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夏》 第1章 第 1 章 星榆中学高二开学分班的这一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黏腻的躁动。暑假余温未散,蝉鸣声嘶力竭地扒在教室窗外的老槐树上,吵得人心烦意乱。高二(1)班理科重点班的牌子崭新锃亮,挂在教室前门,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新学期的兴奋与对未知的忐忑交织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声,偶尔夹杂着几声熟稔的招呼和挪动桌椅的刺耳声响。慕年桉站在门口,指尖微微蜷缩,捏紧了单肩书包的带子。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教室,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空位不多了。严格来说,只有一个。 在那个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一个男生独自坐着。他穿着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色短袖校服,身形挺拔,正低头翻看着一本物理竞赛题集,侧脸线条利落,透着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沉静。他周围的气场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那是谢闻璟。 慕年桉认得他。年级里有名的学霸,篮球社的主力,据说家境不太好,但成绩极其出色。她犹豫了几秒,身后还有零星的脚步声靠近,不容她再做其他选择。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过去,尽量不引起任何注意地在那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桌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谢闻璟没有抬头,甚至连翻书的动作都没有停顿一下,仿佛身边只是落下了一片无关紧要的叶子。直到慕年桉将书包塞进桌肚,拿出笔袋摆好,他才合上手中的题集,偏过头,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老班,李老师。”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冽,语气平淡无波,“查课堂笔记很严,每周随机抽查,记得认真记。” 慕年桉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她点了点头,轻声回了句:“谢谢。” 对话到此为止。谢闻璟已经重新投入了他的题海世界。慕年桉也端正坐好,目视前方,只有放在腿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捏了捏。她嗅到身边传来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一点阳光晒过的清爽气息,与她平时接触到的那些昂贵香水截然不同。 班主任李老师是个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他踩着铃声走进教室,开始了新学期惯例的训话和班规宣读。内容无外乎是珍惜在重点班的机会,全力以赴备战高考之类的。慕年桉认真听着,手下意识地开始记录。 她的字迹很工整,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秀气,但速度不算快。当李老师语速加快地强调本学期新增的几项学习任务时,她漏掉了一条关于每周要交一篇物理学习心得的记录。 下课铃响,李老师布置完作业,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教室。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慕年桉看着自己记得不全的备忘录,轻轻蹙起了眉。物理学习心得,具体要求是什么,她没记清。 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没人注意到她的困扰。她的目光最终落回到身旁的谢闻璟身上。他正快速地将上节课的书籍收起来,换上下一节的课本,动作有条不紊。 “那个,”慕年桉鼓起勇气,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同学,能借一下你的笔记吗?我好像漏记了作业。” 谢闻璟的动作顿住,再次看向她。他的眼睛很黑,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直接的审视,让慕年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他没说什么,只是从桌上一摞书的最上面拿起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递了过来。 “谢谢。”慕年桉接过,指尖不小心触到了他的手指,微凉的触感让她立刻缩回了手。 翻开笔记本,里面的字迹让她微微一愣。不同于她想象中男生的潦草,谢闻璟的字是标准的楷体,一笔一画,力透纸背,清晰工整得如同印刷体。每条重点下面甚至还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注意事项和引申知识点。那篇物理学习心得的要求,被他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备注了“不少于500字,侧重思路分析”。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掠过慕年桉的心头。她快速地将漏掉的内容补记在自己的本子上,然后将笔记本递还回去。 “你的字,很漂亮。”她忍不住说了一句,试图缓和一下借东西的尴尬。 谢闻璟接过笔记本,随手放好,只淡淡回了句:“习惯了。” 依旧是简短的对话。慕年桉不再试图搭话,她也拿出下节课的课本准备着。然而,一些细微的,并不友善的声音,开始像蚊子一样钻进她的耳朵。 “看她那样子,也不像能考进咱们班的啊。” “听说最后几个名额是调剂进来的,谁知道怎么回事。” “衣服牌子没见过,不过质感看着挺好,假的吧……” 议论声不大,却足够清晰。来自后排几个凑在一起的男生,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慕年桉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戏谑。慕年桉的后背微微僵直,她垂下眼,盯着课本上的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种被孤立,被审视的感觉又来了。她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紧。 一个男生似乎觉得光议论不过瘾,提高了音量,带着明显的调侃意味:“喂,新同学,哪个初中升上来的啊?以前没在年级前五十见过你嘛。” 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投了过来,带着看热闹的兴致。 慕年桉抬起头,清冷的目光扫向那个说话的男生,唇瓣动了动,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直白的恶意。直接亮出家世?那违背了她来这里的初衷。沉默以对?只会让这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就在她进退两难,脸颊微微发热的时候,旁边一直沉默的谢闻璟忽然合上了手中的书,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啪”。 他站起身,身形在慕年桉旁边投下一道阴影。他没有看那几个挑衅的男生,而是目光平静地看向讲台方向,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李老师刚才说,下次月考班级后五名要参加周末强制补习。”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教室的角落,“有时间关心别人,不如多看看书,备考需要安静。” 他的话像一块冰,瞬间砸灭了那点刚刚燃起的火星。那几个男生脸上掠过一丝讪讪,互相看了看,没再吱声。年级第一兼班长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尤其是在这个以成绩论英雄的重点班。 谢闻璟说完,便拿起水杯,径直走向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没再看慕年桉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各异的目光。 慕年桉怔怔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那不仅仅是因为被解围的感激,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他看起来那么冷淡,甚至有些拒人千里,却在关键时刻,用一种最不引人注目,也最有效的方式,替她化解了难堪。 她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课本,上面秀气的字迹似乎也带上了一点不一样的温度。窗外的蝉鸣依旧吵闹,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谢闻璟空着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慕年桉悄悄吸了口气,空气里,除了暑气的燥热,似乎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人存在的清冽气息。 这漫长的夏天,似乎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了。 第2章 第 2 章 物理老师抱着一摞实验器材走进教室时,底下响起一片细微的哀嚎。他是个注重实践的老教师,最喜欢用随机分组来打破课堂的固定模式。 “今天讲电路基础。”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全班,“按座位来,两人一组,完成我待会儿发下去的简单电路连接。同桌自动成组。”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慕年桉平静的心湖。她和谢闻璟是同桌。她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他一眼。谢闻璟已经合上了正在看的竞赛书,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和谁一组并不在意。 器材分发下来,几节电池、导线、小灯泡、开关。任务并不难。慕年桉却有些紧张。她对这些动手操作的东西向来不太在行。 “你先连接看看。”谢闻璟将器材往她那边推了推,声音依旧平淡。 慕年桉拿起导线,回忆着课本上的图示,小心翼翼地尝试。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连接电池正负极时,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碰倒了立在旁边的电池盒。电池盒掉在桌子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里面的电池滚了出来。 周围已经有小组顺利点亮了灯泡,欢快的低呼声更衬托出她这里的窘迫。 慕年桉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慌忙去捡滚落的电池,手指却不听使唤。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利落地将电池捡起,重新装回电池盒。谢闻璟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弄乱的器材整理好。他没有看她通红的脸,目光专注在手中的零件上。 “看这里。”他拿起导线,动作流畅而准确,一边连接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讲解,“正极接这里,负极接那里,开关串联在中间。看清楚了吗。”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少年身上干净的气息。慕年桉屏住呼吸,眼睛盯着他灵活的手指,心跳有些失序。他讲解得很清晰,可她的大脑却有点无法思考。 “你……你来吧。”她最终小声说道,主动放弃了动手的机会。 谢闻璟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他手指翻飞,几下就将一个完整的串联电路接好,然后啪嗒一声打开了开关。 小灯泡瞬间亮起,温暖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一小块桌面,也似乎驱散了一点慕年桉周身的尴尬。 “好了。”他言简意赅。 整个实验过程,他们再没有多余的交流。但那种微妙的氛围始终萦绕在两人之间。