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伶人后全京都为我应援》 第1章 第一章 雨水砸在破布搭成的戏台帘子上,湿气混着血腥气弥散在帐内,油灯摇摇晃晃,灯焰被风吹得细长,映出帐内昏沉潮气。檀香未燃尽,香灰被泥泞吞没;妆奁倾覆,脂粉混着血水红白交错,斑驳成团。 鼓声在外远远传来,锣声一记急过一记。雨幕那头灯火通明,此处却无人启嗓,众伶屏息,仿佛在等待一场问斩。 白阮离眉心轻跳,缓缓垂眸。 “咕噜”一声闷响,那颗人头滚至妆奁边。脸上仍带残妆,双目圆瞪,死不瞑目。断颈处血汩汩,混着泥水蜿蜒向她的脚边。 她一瞬忘了呼吸,胸口像被铁圈箍住。 “这唱正旦的连气都能漏,砍了也不冤!”那声怒喝裹着雨声砸下,震得帘布颤动。 满脸虬髯的壮汉将染血长刀“哐”地一抵地板,班社众伶跪进泥地,无人敢言。 白阮离的身子僵住瞬住,险些被压迫的气氛逼得喘不过气。 可她很快意识到,此时若站着不动,定是第一个挨刀。 膝盖一弯,她利落跟随众伶跪下,开始观察起情势。 “安平王归京,奉诏献戏——”虬髯大汉冷笑高呼,“今儿这一折,若无角儿出场,你们这班社都甭活!” 那刀又在地上滑过,如同死神敲门。 班主低声嘶道:“角儿死了,唱的是男旦,班里没人能替。” 一众伶人面如死灰:“我们几个都是花脸和净角哪能顶那正旦?怕不是真要满班陪葬。” 白阮离指尖一紧。 男旦?她前世是个蝉联配音奖的大佬,十八般声线都练过……播音腔、唱腔、哭腔一条龙服务。甚至还为了一部古风戏,跟老前辈学过三个月的梨园腔,从行腔到呼吸都试着琢磨过,以保证能在工作时做到最好。 可她明明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却成了这班社的小旦角,连镜子都没照清楚,耳边就炸进一句陌生的声音:“我、我知道你能唱……你若不唱,我们就都没命了……” 那是原主的魂魄,逆来顺受的少女声带着不甘与哀求,就栖在她脑海最深处。 穿越那刻,她清醒得晚了半瞬,是被那魂硬生生拽回来。条件是:代她唱成名角,脱籍翻身。 男旦声腔虽难,但她还真能唱。 她听得出来那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是一个古代无助弱女子最后的哀求。 行,唱就唱。 她一口冷气吞回喉中,抬起头:“我能唱。” 周围的伶人齐齐看向她,旋即有人讥讽:“你?你唱的是女旦,而且你入班不到一月,怕是嗓子都还没开圆!” 对方话一出口,白阮离就意识到错了。 原主那副性子,一向唯唯诺诺,哪敢在这时候抢话。 白阮离没有回嘴,忙垂下眼,学着那种被吓破胆的模样,低声补了一句: “班主……我、我能试几句,若不成,再砍我也不迟。” 话落,一只粗粝的大手扯住白阮离胳膊,将她拎起。 粗布戏衣披在她身上,湿冷发涩,似是沾了尸血未干。白阮离被噤得抖了下身子。 稳住,现在不能退半步。 她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进胸腔,抻成清峻调门:“雪夜封疆铁未冷,孤营一曲候归人。”尾音一转,竟带出丝冷意。 嗓音不够圆,但声音是稳的。那是配音训练养出的控气,她知道原主的先天条件不够,没有她以前那副好嗓,于是她用情代声,将词中的“悲壮”生生托起。 唱完后,白阮离心跳如雷,脸上还带着未脱离的情绪,转头望向班主。 只见班主一愣,呼吸都乱了半拍。 大胡子沉声喝道:“还不快收拾!台上就等着她出角!” 班主这才从怔愣中回神,喉结滚动:“……能唱。” 然后抬手招呼地下跪着的伶人们:“快快快,把那角儿的衣裳拿过来,为梨音换装!” 几位伶人动作仓皇扑上来。外袍刚被扒下,一件男旦的行头砸在白阮离怀里,带着湿冷血腥味。 才坐下,描眉的青衣又冷哼了一声,贴耳道:“就算唱得再好,也是下九流的命。顶死人位置,也不嫌晦气。” 白阮离手指顿了顿,险些把戏袍捏皱。