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于星光最灿时》 第1章 故人 荫翳蔽日,香樟青翠欲滴。 七月盛夏,本是暑气熏蒸的档口,溪镇却像是一弯从古井里打捞出的月,到处沁着一股凉意。 小镇坐落江南,四面环山。 连绵古道挡了溽热空气的同时,怕是也挡了财路,自古以来经济并不算发达。 幸而山间风光秀丽,又迎上回归自然的文化热潮,这几年镇上旅游业发展迅猛,也成了不少影视剧的取景地。 林风微下了车,黑色高跟鞋落地有声。 合上车门的瞬间,幽幽蝉鸣取代音箱内The Jesus and Mary Chain的噪音墙,不断撞击着鼓膜。 她取下墨镜,目光扫过四周,恰与几名路人的视线相遇。 溪镇人对电影拍摄早已司空见惯,既见证过白玫瑰的宁静娴雅,也记得红玫瑰的灼灼风华。 然而,眼前这位女子却微妙地有些不寻常。 她明明生得艳丽绝伦,举手投足间近乎高傲,可那双紧阖的薄唇却又隐隐透出一种欲盖弥彰的脆弱感。 这样的表情,似乎更适合出现在葬礼上。 正是这微小的偏移,令人无法将其纳入某一个分类中,因而具有绝对的独特性。 两种极其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耦合,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她的这种特质迷住了。 他们甚至无法辨别吸引他们的是一种外在美,还是她身上无尽的叙事性。 一个天才演员,她似乎不是为了诠释作品而存在,而是以自身为灵感,为作品缀上珠玉或抹上蛊毒。 “行行好,给点钱吧。”路边一乞丐衣衫褴褛,执着地用破旧的木碗敲击着地面。 他头发有些花白,但沾满尘土油污的脸庞看不出确切年纪。 一张银行卡被轻轻放进了碗里。 “密码,19750910。” 乞丐十分惊讶,许久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林风微上挑的眼尾泛着淡淡倦意,刻意如一个惯于甩大牌的女明星一般,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乞丐。 “谢、谢谢你啊,好心人!”乞丐激动地磕起了头,嘴里不住地嘟囔。 而她并未回应,径直向前方走去。 人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有人摇头咂嘴 ,有人心照不宣地挑着眉,却无人注意到她纤长如羽的睫毛正微微战栗。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复履此地。 湿滑黏腻的稚年记忆又浮了上来,如一双手轻轻抚过她黯淡斑驳的青春时代。 * “林大小姐,您跑哪儿潇洒去了?我都找你半天了!”经纪人陆斯攸喘着粗气,秀气的脸庞泛上红晕。 虽然用上了谦辞,但这脸上的表情倒是十分不客气,形同是去要债。 嘹亮的声音形成音墙,打出数丈远。 一路上的工作人员,都被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愣头青,敢对“大满贯”影后吆五喝六,还扰了贵客们的清净。 攸攸仿佛是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立刻挂上职业假笑,柔声道:“林小姐,一路舟车劳顿,您可注意休息啊!” 林风微玩味地欣赏着陆斯攸的表演,手中端着一杯红酒,饶有兴致地晃了晃。 陆斯攸半带尴尬半带示好地向路人们点头致意,走过来轻轻掐了林风微一把。 正要吐槽,却听见林风微悠然道了句:“声若洪钟,是身体健康的表现。” 清冷的声线带了些鼻音,听起来既疏离又伴着些揶揄。 只是,这句话究竟是在替她打圆场,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林风微语毕,眼波流转之间流露出几分笑意。 她从一旁的酒水台上取了一杯樱桃起泡酒递给攸攸,“润润喉。” 陆斯攸一愣。 得,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好闺蜜。这么多酒水,林风微总能找出她最想喝的那一杯。 “没想到今天的杀青戏拍得这么顺利,”陆斯攸举起酒杯,“咱影后就是有实力啊。” 林风微挑眉,眼里漾起几分笑意。 她和陆斯攸自幼相识,年龄相仿又住得近,孽缘遍布溪镇中小学,连寒暑假补习都常常能撞上。 两人性情一冷一热,针锋相对的时刻自然不会少,彼此竞争的劲头也是十足。 然而,这吵着吵着,竟也吵出了几分惺惺相惜。虽然口头上谁也不服谁,其实心里都格外看重对方。 因此当林风微初入演艺圈,连个小龙套都还没得跑的时候,陆斯攸在电话里听到她的邀请,二话不说就把原先在外企的工作辞了。 虽然她确实也在那个公司呆腻了。 陆斯攸陪着林风微一路闯荡,但一向也是严厉人设,以批评鞭策为主,最近不知怎么却开始频频夸奖。 “不过,这酒。”攸攸凝视着手中剔透的高脚杯,蓦然沉默了,方才的调笑戛然而止。 林风微凝眉,望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有不好的预感。 “我怀孕了,下个月和江照野领证。”攸攸扭过头,方才洪亮的声音此时却微微颤抖。 林风微的笑靥僵在了脸上,来不及收,像是盛典过后无人认领的花。 上次攸攸被江照野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还是她连夜开车去接的。 陆斯攸见她沉默,心里同样万般挣扎。良久,故作乐观道:“我知道你恨铁不成钢,但我也认命了,我舍不得孩子。” 林风微想起好友被江照野掌掴的场景,又想起她学生时代拿了奖学金意气风发的样子,觉得两重剪影怎么也对不上号。 是哪里出了差池?她们的青春不应该这样草草收尾,这样的剧本在圈子里甚至卖不出几千块。 她仿佛被攸攸的选择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体有些发软,却只好怒极反笑:“这是你的自由,我尊重你。” 陆斯攸苦笑:“我不像你这么有魄力,谢淮舟追了你这么多年,被拍到一张夜店照,你就能回应和他不熟。” 林风微柳颦微蹙,眼前又浮现出谢淮舟那张故作深情的脸。 她说同他不熟,倒也不是气话。 他所谓的追求,更像是一种上位者的情绪勒索,她只有喘不过气的份。 但他执意投资她的每部电影,她也只好秉持着职业态度保持礼貌。 然而陆斯攸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是暗自消沉,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 毕竟,这谢氏集团的贵公子从大学起就卯足了劲追求林风微,在演艺圈本是段郎才女貌的佳话。 陆斯攸无语凝噎,想了很久,仍是道:“只是,以后可能不能陪你闯荡娱乐圈了,他想让我在家专心带孩子。” 她的语气里只有佯装的甜蜜,明晃晃的失落无声地横在两人之间。 林风微听了,鼻子一阵发酸。 她轻轻叹息,从对方手中接过酒,轻抚了一下那单薄的肩膀,竟瘦得有些咯人。 “起码过了这场杀青宴,我还是最喜欢你帮我拍的照片。” 林风微便是这样一个人,越是情绪将溢,越是要装作云淡风轻。 是她的体贴,也是她的弱点。 陆斯攸再抬起头时,眼里已经蓄了一池泪。 “各位尊贵的来宾,我们的晚宴马上就要正式开始,请各位入座!” 主持人的声音打断了两人欲说未说的情绪,林风微转身走向舞台。 她一向不喜欢公开发言,无奈名导钦定,面子还是要给的。 心中一片纷繁,踏上台阶时,她的左眼睑猛然跳了一下。 搞什么,难道今天还不够倒霉? 三年前,父亲母亲因车祸去世。 她没有听取亲戚们关于身后事的狂热建议,而是故意傲慢地解释,溪镇的墓地早已配不上父母的身价,当场得罪了不少人。 她没在意。 这些人早年都看不上她们一家,现在她翻身了,倒一个个拿出长辈的架势,恨不得替她将遗产都打点好。 她不在乎他们是不是想分一杯羹,贪婪的人她见得多了。 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权力就是靠**运行的。 但连捞一笔时都要先抢占道德制高点的伪君子,她见了就犯恶心。 因此和亲戚们闹翻的那一天,场面很是热闹。 平时正襟危坐的人,在她面前也有恨不能打滚撒泼威逼利诱的时候。 自那时起,林风微便觉切断了自己与溪镇的一切联系。 当时攸攸听了她的讲述,觉得很是解气。 “干得漂亮!让他们看看啥叫内娱拼命三郎,下了片场照样能拼命!”攸攸扬眉吐气,仿佛刚惩治了贼人。 林风微闻声一笑,逼自己快乐一些。 她的高傲能骗过任何人,却仍无法骗过听到溪镇二字就紧张到生理性反胃的自己。 * “能够出演吴导的作品,是我莫大的荣幸。” 聚光灯落在林风微身上,在红幕布上留下一道纤瘦单薄的影。 “今年是我出道的第七年,从演配角时被人暗示三万一晚,到现在拿过‘三金’奖杯,也算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 台下一片噤声,隔了许久,渐有女性三三两两站起身鼓掌,掌声逐渐汇聚成疾风骤雨。 而几位身价不菲的富商面色铁青,仿佛听了什么伤风败俗的谣言,既觉得不齿,却又显出如坐针毡的样子。 脸上两行清泪的攸攸破涕而笑,更加用力地鼓起掌来。 她懂得林风微在演戏方面的灵气,也懂得她从来不耻于做那个扯下遮羞布的人。 “吴导今天让我致辞,我也是受宠若惊。”林风微轻笑,“不过我也不像传闻中那么难对付,想炒作话题的记者怕是要失望了。” 场下传来一阵阵笑声,她控场的能力向来一流。 “听说林小姐的故乡就是溪镇,今日也算是荣归故里啊!”暗处,有一男子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 笑容在一刹间仿佛成了一张即将破碎的面具。 观众们纷纷侧目,各自在心中推测着这句话暗含何等玄机。交头接耳间,流露出对自身推论的绝对自信。 林风微轻抚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笑中一抹悲凉。 她对自己的出身地守口如瓶,但也明白终有一天会有人问及。 然而这么多年的排练,在这一秒她还是失控了。 在脑中整理着言辞,刚要启齿,胸前却传来一片温热。 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只见眼前的贵客嘉宾纷纷站起,争先恐后向门口涌去。 偌大的礼堂沸反盈天,惊叫声与器物碎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一张网将她网住。 作为溪镇特产的杨梅匆忙中被人推翻在地,高跟鞋刺破娇嫩的果皮,猩红的汁液四溅,落到男男女女的华服上,一片浮艳颓靡。 林风微忽然有些呼吸困难,低头一看,胸前纯白的礼服早已尽红。 她在流血,大量的鲜血从微小的弹孔中涌了出来。 然后是痛,锥心刺骨的痛。 她茫然地抬起头,想寻找一个答案,但她甚至本能地在拒绝那个模糊而不祥的问题。 人群中,只有一张脸回应着她的追问。 那是一张瘦削骨干的脸,剃了板寸,胡髭刮得一丝不苟。 一道刀疤贯穿了他的左眉骨,衬得表情更加阴鸷狠戾。 是他? 溪镇的丑闻,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犯。 被供上神坛又跌落至地狱的天才,因谋杀未遂而锒铛入狱的少年,面对法官的质问缄默不语的反社会者。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在她失去意识前,视网膜上只留下夏荆的残像。 那落水野狗一般的,疯狂的眼神。 第2章 旧梦 林风微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下坠。 自出生以来的片段仿佛同时在她周围上演,于是在一瞬间,她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少儿舞蹈班上,她的表现不够出众。 练功结束后,李梦斓不愿接她回去,逼她在舞蹈室门口下腰,于是她在同学和家长的注视下第一次懂了什么叫羞耻。 小学三年级的期中考试,她前一天因为熬夜练舞,居然在考场上睡着了。 回家她举着只写了一半的数学试卷,跪在奶奶的相片前,在林佳木和李梦斓的争吵声中第一次懂了什么叫愧疚。 升入初中的迎新仪式上,她咬紧双唇登上舞台,勉力忽略小腿上的伤口,却还是疼得咬牙切齿。 在同学们鼓励的掌声中,李梦斓愤而离席,留她在台上不知所措,她第一次懂了什么叫功败垂成。 初二暑假,为了准备市级舞蹈比赛,李梦斓为她制订了严格的节食计划,却诱发了神经性暴食症。 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她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贪婪地往嘴里塞进一块又一块蛋糕。在指导老师的叹息中,她第一次懂了什么叫食髓知味。 …… 这里的每一个小女孩看起来都如此真实,却没有引起她的一丝怜悯。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冷眼旁观着,预感到自己即将坠入海底。 然而,失重感却蓦地消失了。 一股微凉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忽然终止了她即将窒息的状态。 她像是溺水获救的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双眸噙满了生理性泪水。 等到眼前逐渐清明,屋内的陈设缓缓映入眼帘。 她张了张嘴,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语言功能。 如果说她方才徘徊在生死的交叉线,那她宁愿现在面对的才是一场死前的梦魇。 不,这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自父母去世后,她很快将这栋屋子抛售给一对新婚夫妇,而他们怎么会还保留着她学生时代的物件? 还是,在那以后她走过的日子才是南柯一梦? 她猛然站起身,触到微凉的木地板,不顾滑落到地面上的毯子,险些被绊倒。 桌上的时钟赫然显示着,2010年9月1日,上午7点。 她回到了12年前。 * “林风微,快下来吃饭!”李梦斓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躁,“开学第一天就这么磨蹭!” 熟稔的声线再一次响起,直直撞进林风微尚未捋顺的思绪。 她没想过此生还会听见李梦斓唤她,不真实感封闭了她所有的感受。 应该感到幸福吗?她希望能有一位导演替她编排好情绪。 父母还活着,她知道这是件喜事,心里却有阴暗的一隅尖叫起来。 在尖叫声中,她预见到晦暗的青春之浪将再一次吞没软弱无力的她。 林风微磨磨蹭蹭地下了楼梯,一边盯着挂在墙上的相片,心中竟涌起一阵怀念之情。 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相框里,安然放着一张张记载着李梦斓荣耀历程的照片,都是舞蹈比赛获奖时的记录。 她身段漂亮,在现代舞方面更是小有天赋。在林风微出生前,她是溪镇有名的舞蹈演员,大家都说她是要进省级歌舞团的。 只可惜,一路顺风顺水的她遇上了体制内合同工林佳木,竟稀里糊涂怀了孕。镇上人言可畏,只好匆匆订婚。 不可一世的李梦斓,开始预感到自己即将走下坡路。 林风微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她的出生并不被期盼。 有些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但也有一些孩子,只能是爱情的灰烬。 在还未懂得幸福的时候,她就已经懂得承受母亲的悔恨和父亲的愧疚。 林风微拉开椅子坐下。 “从今天起就升入高三了,关键的一年可得注意营养,也别太辛苦了。”林佳木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荷包蛋,脸上的笑容半是懦弱半是歉疚。 林风微点点头,知道这副表情已经焊死在了父亲脸上。 他在同辈里混得不好,在单位里要讨好领导,回了家要讨好老婆,于是看到谁都觉得抱歉。 “昨天女儿上称,重了两斤。”李梦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哐地放下一杯脱脂牛奶,“晚饭你自己在单位解决,我们不吃了。” “太严格了吧,女儿还在长身体呢!”林佳木蹙着眉,语气却不强硬,像是给自己留好退路似的。 林风微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她对这样的情况再熟悉不过。 李梦斓轻哼一声:“长身体 ?选择艺考的那天起,她的身体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再说了,我们舞团,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 林佳木果然噤若寒蝉。 每逢妻子搬出这“舞团”两个字,他是不敢回话的,他于心有愧。 林风微不声不响地站起身,端起并未动过多少的粥,末了留下淡淡一句:“我吃饱了。” 林佳木望着女儿清瘦的背影,张了张嘴,询问似地看了妻子一眼,最终还是又夹起一根油条,默默吃着。 