他收拾器材时,慕年桉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旧疤。 从那天的实验课之后,慕年桉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连续好几天,她早上来到教室时,座位上都会放着一份用白色食品袋装好的早餐。一杯温热的豆浆,一根用纸巾包着的油条。朴素而简单。 第一天她以为是别人放错了,小心地将早餐放到一边。可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 直到第四天,她来得比平时稍早一些,教室里人还不多。她看到谢闻璟正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同样的白色食品袋,轻轻放在她的桌面上。 他看到站在门口的慕年桉,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你……”慕年桉走过去,看着桌上的早餐,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买多了。”谢闻璟头也没抬,翻开了英语课本,“不吃也是浪费。” 他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甚至带着点不经意的随意。慕年桉却无法忽略心底那一丝细微的悸动。她想起自己因为起晚或者没胃口,确实经常不吃早餐。 “谢谢。”她低声说,拿起那杯温热的豆浆。热度透过纸杯传到掌心,一路蔓延到心里。 一种隐秘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他没有再解释,她也没有再追问。每天的早餐准时出现,像是一个无声的约定。她开始习惯在清晨的教室里,看到那份等待她的简单食物,偶尔,她也会在自己带来的点心里,分一小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悄悄放到他摊开的书上。 “给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谢闻璟看着那块进口巧克力,包装上的外文标识精致耀眼。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了声“谢谢”,将巧克力收进了笔袋,并没有当场吃掉。 星榆中学的篮球联赛拉开了帷幕。高二(1)班对阵实力强劲的(3)班。谢闻璟作为主力首发上场。 慕年桉和几个同学坐在场边观看。她不太懂篮球规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场上那个奔跑跳跃的白色身影。他运球突破的样子很专注,传球时眼神锐利,起跳投篮的姿势带着一种力量与美感。 比赛进行到白热化阶段。谢闻璟带球突破,对方防守队员动作过大,猛地撞在他的右臂上。他踉跄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裁判吹了犯规,比赛暂停。 队友围上去。慕年桉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看到他捂着右臂,就是之前她注意到有旧疤的那只手臂。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慕年桉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翻出湿巾,又找到一张创可贴。她的包不大,但里面东西很齐全,那个印着不明显奢侈品logo的皮质小包,在她翻找东西时显得格外醒目。 她快步走到场边,趁着队友散开的间隙,将湿巾和创可贴递了过去。 “给你。”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谢闻璟抬起头,额头上布满汗珠,眼神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深邃。他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到她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包上。那个包的款式和质感,与他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看到了她眼中清晰的担忧,也看到了她因为他的注视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将包往身后藏了藏的小动作。 “谢谢。”他接过湿巾和创可贴,声音有些沙哑。他没有立刻处理伤口,只是看着她。 慕年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微热。“你……你手臂没事吧。” “没事。”他移开目光,低头用湿巾擦拭着手臂上被指甲划出的浅浅血痕,“旧伤而已。” 他没有用她给的创可贴,只是简单擦了擦。队医过来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大碍。比赛继续进行。 慕年桉回到座位,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他最后那个眼神,平静之下似乎藏着许多未说出口的话。他看到了她的包,也看到了她的慌张。那份每天准时出现的早餐所带来的微小暖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视和审视,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 她握紧了手里的小包,皮革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与这里大多数人的不同。那份她一直试图隐藏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似乎正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横亘在她与他之间。篮球场上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膜,她看着场上那个重新投入比赛的身影,心里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第3章 第 3 章 月考数学成绩发下来的那一刻,慕年桉盯着试卷右上角那个鲜红的“78”,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班级平均分是85。她甚至能听到后排那几个男生毫不掩饰的嗤笑声,像细针一样扎在背上。物理实验课的笨拙,篮球场边那个被她慌乱藏起的包,此刻都成了印证她“不行”的佐证。她紧紧攥着试卷边缘,指节泛白,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内心的焦虑和无措。 放学铃声响起,人群像潮水般涌出教室。慕年桉磨蹭着收拾书包,动作迟缓。她看着那道复杂的三角函数大题,旁边的空白像在嘲笑她。一只手伸过来,指尖点了点她卷子上的一处步骤。 “这里,辅助角公式用错了。” 慕年桉猛地抬头,对上谢闻璟平静的目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旁边,已经收拾好了书包单肩挎着。 “我……”慕年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失败的难堪和被看穿的窘迫交织在一起。 “晚上七点,三楼自习室靠窗的位置。”谢闻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看看。” 他说完,没等她回应,便转身离开了教室。背影挺拔,步伐沉稳。慕年桉愣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他看到了她的狼狈,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嘲笑或者无视,而是……提出帮助?这比她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更让她心绪复杂。 晚上六点五十分,慕年桉站在三楼自习室门口,犹豫不决。去,还是不去?最终,她还是推开了那扇门。自习室灯火通明,人不多,很安静。靠窗的位置,谢闻璟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书本和试卷。他抬头看到她,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空位。 慕年桉默默走过去坐下,拿出那张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 “先从错题开始。”谢闻璟拿过她的试卷,扫了一眼,然后抽出草稿纸,“这道题,你的思路没错,但是细节出了问题。” 他开始讲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他的讲解不像老师那样按部就班,而是直接切入关键,指出她思维上的误区和计算上的疏忽。慕年桉一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上。但他的讲解实在太清晰,渐渐地,她被题目本身吸引,开始认真听讲,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流逝。当慕年桉终于靠自己解出一道同类型的变式题时,她轻轻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懂了?”谢闻璟问。 “嗯。”慕年桉点头,抬眼看他。窗外的夜色已经浓重,自习室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发现他讲题的时候,眼神格外专注,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得如此突然。 “下雨了。”慕年桉看向窗外,微微蹙眉。她没有带伞。 讲完最后一道错题,已经快九点了。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自习室里的人渐渐走光,只剩下他们俩。 “走吧。”谢闻璟收拾好东西,站起身。 慕年桉跟着站起来,看着窗外的大雨,有些犯难。 “我送你到公交站。”谢闻璟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把黑色的折叠伞,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顺便。 慕年桉愣了一下。“不用麻烦……” “顺路。”他已经撑开伞,走到了门口,回头看她。 雨声哗哗,笼罩着寂静的教学楼。慕年桉不再坚持,小跑着钻入他的伞下。伞不算很大,为了避开雨,两人的距离不可避免地拉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她的手臂偶尔会不小心碰到他的校服外套,布料微凉,却让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一点点距离,心跳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公交站,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慕年桉却觉得走了很久。雨水在地面溅起水花,打湿了她的鞋尖。他撑着伞,大部分伞面倾向她这边,自己的右肩却淋湿了一片。 到了公交站,小小的顶棚勉强遮住两个人。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 “谢谢。”慕年桉低声说,不敢看他的眼睛。 “车来了就走。”谢闻璟看着雨幕,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两人一时无话。雨声填充着沉默的间隙。慕年桉看着他一侧湿漉漉的肩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想问点什么,比如他为什么帮她,比如他是不是每天都来自习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远远的,公交车的前灯穿透雨幕照射过来。 “车来了。”谢闻璟提醒道。 慕年桉哦了一声,连忙从伞下钻出,快步跑向公交车。在她踏上车的台阶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谢闻璟还站在原地,撑着那把黑伞,雨水顺着伞骨不断流下。隔着朦胧的雨帘和公交车启动的噪音,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和不真实。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公交车的方向。 公交车门关上,缓缓驶离站台。慕年桉透过挂着雨珠的车窗向后看,那个撑着黑伞的身影在雨幕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酸涩又带着微甜的情绪慢慢弥漫开来。她转过头,看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城市夜景。 第二天课间,慕年桉听到后排几个男生在闲聊。 “听说谢闻璟周末都不来篮球集训了?” “好像是,队长上次还问来着。” “还能干嘛,打工呗。他好像固定周末都在那个便利店做夜班。” “夜班?