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循郡王》 第1章 归来仍是惊弓鸟 乾隆十三年冬,孝贤皇后丧仪。 一种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将永璋从无边黑暗中拽了出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像离水的鱼,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浓重的焚香气味涌入鼻腔,呛得他几乎又要咳嗽——但他死死忍住了。 不,不能咳。 绝不能。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白。白幡、白帷、白烛火,还有正前方那具巨大而幽暗的梓宫。 这里是…长春宫?嫡母的灵堂? 永璋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那件粗糙的麻布孝服,以及一双属于少年的、尚未完全长开的手。 这不是梦。 指尖触碰到的冰冷金砖地面,耳畔传来的压抑啜泣,还有…还有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对即将发生之事的刻骨恐惧,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回来了。 回到了他一生噩梦开始的地方。回到了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的国丧期间,他刚满十四岁不久。 就在…就在那个毁了他一切的呵欠之后! 永璋猛地抬头,惊恐万分的目光直直撞入一双盛怒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明黄色的龙袍刺得他眼球生疼。 他的皇阿玛,乾隆皇帝,正站在他面前,脸色铁青,那眼神中的暴怒和失望,与他记忆中那个毁灭性的瞬间分毫不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精准地卡住。 “逆子!”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这两个字带着与前生一模一样的冰冷和厌恶,狠狠砸向永璋。 “你的嫡母仙逝,竟连半点哀戚都不愿装吗?!” 接下来的感觉,熟悉得让他浑身战栗。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是皇阿玛的龙靴踹了上来。力道之大,让他单薄的身子猛地向后一歪,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额角磕了一下,嗡鸣作响。 前世的他,此刻应该是吓得魂飞魄散,只会拼命磕头求饶,语无伦次地辩解,反而更加触怒天威。 可是现在…… 永璋趴伏在冰冷的金砖上,没有立刻求饶。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回来了。可为什么是回到这一刻?为什么不能再早一点?哪怕早半个时辰!让他能避开这个该死的、无法控制的呵欠!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重活一次,竟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既定的毁灭?那这重生的意义何在?!只是为了让他再体验一遍从希望到绝望的凌迟吗? “怎么?无话可说了?”头顶传来皇帝更加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沉默挑衅的震怒,“朕看你是毫无悔过之心!” 周围的哭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所有宗室亲王、文武大臣、太监宫女都屏息凝神,恐惧地看着这场天家父子间的风暴。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永璋背上。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皇阿玛会厉声命令他滚出去,褪去棉衣,跪在殿外的冰天雪地里。然后在一个月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他“绝无继承大统之可能”,彻底将他打入深渊。 十二年的冷遇、病痛、无人问津的孤寂和被所有人放弃的绝望……那些前世啃噬他生命的痛苦记忆汹涌而来,几乎要让他窒息。 不。 不能就这样认命。 既然老天让他回来了,哪怕只是为了再受一遍苦,他也不能像前世一样,毫无反抗地引颈就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香灰的味道,刺痛了他的肺腑。 就在皇帝即将说出“滚出去”三个字的刹那,永璋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再是求饶,而是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悲恸,重重地将额头磕向地面。 “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清晰。 再抬头时,他已泪流满面。 不是伪装,而是积攒了两世的委屈、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皇阿玛!”少年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哭腔,却异常清晰,“儿臣有罪!儿臣万死!” 乾隆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那满腔的怒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哭窒了一窒。 永璋不等他开口,继续哭着叩首,每一句都像是从心肺里撕扯出来:“儿臣不敢求皇阿玛宽恕!儿臣自知对嫡母大不敬,合该受任何惩处!方才…方才儿臣并非不悲不痛,实在是…是连日跪灵,昨夜又受了些风寒,头昏脑涨,方才一时失了仪态,绝非本心啊皇阿玛!” 他一边哭诉,一边重重磕头,额头上很快一片青红。 “嫡母仁厚,待儿臣恩重如山…儿臣恨不能以身相代…如今竟因己身之过,玷污了嫡母灵前清静,儿臣…儿臣心如刀绞…”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求皇阿玛重罚!无论跪是打,儿臣绝无怨言!只求…只求皇阿玛保重龙体,莫要因儿臣这不肖之子过悲过怒…” 这一番话,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认罪与恳求惩罚,但巧妙地将“不敬”的原因引向了“身体不适导致失仪”,而非“内心不悲”。更重要的是,他句句不忘提及孝贤皇后的“恩重”和自己的“悔恨”,最后竟还“担忧”起皇帝的身体。 灵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不孝”之子能说出来的话。那情真意切的痛哭和自责,那磕得砰砰作响的额头,似乎更符合一个因疏忽犯错而惶恐懊悔的孝子形象。 乾隆脸上的暴怒微微凝滞,他审视着脚下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儿子。那单薄的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额上的青红和满脸的泪水不似作伪。他想起太医前日似乎确实提过三阿哥有些染恙… 最重要的是,永璋话里话外对孝贤皇后的尊崇和对他这个皇父的关切,极大地缓和了乾隆被“冒犯”的感受。 皇帝沉默了。 那双冰冷的龙目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深沉的审视。他久久地盯着永璋,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儿子。 良久,久到永璋几乎以为又要听到前世的判决时,头顶终于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冷哼。 “既知有罪,便给朕好好跪着反省!若再有一丝失仪,朕绝不轻饶!” 说完,乾隆猛地一甩袍袖,转身不再看他,重新走向了孝贤皇后的梓宫。 没有拖出去罚跪。 没有当众的极致羞辱。 永璋僵在原地,伏在冰冷的地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出来。 他…他改变了第一步。 虽然依旧被斥责,依旧被定罪“有罪”,但惩罚止步于灵堂内继续跪省。 这意味着,那最致命、最公开的申饬和断绝继承权的宣告…或许,有可能,不会发生了? 巨大的侥幸和更深的不安同时攫住了他。 他重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借着这个姿势掩去眼中翻腾的、复杂至极的情绪。 皇阿玛的多疑和冷酷,他比谁都清楚。今日暂时过关,绝不代表日后就能安稳。 这条路,依旧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仍是万劫不复。 他这只前世的惊弓之鸟,今生,又能飞往何处? 历史上孝贤纯皇后富察氏于乾隆十三年(1748年)崩逝。皇三子永璋时年十四岁,因在丧仪中“未尽哀礼”遭乾隆严斥,被公开宣布绝无继承大统之可能。永璋终年二十六岁,追封循郡王。 我感觉他特可怜,放到现在,十四岁只是个初中孩子。可能富察皇后对乾隆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但她对永璋来说,可能真的只是一个不熟的和父亲一样高高在上的嫡母。要求一个少年对一位并不亲近的长辈表现出肝肠寸断的悲痛,是不近人情且虚伪的。永璋的真实反应,恰恰是人之常情。他却成了父亲情感管理的牺牲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归来仍是惊弓鸟 第2章 荆棘之路第一步 灵堂里的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永璋保持着最标准的跪姿,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一动不敢动。周围的哭声依旧,檀香的气息依旧,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时不时会扫过他这个小小的角落。 皇阿玛没有离开,他就在不远处的梓宫旁坐着,沉默地守着。那种无形的、巨大的威压,比直接的怒骂更让永璋感到窒息。 他知道,自己正被审视着。每一丝呼吸的频率,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可能被重新解读。 膝盖从刺痛变为麻木,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孝服,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额头上被磕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这些物理层面上的痛苦,比起前世风雪中的罚跪,以及之后十二年的心灰意冷,简直微不足道。 他心中反复复盘着刚才的应对。 “表现尚可……”他暗自思忖,“哭得够真,认罪够快,理由也勉强说得过去……最重要的是,提到了嫡母的‘恩重’和皇阿玛的‘龙体’。” 这是他从前世血泪教训中学到的:在皇阿玛面前,尤其是涉及孝贤皇后时,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自我辩解,必须将姿态放到最低,将错误全盘认下,同时还要表现出对逝者的无限尊崇和对君父的无限关切。 唯有如此,才可能在那位帝王的绝对权威和情感偏执下,觅得一丝缝隙求生。 时间一点点流逝。有太监轻手轻脚地过来为皇帝添茶,更换快要燃尽的蜡烛。烛火跳跃了一下,在乾隆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永璋的心也跟着那光影一跳。 终于,在一片压抑的哀泣声中,皇帝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漫长的沉寂,却是对着总管太监: “什么时辰了?” “回万岁爷,快子时了。” 乾隆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永璋的方向,然后淡淡道:“让年纪小的阿哥们都先回去歇两个时辰,卯时再来。跪坏了身子,也不是皇后愿见的。” “嗻。” 几个年幼的皇子如蒙大赦,在太监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永璋心里微微一紧。名单里没有他。皇阿玛没有特意点他,他就必须继续跪下去。 但这已经比前世好了太多。至少,他还在殿内,而不是在风雪中濒临冻死。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或许更久。永璋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身体已经快到极限。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双明黄色的靴子停在了他的眼前。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知道错了吗?”头顶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永璋立刻以头触地,声音因虚弱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儿臣知错。儿臣辜负皇阿玛教导,愧对嫡母慈恩,言行失检,罪该万死。儿臣定当深刻反省,绝不再犯。” 他没有抬头,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乾隆只是沉默地站着,那种沉默比责骂更让人难熬。 “哼。”良久,又是一声听不出意味的轻哼,“倒是比先前会说话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永璋一下。皇阿玛是在怀疑他吗?觉得他巧言令色? 他不敢回应,只能将身子伏得更低。 “吴书来。”乾隆忽然唤道。 “奴才在。”总管太监立刻上前。 “叫个人,送三阿哥回去。传个太医看看他的额头。”乾隆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省得明日出来,让人看了,以为朕如何苛责了他。” 这话听起来像是嫌弃和撇清,但听在永璋耳中,却如同仙乐! 不仅不用继续跪了,还…还传太医? 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有些恍惚,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猛地抬头,撞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暴怒,但也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种帝王特有的、居高临下的、难以揣度的审视。 “儿臣…儿臣谢皇阿玛恩典!”他赶紧再次磕头,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哽咽。这一次,不只是演戏,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 两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上前,搀扶起几乎无法自行站立的永璋。他的双腿早已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靠着太监的支撑才勉强没有摔倒。 经过皇帝身边时,他低着头,不敢再看。 就在他即将迈出殿门的那一刻,乾隆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既知罪,就好生反省。往后行事,需谨言慎行,莫要再失皇家体统。” “是…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永璋停下脚步,哑声回应。 直到被搀扶着走出长春宫,踏入寒冷的夜风中,永璋才真正有了一种脱离虎口的虚脱感。冷风一吹,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三阿哥,您当心身子。”一个小太监低声劝道。 永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如同巨兽巢穴般的宫殿,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沉重的冰凉。 他改变了过程,但结局远未注定。 皇阿玛最后的那句话,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一次警告和划定界限。“莫失皇家体统”,这意味着他日后的一举一动,依然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今日的“恩典”,更像是一次试探性的施舍,而非原谅。 他未来的路,并非从此坦途,而是换了一种更隐晦、更战战兢兢的走法。 回到自己偏僻的住所,太医早已候着。看了额上的伤,开了些散瘀安神的药,又说了一堆“忧思过甚”、“需静养”的套话。 太监宫女们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至少,他们递上汤药时,动作更谨慎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少了几分之前的全然忽视。 永璋挥退了所有人,独自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 重活一世,他看清了很多事。皇阿玛的心,是一块被孝贤皇后填满后又彻底冰封的坚冰,他们这些庶子,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焐热。 他不奢求父爱,不奢求那个位置。 他只想……活下去。 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渴望父亲认可的可怜虫,而是作为一个皇子,哪怕无声无息,也要尽可能安稳地活下去。 额上的伤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今日的侥幸和未来的艰险。 这条重生之路,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然踉跄,但未曾跌倒。 接下来,他必须更加小心,如履薄冰,在皇阿玛那难以测度的君心与后宫前朝错综复杂的势力间,找到一条狭小的缝隙。 他闭上眼睛,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谋划在脑中交织。 夜,还很长。他的路,也是。 根据我之前写《阵痛》的经验,我写双主角文时,第二主角通常在第四章左右出现[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荆棘之路第一步 第3章 椒房之寒 歇了一夜,又敷了太医给的药膏,永璋额上的青紫虽未消退,但总算不那么吓人了。晨起梳洗时,小太监的动作明显比往日轻柔了许多,甚至低声询问是否要去给皇上请安。 永璋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稚嫩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的脸,摇了摇头。 “去钟粹宫。”他声音平静无波。 皇阿玛那里,此刻去是火上浇油。昨日那点微不足道的“恩典”是建立在他“深刻反省”的基础上的,他不能立刻凑上去显得得意忘形。而钟粹宫,他必须去。 他的生母,纯妃苏佳氏,以及他六岁的皇弟永瑢和更小的皇妹,都在那里。 踏入钟粹宫的宫门,一种与前朝灵堂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压抑的氛围笼罩下来。这里没有震天的哭声,宫人们行走无声,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通报之后,他被引至偏殿。纯妃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件未完成的小儿衣裳,眼神却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枯败的枝桠。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清丽,但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和谨慎。 见到永璋进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目光快速而紧张地扫过他的全身,最后定格在他额角的伤痕上。 “儿臣给额娘请安。”永璋规规矩矩地行礼。 “快起来!”纯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上前两步,想伸手触碰儿子的额头,指尖到了半空却又生生顿住,最终只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帕子,“你的头…昨日的事,额娘都听说了…你…你可还好?皇上他…” 她的话语急切而零碎,眼中是真切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刻入骨髓的后怕。 永璋心中微微一酸。这就是他的母亲,永远谨小慎微,在圣宠与失意间浮沉,能给予子女的关爱总是包裹在重重的顾虑和恐惧之中。 “劳额娘挂心,儿臣无事。皇阿玛圣明,只是小惩大诫,让儿臣反省己过。”永璋垂下眼,用早已准备好的、绝不会出错的官样话回答,“是儿臣不当心,失了仪态,惹皇阿玛动怒。” 听到他这么说,纯妃似乎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她拉着永璋的手走到榻边坐下,压低了声音:“你这孩子,平日里最是胆小谨慎,怎么偏偏在那样的场合…那可是中宫皇后啊!皇上正伤心的时候,你…你真是…” 她的语气里有关切,但也有埋怨。埋怨儿子的不小心,可能会牵连到她和其他子女。 永璋安静地听着,心中并无波澜。他理解母亲的恐惧。在这深宫里,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会万劫不复。他前世的下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母亲如今的谨慎,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自己和保护他们的方式。 “是儿臣的错,往后绝不会了。”他低声重复道。 纯妃叹了口气,拿出干净的帕子,蘸了温水,小心地替他擦拭额角伤处周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又带着无力感:“罢了,事已至此,往后千万记住这个教训。在皇上面前,尤其是在…在涉及皇后娘娘的事情上,更要万分小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我们…我们比不得别人。” “比不得别人”。这轻轻一句,道尽了庶子庶母在宫中的心酸与地位。永远矮嫡出一头,永远要更加谦卑,更加顺从。 “儿臣明白。”永璋点头。 这时,殿外传来孩童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宫女轻柔的劝阻。帘子被掀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了进来,正是永璋六岁的弟弟永瑢。他后面还跟着一个更小的、被奶娘抱着的女孩,是他们的妹妹。 “三哥!”永瑢看到永璋,眼睛一亮,欢快地扑过来,但跑到近前,看到他额上的伤,又怯生生地停住了脚步,睁着大眼睛,“三哥,你疼吗?” 看着弟弟天真无邪的眼眸,永璋冰冷的心湖终于泛起一丝真实的暖意。他伸手摸了摸永瑢的头:“三哥不疼。永瑢有没有乖乖听额娘的话?” “有!”永瑢用力点头,随即又有些委屈,“可是他们都不让我出去玩。” 纯妃将小女儿从奶娘怀里接过来,对永瑢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要懂事,不能给你皇阿玛添乱,知道吗?”她这话既是对永瑢说,也是对永璋说。 永璋看着母亲怀里咿呀学语的妹妹,又看了看懵懂却已被宫规束缚的弟弟,心中那份想要安稳活下去的念头更加坚定。 他不仅要自己活下去,还要尽可能不让母亲和弟弟妹妹因自己而受到牵连。前世,他失宠后,纯妃一系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弟弟永瑢也并未得到多少圣心眷顾。 这一世,他改变了灵堂上的小节点,但未来的路依旧艰难。他不能再像前世一样浑浑噩噩,任由命运摆布。 在钟粹宫用了些清淡的早膳,期间纯妃又细细叮嘱了许多“谨言慎行”的规矩。永璋一一应下。 离开钟粹宫时,阳光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但永璋的心依旧沉重。 母亲的爱是真的,但恐惧和自保也是真的。这座宫廷,连最天然的亲情都被扭曲,蒙上了一层功利的阴影。 他慢慢踱步往回走,心中盘算着:皇阿玛那边,近期必须保持绝对的低调安分。功课上不能落下,但也不能太过出挑。待人接物要更加温和守礼…… 正思忖间,忽见前方仪仗煊赫,竟是皇贵妃那拉氏的鸾驾。 永璋立刻退至道旁,垂首躬身,让出路来。 鸾驾经过他身边时,却缓缓停了下来。轿帘微掀,皇贵妃那拉氏端庄中带着一丝淡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尤其在他额角的伤痕处停留了一瞬。 “是三阿哥啊。”她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这是刚从纯妃处出来?额上的伤可好些了?” 永璋心中一凛,愈发恭敬地回道:“谢皇贵妃娘娘关怀,已无大碍。儿臣正要回去温书。” 那拉氏淡淡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嗯,懂事就好。皇上近日心绪不佳,你们做皇子的,更需恪尽孝道,安分守己,莫要再惹事端,徒增烦忧。” “是,儿臣谨记娘娘教诲。”永璋低头应道。 鸾驾重新起行,迤逦而去。 永璋站在原地,直到仪仗远去,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静。 皇贵妃的话,听起来是关怀提点,实则更是警告和划清界限。她提醒他他的“过错”,提醒他皇帝的不悦,提醒他“安分守己”的本分。 这后宫之中,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一句话都可能别有深意。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朝自己那偏僻的居所走去。 路还很长,他得小心。 第4章 晦暗的注视 从钟粹宫回来的路上,永璋的思绪并未完全沉浸在母亲那混合着担忧与自保的复杂情绪中。皇贵妃那拉氏的“提点”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提醒着他在这宫中的如履薄冰。 然而,就在他即将拐入通往自己住所的僻静宫道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处水榭旁的一个身影。 那身影穿着妃位的宫装,披着厚厚的银狐斗篷,正凭栏望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池面。是舒妃纳兰氏(叶赫那拉氏)。 永璋立刻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舒妃在宫中以才情和些许孤高清冷闻名,与性情温顺的纯妃并无深交,与他这位不起眼的三阿哥更是几乎从无交集。 正当他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开时,舒妃却像是心有所感,忽然转过头来。 目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上了。 距离有些远,永璋看不清她眼中的具体情绪,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并且没有立刻移开。 不是皇贵妃那种带着审视和警告的打量,也不是其他妃嫔可能有的好奇或怜悯。那是一种……更复杂的,更沉静的,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的注视。 永璋立刻垂下眼睑,躬身行礼,姿态做得无可挑剔。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没有叫起,也没有离开。时间仿佛被拉长,冬日的寒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得这片空间的寂静诡异。 永璋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前世,他似乎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形。偶尔在宫道、御花园遇见舒妃,她似乎总会多看他一两眼。那时的他惶惑于自身处境,只当是妃母对失意皇子的寻常关注,甚至可能是厌恶,从未深思。 但此刻,重活一世,灵魂历经沧桑,他对这种“注视”变得异常敏感。 这太不寻常了。 舒妃为何独独对他投以如此长久而专注的目光?他并非她的儿子,也并非最得圣宠或最惹人注目的皇子。 电光火石间,一个被遗忘的细节猛地窜入脑海。 舒妃纳兰氏,出身名门,纳兰明珠的曾孙女,纳兰性德的族亲。纳兰家以词章名世,才子辈出,却似乎……多有一股清冷忧郁之气,且才高寿短者,并非罕见。 而自己…… 永璋忽然想起前世偶尔听过的、那些宫人背后的窃窃私语。她们说他“斯文秀气”、“有几分书卷气”,不像满洲健儿,倒像汉家的文弱书生……甚至,有点像…… 有点像纳兰家那些早逝才子的风韵。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通体生寒。 舒妃看的,或许根本不是他永璋这个人。 她看的,是他身上那点隐约与她家族才子相似的、所谓的“文弱温雅”之气。 她看的,是一种她所熟悉的、却可能令她感到刺痛甚至恐惧的——“短命相”。 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平日里盯着永璋看的次数太多了,每次也都太久了。那或许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混合着微妙家族认同感的、对宿命般的悲剧性的复杂凝视。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她家族文化中那种美丽却易碎的特质,这让她无法移开视线,仿佛在凝视一个注定的结局。 永璋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指尖微微发冷。 原来如此。 原来他前世感受到的那份若有若无的“关注”,根源竟在此处。不是他不好,而是他无意中呈现出的某种特质,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关于家族命运的、隐秘而不祥的弦音。 “起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舒妃清冷的声音终于从远处传来,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舒妃娘娘。”永璋直起身,依旧垂着眼,不敢再看。 “天寒地冻的,三阿哥早些回去吧。”舒妃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关怀,也听不出厌烦,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场面话。 “是,儿臣告退。”永璋再次行礼,然后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转入了旁边的宫道。 直到走出很远,再也感觉不到那道目光,他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是因为恐惧舒妃本人,而是因为窥见的这份“真相”太过冰凉和诡异。 在这深宫之中,每个人似乎都带着不同的目光在看他:皇阿玛看他是不孝与失望,皇贵妃看他是麻烦与警示,母亲看他是牵挂与负累……而这位看似无关的舒妃,却透过他,看着一个属于她家族文化记忆中的、忧伤而短暂的幽灵。 这比直接的厌恶更让他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荒诞与孤寂。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依旧带着青紫的额角。 温文尔雅?书卷气? 或许吧。但这绝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崇尚骑射、需要健硕体魄的皇家,这种气质在太平年月或可称风雅,一旦触怒天威,便立刻成了“懦弱”、“不堪大任”的证明。 而落在舒妃那样的人眼里,则更成了不祥的预兆。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仅仅低调、安分、守礼,或许能暂时保全,却无法改变他在众人眼中固有的、脆弱的形象。 他需要做出一些改变。不仅仅是言行,或许还包括……他这个人呈现给外界的样子。 