还想要什么? 一时间愤怒与自嘲来回交织着让他有些心悸,凌樾缓缓仰头抬起眼眸,看向身前立着的姜瑶。视野之内白衣女子静静地立在窗下,即使身处如此污秽之地,仍有清辉沾衣,成她清白。端的仍是那一副遗世独立,不染纤尘。 少年无所谓地一笑:“好啊,我跟你走。” 这地狱还有多深,就让他凌樾长长眼吧。 听到他终于妥协,姜瑶不再犹豫,拿出白绢包起地上断手之后便上前搀扶起他往牢房外走去,就这样两人晃晃悠悠地终是离开了这人间地狱。 凌樾是昏迷后被带进来的,所以除了自己这间牢房外并不知道其他的情况。可一路走来,真正的地牢比想象中还要令他心惊。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地牢,而凌樾所在的地方只是其中小小一间,走出甬道后,清晰可见是大大小小的空间,其中甬道、廊道纵横交错,或上或下,地形非常复杂。确实如那狱卒所说,彼时即便杀了他自己也很难带着大千完好无损地逃出去。而对地牢震惊的同时,凌樾对姜瑶的怀疑也达到了顶峰。 如此熟稔,姜瑶是在为姜府办事吗?织造局的事情,刺杀的事情,以及自己被抓的事情,她又参与了多少,知道多少... 正他猜疑之际,眼前忽然出现一间很是宽敞的牢房,足有五六间房子那么大,分成了十几个小牢房,里面关着很多人,大部分人都躺在地上,似是脱力,和他刚刚被抽完灵力的状态非常相似。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可他还是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熟人。 是刘记酒铺的王账房,半月前因为酒税一事被官兵抓走,直到凌樾被抓前还下落不明,据酒铺的掌柜说,官家还在审理案件,而王账房只是被暂时扣押,待查清楚便会放了他。可眼前的王账房看样子情况却不大乐观,远不止扣押那么简单。 还未及凌樾细看,不过匆匆一眼,两人就已经到了下一个漆黑的甬道之中。姜瑶似乎很着急,虽然拖着凌樾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却也走的飞快,只是不知...是真急还是假急。 “他们为什么被抓来这里”黑暗中,凌樾突然开口, 姜瑶正忙着辨认方向,甬道很黑,她似乎也是第一次走,听他问起随口回道:“他们和你一样”说完想了想似觉不大准确,复又补充道:“也不太一样。” 凌樾听到他的回答直觉又被戏弄了,正想说什么,眼前却突然亮了起来。姜瑶似乎是推开了一扇门,亮光从里面发出,门后通着的是一个修葺规整的通道,墙壁上点着灯烛,不似地牢一般暗无天日。而后行了约莫半炷香后,便再没了路,他们似乎走到了尽头。 “这里就是出口。”姜瑶立在出口前,转眼看向身旁的凌樾,只见他面色惨白,脚步也很虚浮。 虽然他这个样子想来也做不了什么,姜瑶还是开口再次强调了一遍:“我说了会救你,希望你能信我!” 凌樾看她面色诚恳的样子不免有些不解,好笑道:“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是全心全意地信你。” 见他如此敷衍,姜瑶不再与他拉扯,在不知何处按了一下后,眼前那斤重的石门便缓缓自行打开,两人不再停留当即离开地牢。 现在是晚上,因此凌樾出来后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地牢外似乎是一处山林,竹木茂盛,养护的很好,只是恍惚间竟有些熟悉之感。待走出竹林,一石瀑水榭出现于眼前时,凌樾也终于意识到这是哪里了。 怔愣许久后,他自嘲一笑。难怪眼前景色分外眼熟,这不就是姜府的花园吗。 那个他几次三番想要进去打探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姜小姐 第30章 争执起 暮色如墨,将姜府后院的假山曲水染成一片深色的灰调。夜风掠过水面,卷起轻波慢漪,却吹不散此间凝滞的空气。 夜半时分,假山深处缓缓走出两道身影。 一人着白衣,另一人着黑衣,两人互相搀扶着在月色下蹒跚而行。这略显亲密的姿势,被月光勾勒成一张暧昧的剪影投在树木遮蔽的路上,树影摇曳间,似乎深藏风情。 这实在是个讽刺的画面。 他们相识不过数日,交谈不过三两次,可此时看来却颇有那么几分相惜相护的意味,似是并肩而战的伙伴,又如患难与共的手足。 然而表象之下的暗流,却比这夜色还要深沉。猜疑与质问酿在暗处,正待一个时机好喷薄而出。 凌樾与姜瑶此时正各怀心思以备即将来临的争吵大戏。可向来须知,两人对峙,虽讲究技高者胜,但上天总是不会亏待做好准备的人,而姜瑶无疑是在这场无用的争执中得天眷顾之人。 凌樾的指尖在姜瑶的衣袖上收紧,又缓缓松开。这个看似倚靠的动作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戒备。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姜瑶的侧脸上,审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姜瑶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 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或许不够万全,可眼下的情况却难容她再做耽搁,前有圈套后有追兵,即便是自己亲自出手也没有万全的把握顺利救他出去,更何况凌樾的不信任...更是让这本就糟糕的处境雪上加霜。 “还能坚持吗?”她轻声问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凌樾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府墙。