那多累,白天还要上课。” “没办法吧,他家那情况……” 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慕年桉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她想起昨晚他淋湿的肩膀,想起他那把普通的黑伞,想起他永远洗得干净的旧校服。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里涌动。她知道了那份“买多了”的早餐的来源,也明白了他提出补习所付出的,不仅仅是时间。 午休时,她借口去老师办公室,绕到了高二教师办公区。她记得班主任李老师提过,他一个朋友的孩子正在找理科家教,薪资不错,时间也灵活。她在办公室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进去。直接去找老师推荐,太刻意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不会接受。 她回到教室,目光落在前面黑板旁边的信息栏上。那里贴着各式各样的通知和广告。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快步走过去,仔细地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张。终于,在角落找到了一则手写的招聘信息——“招聘高中数学家教,要求成绩优异,有耐心,周末上课,待遇从优”,下面留了一个电话号码。 她的心跳快了几拍。趁着没人注意,她迅速用手机拍下了那张招聘启事。 下午放学,她等到教室里人都走光了,才走到正在收拾书包的谢闻璟旁边,将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上面是那张招聘启事的照片。 “这个,”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静,“我刚好看到,感觉……条件好像还不错。就在学校信息栏上贴的。” 谢闻璟动作顿住,看向她的手机屏幕。他看得很快,目光在“待遇从优”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 “学校信息栏?”他抬眼,看向慕年桉,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慕年桉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嗯,刚贴上去的。我觉得……可能比便利店轻松点。” 谢闻璟沉默了几秒,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慕年桉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会不会觉得她多管闲事?会不会看穿她蹩脚的谎言? “谢谢。”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她的屏幕拍了一张照片。“我会联系看看。” 慕年桉暗暗松了口气,收回手机。“不客气。” 他背上书包,看向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如果成了,发工资请你吃甜品。”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教室。 慕年桉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门口,耳边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请她吃甜品?这算是一种……约定吗?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她低头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上那张模糊的招聘启事照片,心里那种酸涩微甜的感觉,又一次悄然浮现,比上一次,更加清晰。雨夜的公交站台,他沉默的身影,和他刚才那句看似随意的话,像碎片一样在她脑海里拼接,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期待的方向。 第4章 第 4 章 那家家教面试很顺利。对方家长对谢闻璟很满意,时薪比便利店高出一大截,时间也固定在周六下午。拿到第一笔工资的那个周末,他在放学时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慕年桉。 “明天下午三点,”他声音不高,周围还有收拾书包的嘈杂声,“校门口那家‘甜觅’甜品店。” 慕年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得他说的“发工资请你吃甜品”,但没想到他真的会兑现。她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 “甜觅”是学校后街一家很小众的店,装修简单,但甜品口碑很好,价格也不菲。慕年桉三点准时到达时,谢闻璟已经坐在靠窗的一个卡座里。他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在教室里的沉郁。 他点了一份招牌的芒果慕斯,推到她面前,自己只要了一杯柠檬水。 “你不吃吗?”慕年桉有些意外。 “我不太喜欢甜的。”他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她脸上,“谢谢你上次的信息。” 慕年桉拿起小勺子,舀了一点点慕斯,冰凉甜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不客气,刚好看到而已。”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木质桌面上,形成一小块明亮的光斑。店里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 “你以后,”谢闻璟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想学什么?” 慕年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放下勺子。“音乐吧。可能……钢琴。”这是她第一次在学校里对人提起这个。 谢闻璟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很好。你的手很适合弹钢琴。”他之前就注意到她那双纤细白皙,骨节分明的手。 慕年桉的脸微微发热。“你呢?物理?” “嗯。”他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光彩,“想试试A大的物理系。” A大是国内顶尖的学府,物理系更是王牌专业。慕年桉知道以他的成绩,很有希望。她看着他谈及未来时眼中那份笃定和向往,心里微微一动。他和她身边那些只知道玩乐炫耀的富家子弟完全不同。 “你一定可以的。”她轻声说,语气真诚。 他看了她一眼,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没再说话。气氛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凝滞。 没过几天,学校一年一度的艺术节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文艺委员在班里到处抓壮丁,看到慕年桉气质出众,软磨硬泡把她拉进了后勤组,负责道具和服装的协调。 一次筹备会议后,文艺委员忘了拿记录本,让慕年桉帮忙去音乐教室取一下。傍晚时分,音乐教室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给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慕年桉找到记录本,正准备离开,目光却被那架钢琴牢牢吸引。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钢琴了。指尖仿佛有自己的记忆,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钢琴前,轻轻掀开琴盖。黑白琴键安静地排列着,像等待已久的士兵。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教室,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那张琴凳上坐了下来。 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冰凉熟悉的触感。她深吸一口气,一段流畅舒缓的旋律从她指尖流淌出来,是那首熟悉的《致爱丽丝》。她弹得很投入,暂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隐藏,忘记了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音乐将她带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 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空气中。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哨声。 啪啪啪—— 几声清晰的鼓掌声突然从门口传来。 慕年桉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谢闻璟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斜倚着门框,正看着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平时深邃许多,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的脸瞬间爆红,像被烫到一样从琴凳上站起来,慌乱地合上琴盖。“我……我来拿东西。” “弹得很好。”谢闻璟走进教室,目光扫过那架钢琴,最后落在她因为窘迫而低垂的脸上,“学了很久?” 慕年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没想到会被他看见,更没想到会被他听到。她一直小心隐藏的技能,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嗯……小时候学过几年。”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骗子。 谢闻璟没有再追问,只是走到她面前,停下。“后勤组名单我看过了,你的名字在上面。下周三下午最后彩排,别忘了。” “哦,好。”慕年桉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走吧,教室要锁门了。” 他率先转身向外走去。慕年桉赶紧拿起记录本,跟在他身后。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她看着他走在前面一步远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他会怎么想?会觉得她虚伪吗?明明会弹钢琴,却要装作普通的样子。 艺术节筹备期间,学校组织了一次爬山团建活动,说是为了缓解备考压力,增强班级凝聚力。目的地是市郊不算太高但风景很好的一座山。 爬山对于缺乏运动的慕年桉来说有些吃力。她渐渐落在了队伍后面。谢闻璟作为班长,本来走在队伍前列维持秩序,不知何时也放慢了脚步,落在了她附近,不远不近地跟着。 快到山顶时,有一段比较陡的石阶。慕年桉气喘吁吁,腿像灌了铅。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拉着。”谢闻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平静无波。 慕年桉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手腕的皮肤微凉,能感觉到下面坚硬的骨骼。他稍稍用力,将她拉上了最后几级台阶。 手心相触的地方,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慕年桉迅速收回手,脸颊绯红,不知是累的还是别的缘故。“谢谢。” 山顶的视野豁然开朗,初夏的绿意铺满山峦,远处城市的轮廓在薄暮中若隐若现。大部分同学已经到达,三三两两地坐着休息、拍照、嬉闹。 慕年桉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平复着呼吸和心跳。谢闻璟在她旁边不远处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当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地平线,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山顶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星空显得格外清晰璀璨。 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大家都被这美丽的星空吸引。 “看,流星!”有人惊呼。 一道银亮的弧线划过天际,瞬间消失。 慕年桉仰着头,看着满天繁星,心里一片宁静。