回到住所,他屏退左右,独自站在书案前。案上还摊着他前世病中无聊时临摹的纳兰词帖,字迹清瘦,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 他凝视了片刻,然后缓缓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炭盆。 橘红色的火舌很快舔舐上来,将那带着“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字迹的纸张吞噬殆尽。 火焰跳跃着,映照着他年轻却沉静的眼眸。 这一世,他不要做什么温文尔雅、却易碎的才子。 他要活下去。 舒妃其实只比永璋大七岁[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晦暗的注视 第5章 投石问路 炭盆中的灰烬渐渐冷去,连同那被焚毁的、属于前世愁绪的文人意象一同沉寂。永璋站在书案前,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灰烬上,而是投向窗外萧索的庭院。 舒妃那晦暗不明的注视,像一把钥匙,意外地打开了他思路的另一扇门。 所有人都认为他该躲起来,该更加谨小慎微,该祈求皇阿玛的遗忘——包括他的母亲,也包括前世的他自己。 但这真的是一条生路吗? 在前世长达十二年的冷遇中,他早已明白,在这皇宫里,彻底的透明与无声,有时并不意味着安全,反而意味着可以随时被牺牲、被忽略。当灾祸来时,一个无人在意的人,是连求救都不会有人听见的。 他需要声音,需要存在感,需要一种……新的、无害的标签,来覆盖掉“不孝”、“文弱”、“短命”这些致命的印记。 而舒妃的“关注”,虽然诡异,却是一个切入点。一个可能打破僵局的、危险却独特的突破口。 她看的是他身上的“纳兰影子”,是那种清冷易碎的气质。那他就把这点影子,这点气质,主动送到她面前去。 这不是为了坐实那“短命相”的评判,恰恰相反,他要借此靠近,然后……亲手打破它。 他要让舒妃看到,他并非只有那层脆弱的壳。他要让她,或许进而通过她,让某些能传到皇阿玛耳中的人看到,他永璋,也可以是别的模样。 这是一步险棋。一旦拿捏不好分寸,便是坐实了“惺惺作态”或“心怀叵测”的罪名。 但他必须试一试。 几日后,宫中气氛依旧沉闷,但丧仪的紧绷感已稍缓。永璋打听到舒妃常会在午后去御花园的梅林散步赏花——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近乎公开的喜好。 他刻意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色长袍,颜色清冷,却不显张扬。出门前,他犹豫片刻,最终从书箱底层找出一本摩挲得有些旧了的《通志堂经解》——这是纳兰性德编撰的经学著作,并非风花雪月的词集,既能沾上纳兰家的边,又不至于显得过于轻浮刻意。 他算准了时间,提前到了梅林深处一隅,假意被几株绿萼梅吸引,驻足观赏,手中随意捧着那卷书。 冷香幽幽,四周寂静。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缓慢地跳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 脚步声轻轻响起,伴随着衣裙窸窣声。 来了。 永璋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仿佛沉浸书中,直到脚步声近在咫尺,才像是猛然惊觉,慌忙合上书卷,转身躬身行礼。 “儿臣给舒妃娘娘请安。” 舒妃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她脚步微顿,目光先是落在他手中的书上,封面上《通志堂经解》几个字清晰可见。她的眼神倏地一凝,随即才看向他的脸,那目光依旧带着那种深沉的、探究的意味。 “三阿哥也在此赏梅?”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如常。 “是,儿臣见今日天气尚可,便出来走走。无意惊扰娘娘雅兴,请娘娘恕罪。”永璋态度恭谨,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局促。 “无妨。”舒妃的目光在他手中的书上又扫了一眼,“三阿哥好雅兴,看来是伤好了?” “谢娘娘关怀,已无大碍。”永璋顿了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举起手中的书,“谈不上雅兴,只是闲来翻翻,许多地方读不通透,让娘娘见笑了。” 他主动将话题引向了书,引向了纳兰家最正统的学问招牌,而非那些更广为人知的哀婉词章。 舒妃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她微微挑眉:“哦?三阿哥在读《通志堂经解》?这书于你年纪,确实深奥了些。”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 “正是。”永璋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恼和谦逊,“儿臣愚钝,尤其对其中《周易》释读部分,只觉得艰深晦涩,不得其门而入。听闻…听闻纳兰先生学究天人,儿臣只能望书兴叹了。” 他提到了纳兰性德,却用的是“先生”这个尊称,聚焦于其学问而非才情,语气里是纯粹的、后辈对前辈学问的敬仰与困惑。 舒妃沉默了片刻。她看着眼前少年清瘦的身形,苍白的脸色,额角那还未完全消退的淡淡青紫,以及他手中那本属于她族中先辈的厚重著作。几种矛盾的元素交织在一起,让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她家族的确以词名世,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更希望世人看重他们满洲勋贵的根基和正经学问?纳兰性德 himself,又何尝愿意只被当作一个“词人”? 永璋这话,无意间,轻轻搔到了那一点隐秘的痒处。 “学问之事,非一蹴而就。”舒妃的声音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虽然依旧清冷,“《易》道深微,更需沉心静气,慢慢体会。你年纪尚小,不必急于求成。” 这竟是一句近乎指导的话了。 “谢娘娘指点。”永璋立刻躬身,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受到鼓舞的光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低声道,“只是…只是儿臣经此一事,深知己过,常恐才疏学浅,德行有亏,辜负皇阿玛圣恩。便想多读些书,明些事理,或能…或能稍稍弥补万一。” 他巧妙地将读书的动机引向了“反省己过”、“弥补罪责”,这完全符合一个受挫后试图“上进”的皇子人设,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舒妃静静地听着,目光在他低垂的眉眼间流转。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读书明理是好事,但亦需循序渐进,保重身子要紧。” “是,儿臣谨记娘娘教诲。”永璋恭顺应道。 又一阵寒风吹过,卷落几片梅花花瓣。 舒妃微微拢了拢斗篷:“天冷,早些回去吧。” “是,恭送娘娘。”永璋再次行礼。 舒妃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疏离的审视,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更复杂的意味——然后便带着宫女转身离开了。 永璋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 他缓缓直起身,望着舒妃消失的方向,脸上那点谦逊、惶恐、受到鼓舞的神情慢慢褪去,恢复成一潭深水般的平静。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通志堂经解》。 第一步,成了。 他成功地将自己“读书反省”的姿态,以一种自然而不突兀的方式,嵌入了舒妃的视野。并且,他传递出的信息是正向的、符合规范的,甚至隐约迎合了她家族对“学问”而非“词藻”的潜在认同感。 这不会立刻带来什么改变。 但这颗种子已经种下。它会在舒妃心中留下一个印象:三阿哥永璋,并非全然顽劣,他在试图改变,他在读书明理,他甚至对纳兰家的学问抱有敬意。 这个印象,或许在某一个合适的时机,会通过某种方式,产生微妙的作用。 永璋将书卷拢入袖中,最后看了一眼那凌寒独自开的梅花,转身离去。 背影依旧单薄,却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沉静的韧劲。 他投石问路,石子已落入水中,虽只激起微小涟漪,但水的流向,或许已悄然开始改变。 第6章 墨痕深处的试探 自梅林那次“偶遇”后,永璋并未急于再次制造与舒妃的相见。过犹不及,尤其是面对舒妃那样心思敏锐之人。他只是更加勤勉地往来于上书房,功课虽不拔尖,却也绝无错漏,态度恭谨得让师傅们都挑不出毛病。偶尔,他会借一两位学问渊博的师傅之口,问一些关于经史的问题,其中不经意间,会夹杂一两个与《通志堂经解》或纳兰家族学问相关、却又无伤大雅的疑问。 他需要让“三阿哥近来似乎沉心读书”这个印象,缓慢而自然地渗透出去。 时机很快悄然到来。 这日午后,上书房散学略早。永璋抱着几卷书,刻意绕了一段路,经过御花园靠近舒妃所居宫苑的一处小书房。这书房藏书颇丰,有时也会有些妃嫔或阿哥格格前来借阅消遣。 他远远便瞧见书房门口守着两个宫女,衣着制式正是舒妃宫里的。 心念微动,永璋放缓了脚步。 他步入书房时,果然见舒妃正临窗而立,手中拿着一册书卷,似乎正在查找什么。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化不开她眉宇间那抹习惯性的清冷。 听到脚步声,舒妃抬起头。见到是永璋,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儿臣给舒妃娘娘请安。”永璋照例恭敬行礼。 “嗯。”舒妃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怀中的书上,“三阿哥也是来寻书?” “是。”永璋答道,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苦恼,“师傅布置了篇策论,儿臣想找些前朝水利的记载参考,只是不知该从何处寻起……” 他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走向一排书架,那位置,恰好离舒妃不远。 舒妃闻言,并未立刻接话,只是继续翻动手中的书页。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纸张轻微的摩擦声。 永璋也不急躁,自顾自地在书架上寻找,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神情专注。 过了一会儿,舒妃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河防一览》或许可用,第三排左首,褐色封皮那套。” 永璋动作一顿,脸上立刻露出惊喜和感激的神色:“多谢娘娘指点!”他连忙依言找去,果然找到了那套书。抽出一册,翻看了几页,眼中光彩更甚,“正是此書!解了儿臣燃眉之急了!” 他抱着书,再次向舒妃郑重道谢。 舒妃看着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欣喜,眼神微动,似是随口问道:“策论题目是什么?” “回娘娘,是‘论漕运与民生’。”永璋老实回答,随即又微微蹙眉,“只是儿臣愚钝,虽知漕运关乎京师命脉,却对其中的艰难险阻与历代治理方略知之不详,下笔甚是空洞。” 这话半真半假。功课是真,困惑也是真,但如此“坦诚”地在一个妃母面前表露自己的“无知”,却是他精心计算后的表现。他需要展示一个努力却仍有不足、亟待指引的形象。 舒妃沉默了片刻。就在永璋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却忽然道:“漕运之弊,非一日之寒。前明潘季驯的《河防一览》固然是根本,但若想知其当下施行之难,或可参看近年地方官员关于漕粮转运的奏疏摘要,虽枯燥些,却更切实。” 她顿了顿,补充道:“那边书架下层,有几分内阁抄录的摘要副本。” 永璋心中一震。这不是普通的指点,这已经触及了实际的政务边缘!虽然只是摘要副本,但也绝非一个深宫妃嫔该轻易指点皇子去看的东西。 她在试探他? 还是……只是一种基于学问探讨上的、下意识的延伸? 永璋立刻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露出更加恳切的神情:“竟有如此资料?儿臣竟从未想到!多谢娘娘教诲!”他依言走去,果然找到几本厚厚的抄录册子。 他抽出其中一册,翻看了几页,里面果然是密密麻麻的政务摘要,涉及漕运、河工、钱粮,枯燥而繁琐。 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紧锁,仿佛真的被其中的内容所吸引,又为其艰难所困扰。 舒妃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没有离开。那种熟悉的、带着审视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注视,又出现了。 永璋能感觉到那目光,但他强迫自己全身心投入到手中的册子里,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指划过一行行的字句,偶尔因为读到某个难处,会无意识地轻轻摇头,嘴唇微动,仿佛在无声默念。 他必须让她相信,他此刻的关注点,全然在这些枯燥的政务学问上,而非她本身。 过了许久,他才像是从书海中回过神来,惊觉舒妃仍在,连忙歉然道:“儿臣失礼了,竟看得入了神……这些政务摘要果然艰深,若非娘娘指点,儿臣只怕根本无从下手。” 舒妃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淡:“政务本就如此,光读圣贤书是远远不够的。你能知其难,便是进益了。” 这时,舒妃身边的宫女轻声提醒:“娘娘,时辰不早了。” 舒妃合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走吧。” “恭送娘娘。”永璋躬身。 舒妃走到门口,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读书是好事,但贪多嚼不烂,循序渐进吧。” “是,儿臣谨记。”永璋恭敬回应。 直到舒妃的身影彻底消失,永璋才缓缓直起身。他走到窗边,看着舒妃一行人迤逦远去的身影,目光深沉。 刚才那番互动,信息量极大。 舒妃不仅熟知经典,甚至对当下政务文书都有所涉猎,并且……她似乎并不完全避讳在他面前显露这一点。她最后的提醒,听起来是告诫,实则是一种默许和轻微的引导。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因为他那点“纳兰影子”让她产生了某种移情式的关照?还是她透过他,在观察什么,或者……投资什么? 永璋摇了摇头,甩开这些过于深远的猜测。 无论如何,今天这步棋,又前进了一小步。 他不仅巩固了“好学”的形象,更意外地获得了一条接触实际政务的狭窄路径——虽然是通过一种极其隐晦和危险的方式。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本厚重的政务摘要副本,指尖拂过冰冷的纸面。 这里面,是真实的天下,是皇阿玛每日处理的纷繁复杂的王朝事务。 或许,他真正要改变的,不仅仅是形象。 第7章 险径微光 自那日书房“偶得”指点后,永璋并未立刻扑向那些政务摘要。他深知欲速则不达,越是危险的路径,越要走得稳当。他依旧每日勤勉于上书房的功课,将《河防一览》和策论做得四平八稳,交给师傅审阅时,得到的评语是“中规中矩,略有进益”。 这恰是他想要的效果——一个正在努力、但天资并非绝顶的普通皇子。 又过了几日,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他再次“偶然”去了那间小书房。这一次,他目标明确,直接找到了那几本政务摘要副本。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记录近年漕运事务的册子。 不同于经史子集的微言大义,这里面的文字枯燥、琐碎,甚至有些冗长。某年某月,某地漕船搁浅;某处河道淤塞,需征发民夫疏浚;漕粮霉变,官员请罪;漕丁与地方纠纷……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微不足道,却共同构成了维系帝国命脉的艰难运作。 永璋看得很慢,很仔细。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风花雪月的文弱少年,前世冷宫般的生活和最终的绝望,早已磨砺了他忍受枯燥和从细微处窥见真实的能力。他努力将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试图理解漕运光鲜表面下的沉重与艰难。 他看到因河道不畅,漕粮延误,京师米价腾贵的记录;看到为保漕运,强征民夫,致使地方怨声载道的奏报;看到各级官员互相推诿、贪墨舞弊的痕迹…… 这些,是圣贤书上不会写的,是皇阿玛每日朱批下隐藏的真实天下。 正当他沉浸其中时,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永璋心脏猛地一缩,但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仿佛被书中一段特别棘手的内容难住,无意识地轻声叹息,手指点着其中一行字,低声自语:“……‘桃花汛’竟有如此威力?若依此说,提前加固堤防,而非一味事后抢修,是否更能省却民力?” 他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让身后的人听见。 脚步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住了。 一阵熟悉的、清冷的幽香隐隐传来。 永璋这才像是猛然惊觉,慌忙起身回头,果然见舒妃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方才手指点着的那一页上。 “儿臣不知娘娘驾到,失礼了。”永璋连忙行礼,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慌乱和窘迫。 舒妃没有立刻叫他起身,而是走近两步,看向他方才阅读的那一页。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段关于某年桃花汛冲毁漕堤的记载,以及永璋无意识点着的那行关于提前防护的建议。 “你看得倒细。”舒妃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还看出了些门道?” 永璋保持躬身的姿势,谦卑道:“儿臣愚钝,只是觉得事后补救总不如未雨绸缪……胡乱想的,让娘娘见笑了。” “未雨绸缪……”舒妃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意味,“说说看,若依你之见,如何未雨绸缪?”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考较!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对话都更直接,更触及实质! 永璋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关键时刻来了。回答得好,或许能进一步获得某种程度的“认可”;回答不好,之前所有努力可能付诸东流,甚至引来猜忌。 他飞速思索着,结合刚才看到的零星信息和前世模糊的记忆,组织着语言,语气却尽量显得稚嫩和不确定:“儿臣……儿臣只是瞎想。儿臣见这摘要里提及,桃花汛虽猛,却每年大致有期。是否……是否可提前一至两月,便巡查相关河段,薄弱处提前加固?另……另征发民夫亦可有章法,或许可按受益州县分摊人力钱粮,而非临时强征,以致怨声载道,反而误事……” 他说得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词不达意,显出一副努力思考却学识有限的样子。但他提出的两点——“定期巡查预防”和“有章法征发民夫”,却恰恰点中了漕运河工中两个常见的痛点。 舒妃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永璋说完,有些不安地低下头,她才缓缓开口:“想法虽稚嫩,倒也不算全无道理。治河漕运,确需通盘考量,而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她的话依旧带着点评的疏离感,但其中那丝极淡的认可,却被永璋敏锐地捕捉到了。 “只是,”舒妃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有些深邃,“这些事,自有工部、漕督衙门操心。你身为皇子,知道些大概便可,不必过于深究,徒耗心神。” 这是提醒,也是划界。提醒他身份,提醒他界限所在。 永璋立刻躬身:“是,儿臣明白。儿臣只是偶有所感,绝不敢妄议朝政。” 舒妃看着他恭敬顺从的样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依旧复杂难辨。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你能从这些枯燥摘要中看出这些,已算用了心。只是精力还当以正经功课为主。” “儿臣谨遵娘娘教诲。”永璋应道。 舒妃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另一排书架,似乎真的是来寻书的。 永璋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又过了一关。他不再停留,轻轻将摘要副本合上,放回原处,抱着自己的书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走在回去的路上,细雪落在他的肩头,带来丝丝凉意。他的心却有些发热。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刀尖上行走。但他成功了。他不仅向舒妃展示了他并非死读书,而是能进行一些粗浅但切中要害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他再次巩固了自己“勤奋”、“听话”、“守规矩”的形象。 舒妃最后那句“已算用了心”,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条险径,他似乎初步走通了。 然而,永璋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舒妃并未在书房停留太久。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细雪中永璋逐渐远去的、略显单薄的背影,久久未动。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架上那本《通志堂经解》的书脊。 这个三阿哥……似乎和她最初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身上确有那种她熟悉的、属于她家族才子们的敏感和纤细,但在这层表象之下,似乎又藏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坚韧的东西? 他能从枯燥的政务中捕捉到关键,并提出虽稚嫩却切实的想法。这绝非一个只知风花雪月、多愁善感的文弱少年所能为。 那额角未褪的青紫,那日灵堂上听闻的痛哭认罪,那如今沉静苦读的模样……还有方才那双偶尔抬起、深处藏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郁与计算的眼睛…… 种种画面在舒妃脑中交织。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或许都看错了。 她看的或许不是一具易碎的、注定的悲剧躯壳。 而是在那躯壳之下,一个正在艰难地、沉默地、试图从绝望深渊中挣扎着爬出来的……顽强的灵魂。 这个发现,让舒妃感到一种莫名的、冰凉的悸动。 她缓缓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书房,雪白的狐裘在身后扫过冰冷的地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正如她心中翻涌的、无人知晓的波澜。 第8章 渊深之疑 回到自己的居所,永璋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窗外细雪未停,悄无声息地覆盖着庭院里的枯草残石,一如他此刻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心境。 他反复回味着今日与舒妃的对话,尤其是关于漕运治理的那几句。 越是深思,那股违和感便越是强烈。 舒妃的指点,太精准了。 精准得超乎了一个深宫妃嫔应有的界限。 《河防一览》也就罢了,毕竟是前朝名著,妃嫔闺中涉猎虽少见,却也并非绝无可能。但那些内阁抄录的、近年地方官员关于漕运的政务摘要副本呢?她为何能如此清晰地知道它们放在哪里?甚至能明确指出其中关于“桃花汛”和民夫征发的具体记载? 这绝非寻常。 还有她随口提出的考较——“若依你之见,如何未雨绸缪?”这语气,这角度,不像是在考较一个皇子的学问,更像是一种……带着某种探究意味的、近乎同僚间的讨论发起式。 而她最后那句“治河漕运,确需通盘考量,而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更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这绝非仅仅读过几本书就能得出的结论,这需要对这些事务的内在逻辑和现实困境有相当深刻的理解。 舒妃纳兰氏……她到底是什么人? 永璋的记忆飞速回溯。前世他对这位妃母了解甚少,只知她出身纳兰显族,颇有才情,性子有些清冷,在宫中不算最得宠,但也一直保有体面,似乎并无所出。她就像一朵安静开放在角落里的花,不争不抢,却也让人难以忽视。 可一个如此有见识、甚至能接触到核心政务信息的妃子,为何在前世那般漫长的岁月里,始终表现得如此……低调?甚至可以说是隐匿? 她那份过于渊博的学识和深刻的见解,是从何而来?皇阿玛知道吗?允许吗? 永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想起纳兰家族的显赫,想起纳兰明珠当年权倾朝野,想起纳兰性德曾担任康熙帝的侍卫,常伴圣驾左右,本身就可能接触到大量政务信息……难道说,纳兰家一直有某种……培养女儿涉猎政务的传统?或是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维持着对前朝动向的了解?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舒妃看他的眼神,那份复杂难辨的注视,此刻想来,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像纳兰家的才子。那里面,可能还掺杂了别的……一种基于某种共同“秘密”的、极其隐晦的审视?一种对于“同类”的探测? 她在他身上寻找的,或许不仅仅是易碎的气质,更是一种……能否理解、甚至能否承载某种超出常规的事物的潜质? 永璋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原本只是想利用舒妃那点莫名的关注来为自己铺路,却无意间似乎触碰到了宫闱深处某个更为幽暗复杂的层面。 舒妃这条线,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要危险。 但同时,危险也往往伴随着机遇。 如果舒妃真的拥有某种非常规的渠道或见识,那么获得她的些许“认可”,或许意义远比想象中更大。这不仅仅关乎形象,更可能关乎……信息,关乎一种对皇阿玛心思、对前朝动向的、更深层次的理解。 而这,恰恰是他最缺乏的。 前世他之所以败得那么惨,除了皇阿玛的恶感,信息闭塞、对政治毫无敏感度也是致命伤。 永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悸与兴奋。 他需要更小心,更谨慎。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他决定,暂时维持现状,继续扮演好那个“努力上进但天资有限、偶尔有些笨拙却切题想法”的皇子。对舒妃,保持绝对的恭敬和适当的距离,绝不主动探问任何超出界限的问题。 他要等。 等舒妃下一次的“偶然”出现,等她自己流露出更多的痕迹。 他要像最耐心的猎人,观察着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玄机的水域,等待着那条神秘的鱼再次主动浮出水面。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更好地武装自己。那些政务摘要,他必须更认真地去读,去理解,哪怕只是为了能在舒妃下次考较时,给出更“稚嫩”却更“切题”的回答,进一步巩固她心中那点微妙的印象。 他起身,从隐秘处再次拿出那几本摘要副本。 窗外的雪还在下,将整个世界掩盖在一片纯白之下。 永璋的目光却异常明亮,聚焦在那些枯燥繁琐的文字上。 他知道,在这片纯白之下,是紫禁城错综复杂、深不见底的暗流。而他,这个本该早已被淹没的皇子,正试图抓住一根或许有毒的藤蔓,艰难地向上攀爬。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看清这些暗流的走向。 璋:老师太聪明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渊深之疑 第9章 冰层下的暗流 接下来的日子,永璋像一块沉入深海的海绵,悄无声息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信息。他去上书房的次数更加频繁,请教师傅问题时,角度愈发刁钻实际,不再局限于经义解读,而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历史上帝王将相处理具体政务的实例得失。 他依旧定期“偶遇”那间小书房,翻阅政务摘要的习惯雷打不动。只是他看得更快,记性更好,往往能迅速抓住关键,将零散的信息在脑中归类整合。他不再局限于漕运,开始涉猎吏治、边防、甚至一些无关紧要的财政收支记录。 他需要构建一个更广阔的图景,一个关于这个庞大帝国如何真实运行的、模糊却逐渐清晰的认知框架。 同时,他更加留意宫中的风吹草动,尤其是关于舒妃的。 他发现,舒妃虽然看似低调,但在宫中的处境颇为微妙。她并非盛宠不衰,但也从未真正失宠。皇阿玛偶尔会去她宫里坐坐,往往不是单纯的饮宴嬉戏,有时会屏退左右,交谈的时间也不算短。出来后,皇阿玛的神情有时是舒展的,有时则会陷入更深的沉思。 这些细节,前世的他从未关注,如今看来,却处处透着不寻常。 他还注意到,舒妃宫里的太监宫女,似乎也比别处更沉静些,眼神里少了几分浮夸,多了几分谨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机敏。 永璋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妃嫔该有的状态。 这日,他又在小书房“用功”,这次看的是一份关于西北军粮转运的纪要。内容枯燥繁琐,涉及大量的粮草数目、路线规划和沿途州县协济事宜。他正看得投入,试图理清其中因运输损耗和地方拖延造成的巨大成本漏洞时,舒妃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常服,未施粉黛,神色间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敏锐。 永璋立刻起身行礼。 舒妃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他面前摊开的册子上:“在看西北军务?”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是,”永璋恭敬回答,“师傅近日讲及汉唐西域经营,儿臣便想看看现今的情形,只是……看不太懂,只觉得粮草转运竟如此耗费周折,困难重重。” 他再次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因学业而产生兴趣、却又被现实复杂难度所困扰的皇子。 舒妃走近,纤细的手指划过册子上某一处记录沿途损耗巨大的数据,轻轻点了点:“看出问题所在了?” 永璋心中一动,谨慎答道:“儿臣愚见,似乎……损耗远超常理?且各地协济时间屡有延误,致使前线时有吃紧之忧?” “眼光尚可。”舒妃淡淡评价了一句,却并未深入解释损耗巨大的背后可能存在的贪墨、或是地方效率低下乃至故意拖延的深层原因。她话锋一转,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近日功课似乎颇有进益,李师傅(上书房的一位汉学师傅)前日还向皇上提及你策论写得条理清晰了些。” 永璋心中一凛!舒妃竟然连上书房师傅对皇阿玛的随口汇报都知晓?! 他立刻低下头,掩饰眼中的震惊,语气更加谦卑:“儿臣不敢当。皆是师傅教导有方,儿臣只是尽力而为,深知以往荒疏,如今唯有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望能不辜负皇阿玛和师傅的期望。” 他绝口不提任何具体内容,只强调“努力”和“悔过”。 舒妃看着他低垂的、显得无比温顺的头顶,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神色。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如同幻觉。 “勤能补拙是好事。”她重复了一遍永璋的话,语气却有些飘忽,“只是在这宫里,有时候,光是‘勤’和‘拙’,未必够用。” 这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了永璋一下。 她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什么?是在提醒他前路的艰难?还是……另有所指? 永璋不敢接话,只能将身子躬得更低。 舒妃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她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青玉镇纸,放在永璋正在看的那本摘要上。 那镇玉质地普通,雕工也简单,唯有镇纸上刻着的一行小字,引起了永璋的注意——“格物致知”。 “看书时压着些,免得页脚卷了。”舒妃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只是随手给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件。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永璋愣在原地,目光死死盯在那方小小的青玉镇纸上。 “格物致知”…… 这四个字出自《礼记·大学》,是儒家修身治学的基础理念之一,意为探究事物原理,从而获得知识智慧。本身并无特别。 但由舒妃在此刻,以这种方式给他…… 这绝不仅仅是让他压书页那么简单! 这是一种极其隐晦的认可!一种鼓励!鼓励他继续去“格”这些枯燥政务之“物”,去“致”其中蕴含之“知”! 甚至……这可能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暗示,暗示他走的这条路,虽然艰难,却是“正确”的,是值得继续的? 永璋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却又在瞬间被冰冷的理智压了下去。 他缓缓伸出手,拿起那方还带着舒妃袖间淡淡冷香的镇纸。玉质冰凉,触感温润,那四个字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掌心。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说,她到底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值得她如此隐晦地投资和下注? 永璋紧紧攥着镇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冰层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看到了其下汹涌的暗流。 但这暗流是通向生路,还是更快的毁灭?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将镇纸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贴肉放着。那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眼前的机遇与危险。 他再次坐回桌前,摊开那本西北军粮转运的纪要,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专注。 格物致知。 他要格透这帝国的繁琐政务,要致知那九五至尊的莫测君心。 无论舒妃目的为何,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 第10章 金石之试 那方小小的青玉镇纸,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永璋心中持续漾开涟漪。它无声地印证了他的猜测——舒妃纳兰氏,绝非凡俗宫妃。她不仅拥有非常规的渠道和见识,更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极其隐秘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投资”。 “格物致知”。永璋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它既是鼓励,也是一种方法论上的指引。他不能再仅仅被动地阅读和吸收,他需要尝试着去“格”,去“致”,去验证所学,哪怕只是在最微小、最安全的范围内。 机会很快以另一种方式到来。 年关渐近,宫内虽因孝贤皇后丧期未过,依旧气氛肃穆,但必要的节仪和琐事依旧繁多。这日,内务府循例将一批预备赏赐给各宫及各王府的年节用物清单,送至几位年长阿哥处过目,美其名曰“习学理事”,实则更多是走个过场。 清单送至永璋这里时,负责的小太监态度恭敬却难掩敷衍。谁都知道这位三阿哥刚挨了申饬,圣心不在,这等事务不过是他走个过场罢了。 永璋却接过了那厚厚一叠清单,看得异常认真。 清单罗列细致,从绸缎布匹、瓷器摆件到干货吃食,种类繁多,数额巨大。前世,他根本不会细看,草草翻过便签字用印。但这一次,他逐页翻阅,目光敏锐地扫过每一项物品的名称、数量、规格和拟赏赐的对象。 忽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页停滞了。 上面记录着赏赐给某位远支宗室老王公的物品,其中有一项是“仿宋钧窑玉壶春瓶一对”。而就在他不久前看过的内务府旧年档案摘要里,隐约记得有一条记录,提及该王府去年因世子大婚,内务府依例赏赐过一批器物,其中就包括“钧窑玉壶春瓶一对”,且注明是“前朝旧藏,真品”。 仿宋钧窑和前朝真品钧窑,价值天差地别。是笔帖式记录笔误?还是有人刻意偷梁换柱,中饱私囊? 永璋的心跳微微加速。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发现,甚至可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错误。但,这恰恰是他需要的“试金石”。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清单,没有立刻指出,而是对那小太监温和道:“清单所列甚详,容我细细看过,明日再送回内务府。” 小太监略感意外,但也不敢多言,应声退下。 当夜,永璋书房灯亮至深夜。他反复核对记忆中的那条档案记录,确认无误。他又翻出内务府相关的则例,查看赏赐规制,确认以那位老王公的爵位和年资,赏赐前朝真品虽不算过分,但赏赐仿品也属正常范畴,全凭内务府把握尺度。 问题在于,记录的前后矛盾。 第二日,他并未直接去内务府,而是带着清单去了上书房,寻了一位以严谨耿直著称的汉师傅——刘墉之父刘统勋。他并未直接说明问题,而是以请教学问的名义,请教关于历代瓷器鉴赏和宫廷用度规制的问题,并在交谈中,“无意间”将话题引到了赏赐用物的记录规范上,模糊地提及了似乎看到前后记录有不一致之处,询问是否可能是笔误,还是另有讲究。 刘统勋学问渊博,为人刚直,对这类细节本就敏感,闻言便仔细询问起来。永璋这才“犹豫着”将清单和记忆中的旧档记录说了出来,态度谦卑,完全是一副请教疑难、生怕自己理解有误的样子。 刘统勋听完,花白的眉毛皱了起来。他自然明白这其中可能存在的猫腻,也更欣赏永璋这份细心和求证的态度。他捻须沉吟片刻,道:“三阿哥所见细致。赏赐记录关乎内府规制,理应清晰准确,前后不一确是不该。此事老夫知晓了,你且将清单留下。” 永璋心中暗喜,知道此事已成功递到了合适的人手中。他再次恭敬行礼:“多谢师傅指点,儿臣愚钝,若非师傅解惑,儿臣还恐是自己看错了,险些闹出笑话。” 他完美地将自己隐藏在“好学求知”、“害怕出错”的表象之下。 事情的发展果如永璋所料。刘统勋并未声张,但私下通过自己的渠道向内务府核实了此事。内务府得知是刘大人查问,不敢怠慢,一查之下,果然发现是经手小吏试图以仿品替代真品,贪墨差价,并粗心大意导致了记录漏洞。事情很快被悄无声息地处理了,贪墨小吏被革职查办,记录得以修正。 整个过程波澜不惊,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永璋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但几天后,永璋被乾隆召见。 他心中忐忑,不知是福是祸。步入养心殿东暖阁,只见皇阿玛正坐在炕上批阅奏折,刘统勋竟也在一旁。 永璋按捺住心跳,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乾隆放下朱笔,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内务府那桩小事,是你发现的?” 永璋心头一紧,立刻躬身道:“回皇阿玛,儿臣不敢居功。儿臣只是翻阅清单时,偶觉一处记录与旧档似乎不符,心中存疑,又恐自己学艺不精看错了,故特向刘师傅请教。皆是刘师傅明察秋毫,内务府各位大人秉公办理,儿臣并未做什么。” 他将功劳全推了出去,姿态放得极低。 乾隆闻言,目光转向刘统勋。 刘统勋拱手道:“皇上,三阿哥所言属实。确是阿哥心细,发现疑点后不妄下论断,而是先行求证请教,治学理事,本该如此严谨。” 乾隆点了点头,重新看向永璋,眼神似乎缓和了些许:“嗯,知道细心求证,是好事。看来近日读书,还算有些长进。” 没有夸奖,没有重赏,只是一句淡淡的“还算有些长进”。 但这对永璋来说,已是天籁之音! “儿臣谢皇阿玛教诲!定当更加勤勉,不负皇阿玛期望!”他强压着激动,再次叩首。 “去吧。”乾隆挥了挥手,似乎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永璋恭敬地退了出来。直到走出养心殿很远,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微微扬起。 他成功了! 他不仅成功地利用所学,解决了一个微小但实际的问题,更关键的是,他在皇阿玛和刘统勋这样的重臣面前,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细心”、“严谨”、“好学”、“守礼”的新形象。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而就在他离开后,养心殿内,乾隆看似随意地问了刘统勋一句:“你看三阿哥近日如何?” 刘统勋沉吟片刻,客观答道:“三阿哥经此事后,似沉静不少,读书亦肯用心,今日观之,行事亦知分寸规矩。” 乾隆“嗯”了一声,未再多言,继续低头批阅奏折,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君心似海,谁又能知道,这颗小小的石子,是否也在那深不见底的海面上,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呢? 永璋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养心殿后不久,一份关于内务府此事的简单汇报奏折,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皇帝的案头。而奏折的末尾,有一行极不起眼的朱批: “知道了。三阿哥处,可稍加留意。” 这行字迹很快被新的奏章覆盖。 但某种变化,已然开始。 第11章 生辰贺礼 乾隆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孝贤皇后的丧期已过,宫中的白幡虽已撤去,但那层无形的压抑却并未完全消散。就在这片沉寂中,永璋迎来了他的十五岁生辰。 按宫规,皇子十五岁并非整寿,且正值国丧甫过,不宜大肆庆贺。内务府循例送来了一份例赏:几匹缎子、一套文房四宝、一些金银锞子,规矩却透着十足的敷衍。纯妃那边也悄悄派人送来了亲手做的衣物和几样点心,附带着一如既往小心谨慎的关怀。 永璋对此并无期待,甚至乐得清静。他如今所求,本就不是这些。他在自己冷清的住所,对着皇阿玛和皇太后宫的方向磕了头,算是尽了礼数,便打算如寻常一日般过去。 然而,午后时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到了。 舒妃宫里的首领太监亲自来了,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给三阿哥道喜了。”太监笑着打了个千儿,“我们娘娘说,阿哥今日及志学之年(注:十五岁为志学之年),特备薄礼一份,愿阿哥读书进益,明理修身。” 永璋心中讶异非常。舒妃竟会记得他的生辰?还特意派人送礼?这远远超出了一位妃母对一位并不亲近的失意皇子的常规关切。 他压下心头疑虑,恭敬地接过木盒:“有劳公公,请代永璋叩谢舒妃娘娘恩赏。” 送走太监,永璋捧着那沉甸甸的木盒回到屋内,屏退了左右。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珍玩古董,也没有华而不实的摆件。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软缎,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套书。 不是常见的经史子集,也不是风花雪月的诗词集。 最上面一册的封面上,是几个端正的楷体字:《钦定吏部则例》。 永璋的手指微微一颤。他轻轻拿起这册,下面露出另一册——《户部漕运全书》,再下面则是《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一套整整九册,全是六部衙门的官方则例、条例和事例汇编! 这是朝廷各部院衙门办事的依据,是律法之外的、具体的行政规章和流程!是真正的实务工具! 对于一个皇子而言,读圣贤书是正道,接触律法是本分,但如此系统而直接地研读这些部门则例……这几乎是只有开始接触具体政务的官员才会去做的事情! 舒妃送他这份“贺礼”,其用意何其深也! 这已不仅仅是鼓励他“格物致知”,这几乎是手把手地,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帝国实际行政运作的大门!她在告诉他,真正的“知”,藏在这些枯燥繁琐的条文和案例之中。 这份礼,太重了,也太危险了。 永璋拿起最上面的《吏部则例》,翻开。书页是新的,显然是刚刊印不久,但边角已有细微的翻阅痕迹,里面一些条款旁,甚至还有极淡的、用银朱笔点出的标记,似乎提示着重点或关键之处。 这不是一套全新的、从未被人碰过的书。 永璋的心跳得厉害。他几乎能想象出,舒妃在送出之前,或许曾亲自翻阅过这些则例,斟酌着哪些可能对他更有启发。那些细微的标记,是她留下的、无声的指引。 她为何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仅仅是因为那点虚无缥缈的“纳兰影子”的移情? 还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值得进行巨大风险投资的潜质?她想要的回报是什么? 永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舒妃目的为何,这份礼,他必须收下,也必须“用”起来。 这不仅是一套书,更是一个信号,一个考验。 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恢复沉静。他小心翼翼地将书册放回盒中,藏于床榻之下最隐秘的暗格里。 他没有立刻去研读。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更耐心,需要让这件事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他依旧每日去上书房,依旧研读那些公开的经史,偶尔去小书房翻阅那些摘要副本,一切如常。 只是,在无人知晓的深夜,他会悄然取出那套则例,就着昏暗的灯火,一页页地啃读那些枯燥至极的条文。 他读吏部如何选官、考绩、纠劾;读户部如何管理户籍、田赋、漕运、关税;读工部如何营建宫室、修缮河工…… 一开始,味同嚼蜡,艰涩难懂。但渐渐地,那些冰冷的条文与他之前阅读的政务摘要开始对应起来,那些模糊的案例变得清晰,帝国庞大官僚机器运作的齿轮和链条,在他眼前逐渐呈现出某种轮廓。 他仿佛一个黑暗中摸索的旅人,终于得到了一幅虽然复杂难辨、却真实可靠的地图。 他知道,这条路上充满了未知的风险,舒妃的意图依旧迷雾重重。 但十五岁的这个生辰,这份来自舒妃纳兰氏的、非同寻常的“贺礼”,无疑在他沉重而压抑的重生之路上,投下了一道幽深却可能指引方向的光。 及志学之年,他学到的第一课,并非来自圣贤书,而是来自这深宫之中,一份隐秘而危险的“实务启蒙”。 他的路,越发偏离了前世的轨迹,通向一个更加叵测,却也或许蕴含生机的未来。 第12章 长兄 就在永璋沉浸于那套则例所带来的全新世界时,一个他并不想见的人找上了门——他的长兄,皇长子永璜。 永璜刚被解除禁闭不久,脸上还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憔悴。相较于永璋这一世勉强扭转的处境,永璜显然承受了乾隆盛怒之下的全部火力。他被严厉申饬,禁足思过,虽未像前世永璋那般被公开断绝继承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长子在这位陛下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 他来到永璋偏僻的住所时,神色复杂,打量着自己这个似乎“侥幸”脱身的三弟,眼神里混杂着探究、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三弟近日倒是清闲。”永璜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却又掩不住其中的酸涩,“听说你如今埋首书本,很是得了些师傅的夸赞?” 永璋放下手中的书卷——只是一本普通的《论语》——起身行礼,态度恭敬却疏离:“大哥说笑了,不过是谨遵皇阿玛教诲,闭门思过,略读些书罢了,不敢当夸赞二字。” 永璜自顾自地在屋内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永璋书桌上摊开的笔墨纸砚,哼了一声:“闭门思过?三弟倒是因祸得福了。不像我……”他话没说完,但其中的怨气不言而喻。 永璋垂着眼,并不接话。他知道永璜为何而来。无非是心中不平,想来探探他的底,或许还想从他这里找到一点同病相怜的慰藉,或是拉拢一个可能的盟友。 兄弟二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尴尬。 沉默良久,永璜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近乎残忍的“关切”:“说起来,三弟你也十五了,按规矩,差不多该指婚了。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指婚? 这两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永璋心底最深的遗憾处。 前世,他就是在差不多这个年纪被指婚,娶了那位同样沉默寡言、与他相敬如“冰”的嫡福晋。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温情可言,直到他病入膏肓,才得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那孩子最终也没能留住,在他去世后不久便夭折了。他这一脉,就此断绝。 子嗣……这是他前世至死都未能释怀的痛楚。 永璜见他神色微变,似乎以为自己戳中了对方的期盼或焦虑,竟带着几分恶意地笑了笑:“也是,成了家,开了府,才算真正的成人。早日诞下子嗣,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皇阿玛想必也会欣慰。你看我,虽说如今……但好歹你嫂嫂已有了嫡孙,总不算……” 他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凌迟着永璋的记忆。 永璋的指尖微微蜷缩,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不。 不一样了。 这一世,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连自身都难保的永璋。 他抬起头,看向永璜,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符合他年龄的、恰到好处的腼腆和回避:“大哥说远了。皇阿玛正值盛年,儿臣等岂敢妄议此事。况且儿臣年少无知,德行有亏,正该潜心读书修德,以弥补前过,岂敢早早思虑家室之事,徒增烦扰?”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反省”和“读书”上,完全回避了永璜关于子嗣的试探,甚至隐隐暗示现在考虑这些是对皇父的不敬和对自身过错的不反省。 永璜被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他看着永璋那副低眉顺眼、似乎真的只知悔过的样子,觉得无比憋闷。他本想在这个同样被申饬、却似乎过得比自己好的弟弟这里找点平衡,甚至拉拢他一起对未来做些筹谋,却没想对方竟是一滩温吞水,毫不着力。 “你倒是想得开!”永璜最终有些悻悻然地站起身,“罢了,你既一心向学,大哥我也不便打扰了。你好自为之吧。” 最后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甚至带上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恭送大哥。”永璋起身,依旧是那副恭敬无害的模样。 送走永璜,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 永璋脸上的温顺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寂。 永璜的话,确实刺痛了他。子嗣,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但他很快将那点刺痛压了下去。 现在思考这些,还为时过早,甚至……是致命的分心。 指婚?开府?子嗣? 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有足够的力量去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前世一样,连妻女的命运都无法保障,最终落得孑然一身,凄凉而终。 十五岁。 这个年纪,在前世或许只能等待着被指婚,然后按部就班地走向那条既定的、灰暗的道路。 但这一世,他有了不同的选择。 他可以学习,可以观察,可以积累,可以暗中经营。他可以借助那套则例,去理解这个帝国的运行规则;他可以谨慎地利用舒妃那晦涩难明的“投资”,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他甚至可以在皇阿玛心中,一点点扭转那个“不孝”的印象。 有太多比结婚生子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家室之事,绝非现在的他应该考虑的重点。那只会成为他的负累,甚至可能成为新的、被攻击的弱点。 永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永璜还沉浸在长子地位失落的不甘和对子嗣的炫耀中,眼界终究是窄了。 而他永璋,重活一世,看到的却是更广阔的、却也更凶险的天地。 他的战场,不在后院的妻妾儿女之间,而在那前朝波澜云诡的政局之中,在那九五至尊莫测的君心之内。 至于子嗣…… 永璋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坚定。 若有朝一日,他真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这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 而现在,他需要的是绝对的清醒和专注。 任何可能分散他精力、引人注目的事情,都必须延后。 包括婚姻。 第13章 初试啼声 寒冬渐去,乾隆十五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宫中气氛依旧沉闷,但时间的流逝终究带来了一些变化。西北准噶尔部的军务牵动了朝廷大部分精力,乾隆皇帝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遥远的边疆,对宫内琐事的关注似乎也随之稍减。 这为永璋提供了些许喘息和观察的空间。 他依旧每日埋首书卷,那套则例已被他反复研读数遍,结合之前阅读的政务摘要,许多原本模糊的概念逐渐变得清晰。他甚至开始能隐约看出一些政务奏报中未曾明言的潜台词和各方势力的博弈痕迹。 这一日,上书房师傅布置了一篇策论,题目颇为应景——《论边陲绥靖与内地民生之关联》。 这题目很大,但对于饱读则例和摘要的永璋而言,却不再是空中楼阁。他立刻想到了西北用兵必然涉及的粮草转运、民夫征发、以及由此对内地州县造成的财政和人力压力。 他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立刻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仁义王道。而是沉下心来,根据则例中关于粮草调度、赋税征收、徭役摊派的规定,以及摘要中记录的实际情况,开始构思。 他写得很慢,很谨慎。措辞极其谦卑,通篇以“儿臣愚见”、“管窥蠡测”开头,强调自己只是基于书本知识进行粗浅推演。 但在内容上,他却大胆地提出:西北用兵固属必要,然粮秣消耗巨大,长途转运损耗惊人,恐过度耗费内地民力。或可于战事间歇,更注重在边疆适宜之处试行“军屯”或“商屯”,就近解决部分军粮,以减轻内地长途输送之压力;同时,对因协济军务而受影响的内地州县,或可酌情缓征部分赋税,以示朝廷体恤,防微杜渐…… 这些想法,并非他凭空想出,而是综合了则例中关于屯田的规定、以及摘要中某些官员曾提出却未被重视的建议,再加上他自己的一点思考糅合而成。他刻意避免提出任何具体、尖锐的批评,始终将基调放在“为皇父分忧”、“体恤民生”的框架内。 策论交上去后,他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是福是祸。 数日后,这篇策论并未像其他优秀课业那样被公开点评褒奖,而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永璋正暗自揣测,却被刘统勋师傅单独留了下来。 书房内只剩师徒二人。刘统勋看着眼前这个越发沉静的少年,目光锐利如刀:“三阿哥,你那篇策论,所言屯田减赋之议,是从何而来?” 永璋心中一跳,立刻躬身答道:“回师傅,儿臣近日读《史记》、《汉书》,见汉唐经营西域,皆重屯田以省转输。又偶翻户部则例,见有鼓励垦荒、缓征灾赋之条款。儿臣愚钝,便胡思乱想,若能将二者稍加变通,或能于国于民略有裨益?皆是纸上谈兵,妄议朝政,请师傅责罚。” 他将源头推给了公开的史书和则例,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刘统勋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别的什么,但永璋的表情只有诚恳和不安。 良久,刘统勋才缓缓道:“想法虽稚嫩,倒也未全无可行之处。军屯古已有之,因地制宜确是要点。至于缓征赋税……”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此议关乎国帑,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可轻言。你可知其中分寸?” “儿臣不知!”永璋立刻道,“儿臣只是懵懂觉得,若百姓力竭,则税源亦竭……儿臣思虑不周,请师傅教诲!” 他再次强调自己的“无知”和“思虑不周”。 刘统勋看着他惶恐的样子,神色稍缓:“罢了。你能读书有所得,并能联系实际思考,已属难得。只是需谨记,朝政大事,千头万绪,绝非书本上几条规程所能概括。今后所思所写,更需谨慎,未有十足把握,不可妄下论断。” “是!儿臣谨记师傅教诲!”永璋恭敬应道,背后却已出了一层细汗。他知道,自己这步险棋,似乎又走对了。刘师傅虽未明说,但语气中并无斥责之意,反而有一种淡淡的、近乎认可的告诫。 又过了几日,并无任何下文。永璋几乎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了。 直到某次他去养心殿请安(如今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循例去请安,但绝不多说一句话,多是磕头问好便安静退下),乾隆批阅奏折间歇,似乎无意间问了一句:“近日功课如何?可还吃力?” 永璋照例谦卑回答:“回皇阿玛,儿臣愚钝,只是尽力而为,不敢言辛苦。” 乾隆“嗯”了一声,目光并未从奏折上移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在永璋磕头准备退下时,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边陲之事,关乎国本。民生多艰,朕亦知之。读你的书去吧。” 永璋浑身一僵,随即深深叩首:“儿臣遵旨。” 退出养心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永璋的心仍在狂跳。 皇阿玛知道了!他看到了那篇策论!而且,他那句话……“民生多艰,朕亦知之”……这算是一种变相的……认可吗?至少,没有反感! 虽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奖赏或提拔,但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对于永璋而言,不啻于甘霖! 这意味着,他通过这种极其谨慎的方式,成功地向皇父传递了一个信号:他在思考,他在学习,并且他的思考方向是“忠君爱国”、“体恤民生”的。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初出茅庐的第一声啼鸣,虽然微弱,却似乎真的传到了该听到的人耳中,并且没有引来猎枪。 永璋抬起头,看着紫禁城高耸的宫墙和蔚蓝的天空。 道路依旧漫长而险峻,但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在缝隙中生存并发出自己声音的方法。 他更加确信,埋头读书,谨慎建言,远比过早地卷入妻妾子嗣的琐碎争斗,更有意义,也更安全。 他的目光越过层叠的宫殿,仿佛看到了西北的风沙,看到了内地的田畴。 那才是他真正应该去“格”,去“致知”的广阔天地。 第14章 蕙心兰质 春深时节,御花园里百花渐次开放,宫中的气氛也随着战事的顺利和时间的流逝稍稍活络了些。这日,皇后(继后那拉氏)在园中设了个小宴,邀了几位妃嫔和年长的阿哥格格们一同赏花,也算是在沉闷的守孝期后一点小小的舒缓。 永璋自然在列,他依旧选择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安静地品茶,听着妃嫔们看似闲适、实则机锋暗藏的交谈。 话题不知怎的,就从花卉品种说到了子嗣繁衍上。一位近来颇得圣心、年纪尚轻的贵人,掩口笑着对舒妃道:“要说这花儿啊,开得早不如开得巧,结子更是要紧。就像舒妃姐姐宫里那几株名品兰蕙,花开得是极清雅好看的,香气也独特,只是似乎……不太容易结籽呢?真是可惜了。” 这话里的机锋,在场无人听不明白。舒妃纳兰氏入宫九年,圣宠不算稀薄,却至今无所出,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那贵人仗着新宠,言语间便带上了几分刻薄的挑衅。 舒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道:“兰蕙之贵,本不在籽实。其香清逸,其姿幽独,能悦己悦人,便是造化。强求反落了下乘。”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自持身份,却也将那贵人的嘲讽轻轻挡了回去,甚至暗指对方境界低俗。 那贵人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想再说什么。 这时,永璋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他知道,自己不该出头。妃嫔间的口角,他一个皇子贸然介入,极易引火烧身。 但他想起床下那套珍贵的则例,想起舒妃那一次次看似偶然的指点,想起那方“格物致知”的青玉镇纸……他受了她太多隐晦的恩惠。若此刻全然作壁上观,于心难安。 他不能直接反驳那位贵人,那会显得他刻意维护舒妃,引人猜疑。他需要一个更巧妙、更不着痕迹的方式。 就在那贵人即将再次开口的瞬间,永璋微微侧身,面向皇后方向,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几人听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意味: “皇额娘,儿臣近日读《礼记·中庸》,见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之句。又闻古人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儿臣愚钝,竟一时困惑。既言‘中和’为天地之位、万物之育的根本,又言‘生’为天地大德,此二者,孰为先,孰为更重?” 他突然抛出这么一个看似书呆子气、与当前话题毫不相干的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皇后也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笑道:“三阿哥倒是读书读得痴了。‘中和’乃是境界、是根本,‘生’乃是体现、是德行,二者本是一体,何来孰先孰后之分?” 永璋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恭敬道:“皇额娘教诲的是!