她没回头,只挤出一丝怯怯的神色,语调软得像要哭:“我、我也不想顶啊……” 眼睫垂下,声音更小了:“可要是没人登台……岂不是……大家跟着一块儿倒霉嘛……” 说完又缩了缩脖子,像是吓着了,心里却冷静盘着接下来的每一步调门。 帐内瞬间沉静,直到有人喊了声“锣响了!” 场面又乱起来,有人递头面,有人绑系带。妆画一半,额心花贴歪。靠头压上,重得她额心发疼。 “别动!”描眉的人按住她脑袋。 白阮离“唔”地应了一声,僵着脖子不敢乱动,眼睛却偷偷往外瞟——帘外红光透亮,雨未歇,锣鼓敲至第三下。 催命的节奏。 忽然就被人一推:“好了,起!” 她扶着妆案站稳。 台口灯光打亮前路。一步过去,就再无退路。 白阮离刚要迈步,耳边有人悄声说:“万一唱破……莫要回头。” 她没回头,只把手藏进袖中,悄然攥拳。对方声音里的颤意落她心底,却没搅动她丝毫情绪,下意识冷静安抚回去:“没事,我心里有数。” 帘角被掀开一线。 她踏上台阶,靴底一沉。台前灯亮,却照不透雨雾。 没剧本,没提词器,没导演提醒她cue点在哪。 她只能低头拢袖,眼尾一扫,只见台下立着一柄乌黑油纸伞。 伞下之人玄纹蟒袍,端坐如山。 那便是安平王谢珩,皇亲之胄,镇北归朝,手握兵符,掌控朝纲,一言可定乾坤。 民间传他是杀神转世,帝忌其功,遣其戍边。他未死,反带血雨归京。 而他,偏喜观伶听戏。喜到冷眼旁观生死翻场,台上谁死谁活,落到他眼里,不过一纸戏文。 那死在台后的正旦,就是他点名所要。却在昨夜失误漏音,被一刀抹了脖子。 白阮离对上那人视线,那人指节叩击着木椅扶手,她看不懂对方所想,只知道:杀神转世又如何?再冷的人,也听得懂好戏。 鼓点猝然收声,雨声笼罩寂静戏场,只余她一个人站在那儿,像是临刑的戏子。 她暗暗数着呼吸,气从丹田起——这是前辈教的“吊嗓”。 “寒枪未冷铁甲碎,赤血浸泥疆不回。” 她压低音腔,让声线带着一点破,却比圆腔更真,像兵戈撞铁。 那执伞的随侍欲俯身附语,却被伞下之人抬手拦住。 白阮离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她微微抬眸对上,雷声响过,逼得她胸腔骤紧。 无人言语,四周却似罩下一层无形威压。 大雨冲刷着面庞,几次模糊她视线。可她仍得唱。一字不落,一句不能错。她咬破舌尖,一点血腥味顺着喉咙灌下,意识也更清明了。 后来,她几乎闭着眼唱,靠着身体记忆去找调子,避开破腔。 最后一句,她沉声缓唱,把调慢慢落下: “……一曲功罪,问谁评。” 伞下目光仿若隔着雨帘,穿过层层静默,尽数落在她脸上。那人指节轻叩扶手两下,像是在评判,又像不动声色地断生死。 白阮离收声,姿势落定,膝下一软,就差跪下。她脑海空茫,唯余一句话回旋:方才……我可有唱破? 耳边响起道道极轻的脚步。靴底踏过台边木板,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 随即,一道低沉清冷的男声穿透雨声落下: “……名角?” 嗓音不高,带着一丝倦意,却字字如刃,直入心底。 他在问她。 白阮离原本下意识要应一声,却语至唇边猛地顿住。 不对。 她险些忘了,自己此刻该演的,是个临危救场的小旦角,不该有底气冒犯王爷。 心头闪过警铃,她立刻垂眼、屏息,换上一副哑怯的低姿态。哪怕她不演,配过那么多电视剧的她也知道,此刻若敢抬头,若敢答复,就不是得赏,而是人头落地。 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却在伞下微微挑眉,冷漠睨她一眼,忽而低低一笑。 “呵。” 是轻蔑?是兴味? 白阮离分辨不出,此刻也无人能解。只觉那声笑短促淡薄,风波不惊,却刺人心脏。 “装得不错。”他漫不经心道。 白阮离心头一震,心想坏了。 谢珩这是看出来了? 她屏住呼吸,死死低着头。 “贵平,赏。” 一声令下。随即“叮”的一响,一枚鎏金锁坠落于她脚边。 “你唱得……”那人顿了顿,语气淡淡,“比先前那人略胜一筹,勉强入耳。” 白阮离睫毛一颤,袖中指尖悄悄一拧,几乎捏出汗来。 她心底却泛起一个可怖的念头:这王爷该不会还想要她去府里当驻唱吧? 那人却未再言语,伫雨片刻,欲转身离去。 