她偷偷侧过头,想看看谢闻璟在做什么,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看着她。在朦胧的星光下,他的眼神格外明亮,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这片沉默的星空。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微凉的夜风,直接落入她耳中。 “从你开学那天,犹豫着在我旁边坐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慕年桉的心猛地一颤,呼吸停滞。 “后来你借笔记,做实验手忙脚乱,不吃早餐,在篮球场边慌慌张张地藏起你的包……”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还有那天在钢琴室,你弹琴的样子。”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投入她心湖,激起层层涟漪。那些她以为无人注意的细节,那些她小心翼翼隐藏的笨拙和不同,原来都被他看在眼里。 “慕年桉,”他叫了她的全名,语气郑重,“我喜欢你。”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山风拂过她的发丝,带着青草和夜晚的气息。星空在他身后无限蔓延,璀璨得令人心慌。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在等待一个答案。他眼神里有不容错辨的认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慕年桉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挣脱胸腔。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我……我也喜欢你。”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定。她看到他眼底那丝紧张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亮得灼人的光彩,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慕年桉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指尖传来的温度一路蔓延到心里,驱散了夜晚的凉意。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脸颊滚烫,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胀胀的,酸酸的,又带着无法言喻的甜。 山顶的星空下,同学们的喧闹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手牵着手,谁也没有再说话。初夏的晚风温柔地环绕着他们,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见证着这个沉默却震耳欲聋的告白。隐藏在星光下的,是悄然滋生的情愫,也是未来无法预知的风雨。 第5章 第 5 章 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但明显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同样沉稳的商务车,毫无预兆地停在了星榆中学门口。那时正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前,校门口人来人往。车门打开,下来几位穿着正式、神情肃穆的成年人,径直走向等在校门口的慕年桉。 为首的中年男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小姐,老爷子情况不太好,先生夫人让我们立刻接您回去。” 慕年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甚至来不及跟身旁的同学多说一句,只是慌乱地点了点头,就在那几人的簇拥下,弯腰坐进了轿车的后座。两辆车在一众学生惊愕、好奇、探究的目光中,迅速驶离,留下淡淡的汽车尾气和一地的议论纷纷。 这一幕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波澜迅速席卷了整个高二年级,尤其是(1)班。 “我的天,那是慕年桉?那车是限量款吧?” “还有专门的司机和跟班?她家什么来头?” “以前只觉得她气质挺好,没想到是这种级别的……” “藏得可真深啊,平时一点都看不出来。” “难怪能进我们班,之前还说她是调剂进来的,看来……” 流言蜚语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豪门千金”、“隐瞒家世”、“深藏不露”这些关键词。曾经那些关于她“走后门”的猜测,此刻仿佛找到了铁证,只不过性质截然不同。之前调侃过她的那几个男生,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和复杂,不再敢轻易开口,但私下里的议论更加不堪。 “我就说嘛,她那样子就不像普通家庭出来的。” “之前还装得挺像,连早餐都……” 这话没说完,但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谢闻璟的方向。 谢闻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很久没有翻动一页。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线却绷得有些紧。窗外那些议论,同学那些异样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无声地扎在他周围的空气里。他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脑海里是那天篮球场边,她慌乱藏起那个昂贵小包的样子,是她在甜品店说起想学钢琴时微微发亮的眼睛,也是刚才她被接走时,那苍白而侧脸。 云泥之别。 这四个字毫无预兆地砸进他的脑海,带着冰冷的重量。他一直知道她可能家境不错,但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不错”。那不是一个普通富裕家庭的概念,那是他完全无法想象,也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他想起自己母亲常年劳作粗糙的手,想起那间狭小却整洁的出租屋,想起自己需要靠兼职才能维持的学业和生活。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刻的自卑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慕年桉第二天就来上课了,眼睛还带着一点红肿的痕迹。她爷爷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她试图像往常一样走向自己的座位,却发现周围的空气都变了。原本偶尔还会跟她说话的同学,眼神躲闪;那些窃窃私语在她靠近时会瞬间停止。她像是一个突然被贴上标签的异类,被无形地隔离开来。 她看向谢闻璟,他正低头写着什么,侧脸冷硬,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她坐下时有所表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课间,她鼓起勇气,在他收拾书本准备离开时,低声开口:“谢闻璟。” 他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嗯。” “我……”慕年桉喉咙发紧,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着的。我只是……不想被区别对待。也怕……怕你有压力。”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提到他们之间隐形的差距。 谢闻璟终于转过身,看着她。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挣扎,有疏离,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类似于痛楚的东西。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先冷静一段时间吧。” 说完,他拿起书包,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慕年桉僵在原地,看着他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那句“冷静一段时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她的心口。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当场哭出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只是因为她的家世被知道了吗?他们之前那些默契,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星光下的告白,难道都如此不堪一击吗?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其他学校校服,气质张扬的男生出现在了高二(1)班门口。他目光扫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眼眶通红的慕年桉身上,脸上露出一个熟稔的笑容。 “年桉。”林子轩径直走到她面前,语气亲昵,“听说慕爷爷病了,我爸妈让我来看看你。没事吧?” 慕年桉匆忙擦了一下眼睛,对林子轩的出现有些意外和抗拒。“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转学过来了。”林子轩耸耸肩,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刚刚谢闻璟离开的门口,又落回到慕年桉带着泪痕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有些人,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林子轩的出现,像在已经绷紧的弦上又加了一股力。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慕年桉的熟稔和关注,几乎每天都会来找她,有时是送进口零食,有时是约她放学一起走,尽管慕年桉大多时候都冷淡地拒绝了。但他每次出现,都像是在提醒着所有人,包括谢闻璟,慕年桉原本应该属于怎样的圈子。 谢闻璟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给她带早餐,不再有眼神交流,甚至在她试图递给他一份他可能需要的复习资料时,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便移开了目光。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用学习和兼职填满所有时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忽略心底那不断扩大的裂痕,和看到林子轩站在她身边时,那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慕年桉看着他日渐冷硬的侧影,看着他和自己之间那道越来越宽的鸿沟,心一点点沉下去。那个在星空下对她告白,紧紧握住她手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冰冷的沉默,和一句轻飘飘的“冷静一段时间”。她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寒冷,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而林子轩那双带着算计和势在必得的眼睛,总在不远处,像阴影一样跟随着她。 第6章 第 6 章 一张角度刁钻的照片被发送到了谢闻璟那个屏幕略有裂纹的旧手机上。照片里,林子轩微微俯身,凑在慕年桉耳边,像是在说什么亲密的话,慕年桉侧着脸,看不清表情,但没有立刻躲开。背景是学校那条种满香樟树的小路,夕阳的光线给画面蒙上一层暧昧的暖色调。发送号码是陌生的。 紧接着,第二条信息跳了出来。林子轩的声音仿佛透过文字带着嘲弄的笑意。“看到了吗?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你给不了她想要的,谢闻璟。别自不量力了。”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谢闻璟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他盯着那张照片,手指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钝痛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些他拼命压抑的自卑,那些关于“云泥之别”的清醒认知,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坚持和挣扎。