心中冰冷更甚,这果然是姜府! 良久,他才低声道:“不必惺惺作态。” 不出姜瑶所料,待站稳的瞬间凌樾就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动作干脆,不讲情面。他向后退了半步,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她。若是眼神可以杀人,此刻的姜瑶已被他千刀万剐。 姜瑶看他反应如此激烈便知此事不好糊弄,但还是不免有些难以开口,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凌樾的眼神盯得她很不自在,她只好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想,边想边说:“马车在侧门,我们得快点走,地牢里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 可凌樾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他在跌水前站定,语中带笑,开口尽是冷漠:“走?往哪里走?走到你们姜府精心编织的下一个牢笼里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姜瑶的脚步倏地顿住。 少年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耳中。她缓缓转身,对上他讥诮的目光。月光下,他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近乎破碎的冷笑,那双曾经清亮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潮。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她此前也曾担心过,若他一口认定是姜府策划了这些事情,那他又怎会信任自己?到那时,自己在他眼中即便做得再多也不过是同谋,...是共犯。 看着眼前少年有些扭曲的笑容,姜瑶顿感一阵无力——就他现在的反应来,看这件事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难办。想到这姜瑶重新又理了一遍逻辑和话术,方才回到:“猜测无用,眼见为实。” “前方或许是出口,或许是陷阱,可你若呆在这里,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少年忽然低笑出声,这笑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凌樾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表情都有些崩坏,他俯身笑了片刻,再抬头时,面上最后一丝温度也已消失殆尽。他眼神如刺,一步一步逼近姜瑶,厉声质问:“一开始拿真相诱我,而后是大千,现在是我的性命。” “怎么?你是觉得我会一直上当!”少年的眼中翻滚着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控诉着他们的恶行。 凌樾离的很近,声音又高,姜瑶感觉自己的耳朵都震了一下。关于这一点,她一直没想好要如何解释。因为这没法解释... 这是事实,这是证据。在证据面前,怎样高明的解释都会苍白。 地牢就在姜府,是姜府囚禁了他,也是姜府给了他无尽的折磨。 皮肉之伤也就罢了,可如今却是断了他的手,若说凌樾之前或许还残存一些对姜府的感激与信任,那现在姜瑶可以很确定,这份感情已经丁点不剩。这被废的手,将成为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血腥,即便日后这血停了、干了、褪色了,也还留着味道,萦绕在身畔、眼前,叫人日日可闻,时时难忘。 “我知道你不信我。”她深吸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但林焕的话,你总该信几分。” 莹白的玉佩在疏落的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烈火暗纹环绕其上,工艺很是考究。那玉的正中刻着个方正的小字——林,林焕的林。 这是林掌柜的玉佩,一直被他收在暗阁的第二层架子上,从不示人。凌樾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物件,还能再听到这个人,还能.....再想起他。 明明,他都要....忘记了。 这个人明明已经放弃了自己,现在这是要做什么?观潮阁外,姜府地牢,次次生死擦肩,他怎么觉得自己还能活到现在? 还是说他以为自己会一直等着他,就这样半死不活地一直期盼着他! 他的朝夕期盼,夙夜辗转,此刻却以十分滑稽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眼前,凌樾只觉此刻的姜瑶如同拿着一把钝刀齐整整地割开了他刚刚才结痂的伤口,说要为他疗伤。 如果这是对他妄想不息的怜悯...却也当真残忍! 他沉默良久,久到姜瑶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她有些着急便将计划尽数说出:“是林焕托我救你出来,今夜子时他在南梦渡口等你。” “所以呢?”他终于出声,可语气却平静得可怕:“所以我便要和你走吗?” 姜瑶很疑惑,他这态度着实不善....难不成他怀疑玉佩有假? 姜瑶心中难以判断,便下意识地将玉佩往前递了递, “这确实是林掌柜的玉佩...” “我认得。”凌樾打断她,抬手将玉佩了推回去,可下一句话任是姜瑶听了也不免震惊,“我已经离开不醉楼。” 