她悄悄抬眸。 那人似有感应,一眼压来,如同按住她后颈。 那是一张风骨清俊的脸,眉眼如刀,轮廓深沉,皮色微冷,纵有雨雾遮掩,亦遮不住其骨子里透出的贵气与压迫。 俊朗非常,偏生一身煞气。 “这位……”伞侧的随侍贵平开口,唇角带着礼貌笑意,“是姑娘?” 白阮离下意识应了声“哎”,尾音虚了,还带点鼻音。 贵平似在斟酌措辞,略顿半息,接道,“王爷瞧上你的戏骨,欲请你入府专唱。” 白阮离:“……” 还真是被她猜对了!入王府?怕不是落入龙潭虎穴?真要进了那等地界,还能活着出来? “梨音伶籍鄙贱,又唱得粗劣,怕污了王爷清听。” 她语速极快,边说边退半步,像是吓破了胆,实则已是降低身位,为自己留退路。 语罢便猛低头,脑内飞速盘算:若推辞,会否即刻人头落地?天杀的,她不想死啊! 便又自圆其说:“梨音入行尚晚,唱腔不成气候。王爷若是宽宏,容我在班里磨两年……再为王爷献曲……” 谢珩却并不言,只静静盯了她一瞬,眸色不明,像是在看一件稀罕玩意,又像……在衡量值不值得喂狗。 就在这时,脚步响起,班主登台。 他快步趋前,拱手哈腰,拾起那枚金锁拭去泥水,声音发颤地挤出笑来,“爷今儿听着可还满意?咱们备戏仓促,又是风雨天,不知王爷莅临,只献一折散戏。爷若喜听,改日再来,小的定叫梨音唱足十折儿!” 他说着,揪了下白阮离的虎口。 白阮离下意识握紧金锁,装作被吓破了胆,结结巴巴开口:“谢、谢王爷赏……” 话未尽,那人却已转身而去。 伞转身影掠,走得利落,没有丝毫留恋,仿佛这一出不过是闲看风雨,偶起兴致罢了。 雨幕将那人彻底吞没,仿佛整场风暴只为他一人而来。 她刚松了口气,掌心的汗还未干透,就被一把拽住了袖子。 班主脸上的笑容古怪,声音比先前尖锐了些,“平日里缩头缩脑的,今日怎倒像换了个人?说,谁教的你?” 她心头一紧,却没露怯,只低垂着眼睫,唇线紧抿。 原来,不止谢珩看出来她在装。 她能说什么?说她不唱,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吗?可她知道自己能唱,也知道没人比她更适合顶这个角。 还没来得及开口,班主笑容骤冷,“你——跟我来。” 第2章 第二章 雨歇,白阮离被班主拉扯进帐内,幕后泥泞一片,冷气自足下往上窜,周遭目光刷地落到她身上。 没人招呼她,没人让路。倒是手中那枚金锁在昏黄烛光下晃了晃,照得满帐人眼底都沉了几分。 她脚步顿了顿,想再演回原主的人设上去,谁知还未张口,就有人开始嘲讽: “哟,还真拿着?” 冷笑声从角落飘来,“你唱的是哪路戏,自己心里没数?也配拿赏?”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猛地扑上来—— “交出来!” 白阮离一惊,险些退倒,她下意识护住锁,身子一偏,力道卸开,反将来人撞开半步。 不能丢,这可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哪怕经这一闹,四周也没人拉架,没人出声,白阮离反而看到那些人的眼神充满了恶意,仿佛她是一个“脏东西”。连厉班主都在角落冷眼旁观,只摸着下巴,似乎这一出不值干涉。 她牙关打颤,像背台词一样,怯生生地说:“是王爷赏的……我不敢私拿……谁不信,可亲自去问……” 故意将“王爷”两个字咬得清楚,赌的就是无人敢往上牵扯。 “王爷?还真敢扯这尊杀神?你果真是疯了,还威胁上我们来了。” “之前那腔调可不是新角该有的,怕不是……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听说啊,这种唱着唱着变了腔的,要不是借尸回魂,就是哪路野魂钻错了身。” 有人冷笑,有人悄悄退后。 白阮离指尖顿了顿,却仍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将金锁收进袖中。 她心下雪亮。她顶的恰好是死人角,被班主看出来换了魂,还拿了王爷的赏。如今这班社避讳她,已然容不下她。 她目光扫过厉班主,也不介意再添把火:“但金锁可是王爷当着厉班主的面赏的。” 