林风微进了卧室,对着全身镜确认校服是否合身。 以1.67米的身高来说,不到95斤的体重显得过于消瘦,尤其是她还不过是个处在成长发育期的女高中生。 但为了上镜好看,李梦斓对她的身材管理堪称严酷。 幸而林风微已经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心理上已经波澜不惊,她一贯不娇气,更有种自暴自弃的“韧劲”。 校服显得有些过于宽大,将她颀长纤瘦的四肢遮了个严严实实,倒给她一种安全感。 虽然自幼参加过数不尽的比赛,她依旧不喜欢引人注目。 每每站在舞台上,无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钦羡的、嫉妒的,还是痴迷的、渴求的,她统统都讨厌。 她讨厌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摆出李梦斓已死的梦想。 九月的溪镇,蝉鸣有偃旗息鼓的架势。 林风微在窗边听了一会,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她深吸一口气,体会着死而复生的滋味。 似乎……并没有传说中这么快乐。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更愿意安详地躺着,无悲无喜。 她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略有些刺目的阳光射了进来,令她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然而就是在这目眩神迷的一瞥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却蓦然闯入,如同突然降临的不祥之兆。 是夏荆? “他怎么会出现在楼下……”林风微霎时脸色惨白。 前世遭枪击的恐惧感又浮了上来,连同出现的是本能的求生意识。 她慌乱地瑟缩在窗帘后,双手扒着窗沿,仿佛身下的是万丈深渊。 难道一切还没结束? 如果当时是他开的枪,那现在他竟能越过时光长廊再次追杀她? 虽自知这说法未免离奇,但她依旧心跳得如有擂鼓。 更何况,既然在她身上能发生“重生”这样超自然的事件,那夏荆由于某种科学上无法解释的原因一同穿越而来也并非绝无可能。 虽然与前世凶神恶煞的模样相比,他现在看起来只是个安静的高中生,面颊甚至瘦得有些脱相。 但是,那接近一米九的身形和眉骨上的那道伤疤,已经足够惹人注目。 就像是还未长大的幼兽,虽然藏匿在森林深处,但狩猎的野性已经蠢蠢欲动。 夏荆是这一带有名的不良少年,人狠话少,不喜与人交际,一向独来独往。 林风微心想,如果是年少入狱的他,出狱后当了杀手,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费解。 更何况,这身板和气场,干这一行好像还挺有天资。 她和夏荆不熟,不过或许整个溪镇都没有人敢自称与他熟悉。 两人之间的联系,无非是街坊邻里一起长大的关系,知道彼此大致的成长轨迹。 不过,儿时她似乎同他说过话。具体的情景,她却是记不得了。 他就像是存在于少年少女青春期中的一个图腾,是父母口中充满危险性的反面案例。 夏荆在楼下站了一会,倒是没像她想的那样做出些危险举动,一个人背着包走了。 林风微长舒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正要放下,李梦斓焦急催促的声音又从楼下响起。 糟了,已经快七点了! 她慌乱地拽起书包,修长的腿迈出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折回了书桌前。 干净整齐的桌面上,放着一副黑框眼镜。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眼镜飞速架在了鼻梁上,又将枯黄毛躁的长发向前拢了拢。 皎白的肌肤被淹没在海藻一般的头发之下,这是她早年不成熟的伪装。 她对着镜子确认着装,却忽而注意到方才没意识到的一件事。 夏荆也穿着溪镇一中的校服。 * 难道时间线发生了变动?她没有和夏荆念同一所学校的记忆。 抬起头,分明是晴空万里,她却始终觉得巨大的暗影盘旋在上空。 无故遭人枪杀已是呼天不应,重来一世荣耀归零已是求助无门,谁能料到嫌疑人竟也莫名其妙跟着出现? 莫不是她与夏荆真就仇深至此,他杀她一次还不够解气?可是,她与他几乎没有交集。 走到校门口,林风微仍专心地思量着这件事,以至于没注意到走在身旁的陆斯攸。 “哈!” 林风微的左肩被重重拍了一下,她惊得叫出了声,周围的同学纷纷侧目。 “啊,嘘!嘘!”攸攸赶紧用手上的书本挡住了脸,小声道:“林大小姐,你叫得也太响亮了吧!” 林风微惊魂未定,正要没好气地开口,却发现对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明明曾经觉得这古灵精怪的表情多讨打,此刻她却只觉得怀念。 “怎么,吓傻了?”攸攸做了个鬼脸。 她收了收思绪,轻咳一声道:“还不是你吓我?我在想事情呢。” 攸攸一撇嘴,颇有些怀疑:“刚开学,又能有啥正事儿?” 林风微正想着要怎么搪塞,却发现周围学生的脚步明显放缓了,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起来。 “诶!?”攸攸揉了揉眼睛,惊诧道:“我没看错吧,这不是夏荆吗?” 林风微循声望去,果然是先前出现在楼下的那个身影。 “他这是转学到我们学校了?”攸攸皱眉,“咱堂堂一市重点,当年录取分数线也不低啊,就算收转校生也该有点门槛吧!” “嗐,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吧!他还和林风微一个班呢,可惜离我们俩远了点。”蔡知遇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脸得意。 “等等,‘我们俩’?你小子,难道也被分到文科一班了?”攸攸语气悲愤,“咱一中已经沦落至此了?” 蔡知遇气得咬牙,怒道:“看到老同学,也不知道说几句好听的!” “等等,先别吵了,所以他怎么会转到一中来?”林风微其实已经习惯了他俩的吵吵闹闹,本懒得打圆场,但是事关夏荆,她不得不问。 “准确来说属于借读,上学期省里不是办了个什么数学竞赛吗,他好像拿了第一名,就被校长挖过来了。”蔡知遇挑眉,为自己的情报沾沾自喜。 “什么!?”陆斯攸一脸不可置信,“不良少年逆袭了?” “嘘!你小声点!”蔡知遇遮遮掩掩,小声道:“你可真敢嚷嚷,小心被他盯上!都高三了,每天作业这么多,我可不想惹麻烦。” 林风微凝眸,虽然大家对夏荆的真实实力还不知情,但活过一世的她却很清楚他的禀赋。 只是,他的行事作风完全和一中一贯的要求相悖,在学生间想必也是格格不入,又为何会答应校长的邀约? 第3章 指尖 攸攸吐了吐舌头,似乎觉得蔡知遇说得也有道理。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没准有什么学费减免政策,毕竟他家条件也不宽裕。” “也是,他妈的情况……” 林风微沉吟片刻,觉得多加讨论也理不出个结果,反而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索性话锋一转,说起了新换的年级主任。 两人先是一愣,转而果然兴致勃勃地讨论别的去了。 她不想打草惊蛇,至少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暂时还是不要招惹夏荆为好,无论他是否与前世的枪击案有关。 尽量不要与他独处,不要当面提出相左的意见,也不要留下模棱两可的话语。 因为这会使人质疑她的潜在目的,使对方驳了面子从而自尊心受挫,或是使对方天真地误读了她委婉的拒绝。 这是她前世与男人们打交道习得的经验,若非如此,以上种种都可能成为反向扎进她身上的刀子。 尽管她别无此意。 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教学楼。 陆斯攸和蔡知遇冤家路窄,又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林风微同他们挥挥手,独自走入了理科一班。 到底还是学生,大家的神态看起来尚且稚嫩,三三两两热切交流着假期见闻。 热闹归热闹,这气氛到底是与她无关的。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刚刚结成的一个个小团体,径自在角落倒数第二排坐下。 窗外,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 “同学你好!”