姜瑶怔在原地。 什么意思?不过短短半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瑶追问:“林焕知道吗?” 林掌柜知道吗?怎么可能不知道,不知道的只有自己罢了。 凌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提议:“比起这个,姜小姐,你不如换个诱饵。” 姜瑶还未理清思绪,凌樾已换上了另一种神情——不再是**的敌意,而是一种近乎危险的平静。 “我不关心你受何人指使,又出于何种目的要带我去哪里。但,我可以跟你走”, “我只有一个要求”凌樾慢慢走近,神色平和地说出交易条件:“我要真相。” 当听到真相二字时,姜瑶升起的心瞬间又跌入谷底。 真相吗....命都不要都只想要真相?她知道这些无妄之灾于他而言确实过于残忍,他想知道真相确也无可厚非。可是....真相固然要紧,可性命更加重要! 他如此执着,倘若自己真将真相全盘托出,他必不可能跟自己走,姜瑶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真相不能告诉他,起码现在不能。 凌樾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他缓缓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在空中虚虚一握,仿佛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未曾抓住。 “我想要什么...”他声音渐低,带着说不尽的落寞,“你一直都知道,不是吗?” 月光流淌在他微颤的指尖,映出一片凄凉的银白。 “我想要的,不一直”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都攥在你们手里吗?” 他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最终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右腕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在月色下格外刺目,像一道道永不愈合的诅咒。 “凭着这个,要我死,又要我生...”他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姜小姐,这种践踏人命的游戏”, 他上前一步,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语气却冷得像冰:“是不是很好玩?” 夜风渐起,吹动她额间碎发,身侧水声流逝不竭,这一切都在告诉她...时间不多了。 一番计较下,姜瑶决定再次抛出诱饵,引他上钩。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这样,可眼下情形已不容她再多踌躇。 “你会知道的”她终于开口,给他一个答案,可每个字都斟酌再三:“...但不是现在。” “我答应你,如果今夜后...你还能活着,我便告诉你。”如果你还能活着,我们大概也不会再见了。 这个承诺如此熟悉,让凌樾几乎要冷笑出声。 这如出一辙的套路,真是久违了。 可偏偏就是这么明显的骗术,如此拙劣的引诱,自己却一次又一次,甘心上当! 凌樾的喉结轻轻滚动,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冷笑咽了回去。 月光如水,映照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他看着姜瑶故作镇定的面容,忽然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可笑。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你情我愿罢了。 "我答应你。"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仿佛真的被她说服。 第31章 真假意 其实在看到飞瀑水榭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 此后与姜瑶的种种谈话,也确实是抱着试探的想法。 可没想到,竟诈出了林掌柜。 ...... 原来林掌柜早就和姜府串通一气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连玉佩都能给她,可见关系匪浅。 可为何是姜瑶呢?凌樾还是从中察觉到了奇怪之处,一个更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 有没有可能与林掌柜合作的根本不是姜公,而是姜瑶? 姜府门前的那次,姜瑶确也在场,只是当时所有人都在等着姜公,他便先入为主认为与林掌柜合作的人是姜公,而后观潮阁的会面,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 可今夜与姜瑶的交锋,却让他窥见另一种可能。 姜瑶的每一次出现,似乎都与不醉楼有着微妙的联系。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地牢之上的花园,那日午时林掌柜曾亲赴姜府;第二次仍是在花园,姜瑶透露给自己观潮阁会面一事,而林掌柜正是那赴约之人; 第三次….还是在花园,就在刚刚她拿出了林掌柜的玉佩,....说要救自己。 若她的每次行动都与林掌柜有关,那是不是意味着,林掌柜始终清楚他的处境?甚至通过姜瑶....