果不其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语气不重,却不容抗拒。 “够了。”厉班主方才开口,门帘却被人一把掀起。 那人脚步急促,衣摆沾着水气,是跟在王爷身边的陪侍“贵平”。 “方才为王爷献戏那位‘梨音’姑娘可在?” 空气再次凝住。 白阮离眼角微挑,注意到四周那些人脸色瞬间一变:有的错愕,有的惊惶,还有的……在强忍嫉妒。 她没有立刻答话,只站出来,把袖中的金锁重新露了出来。 贵平也看见了,立刻堆起笑来:“王爷吩咐了,邀姑娘独自移步柳桥楼,再唱一折儿。” 厉班主捻着胡须,一改态度,沉声道:“梨音,还不快谢过王爷恩典?” 白阮离垂首行礼,唇边带着一点讽刺的笑,“多谢王爷隆恩。” 众人散去,唯独一个瘦弱的身影停在门口。 那女子眼中尚有些余惊未消,嘴唇微颤,仍道:“这身衣裳你在路上换,我等你回来。” 白阮离听声识出,是方才在台口悄声提醒“别回头”的那位姑娘。她心头动容,却也只轻轻点头,接过衣裳,不敢多话。 马车驶出巷口,车轮碾过积水,风声呼啸。 白阮离坐在车内,换过衣裳后,终于能喘一口气。她望着窗帘外翻涌的夜色,心思却越转越快。 王爷真会这么好心,只是想再听一折戏? 她看过太多剧本了,这种情节,十有**是局。所谓“赏识”,也可能只是让她作为炮灰的开场白。 白阮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现在的班社是留不下了。哪怕不被撵,早晚也会出事。可她不能再流转漂泊,否则原主的愿望完不成,她要死。 既然靠不住别人,那就只剩一条路:这位杀神王爷对她的“价值”产生了兴趣,那她就不能再装兔子。但直接谈为他编戏颂德,目的性太强。那么她可以拿她独有的现代运营那一套作为筹码,她懂得怎么把角捧红:舞台塑人设,声线养角色,一环扣一环,能让人追到上头。 一人唱是唱,一群人唱也是唱。只要拉到投资,她可以找个好位置,自己立个班;若不成,还能典了金锁买一小楼。 …… 马车停下了。 白阮离回过神来,掀帘而出,微凉夜风扑面。 她抬眼望向酒楼二楼匾额,暗暗吸了口气,心底却打着鼓:此刻不能露怯,否则王爷翻脸,她这出“逆袭戏”,恐怕也就是一折绝唱…… 白阮离随贵平踏入内室,脚步轻得几不可闻。檀香袅袅,那人斜倚榻上,指间一枚黑子悬于棋盘之上,未落。 她立于近门处,不敢冒然靠前,只俯身行礼,嗓音温软克制: “梨音谢王爷赐见。” 没有回应。 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一响。 白阮离屏住呼吸,知道这是对她的第一重考验。她不再出声,仿佛化作一尊泥塑,连衣料的摩擦声都敛去。 良久,谢珩终于开口,声线慵懒,却带着彻骨的凉意:“孤的赏,可还称手?” 白阮离顿了顿,遂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却稳了下来:“金锁贵重,梨音卑贱,不敢言称手。但王爷若想听京中传颂的不是‘杀神’之名,而是‘安平’之威……梨音或有一法,可为王爷解忧。” “哦?”谢珩尾音微扬,似笑非笑。 “市井小民,最爱议论王公贵胄,禁之不绝。与其任流言纷飞,不如……为其造一个口舌。”白阮离眼角轻瞥,观察对方神色。 谢珩正把玩一枚棋,似乎在听,她心里那根绷着的弦,倒松了半寸。 于是她换了个声调,娓娓陈述:“京中民心便是最好的口舌。可专造几位‘唱角’,再设榜挂签。令百姓为心仪的伶人投签助阵……这法子虽俗,倒叫人记得久。” “你方才说什么?”谢珩终于抬眼看她,语气不重,眉间似无情绪。 没有情绪,反而要命。白阮离忙在脑内思索措辞,他这人到底在想什么?着实是难猜啊…… 谢珩淡声一句:“你这是设角唱戏,还是招兵点将?” 白阮离轻垂眸,“王爷既归京,百姓只知兵胜,不知人心。而唱戏……是听者有意,愿传其声。” 她顿了顿,低声续道,“民女不求出头,只愿借声扬名。哪怕身贱,也愿为王爷唱折,日后将王爷北征之事编演新戏,若是百姓欢喜,久而久之臣民唱颂、百姓传说……不成了一桩美事?” 