一个扎着马尾面容清秀的女孩回过身搭话。 林风微努力回想着女孩的名字。 她有些不确定,有关的记忆非常稀少,但眼前的女孩确实十分熟悉。 而女孩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有些困惑,微微侧着头,凝视着眼前这个消瘦的新同学。 “我叫丘澜。”她咧嘴一笑。 林风微官方营业的标准笑容欲扬,旋即又为自己巴甫洛夫之犬式的反应感到羞耻。 尽管她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但她自知除了极少数的出格,她的“个性”也不过是符合文化景观的商业产品。 她认为不该以虚情假意应付同学,却又把握不好诚心交友的尺度,只好做了最坏打算,任由气氛冷掉。 想着想着,嘴角扯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鲁迅有言,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而丘澜误将她的笑当作了高敏感者友好却不自信的表示,继而以更加有活力的声音同她做了自我介绍。 虽然林风微沉默寡言,但开朗的丘澜似乎并不在意,一个劲地说着她的暑假趣闻,直到几分钟后被其他同学叫走。 林风微揉了揉太阳穴,或许是太久没有遇上如此真挚的热情,竟有些招架不住,然而嘴角却浮上一层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她抬起头,望着丘澜活泼灵动的背影,却突然注意到女孩发上红色的蝴蝶结。 那红色,是如此刺目。 一股寒意忽而蹿了上来。 就算她忘记了女孩的容貌,也无法忘记那曾经染上血污的蝴蝶结。 林风微终于记起了丘澜是谁。 是那个遭遇校园霸凌,没能熬过第一学期就匆匆休学的女孩子。 原来她,笑起来竟也这般温柔甜美。 那为何在残存的记忆里,只剩下怯懦卑微的哀求声和被扔进烂泥里的红色蝴蝶结? 林风微咬着唇。 她向来不是一个热心的人。 在漫长得近乎没有尽头的晦暗青春里,她泥足深陷自身难保,从未试过抬头观望身边的人,于是便愤世嫉俗地以为自己是唯一如履薄冰的人。 从未“看见”过别人的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这是不是一种恶。 眼前的丘澜与同学嬉闹着,抱着天真态度的奔赴未来,直到某天与不幸的命运撞个满怀。 此刻作为预见未来的旁观者,林风微险些被这份生之沉重所击倒。 * 铃声响起,忙于结交新朋友的同学们匆匆归位,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兴奋。 林风微环视四周,轩敞明亮的教室已经满座,只剩下她身后那个位置尚无人问津。 座位应当是根据人数安排好的,没理由会多出一个。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夏荆快步走过的身影。 应当不会这么巧吧? 林风微无奈地摇了摇头,愈发觉得她都要被夏荆搞出焦虑症。 就算他真要杀她,也不至于要花这么多功夫制造巧合,或许是他真要折磨她? 然而她还来不及责怪自己神经衰弱,稳健悠然的脚步声缓缓在走廊上响起。 学生们以为是老师来了,个个正襟危坐,望向门口的眼神期待与抗拒参半。 颀长高挑的个子颇有些形销骨立之感,头发剃成了板寸,露出凌厉瘦削的一张脸。 那贯穿眉骨的刀疤蔓延至眼睑上方,显得既邪气又狠戾。 他只是挺立在教室门口,玩世不恭的气质却与端坐的学子划下了楚河汉界。 虽来人并非班主任,教室里却更静了,沉默中只有讶异在回响。 一中是市里升学率最高的重点高中,甚而连坊间都称其教育理念过于“唯成绩论”,但架不住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 这样一所学校,本不应是夏荆这样的不良少年能踏入的,也难怪学生们会如此惊讶。 与此相对,夏荆却不以为意,一双修长的腿沉稳地迈了进来,狭长上挑的凤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林风微瞪大了眼睛,极力压抑着恐惧。 她还是第一次认真观察夏荆的长相。 若不是那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他的长相倒是十分清秀俊朗,带着几分与传闻不符的少年气。 夏荆单肩背着书包,虽然穿着相同的校服,气质却判若水火。 在他迎面走来的时候,林风微感到颈上细小的寒毛竟树了起来。 她抬头,一双眼正好对上夏荆如冰的视线。 她微微一怔,很难说服自己这样深不可测的目光竟然来自一个高三学生。 而夏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愣神,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他似乎在回味她的惊惶似的,放缓了步伐,微微附身停在她一侧。 林风微蓦地心跳加速。 难道她前世的结局,早在她与他发生联系之时就已经注定好了? 这样的想法未免有失逻辑,除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东西正将他们推向死亡。 而夏荆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异常,只淡然说了一句:“同学,你头发上还粘着东西。” 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后脑勺,果然,粗糙的突起使她确信了他并非在开玩笑。 一张脸瞬间急得通红,她用力一拽,赫然是一张粉红的刘海贴。 在一霎之间,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夏荆双手插袋,没事儿人似的,在她身后落座,显然没有任何要安慰她的意思,任由她独自慌乱。 林风微扶了扶快遮住大半张脸的黑框眼镜,下意识地伛偻着脊背,仿佛要藏起她的心事。 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可耳畔仍回响着夏荆不冷不热难以揣度情绪的话语。 他是怎样的人,她还尚不了解,更没想到有生之年,这竟会成为一个问题。 * 高三一班的班主任还是沈振荣。 前世,他并没有给留下林风微多少好印象,恐怕对全班来说都是如此。 沈振荣是从偏远地区调过来的,教学水平没得说,但人却古板得很,可以说没有半分幽默细胞。 加上他早早离了婚,又无子女,一门心思全扑在教学上,对待学生极为严厉。 虽然他教过的毕业班出了不少清北学子,但被分到他班里的新生却很少不抱怨的。 即使是第一堂早自习,沈振荣也完全没有按常规来的意思,转身就开始板书。 “应该都预习过了吧?那我们直接开始做题。” 粉笔摩擦着黑板,留下龙飞凤舞的字迹。 底下虽是新生,但对他的名声早有耳闻,也不敢哀嚎,默默翻出本子抄写题干。 林风微皱着眉翻了翻书,心想这下糟了。 毕业这么多年,知识点早忘了个一干二净,看来这下还真成“新生”了。 她无语凝噎,一想到又要重新经历一次高考,整个人就泄了气。 “这位同学,你来说一下这道选择题的答案。”讲台上,沈振荣指着板书,眼睛直直盯着林风微。 她尚沉浸在“复读”的悲痛中,都未注意沈振荣的话语,直到班上的人三三两两地回头看她,她才发现情况不对。 难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行,她还想再挣扎一下。 然而林风微的停顿让沈振荣的脸色更难看了,就在他即将爆发的一瞬,她蹭地站了起来。 然而接下去的,仍是沉默。 她对着黑板左看右看,实在想不出这公式是怎么使用的。 “这道题选……选……”她眯起眼,决意使用拖延战术,先装作看不清黑板为妙。 而令她想不到的是,沈振荣的好脾气却来得很突然,他甚至耐心地给她念了一遍题干。 林风微的神情变得更加微妙了。 就在她的戏实在要演不下去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痒沿着脊柱向下蜿蜒。 她的双睫轻颤了一下。 是指尖缓慢划过肌肤的触感,却莫名带着威胁的意味。 “选……D?”她试探性地出声,果然见沈振荣脸色稍霁。 “行,坐下吧。”他转身板书解题步骤,“这么基础的题目还要想这么久。” 底下一片倒抽气的声响,其实这道题远没有沈振荣暗示得这么简单。 林风微心惊胆战地坐下了,白皙的脸颊因气血上涌而阵阵温热。 同学们以为她是被沈振荣的话刺激到了,眼神里多少有些同情。 而只有她清楚,此时她脸上的惊慌与台上严厉的数学老师没有半毛钱关系。 虽然夏荆是好心提醒,但他的动作却缓慢得别有深意。 