是儿臣迂腐了,竟将一体之事强分先后,真是该打。”他顿了顿,仿佛才意识到场合,又略带腼腆地补充道,“儿臣只是觉得,譬如赏花,但觉其色悦目、其香悦心、姿态合于自然,便是当下之‘中和’愉悦,便是领略了天地生养之德趣。若一味只盯着是否结籽、结了多少籽,反倒…反倒失了赏花的本心,有些…有些买椟还珠之憾了。儿臣妄言,请皇额娘和各位娘娘莫要笑话。” 他这一番话,听起来完全是在自责读书不通、并引申到赏花之道,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却无比精准地、以一种更高级的方式,回应了刚才那贵人对舒妃的嘲讽! 他将“赏花”提升到了“领略天地生养之德”的境界,暗讽只盯着“结籽”是舍本逐末、境界低俗(买椟还珠),完美地声援了舒妃方才“兰蕙之贵,本不在籽实”的观点,且立意更高,更显格局。 最关键的是,他的一切言论,都是在“向皇后请教学问”和“自我检讨”的框架下进行的,丝毫没有针对任何人,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 一时间,亭子里安静了下来。 那位挑衅的贵人张了张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难道要反驳三阿哥说的“赏花之道”不对?还是要说自己就是只关心结籽? 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永璋一眼,又瞥了面色平静的舒妃一眼,笑了笑:“三阿哥书读得越发进益了,能由此及彼,懂得欣赏天地生趣,是好事。” 舒妃此时,才缓缓抬起眼睫,目光极轻极快地从永璋面上掠过。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闪过,随即又归于平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被永璋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悄然化解。 宴席继续,话题也转向了别处。 永璋重新垂下眼睑,恢复了那副安静低调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段“书呆子”的言论只是偶然发作。 但他知道,该听到的人,已经听到了。 他既还了舒妃一份人情,又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攻击的把柄,甚至可能在皇后和众人心中,进一步巩固了他“沉静好学”、“心思单纯”的印象。 一箭三雕。 他心中并无得意,只有一种在刀锋上行走完毕后的冷静。 恩,要报。但路,更要谨慎地走。 而舒妃那一眼,让他确信,这份人情,她领了。他们之间那种无声的、危险的默契,似乎又加深了一层。 第15章 幽兰之心 御花园小宴之后,舒妃纳兰氏回到了自己那总是萦绕着淡淡书卷冷香的宫室。她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临窗的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目光却投向窗外那几株真正的兰蕙。 永璋今日那番“赏花论”,如同投入她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远。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少年的态度与感情,正在滑向一个危险的、绝不该存在的深渊。 这与她对皇帝乾隆的感情截然不同。 对皇帝,她是妃嫔对君主的敬与畏,是家族赋予她的责任与义务,或许也曾有过对君王魅力短暂的倾慕,但更多是伴君如伴虎的谨慎与疏离。她在他面前,需要时刻谨记身份,扮演一个得体、有才情却不过分逾越的妃子。她提供见解,如同献上一件精致的古玩,供他品评赏玩,却从不敢、也不能真正交付自我。 这与正常的庶母对孩子的感情也完全不同。 对其他皇子皇女,她可以保持一种礼貌的、有距离的关怀。那是出于宫规礼法,出于一种对皇室子嗣的普遍尊重,但内心深处并无太多波澜。他们于她,只是皇帝的孩子,是这宫廷背景的一部分。 唯独对永璋…… 一切是从那点“纳兰影子”开始的吗?是看他额角带伤、跪在灵前那般无助易碎,却又能说出那般泣血自陈的话语开始的吗?是发现他竟能从那枯燥的政务摘要中捕捉到关键,并提出虽稚嫩却切实的想法开始的吗? 还是从更早,从他身上那种与这喧嚣宫廷格格不入的、沉静而略带忧郁的气质,无意间触动了她内心深处那份同样无法言说的孤寂开始的? 她欣赏他。 这种欣赏,不同于对一件艺术品的鉴赏,也不同于长辈对晚辈的期许。 这是一种对另一个灵魂的欣赏。 欣赏他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韧性,欣赏他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深藏于温顺表象之下的冷静与计算,欣赏他今日在御花园那般四两拨千斤的蕙质兰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竟如此贴切! 他懂她的暗示(“格物致知”),他接受了她危险的“投资”(那套则例),他甚至能以这样一种巧妙至极的方式回应她的困境,既全了情谊,又保全了自身。 这种默契,这种无声的、在刀尖上共舞的默契,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与共鸣。 他是不同的。 他不是一个需要她俯视、呵护的孩子,也不是一个需要她仰望、依附的君主。 他像一株在悬崖缝隙中顽强生长的幽兰,而她,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嗅到他那份独特清冽香气的人。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自己——一个被家族、被宫规束缚,却依然在内心深处保留着一丝不羁与清醒的灵魂。 这种感情是危险的,是不容于世的。它模糊了辈分,逾越了身份,触碰了宫闱最深的禁忌。 她知道。 她比谁都清楚其中的利害。一旦有丝毫泄露,等待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 但她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去关注他,控制不住去暗中引导他,控制不住在他身上投注一种复杂的情感——那里面有关注,有欣赏,有一种近乎同谋者的隐秘联系,甚至……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 她想起自己入宫九年,二十二岁的年华,在这深宫之中看似尊贵,实则如同那不易结籽的兰蕙,寂寞开放。皇帝的爱宠如同日光,有时热烈,有时偏移,从不由她。子嗣更是渺茫。她所能依仗的,不过是家族的余荫和这份不肯泯灭的聪慧心智。 而永璋的出现,像一道微弱却独特的光,照进了她有些清冷孤寂的生命。 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打破既定命运的可能性。 或许,投资他,帮助他,看着他一步步从泥泞中走出,本身就是对她自身价值的一种印证?或许,在这无声的互动中,她能体验到一种在皇帝那里永远无法获得的、智力与情感上的平等交锋与深切理解? 舒妃缓缓闭上眼,将手中微凉的玉佩按在眉心。 不能再深了。 她对自己说。 这份欣赏,必须止步于此。必须隐藏在“妃母对皇子的寻常关怀”之下,隐藏在“对纳兰才子影子的移情”之下,甚至隐藏在“为家族未来进行政治投资”的算计之下。 绝不能让它露出丝毫破绽。 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再次睁开眼时,舒妃的目光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与平静。她唤来宫女,声音淡漠如常:“去库里找找,前日宫里是不是得了一些新进的湖笔?挑几支合适的,给三阿哥送去。就说他近日读书辛苦,本宫赏他润笔。” 恩,要赏。但理由,必须冠冕堂皇。 路,还要继续走下去。只是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如履薄冰。 她与他之间,注定只能是一场幽暗深处、无人知晓的共舞。舞步不能错,心跳不能露,甚至连对视,都不能含有超出规制的温度。 唯有如此,那株悬崖边的幽兰,或许才能真正有机会,迎来他的春天。 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在造神而不是爱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幽兰之心 第16章 微光渐明 乾隆十五年的夏天,在西北战事的捷报声中悄然来临。紫禁城的氛围终于彻底摆脱了孝贤皇后逝去的沉重,显露出帝国鼎盛时期应有的活力与忙碌。 永璋依旧保持着他的节奏:勤勉于上书房,低调于宫廷,所有的“格物致知”都隐藏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那套则例几乎被他翻烂,里面的条款案例早已烂熟于心。他开始能隐约将则例中的规定与之前看过的政务摘要、甚至偶尔从师傅或太监口中听来的零碎朝堂消息对应起来,在心中勾勒出一幅远比同龄皇子、甚至比许多庸碌官员更清晰的帝国行政图谱。 这日,皇帝于乾清宫召见几位年长皇子,垂询功课,并难得地让他们旁听一场小范围的政务讨论,议题是关于直隶地区一场局部旱情后的赈济安排。 永璜、永璋等皇子垂手侍立在侧。 几位大臣依次陈述己见,有的主张立即大开官仓,平抑粮价;有的则认为旱情不重,应以防汛为主,赈济不宜过度,以免耗费国帑;还有的提出可令富户捐输,以补官仓不足…… 乾隆听着,不时发问,目光扫过几位皇子:“你们也听听,有何想法?” 永璜率先开口,说的无非是些“皇阿玛圣明”、“体恤民瘼”的套话,听起来正确却毫无内容。另一位皇子则附和某位大臣的意见,显得缺乏主见。 轮到永璋时,他心脏微缩,知道这又是一个关键时刻。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垂首躬身,声音平稳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 “回皇阿玛,儿臣愚钝,于政务一窍不通,不敢妄言。只是方才聆听各位大人高见,忽想起曾读户部则例中关于地方灾赈条款,似有言‘勘灾须实,赈济须速,然亦须防胥吏中饱、冒领滥发’。又见摘要记录,往年或有因核查不力,致使赈粮未入灾民之口,反滋流弊之前例。儿臣……儿臣只是胡思,此次赈济,或可在开仓之外,尤重选派得力干员,严核受灾人户,并明示赈济标准于众,使百姓知晓而胥吏难欺?如此,或能既显皇阿玛天恩浩荡,又使国库粮秣切实用于灾民,不至虚耗。” 他这番话,依旧将姿态放得极低,通篇强调自己是“想起则例”、“胡思”,并将重点放在了“执行层面”的细节问题——如何防止贪污**、提高赈济效率上。这完全符合他“细心”、“严谨”的人设,且完美避开了关于“是否该赈济”、“赈济多少”这些容易引发争议的宏观决策问题。 他提出的“严核人户”、“明示标准”虽然具体,却并非他独创,而是则例中本就强调的精神,他只是将其在具体情境中提出来而已。 殿内安静了一瞬。 几位大臣有些讶异地看向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三阿哥。他们没想到他能说出如此切中要害且务实的话。 乾隆的目光也落在永璋身上,停留了片刻。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问道:“则例读得倒熟。依你之见,如何‘严核’?如何‘防胥吏中饱’?” 这已是直接的考较! 永璋心中紧张,但面上依旧镇定,依着则例里的框架和自己的想法,谨慎答道:“儿臣浅见,或可令地方官与钦差协同,抽样核查受灾村庄,并不定期巡视粥厂粮站;发放赈粮时,或可采用联票、公示等法,令邻里互相监督,减少冒领。皆是则例中提及之旧法,儿臣……儿臣只是复述,并无新意。”他再次将功劳推给则例。 乾隆听完,未置可否,只是转向几位大臣:“你们觉得呢?” 一位大臣拱手道:“皇上,三阿哥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举。赈济之事,最难便在落实。严核公示,虽不能完全杜绝弊端,确能有效减少损耗,使皇恩真正泽被灾黎。”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永璋提出的虽然是常规方法,但在皇帝询问皇子意见的场合下,由他如此清晰有条理地提出,显得格外难能可贵。 乾隆这才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对永璋道:“嗯,读书能知所用,还算踏实。下去吧。” “是,谢皇阿玛教诲。”永璋强压着激动,退回原位,手心已全是汗。 这次短暂的奏对,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奖赏。但永璋知道,他收获的东西远比赏赐更重要。 他在皇阿玛和几位重臣面前,再次强化了“细心务实”、“熟知规章”的形象。他甚至隐约感觉到,皇阿玛看他的眼神,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淡漠,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审视和考量? 数日后,关于直隶赈济的旨意下发,其中特意强调了“着该督抚严饬所属,实心查勘,核明户口,毋任胥吏舞弊冒销”、“发放事宜张榜公布,以昭公允”等条款。 这些措辞,与永璋当日所言,精神高度一致。 消息传到永璋耳中,他独自在书房静坐了很久。 一种微小的、却真实不虚的成就感在他心中涌动。 他所说的话,他所学的知识,竟然真的能够影响到千里之外百姓的生计,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点。 这种感觉,是前世那个浑噩等死的皇子从未体验过的。 他仿佛真的触摸到了“格物致知”的一丝真意——并非为了虚无的清谈,而是为了切实地理解并改善这个世界的运行。 同时,他也更深刻地理解了舒妃送他则例的深意。她给予他的,不是风花雪月的安慰,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够安身立命、甚至影响现实的力量。 前路依旧漫长,危机四伏。 但永璋心中的信念却越发坚定。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挣扎。 他开始隐约看到,在这深宫之中,或许还存在另一种活法——一种更有价值、更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活法。 微光虽弱,已在黑暗中渐次明亮起来。 第17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乾隆十五年的秋天,永璋十六岁了。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身量抽高了不少,虽依旧略显清瘦,但常年坚持练习布库(摔跤)和骑射(虽不突出,但足以强身健体、符合满洲皇子要求),使得他的体格褪去了曾经的文弱,多了几分少年的韧劲。眉宇间的沉静愈发深邃,偶尔抬眸时,眼底深处那不符合年龄的思虑与洞察,总能让人微微心惊。 他在宫中的处境有了微妙的好转。皇阿玛偶尔会问及他的功课,语气虽依旧平淡,却少了从前的冷漠。上书房的师傅们对他的勤勉和时常能切中要害的提问颇为赞许。甚至连内务府的奴才们,态度也恭敬了不少,份例供应再无人敢刻意克扣短缺。 这一切,都源于他持续不断的、谨慎而有效的“格物致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永璋的些许起色,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尤其是皇长子永璜。 永璜自被申饬后,虽仍居长子之位,但圣心已失,地位尴尬。他眼见着这个曾经一同受罚、甚至处境比他更糟的三弟,竟能一步步扭转印象,甚至偶尔能在那位深不可测的皇父面前说得上话,心中那股不甘与嫉恨便如毒草般滋生。 他不敢直接对皇帝表露不满,便将怨气转向了永璋。 这日,秋高气爽,皇子们奉旨往南苑习射。永璋骑射功夫只能算中平,但他态度认真,动作一丝不苟,倒也未曾落后。 轮到永璜时,他或许是心绪不宁,或许是刻意想压永璋一头,动作显得有些急躁,一连三箭,竟有两箭脱靶,成绩甚至不如永璋。 负责督管的宗室王爷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大阿哥今日手风似有不顺,倒让三阿哥比下去了。”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调侃,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永璜敏感的心。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收起弓,冷冷地瞥了永璋一眼,哼了一声:“三弟近日确是‘进益’不小,文武皆能,倒是让为兄刮目相看了。” 这话里的酸意和恶意,几乎毫不掩饰。 永璋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垂下眼,恭敬道:“大哥说笑了。小弟愚钝,骑射仅是勉强合格,如何能与大哥相比。方才必是大哥一时失手罢了。” 他试图将姿态放到最低,化解这场无形的冲突。 然而永璜却不依不饶,他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却足以让周围的几个皇子和近侍听见:“失手?我看三弟是心思活络了,不光书本读得好,怕是别处也没少下功夫吧?听闻你常往御书房跑?可是寻了什么‘高人’指点?” “御书房”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远处正在休憩、与几位妃嫔说话的舒妃方向。 永璋的心猛地一沉。永璜果然注意到了!他是在暗示自己与舒妃有非同寻常的往来! 这是极其恶毒的指控!一旦沾上,后果不堪设想! 永璋背后瞬间沁出冷汗,但面上却强迫自己维持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委屈:“大哥何出此言?御书房藏书丰富,儿臣只是偶尔去寻些经史典籍请教师傅,何来‘高人’指点?大哥莫要取笑小弟了。” 他坚决否认,并将去御书房的原因完全归结于公开的、正当的学业需求。 “是吗?”永璜冷笑一声,显然不信,“我看三弟如今眼界高了,寻常师傅怕是瞧不上了吧?” 这话越发露骨。 周围的皇子们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纷纷安静下来,目光在永璜和永璋之间逡巡。 永璋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更不能慌乱。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永璜,语气带着几分被兄长误解的难过和坚持:“大哥今日为何一再误会小弟?小弟资质平庸,唯知勤能补拙,所仰仗者,唯有皇阿玛教诲、师傅教导,以及各位兄长的提点。除此之外,岂敢他求?更不敢行差踏错,有负皇阿玛圣恩和大哥的期许。”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的“清白”和“努力”,又暗中抬出了皇帝和“兄长的期许”,将了永璜一军——你作为兄长,不但不提点弟弟,反而一再误解刁难,是何道理? 永璜被他噎得一时语塞,脸色更加难看。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和亲王(弘昼)打断:“好了好了,兄弟之间玩笑几句便罢了。皇阿玛让我们来习射,可不是来磨嘴皮子的。永璜,你既是长兄,当为表率,怎还较上劲了?” 和亲王出面打圆场,永璜也不好再发作,只得狠狠瞪了永璋一眼,拂袖走到一边。 危机暂时解除,但永璋的心却并未放松。 他知道,永璜的嫉恨已经种下,绝不会轻易罢休。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自己与舒妃那隐秘的联系,终究还是引起了怀疑。虽然永璜没有证据,但在这深宫之中,有时候怀疑本身,就足以致命。 他必须更加小心。 习射结束后,永璋刻意避开了所有人,独自走在最后。经过舒妃身边时,他目不斜视,规矩行礼,未有丝毫停留,仿佛完全不曾听到永璜那恶意的暗示。 舒妃也只是淡淡颔首,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永璋能感觉到,在她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或许也和他一样,提高了警惕。 回到住所,永璋沉思良久。 永璜的敌意,是他必须面对的新问题。一味的退让和解释并非长久之计。他需要想办法,既能安抚(或震慑)永璜,又能进一步巩固自己在皇阿玛心中的正面形象。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床下那隐藏的暗格。 那里,有他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大的风险。 或许,是时候……再往前迈出一步了。一步既能展现价值,又能巧妙地将自身置于更安全位置的棋。 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风已起,那他也不能再一味躲避了。 他需要借力打力,甚至……借风起舞。 第18章 献策 永璜的敌意像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在永璋日益好转的处境之上。永璋深知,这位长兄的心胸并不宽广,今日的冲突绝不会是终点。他必须采取行动,不能坐等对方发难。 然而,直接对抗永璜是愚蠢的。他需要一种更巧妙的方式,既能转移永璜的注意力,又能进一步提升自己在皇阿玛心中的价值,甚至……如果能将永璜也间接卷入一件“好事”中,或许能暂时缓和关系? 机会很快再次降临。西北战事虽捷报频传,但长期的拉锯战也消耗巨大,国库开支如流水。户部与内务府都在绞尽脑汁筹措粮饷,同时还要维持京畿和各地的正常用度。乾隆为此颇为烦心,甚至在一次训示皇子时,无意中流露出对“开源节流”之难的感慨。 永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他连夜翻出那套早已烂熟于心的则例,尤其是户部和工部的部分,结合之前看过的诸多政务摘要,苦苦思索。 “开源”暂时非他所能及,但“节流”呢?帝国庞大的开支中,是否有某些环节存在不易察觉的浪费或可优化的空间?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内务府则例中关于宫中器物制作、修缮与采买的繁琐条款上。这些条款看似琐碎,但聚沙成塔,每年涉及的银钱数额巨大。其中关于陈设旧器修缮与直接采买新器的标准界定模糊,往往给经手人留下了操作空间,易导致浪费甚至贪墨。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又耐心等待了几日,直到打听到皇长子永璜因在户部观政时应对失当,刚被皇帝不轻不重地训诫了几句,正灰头土脸之际。 时机到了。 这日,永璋再次前往养心殿请安。他刻意选在一个乾隆批阅奏折略显疲惫、心情似乎不算太差的时机。 行礼问安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而是略显犹豫地站在原地。 乾隆瞥了他一眼:“还有事?” 永璋深吸一口气,做出鼓足勇气的样子,跪了下来:“皇阿玛日理万机,儿臣本不该以琐事相扰。只是……只是儿臣近日温习内务府则例,见其中关于器物修缮与采买之条款,偶有些许愚见,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又恐见识浅薄,妄言朝政,故心中忐忑……” 他以请罪和忐忑的姿态开头,最大限度地降低攻击性。 乾隆闻言,挑了挑眉,放下朱笔:“哦?又是则例?说来听听。”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是。”永璋低头,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儿臣见则例所载,宫中各处陈设器物,修缮与换新皆有定例。然则例条文稍显笼统,于‘堪用’与‘不堪用’、‘修缮值’与‘新置值’之比对上,缺乏明晰界定。儿臣胡思,或可奏请皇阿玛旨意,令内务府会同户部、工部有司,对宫中各类常例器物,制定更详尽之等次标准与价值比对细则。”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乾隆的神色,见皇帝并未露出不耐,才继续道:“譬如,一件瓷器,裂纹几何、何处破损为‘可修’,修缮工料费超过新器价值几成为‘不值当修’,皆可明文规定,照章办事。如此,或能减少经办胥吏自由裁量之权,压缩其中……其中不必要的耗损空间。每年所省,积少成多,或能于军国大事略有微末裨益……” 他将一个可能得罪整个内务府体系的建议,包装成了“完善规章制度”、“减少耗损”、“节省开支以利军国”的忠君爱国之举,并且完全基于则例框架,让人挑不出错处。 乾隆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他何尝不知道内务府是个销金窟,其中弊病丛生?只是牵涉太广,轻易动不得。永璋这个提议,看似琐碎,却切入点极巧,不直接触动任何人利益,只是要求“细化标准”、“照章办事”,完全站在了“公心”和“节省”的制高点上。 “嗯,”乾隆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想法倒是有几分细致。只是此事琐碎,非一日之功。” 永璋立刻叩首:“皇阿玛圣明!儿臣亦知此事繁琐,绝非儿臣所能妄议。只是……只是儿臣想着,大哥如今正在户部观政,于钱粮核算最为用心。若能由大哥牵头,会同内务府办理此事,既历练了实务,或也能为皇阿玛分忧万一……” 他巧妙地将永璜拉了进来!建议由他去牵头这件“繁琐”却“正确”的事! 这一招极其高明! 首先,他再次强调了自己“不敢妄议”、“非儿臣所能”的立场,只是提建议。 其次,他提议由永璜牵头,完全符合皇帝培养皇子处理实务的心思,尤其是永璜刚挨了训,正好给他一件“用心”的事做,将功补过,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 最后,这件事办好了,是皇帝的决策英明和皇子能干;办不好,也是具体经办人的问题,与他永璋无关。而且将永璜拖入事务性工作,也能暂时分散他的注意力。 乾隆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永璋。这个儿子,似乎总能给他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心思之缜密,考虑之周全,远超同龄人。 “你倒会给你兄长找事做。”乾隆淡淡说了一句,听不出喜怒,但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行了,朕知道了。跪安吧。” “是,儿臣告退。”永璋心中忐忑,不知皇帝究竟是何意,但也不敢多问,恭敬地退了出来。 数日后,一道旨意下发:命皇长子永璜,会同内务府大臣、户部及工部相关官员,详细核查宫中器物修缮采买则例,制定更明晰之标准与流程,以期节用省费。 旨意中,只字未提永璋。 但永璋知道,他成功了。 消息传到永璜耳中,他先是愕然,随即心情复杂。他确实需要一件事来重新表现自己,这件事虽然繁琐,却是父皇亲自交代的差事,办好了于他有利。但他隐约觉得,此事似乎与永璋那日被单独留下有关……是永璋在帮他?还是……? 永璜一时想不明白,但差事当前,他也只能先压下疑虑,投入其中。 而永璋,则再次完美地隐身幕后。 他献出了策略,转移了潜在的风险,甚至可能稍微缓和了与永璜的关系,却没有为自己攫取任何显性的功劳,深藏身与名。 这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算计,通过某种隐秘的渠道,再次落入了舒妃的眼中。 她坐在窗前,听着心腹太监的低声回报,指尖缓缓划过琴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 她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这孩子…… 真是越来越像一株幽兰了。 不争阳光,不抢雨露,却在幽暗处,悄然绽放出令人心惊的慧黠与力量。 她欣赏,甚至有一丝骄傲。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担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如此崭露头角,虽方式巧妙,又能在这深宫险境中,隐藏多久呢? 注:永璜此时约十八岁,可以在六部观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献策 第19章 暗潮涌动 永璋“献策”之事,虽未在明面上掀起波澜,但细微的变化却悄然发生。 皇长子永璜接手了核查内务府则例的差事,初期颇有些不情不愿,但很快发现这确实是一个在皇父面前表现“务实”和“用心”的好机会。他投入其中,甚至偶尔会就一些细节问题,“纡尊降贵”地来询问永璋的意见——表面上是请教,实则多少带点试探和审视的意味。 永璋对此心知肚明,每次回答都极其谨慎,永远将功劳推给“则例规定如此”或“此乃大哥明察秋毫,小弟只是复述”,绝不居功,更不透露任何超乎则例框架之外的见解。他的低调和谦卑渐渐让永璜放松了警惕,甚至觉得这个三弟或许真的只是读书读得仔细了些,并无太多城府。 而在养心殿,乾隆对永璋的态度也有了更微妙的变化。请安时,皇帝偶尔会多问一两句功课,问题不再局限于经史,有时会涉及一些简单的政务理解。永璋的回答永远基于则例和公开的史实,措辞谦卑,逻辑清晰,既不显得蠢笨,也绝不过分聪明外露。 这种变化,如同静水深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暗藏机锋。永璋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被纳入一种“可堪询问”的范围,虽然地位依旧远不能与那些得宠的兄弟相比,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被彻底遗忘和厌弃的影子。 然而,宫廷从来不是单线程的舞台。永璋这边稍见起色,另一边的麻烦却悄然而至。 这日,纯妃忽然悄悄派人来唤永璋。 永璋来到钟粹宫,发现母亲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惧。 “璋儿,”屏退左右后,纯妃抓住他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近日……是否常往御书房那边去?” 永璋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额娘何出此言?儿臣只是偶尔去寻书问学,并未常去。” “你还瞒我!”纯妃急得眼圈都红了,“今日请安时,皇贵妃(那拉氏)话里话外敲打我,说什么‘皇子年纪渐长,当以正经功课为重,莫要心思浮动,沾染些不该有的习气,更不该时常出入妃嫔宫苑附近,免得惹人闲话’!她……她这分明是意有所指!是不是永璜跟你说了什么?还是有人看见了什么?” 永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皇贵妃那拉氏果然注意到了!她或许没有确凿证据,但仅凭永璜那日的恶意暗示和一些风言风语,就足以让她发出警告。而警告的对象,不是他永璋,而是他的母亲纯妃!这是宫廷中敲打人的常用手段,迂回,却更具威慑力。 “额娘放心,”永璋立刻稳住心神,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语气镇定而肯定,“皇贵妃娘娘或许是听闻了些许闲言碎语,有所误会。儿臣可以去向皇贵妃娘娘澄清,儿臣每次前往御书房,皆有师傅或太监伴随,记录在案,所寻皆是经史典籍,从未有丝毫逾越之行!更不曾与任何妃母有过非分之接触!此事儿臣行得正坐得直,绝无任何可供指摘之处!”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既是安慰母亲,也是为自己定下应对的基调——坚决否认,一切往“学业”上推,并强调有记录可查。 纯妃看着儿子沉静的眼神,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但担忧未减:“可……可这无风不起浪……璋儿,听额娘一句劝,那御书房……能不去就别去了罢?免得授人以柄!咱们娘俩在这宫里不易,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永璋看着母亲惊惧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他明白母亲的恐惧,她一生谨小慎微,只求平安,任何一点风险都足以让她寝食难安。 但他不能退。 御书房那条路,虽然危险,却是他目前唯一能接触到更深层信息、乃至与舒妃维持那点微妙联系的途径。一旦彻底断绝,他就真成了无头苍蝇。 “额娘,”永璋放缓声音,安慰道,“儿臣知道轻重。儿臣会更加小心,绝不行差踏错。但御书房是宫中藏书之地,儿臣若因噎废食,反而显得心虚,更落人口实。您放心,儿臣自有分寸。” 好言安抚了母亲许久,永璋才离开钟粹宫。 回到自己的住所,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皇贵妃的警告,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近日因些许顺利而产生的微弱乐观。 他太小看这宫廷中的明枪暗箭了。永璜的敌意、皇贵妃的戒备……他的一举一动,原来早已落在无数双眼睛里。 舒妃这条线,比他想象的还要敏感。 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依赖“偶遇”和舒妃主动的“指点”了。那太被动,也太危险。 他需要一种更隐蔽、更安全的方式。 