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不然何以他刚一断手,她便及时出现? 是巧合还是等待已久.... “现在,可以和我走了吗?” 姜瑶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凌樾抬眸,见她正朝自己伸出手,无奈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眼神恍惚了一瞬,终究还是抬步向她走去。暗沉的眸子紧盯着那只在夜色中白得发亮的手,每一步都踏得缓慢而沉重。 四下一片漆黑,唯有眼前女子的白衣,荷着月色,泛着银辉,似是夜中孤光,渊中浮草。 姜瑶,你将带我走向哪里? 是生途,还是死路.... 如果这一切的真相就在前方,那么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会逃避。 见他总算听话,姜瑶上前两步,一把握住少年刚刚抬起的胳膊,另一手则揽上他的腰间,很是自然地便要带着他往竹林外走去。 只是她的手甫一挨上,凌樾几乎是瞬间就绷直了腰身,尴尬地咳了两下。 不愧是她,还是这么直接。 姜瑶似有所感,抬眸望见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头,礼节性地开口:“抱歉啊,弄疼你了。” “不必在意。”少年声音很淡,随风而散。 简单的对话后,二人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向前继续走着。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将整片竹林浸染成深浅不一的墨色,湘竹的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让这夜不再静的可怕,甚至有种莫名的安心,让他心升眷恋的安心。 凌樾很高,从他的视角看下去,两人挨的很近。少女步摇上的垂珠流苏摇摇晃晃间已勾住了他头发,有些纠缠不清,而那白色衣袍上已是点点鲜红,....那是自己的血。 她不是闺阁小姐吗,为何不惜染血,也要踏入这是非? “你...为什么?” 姜瑶没太听清,朝他侧首,又问了一遍:“什么?” 少女的眼神一如她的言语,简单又直白。迎着姜瑶直直望来的明净眼眸,凌樾心念一转,改了口:“为什么,总是骗我。” 这算不算栽赃? 姜瑶觉得这话没法接,可又不能坐认他人污蔑自己的名声,想想还是驳了一口:“额....我从不骗人。” 凌樾:“骗子。” 姜瑶:“.....” ..... 相对无言的二人,就这样在月色下相拥而行,渐行渐远。 姜府的侧门处一辆马车已等待良久,见二人出来,马夫赶忙上前帮忙,待二人坐稳便立马扬鞭起程,扬起一阵尘土。 姜瑶似乎有些累了,上车后便半靠着车厢睡着了。只不知是真累了还是为了逃避他盘问的借口。 初见她时白衣胜雪,端的是清雅出尘,可现在她的模样却狼狈极了,就连睡梦中都如此不安。 姜瑶,你这般不辞辛劳,究竟为了什么.... 见她顶着自己的注视还能一直装睡,凌樾再次献出自己由衷的敬佩。他移开视线,开始重新梳理这场错综复杂的布局。 因为根据新的线索,之前的猜测都要推翻重来。 地牢就在姜府,刺客出自姜府,姜公的嫌疑是没得跑了。 姜公拷问‘神器’的下落,而知晓琉璃火秘密的,世上唯有他林掌柜。按此推论,只能是林掌柜向姜公透露了‘神器’。 他此前就一直有个疑问,若真是林掌柜拿‘神器’的消息换走程绪他们,那为何这幕后主使还需拷问自己‘神器’的下落?除非.....这场交易本就有所保留,信息被刻意隐瞒。 可见他二人即便有合作和交易,只怕也是各怀心思。 结合观潮阁会面的情况,倒也说得通。那日姜林二人面色不算融洽,颇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感。 若说与姜公之交用貌合神离描述最为贴切不过,那他是否与姜瑶有另外的图谋? 如果有,他们的合作又是什么? 但看姜瑶的反应,似乎并不知晓‘神器’一事。 神器是他和林掌柜之间的秘密。他因神器断手,姜瑶只需稍加推断,便该明白他已对林掌柜起疑。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竟仍试图以玉佩取信于他,这不太合理。 除非....她知道的比姜公更少。正因如此,听到他与不醉楼决裂时,她眼中才满是惊讶。但凡换姜公来,必定要对自己好一番庆贺,恭喜自己总算幡然醒悟。 林掌柜给姜公的信息十分有限,给姜瑶的似乎更为吝啬。说来....这倒也的确符合他的作风,他向来滴水不漏。 可是若真是他安排姜瑶来接应,又怎么笃定自己一定会去见他?还是说找姜瑶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他完全有能来救自己,却偏要假手一位柔弱的千金小姐,无非是为了好让自己以为是被姜瑶所救,实则不过是跳进了他的陷阱, .....若他亲自来此,想必很难这么顺利吧。 想到这里,凌樾自嘲一笑。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知道真相后会声嘶力竭地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放弃自己、又为何背叛自己..... 事实上,凌樾想象不到那样的自己——披头散发,满脸无助?还是愤恨难休? 他完全想象不出。 他不会问,也不会犹豫。 他清醒时,不会纠缠不休。 可是林掌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自己离开不醉楼这半月间神隐至今,偏偏琉璃火离体后方才露面,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是否对自己隐瞒了什么,又或者他根本就知道琉璃火的用法,那天的话也不过是现编的故事,如同他之前讲过的千千万万个故事,没什么特别。 