指尖的力度时张时弛,既像是情急之下的提示,又像是一时兴起的逗弄,令她完全无法辨别章法,却本能地感到危险。 他在她坐下后依然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只是无心之举似的。 但她知道,他一定是故意的。 就像是躲在幕布后的操纵者,他在欣赏她的回应,并以此取乐。 而只有慌不择路的猎物,才会天真地将野兽的戏弄当做突来的怜悯。 他是如此有耐心,又引出了她前世不祥的暗影。 她再度以为自己成了濒死的猎物,直到野兽的银牙贴近脖颈,冰凉如霜。 林风微咬了咬薄唇,克制住回头的冲动。 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若此刻回过头去,就只会落入他的陷阱。 然而,在内心深处的一隅,她仍渴望着滑向更深的黑暗。 仿佛唯有深入泥淖,才能与她的罪孽相称。 第4章 流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镇上的人大多习惯了闲适安逸,人员流动率并不高。 溪镇人祖祖辈辈居于此地,自然也编织了一张复杂深远的人际关系网。 一张被绵里藏针的流言之神统治的蛛网。 在这里,家长里短得到了最高褒奖。谁掌握了更多腥膻离奇的秘闻,谁就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权威。 有人在这张网上得利,自然也有人成了被供奉的祭品。 李梦斓曾在镇上声名鹊起,一时之间风头无两。这人人艳羡的对象,坠落之时便是加倍的惹人注目。 随之而来的,是暗处的无数双眼睛中划过一阵阵快意。 蛛网上的猎人们闻到闲事的气息,一个个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了什么热闹。 诚然,他们也并不算恶人,顶多是有些顽钝固执。 但这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李梦斓很快自觉抬不起头来,性子也变得愈加拧巴。 林风微自幼深受其害,觉得自己如同背着枷锁示众,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别人的议论。 也是因此,她十分讨厌他人的目光,逼自己砥砺出厚重的茧来,却也丧失了恣意悲喜的权利。 直到后来迈入了演艺圈,借由一个个虚构的角色才宣泄了一些压抑心底的情绪。 但在这镇上,流言最大的受害者并非林风微。 自林风微记事起,夏燃就没有丈夫。 她独自带着儿子夏荆生活,也就只有在流言的风口浪尖任人针砭的份儿。 夏燃也是土生土长的溪镇人,从小温顺老实,人又长得漂亮。奈何18岁那年去了北方务工,一去就是十年,回来就带了个小小的人儿,五六岁的模样。 她的亲戚们质问她谁是小孩的父亲,但她缄口不言,精神状态也不太好,常常目光空洞无神。 见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大家也不再追问,改成在背后指指点点,仿佛她这个小孩不是生出来的,而是抢了别人的。 大家虽然嘴上说着,但其实也并没人真的关心这对母子的处境,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好几年。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每一句闲聊,都成了压在骆驼身上的一根稻草,很难说明是哪一句引发了质变。 等到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夏燃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差。夜里经常传来她凄厉的哭声,于是镇上的人都说她已经疯了。 小男孩一天天长大,入了学,却不像同龄小孩纯真调皮。他整天绷着脸坐在家门口,一双眼瞪着周围嗑瓜子闲聊的邻里。 如果有谁当着他的面说起夏燃,不论男女老少,他扑上去就是又打又咬,简直像条疯狗。 明明还是个小学生,脸上却时常挂彩。有人传言,是看不惯他的人暗地里教训了几次,也算是替他养而不教的父母尽了份力。 后来夏荆升入初中,人也蹿高许多,手长脚长的他竟和成年男子一般高了。 而进入青春期的他,眼中却没有一丝生机,只有浓雾一般化不开的阴冷。 他是在流言之神的统治下长成的怪物。 镇上的人果然收敛许多,替人教孩子的现象也逐渐绝迹,久而久之也没这么关注夏家母子了。 但又或许,他们是逼迫自己忘记那不祥的二人,生怕沾染了晦气。 话题换了又换,闭门不出的夏燃已成了过时的论题,即将化作时代里的一粒微尘。 直到有一天,夏荆手中提着刀,满脸鲜血地出现在街头,以极端的暴力宣告他的回归。 人们这才重又想起了,镇上的疯女人和她的儿子。 * 这一堂数学课上得林风微心惊胆战,终于熬到了下课。 沈振荣布置完作业,前脚刚踏出门,后脚教室里就热闹了起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怒其不争的样子。 然而新生们也没心思研究数学老师的内心感受,早就三三两两结了伴,挤着下课时间交换话题。 林风微托着下颚环顾。倒是没人在看她,瞬间松了一口气。 像前世一样安稳度过高中时期便不错,透明人的生活虽然乏善可陈,倒也有躲过他人目光的自由。 关于未来,她没有什么宏观的设想。 或许选择不踏足影坛,便可以避免那场戏剧性的枪击事件? 只是,往后呢? 当每一个当下的选择都将影响命运走向时,她开始为自己的主体性感到恐慌。 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动着笔记,眼神百无聊赖地扫过一行行数字,又落回方才沈振荣抽问她的那个知识点。 目光长久停留,她甚至无法辨别这是巧合,还是她的潜意识正在追踪着什么。 惊恐的突降激起了肾上腺素分泌,她感觉自己仿佛在走吊桥。 林风微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毕竟,这可不是一幕表面张力十足,实则受人控制的戏剧。 如果她走错一步,或许是真会有性命之虞。 前世她和夏荆来往不多,但他在镇上属于无人不知的角色,还是无人不避讳的那种。 就算是小刀不离身的社会小混混们,见到他都要绕道走。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夏荆疯起来是不要命的程度。 他曾经一个人单挑过五六个壮年男子,被打得断了两根肋骨,眼里仍是闪烁着疯狂嗜血的快意。 当然,那几个男人也伤得不轻,或许是自觉丢了面子,就此不再结伴游荡了。 这件事似乎也印证了众人的猜想,即夏荆遗传了夏燃的疯狂基因,很可能是半个疯子。 不过林风微对这样的说法十分不屑,除非她也会像李梦斓一样成为一个控制狂,否则她并不信遗传决定论那一套。 如果夏荆真的疯了,她也觉得很可能是出自别的缘由。 林风微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难以抵御那折磨人的好奇心。 她回过头,少年冷淡疲倦的脸庞映入眼帘。 他的视线追随着阳光下漂浮的尘埃,在刹那的静止中看不出一丝暴戾,反倒像是一泓清可见底的池水。 宁静得像是一幅画,却又有丝丝疲倦从少年的神情中缓缓渗了出来。 她蓦地一怔。 眼前的人,真的是那个传言中的夏荆吗? “怎么了?”他启齿,带着些许鼻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林风微轻轻“啊”了一声,仿佛是从梦中惊醒一般。 夏荆微微蹙眉,凌厉的刀疤跟着动了动,嘴角泛起一抹嘲弄,仿佛一阵风吹皱了水中少年的倒影。 果然是十分不好惹的样子。 若不是被他瞪着,她真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方才见到的是不是她的幻觉。 然而他此刻的眼神是如此有压迫力,如果她不先说些什么,反而会显得有些可疑。 她无法相信夏荆的突然出现只是巧合,只是,她也无法猜到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如果他是穿越而来的凶手,那她装作一无所知会更安全一些。 “谢谢你上课的时候提醒我。”林风微迎着他的视线。 而夏荆对她的感谢似乎毫不领情,一双凤眼淡然扫过,道:“看来理科一班的学生,也不过如此。” 林风微被他倨傲的话语噎得一愣。 “我课上确实走神了一下。”她清了清嗓,沉声道:“月考再见分晓。” 既然他今生要将考场当斗兽场,她也就奉陪到底,总好过真的见血。 而夏荆并没有追问,一张脸依旧冷着,似乎万物都不能引起他的一点兴趣。 林风微甚至觉得如果此时突发地震海啸,他也会带着这样的神色死去。 