他想起她空荡座位旁那些昂贵的保镖,想起林子轩看她时那势在必得的眼神,再对比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和空空如也的口袋。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被背叛的刺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闭上眼,将手机重重扣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似乎也熄灭了。 他不再只是沉默。他开始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慕年桉相遇的路线。食堂、走廊、图书馆。他甚至向老师申请调整了值日安排。偶尔不可避免的擦肩,他也视而不见,眼神冷得像结冰的湖面。慕年桉试图解释的纸条,被他原封不动地夹还回她的课本里。他那句“冷静一段时间”,变成了彻底的冷冻。 与此同时,慕家也并非风平浪静。慕年桉的母亲,一位保养得宜、气质雍容的女士,在一个周末的下午,通过班主任,将谢闻璟约到了学校附近一家安静的咖啡馆。 环境优雅,空气中漂浮着咖啡的醇香。慕母举止得体,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她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背脊挺得笔直的少年身上。 “谢同学,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年桉也经常提起你,说你很帮助她。”她顿了顿,放下银质小勺,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但是,你和年桉,毕竟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你们现在年纪还小,可能觉得感情就是一切。可现实不是童话。” 她抬起眼,眼神锐利了几分。“她未来的路,家里早已有所安排。那是一条平坦宽阔的路,不需要不必要的荆棘和坎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些不该有的心思,最好及时收起来,这对你,对她,都好。” 她从精致的手包里拿出一张薄薄的银行卡,轻轻推到谢闻璟面前的桌面上。“这里面的钱,足够你顺利完成学业,甚至支持你母亲改善生活。离开年桉,别再打扰她。” 谢闻璟看着那张折射着顶灯光芒的卡片,感觉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羞辱感火辣辣地烧灼着他的脸颊和心脏。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阿姨。”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我和慕年桉之间的事情,是我们自己的事。您的钱,我不会要。至于离开……”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如果这是她的选择,我会尊重。但如果不是,谁也不能替她做决定。” 说完,他不再看慕母瞬间沉下的脸色,转身大步离开了咖啡馆。推开门,外面喧嚣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与他内心的冰冷死寂形成残酷对比。他拒绝了那笔钱,守住了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可现实的重压,却没有因此减轻分毫。 就在他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思考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命运又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医院打来电话,他的母亲在打工的餐馆后厨晕倒了,被紧急送医。诊断结果是长期劳累加上营养不良引发的急性心绞痛,需要立刻进行心脏搭桥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手术费。一笔对于谢闻璟来说堪称天文数字的手术费。他翻遍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加上刚刚拿到不久的家教工资,也只是杯水车薪。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亲戚,打了无数个电话,回应大多是无奈的叹息和委婉的推脱。他站在医院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看着缴费单上那个冰冷的数字,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向他挤压过来,无处可逃。 母亲的病情不能拖。绝望像黑色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林子轩像幽灵一样,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不是在医院,而是在他兼职结束后回家的那条昏暗巷口。 “听说你母亲病了。”林子轩靠在墙边,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需要钱做手术?” 谢闻璟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林子轩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恶意。“我可以帮你。手术费,后续的疗养,我都可以负责。” 谢闻璟喉咙干涩,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理智绷紧欲裂的声音。 “条件呢?”他沙哑地问。 “很简单。”林子轩站直身体,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离开慕年桉。彻底地,从她眼前消失。告诉她,你玩腻了,你配不上她,随便你怎么说。让她对你死心。” 巷口的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谢闻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边是病床上生命垂危的母亲,一边是他心底那份虽然蒙尘却未曾熄灭的感情。林子轩的话像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 他看着林子轩那张志在必得的脸,想起慕母那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想起那张暧昧不清的照片,想起慕年桉含着泪光的眼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骄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林子轩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不耐烦。 “怎么样?”林子轩催促道,“给你母亲救命的机会,换你识相地离开。这笔交易,很划算吧?” 谢闻璟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然后,又一点点地松开。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他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片曾经为她亮起过的星辰,已经彻底湮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原。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他的沉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一种屈辱的,绝望的,将他最后一点念想也亲手碾碎的回答。巷子的阴影浓重,将他年轻却已布满伤痕的身影,一点点吞噬。 第7章 第 7 章 慕年桉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谢闻璟的冷漠和疏离像坚冰,将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林子轩的殷勤像恼人的飞虫,驱之不散。班里的流言蜚语则像浑浊的空气,无处不在。她试图找谢闻璟谈,纸条石沉大海,当面开口却只得到他更加冰冷的侧脸。他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了。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凌迟逼疯时,她的闺蜜林薇薇,那个性格风风火火、心思却异常缜密的女孩,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背着慕年桉,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她先是留意到林子轩每次接近慕年桉时,眼神里那不纯粹的算计,又从一个在别班、和林子轩有点远房亲戚关系的同学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到林子轩家最近生意上似乎有求于慕家。 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林薇薇一点点串联起来。她甚至想办法联系上了谢闻璟最好的朋友江辰,那个同样家境普通但性格仗义的男生。从江辰那里,她证实了谢闻璟母亲突发重病住院,急需巨额手术费,以及谢闻璟最近像变了个人似的消沉和绝望。 所有的碎片,在林子轩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上找到了粘合剂。林薇薇几乎可以肯定,那张引发误会的照片,以及后续的一切,都是林子轩精心设计的局。 她在一个午休时间,把慕年桉拉到学校最安静的小花园,将自己查到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那张照片极有可能是借位拍摄,包括林子轩家与慕家的利益关联,包括谢闻璟母亲重病住院急需用钱的困境。 慕年桉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是委屈,是愤怒,一种被欺骗、被玩弄、被如此卑劣手段横加阻挠的滔天怒火。她想起谢闻璟那段时日异常的沉默和最终的决绝,心像被刀绞一样痛。他独自承受了这么多,而她却被蒙在鼓里,甚至因为他的冷漠而感到伤心和不解。 林子轩。慕年桉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清冷的眼眸里燃起从未有过的火焰。 下午放学,林子轩照例嬉皮笑脸地等在高二(1)班门口,手里还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慕年桉径直走到他面前,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林子轩。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让周围准备离开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林子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年桉,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是你。慕年桉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那张照片,是你拍的吧?也是你发给谢闻璟的,对吧? 林子轩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强装镇定。什么照片?年桉,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慕年桉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你跟你父母说,想通过接近我来讨好我爷爷,为你们家争取那个项目,这也是误会吗?你看到谢闻璟母亲生病需要钱,就用钱威胁他离开我,这也是误会吗? 周围一片哗然。同学们惊讶地看着林子轩,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震惊。 林子轩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没想到慕年桉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还当众撕破脸。慕年桉!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慕年桉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慌乱的眼睛。