夜深人静,永璋再次取出了那套则例,还有舒妃赠送的那方“格物致知”的镇纸。 他的目光落在镇纸上,脑中飞速运转。 舒妃能接触到这些,必然有她的渠道。这个渠道,是否有可能……为他所用?哪怕只是间接的、极其有限的? 他想起之前舒妃似乎对内阁抄录的政务摘要副本存放位置十分熟悉…… 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成形。 他或许无法直接与舒妃交流,但他可以尝试着,通过某种方式,“投石问路”。 他需要提出一个足够有分量、足够显示他思考深度,却又完全基于公开信息、不涉及任何隐秘的问题。然后,通过一个绝对安全的、看似完全无关的途径,将这个问题“泄露”出去。 他想知道,舒妃,或者她背后的那个“渠道”,是否会接收到这个信号?又会作何反应? 这是一次赌博。 但永璋觉得,他必须试一试。 他铺开纸笔,却没有立刻写下什么。他需要构思一个完美的问题,一个既能展现价值,又绝不会引火烧身的问题。 窗外月色如水,映照着他年轻却无比沉静的侧脸。 暗潮已然涌动,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必须学会,在更深的黑暗中,摸索前行。 第20章 投石问路2 皇贵妃的警告如同悬顶之剑,让永璋彻底清醒。与舒妃的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接触都必须更加隐秘,甚至需要暂时停止。但他不甘心就此断掉这条可能带来生机与力量的线。 他苦思冥想数日,终于构思出一个看似寻常却内藏机锋的“问题”。 他选择的方向是漕运。这是他之前略有涉猎、且在西北用兵背景下持续重要的议题,不会显得突兀。问题核心则聚焦在一个公开的难题上:如何更有效地减少漕粮在长途水陆转运中的“鼠耗”与“湿损”。这是则例中有明文规定允许的损耗,但实际操作中往往远超定额,成为贪墨和效率低下的重灾区。 他并没有超越时代的奇妙想法,而是精心糅合了则例中的现有规定、摘要中零星提到的某些地方官员的有效尝试(如改进装袋、分段抽查、责任到船等),以及自己的一点思考,形成了一个看似“汇总与提炼”式的疑问: “则例定耗虽有其理,然实际损耗屡超,虚耗国帑民力。或可严核分段责任,改进仓储驳运之法,并参照东南沿海官粮运输中之‘封舱抽查’旧例,加以变通?然各地情势不同,水陆各异,未知此法推行天下,利弊几何?恐仍需因地制宜之细则……” 这个问题,既有对现状的担忧(忠君爱国),又有基于现有规章和经验的思考(恪守本分),还提出了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难点(谦虚谨慎),完全符合他“好学深思”的人设,且绝不触及任何敏感人事或核心决策。 接下来,是如何“投递”。 他绝不能亲自去御书房,更不能与舒妃宫中的任何人接触。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极其迂回且安全的方式:利用上书房的功课。 他在一篇关于历代漕运变迁的策论作业中,将上述思考作为一个“延伸的困惑”写了进去,夹杂在大量引经据典的内容之中,毫不显眼。在文末,他照例写上“此皆儿臣愚钝之思,恐多谬误,伏乞师傅斧正”。 他知道,负责批阅这篇策论的,是一位以严谨务实著称的老翰林,并非舒妃一系,但也绝非多嘴多舌之人。作业交上去,只会被正常批阅,最多得个“留心实务,尚可”的评语。 但永璋赌的是,这位老翰林或许会在与其他官员(比如同在翰林院或可能接触相关事务的官员)的闲谈中,无意间提及“三阿哥竟也关注到此等细务”,而这个信息,有可能通过某种他无法追踪的隐秘途径,流入舒妃或其关联势力的耳中。 这是一个极其微弱、概率极低的信号。他甚至无法确定舒妃是否还能、还愿意接收这个信号。 但这已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安全的方式。 策论交上去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永璋一如既往地读书、习射、请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几天后,作业发还。老翰林果然在评语中写道:“能关注实务,知其艰难,已属难得。然漕运积弊非一日之寒,非书生空谈可解。尔当潜心经典,根基牢固方为正理。”——完全是预料之中的、略带敲打意味的官方评价。 永璋面上恭敬接受,心中却难免一丝失望。似乎石沉大海了。 又过了两日,并无任何异常。永璋几乎要认为这次试探彻底失败了。 然而,就在他几乎放弃希望时,一个极其微小的变化发生了。 这日,他去那间几乎已成为他专属小书房的地方,习惯性地走向存放政务摘要副本的书架下层,却发现那里似乎被人整理过。他常翻看的几本被挪动了位置,而在一本关于东南沿海粮赋运输的旧摘要册子内,被人用极细的墨线,在不引人注意的页脚处,轻轻勾画了一小段关于某地试行“漕粮隔舱存储、按舱抽验”以减损耗的记录——那正是他策论中提到的“封舱抽查”旧例的一个具体案例!而在这段记录旁,还有两个极小、极淡的字:“验效”。 永璋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迅速环顾四周,书房内空无一人。他强压下激动,不动声色地将册子合上,放回原处。 成功了! 舒妃收到了他的信号!并且给出了回应! 那两个小字“验效”,含义模糊,既可以理解为“此法经查验有效”,也可以理解为“需验证效果”,甚至可能只是标注者的随手笔记。 但永璋明白,这就是回应!这是一种确认,确认她接收到了他的信息,并且暗示他提出的方向是值得关注的、有先例可循的! 这种方式如此隐秘,如此安全,即便被人发现书页上的勾画和小字,也完全无法追究来源,更无法联想到皇子与妃嫔之间的任何关联。 永璋感到一股冰冷的颤栗顺着脊椎升起,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智力上的高度共鸣与兴奋。 舒妃的谨慎和智慧,远超他的想象。 他们之间,真的建立起了一种无声的、匿名的、却又切实存在的联系渠道! 虽然依旧脆弱,依旧危险,但却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他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了。 他有了一个遥远的、隐匿的、却又无比强大的“盟友”。 永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恢复平静。他不能在这里久留,更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他像往常一样,挑选了一本无关紧要的书,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离开。 走在回去的路上,阳光正好,洒在紫禁城红色的宫墙上。 永璋的心中却一片冷静清明。 投石问路,已得回响。 前路依旧凶险,但他手中的筹码,似乎又多了一分。 他知道,下一次“提问”,必须更加谨慎,也更有价值。 这场在深渊边缘的无声对话,才刚刚开始。 第21章 幽径潜行 那页摘要册子上极细的墨线和“验效”二字,如同在永璋漆黑的前路上点燃了一盏微弱的、却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灯。它证实了通道的存在,也印证了舒妃的意愿——她仍在关注,并愿意以这种极端隐秘的方式给予有限的指引。 这极大地增强了永璋的信心,但也让他更加警惕。每一次交流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他没有急于再次“投石”。而是花了更多时间消化那本被标记的摘要,深入研究那个“漕粮隔舱抽验”的案例,并结合户部则例中关于损耗核算的条款,试图理解其成功的关键与可能面临的阻碍。他需要确保自己下一次的“提问”建立在更扎实的基础上,更能显示出他思考的深度和延续性。 同时,他更加留意朝廷的动向。西北战事进入尾声,大军即将凯旋,接下来的论功行赏、军队安置、战后重建等一系列事务将成为朝堂焦点。而与之相关的,便是庞大的军费报销和审计。 永璋敏锐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更好的切入点。军费报销流程复杂,涉及兵部、户部、工部等多个衙门,则例条文繁多,且极易出现含糊不清、滋生弊端的灰色地带。关注这个问题,既符合“体恤国力”、“谨慎开支”的忠君形象,又比继续深挖内务府节省那点“芝麻绿豆”更能显示格局。 他再次沉浸于则例和摘要的海洋中,重点搜寻与军费核销、物资采买、驿站转运相关的条款和案例。他发现自己之前对则例的理解还是过于片面,许多条款需要相互参照,并与实际案例结合,才能看出其真正意图和可能被钻空子的地方。 这一次,他构思的问题更加具体,指向性也更强: “儿臣见兵部则例与户部则例于军械损耗报销之界定稍有出入,一重实战损毁,一重日常维护。又见旧档中有因界定不清,致使地方军府与京中核销衙门屡有争执、拖延日久之前例。今大军凯旋在即,核销必繁。未知可否奏请皇阿玛,仿照吏部‘大计’、户部‘审计’之制,于兵部或户部下设临时之‘军费核销稽核房’,专司此次战后报销之审核,标准统一,权责明晰,以期加速流程、减少推诿争执、并防微杜渐?” 这个问题,直接指向了战后一个必然会出现且十分棘手的实际问题,提出了一个参考现有制度(吏部考核、户部审计)的解决方案雏形,并再次强调了他一贯关注的“防弊”、“效率”和“节省”的核心。 同样,他将这个问题隐藏在一篇关于历代军需后勤保障的策论作业中,作为“读书有感”和“延伸思考”提出。 作业再次呈交上去。 等待变得更加煎熬,也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这一次,回应来得更快一些。 三天后,当永璋再次来到小书房时,他发现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的书案上,多了一本他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书脊略显陈旧破损的《工部军器制造则例附例》。这本书混在一堆地理图志中,极不显眼。 他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取下来翻阅。 很快,他在关于“军械维护与报废核定”的章节处,发现了几处极其轻微的、用指甲掐出的浅印痕。而在书页的空白处,有人用几乎与纸张原色融为一体的淡黄色颜料,极小地写了两个词:“旧例可循”、“慎言新设”。 永璋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回应来了!而且更加具体! “旧例可循”——是在提醒他,军费核销的复杂性和标准问题早有旧例可依,或许不必另设新机构,以免触动太多利益,引发不必要的阻力?是在暗示他应该更注重挖掘和整合现有规章? “慎言新设”——则是一个更直接的警告!建议设立新的临时机构,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举动,会牵扯到部门权力划分,极易树敌。舒妃(或其代表的势力)在警告他,这个想法过于大胆和危险,不宜提出! 这简直是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永璋心中因想到“新设机构”而产生的一丝得意。他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只考虑了问题和技术上的可行性,却完全忽略了背后错综复杂的政治利害!若非这个警告,他若真在不适当时机贸然提出此议,后果不堪设想! 同时,“旧例可循”又为他指明了另一个方向——深入研究现有则例,找到解决那些“界定不清”问题的现有依据。 这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不仅要知规章条文,更要知条文背后的权力格局和利害关系! 永璋小心翼翼地将书上的掐痕抚平,将那几乎看不见的字迹牢牢刻在脑子里,然后将那本《工部军器制造则例附例》放回原处。 这一次,他没有感到兴奋,而是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这条幽暗的小径,能给他带来指引,却也布满了他看不见的陷阱。舒妃的每一次回应,不仅是在解答他的疑问,更是在教他如何在这片雷区中生存下去。 他更加确信,舒妃背后站着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深宫妃嫔的个人智慧,而是一个对前朝政务、官场生态有着深刻理解的强大信息源和智囊网络。 这份认知,让他既感到安心,又感到无比的紧张。 他获得的帮助越大,所欠下的“债”就越重,未来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就越高。 但他已别无选择。 他将思绪拉回现实,开始重新思考军费核销的问题。他放弃了“新设机构”这个危险的想法,转而按照“旧例可循”的提示,开始疯狂地查找和比对兵部、户部、工部则例中所有关于军械、粮秣、饷银核销的条款,寻找那些可能被忽略的、可以用来“统一标准”、“减少争执”的现有依据。 这条幽径,他必须继续潜行下去。 只是每一步,都必须比之前更加如履薄冰,更加洞悉幽微。 他不仅是在学习政务,更是在学习政治。而后者,是则例上永远不会写明,却真正决定生死的东西。 第22章 契机天降 乾隆十六年的春天,西北大捷的凯歌终于响彻紫禁城。大军班师回朝,朝廷上下沉浸在一片欢庆之中。论功行赏,犒劳三军,自然是头等大事。然而,紧随而来的,是堆积如山的军费报销文书和一场注定繁琐无比的审计工作。 户部、兵部的堂官们忙得焦头烂额,各部门之间为了经费核销的标准、额度争执不休,旧有的矛盾在新功绩的映衬下反而愈发突出。乾隆皇帝一方面为平定西北而龙心大悦,另一方面也被这些永无止境的扯皮和可能存在的糊涂账、甚至贪墨隐患搅得心烦意乱。 一日,乾隆在养心殿召见几位心腹大臣,商议战后封赏及后续事宜。谈及军费核销的乱象时,一位户部老臣忍不住抱怨:“……各处报账单据浩繁,标准不一,兵部说损耗,工部说造价,户部则咬死定额,互相推诿,审核进度极其缓慢,长此以往,非但耗时耗力,只怕其中漏洞……” 乾隆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知道这是老大难问题,每次大战之后都会上演一回,只是这次规模更大。他目光扫过殿内,忽然瞥见角落里垂手侍立、努力减少存在感的永璋,心中微微一动。想起这个儿子近日似乎对则例实务颇为上心,虽年纪尚轻,但那份细心和基于规章的思考方式,或许……能有点不一样的视角? “永璋。”皇帝忽然开口。 永璋心中一凛,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儿臣在。” “方才所言,你也听到了。”乾隆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随意的考较,“军费核销,纷乱如麻,耗损巨大。你平日总翻那些则例,可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刹那间,所有大臣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永璋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以为然——一个十几岁的皇子,能懂什么? 永璋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等待的机会,竟然以这样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降临了!如此直接,如此突然,毫无准备时间!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飞速运转。舒妃的警告“慎言新设”言犹在耳,而“旧例可循”的指引则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依仗。他绝不能提任何激进的改革方案,必须紧紧扣住现有规章!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最谦卑惶恐的姿态跪下:“回皇阿玛,军国大事,千头万绪,儿臣年少无知,岂敢妄议?只是……只是平日读些则例,见其中于军械、粮秣、饷银之核销,其实并非全无标准可依,只是散见于兵部、户部、工部则例之中,且因年月久远,前后或有增补修改,致使经办官吏或难以全面把握,或……或可依自身便利择条而用,故而常生争执,效率低下。” 他先承认问题的复杂性和自己的渺小,然后将问题根源引向“规章本身存在但分散、陈旧、不易执行”,而非直接指责官员无能或贪墨,最大限度地减少攻击性。 乾隆似乎来了点兴趣:“哦?照你这么说,竟是则例的错了?” “儿臣不敢!”永璋立刻叩首,“则例乃皇阿玛钦定,自是周全。儿臣愚见,或非则例之错,而是……而是缺乏一部针对此次战后核销的、汇总梳理后的统一执行参照?”他小心翼翼地抛出了思考已久的核心想法。 “继续说。”乾隆道。 “儿臣胡思,”永璋字斟句酌,“或可由皇阿玛钦点几位精通各部则例、持身中正之大臣,组成一临时‘则例稽核办’(他避开了敏感的‘房’或‘机构’字样,用了更低调的‘办’),并不另立新章,而是专事梳理、比对、解释现有各部则例中关于军费核销之所有条款,去芜存菁,明定界限,对存疑冲突之处,提出明确解释方案,奏请皇阿玛圣裁后,形成一本《军费核销则例参照辑要》,下发相关各部衙门及地方军府,照此统一审核办理。” 他顿了顿,强调道:“如此,审核便有据可依,减少争执推诿。且此为梳理旧例而非创立新规,阻力或能小些。待此次核销完毕,此‘办’即可解散,《辑要》亦可归档,以备后查。或能……或能稍稍加速进程,减少耗损。” 整个方案,完全围绕“遵循旧例”、“统一解释”、“临时性质”展开,完美回避了“新设机构”的政治雷区,并且将最终裁决权牢牢归于皇帝本人手中!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眼中都露出惊讶之色。这个办法,听起来……竟然相当老成可行!它没有触动任何部门的根本利益,只是要求把现有的规矩理清楚、说明白,本质上是在帮具体办事的人减少麻烦,同时也加强了中央的控制和审核透明度!而且临时性的设置,让人无法反对。 乾隆看着跪在地上、显得无比恭顺却条理清晰的永璋,目光深邃。他没想到,这个儿子真能说出如此一番既有见地、又深谙平衡之道的话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细心”了,这其中蕴含了对官场生态的敏锐洞察和极高的政治智慧。 “汇总梳理……统一参照……临时性质……”乾隆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手指轻轻敲着御案。 良久,他忽然笑了一下,虽然很淡,却让整个殿内的气氛为之一松:“倒是有点意思。看来那些则例,你没白读。”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向几位大臣:“你们觉得,三阿哥这番‘胡思’,如何?” 几位重臣交换了一下眼神,由一位资格最老的大学士开口道:“皇上,三阿哥所言,虽略显稚嫩,却也不失为一条务实之策。梳理旧例,统一标准,确能减少许多无谓争执。且事毕即撤,并无后患。或可一试。”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毕竟,这个方案对他们各自的部门利益并无损害,甚至可能提高效率,何乐而不为? “既然如此,”乾隆一锤定音,“便依此议。着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工部右侍郎,并都察院派员一人,即日组成‘军费核销则例稽核办’,专司此事。务求快、准、明!” “臣等遵旨!” 永璋伏在地上,听着皇阿玛的旨意,心中波澜万丈!成功了!他的建议竟然真的被采纳了!虽然执行者与他无关,但提出策略的他,无疑在这场重要的政务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清晰而正面的印记! “永璋。” “儿臣在。” “这次算你言之有物。”乾隆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往后读书,更需踏实,戒骄戒躁。” “是!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定当更加努力!”永璋强压着激动,重重叩首。 当他退出养心殿时,阳光洒满宫道,耀眼得几乎让他眩晕。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献策。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表明他爱新觉罗·永璋,并非庸碌之辈,拥有在复杂政务中发现问题、提出建设性意见能力的信号。 这个机会,他抓住了。 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那条幽暗小径上传来的、至关重要的警告与指引。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舒妃宫苑的方向。 幽兰不语,暗香犹存。 第23章 明动与暗矢 永璋在军费核销事宜上的建言被皇帝采纳并付诸实施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紫禁城深处漾开涟漪。虽然旨意中并未突出他的功劳,但在这消息灵通又极度敏感的权力中心,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几位参与“则例稽核办”的大臣,私下里难免会谈及此事起源,对这位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三阿哥,评价里便多了几分“心思缜密”、“熟知规章”、“颇有见地”的字眼。这些评价通过各种渠道,悄然扩散开来。 永璋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目光的变化。上书房的师傅待他更显郑重,偶尔会就一些实务问题询问他的看法。一些地位较低的宗室子弟或官员遇见他时,态度也愈发恭敬。甚至内务府送来份例时,那谄媚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这种变化带来了一丝微妙的便利,但更多的,是无形中的压力和新生的敌意。 皇长子永璜的反应最为直接。他负责的内务府器物核查差事尚未有显著成果,而永璋却已在更重要的军国事务上露了脸,两相对比,高下立判。他见到永璋时,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偶尔擦肩而过,那声冷哼里的嫉恨几乎不加掩饰。但他似乎也吸取了教训,并未再当众发难,只是那目光,愈发冰冷锐利。 更让永璋警惕的是来自皇贵妃那拉氏的态度。一次宫宴上,皇贵妃状似无意地对乾隆笑道:“皇上,臣妾瞧着三阿哥近日是越发进益了,说话办事都很有章法。可见读书是真真用了心的。只是孩子们年纪渐长,这心思活络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规劝引导的人也不成。臣妾想着,是不是该给三阿哥指个妥帖的房里人,或是相看福晋了?也好让他收收心,更沉稳些。” 这话听起来是关怀,实则暗藏机锋。“心思活络”、“没个规劝引导的人”,几乎是在影射御书房的风波;“指房里人”、“相看福晋”,则是意图用家室之事分散他的精力,甚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 永璋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起身出席,跪倒在地,语气惶恐而坚定:“儿臣谢皇贵妃娘娘关怀!只是儿臣德行浅薄,学业未成,前过未赎,岂敢早思家室?惟愿一心读书修德,略尽绵力,以报皇阿玛、皇太后、皇额娘天恩于万一。且兄长们皆未议婚,儿臣万万不敢僭越!” 他再次祭出“反省”、“学业”、“不敢僭越”的法宝,坚决地挡了回去。 乾隆闻言,瞥了永璋一眼,又看了看皇贵妃,淡淡道:“他还小,不急。读书上进是正理。” 皇贵妃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不再多言。 永璋知道,自己再次引起了这位后宫之主的忌惮。她不会轻易罢休。 然而,最让永璋意想不到的关注,来自他的皇叔——和亲王弘昼。 这位以荒唐不羁、喜好丧礼自娱而闻名于世的王爷,某日竟在上书房散学后,主动拦住了永璋。 “老三,”弘昼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折扇,笑眯眯地,眼神却不像往日那般浑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最近风头挺劲啊?军费核销那事儿,有点意思。” 永璋心中一紧,这位皇叔看似糊涂,实则心思深不可测。他立刻躬身:“皇叔取笑了。儿臣愚钝,只是胡乱看了几本书,侥幸蒙皇阿玛垂询,说了几句蠢话罢了,当不得真。” “蠢话?”弘昼哈哈一笑,用扇子点了点永璋的肩膀,“能让你皇阿玛觉得不蠢的话,那可不多见。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偶尔来我府上坐坐?我那儿的藏书,可比这上书房的有趣多了。”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味深长的邀请。和亲王弘昼,地位超然,圣眷颇浓,却常年以荒唐自污,远离权力中心。他此刻抛出的橄榄枝,是真心赏识?还是别有深意?抑或只是一时兴起的戏言? 永璋摸不透这位皇叔的底细,不敢轻易接招,只能更加谦卑地推辞:“皇叔厚爱,儿臣感激不尽。只是儿臣学识浅薄,恐污了皇叔清鉴。且宫规森严,儿臣不敢擅自出入王府,还需专心学业……” 弘昼也不强求,依旧笑着:“无妨无妨,随口一说。你呀,就是太谨慎了。年轻人,偶尔荒唐一下也无伤大雅嘛!”说完,打着哈哈,摇着扇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留下永璋一人,心中波澜起伏。 和亲王的关注,比永璜的嫉恨、皇贵妃的刁难更让他感到不安。这位皇叔的水,太深了。 成功的喜悦早已被这些接踵而来的复杂反应冲淡。永璋深刻地意识到,在这紫禁城,每一次露头,都会同时带来机遇与风险。他仿佛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平衡木上,两旁皆是深渊。 名动之日,亦是暗矢袭来之时。 他回到冷清的住所,屏退众人,独自坐在黑暗中。 他需要消化这一切,需要重新评估自己的处境和策略。 锋芒已露,无法再完全隐藏。下一步,不再是单纯的“格物致知”,而是要学会如何在这旋涡中自保,甚至……如何利用这些新生的关注和敌意,为自己织就一张更安全的网。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那隐藏的暗格。 舒妃的通道依然是他最大的倚仗,但和亲王……这个变数,又该如何应对? 前路越发错综复杂,但他已无法回头。 第24章 狐裘与荆棘 成功带来的关注与暗流,迫使永璋以更快的速度成熟。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埋头“格物致知”的学生,必须开始学习如何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 对于皇长子永璜日益增长的敌意,永璋采取了“敬而远之,谨守本分”的策略。在任何公开场合,他对永璜都保持极致的恭敬,言语行动绝不授人以柄。同时,他刻意放缓了自己在公开场合“建言献策”的频率,将更多精力放回经史基础学问,仿佛之前的灵光一现只是偶然。他需要给永璜,也给其他关注他的人一个信号:他并无野心,只是偶尔读书有所得而已。 对于皇贵妃那拉氏的敲打,永璋的应对更是如履薄冰。他加强了与母亲纯妃的沟通,确保钟粹宫上下言行加倍谨慎,绝不留下任何可供指摘之处。他自己则更加频繁地前往皇太后和皇帝处请安,每次都以关心圣体、请教学问为名,态度恭顺无比,强化自己“孝顺”、“好学”的标签,让皇贵妃难以在明面上继续发难。 而最让他捉摸不定的和亲王弘昼,永璋选择了“以静制动”。他并未接受弘昼的邀请,但也未彻底回绝,每次遇见,依旧是恭敬有加,对那次邀请只当作是皇叔的戏言,绝不主动提及,却也流露出适当的、受宠若惊的惶恐,让弘昼挑不出错处,也摸不清他的底细。 就在永璋全力应对这些明枪暗箭时,乾隆十六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 天气骤然寒冷。永璋体质本就不算强健,加之思虑过甚,竟不慎感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只得告假在住所休养。 这场病来得突然,却也给了他一个暂时远离纷争、安心休养的借口。他乐得清静,每日只是喝药、看书,心情反而放松了些。 这日午后,风雪稍停。永璋正拥着锦被靠在榻上看书,忽闻外面传来动静。小太监进来禀报:“主子,舒妃娘娘宫里的首领太监来了。” 永璋心中一凛,忙道:“快请。” 舒妃宫里的首领太监冒着寒气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不小的包裹。 “给三阿哥请安。”首领太监笑容可掬,“娘娘听闻阿哥抱恙,甚是挂心。特命奴才送来一件狐裘,乃新贡的上好白狐皮所制,轻暖非常,说是给阿哥御寒保暖,盼阿哥早日康复。” 说着,让小太监将包裹打开,里面果然是一件雪白无瑕、毛色润泽的狐裘大衣,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永璋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舒妃竟然在他生病时,公然赠送如此贵重的物品?!这完全不符合她一贯谨慎隐秘的风格!她想做什么?这岂不是授人以柄? 他立刻挣扎着想要下榻推辞:“这……如此厚礼,儿臣如何敢当?请公公代永璋叩谢娘娘恩典,只是……” “阿哥莫急,”首领太监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笑着打断他,压低了声音道,“娘娘特意吩咐了,说这并非单赏给阿哥您的。娘娘说,近日天寒,皇上操劳国事,龙体最要紧;皇太后年纪大了,也需保暖;皇后娘娘统摄六宫,辛劳难免。故而娘娘宫中赶制了几件皮裘,皇上、皇太后、皇后处都已呈送。想着阿哥您也病着,便匀了一件送来,并非独独厚此薄彼,只是略尽关怀之心罢了。娘娘还说,阿哥您读书辛苦,更需保重身子,才能不负圣恩。” 这一番话,如同精心设计的剧本,瞬间将一场可能引来非议的单独赏赐,化解为妃嫔贤惠、关爱皇室成员的普遍行为!给皇帝、太后、皇后都送了,顺便给生病的皇子一件,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反而要赞一声舒妃心思细腻、体贴周到! 永璋瞬间明白了舒妃的深意! 这既是一次真正的关怀——她确实担心他的身体,雪中送炭。更是一次高超的政治掩护和信号!她借此机会,以一种绝对正当、无可指摘的方式,公开地表达了对他的“关怀”,从此以后,她再有一些看似关注他的举动,也会被纳入“贤妃关爱皇子”的框架内,大大降低了之前永璜和皇贵妃那种猜测的风险! 同时,这也是在告诉他:通道依旧畅通,她仍在关注,并且有能力在规则内为他提供庇护。 永璋心中百感交集,忙在榻上躬身:“儿臣……儿臣谢舒妃娘娘厚爱!娘娘如此关怀,儿臣感激涕零,定当谨记娘娘教诲,安心养病,用心读书!” 他不再推辞,让小太监收下了那件狐裘。 首领太监完成任务,笑着告辞:“阿哥好生休养,奴才这就回宫复命了。” 送走太监,永璋让人将狐裘收好。他触摸着那柔软温暖的皮毛,心情却复杂无比。 这件狐裘,是温暖,也是荆棘。 它代表着舒妃更深层次的介入和庇护,但也将他们之间的联系,以一种更公开、却也更巧妙的方式摆上了台面。 从此,他永璋在某种程度上,被打上了“受舒妃些许关照”的隐形标签。这或许能震慑一些宵小,但也必然会引起更复杂的猜测和审视。 尤其是……那位心思难测的和亲王弘昼。 永璋几乎可以预料,弘昼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不知那位皇叔,又会从中解读出什么? 风雪再次敲打着窗棂。 永璋裹紧了被子,却觉得比刚才更冷了几分。 前方的路,因为这件狐裘,似乎清晰了一些,却也布满了更多看不见的陷阱。 他得到的越多,背负的就越多。 这场病,或许很快就能好。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趁着放假赶紧把我存到便签的文都发出来[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狐裘与荆棘 第25章 弓马新途 病愈后的永璋,仿佛褪去了一层旧壳。虽然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份沉静愈发内敛,偶尔看向远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此前未有的锐意与沉淀。那件雪白的狐裘被他仔细收好,既是一份温暖的纪念,更是一个无声的警钟,提醒着他已不再是一个可以完全隐匿的阴影。 舒妃通过那件狐裘传递的信号,他收到了。不仅仅是关怀,更是一种期待——期待他不再满足于在边缘“格物”,而要向更核心、更能体现价值的领域迈进。 很快,新的“指引”便以另一种方式到来。 这次并非通过书册标记,而是源于一次乾隆对皇子们骑射功夫的考较。 南苑围场,寒风凛冽。皇子们依次挽弓搭箭。永璋的骑射经过刻意练习,已能稳居中游,既不冒尖,也不落后,恰到好处地符合一个“用心但天赋寻常”的皇子形象。 考较完毕,乾隆心情似乎不错,随口点评了几句,目光扫过一众儿子,最后落在永璋身上时,却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道:“永璋,你近日读书虽有些进益,但我满洲根本,乃是弓马骑射。文事不可废,武备亦不可松。看你气力仍稍显不足,还需多加习练。” “是,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定当勤加练习,不敢懈怠。”永璋立刻躬身回应。 这时,在一旁陪同的和亲王弘昼忽然摇着扇子笑道:“皇上说的是。不过光是傻练力气也不行,得知其所以然才行。咱们老祖宗的骑射、布阵、兵器打造,里头学问大着呢。