正因知晓真相,所以才无惧姜公拿到琉璃火,...甚至愿意将琉璃火包装成‘神器’去诱骗姜公合作,顺便救出程绪他们。 毕竟,要说这世上还有谁最可能知晓画仙湖秘境的秘密,非他莫属。 若是这样,不难猜想这劫狱的主谋确如姜瑶所言是林掌柜。姜瑶是姜府的人,自是来去自如,由她把自己带出来最是合适不过,只是... 凌樾抬眼再次看向“熟睡”的姜瑶, 她显然不知道林掌柜真正的意图,她以为是在救自己吗? 现在神器已经剥离,若是姜公不放过自己难免是因着不知用法的缘故。可林掌柜呢?若只为神器直接让姜瑶带走断手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将自己救出地牢? 他还有什么价值? 一念及此,凌樾脑中忽然闪过林掌柜曾讲过的一则佚谈: 说是在血雨腥风的修真界,人人皆在寻觅宝物,夺取生机,传言在遥远的秘境藏着古老的传承与神器,传承非有缘人不可得,可神器不同,因此人人都想据为己有。可神器不凡,欲启动,需以修者性命献祭——就如那最好的宝刀,要见血才能开锋。 如今想来,这段时日发生的一切,就好似神话的复现,先是秘境,而后是争夺,再之后就是血光,最后,....以尸横遍野收场。 虽觉荒诞,可故事似乎就是这样千篇一律地上演,无止无休。 那下一步呢? 若真如此发展,不得不说自己确实还有点用处。凌樾不觉自嘲一笑,眼底笼着化不开的悲哀之色。 花落尘泥更护花,终究也算是有情.... 他们相识一场,十几年的恩情,便是怎样的要求,想来都不算过分.... 若他想要,他不会拒绝。 凌樾眨了眨眼,缓了缓浓浓的哀伤,眼底复又清明。事到如今,仿佛一切都已经很清晰,马车在旷野中奔驰,月光为迷途人引路,他似乎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结局。 姜公所求,是‘神器’,为此不惜假意相待、囚禁折磨。 林掌柜所求,也是‘神器’,或许不便亲自下手,才借姜府布局。 那姜瑶所求又是什么? 凌樾转头看向身旁正在浅眠的姜瑶。无瑕的美玉,在这一片泥泞中,白的耀眼。 姜瑶,你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 第32章 贵公子 永安城的东郊以前有几个码头,可自从水运贸易被禁后,不过几年的时间便都先后衰败下来,人们眼看水运不通便纷纷改道出货,这昔日繁华的码头便成了这副光景。如今水运倒是又起来了,可这城东的码头却没能乘上这朝云国期贡的东风,是以这一带依旧一派萧条之色,又因着地处远郊是故很是荒僻,平日城里人都不会来此,而现下正是夜半时分,更显安静。 暮色下的东郊码头,荒草蔓生,残破的栈桥在月光下如巨兽的骸骨,静静匍匐在漆黑的水面上。夜风穿过荒野,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忽然间一阵马蹄声在这无人荒郊陡然响起,悍然撕破了夜的宁静,竟是何人在纵马疾驰?那身影快成一道闪电掠过残破的古道,只留风声呼啸。 林焕伏在马背上,一身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一身轻衣便装的他身上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正驾马奔驰在东郊古道上,看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路旁的青草足足有两尺高,没过马的四肢,因此即便是这日袭百里的骏马,到了这也不免慢了脚程。 就在骏马即将冲过最后一片荒草时,一道绛紫色的身影如夜枭般自树冠翩然落下,稳稳立在道路中央。 林焕反应极快,迅速勒住缰绳,那马前蹄扬起止住奔势。 月光照亮来人的面容。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身形欣长,一身绛紫窄袖劲装,银冠束发。眼神冷峻间却透着一股风流与傲慢,看起来是个贵公子。 只是为何深夜于此拦他去路? 林焕正着急还赶时间呢,却不想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于是一开口便很不客气:“你是何人,速速闪开!” 闻言那人那人却不慌不忙地指了指自己腰间的一块霜色瑾玉,嘴角勾起,语带嘲弄:“林掌柜,莫不是忘了这是什么?” 林焕闻言仔细打量了那瑾玉一眼,那是一块通体淡白的玉石,莹光内敛,制式很是普通,看不出来头。玉身并无反复的雕饰,唯正中嵌着一道极细的纹路,若不细看,几乎要与玉色融为一体。只是那中心处好像有什么纹路.... 他眯起眼睛借着稀疏的月光仔细辨认,那纹路横平竖直,走势分明,竟像是个字。 林焕凝神屏息,终于看清了那个字,那确实不是图案,而是一个极小的字, 顾 林焕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是啊,他怎么恍了眼。那分明是朝云世家的瑾玉.....,那这么说,他是顾家的? 顾家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看来你还没忘呢。”那年轻人轻轻笑出声来,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如愿以偿的慵懒。他指尖仍停留在那枚瑾玉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目光却如淬了火的细针,牢牢锁住林焕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一百多年了……”他拖长了语调,语声婉转间似是很满意林焕的反应,“真劳你还费心记得。” 