我告诉你,林子轩,我和你,以及你们家,从此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家的生意,我们慕家也不会再考虑。现在,请你从我面前消失,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她说完,不再看林子轩那张青白交错的臉,转身拉起旁边目瞪口呆的林薇薇,快步离开。留下身后一片议论纷纷和脸色铁青、僵在原地的林子轩。 解决了林子轩,慕年桉没有丝毫停顿。她立刻回家,翻出了自己所有的压岁钱存折,还有不久前参加一个非公开钢琴比赛获得的奖金证书。数额加起来,应该足够支付手术费。她没有任何犹豫,拿着这些,又让家里司机送她去了林薇薇打听到的那家医院。 她在住院部楼下遇到了正提着热水瓶出来的江辰。江辰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指了指楼上的一个病房。 慕年桉快步上楼,推开病房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谢闻璟正背对着门口,坐在病床边,低着头,看着床上昏睡的母亲。他的背影看上去那么疲惫,那么单薄,肩膀微微垮着,像承载了千斤重担。 听到开门声,谢闻璟回过头。看到是她,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晦暗和抗拒所覆盖。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而冷淡。 我……慕年桉走上前,将手里的存折和奖金证书递过去。这些钱,你先拿去给阿姨交手术费。 谢闻璟的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没有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唇线紧绷。我不需要你的钱。 这不是施舍!慕年桉急切地解释。这是我自己的钱!压岁钱,还有比赛奖金!你先救阿姨要紧! 我说了,不需要!谢闻璟猛地站起身,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刺伤的愤怒和固执。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不用你可怜我! 他伸手,近乎粗暴地将慕年桉往外推。你走!离开这里! 慕年桉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手里的存折和证书散落在地上。她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血丝、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眼睛,心里又痛又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谢闻璟!你非要这样吗?阿姨的病不能拖!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硬扛! 滚!谢闻璟指着门口,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吼道。 慕年桉看着他决绝的样子,心碎成了一片片。她咬着唇,泪水模糊了视线,最终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转身跑出了病房。 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谢闻璟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拒绝了她,赶走了她,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更深的空洞和绝望。 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的江辰这时走了进来。他看着好友这副样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谢闻璟!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江辰低吼道。是!她家是有钱!跟我们不一样!可她是慕年桉!是那个会因为你多带一份早餐就偷偷高兴,会因为你不理她而难过,现在明明知道了所有事情,还想方设法要帮你的慕年桉! 谢闻璟一动不动。 林子轩那种人渣说的话你也信?他就是为了拆散你们!你现在这样,把他赶走,不正中他下怀吗?江辰走到他面前,声音沉了下来。是,自尊心重要。男人的担当重要。可你他妈看看床上躺着的阿姨!命重要还是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重要?你以为你这样把所有都扛着自己受着,就很伟大吗?我告诉你,这叫懦弱!是傻逼! 江辰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谢闻璟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江辰。 你以为我想吗?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我能怎么办?看着她因为我和家里对抗?看着她以后可能因为我而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还是心安理得地用她的钱,坐实我就是一个需要靠女人接济的废物?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阿姨……江辰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谢闻璟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了。他颓然地靠向椅背,目光转向病床上母亲苍白而憔悴的脸。那些他们一起在自习室度过的夜晚,星空下她亮晶晶的眼睛,她弹钢琴时专注的侧影,她因为他一句买多了的早餐而露出的浅浅笑容……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 江辰说得对。他在逃避。用冷漠和疏离筑起高墙,把自己和她都困在里面。以为这样就是保护,其实不过是懦弱的自私。 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缓缓站起身,看向病房门口慕年桉离开的方向,眼神里破碎的东西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一种名为悔恨和醒悟的情绪,像潮水般冲刷着他几乎干涸的心脏。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8章 第 8 章 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慕年桉靠在对面的墙壁上,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痛。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病房门被轻轻拉开。 谢闻璟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黑很重,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不再是冰冷的拒绝和疏离,而是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悔恨,有疲惫,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重新燃起的微光。 他走到她面前,脚步有些沉重。年桉。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慕年桉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心口那块被冰冻的地方,因为这三个字,开始泛起尖锐的酸疼。 我不该那样对你。谢闻璟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我不该什么都不说就把你推开。更不该……在你来帮忙的时候,那样混蛋地赶你走。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他觉得什么?觉得配不上?觉得是拖累?那些曾经横亘在他心里的巨石,此刻在母亲虚弱的呼吸和慕年桉固执的泪水面前,似乎不再那么坚不可摧。 慕年桉依旧沉默着。这种沉默比任何责备都让谢闻璟难受。 林子轩的事情,江辰都跟我说了。谢闻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些照片是假的。他找过我,用我妈的手术费……威胁我离开你。 他终于说了出来。这个压得他几乎窒息的事实。他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她。我差点就……但我没有。年桉,我没有答应他。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也很混蛋。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更哑了几分,我想和你一起面对。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想试着……和你一起走下去。 他说完了。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护士站的细微声响。慕年桉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恳切和悔意,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 第9章 第 9 章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阳光格外炽烈,仿佛要将积攒了三年的沉闷一扫而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喧嚣的自由气息。 谢闻璟和慕年桉几乎是同时查到了录取结果。A大。他,物理系。她,音乐系。同一个城市,同一所顶尖学府。看着屏幕上并排出现的两个名字和相同的学校代码,慕年桉捂着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是喜悦,是解脱,更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猛地抱住身边的谢闻璟,又哭又笑。我们考上了!闻璟,我们真的考上了! 谢闻璟紧紧回抱住她,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闭着眼,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里温热的颤抖。嗯。考上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终于被挪开了一条缝隙,让他得以喘息。那些关于未来的承诺,似乎第一次有了清晰可见的轮廓。 他比之前更加忙碌。除了固定的家教,他又找了一份在快递点分拣的夜班零工。天气炎热,仓库里像个蒸笼,汗水浸透了他廉价的T恤,留下深色的汗渍。但他干得很拼命,仿佛不知疲倦。他计算着每天的收入,小心翼翼地存起来,想着至少能在开学前,先还上慕年桉一部分钱,哪怕只是几千块,也好。他还偷偷计划着,等钱再攒多一点,就带她去附近的城市短途旅行一次。他们之前说好的,高考后要一起去旅行。 慕年桉知道他辛苦,劝过他不用那么急,但他总是摇头,说没事,年轻,扛得住。她看着他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和眼下无法掩饰的青黑,心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带些清凉解暑的饮料和点心,在他下夜班后,强行拉他去吃早餐,看着他吃下去。 那天下午,谢闻璟领到了快递点结算的工资,薄薄的一叠钞票,却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他给慕年桉发了信息,约她晚上出来,说想请她吃那家她念叨了很久的甜品店新品。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两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谢闻璟的心情是这段时间以来少有的轻松,他甚至主动牵起了慕年桉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慕年桉侧头看他,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真实的笑容,眼神里是对未来毫不掩饰的期待。 等过几天,我再接个短期的家教,凑一凑,应该就能……他盘算着,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 慕年桉打断他,嗔怪道,都说啦,不着急。你先好好休息几天,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没事。