我说老三,你既然那么爱读书记规章,不如也找些兵部的则例、武备志什么的看看?说不定比光拉弓更有用呢?哈哈哈……”他这话像是玩笑,却又带着几分认真的意味。 乾隆闻言,不置可否地瞥了弘昼一眼,却也没反驳,反而对永璋道:“你皇叔虽是说笑,却也有几分道理。知兵并非仅是匹夫之勇。闲暇时涉猎些兵书战策,也是好的。” “儿臣遵旨。”永璋心中一动,立刻应下。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绝非简单的皇帝训话和亲王戏言!弘昼的话来得太巧,正好接在皇帝让他加强武备之后……这背后,是否有舒妃的影子?是她通过某种方式,影响了弘昼,让他在此刻说出这番话? 机会之门,再次被以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推开。 回到宫中,永璋立刻行动起来。他不再仅限于那间小书房,开始频繁出入收藏兵书、武备图册及兵部过往文书摘要(非机密部分)的皇家藏书楼相关区域。他阅读的内容,从《孙子兵法》、《纪效新书》等经典兵书,逐步扩展到《军器图说》、《练兵实纪》乃至兵部关于驿站传递、旗营操演、兵器维护的则例旧档。 他阅读的方式也愈发纯熟。不再仅仅是记忆,而是开始思考:为何要如此规定?优劣何在?与当前形势如何结合? 不久之后,在一篇关于历代兵制沿革的策论中,永璋再次“偶有所得”。他并未谈论宏大的战略,而是将目光聚焦在一个细微却关键的点上:八旗兵丁日常训练所用弓箭的制式与损耗补充问题。 他写道:“……儿臣见兵部则例,于官兵战箭制式、用料、工价皆有定规,然于日常训练耗用之箭矢,规定稍显笼统。各地旗营所报训练耗箭数目差异巨大,材质亦不一,补充周期长短不定。恐长此以往,不仅虚耗钱粮,更恐影响训练成效,乃至战时箭矢供给之稳定性……或可参照军费核销之例,细化训练箭矢之用料标准、损耗定额及补充流程,并加强核查?” 同样,这是一个基于现有规章、发现问题、提出细化建议的思路,完全不涉及任何人事和核心权力,安全且务实。 这篇策论,如同之前的投石问路,被交了上去。 这一次,回应来得更快,也更直接。 几天后,乾隆竟再次于养心殿召见了永璋。这一次,殿内还有兵部尚书在场。 “你策论中所言训练箭矢之事,朕看过了。”乾隆开门见山,将一份文书递给旁边的兵部尚书,“李卿,你也看看。三阿哥所言,是否属实?有无道理?” 兵部尚书李侍尧(注:历史上李侍尧此时任户部尚书,此处为剧情需要稍作调整)是出了名的能员干吏,但也以精明严苛著称。他快速浏览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看了一眼垂手恭立的永璋,然后拱手对乾隆道:“回皇上,三阿哥所察甚是细致。各地旗营训练耗用确有此弊,数额虚报、以次充好之情事恐在所难免。只是此事牵扯甚广,细微繁琐,统一标准固然好,推行起来恐非易事。” 乾隆看向永璋:“你怎么看?李尚书说推行不易。” 永璋早已料到会有此问,从容答道:“回皇阿玛,李大人所言极是,此事千头万绪,儿臣亦知艰难。儿臣愚见,或可不求一步到位,可择一、二旗营先行试点,摸索经验,验证新规实效,查补缺漏。若果然有效,再徐徐图之,推广天下。如此,则阻力或可小些。” “试点?”乾隆沉吟片刻,看向李侍尧。 李侍尧目光微闪,再次拱手:“皇上,三阿哥此法倒是老成持重。先行试点,进退有据。臣以为或可一试。” “既如此,”乾隆拍板,“便由兵部牵头,选京师健锐营或火器营之一,试行训练箭矢标准化供应与核销新规。李卿,此事你亲自去办。” “臣遵旨!”李侍尧躬身领命,目光再次扫过永璋时,已带上了几分真正的审视和重视。 “永璋。” “儿臣在。” “你能于细微处见问题,又能思虑推行之难,提出‘试点’之策,尚属可行。往后于兵事上,可再多留心些。”乾隆的语气,比起之前的“尚可”、“有点意思”,明显多了一丝认可的重量。 “是!儿臣谢皇阿玛教诲,定当努力!”永璋强压着心中的激动。 他知道,自己终于成功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入了兵事这个领域的大门! 虽然起步于最微不足道的“训练箭矢”,但这意味着他获得了在军事事务上发言的初步资格,并且得到了皇帝和兵部尚书的注意! 走出养心殿,寒风拂面,永璋却觉得浑身发热。 舒妃的指引清晰无误。她正在运用她的影响力和智慧,一步步将他推向更容易建功立业、也更符合他“天赋”的领域——兵部。 弓马新途,已在脚下。 而他即将十七岁,转眼成人。这条通往权力与风险核心的道路,他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坚定,望向紫禁城外辽阔的天空。那里,才是他未来的战场。 第26章 铸剑 舒妃纳兰氏临窗而立,指尖冰凉。窗外是紫禁城永恒的暮色,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她手中摩挲着一枚旧玉佩,上面刻着纳兰家族的徽记——也是她父亲纳兰永寿生前最爱之物。 父亲。那个才华横溢、官至兵部侍郎却英年早逝的男人。他是家族的骄傲,却也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和遗憾。他留下了满腹韬略和一腔抱负,却只留下她这一个女儿,和一个过继而来、资质平庸、唯唯诺诺的嗣子宁琇。 纳兰家,诗书传世,名满天下,却似乎中了某种诅咒。阴盛阳衰,女多男少。才情与野心仿佛只流淌在女子的血脉里,而男丁则一代代趋于平庸守成。她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纳兰明珠、纳兰性德的惊世才华,到了她这一代,竟要寄托在宁琇那样一个碌碌无为之人身上?凭什么她空有父亲的智慧和眼光,却只能困在这深宫之中,对着一个心思难测的帝王,弹奏些无关痛痒的曲调? 直到她看见了永璋。 最初,或许确实有那点“纳兰影子”的移情。但很快,她看到了更深的东西——那孩子眼底深处被绝望淬炼过的冰冷,那份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韧性,那种超越年龄的、对规则和权力的敏锐嗅觉。 他不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孩子。他是一块罕见的、未经雕琢的玄铁。 一个疯狂而诱人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既然纳兰家的男丁不堪造就,那她为何不能亲手塑造一把属于她的、却冠以爱新觉罗之名的利剑? 她不在乎永璋是否感激,甚至不在乎他将来是否可控。她在乎的是这个过程本身——将她的意志、她的学识、她对父亲未竟事业的野望,灌注到这个拥有皇子身份的容器之中。她要证明,纳兰家的智慧,即便通过一个外姓之手,也能在这权力的巅峰,搅动风云! 她不是在培养孩子。她是在铸剑。 用宫闱的阴谋作炉,用则例规章作砧,用她无法宣之于口的野心作火,用永璋自身的痛苦与**作锤。 她引导他读《通志堂经解》,是磨砺其心智;赠他则例,是授予其利器;点拨他关注漕运、吏治,是开阔其视野;警告他“慎言新设”,是教会其政治的第一课;如今将他推向兵部,则是要将他置于最能快速获取功勋、也最能体现男性力量(弥补纳兰家缺憾)的领域! 甚至那件狐裘,也绝非单纯的关怀。那是一次公开的“标记”,是一次大胆的试探,更是将她和他的利益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的举动。她在赌,赌乾隆不会在意一个妃子对失意皇子的些许关怀,赌这能为自己将来更深入地影响永璋提供掩护。 至于风险?引火烧身? 舒妃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殉道般的弧度。 她早已被困在这金色的牢笼里,生命如同慢慢熄灭的余烬。与其庸碌地燃烧殆尽,不如进行一次惊天动地的撞击,哪怕最终一同化为齑粉。 能看到自己亲手塑造的利剑出鞘,寒光映照这令人窒息的宫廷,哪怕只有一瞬,也远胜于这漫长而无望的死寂。 …… 永璋对舒妃内心这惊涛骇浪般的动机一无所知。他只是愈发清晰地感觉到,舒妃对他的“指点”,目的性越来越强,节奏越来越快。她似乎急切地想要将他推往某个方向。 他接受了那件狐裘,也接受了向兵部领域的引导。因为这符合他自身的利益。兵权,永远是安身立命最硬的底气。他感激舒妃的指引,同时也保持着最高的警惕。他隐隐觉得,这份“恩情”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巨大的期待和压力。 他变得更加勤奋,几乎贪婪地吸收着一切与兵事相关的知识。他不再满足于则例和摘要,开始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当前西北的驻防情况、将领背景、各部族的动态乃至地理气候。他知道,真正的机会,只留给准备最充分的人。 同时,他也更加留意纳兰家族的动态。他隐约了解到舒妃的父亲纳兰永寿曾是干吏,也得知其嗣子宁琇确实平庸。一个模糊的猜想开始在他心中形成:舒妃如此不遗余力,是否与她家族的现状有关?她是否……想在他身上,实现某种她家族男性未能实现的抱负? 这个猜想让他不寒而栗,却又奇异地兴奋。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接受施恩的皇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将变成一种危险的、基于相互利用的共谋。 他需要更多的力量,需要更快地成长。 他开始主动利用那条隐秘的通道。他不再仅仅等待舒妃的指引,而是开始尝试提出更具体、更深入的问题。关于京营布防的调整可能,关于火器营训练的改良,关于如何有效激励底层旗兵…… 他投出的每一颗“石子”,都更加尖锐,更加靠近核心。 他在试探舒妃的底线,也在试探她背后那神秘信息源的深度。 他这把正在被铸造的剑,开始试图感知铸剑者的手腕与意图,甚至……试图反过来影响铸造的过程。 紫禁城的冬日,寒冷彻骨。 一株幽兰在暗处悄然绽放,冷香中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而一把利剑,正在冰冷的火焰中,逐渐显露出它的锋芒。 铸剑者与剑,彼此心照不宣,共同踏上了一段通往未知终点的危险旅程。结局是辉煌还是毁灭,无人能知。 宁琇:首先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舒妃:存在即不合理,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铸剑 第27章 番外:海棠春闲话[番外] 乾隆十七年的春天,御花园的海棠开得正好。皇后那拉氏邀了几位妃嫔在亭中赏花吃茶,气氛倒是比往日松快些。纯妃、舒妃、庆嫔、婉贵人等皆在座,说着些衣裳首饰、花草时令的闲话。 不知怎的,话题就绕到了几位年长皇子身上。庆嫔性子活泼,抿嘴笑道:“说起来,三阿哥永璋今年也该有十七了吧?时间过得真快,眼瞧着就成大小伙子了。我前几日在慈宁宫外瞧见他给皇太后请安,身量挺高,模样也周正,瞧着沉沉稳稳的,倒是比小时候出息多了。” 婉贵人接过话头,带着几分凑趣的意味:“可不是么?听说近来读书也上进,还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了呢。这般品貌年纪,也该相看福晋了。不知皇上和皇后娘娘可有了章程?”她说着,目光便瞟向了皇后。 皇后端着茶盏,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带着惯有的疏离:“皇子们的婚事,自有皇上和皇太后圣意裁夺,咱们岂好多嘴。不过永璋这孩子,确实懂事了不少。” 纯妃坐在一旁,听得这话,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忙谦逊道:“皇后娘娘谬赞了。璋儿愚钝,不过是守些本分罢了,当不起如此夸赞。婚事……一切全凭皇上、皇太后和娘娘做主。”她自是盼望儿子能得一桩好姻缘,但又怕树大招风,语气便格外小心翼翼。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兴致勃勃地议论起京中哪些勋贵之家有待嫁的格格,品性如何,家风怎样。 唯独舒妃纳兰氏,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捏着一块小巧的豌豆黄,目光似乎专注地欣赏着窗外一株垂丝海棠,仿佛全然没听见这边的谈话。 直到庆嫔忽然cue了她一句:“舒妃姐姐,你说是也不是?你平日书读得多,见识也广,觉得哪家的格格能配得上三阿哥这般沉稳的性子?” 舒妃缓缓转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清冷得体的表情,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平稳无波: “三阿哥年纪尚小,如今一心向学,正是磨砺心性、增长才干的时候。此时谈婚论嫁,未免为时过早,徒扰心神,于学业无益。” 她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众人,语气愈发显得端庄持重,仿佛是在阐述一条世间真理: “《礼记》有云,‘男子三十而娶’。虽皇家不必拘泥于此,然十七之龄,心性未定,学业未成,实非议亲之良机。更何况如今西北虽定,然天下之事,需学之处甚多。三阿哥既得皇上教诲,正该潜心体会圣意,多读些书,多明些理,方是正途。家室之事,何必急于一时?” 一番话引经据典,道理十足,说得亭中瞬间安静了下来。庆嫔和婉贵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纯妃也愣住了,没想到舒妃会说出这么一番“深明大义”的话来。 皇后若有所思地看了舒妃一眼,笑了笑:“舒妃妹妹说得是,孩子们学业要紧。” 舒妃微微颔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茶。 然而,无人能窥见,她那宽大袖袍之下,指尖微微蜷紧,捏紧了那块可怜的豌豆黄。 内心早已是一片惊涛骇浪,疯狂刷屏: (成什么亲!十七岁懂什么!毛头小子一个!《孙子兵法》读透了吗?舆地图记熟了吗?各部则例融会贯通了吗?就知道娶福晋!娶了福晋还能有心思读书?还能有心思……哼!) (那些格格们,一个个娇生惯养,要么蠢笨无趣,要么心思活络,哪个配得上……不是,哪个不会耽误他上进?!) (皇上万万不可此时指婚!谁提我跟谁急!) (他还小!他不能结婚!他得学习!谁都不准打扰他!我的剑……不是,我们三阿哥还得好好打磨呢!) 表面:“皇子当以学业为重,心系社稷。” 内心:“(▼皿▼#) 都走开!不许碰我的养成系!!” 春风拂过,海棠花瓣簌簌落下。 舒妃娘娘端庄地坐在一片花雨之中,内心OS已然炸成了最绚烂的烟花。 正文太烧(作者的)脑了,我得写点好玩的逗我自己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番外:海棠春闲话 第28章 锋芒初试 在舒妃不动声色的引导(和内心激烈的捍卫)下,永璋将全部精力投入了对兵事的学习和钻研中。那条隐秘的通道变得愈发活跃,永璋投出的“石子”越来越深入,而回应也总是及时且切中要害,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导师,在为他量身定制课程。 乾隆十七年夏,一场突如其来的边衅,给了永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学以致用”的机会。 并非大战,而是西北准噶尔旧地附近,一小股流窜的马匪屡次骚扰归附的蒙古部落,劫掠牛羊,杀伤人畜,行动狡猾,难以清剿。当地驻军几次围捕未果,反有损折,奏报至京,请求增派兵马并厘清追剿权限和责任——这又牵扯到驻防将军与当地办事大臣之间的权责模糊地带。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够令人心烦。乾隆在军机处会议上提及此事,语气中带着不悦:“区区马匪,竟如此猖獗!驻防官兵无能至此?还是彼此推诿,不肯尽力?” 几位军机大臣商议片刻,多主张增兵,或责令当地将军、大臣协同严剿,却也都是老生常谈,并无新意。 这时,和亲王弘昼恰好也在场,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忽然插了一句:“皇上,这点子小事,何必劳烦军机诸位大人?不如问问咱们那位近来苦读兵书的三阿哥?说不定年轻人,有什么新奇想法呢?” 这话半是调侃,半是试探,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了并非军机成员、只是偶尔被允许旁听的永璋身上。 永璋心中猛地一紧!弘昼再次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而且这次是直接面对军国实务! 乾隆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带着审视:“永璋,你怎么看?” 没有退路了。永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在脑中整合这段时间所学——关于西北地理、蒙古部落习性、小股骑兵作战特点、以及最关键的,各部门职权划分的则例。 他上前一步,垂首躬身,声音清晰却不高亢:“回皇阿玛,儿臣愚见,增兵劳师动众,恐非上策。马匪流窜,其利在机动,我大军围剿,犹如重拳击蚊,难以着力,反易被其拖垮,空耗粮饷。” “哦?”乾隆挑眉,“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儿臣近日翻阅旧档,见雍正朝于西北亦有类似情事。”永璋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将一切归于“旧档”,“当时处置之法,并非一味增兵,而是明确授权于当地熟悉地形、精于骑射之低级军官(如佐领、防御),给予其临时调拨少量精锐骑兵(十至二十人)之权,并许其联合受害部落之壮丁,组成轻骑小队,不限地域,追踪清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时,严令驻防将军与办事大臣予以粮草情报支持,不得掣肘,并以最终擒获匪首、平息事端为考核,重赏轻罚。”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法一则行动迅捷,针对性强;二则规模小,耗费少;三则权责清晰,避免推诿;四则能调动当地部落力量,事半功倍。或可……或可一试?” 他将一个可能涉及敏感“授权”问题的策略,巧妙地包装成了“效仿旧例”、“明确权责”、“调动基层积极性”,并强调了“重赏轻罚”的激励作用。 殿内一时寂静。几位军机大臣交换着眼神。这个思路,确实与他们习惯的大军压境思维不同,更灵活,也更经济。但授权给低级军官,总让人有些顾虑。 兵部尚书李侍尧沉吟片刻,开口道:“皇上,三阿哥所言,虽是旧例,却颇合当下情势。马匪确非大军所能剿,重在追踪与扑杀。授予前线将领临机专断之权,并加以重赏驱策,或能奏奇效。只是这授权范围与监督……” 永璋立刻接口:“李大人所虑极是。授权范围可严格限定于追剿此股马匪一事,人数、时间、地域皆可明文规定,并需随时向直属上级禀报动向。如此,既可放其手脚,又不至失控。” 乾隆听着,手指缓缓敲着桌面,目光在永璋和李侍尧之间移动。良久,他开口道:“嗯。思路尚可。李卿,便依此议,拟个详细章程上来。授权要明,赏罚要重,限其一个月内,务必剿清此股匪患!” “臣遵旨!”李侍尧躬身领命,看向永璋的眼神又深了几分。 “永璋。” “儿臣在。” “读书能知所用,触类旁通,尚可。”乾隆的语气平淡,但那句“尚可”似乎比以往多了些分量,“往后此类事务,亦可多听多看。” “是!谢皇阿玛教诲!”永璋强压着狂跳的心,他知道,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意味着他真正获得了参与军务讨论的入场券! 退出了军机处,永璋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胸腔中却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他成功了!不仅提出了建议,而且被采纳了!虽然最终执行的细节还需兵部完善,但核心策略是他的! 然而,没等他细细品味这份成功,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三弟真是好手段啊。” 永璋回头,只见皇长子永璜正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显然也听说了方才殿内的事情。 “不过是拾人牙慧,侥幸蒙皇阿玛垂询罢了,不及大哥实务经验丰富。”永璋立刻恢复恭顺姿态。 “拾人牙慧?”永璜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怨毒,“我看你是攀上了什么高枝,得了什么高人指点吧?兵部旧档?哼,说得轻巧!没有人在背后给你透底,你能知道得那么清楚?还能说得那么头头是道?” 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着永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鬼祟勾当!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狠狠瞪了永璋一眼,拂袖而去。 永璋站在原地,阳光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永璜的敌意,终于从猜忌变成了公开的、**裸的威胁。 锋芒初试,便已见血。 前方的路,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难。 第29章 稚弟 永璜毫不掩饰的敌意,像一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提醒着永璋宫廷斗争的残酷。他愈发谨慎,同时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这深宫之中,孤立无援是致命的。他需要盟友,或者至少,需要减少潜在的敌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此时还只是个孩子的皇五弟——永琪。 永琪今年刚满十岁(虚岁十一),生母珂里叶特氏(愉贵妃)地位不高,但孩子本人却聪颖外露,活泼可爱,据说读书习武都很有灵性,已隐隐显出得宠的苗头。若在平时,这样一个备受关注的幼弟,或许会引来永璋下意识的疏远甚至忌惮。 但此刻,重活一世的永璋,心态却截然不同。 他知道永琪未来的辉煌,但飘在紫禁城上空时也知道了永琪英年早逝的结局。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尚未被权力和野心浸染、可以亲近和引导的孩子。 “有时候真有点庆幸自己出生早,”永璋偶尔会暗自思忖,“没有那么多年龄相近、竞争激烈的兄弟互相倾轧。而永琪……他还太小,太小了。” 这个认知,让他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与其将来面对一个羽翼丰满、立场不明的对手,不如趁现在,播下一颗友谊的种子。永琪不必成为他日后的劲敌,甚至……或许可以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助力,或者至少,是一道缓冲的屏障。 主意已定,永璋开始有意无意地创造与永琪接触的机会。 他去上书房的时间更早了些,有时会“偶遇”刚下课的五弟。他会拿出兄长温和的姿态,问问永琪的功课,听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师傅教的文章和骑射的趣事。 永琪对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但最近似乎很得皇阿玛偶尔夸赞的三哥颇有好感,见他态度亲和,便也乐意与他说话。 永璋并不说太多,多是倾听和鼓励。偶尔,他会“无意间”分享一些自己读书时遇到的、有趣又不太艰深的历史典故或兵法小故事,引得永琪睁大眼睛,听得入迷。 “三哥懂得真多!”永琪仰着小脸,眼里闪着崇拜的光。 永璋只是温和地笑笑:“不过是比你多读几年书罢了。五弟天资聪颖,将来定然远超于我。” 他还会在练习布库射箭时, “顺便”指点一下永琪的动作。他的指点恰到好处,既不越俎代庖惹师傅不快,又能切实帮到永琪,赢得小家伙的信任和亲近。 有一次,永琪不小心摔破了膝盖,疼得眼泪汪汪。永璋恰好路过,没有像其他路过的太监宫女那样只是口头安慰,而是亲自蹲下身,拿出干净的帕子替他按住伤口,温声安抚,并背起他送回了愉贵妃的住所。 愉贵妃珂里叶特氏是个性子柔婉、与世无争的人,见永璋如此照顾永琪,心中十分感激,连声道谢。永璋只是谦逊地说:“五弟是儿臣的亲弟弟,这都是应当的。” 这些小举动,看似微不足道,却如涓涓细流,缓缓浸润着永琪和他的生母。 永璋从未试图拉拢或灌输什么,他只是真诚地扮演着一个温和、有学识、值得信赖的兄长角色。他让永琪感受到的是纯粹的兄弟情谊和关爱,而非任何功利性的目的。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永琪越来越喜欢黏着这个三哥,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总会想着给三哥留一份。在乾隆面前,有时也会童言无忌地说“三哥教我射箭了”、“三哥讲的故事好听”。 这些孩子气的话,听在乾隆耳中,自然成了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表现,让他颇为欣慰,对永璋的看法也无形中又好了几分。一个能友爱兄弟、尤其是关爱幼弟的皇子,总是更让人放心。 永璋看着永琪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情绪复杂。 他确实有经营的成分,但面对这样一个聪慧赤诚的孩子,很难不生出几分真实的怜爱。他知道历史既定的轨迹,有时甚至会闪过一丝模糊的念头:如果可能,他是否能为这个弟弟做点什么,改变那早逝的命运?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压下。未来的变数太多,他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妄图改变他人命运?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巩固好这份兄弟情谊,让它成为自己在这冰冷宫廷中的一丝暖意,或许也是未来的一道护身符。 舒妃冷眼旁观着永璋与永琪的互动,并未插手,也未通过通道给予任何评价。但永璋能感觉到,她似乎是默许,甚至乐见其成的。或许在她看来,能与一位明显得宠且潜力巨大的幼弟交好,符合她“铸剑”的利益,能让这把剑未来的路更顺畅一些。 永璋不再去揣测舒妃深不可测的内心。他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一边继续在兵部事务上深耕,小心翼翼地避开永璜的锋芒,一边用心经营着与永琪这份难得的、尚算纯净的兄弟关系。 他在黑暗中艰难前行,一边是舒妃冰冷的塑造,一边是永璜炽热的敌意。而永琪,则成了这冰冷与炽热之间,一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暖的光亮。 他紧紧抓住这道光,既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心中那尚未完全泯灭的、对温情的一丝渴望。 第30章 王叔的试探 与永琪日渐亲厚的兄弟情谊,并未能抵消皇长子永璜日益增长的敌意,也未能让永璋放松对那位看似荒唐、实则深不可测的和亲王弘昼的警惕。 机会很快到来,或者说,是弘昼主动找上了门。 这日,永璋奉旨前往户部观摩学习漕粮入库的核算流程——这是他之前关注漕运事务的后续,皇帝似乎有意让他多了解些实务。刚出户部衙门,便被和亲王府的长史笑眯眯地拦住了。 “三阿哥,王爷在对面茶楼雅间歇脚,瞧见您了,请您过去一叙。” 永璋心中一凛,知道躲不过,只得点头:“有劳长史带路。” 茶楼雅间内,和亲王弘昼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左拥右抱、嬉笑怒骂,而是独自临窗而坐,面前摆着一套精巧的茶具,正慢条斯理地沏茶。见永璋进来,他抬了抬眼皮,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哟,咱们的‘则例阿哥’来了?户部的算盘珠子可看明白了?没把自己绕晕吧?” 言语虽是调侃,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永璋恭敬行礼:“侄儿给皇叔请安。侄儿愚钝,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个热闹,让皇叔见笑了。” “坐。”弘昼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递过来一杯刚沏好的茶,“尝尝,新进的武夷山大红袍,皇兄刚赏的。” 永璋谢过,小心坐下,品了一口,赞道:“好茶。皇叔雅致。” “雅致什么呀,”弘昼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此刻却透出几分锐利的光,压低了声音,“我说老三,这儿没外人,你跟皇叔交个底。你最近这又是漕运又是兵部的,折腾得风生水起,背后……到底是谁在给你支招啊?” 他果然问出来了!直指核心! 永璋后背瞬间绷紧,但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愕然和惶恐:“皇叔何出此言?侄儿……侄儿只是谨遵皇阿玛教诲,多读了些书,偶尔胡思乱想,蒙皇阿玛不弃,垂询几句罢了。哪有什么人支招?皇叔莫要吓唬侄儿了。” “哦?”弘昼拖长了语调,手指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没人支招?那你这进步的速度,可有点吓人啊。从前闷声不响的,如今这眼力见、这说话办事的章法……可不像光是读书就能读出来的。莫非是得了什么高人梦中传授?” 他的目光像钩子一样,试图从永璋脸上找出丝毫破绽。 永璋心跳如鼓,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强迫自己迎上弘昼的目光,眼神里努力装出被误解的委屈和一丝少年人的倔强:“皇叔若是不信,侄儿也无话可说。侄儿自知资质平庸,唯有勤能补拙四字而已。若皇叔觉得侄儿近来言行有何不妥之处,但请训示,侄儿定当改正!” 他以退为进,再次强调自己的“平庸”和“勤奋”,并将问题抛回给弘昼——您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 弘昼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身体靠回椅背,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瞧把你吓的!皇叔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年轻人肯上进是好事,皇叔看着也高兴。只是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紫禁城啊,地方不大,水却深得很。有些船,看着好看,未必好乘;有些桥,走着顺手,未必结实。老三啊,你是聪明孩子,可得把眼睛擦亮点儿,别读多了书,反而读傻了,让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这话几乎是明示了!他在警告永璋,暗示他背后有人,并且提醒他警惕被利用! 永璋手心冒汗,只能低头道:“谢皇叔提点,侄儿……侄儿记住了。” “行了,茶也喝了,话也说了。去吧,忙你的去。”弘昼挥挥手,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永璋如蒙大赦,起身行礼告退。 走出茶楼,午后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和亲王弘昼,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和直接!他几乎可以肯定,弘昼一定察觉到了什么,甚至可能已经怀疑到了舒妃头上!今天的警告,既是试探,也是敲打。 回到宫中,永璋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弘昼的警告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回响:“别让人当枪使了!” 谁是执枪者?舒妃吗? 她如此不遗余力地培养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只是因为那点“纳兰影子”的欣赏和对他才华的惜才?还是如弘昼暗示的那样,有更深层、更危险的目的? 一个冰冷而大胆的念头,就在这充满不安和猜疑的时刻,猝不及防地窜入他的脑海,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舒妃是皇妃啊!她拥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力。而自己,或许可以……借她之手,去打压那些未来可能出现的、更致命的威胁?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如今还只是令嫔魏氏的女人身上。他记得前世,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是如何一步步登上贵妃之位,她的儿子又是如何获得皇阿玛近乎专宠的喜爱,最终继承了皇位…… 如果……如果能趁现在,趁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令嫔,趁她的儿子还未出世甚至还未受宠,就借助舒妃的力量,悄无声息地…… 这个念头如此诱人,又如此卑劣可怕,让永璋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他怎么会生出如此想法?!这与他重生以来坚守的底线背道而驰!他只想自保,只想活下去,从未想过主动去害人! 