林焕从他口中听出了来者不善!子时将近,渡口那边还不知是何情形,他不能在此耽搁,需得速战速决。念及此,他眼中寒光一闪,长剑骤然出鞘,身形如苍鹰般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剑锋直取对方咽喉。这一剑毫无预警,快得只在夜色中留下一道银亮的弧光。 那紫衣公子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临危不乱。他足尖轻点,衣袂翻飞间已向后飘退数尺,恰好避过这凌厉的一击。 "好快的剑。"他轻笑,眼底却已染上凝重。 林焕不答,他左手聚灵,手中泛着幽幽蓝光的灵力拂过剑身,所过之处,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霜,剑刃上泛起森森寒气。他身形再动,如鬼魅般倏忽而至,反手一剑直刺对方心口。 紫衣公子不敢怠慢,右手迅速结印,一道水蓝色光盾瞬间凝聚,堪堪挡住剑尖。同时左手凌空划出一道符咒,无数晶莹的水丝自虚空浮现,如蛛网般缠绕而上,将林焕的四肢紧紧束缚锁在当地。 林焕被水丝缚住,却并未慌乱,运转灵力试图挣脱。那人冷笑一声,双手结印,水丝快速收紧,勒得林焕手臂生疼。就在水丝即将彻底束缚住他的刹那,林焕忽然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一道柔和却坚韧的金光自他体内迸发,那光芒看似温和,所过之处却将锋利的水丝尽数斩断。 "这是......"紫衣公子瞳孔微缩,脸上首次露出惊容。他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软剑,那剑薄如蝉翼,在月光下泛着泠泠寒光。他身形一闪冲向林焕,剑招凌厉,每一剑都带着强大的灵力。林焕不敢怠慢,挥动手中的剑,与他激烈交锋。 两人身影交错。紫衣公子的剑法凌厉非常,每一剑都带着磅礴的水灵之力,剑势如潮水般连绵不绝。林焕挥剑相迎,剑招沉稳老辣,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地化解对方的攻势。 剑刃相击,迸发出点点星火,在夜色中格外刺目。两道身影在荒草间急速闪动,所过之处,齐腰的荒草被凌厉的剑气齐根斩断,又在灵力的激荡下化为齑粉。 月光如水,将这场生死搏杀照得清清楚楚。 此时林焕心下已经了然,看来此人就是凌樾提到的那个高手。如此身手和实力,就是在盛京也是数得上名号的,顾家这辈里, .....应该是顾惜无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仍旧撕扯得胶着,这场消耗战似乎看不到尽头。 然而林焕的心却愈发沉重——子时将至,他与姜瑶约定的时刻迫在眉睫。眼下也不知他们是否顺利,如果自己被人拦截,他们只怕是凶多吉少! 林焕急横长剑,将全身灵力灌注剑身,“铮”的一声脆响,硬生生将这一剑荡开。两人借力后撤,暂时拉开距离。林焕面目冷肃收剑回鞘,他双目微阖,双手在胸前合十,周身气息陡然一变。一股古老而威严的力量自他体内苏醒,金色流光自他指缝间溢出,在夜空中交织成一个繁复而耀眼的法印。 “这是……?”顾惜瞳孔骤缩。 下一刻,法印中迸发出万丈光芒,无数金光汇聚成一柄巨大的光剑虚影,瞬间将这东郊竹林照得光亮异常,而那金色剑影携雷霆之势,缓缓调转剑尖,直指顾惜。 顾惜此时虽站的远,可也已经察觉到这招式的危险。 恐怖的威压如潮水般弥漫开来,顾惜只觉得呼吸一窒,本能地咽了咽口水。这是一种来自生理的恐惧,直达每根神经。只见那剑影越来越大,磅礴的压力也四散弥漫开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而那剑尖正直指他的心口处,他感觉心脏已经开始抽痛,这是一种很冰冷,很危险的感觉.... 这难道....就是上界的力量吗? 身体已经害怕到微微颤抖,顾惜拼命克制住想要逃跑的双腿。那剑招远非他能抗衡,怕是再来十个他都没用,可若是逃走....岂不功亏一篑! 找了这么久才找到的线索,怎么能轻易放弃...怎么可以就在这里放弃! 顾惜紧紧攥拳,当即不再犹豫,未等那金剑落下,便提着薄剑倾身而上,而他的左手则背在身后缓缓聚灵成刃。 那金色光剑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得多,越是靠近,修为的压力铺天盖地地倾泄在他身上,对撞的一瞬间,他执剑的手腕最先感到疼痛,骨头开始咔咔作响,而后是臂骨和肩胛,这柔和的光芒灼伤了皮肤后,似乎也要把他的骨头一寸寸揉碎..... 痛感愈来愈强,可随着痛苦而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越痛越清晰,越清醒越意识到疼痛的席卷.... 就在这对峙的瞬间,顾惜对准林焕的破绽射出那聚满水灵之力的气刃,那蓝色的利刃打着回旋从林焕的背后发起突袭,伴随着这一击,林焕当即单膝跪地,大口吐血。而顾惜这边也随之顿感压力一滞,当即左手换剑,一个避闪间向远处的林焕攻去。 此时的林焕被那聚满灵力的气刃割伤了左腿,水灵之力渗着寒意循着经脉上行,扰乱了他灵力的运转。一个气息不稳间结印法式就被生生打断。 这般能量的法印本就不是他能使用的,不过是勉力祭出,这一干扰下法印的能量全部反噬了回来,林焕当下只觉这磅礴的能量在体内瞬间震荡开来,全身经脉近乎震碎。 顾惜已执剑袭来,可林焕已经倒地无法动弹,如今的他宛如砧板鱼肉待人宰割。 顾惜起手一剑先挑刺右臂封了他的经脉,只见点点水灵附在剑尖之上,随着剑式轨迹在空中留下淡淡的蓝色弧痕,甫一接触到皮肤立时便阻断灵力的连接,当即林焕的右臂再无知觉。 