他握紧她的手,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年桉,等到了大学,我会更努力的。我一定……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他们正走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辅路旁,准备穿过前方的人行横道,去往马路对面的商业区。绿灯亮着。慕年桉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到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猛地撕裂了傍晚的宁静!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像是完全失控的野兽,从右侧的路口猛地甩尾冲出,完全无视红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直直地朝着人行横道,朝着刚刚踏上马路的慕年桉冲了过来! 事情太快,快得让人根本无法反应。慕年桉只看到一道刺眼的车灯晃过,巨大的阴影和轰鸣声瞬间将她笼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在原地,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 年桉——! 她只听到耳边传来谢闻璟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和绝望。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在她身上。那力量如此之大,将她整个人狠狠地推了出去。她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手肘和膝盖重重地磕在粗糙的地面上,火辣辣地疼。 在她摔倒的同时,身后传来了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还有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慕年桉狼狈地趴在地上,耳鸣不止,眼前阵阵发黑。她艰难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看到那辆失控的轿车歪斜地撞上了路边的路灯杆,车头凹陷,冒着白烟。 她看到人行横道中间,躺着一个人。 是谢闻璟。 他躺在那里,离她只有几步远。身下,刺目的、深红色的液体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蔓延开来,浸透了他白色的T恤,在他身下开出一朵巨大而狰狞的花。他的身体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脸色是死一样的灰白。 不……慕年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想朝他爬过去,但四肢软得不听使唤,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更深的恐惧。 周围开始响起尖叫声,刹车声,嘈杂的人声。有人围了过来。 慕年桉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躺在血泊中的谢闻璟。 她终于,一点一点,爬到了他的身边。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碰触到他的脸颊。冰凉的,沾着黏腻的液体。 闻璟……谢闻璟……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醒醒……你看看我…… 谢闻璟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瞳孔有些涣散,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费力地聚焦,终于落在了她满是泪痕和灰尘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有一股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涌了出来。 别……别哭……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 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不舍,还有一丝未来得及实现的遗憾。他努力地,想要抬起手,想要再碰碰她,但手指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 年桉……他看着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瞳孔里的光在一点点消散,别……忘了我…… 最后一个音节,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傍晚燥热的空气里。 他看着她,眼睛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那最后定格在他眼底的,是她哭泣的脸。 闻璟!谢闻璟!你醒醒!你看着我!慕年桉疯了似的摇晃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声音凄厉得不像她自己。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要娶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醒过来啊——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人试图将她拉开,但她死死抱着谢闻璟,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她的哭喊声,绝望而破碎,回荡在充斥着血腥气和汽油味的空气里。 他身下的血,那么多,那么红,染红了她的双手,染红了她的衣服,也染红了她眼前整个世界。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不会醒来,不会对她笑,不会叫她年桉,不会再用那双专注的眼睛看着她,不会实现他当着全校许下的那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慕年桉的世界,在那一刻,随着他瞳孔里最后一点光的熄灭,彻底崩塌,碎裂,化为一片死寂的、猩红的废墟。她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那摊刺目的血泊中,像是失去了灵魂的破败玩偶,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和那双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睛。 第10章 第 10 章 葬礼在一个阴沉沉的上午举行。细雨绵绵,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墓园里很安静,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牧师低沉的祷告辞。来的人不多,除了谢闻璟母亲那边几个不多的亲戚,就是江辰、林薇薇等几个要好的同学。 慕年桉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她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那个小小的、崭新的墓碑。墓碑上刻着谢闻璟的名字,还有他年轻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眉眼清晰,带着一点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沉静。 她看着那照片,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隔绝了。有人给她递伞,她没有接。有人想扶她,被她轻轻推开。她就那么站着,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石像。葬礼的流程一步步进行,她像个木偶一样跟着做,下跪,鞠躬,但眼神始终没有焦点。 当那小小的骨灰盒被缓缓放入墓穴,泥土开始覆盖上去的时候,谢闻璟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瘫软在地,被亲戚死死扶住。周围响起一片低泣。 慕年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哭。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不断被泥土填满的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 葬礼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江辰和林薇薇红着眼睛过来想陪她,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的声音沙哑,没有任何起伏。 雨渐渐停了。空旷的墓园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那个新堆起的小小土包。她慢慢地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凉的墓碑,指尖划过照片上他年轻的眉眼。 闻璟。她轻声唤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他。下雨了,你冷不冷?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吹过旁边松柏的沙沙声。 她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闭上了眼睛。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雨水,滚烫又冰凉。 从那天起,慕年桉就有些不对劲了。 她不再去学校安排的毕业旅行,也不再和任何同学联系。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抱着谢闻璟留下的那些东西。他那本字迹工整的深蓝色笔记本,那件洗得发白、似乎还残留着他气息的校服外套,还有一份她偷偷写好、却最终没能送出去的钢琴谱——那是她为他写的,想着在他生日时弹给他听。 她常常对着那件校服外套自言自语。闻璟,这道题我还是不太懂,你再给我讲讲好不好? 吃饭的时候,她会多拿一副碗筷,摆在对面,然后对着空气轻声说,今天的菜有点咸,你尝尝看,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少放点盐。 家里请来的心理医生,她只是安静地听着,不反驳,也不回应,眼神飘忽,仿佛灵魂早已去了别处。医生开的药,她乖乖地吃,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有一天清晨,佣人发现她不见了。全家慌作一团,到处寻找。最后,是司机在老城区那家他们以前常去的、早已关门歇业的早餐店门口找到了她。她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紧闭的卷帘门前,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 她转过头,看着焦急的司机,脸上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王叔,你看到谢闻璟了吗?他说今天会在这里等我一起吃早餐的。他怎么还没来? 司机看着小姐空洞的眼神和冻得发青的嘴唇,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她会突然跑去学校的篮球场,对着空无一人的场地挥手,喊着,谢闻璟,球传给我! 她会坐在图书馆他们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一坐就是一下午,面前摊开一本书,却久久不曾翻动一页,只是偏着头,看着身旁的空座位,仿佛那里一直坐着一个人。 慕家的人想尽了办法。带她去国外散心,看最好的精神科医生,用尽各种治疗方案。她都很配合,不吵不闹,但她的世界,似乎彻底封闭了,再也无人能够进入。那个曾经会弹钢琴、眼神清亮的慕年桉,好像随着那个少年的离去,一起死掉了。 又是一个夏天。阳光炙烤着大地,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 星榆中学已经放了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几棵高大的香樟树,依旧枝繁叶茂,在阳光下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其中一棵树下,坐着一个人影。 是慕年桉。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裙子,洗得有些发旧了。