可是……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前世的命运重演?看着自己和自己关心的人(比如纯妃,比如永琪)再次被历史的洪流碾碎? 利用舒妃的资源和手段,除掉未来的心腹大患……这似乎是一条捷径,一条一劳永逸的险恶捷径…… 永璋被自己脑中这黑暗的想法吓得脸色苍白。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念头。 但那颗种子一旦落下,便悄然生根,再也无法轻易拔除。 一边是道德底线,一边是生存**。 一边是未知的风险,一边是可见的威胁。 永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之中。 他与和亲王的第一次正面交锋,看似平稳度过,却在他心中引爆了一场更剧烈的风暴。 前路迷雾重重,而黑暗中伸来的,不止有援手,还有诱惑他一同堕落的藤蔓。 第31章 幽兰之刺 与和亲王交锋的惊悸尚未平复,那个关于“借刀杀人”的可怕念头又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永璋的心。他深知主动害人违背底线,且风险极高,极易反噬自身。但坐视令嫔——未来的令贵妃、嘉庆帝的生母——一步步走向辉煌,又让他如鲠在喉。 他辗转反侧,试图在自保与害人之间找到一条模糊的界限。最终,一个相对“温和”却同样冷酷的策略在他脑中逐渐清晰:他不求舒妃去陷害、去谋害令嫔。他只希望,舒妃能运用她的智慧和影响力,在保证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地、永久地压制住魏氏,让她永远停留在“令嫔”的位置上,失去圣心,失去诞育皇子的机会,最终无声无息地湮没在深宫之中。 这更像是一种“冷处理”式的扼杀,不见血,却同样致命。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卑劣的寒意,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诱惑。这似乎……比直接害人“安全”一些,也更符合舒妃那种清冷高傲、不屑于肮脏手段的作风? 他需要再次通过那条通道,传递这个极其危险且逾越的请求。这无异于将一把刀递给舒妃,并请求她为自己挥刀。 如何开口?绝不能明说。他必须用一种极其隐晦、只有舒妃能懂的方式。 他再次铺开纸笔,却并非写策论,而是仿佛练字一般,临摹起一首词——纳兰性德的《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写到最后“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时,他停顿了。然后在纸张最下方,另起一行,用极小极工整的字,写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闻说御苑新植兰蕙数丛,姿容清绝,恐其滋蔓,或夺群芳之晖,奈何?” 写完后,他凝视良久。以纳兰词起兴,暗示人心易变、恩宠难恃(指向所有后妃共同的恐惧)。而后一句,则是核心——“新植兰蕙”暗指令嫔,“滋蔓”指其得宠乃至未来生子,“夺群芳之晖”则是其威胁所在。“奈何?”则是**裸的求助和试探。 他将这张纸小心吹干,并未放入任何作业中,而是将其夹在了一本他平日临摹用的、无关紧要的字帖里。下一次去小书房时,他“无意间”将这本字帖“遗忘”在了那张他们常用以传递信息的书案上。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这张纸一旦被不该看到的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他相信舒妃的手段,相信她一定能收到。 等待回应的日子变得异常煎熬。永璋一方面为自己的卑劣念头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又无法抑制那黑暗的期待。他几乎不敢想象舒妃会如何反应。是震惊于他的大胆?是鄙夷他的阴险?还是…… 数日后,当他再次踏入小书房时,感觉空气都凝滞了。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走向那张书案。 字帖还在原处。 他颤抖着手打开。里面他写的那张纸……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临摹纸,上面同样抄录着纳兰词,却是另一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而在词末空白处,同样有一行细若蚊足、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御苑之花,荣枯自有天时。园丁所求,不过勤除莠草,沃土固本而已。奈何节令?” 永璋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舒妃回应了!而且回应得如此巧妙而犀利! 她借纳兰词表明心迹:自己如同雪花,志在“冷处偏佳”,并非热衷争宠的“人间富贵花”,撇清了自己出于嫉妒而出手的动机。 “荣枯自有天时”——她承认了令嫔(新兰蕙)可能带来的威胁,但也暗示皇帝的宠爱(天时)非人力可完全掌控。 “勤除莠草,沃土固本”——这是核心!她同意“除草”(压制令嫔),但方式不是直接摧花,而是通过“勤除莠草”(清除令嫔可能借助的势力或机会?)和“沃土固本”(巩固她舒妃自身,或许还有永璋的地位?)来实现!这是一种更高级、更隐蔽的压制策略! 最后一句“奈何节令?”则是反问:时机呢?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机?暗示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她没有拒绝,但将永璋那简单粗暴的“压制”请求,提升到了一个更复杂、更需谋划的层面。她接受了“合作”,却牢牢掌握了主导权和解释权。 永璋靠在书架上,浑身虚脱。他不知道自己该感到庆幸还是恐惧。 舒妃看懂了他的黑暗,接纳了他的黑暗,甚至准备运用更深的黑暗来实践它。她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也更加可靠。 这条幽暗的联盟,终于越过了那条危险的界限。 他们不再仅仅是导师与学生,不再是单纯的投资者与潜力股。 他们成了共谋者。 共同谋划着,如何无声无息地,将一个尚未完全绽放的生命,永久地禁锢在深宫的阴影里。 幽兰不再只是散发冷香。 它的根茎深处,悄然生出了一根淬毒的尖刺。 而目标,已然锁定。 其实璋这会儿直接把令嫔除掉是最省心的。但那就堕落太快了,违背人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幽兰之刺 第32章 无声惊雷 收到永璋那直接的求助信号后,舒妃纳兰氏在自己的宫室内静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窗外天光变幻,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侧脸。 她并未感到震惊或愤怒,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静。永璋这块她精心雕琢的璞玉,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权力深渊的黑暗。他学会了恐惧,学会了未雨绸缪,甚至学会了主动寻求清除潜在威胁。 这很好。这说明他真正开始适应这个游戏的规则了。 “勤除莠草,沃土固本……”她低声重复着自己写下的那句话。永璋只看到了“除草”,而她看到的,是更全面的布局。 直接对付令嫔?那是下下之策,愚蠢且危险。魏氏如今圣眷虽不算顶盛,却也温和持续,无错无过,贸然动手极易引火烧身。皇帝最厌恶后宫倾轧,尤其还是针对一个看似无害的嫔妃。 她要做的,不是去碰令嫔本人,而是悄然改变她周围的“土壤”和“气候”。 首先,是“沃土固本”。她自己的地位必须更加稳固,才能拥有更大的话语权和操作空间。她开始更频繁地前往太后宫中陪伴说话,不再仅限于谈诗论画,而是细心关切太后的饮食起居,投其所好,进献一些精心寻觅的、不张扬却极合心意的民间小玩意或地方特产,将“才女”形象与“孝心”紧密结合。同时,她利用父亲旧部在兵部的一些极隐秘的人脉,偶尔向皇帝提供一些关于西北军务或八旗训练的、无关痛痒却显得颇有见识的小建议,进一步巩固自己“贤明识大体”的形象。 其次,才是“勤除莠草”。这“莠草”,并非指令嫔,而是指那些可能成为令嫔助力的因素,以及可能让令嫔“犯错”的机会。 她通过绝对可靠的心腹,悄然收集着关于令嫔身边宫女太监、以及可能与魏家有关联的低级官员的信息。她并不寻找什么罪证,而是留意他们的性格、喜好、人际关系网中的弱点和可能存在的小疏漏。 机会很快来了。她得知令嫔身边一个颇得信任的掌事太监,有个嗜赌的同乡兄弟,近来欠了不少赌债,那太监似乎正为此事烦恼。 舒妃没有做任何事。她只是让心腹“无意间”向内务府一位与那赌坊背后小有权势者沾亲带故的管事透露了一个消息:宫里某位主子身边的得意人儿,家里兄弟好像惹了点麻烦,欠了某某赌坊的钱,怕是正急着找门路捞钱呢,可得小心些,别冲撞了贵人。 消息到此为止。她没有任何指令,只是播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内务府的那位管事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立刻品出了这话里的意味。他虽不知消息来源的真正意图,但“小心冲撞贵人”这句话让他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悄悄吩咐了下去,对那个太监及其兄弟“关照”一下,既不必刻意刁难,但也绝不行任何方便,尤其是钱财方面,要卡得紧一些,免得惹祸上身。 这种无形的收紧,对于那个正急需用钱的太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他可能会因此更加焦躁,更容易出错,或者被迫寻找更危险的门路……而这,将来都可能成为引爆的雷点。但这与舒妃毫无关系,她甚至从未直接提起过令嫔或那个太监的名字。 与此同时,在一次看似随意的闲谈中,舒妃向皇后那拉氏提及:“近日读些杂书,见古时常有外戚因微末小吏而获罪,牵累深宫贤德之后妃,实乃可惜。可见这身边人约束、家族子弟管教,真是丝毫松懈不得。” 皇后本就对后宫得宠妃嫔心存忌惮,闻言自然更加警醒,虽未明说,但对令嫔及其家族的关注度,在无形中又提高了几分。这同样为将来可能出现的“审查”埋下了伏笔。 所有这些动作,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没有陷害,没有栽赃,只有潜移默化的环境塑造和压力传导。舒妃像一位最高明的园丁,她不去碰那株她看不顺眼的花,只是悄然减少它的光照,收紧它根部的土壤,并在一旁埋下几颗可能随时被引爆的地雷。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严格遵循着“保证自身绝对安全”的原则。即便最后事情败露,追查到底,也绝对查不到她纳兰氏头上。 永璋在远处,紧张地观察着。他并未看到舒妃有任何直接针对令嫔的动作,但他能隐约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感。他对舒妃的手段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敬佩,同时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个女人的可怕。 她就像一场无声的惊雷,雷声未至,但改变天气的云层已然悄然汇聚。 永璋不知道这场“无声惊雷”最终会带来什么结果,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既期待看到成果,又恐惧那成果背后所代表的、他自己已然堕入的黑暗。 他只能继续前行,在舒妃为他指引(或者说,共同谋划)的这条幽暗之路上,越走越远。 第33章 鹰扬初试 在舒妃于暗处悄然布局的同时,永璋并未放松自己在明处的进取。兵部,依旧是他全力以赴的核心领域。那条隐秘的通道持续为他输送着养分,让他对兵部事务的理解以惊人的速度深化。 乾隆十七年秋,兵部牵头、针对健锐营的训练箭矢标准化试点取得了显著成效。损耗得到有效控制,训练质量反而因器械保障充足而有所提升,官兵怨言减少。兵部尚书李侍尧将成果奏报乾隆,其中虽未着重提及永璋,但“仿三阿哥前议”的字眼还是出现在了奏折的某个角落。 乾隆览奏,颇为满意。恰在此时,兵部就京营秋季演武事宜提交方案,其中涉及大量人员调动、粮草配给、场地布置等繁琐事宜。 乾隆再次于会议上将方案扔给了永璋:“你看看,这套章程,可还有疏漏之处?或者,有无可改进之法?” 这已近乎于是让永璋直接审核兵部已成文的方案了!地位已然不同往日。 永璋深吸一口气,接过厚厚的章程,快速浏览起来。他没有急于表现,而是看得极其仔细。得益于之前对则例和政务流程的刻苦钻研,他很快便从中发现了几处不易察觉的疏漏和可以优化的环节。 例如,有一处关于演武期间各营区之间联络讯号的规定,与《八旗通志》中旧例稍有出入,容易产生混淆;另一处关于马匹草料供应的时间节点,与户部以往的后勤文书习惯存在时间差,可能导致延误。 他并未直接指出错误,而是以请教的口吻,向在场的兵部官员提出疑问:“……此处讯号规定,似乎与《八旗通志》卷X所载略有不同,不知是否乃为此次演武特设?若是,是否需明令告知各营,以免与旧例混淆?” “……此处粮草送达时辰,与户部往年文书惯例似乎差了两个时辰,不知是否已与户部确认无误?恐届时衔接出了岔子,影响演武。” 他语气谦恭,完全是探讨请教的态度,却句句点在关键处。那几位兵部司官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待仔细一核对,顿时冷汗就下来了!这些细微之处,若非对规章流程熟悉到极致,极难发现!一旦演武时因此出问题,他们必然要担责任! 几人连忙表示:“三阿哥提醒的是!是下官等疏忽了!这就核实改正!” 乾隆坐在上首,将一切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要的就是这种于细微处见真章、能查漏补缺的实务能力! “嗯,看来这些则例规章,你是真读进去了。”乾隆淡淡评价了一句,却重逾千斤。“李卿,日后兵部的重要文书章程,成稿后,可先送一份给三阿哥看看。年轻人眼光细,或能看出你们这些老吏疏忽之处。” “臣遵旨!”李侍尧立刻躬身领命,看向永璋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看一个稍有见识的皇子,而是带上了几分对“同行”甚至“潜在上官”的重视。 这道口谕,意味着永璋正式获得了预阅兵部重要文书的权力!虽然只是“看看”,提出建议,并无决策权,但这已是一个巨大的飞跃!他得以提前接触到帝**事机器运转的核心信息,拥有了在成案前施加影响的渠道! “鹰扬初试”,他终于不再是边缘的旁观者,而是真正将手触及到了权力运作的链条之上。 消息传出,震动不小。皇长子永璜得知后,在自己宫内砸了一套心爱的茶具,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永璋的崛起凭借的是实打实的“有用”,而非虚名,这让他难以直接攻击。 而和亲王弘昼再次遇见永璋时,摇着扇子,笑得越发意味深长:“哟,咱们的‘兵部稽核阿哥’来了?如今可是李尚书眼前的红人了啊!怎么样,兵部的文书好看吗?可比戏本子有意思多了吧?” 永璋依旧恭敬应对:“皇叔取笑了,侄儿不过是替皇阿玛和李大人看看细处,学着办事罢了,万万当不起‘红人’二字。” “学着办事?好,好得很。”弘昼眯着眼,凑近了些,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这办事啊,学问大着呢。不光要看得懂文书,还得看得懂人心。小心别光顾着抬头看路,忘了脚下踩的是谁的船板。” 警告依旧,却似乎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永璋心中凛然,知道弘昼是在提醒他兵部水深,派系复杂,让他不要轻易站队,更不要因为眼前的进展而忘了背后的风险(可能指舒妃)。 “谢皇叔教诲,侄儿铭记于心。”永璋低头道。 获得权力的喜悦很快被更沉重的责任和更复杂的局势所冲淡。永璋变得更加谨慎。他预阅兵部文书时,只就事论事,针对规章流程和技术细节提出意见,绝不涉及人事评价和派系争斗,更从不透露任何通过隐秘渠道获得的信息。 他如同一个最精密的仪器,精准地运行在皇帝划定的轨道上,高效而可靠。 然而,他心中清楚,自己脚下的路正在变得越来越窄,也越来越危险。一边是舒妃深不可测的谋划和那针对令嫔的黑暗协议,一边是兵部实权的诱惑和各方势力的审视,另一边还有皇长子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和亲王莫测高深的警告。 他就像一只刚刚试翼的幼鹰,虽然得以翱翔,却时刻面临着来自各方、明暗交错的猎枪。 他必须飞得更高,更稳,更谨慎。 同时,他也没有忘记那个深宫之中,正在舒妃指尖悄然旋转的命运之轮。 他不知道那场“无声惊雷”何时会炸响,又会带来怎样的风暴。 他只能做好准备,迎接一切。 第34章 风起青萍 时间悄然滑入乾隆十八年。永璋十八岁了,身形愈发挺拔,眉宇间的青涩几乎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威仪与偶尔掠过的、不符合年龄的深思。他在兵部的“见习”地位逐渐稳固,提出的建议往往能切中要害,却又谨守本分,赢得了包括李侍尧在内不少务实官员的私下认可。皇帝对他愈发倚重,虽未给予显爵要职,但允许他预阅的文书范围逐渐扩大,偶尔甚至会询问他对某些中级军官任免的看法。 这一切,都发生在阳光之下,是他凭借自身努力和(部分来自隐秘渠道的)才智获得的进展。 然而,在他的影子深处,另一条线也在悄然收紧。 舒妃的布局,经过数月耐心而精准的渗透,开始显现出最初的效果。它并非戏剧性的爆发,而是一系列细微、却足以改变走向的扰动。 首先是令嫔身边的那位掌事太监。在内务府无形的“关照”和赌债的双重压力下,他愈发焦躁。终于,在一次为令嫔领取份例时,他试图利用职务之便,将一批稍次等的衣料混入上等料中,意图偷梁换柱,换取差价偿还部分债务。这本是宫中底层太监常用的伎俩,以往或许能蒙混过关。 但这一次,却被一位“恰好”路过的、皇后宫中的管事嬷嬷“无意间”发现了。嬷嬷并未声张,只是“好心”提醒了内务府负责发放的官员。事情被按了下来,未公开处理,但一份关于此太监“行事不谨、心有贪念”的隐秘报告,却通过内务府的渠道,悄然呈送到了皇后那拉氏的案头。 皇后本就因舒妃之前的暗示而对令嫔这边格外留意,看到报告,心中冷笑,更加坐实了“令嫔御下不严、身边人或有手脚不干净”的印象。她并未直接处罚令嫔,却在下一次分配宫人时,以“令嫔处事务清简”为由,将她宫中原有的两个机灵小太监调往别处,补了两个看似老实木讷的新人。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削弱。 几乎与此同时,一份来自都察院的、看似例行公事的奏报,提到了某地一桩不大的官员贪墨案。案卷末尾,轻描淡写地提及了一句案犯为求减刑,曾试图攀咬京中某位“魏姓远亲”,但查无实据,已予以驳斥。 这句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有心人(尤其是本就关注此事的皇后)眼中,荡起了涟漪。“魏姓远亲”?虽查无实据,但足以让人产生联想。皇后立刻暗中吩咐下去,细查令嫔魏氏家族所有在朝为官或与官场有牵连的远亲旁支,无论官职大小。 这些调查本身,就是一种压力。一些与魏家沾亲带故的低级官员,忽然发现自己的考绩被查得更严,以往的些微小过失被重新翻出,升迁之路变得莫名坎坷。他们甚至不知道这股寒意从何而来。 这些变化,如同蝴蝶扇动的翅膀,暂时还未引起风暴中心的注意。令嫔魏氏或许隐约感觉到身边不如以往顺遂,皇帝来的次数似乎也比往常少了一点点(或许是因为朝务繁忙,或许是因为皇后偶尔“无意间”提及令嫔“近日似乎精神稍乏,恐伺候圣驾不周”),但她并未意识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拢。她依旧温婉恭顺,努力维持着圣心。 永璋通过一些极其隐秘的渠道,隐约感知到了这些变化。他对舒妃翻云覆雨却又无声无息的手段感到震惊乃至恐惧。她果然在“勤除莠草,沃土固本”,而且做得如此干净利落,几乎不留痕迹。 他心中那点因为利用权力暗算他人的卑劣感,在这种高超的技艺面前,竟变得有些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庆幸——庆幸自己与她站在一边,而非对立面。 然而,就在永璋逐渐适应这种光明与黑暗并行的节奏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一切。 西北刚平定不久的准噶尔旧地,再次传来警报! 并非大规模叛乱,而是几支原本已归降的首领,因对清廷安排的驻防将领和赋税政策不满,暗中勾结,突然发动袭击,攻陷了两座小城,杀了数十名驻军和官员!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 乾隆皇帝勃然大怒!刚刚平定的地方竟又生乱子,这无异于打他的脸!他严词斥责兵部和军机处办事不力,未能做好善后安抚。 紧急会议上,气氛凝重。如何迅速平息事态,防止蔓延,成了当务之急。派大军镇压?小题大做,且容易激起更强烈的反抗。只靠当地驻军?似乎又力量不足。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时,永璋的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大胆的、结合了他之前所有学习和思考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他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但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一个跳出文书规章,真正参与到实战决策中的机遇! 他深吸一口气,在皇帝冰冷的目光扫过时,上前一步,躬身开口,声音清晰而镇定: “皇阿玛,儿臣有一愚见……” 第35章 险中求策 养心殿内,空气因皇帝的怒火而几乎凝固。西北再起的烽烟,像一记耳光抽在刚刚沉浸在平定喜悦中的朝廷脸上。 “增兵!必须增兵弹压!以雷霆之势,震慑宵小!”一位军机大臣激昂陈词。 “不可!当地驻军足矣,只需责令将领全力进剿即可!贸然增兵,恐显朝廷心虚,反助叛匪气焰!”另一位立刻反驳。 “安抚!当务之急是派员安抚,查明缘由,一味剿杀,只会埋下更大祸根!” 争论声此起彼伏,却都难以提出令乾隆满意的方案。 就在这片嘈杂声中,永璋清朗而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紧张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块冰: “皇阿玛,儿臣有一愚见。” 瞬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这一次,目光中的意味更加复杂:惊愕、质疑、甚至还有一丝看笑话的意味——这等军国大事,一个未曾经历战阵的年轻皇子,能有什么高见? 乾隆眉头紧锁,正心烦意乱,本不欲理会,但看到永璋那异常镇定认真的眼神,耐着性子道:“讲。” 永璋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未来的命运:“启禀皇阿玛,儿臣以为,增兵恐激化矛盾,纯靠当地驻军则力有未逮,空言安抚则易被视为怯懦。儿臣愚见,或可采取‘精骑突进,分化瓦解’之策。” 他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叛匪虽合流,然其内部绝非铁板一块。无非是因利而合,各怀鬼胎。儿臣建议,可立即从京营健锐营、火器营中,精选五百至一千名最精锐的骑兵,人人双马,配发最精良的骑射装备和少量新式火枪,由一智勇双全、熟悉西北情形的悍将率领,不予其剿匪死令,而予其‘临机专断,抚剿结合’之权。” “其任务并非与叛匪大军正面交锋,而是凭借超强机动性,长途奔袭,直插其腹地!其目的有三:一者,示之以威,展现朝廷精骑随时可至其帐前的强大实力,撼动其心神;二者,寻机歼其小股,打击其气焰,尤其是挑动事端的首恶分子,务必严惩;三者,也是最重要的,利用其内部矛盾,进行分化! 许以胁从者悔过免罪、甚至重赏,集中力量打击最顽固者。一旦其联盟出现裂痕,则不攻自破!” 他最后总结道:“此策关键在于‘快、准、狠’以及‘权变’。精兵突进,速度制胜;精准打击,分化瓦解;授予前方将领足够权限,使其能根据瞬息万变的敌情做出最及时的反应。如此,或能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平息事态,并震慑其他心怀不轨之人。” 一番话说完,殿内鸦雀无声。 这个计划,太大胆了!深入敌后,风险极高!授予将领如此大的“临机专断”之权,更是违背常规! 然而,仔细一想,却又极具针对性!它精准地抓住了叛军联盟脆弱的本性,避免了劳师动众的大规模战争,强调的是心理战和精准打击。 兵部尚书李侍尧眼中精光闪烁,他率先开口:“皇上,三阿哥此议,虽险,却奇!确比一味增兵或空谈安抚更切中要害!精骑突袭,分化瓦解,正是对付此等乌合之众的上策!只是这带兵人选……” 乾隆的目光死死盯着永璋,仿佛要将他看穿。他没想到,这个儿子不仅能在文书上挑错,竟还能在实战方略上提出如此……惊艳又冒险的计划! “风险几何?若精骑陷于敌后,如何处置?”皇帝沉声问,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永璋早已思考过这一点,从容应答:“回皇阿玛,风险确存。故儿臣强调,需选绝对精锐,且以双马保证机动撤离之能力。其任务核心是骚扰、震慑、分化,而非决战。一旦事不可为,当以保全兵力为上,迅速撤回。此外,可令当地驻军在外围策应,虚张声势,牵制叛匪主力,为精骑创造机会。” 乾隆沉默了,手指急速敲打着桌面,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猛地一拍案几:“好!就依此议!李侍尧!” “臣在!” “即刻从健锐、火器二营中挑选一千精锐骑兵,人人双马,配给最优装备!命……命西安将军统率,授其临机专断之权,按三阿哥所议方略,即刻开赴西北!告诉他,朕要的是快,是准!若是办砸了……让他提头来见!” “嗻!”李侍尧大声领命,看向永璋的目光已带上了惊叹。 “永璋。” “儿臣在。”永璋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此次方略,是你所提。朕便命你,暂入兵部见习,协同李侍尧,负责此次精骑调拨、装备配给、与前线文书往来事宜!给朕好好学着!” 这已不是简单的“预阅文书”,而是直接赋予了参与具体军务执行的权力!虽然只是“协同”,但意义非凡! “儿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阿玛重托!”永璋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知道,他赌赢了!他以一个极其冒险的策略,赢得了皇帝的认可,也为自己赢得了真正踏入军务核心的台阶! 然而,巨大的喜悦之后,是更巨大的压力。方案是他提出的,若成功,他首功一件;若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他快步走出养心殿,迎着外面灼热的阳光,却感觉肩头沉甸甸的。 他不仅要在兵部协调好这千头万绪的紧急军务,还要时刻关注西北前线的战报。 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在那深宫之中,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仍在舒妃的掌控下,悄然进行着。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他,正站在风口浪尖。 第36章 砥柱初立 皇帝的旨意一下,整个兵部乃至相关的京营瞬间高速运转起来。永璋被直接安置在了兵部衙门内的一处值房,与李侍尧及几位核心郎官一同处理此次紧急军务。 从提出策略到具体执行,其间隔着巨大的鸿沟。永璋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军国重事”,什么叫做“千钧一发”。 调拨哪一营的兵?哪位佐领下属的骑兵最精锐善战?双马从何处调配?粮草如何保障快速机动?装备,尤其是那些精良的火枪和充足弹药,如何以最快速度到位并完成配给?与西安将军的文书往来、军令传递,如何确保绝对准确和及时?与户部、工部乃至内务府(负责部分御用马匹和装备)的协调,更是错综复杂,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延误战机。 永璋几乎是不眠不休。他本就对规章流程极为熟悉,此刻更是将这种优势发挥到极致。他快速阅读和理解每一份文书,精准地指出可能存在的衔接问题或模糊之处。他能迅速报出所需物资对应的则例条款和库存大概位置,极大地提高了效率。 他不再是那个只提建议的皇子,而是成了一个切实的办事者。他与郎官们一同核算粮草,核对兵员名册,查验装备清单。他的态度依旧谦逊,但指令却清晰果断,不容置疑。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老练,让原本可能有些轻视他的兵部官吏们迅速收起了怠慢之心。 李侍尧将大部分协调工作直接交给了永璋,自己则总揽全局并应对皇帝的垂询。他看着永璋如同一个精准的齿轮,高效地嵌入兵部这台庞大的机器中,并且运转得越来越顺畅,心中惊叹不已。此子不仅有大略,更有处理繁琐实务的惊人耐力和能力! “三阿哥,西安将军急件!询问火枪弹药补给点设定何处!”一名笔帖式急匆匆送来文书。 永璋迅速铺开地图,手指划过行军路线,略一思索:“回复将军,首批补给点设于此地、此地。后续补给将根据将军每日报送的位置,由当地驻军向前延伸保障。务必确保联络畅通!” “三阿哥,健锐营报,精选骑兵已集结完毕,但所需双马尚缺两百匹!” “查内务府上驷院档案,三日前有蒙古新贡马匹三百抵京,应尚未分派。立刻行文内务府,请其暂调两百匹最强健者,就说紧急军务,皇命所需,后续手续补办!”永璋毫不犹豫地下令,语气斩钉截铁。 一道道指令从他这里发出,准确而高效。值房内灯火通明,彻夜不熄。永璋的眼圈熬红了,嘴唇因缺水而起皮,但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和兴奋。他感觉自己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种高压和忙碌,前世那种无所事事的闲散生活简直是对生命的浪费。 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还能抽出极其有限的精力,通过绝对可靠的心腹,关注着西北前线传来的只言片语,以及……后宫那无声的进展。 舒妃那边依旧平静无波。令嫔似乎依旧温婉,但永璋安插的极隐秘的眼线回报,魏家一位远亲在直隶某地任上的小亏空被人翻了出来,虽未丢官,却吃了挂落,升迁彻底无望。皇后来令嫔宫中的次数似乎更少了些。 这些细微的变化,让永璋在忙碌之余,感到一种冰冷的安心。 数日后,一千精骑准备就绪,在校场誓师,由皇帝亲自赐酒送行后,如同离弦之箭,奔赴西北。 接下来便是焦灼的等待。 永璋继续留在兵部,负责与前线保持文书联络,传递消息,协调后续补给。每一份从前线传来的军报,都让他心跳加速。 好消息很快传来。西安将军不愧悍将之名,率领精骑日夜兼程,以惊人的速度插入叛军腹地。首战便突袭了一支正在转移辎重的叛匪,歼敌百余,烧毁粮草,自身损失极小。 军报传回,兵部一片振奋。永璋暗自握紧了拳头。 随后,更多的消息传来。精骑如同幽灵般在草原上穿梭,忽东忽西,专门打击叛军中小股分散的力量,以及那些起事最积极的头目。同时,西安将军利用俘虏和暗中联系的线人,不断散播“胁从不问,只诛首恶”、“朝廷大军不日即至”的消息。 叛军联盟本就松散,在持续的心理压力和精准打击下,果然开始出现裂痕。一些小部落首领开始动摇,私下派人接触清军。 乾隆密切关注着战局,每次收到军报,都会详细询问兵部细节。永璋作为具体经手人,总能对答如流,甚至能根据前线情况,提出一些微调补给线或建议下一步分化重点的看法,虽然大多微小,却显露出他对战局的敏锐把握。 皇帝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同。 一个月后,捷报传来!最大的叛匪头目被其内部动摇的部下出卖,西安将军率精骑连夜奔袭百里,直捣其营帐,当场格杀!其余叛匪见大势已去,或降或逃,叛乱迅速平息!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欢腾! 乾隆龙颜大悦,在朝会上大力褒奖西安将军及有功将士,同时,也并未忘记提出方略之人。 “三阿哥永璋,此次于平叛方略,确有建言之功。于兵部协理军务,亦勤勉得力,颇识大体。着,赏戴双眼花翎,加赏御用鞍马一副,仍于兵部学习行走,望尔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赏赐不算特别厚重,但“确有建言之功”、“勤勉得力”、“仍于兵部学习行走”这些评价,却意义非凡!这等于正式认可了他在军事上的能力和在兵部的地位! “儿臣谢皇阿玛恩典!定当兢兢业业,不负圣恩!”永璋出列跪谢,声音沉稳。 他知道,经过这一次真刀真枪的考验,他这块“砥柱”,才算真正在帝国的权力结构中,初步立稳了脚跟。 然而,在他低头谢恩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皇长子永璜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而高高在上的皇帝眼中,在欣慰之余,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深意。 永璋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胜利的喜悦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他站的越高,觊觎和猜忌的目光也就越多。 