收势之后再补一剑,这一招没有多余的动作,直直地从上而下用剑刺穿了林焕的手掌,将他的的左手用这把薄而细的长剑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瞬息之间,战局立变。 顾惜将双手按在剑柄之上,将剑又向下插了几分。剑送的很慢,林焕可以感到铁器在骨肉间慢慢刮磨的痕迹,这无疑是一种羞辱和折磨,他强忍着痛觉,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滴到手背上,只见那手掌虽被贯穿,可却没有出很多血,那细剑只是在手掌上切出一条窄而薄的口子,便能要人生要人死。 此时上方按剑之人开口了,虽然声音有些虚浮还微喘着气,但却不减调笑的意味,问道:“如何?” “这断骨穿肉的滋味,感觉如何啊,林焕?” 第33章 做交易 林焕遭受法印的反噬,此时脏腑内息一片混乱,灵力在经脉处横冲直撞。他伏在地上,每一口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经脉,他试图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不住地吐血,鲜血顺着唇角滴落在尘土中,生出一地血花。 细长的剑刃精准地穿透掌骨,将他牢牢禁锢在这片泥泞之上,一整个动弹不得,很是狼狈。 没想到顾家的孩子已经这么厉害了。犹记得他当年离开盛京的时候,顾凛还是个只爱吟诗作对的书生,总爱写那些风花雪月软文腻词...,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连顾家的后人也能使一手好剑了。 时光当真如白驹过隙。 林焕心中百感交集,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不知该为与故人重逢而开心还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 ....还有凌樾,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快到子时了吧,不知他们是否顺利....,那孩子在地牢里定是吃了许多苦头....,若再因他失约而陷入险境... 一番停整后,顾惜的呼吸都逐渐平稳许多,却始终不见林焕有任何动作,只是沉默不言地盯着他的长剑。 一时间他顿感无趣,一个人自唱自演着实没劲,于是他决定聊些林焕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 他俯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剑身,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话语平淡却带着极重的分量,一字一句都牵动着林焕的心, “是为了那个叫凌樾的人吧?”他故意拖长语调,带着几分刻意的惋惜, “眼下已是子时一刻,他本就实力不济,如今一手被废,算算时辰....离归西大抵不远了。” “你...咳咳...”林焕猛地抬头,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眼中尽是惊怒,“你说什么!他的手怎么了?是谁干的!”林焕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断断续续地大声斥问,“什么叫...叫离归西不远?!” 顾惜故做困扰地蹙眉:“你看起来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呢。不过...你有这么多疑问,先回答哪个好呢......,是断手,还是心脉受损,亦或是天罡六煞?”,顾惜似乎以折磨他为乐趣,慢悠悠地透露着让林焕不断炸毛的词语,欣赏着眼前男人骤然收缩的瞳孔。 林焕听着他的罗列,胸口剧烈起伏,果不其然一口老血还真吐了出来。被钉穿在地的手无意识地抽搐着,连带着贯穿掌心的剑刃都在微微震颤。 此刻林焕只觉心都揪成了一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手怎么了?是姜维吗?还有心脉受损,凌樾武艺不差,在永安城要说自保总还是没问题的,究竟是谁伤了他! “巧了,”顾惜的声音将他从混乱中拉回,“我正好也有不少的疑问,还得林....伯父?您为我解惑。”他微微倾身,露出一个看似诚恳的笑,随口建议道, “这样如何,你答一个,我答一个,绝对公平。” 月光照在他年轻俊美的脸上,却映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顾家如今势大正盛,有什么消息是他们得不到的?这顾家的小辈不远万里来到这边陲小镇,又能是为了什么..... 林焕心中警铃大作——莫非,也是为了....琉璃火?顾家....已经盯上了吗? 林焕强忍痛苦,声音压着薄怒:“好,你问。” 得了他的回答,顾惜也不再废话,神色一肃,当即沉声开口:“一百九十年前,带你离开林家的人,是不是来自.....上界?” ‘上界’二字如惊雷炸响,林焕心头剧震。 他是怎么知道的? ‘上界’是早就消失的地方,是在传说中、话本中才存在的东西,他想要干什么? 一百九十年前的那个雨夜....确实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可他又是如何知晓? 按理说顾凛算是他曾祖父的父亲,这中间隔了将近有四代之久,就算有些末的流言传了下来,他又怎知其中细节.... 还是说他只是在诈自己? 林焕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嘴角轻扬,看向顾惜的眼神如看无知孩童一般,缓缓答道:“上界不过是传说,你竟然会信这个?” 顾惜见他如此回答,脸色瞬间冷了几分,可随即就收敛了情绪,嘴边绽开温柔笑意:“就知道你不会说实话。