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操场。 她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却也格外空洞,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已经褪色、变得软塌塌的白色油条包装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每天放在她桌上的早餐包装袋,她不知何时,偷偷留了一个下来。 她的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个粗糙的纸袋,嘴唇轻轻嚅动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像是在和谁低语。 夏天还没结束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困惑和委屈。 你怎么……不回来了…… 一阵微热的夏风吹过,香樟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筛落下一地斑驳晃动的光点。几片叶子旋转着飘落下来,有一片恰好落在她摊开的裙摆上。 她似乎没有察觉,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那个破旧的油条包装袋,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亮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树下,与周围喧嚣的蝉鸣、晃动的树影、以及那个埋葬着她所有爱恋与痛苦的夏天,融为一体,凝固成了一幅无声的、悲伤的剪影。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坐到下一个夏天,再下一个夏天,直到那个说好要回来的人,终于出现。 第11章 平行世界:烟花[番外] A市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刚过六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驱散了部分寒意。大学城附近的商业街格外热闹,学生们三五成群,笑闹着穿梭在各色店铺之间,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元旦假期。 物理系男生宿舍楼里,谢闻璟刚结束和一个家教的视频通话。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快六点半了。他关掉电脑,起身从衣柜里拿出那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穿上。这是他用上学期奖学金买的,比高中时那件暖和很多。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慕年桉:我到你楼下了,慢慢来,不着急。 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兔子表情。 谢闻璟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快速回了句“马上”,拿起桌上的一个纸袋,锁好门下了楼。 宿舍楼下,慕年桉正跺着脚取暖。她围着厚厚的红色围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在路灯下像含着一汪水。看到他出来,她立刻弯起了眼睛,小跑着迎上来,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等很久了?谢闻璟把手里拿着的纸袋递给她,顺手将她羽绒服的帽子给她戴好,怕她冻着。 没有,刚到。慕年桉接过纸袋,好奇地往里看,是什么? 打开看看。 慕年桉拿出纸袋里的东西,是一个崭新的暖手宝,毛绒绒的白色小熊造型,摸起来软乎乎的。还有一杯插好吸管的热奶茶,杯壁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你什么时候买的?她惊喜地抬头看他,把暖手宝捂在怀里,瞬间感受到一股暖意流向四肢百骸。 下午家教结束回来顺路买的。谢闻璟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语气平常,听说今晚江边有烟花秀,人会很多,估计要站很久。他顿了顿,补充道,奶茶是半糖的,你应该会喜欢。 慕年桉吸了一口奶茶,温热的液体带着淡淡的甜香滑入喉咙,驱散了最后的寒意。她用力点点头,喜欢! 两人并肩朝着公交站走去。寒风依旧凛冽,但挽着他的手臂,怀里抱着暖手宝,慕年桉觉得一点冷。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乐团排练的趣事,哪个学弟又吹错了音,指挥老师气得差点跳起来。谢闻璟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目光落在她生动活泼的侧脸上,眼神温和。 公交车很拥挤,几乎都是去看烟花的学生和市民。谢闻璟护着慕年桉,在摇晃的车厢里艰难地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固的角落。他一只手拉着吊环,另一只手自然地环在她身后,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慕年桉靠在他胸前,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带着淡淡洗衣液味道的气息,混合着一点冬天清冷的空气。她悄悄抬起头,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微微凸出的喉结,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细密的涟漪。 他们在一起已经快两年了。从那个星榆中学的夏天开始,经历了误会、分离、挣扎,最终一起考上了A大。他依旧忙碌,课业、竞赛、兼职,几乎填满了他所有时间。她也同样不轻松,音乐系的课程和练习并不比理工科轻松。但他们总会挤出时间见面,像现在这样,一起吃顿饭,在校园里散散步,或者像普通情侣一样,去看一场电影。 他依旧沉默寡言,很少说甜言蜜语,也不会制造什么浪漫惊喜。但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和习惯,记得她生理期不能吃冰,记得她怕黑,记得她弹琴久了手腕会酸。他会用兼职赚来的钱,给她买她随口提过一句想看的书,会在她为考试焦虑失眠的深夜,陪她在电话里聊很久,直到她睡着。 慕年桉知道,他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努力践行着那个在篮球场上许下的、关于未来的承诺。笨拙,却无比坚定。 江边的人比想象中还要多。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寒风从宽阔的江面上毫无遮挡地吹来,刺骨冰冷。谢闻璟紧紧牵着慕年桉的手,在人群缝隙中艰难地穿行,试图找一个视野好一点的位置。 好不容易在一个离主观看区稍远、但相对人少的堤岸台阶上站稳。谢闻璟让慕年桉站在靠里侧的位置,自己则站在她身后,用身体帮她挡住了大部分寒风。他把她的围巾又往上拉了拉,几乎盖住了鼻子。冷吗? 不冷。慕年桉摇摇头,怀里的小熊暖手宝持续散发着热度,背后是他坚实的胸膛,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拥挤。她甚至觉得有点热。 等待烟花升起的时间有些漫长。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小孩的嬉闹,情侣的低语。慕年桉靠在谢闻璟怀里,看着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江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破碎又迷离。 她忽然想起高三那个兵荒马乱的冬天。他母亲手术成功后,身体还在恢复期,无法工作。他除了学习,还要照顾母亲,同时打着几份工,忙得脚不沾地。她去看他,他总是在忙碌,或是趴在桌上短暂地补觉,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她心疼,却无能为力,只能尽量不去打扰他,默默地把自己的生活费省下来,偷偷塞进他书包的夹层里。 那时候,他们连这样安静地并肩站着,都是一种奢侈。 想什么呢?谢闻璟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慕年桉回过神,仰头看他。江边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比高中时更加棱角分明,褪去了些许青涩,多了几分沉稳。没什么。她轻轻说,就是觉得……现在真好。 谢闻璟沉默了一下,环在她身前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些沉重的、几乎将他们压垮的过去,似乎真的在慢慢远去。他低下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嗯。以后会更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和倒计时声。 十!九!八!…… 所有人都仰起头,看向漆黑的夜空。 慕年桉也激动地转过身,和谢闻璟面对面。她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映着远处闪烁的灯火和近处人群手机屏幕的光点。 三!二!一!新年快乐! 砰——! 第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瞬间照亮了整个江面,也照亮了地面上无数张仰望的、充满期盼的脸。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各样的形状,争先恐后地升空,炸开,将墨色的天幕渲染得如同白昼,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砰砰砰的声响不绝于耳,伴随着人们的惊叹和欢呼。 慕年桉看得目不转睛,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和兴奋。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谢闻璟胸前的衣襟。快看!那个紫色的!好大! 谢闻璟的目光却大多落在她的脸上。烟花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次第绽放,明明灭灭,像坠入了星辰大海。她微微张着嘴,脸颊因为兴奋和寒冷泛着红晕,像个得到了心爱礼物的小孩。 在又一波密集的烟花升空,将夜空照耀得如同幻境的时刻,在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和鼎沸的人声中,他忽然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落入她的耳膜。 慕年桉。我爱你。 慕年桉猛地怔住,霍然转头看向他。烟花还在不断绽放,映得他认真的眉眼清晰无比。他的眼神深邃而专注,里面是她从未见过的、直白而汹涌的情感。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爱她。但却是第一次,在这样喧闹的、人潮汹涌的场合,如此郑重地、清晰地告诉她。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一股巨大的、酸涩又甜蜜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涌向四肢百骸。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她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她只是用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把发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寒意的羽绒服里。 谢闻璟也紧紧回抱住她,大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像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 周围是持续不断的烟花爆鸣,是人们的欢声笑语,是崭新的、充满未知的一年开始的钟声。而在这一小方天地里,他们紧紧相拥,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 慕年桉在他怀里抬起头,泪眼模糊,却带着最灿烂的笑容。我也爱你。谢闻璟。很爱很爱。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 夜空中,最大最绚丽的一簇烟花齐齐绽放,如同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照亮了相拥的恋人,也照亮了前方漫长而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