就在她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瘦削的身姿带起了一阵微风。 他双手插袋,头也不回地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人群径自安静了几秒,继而又喧嚣起来。 但是敏感如林风微,仍是察觉出教室里的氛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嬉笑着的一张张脸变得更加自然舒展了。 原来学生们一直关注着夏荆的一举一动。 他就像是房间里的大象,明明大家始终介怀着他的存在,却又故意装出忽视的样子。 若说夏荆遗传了夏燃的疯狂,那这些少年少女的态度也像是镇上一种顽固的遗传病。 林风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黑暗中,她仿佛看见这种“病毒”呈指数级传播开来。 原来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她并不会因此而同情这个可疑的男人,只是,她开始有了些兴趣。 悲惨的出生和身边人捕风捉影的态度,经年累月以来,真的会造就一个杀手吗? 若果真如此,杀手又真的值得同情吗? 她在心里不断做着无解的判断题。 夏荆一整天都没有再露面。 班上的同学当然不会自找麻烦,顶多压低了声音议论几句。 关于他的去向,他们自然是好奇的,那是一种对“异类”的好奇。 他们将光怪陆离的幻想投射到他身上,同时对他的真实经历漠不关心。 林风微的职业使她对此很了解。 但令她惊讶的是,居然连班上的老师都没有过问,仿佛班上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一般。 或许是因为没有人想引火烧身。 林风微努力地听了一天课,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来些许。 课程并没有想象中难,虽然她当年是艺考生,但文化课成绩在市里也是排得上号的,现在只要花点心思还是能跟上教学进度。 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赖。 没有娱乐圈的勾心斗角,没有借着亲情上演的道德绑架,也没有曲折离奇的凶杀案,只有课本上一道道有正确答案的练习题。 当然,这一切都只建立在没有李梦斓压迫的基础之上。 林风微才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李梦斓倚在一辆白色奔驰边上,正不满地打量着她。 她蓦地想起今天是练声乐的日子。 那辆车是顾老师的,她现在是市里有名的声乐老师,也是李梦斓的大学校友。 据李梦斓称,顾老师的课程一席难求,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她们俩一直以闺蜜相称,李梦斓每逢节日都会提了东西上门拜访,还殷勤地把林风微往她家里推,逼女儿说提前背好的寒暄词。 但林风微知道,顾老师看她不起。 第5章 自证 顾筠淡淡瞥了一眼林风微,眼里划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嘲弄。 若换做别人,或许只会将这种眼神解释为冷淡,毕竟功成名就的顾筠确实有漠视一个平凡女高中生的资本。 但虽然已有十余年未见,林风微对她的这种神态仍是熟稔得很,她能精准解读出顾筠眼中的恶意。 毕竟当年,对正处于青春期的她来说,顾老师半带蔑视的眼神近乎一种尖锐的暴力,将生活的不堪撕出一个角,露出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林风微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奇怪,她一路闯荡也收获过无数恶评与白眼,却依然无法坦然面对顾老师的轻蔑。 就仿佛是一根刺似的,随着年深日久而越埋越深。 “你的仪态是怎么回事?”李梦斓快步走上来,连抢带夺地拽下林风微的书包,“怎么驼背得这么厉害?你这样以后怎么上台?” 林风微收回投向顾老师的目光,只是轻轻垂头,稍微将身子挺了挺,当做无声却逆反的回答。 李梦斓明显并不满意,还想继续说教,却被顾筠制止了。 “走吧,高三作业多,别误了功课。”顾筠拉开车门,并未看向母女。 李梦斓噤了声,笑容中有些不必要的抱歉,拽着林风微上了车。 顾筠在市中心有一间工作室,一周只在溪镇住上两三天。陪伴父母之余,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授课,使得学生家长们都很感激。 考虑到溪镇的经济水平不比市中心,她在这里的课时费还抵不上市区一个零头。报名的人多,挑选学生的标准自然水涨船高。 声乐班实行淘汰制,天资和努力缺一不可。 一句简洁明了的“你下次不用来了”,就像是一段段青春梦想的讣告。 林风微见识了太多学生落败后不甘的眼泪,只觉得自己是个无耻的关系户,窃取了别人胜利的可能性。 “顾筠,听说上个月,你带的学生又在市里拿了奖。”李梦斓一脸艳羡,声音有些谄媚:“以后你可是桃李满天下了。” 顾筠只是略一点头,开车的神情显得更加专注投入了,像是一个委婉的拒绝。 林风微感到一阵尴尬,便将视线移向了车窗外。 熟悉的街景掠过,她感到自己正被拽入原来的生活轨迹。 蓦然,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出现在十字路口。 是夏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风微趴在车窗边,看见夏荆站在一个卖菜的老奶奶旁边,表情有些凶神恶煞。 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气氛紧张。夏荆甚至伸手去抢老奶奶手中的菜篮,绿油油的青菜眼看就要甩出篮筐。 “停车!”她大喝一声,把李梦斓和顾筠吓了一跳。 顾筠不明就里,车刚一停稳,只见林风微不由分说地冲了下去。 “你在这做什么?”林风微一手护住老奶奶,色厉内荏地质问道。 她手心冷汗直冒,当街阻拦溪镇的“鬼见愁”可是大忌,她也从未自诩善良。 可是老奶奶让她想起祖母,她于心不忍。 夏荆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她又怒又惧的样子颇有意思。 “怎么,我还以为你赶着回家补习功课。”少年清冷的声线如一缕凉风。 林风微一愣,旋即明白对方是在隐射他们之间的赌约,脸上的怒意更浓。 “我们实行的可是素质教育,见不得思想道德滑坡的人当街欺负老人!”她头一扬,语气颇有几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 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介入得太深了。 这不符合她平时的行事风格,或许是穿回到尚处青春期的身体,让她的情绪也变得更易波动。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她坚信自己的选择会将她直接送到bad ending。 路人们原本对夏荆避之不及,见到竟有人敢质问他,顿时来了兴趣,三三两两站在稍远处观望。 夏荆倒也不恼,他与林风微正相反,无论是嘲弄的眼神还是暗含恐惧的叱责,他都能甘之如饴。 仿佛人世间的恶意都不能再伤他分毫,他是带着这些伤疤长大的。 “我欺负老人?”他脸上竟绽放出一丝笑意,声音却变得更冷,像是几欲离弦的箭。 明明他只是站在原地,她却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如果不是身边站着不少围观群众,她都想直接扶着老奶奶跑路了。 “哎呀,误会,误会了啊!”刚明白情况的老奶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摆手:“小夏不是在欺负我啊!” 小夏? 林风微回头看向身后,心想难道是老奶奶担心两人发生口角,生怕夏荆秋后算账,所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可是我明明看见他在抢您的菜啊!”她表情认真,又更加努力地用身体护住老奶奶。 “哎,不是!是小夏非要买下我所有的菜,他总是这样。”老奶奶无奈地看了一眼夏荆,轻轻推开林风微的手:“这菜不耐放,我怕他买回去吃不完啊!” “没事,王奶奶,我妈爱吃。”夏荆的神色在提起母亲的刹那变得有些不自然。 夏燃时好时坏的境况,镇上的人都知道。 而只有林风微知道,前世夏荆锒铛入狱,夏燃独自在郊外的精神病院抑郁而终。 “这孩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身体受不住,其实我也还硬朗着呐!”王奶奶摇着头,被磨得没了脾气。 “看来是我、是我误会了。”林风微尴尬得只敢盯着篮里的菜看,声音瞬间低了八度。 这人也真是,有这么强硬的尊老敬老吗!? “我家儿子外出打工了,我一个人在家也是闲着,就出来卖卖菜。”王奶奶解释道,“小夏平时一直照顾我生意,他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孩子。” 她越说越急切,或许是为夏荆鸣不平,又或许是因自己将他卷入这场骚动而感到抱歉。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显然是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王奶奶活了大半辈子,知道像他这样的孩子,在人们眼中生来就是带着罪孽的,总是没完没了地需要一份份无罪证明。 可夏荆却无意自证。 他的善行总是秘而不宣,拒绝讨好这帮总是评判着他的观众。 在内心深处,他有着属于流亡者的高傲。 李梦斓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一双高跟鞋踩得直响。 她一手将林风微护进怀里,看向围观群众的神情十分警惕,仿佛是一只护子心切的母猫。 林风微心中一动,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 在记忆中,无论她是和哪个亲戚发生纠纷,母亲总是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对她一顿斥责,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挽回亲戚的颜面。 “妈,我没事,是我误会夏荆了。”她嗫嚅,脸上的表情带着含蓄的歉意。 李梦斓回头望向女儿,眼中几分困惑。 林风微不习惯表露情绪,但毕竟错的是她,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歉,只是话到了嘴边听来却有些别扭。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而对方却依旧不动声色,只管提起菜篮,又将一张百元大钞递到王奶奶手中。 “时间不早了,我妈还等着。”夏荆目不斜视,仿佛围观群众都是透明人似的。 见他转身要走,林风微心里倒难受起来。 她宁愿他刁难她一番,而不是持这种习惯被怀疑的态度,仿佛她也成了落井下石者中的一员。 “夏……”她张了张嘴,却又觉得他的背影冷得像是一座冰峰,完全不给人挽留的余地。 围观群众眼见没了热闹看,顿时兴致索然,纷纷散去了。 林风微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解释的机会,徒劳地张了张嘴,也没想到什么好的托词。 她本想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现在……却好像是真的罪他了。 她在心中暗暗斥责自己的冒失,毕竟抛开前尘往事,今天这事儿确实是她误伤了夏荆。 林风微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看见顾筠正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还真是流年不利。 * 虽然路上耽误了些时间,但学生们多数都是被家长逼来上课的,对推迟几分钟开课完全没有异议。 甚至当顾筠推开门时,林风微都能感受到教室内的氛围立刻冷了大半。 她环视了一下同学们,认出了几个日后飞黄腾达的稚气面孔。 其中就包括钟瑶,前世谢淮舟被拍到密会的对象,娱乐新闻里林风微的“情敌”。 谢家和钟家本就是世交,在镇上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 当年,两人的祖辈合作下海经商,正赶上了好时候,一跃成为镇上的首富。但合作久了,双方对五五分成有些不满,都觉得亏欠了自己,常有些口角。 不过这种情况也并未持续太久,钟瑶的祖父早逝,继任者钟奇不成器,读书不行,对生意更是一窍不通,身边的女人倒是换了一轮又一轮。 钟奇的失败投资连累到谢家,两家的合作规模很快缩小,钟家收入锐减。与此同时,谢家的生意却稳定向外拓展,很快成了市里的龙头企业。 当然,林风微对两家情况的了解也仅限这些了。 谢淮舟是从她高中毕业才开始追求她的,她甚至怀疑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毕竟三年里他都没和她说过话。 富二代和平凡女,不是她感兴趣的题材。 更何况,谢淮舟在待人接物时流露出的自负,总是在无声地提醒着她阶级差异。 林风微想着往事,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正好对上钟瑶的视线。 钟瑶穿着一件黛绿连衣裙,栗色的长卷发披在肩头。姣好的脸上化了淡妆,衬得周围顶着黑眼圈穿着校服的同学更加灰头土脸。 林风微扯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而钟瑶似乎早已厌烦别人的示好,高傲的目光将她从头扫到脚,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松柏杨柳。 虽然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钟瑶在镇上仍然享有特权。 第6章 朋友 顾筠租的工作室不大,十个学生围坐成一圈,除了林风微和钟瑶,其他人看起来都有些紧张。 林风微一边回忆着今天学校里的授课内容,一边跟着大家做发声练习。 出于身高上的顾虑,李梦斓规定每晚十点熄灯以保证女儿拥有充足的睡眠。 今晚她只有一个多小时时间完成作业,只好先见缝插针地温习几个知识点。 或许是曾经的训练都成了肌肉记忆,课程的难度对她来说并不大,但其他几个学生就没这么幸运了,不少人被训得双目微红。 轮到钟瑶时,她仍是那副心高气傲的样子。 林风微甚至漫无边际地想着,若是在电视剧里,钟瑶或许会唱跑一个音,在顾筠那里碰得一鼻子灰。 然而现实里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钟瑶的音准堪称完美,和她那冷漠精致的面容相辅相成,带着一种精确但机械性的美感。 顾筠赞许地点点头,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对学生予以肯定。 钟瑶坦然地瞥了一眼同学们,莹白修长的指甲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她知道自己受之无愧。 大家虽未言语,但看向钟瑶的眼神顿时多了些钦羡和……怯懦。 顾老师向来严苛,又在市里见惯了天之骄子。得到她的肯定,只是生长于小镇的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梦罢了。 而钟瑶不同,她生来拥有配得上任何称赞的底气。 林风微努力默背着英文词组,并未察觉学生们的内心OS。 “发什么呆?到你了。”顾筠双手抱胸,不耐烦地望着林风微。 而后者正背得如痴如醉,幸而身边的同学好心,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她一下。 林风微愣了一秒,旋即惊惶地站起身,一边下意识地拨弄着刘海。 不远处,钟瑶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在两人之间游移。 她发现眼前的女生颇为眼熟,却想不起对方姓甚名谁,便想着既非重要人物,倒也不必费神回想。 唱歌并非她的兴趣所在,但奈何老天爷赏饭吃,她也就听命于父母安排,参加了顾筠的补习班。 一路上轻轻松松,不无快乐地看到身边人一个个被优化淘汰。 不止是唱歌,钟瑶从小就发现自己能较同龄人更容易地掌握技能。 或许是她天资聪颖,又或许是她善于发现规律,她懒得去细想,只顾享受这种“差异”。 但她从未纯粹因习得某项技能而感到快乐过,她甚至从未喜欢过什么。 钢琴音响起,人声融入,随着伴奏渐弱渐强。 自从成为演员后,林微风就再未正儿八经唱过歌。虽然也有电视台发出邀请,但她只想把戏演好,不愿分散精力。 这次她随乐声展喉,倒意外地感到些许轻松自由。 音符完美地贴合她的声线。 她越唱越如鱼得水,心中升起一股怀念之情,甚至忘了自己是在上声乐课。 