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陪你好好玩儿”, 随后抬手示意:“你可以问了。” 林焕深吸口气,尽量平复心情,一字一顿地问道:“我要知道凌樾现在的情况!” “算算时间,他应该正被天罡六煞围攻,时间怕是不多了。”顾惜投以关爱的眼神,紧接着话锋一转,“所以您最好还是快些交代,不然晚了....就只能给他收尸了。” 说完他俯身靠近,声音轻柔如耳语:“林焕,我可不像你谎话连篇。不知我的回答...你可还满意?” 顾惜极尽所能地刺激着林焕业已脆弱的神经,大有不闹出人命绝不罢手的意味。 林焕气急,可也无可奈何。他的话真假难辨,但此时...无论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自己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赶快找到凌樾! 可这猜谜游戏才刚刚开始,顾惜又怎会轻易放过... 见林焕面色不停变幻,顾惜的嘴角跟着泛出深深的笑意,显得妖异又暴虐。 “又轮到我了。”他轻轻转动贯穿林焕手掌的剑柄,很是畅意,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 “跨界的方法是什么?” 林焕闻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头,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却被一直盯着他的顾惜看得清清楚楚, “嗯?怎么说”,他定定地看着林焕,笑意不止。 他果然知道!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林焕瞬间绷紧的下颌线,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不想说也没关系,毕竟这也算是万分机密的事了。” 顾惜缓和的态度让林焕很难判断他的真实意图。 难道猜谜只是为了拖住自己,好置凌樾于死地?那他为何不直接杀了自己?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若告诉你,”林焕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因疼痛而沙哑,“你会放了我吗?” 顾惜闻言伸出一根手指,摇晃了两下,好心地解释道:“还没到你呢,别着急呀。” 别着急?果然是在拖延时间。 眼下他手握自己性命,而凌樾也怕是凶多吉少,看他的样子虽十分不靠谱,但他若真没一点兴趣,也不见得能和自己磨蹭这么久。 只要他有所求,自己就有希望离开。 坚定了想法后,林焕慢慢说出这样一句话:“跨界的方法,有两种。” 闻言顾惜满意地点点头,爽快开口:“到你了。” 即便林焕给出了暗示,可顾惜似乎并没有兴致听下去,反而只是机械地走着流程,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的话是真是假。 这种反常让林焕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心中更是没底。时间正在流逝,凌樾的处境危在旦夕,这或许是他唯一破局的机会,再拖下去只怕..... 几番纠结下林焕决定试探一番,他平静抬眸,认真地说:“我对问问题不感兴趣,我是个商人,只做交易,不做游戏。” “哦?”顾惜闻言,终于有了些不同的反应。他站起身,双臂交叠,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林焕,一副看起来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样子, “听起来不错。” 见对方没有直接拒绝,林焕提出交易条件:“我愿意拿两百年前的那件事,换我和凌樾的命。” “我可以留你一命,但那件事我怎知真假?”而后俯身戏谑道:“就像你刚刚还说,根本不知道上界。” 早些年为了哄不醉楼的那群孩子,什么样天花乱坠的故事没编过,也就只有这外地人才大惊小怪。 即便前后脚被揭穿,林焕也没有丝毫尴尬之色。他没有理会顾惜的嘲讽,口气坚定:“知道那事的人,普天之下你再找不到第二个。你若疑心有假杀了我便是,就当我不曾说过,可你这辈子都别想得到答案!” “孰重孰轻,你当自知。” 顾惜沉默了。那片刻的寂静中,空气仿佛凝固。随即,他缓缓弯下腰,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他伸手掐住林焕的下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言词狠辣。 “你的命,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用处。”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个字都裹挟着寒意,“可那件事不同。性命攸关,若有半字虚言,我会叫这永安城给你陪葬!” 说完,他似觉还不够,掐着林焕脖子的手骤然发力,将人狠狠拽到自己身前。温热的呼吸喷在林焕耳畔,低语如同恶魔的诅咒:“你看起来...很在意那个叫凌樾的人。” “你放心,若是有假,我也定不会忘了他。” 一顿威胁后,顾惜才肯将他放下。抬手抽出插在地上的细剑,利落地挽了个剑花,甩掉剑尖血后收剑回鞘。随手布下一个禁制后沉声开口:“我想知道的不多,告诉我,便即刻放你走。” “告诉我,没有灵力的人要如何跨过浮沉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