但他的脚步,已无法停下。 第37章 毒饵 西北平叛的胜利,如同给永璋镀上了一层金光。皇帝赏识,同僚认可,就连一些原本观望的宗室勋贵,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热络。他在兵部的地位愈发稳固,甚至开始接触到一些更深层的军务信息。 然而,永璋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深知永璜的敌意已臻顶点,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加倍小心,行事愈发低调谨慎,绝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 就在他全力防范之际,那条隐秘的通道,再次传来了舒妃的信息。 这一次,没有诗词,没有隐喻。只有一张素笺,上面用极其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笔触,写着一行字: “狂犬不足为惧,刚愎自用,嫉贤妒能,纵无外因,亦必自取灭亡。然其困兽之斗,或伤及无辜。可选一‘合适时机’,予其‘毒饵’,诱其癫狂,令其尽噬阻路之石,而后…**。” “狂犬”显然指的是永璜。永璋拿着这张纸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指冰凉,几乎要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纸张。 舒妃的意思,冰冷、清晰,且恶毒到了极致! 她不再满足于被动的防御和等待永璜自己出错。她要主动创造机会,引诱永璜做出最疯狂、最不可饶恕的举动,让他不仅自我毁灭,还要在毁灭前,替他们扫清那些潜在的、可能阻碍永璋的“石头”(可能是其他嫉妒的皇子,可能是朝中某些看永璋不顺眼的保守派大臣),最后再彻底身败名裂! “毒饵”……“诱其癫狂”……“尽噬阻路之石”……“**”…… 每一个词都带着血淋淋的算计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永璋最初“压制令嫔”的阴暗念头。这是要将永璜作为一个一次性工具,利用到极致,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无情地抛弃! 永璋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不适。他知道宫廷斗争残酷,也知道永璜咎由自取,但如此主动、如此系统地设计陷害一位兄长,让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依旧挑战了他的道德底线。 他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 答应?那就意味着他将彻底抛弃良知,成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谋家,与舒妃一同沉入那最深的黑暗。他将永远无法摆脱这个阴影。 不答应?舒妃会如何反应?她投入了如此多的心血“塑造”他,会允许他在这关键时刻退缩吗?她手中是否掌握着足以反制甚至毁灭他的东西?而且,永璜的存在,确实是他最大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 他的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挣扎。光明与黑暗,良知与生存,在他脑中疯狂交战。 他想起了前世永璜的结局(虽细节不清,但确知他早逝失宠),想起了永璜平日里的刻薄刁难,想起了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处境……一股狠厉之气渐渐压过了不适。 或许,在这吃人的地方,良知本就是奢侈品。要想活下去,要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母亲、永琪),就必须比敌人更狠,更毒! 舒妃说得对,永璜迟早自取灭亡。自己只是……加速这个过程,并从中获取最大利益而已。那些“阻路之石”,本就对他心怀恶意,清除他们,又何错之有? 一种自我合理化的冰冷逻辑,逐渐侵蚀了他的内心。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决绝而冰冷。 他铺开纸笔,没有写任何字,只是用朱砂,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个极小的红点。然后,他将这张纸小心地卷起。 这是他约定的,表示“收到,并同意”的暗号。 他将纸卷放入惯用的地方,感觉自己的手微微颤抖,却又异常坚定。 他投出了毒饵。 也将自己,彻底推入了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这一刻起,爱新觉罗·永璋,不再是那个只想自保的重生者。他主动拥抱了黑暗,成为了阴谋的一部分。 他开始冷静地思考,什么是舒妃所谓的“合适时机”,又该准备怎样的“毒饵”,才能最大限度地引爆永璜的疯狂,并精准地清除掉那些“石头”。 一场针对皇长子的、极其恶毒的陷阱,悄然开始布局。 而永璋,既是布局者,也将是这场风暴最直接的受益者——或者,殉葬品。 第38章 伺机之蛇 投出那表示同意的朱砂点后,永璋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似乎死去了,另一部分则变得异常冰冷和清醒。道德挣扎带来的痛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和执行力。他仿佛成了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最佳时机,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舒妃的指令是“选择合适的时机”。这意味着不能急躁,必须等待一个能最大化利用永璜性格弱点、并能自然引爆矛盾的局面。 永璋一边继续高效地处理兵部事务,巩固皇帝的信任和同僚的认可,一边将部分注意力悄然转移到了永璜身上。他通过兵部文书往来、宫中耳目以及和永琪偶尔天真烂漫的闲聊(孩子有时能听到大人不注意的琐碎信息),细致地收集着关于永璜的一切动向。 他了解到,永璜因西北平叛之功完全归于永璋(至少在他看来如此)而愈发愤懑不平,在户部观政时屡屡与上官发生争执,抱怨差事琐碎无用,流露出对军功的渴望和对现状的极度不满。他甚至私下对几个拥护他的小宗室子弟抱怨皇帝偏心,言语间已渐失臣子之分寸。 这些信息让永璋意识到,永璜内心的火山已濒临爆发,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导火索。 同时,永璋也在 identifying 舒妃所说的“阻路之石”。除了永璜本人,还有谁?是那些在兵部对他这位“空降”皇子抱有敌意、时常阳奉阴违的守旧官员?还是某些同样嫉妒他得宠、可能在未来构成威胁的年轻兄弟?甚至是……后宫中对永璋母子的崛起感到不安的某些势力? 永璋的目光变得越发锐利。他开始在心中默默罗列名单,评估每个人的威胁程度和可利用的价值。 “毒饵”又该是什么?必须是永璜绝对无法抗拒,一旦咬钩就必然失控的东西。这东西必须能精准地刺激到他最敏感脆弱的那根神经——他对军功的渴望、对永璋的嫉妒、以及对自身地位不保的恐惧。 永璋想到了西北。虽然大规模战事已平,但边疆从未真正太平,小规模的摩擦、对残余叛匪的清剿、以及对新附部落的震慑工作仍在持续。这些行动规模不大,但若运作得当,依然是可以获取军功的机会。 一个计划逐渐在他脑中成形。 时机选择在一次小型的御前会议之后。皇帝心情似乎不错,提及西北驻防将军奏报,近期需派一员干员,押送一批重要的军械补给前往前线,并巡视几个新设的卡伦(哨所),督查防务,为期约两月。此事有一定风险,但也无疑是接触军务、捞取资历的好机会。 永璋注意到,永璜在听到“军械”、“巡视”、“督查防务”这几个词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永璋垂着眼睑,心中冷笑:就是现在。 会后,众人散去。永璋刻意放缓脚步,与一位同他关系尚可、但又与永璜阵营略有往来的兵部郎中“闲聊”。 他状似无意地感叹道:“……西北真是多事之秋啊。刚平了大乱,这些输送巡视的差事,看着不起眼,实则紧要又凶险。听说路上并不太平,时有小股马匪出没。此番押送的又多是新式火器,若是出了岔子,或是巡视不力致使防务松懈,让叛匪余孽钻了空子,那责任可就……” 他话说得含糊,点到即止,却恰好能被不远处竖着耳朵的永璜听个大概。尤其强调了“新式火器”、“责任重大”以及“出事后果严重”。 那郎中附和了几句,便告辞了。 永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径直离开。 但他知道,“毒饵”已经悄无声息地抛下了。 他故意在永璜面前强调了这份差事的“重要性”(能满足永璜对军功的渴望)和“危险性”(一旦出事后果严重,能激发永璜“我能做好”的赌徒心理以及“绝不能让永璋再得功劳”的嫉恨)。 接下来,他需要等待永璜自己上钩,并主动去争取这个差事。而他,则需要在暗中确保这个差事最终落到永璜头上——这并不难,只需在皇帝询问意见时,委婉表示“大哥近日似于户部差事有所倦怠,或可换此实务历练一二,以示皇阿玛公允”,便能巧妙地将永璜推出去。 一旦永璜接手这份差事,那“毒饵”便算正式埋下。漫长的押送路线,复杂的地方势力,潜在的匪患,以及永璜自身急躁冒进、又极度渴望证明自己的心态……到处都是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永璋的眼神冰冷如霜。 他甚至已经开始构思,如何在永璜“出事”之后,顺势将那些“阻路之石”也牵扯进去——比如,推荐永璜接受此差的官员是否考察不周?沿途提供补给的地方官是否配合不力?朝中是否有大臣曾对永璜的能力提出过质疑,却未被重视? 一切,都在冷静而残酷的算计之中。 他不再犹豫,不再愧疚。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要走得彻底,走得精准。 伺机而动的毒蛇,已然张开了口,露出了淬毒的獠牙。 只待猎物,自己走入陷阱。 第39章 请缨入彀 永璋抛下的“毒饵”,如同投入饥渴鱼群中的一点腥味,精准地触动了永璜最敏感的神经。 正如永璋所料,永璜几乎立刻上钩。押送军械、巡视边防!虽然不是正面战场厮杀,但也是实实在在的军务,能离开枯燥的户部,前往西北,接触军队,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更何况,此事关乎新式火器,责任重大,一旦圆满成功,必是大功一件,足以压下永璋近来所有的风头! 至于风险?永璜自动过滤了永璋话语中暗示的危险,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的憧憬和压倒永璋的渴望。他自负勇武(至少他认为自己比永璋那个书呆子强得多),认为些许马匪和边防琐事,根本难不倒他。 次日,乾隆再次召集小型会议,商讨押运人选。几位大臣提出了几个稳妥的老成将领或中级官员的名字。 就在皇帝沉吟之际,永璜迫不及待地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皇阿玛!儿臣愿往!”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乾隆也有些意外:“永璜?你……愿负责此次押运巡视?” “是!”永璜抬起头,脸上带着急切和自信,“儿臣近日苦读兵书,深知边防无小事!此次押送新式火器,更是关乎西北安定!儿臣虽不才,愿以此事历练己身,为皇阿玛分忧!定当恪尽职守,确保军械万无一失,边防稳固!恳请皇阿玛给儿臣这个机会!”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勇于任事、为国分忧的孝子贤臣。 乾隆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子,眼神复杂。他何尝不知永璜近日心浮气躁,与永璋较劲的心思几乎写在脸上。但永璜主动请缨,态度恳切,又涉及军务,他若直接驳回,未免打击其积极性,也显得厚此薄彼。 他目光扫向一旁垂手而立的永璋:“永璋,你以为如何?” 这是关键的节点。永璋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沉吟和一丝为兄长考量的担忧:“回皇阿玛,大哥勇毅果敢,主动请缨为国效力,儿臣钦佩。只是……此次差事路途遥远,情况复杂,听闻沿途并不十分太平……大哥虽熟读兵书,然毕竟少有实务经验,儿臣是怕……” 他这话看似担心,实则句句都在戳乾隆的顾虑点(经验不足、路途危险),更是暗中刺激永璜。 果然,永璜立刻急了,打断永璋的话:“三弟不必担心!为兄虽不如你精通则例,但弓马骑射自信不输于人!些许险阻,正好磨砺!莫非三弟觉得为兄不堪此任?”他将矛头直接引向了永璋,语气中充满挑衅。 永璋立刻惶恐低头:“大哥言重了!儿臣绝无此意!只是……” “好了。”乾隆打断了两人的言语机锋。他看着永璜那副急不可耐、又对永璋充满敌意的样子,心中暗自摇头,但最终还是做了决定:“既然永璜有此决心,便由你去吧。朕会给你派一队精锐护军。记住,此行非同小可,一切以稳妥为上,遇事多与随行将领商议,不可莽撞行事!” 他还是给了永璜机会,但也给出了警告。 永璜大喜过望,重重叩首:“儿臣领旨!谢皇阿玛信任!定不辱命!”他起身时,得意地瞥了永璋一眼,仿佛已经赢得了胜利。 永璋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心中却冰冷一片:鱼儿,咬钩了。 会议散去,永璋故意落后几步。李侍尧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三阿哥,大阿哥他……此事是否有些欠妥?”连李侍尧都看出了永璜并非最合适的人选。 永璋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又带着一丝忧虑:“李大人,皇阿玛已有决断,我等臣子唯有尽力辅佐。但愿大哥此行一切顺利吧。只是……还望兵部在拟定行程路线、交接文书时,务必更加细致周全,将所有可能的风险和应对之策都列明,供大哥参考,以免……唉。” 他这番话,听在李侍尧耳中,完全是顾全大局、为兄长着想的体现,顿时对永璋的胸襟又高看了一眼:“阿哥放心,下官省得,定会办得妥帖。” 永璋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知道,李侍尧的“妥帖”意味着更繁琐的规章和文书,这对于心高气傲、急于求成的永璜来说,本身就可能成为一种刺激和负担。 后续的准备工作,永璋“恪尽职守”地参与其中。他“一丝不苟”地核对每一项流程,“不厌其烦”地提醒各种注意事项,提供的路线图和建议的巡查点“详尽”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所有这些,在永璜看来,都是永璋在故意刁难他、看低他的能力,心中的怒火和证明自己的**愈发炽烈。 出发那日,永璜意气风发,仿佛不是去执行一项艰苦的差事,而是去奔赴一场荣耀的盛宴。他甚至没有多看永璋一眼,便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京城。 永璋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去的烟尘,眼神幽深如古井。 陷阱已经布下,毒饵已然吞下。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等待永璜在压力、嫉妒和自身性格缺陷的驱动下,一步步走向疯狂,走向毁灭。 并在这个过程中,替他清除掉那些潜在的“石头”。 一场针对亲兄弟的冷酷谋杀,以最冠冕堂皇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风暴,已然启程。 第40章 千里之外的绞索 永璜离京后,永璋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以往的节奏。他依旧每日前往兵部,处理文书,学习军务,偶尔被皇帝召见垂询,态度恭谨谦和,仿佛那个在御前提出大胆平叛策略、又“担忧”兄长安危的皇子从未改变。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条无形的线,正从他的值房延伸出去,跨越千山万水,悄然缠绕在远赴西北的永璜颈项之上。 他利用协理兵部军务的便利,密切关注着永璜一行的每日例行奏报。这些奏报多是通过驿站系统传递,内容相对简略,主要汇报行程位置、天气状况、并无异常等。 永璋要做的,不是篡改这些奏报,而是在这些奏报的字里行间,寻找可供利用的缝隙,并进行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加工”和“引导”。 例如,永璜的奏报中若提及“沿途平稳”,永璋在整理归档或向皇帝做简要汇报时,便会“无意间”补充一句:“看来大哥此行初期颇为顺利,只是不知过了XXX地界后,情况是否会依旧如此?据旧档记载,那一带早年似乎曾有流匪出没,虽近年平静,但仍不可不防。”——他提前埋下担忧的种子,一旦日后真出事,便会显得他有先见之明,而非诅咒。 若永璜奏报中抱怨地方官员接待不周或补给稍有延迟(这在长途差旅中本是常事),永璋并不会直接指责地方官,而是会在兵部内部协调文书上,以“为确保大阿哥行程绝对顺畅”为由,格外强调对沿途州县配合度的要求,甚至将一些本可灵活处理的要求变得刻板化。这种无形的压力传导下去,会让地方官感到厌烦和紧张,从而可能对永璜产生更消极的抵触情绪,进一步激化永璜的急躁。 他还通过隐秘渠道,向舒妃那边传递极其有限的信息——只汇报永璜的大致行程和奏报中提到的“平稳”或“小挫折”,绝不添加任何个人判断。他知道,舒妃自有她的信息和手段,能从更广阔的层面去收紧那根绞索。 舒妃确实没有闲着。 就在永璜离京后不久,皇后那拉氏宫中,再次“偶然”地发现了一些“问题”。这次是一名负责保管器物的宫女,被查出与永璜生母哲悯皇贵妃(追封)旧宫中的某个太监过从甚密,并疑似夹带了一些不属于其份例的旧物。 此事可大可小。但在皇后的授意和舒妃心腹“无意”的提醒下,调查的方向被引向了“窥探帝踪”、“结交前朝旧人”的敏感领域。虽然最终查无实据,但一种“永璜母族旧人似有不稳”的模糊印象,再次强化了皇后对永璜一系的恶感。皇后甚至“好心”地提醒皇帝,永璜离京,其宫中旧人更需严加管束,以免生事。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但显然听进了心里,对永璜的观感无形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同时,之前对令嫔魏氏家族的“关注”也在持续。都察院一位御史,似乎“偶然”发现了一份陈年旧案卷,涉及多年前一桩科举舞弊案的边缘人物,其姓氏恰好与令嫔母族一支远亲相同。虽无直接证据表明有关联,但这位“责任心极强”的御史还是“依例”提交了一份存疑奏报。 这份奏报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甚至可能都没到皇帝眼前。但它成功地被归档记录,成为未来可能被翻出来的“黑材料”之一。舒妃要的就是这种持续不断的、细微的负面积累,如同滴水穿石。 所有这些动作,都发生在永璋和舒妃各自的位置上,彼此心照不宣,配合默契。永璜在前方可能遇到的每一个可能的麻烦,都在后方被无声地放大或预设了立场;而他在京城可能获得的任何一点同情或支持,都在被悄然瓦解和隔离。 永璋甚至能想象到永璜在旅途中的状态:最初的兴奋过后,是长途跋涉的疲惫;是对地方官“怠慢”的愤怒;是对繁琐规章(其中不少是永璋“好心”提醒必须遵守的)的不耐烦;是渴望尽快做出成绩证明自己的焦躁;还有对京城中永璋可能又立新功的嫉恨……所有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正在将永璜推向失控的边缘。 永璋冷静地处理着公务,偶尔从西北传来的奏报中,他已经能隐约读出永璜字里行间越来越明显的焦躁和不稳。 他知道,时机就快到了。 那根千里之外的绞索,正在一寸寸地收紧。 而他,这个看似置身事外的弟弟,正是操纵绞索的人之一。 他偶尔会想起小时候,永璜或许也曾对他有过那么一丝微弱的兄长之情。但这点温情很快便被冰冷的现实碾碎。 在这紫禁城,要么成为猎手,要么成为猎物。 他选择了前者。 并为此,付出了灵魂的代价。 第41章 自毁 千里之外的西北,永璜的状况正如永璋所预料的那样,急转直下。 长途跋涉的劳顿、地方官员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态度(源于兵部无形施加的压力)、严格执行那些繁琐规章带来的束缚感、尤其是对京城动向一无所知而产生的焦虑和猜忌(怀疑永璋又得了什么好处),所有这些都在不断侵蚀着永璜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变得越发暴躁易怒,对随行官员和护卫颐指气使,稍有不顺便厉声斥责。他急于求成,不断催促加快行程,缩短原定的巡视时间,对于下属提出的谨慎建议置若罔闻,甚至讥讽他们胆小如鼠。 随行的副将和官员们苦不堪言,心中怨愤日积月累,但碍于其皇长子身份,只能忍气吞声,暗中却将他的种种失态言行,通过秘密渠道奏报回京——这些奏报,自然优先呈送兵部和皇帝亲信。 永璋在兵部第一时间看到了这些密报。他面无表情地阅读着,心中冰冷一片。永璜正在完美地沿着他们设计的剧本走向毁灭。 最终的引爆点,发生在一个小小的边防卡伦。 永璜率队抵达时,已是黄昏。卡伦佐领按照规程,要求查验文书、清点人数、并按规定流程交接军械(尤其是那批新式火器),方可入内安置。 若在平时,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程序。但连日来的憋闷和焦躁让永璜彻底失去了耐心。他认为这是底层军官故意刁难他,藐视他的权威! “混账东西!”永璜勃然大怒,马鞭几乎指到那佐领脸上,“本贝勒奉皇命押运军械,巡视边防,尔等区区微末小吏,竟敢如此啰嗦拖延!耽误了军务,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那佐领是个耿直的老行伍,虽敬畏皇子身份,却坚持原则:“贝勒爷息怒!非是卑职故意刁难,此乃军规!尤其是火器交接,更是重中之重,必须……” “军规?在这地方,本贝勒就是军规!”永璜彻底被激怒了,长久以来积压的怨气和对所有“规矩”的憎恶瞬间爆发,“来人!给本贝勒冲进去!我看谁敢阻拦!” 他竟要强行冲卡! 随行副将大惊失色,连忙劝阻:“贝勒爷!使不得!此乃军营重地,强行冲撞乃是大罪!还请贝勒爷息怒,按规程……” “滚开!”永璜一脚踹开副将,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废物!就知道按规程!若非尔等无能,区区押运巡视之事,何须如此之久?定是你们与地方官勾结,故意拖延,好让京中某些人看本贝勒的笑话!”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开始口不择言,甚至将矛头隐隐指向了京中的永璋和那些“阻拦”他的人。 “都给本贝勒听令!冲进去!谁敢阻拦,以军法论处!”永璜拔出佩刀,状若疯狂。 他带来的护军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命令,却又知此事后果严重,一时僵在原地。 那卡伦佐领见永璜竟要动武,也急了,立刻命令手下兵士戒备,弓上弦刀出鞘,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眼看一场内部火并就要爆发! 就在这时,或许是混乱中马匹受惊,或许是有人紧张失措,一声火枪走火的巨响划破了黄昏的寂静! “砰!” 枪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永璜本就精神高度紧张,听到枪响,第一反应不是冷静处理,而是嘶声大吼:“反了!反了!他们竟敢开枪!给本贝勒杀!格杀勿论!” 他竟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这道命令,成了他彻底自毁的铁证。 随行护军被迫与卡伦守军发生了短暂的冲突。虽然很快被双方尚有理智的军官强行制止,未造成严重伤亡,但皇长子永璜,奉皇命出京办差,却因暴躁跋扈,无视军规,强行冲卡,乃至下令攻击朝廷边防军营——这桩桩件件,已是泼天的大罪!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带着双方军官的证词和请罪奏折,如同惊雷般传回京城。 养心殿内,乾隆看着眼前的急报,脸色铁青,浑身气得发抖。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永璜竟会愚蠢、疯狂到如此地步! “逆子!这个逆子!”皇帝猛地将奏折摔在地上,咆哮声响彻大殿,“朕给他机会,他却如此回报朕!无视军法,攻击军营!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还有没有这个朝廷!” 殿内所有太监宫女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很快,永璜被革去所有差事,褫夺爵位(虽本就无甚实爵),由钦差侍卫连夜押解回京,圈禁宗人府待审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 永璋在兵部得知这一切时,正与李侍尧商议公务。他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痛心乃至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道:“怎会如此……大哥他……怎会如此糊涂!”语气中充满了“兄弟情深”的惋惜。 李侍尧亦是摇头叹息:“大阿哥……实在是……唉!”他看向永璋的目光中,不禁带上一丝同情和庆幸——幸好这位三阿哥沉稳可靠。 永璋垂首,掩去眼底深处的冰冷。 毒饵生效了。永璜不仅自取灭亡,而且在疯狂中,确实“吞噬”了一些“阻路之石”——那位坚持原则的卡伦佐领虽无大错,但事后必然会被追究“未能妥善处理冲突”的责任;那些随行官员和副将也少不了失察之罪;甚至推荐永璜此行的官员(虽本是皇帝决定,但永璋之前的“担忧”此刻成了印证他们考察不力的证据)也会受到牵连。 舒妃的计划,完美实现。 然而,就在永璋以为事情将以此告终,只需等待永璜被最终定罪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却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骤然降临。 钦差在押解永璜回京途中,对其住所进行例行搜查时,竟“意外”发现了几封永璜与京中某些官员、甚至个别宗室子弟的私信!信中充满了对皇帝的怨怼之言,对永璋得宠的嫉恨诅咒,甚至还有一些对朝政的荒唐议论和不满! 这些信件,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最后引信! 原本可能止于“行为失当、性格暴戾”的罪责,瞬间升级为了“心怀怨望,诽谤君父,结交朋党”的十恶不赦之罪! 乾隆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下令彻查所有与永璜书信往来之人! 朝堂之上,瞬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永璋得到这个消息时,真正地愣住了。 那些信件……他从未设计过这一环!这不在他和舒妃的计划之内! 是永璜自己愚蠢到留下如此致命的把柄?还是…… 一个冰冷的念头划过脑海:这是舒妃的手笔!她利用了永璜被押解、心神大乱的时机,派人暗中做了手脚,将这些信件“送”到了钦差手中!她不仅要永璜死,还要将他彻底搞臭,并借此机会,将朝中所有可能对永璋有潜在威胁的“石头”,一网打尽! 好狠!好绝的手段! 永璋感到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 他发现自己或许还是低估了舒妃的冷酷和野心。 网,确实收了。 但收网带来的惊涛骇浪,似乎已经开始超出他最初的预想。 他站在风暴的边缘,看着无数人将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 而他,这个始作俑者之一,能否在这场他自己引发的海啸中,安然无恙? 第42章 第一卷终章 永璜“怨望结党”案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迅速席卷了朝堂。乾隆皇帝盛怒之下,彻查的旨意如同雷霆,无人敢怠慢。与永璜有过私下书信往来的官员、宗室子弟,无论内容是否涉及怨诽,皆被卷入其中。轻则革职流放,重则下狱论罪。一时间,人人自危,朝局动荡。 永璋在这场风暴中,却奇迹般地置身事外。 他平日里与永璜关系疏远乃至敌对,人尽皆知。他专注于兵部实务,交往的多是李侍尧这等务实官员,从未与永璜及其党羽有任何瓜葛。甚至,在皇帝震怒、无人敢为永璜求情之时,永璋还“冒死”上奏,言辞恳切地请求皇阿玛“念及父子之情,怜大哥一时糊涂,从轻发落”,虽然明知毫无作用,却极大地彰显了他的“仁孝”与“宽厚”。 对比永璜的狂悖怨望,永璋的沉稳可靠、顾全大局显得尤为耀眼。 乾隆在愤怒与失望之余,看着这个一度被他厌弃的三儿子,心中百感交集。或许,这个儿子才是真正堪当大任之人?至少,他懂得分寸,知道忠诚。 最终,皇长子永璜被削宗籍,圈禁至死——这几乎是最严厉的惩罚。其母族及相关党羽势力被连根拔起,清扫一空。朝堂之上,一批旧势力被清洗,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 而永璋,不仅毫发无伤,更因其在兵部的出色表现、在此次事件中展现的“德行”,以及……突然之间减少的大量潜在竞争对手,地位空前稳固。 乾隆十八年冬,尘埃落定不久,皇帝颁布谕旨: “皇三子永璋,性行淑均,晓畅军事,勤勉务实,克尽孝道。着封为循郡王,仍领兵部差事,望尔惕厉勤勉,勿负朕恩。” “循”——满文意为“温和恭顺”,这是对他如今表现的最佳概括,也是一种期许。 十七岁的循郡王永璋,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听着内监宣读圣旨,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成功了。他活下来了。他获得了前世渴望而不可及的郡王爵位,手握实权,圣眷正浓。他最大的威胁永璜已经彻底消失,那些潜在的“石头”也被一并清除。甚至,连舒妃那边对令嫔的压制,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似乎一切都在向好。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代价是什么? 是永璜的性命和身后污名。 是那些被牵连官员宗室的家族命运。 是他自己那早已荡然无存的良知和底线。 是他与舒妃之间那条再也无法挣脱的、共堕黑暗的罪恶纽带。 他成了循郡王,却也成了自己灵魂的囚徒。 册封礼后,他循例去养心殿谢恩。乾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俊朗、沉稳有度的儿子,难得地露出了些许温和之色:“如今封了王,更需谨言慎行,为兄弟表率。兵部的事,好好做。” “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定当竭尽驽钝,报效皇阿玛天恩。”永璋叩首,声音平稳无波。 退出养心殿,他在宫道上遇见了被嬷嬷牵着的永琪。永琪已经听说三哥封王,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开心:“三哥!恭喜三哥!” 永璋停下脚步,看着孩子纯净的眼眸,心中某一处微微刺痛。他蹲下身,摸了摸永琪的头:“谢谢五弟。天冷了,要多穿衣服,好好读书习武。” “嗯!”永琪用力点头,“我长大了也要像三哥一样厉害!” 永璋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像他一样?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算计兄弟的怪物吗? 他起身离开,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孤寂的苍凉。 当晚,他回到自己的郡王府(内务府早已按制准备好),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府邸比从前宽敞华丽了不知多少,但他却觉得无比空旷寒冷。 他拿出那方舒妃赠送的“格物致知”青玉镇纸,握在手中,冰凉刺骨。 他知道,他与舒妃的“合作”还将继续。下一个目标,或许是继续压制令嫔,或许是应对其他潜在的威胁。这条黑暗的道路,一旦踏上,就永无回头之日。 窗外寒风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永璋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永璜最后那疯狂而绝望的眼神,浮现出那些被抄家流放之人的凄惨景象。 他得到了王位,得到了权力,得到了生存下去的机会。 但他知道,从十四岁那个冬日在灵堂上被打碎的那一刻起,那个曾经或许还有着些许温情的爱新觉罗·永璋,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循郡王。 一个戴着温和恭顺面具,在黑暗中挣扎前行,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幽灵。 故事到现在,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苍凉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第一卷完结~第二卷更刺激哦,敬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一卷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