伴奏声戛然而止。 林风微如梦初醒,发现顾筠的手指搁在琴键上,竟有些微微战栗。 难道是她唱得太忘乎所以? 林风微不解,环视一圈,却见同学们满脸欣喜,似乎她的歌声点燃了教室内的沉闷气氛。 除了方才云淡风轻的钟瑶。 她现在一脸怒容,仿佛是被林风微的表现冒犯到了,圆睁的杏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回去好好练习。”顾筠猝然起身,下逐客令似的。 胆大的学生看了看手表,而胆小的只是自顾自地松了一口气,埋头开始收拾东西。 顾筠提前了十分钟下课,这不符合她严谨的行事风格。 是什么搅动了她的心绪? 林风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只听见一道满含挑衅的声音:“你也是一中的学生吧?” * 翌日,林风微顶着黑眼圈迈入校园。 昨晚到家时已是9点多了,她只能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完成未写完的作业。 所幸钟瑶倒是没怎么刁难她,问过她名字后就转身去找私人司机了。 林风微目送钟瑶家的车驶过,豪车在朴素的小镇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不明白钟瑶为什么会回到故乡念书,传闻谢淮舟是在市里挨了处分才回到溪镇念高中的。 大家都说他反正将来会出国,来小地方避避风头也是考虑到谢家颜面。安心躲个一年半载,又可以去做他的纨绔子弟。 而钟瑶的录取分位居年级前列,并不是那类不学无术的富二代。 林风微想着心事,步履沉重地上了楼,却见教室门口堵了一堆人。 得,怕是又有什么热闹看。 她扶了扶眼镜,准备当好今天的透明人,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风暴的中心。 “谢谢,听说这个蛋糕超贵啊!” “哇,好吃诶!和我妈买的完全不一样!” “诶,你吃的是另一款?给我尝尝你的!” 林风微拖着步子,抬头发现同学们正兴致昂然地分着蛋糕。 她望向讲台,果然上面放着三款外观精致的蛋糕,被取下的装饰牌上印着花体的法语。 裱花极尽繁复华丽,不是镇上的蛋糕店能做出来的,应当是从市里运来的。 是谁这么大的手笔?光是这样一个蛋糕,怕是就要四五百块。 而回答林风微的,是钟瑶端着蛋糕穿梭于人群中的身影。 她今天穿了校服,栗色的长发高高扎起,未施粉黛的脸显得清纯阳光。 林风微知道她有好几个小跟班,平时连书包都扔给别人背。只要她一句话,多的是愿意帮忙的人。 可是看见她笑得如此友好亲和,林风微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钟瑶看见林风微走近了,半眯着眼确认她的表情,深棕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宛如一对玻璃珠。 她露出得胜者的笑容。 “不好意思,没有准备你那份。”钟瑶直直盯着林风微,眼中的嘲讽大张旗鼓。 周围的同学们一愣,似是不明情况,然而钟瑶却没有做任何解释,满意地等待气氛变得紧张。 林风微只是轻轻点头,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座位边。 远处的丘澜听到两人的对话,有些担心,走到林风微身边正要询问,却见她沉默着摇摇头。 “不要惹祸上身。”林风微一边从包里取出书本,一边轻声说道。 丘澜纠结地看了看讲台上的丘澜,嘴唇咬得殷红。 “听话。”林风微淡淡补了一句。 同学们观察着两人的反应,多少明白了钟瑶的用意。 只是眼前的女生看起来如此平凡,怎么会惹到了天之骄女? 丘澜担忧地看了一眼林风微,最终还是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其他人看向林风微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冷淡和戒备。 “钟瑶长得好看又有钱,读书成绩还这么好,今天又请我们吃蛋糕,简直是女神!” “如果能和她当朋友就好了,多有面子啊。” “就是啊,也不知道那个女生咋了,可能是丑人多作怪吧?她的眼镜厚得像瓶底!” “哈哈哈,你别说得这么直接啊!” 林风微听见周围人的议论,目光仍在课本上游弋,但一行字都没看进去。 她感到愤怒,正欲辩驳,又想起自己不再是那个捧着奖杯致辞的女明星。 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如今的她又如何自证?她没有底气。 她曾自以为轻世傲物,如今却发现卸下耀目的头衔,她竟无从确立自身的存在。 或许他们说得没错?在她身上缺少某种生命力,她只能被命运推着走。 台上的钟瑶或许是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嘲讽意味渐浓,脸上的笑靥反倒更加人畜无害了起来,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朋友。”钟瑶微微侧着头,眼里闪着光。 “朋友?”一道冷漠的男声响起,惊破了方才的和谐气氛。 大家循声望去,竟是夏荆。 凌厉瘦削的身影伫立在教室后方,像是一出戏的旁观者。 他今天一到校就漫不经心地趴在课桌上,大家起初对他还心存戒备,但见他悄无声息,也渐渐不再留意。 钟瑶脸色一变,虽然她在镇上有绝对的话语权,可眼前的人完全是疯子,没法用常理来判断。 夏荆随性地一推椅子,猛烈的力度撞得桌椅嘎吱作响。 阳光下,他消瘦的脸庞却格外苍白,衬得那道刀疤更加可怖。 看见他一步步向前走来,钟瑶心里竟升起一股本能的恐惧。她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感情,恐惧令她感到陌生。 站在后排的同学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保不准夏荆会在教室里动起手,毕竟他打架的传闻在镇上无人不知。 他们没心思考虑他为什么生气,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在生气,或许他单纯对家境好又亲切的钟瑶感到不爽。 直到夏荆走到面前,钟瑶才注意到他手中拿着方才她分给他的蛋糕。 当时他趴在桌上,只露出杂乱的头发和颈部突出的几节骨头,她没有细究他是谁。 “对啊,我希望能和你们成为朋友。”钟瑶完美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勉强,辩解似地开口,语气竟罕见地带了几分讨好。 听到那甜腻的嗓音,夏荆略带痞气地咧开嘴,笑容却锐利得像一把刀。 他没有回答,只是举高了手中的蛋糕,挑衅一般直视着钟瑶。 在一旁观望的林风微甚至都忘了尴尬,望着二人有些不知所措。 只见夏荆笑着,缓慢却毫不犹豫地将蛋糕扔进了讲台旁的垃圾桶里。 “朋友?我不会是你的朋友,也不会是你可以利用的工具。” 他的目光未从钟瑶的脸上移走片刻,仿佛生怕错过她的反应。 教室内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待钟瑶。 她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猝不及防的羞辱让她险些破口大骂,恨不得把他的祖宗都骂上一遍。 但最终她还是咽下这口气,虽然骨节已经因为紧握而发白。 她不愿丢了钟家的面子,必须举止得体。 而夏荆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带着可惜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嘲笑她心不甘情不愿的隐忍。 他若无其事地双手插袋,高挑的身姿在学生中尤为惹眼。 而正是这份泰然自若,将钟瑶的愤怒推上了顶点,一张脸涨得通红。 连在一旁看热闹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收敛了眼神,生怕战火蔓延过来。 夏荆却对自己引起的风波毫无察觉似的,在众人的惊异中兴致寥寥地迈开步子,转身出了教室。 钟瑶气得发抖,这夏家人是有什么毛病?一个比一个疯,难道真不知得罪她是什么下场? 她忿忿地望向他的座位,本想找点什么东西泄愤,却正好对上林风微的视线。 黑框眼镜后,那双眼睛仍旧灵动得令她心烦。 她满意当前的阶级划分,并认为穷人的天赋只是应该除去的不稳定因素。 正因如此,眼前的女孩所拥有的潜能彻底激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