谢珩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眸看她,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她身上:“你可知,妄议朝政、结交民心,是死罪?” 白阮离背脊一凉,立刻跪伏于地,“梨音不敢。若王爷不喜,梨音也可只唱王爷喜欢的……” 这话没入香雾缭绕,却叫谢珩眼底起了微澜。 他忽然勾了下指:“近前。” 白阮离背脊一僵,膝行几步,于那人榻前三尺处停下。 她似乎清晰听见自己心跳声。 谢珩拿起一枚黑子,指尖轻转,忽而低笑,嗓音不重,语气却冷:“你这般会说话,孤倒在想,若断了你这喉,你还能不能唱?” 白阮离心头骤紧,尚未来得及反应,一点冰凉贴上她颈侧。 谢珩手腕微动,棋子顺着她脖颈缓缓下滑,未真正加力,却令人寒毛倒竖。 “王爷……”她嗓音轻颤,这次不是装的。 谢珩睨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北疆有种鸟,学人言语,惟妙惟肖……后来太吵,被孤掐断了脖子。” 白阮离屏住呼吸,连颤抖都死死压住。 完了。她心想。这杀神根本不在乎什么班社运营,他只是在享受掌控生杀予夺的乐趣。 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时,喉间压力倏然消失。 谢珩已收回手,将那枚棋子随意丢回棋罐,仿佛方才什么也未发生。 白阮离低头,只等对方一句“荒唐”或“杖责拖走”。 那人却沉默片刻,未再言语,只伸手从棋罐中取出一枚新的白子,指节缓缓一捻,落在棋盘中央。 清脆落子声响起,他淡声道: “梨音姑娘是个聪明人。” 他似乎很满意她这副“知趣得很”的模样。 又淡声续道:“你以为你适合做这其中哪一子?” 白阮离没有立刻作答。 谢珩这已经是在明晃晃告诉她:“我知道你没有容身之所了。”他甚至连这场“献策”都早就猜到,知道她急着翻身,以再唱一折叫她过来,实则却一直在试探,等她表态。 她眼帘一垂,将情绪遮住,半晌才开口,嗓音一如既往地软: “梨音出身贱籍,眼下更无班可归,只愿借此小技,替王爷分忧。若王爷看得上,梨音愿以此法重整班社,立戏楼一座,唱出新声。” 话说得恭顺,但她却已经“主动入局”了。 谢珩指间棋子一顿,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未再深问。 片刻后,他只淡淡一句:“你先退下。戏楼之事,孤自有定夺。” 白阮离心口像被重石砸中,一出门脚下便虚,一靠上门柱,整个人就如被捶塌的纸人,连骨头都软了,心脏仿佛要从喉间蹦出来。 谢珩那目光,简直要命。她前世见过多少导演、资方、金主甲方,个个都吃她那一套“开声即摄魂”。可这位王爷不一样,只一眼,就似将她整条命,从里到外翻了个遍。 她轻轻扇着风,低声骂自己:“一个深宫摄政王,能当他是投资人么你……” 白阮离行至门口,正要离开时,身后忽传脚步声。 “梨音姑娘且慢。” 白阮离一顿,心底隐隐泛起不安。 贵平笑容依旧恭顺,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温声:“王爷说,姑娘是聪明人。聪明人最怕行差踏错,故而派这位‘铁屠’护送。他曾在北疆一夜屠尽三帐叛匪,有他护着,京城里等闲的魑魅魍魉,近不了姑娘的身。” 白阮离抬眸,看向那名叫“铁屠”的虬髯大汉,对方咧嘴一笑,手不自觉地在刀柄处摩擦了一下——正是之前在台后执刀砍人那位。 刹那之间,她只觉耳畔轰鸣,脑海里浮现那颗滚落的人头,鼻间似仍残着血腥气。 果然,既是赏了她,便时刻监管着。谢珩已查清了,她和过去那位梨音不同。但他似乎不在乎,他只要她能唱,只要她有用。可若有二心,她的喉,真能断得。 “多谢王爷体恤。”她垂首答得极慢,语气温顺。 铁屠俯首一揖,嗓音粗哑:“属下奉命,护送梨音姑娘回班。” 白阮离回过神来,声音极轻:“有劳了。” 风从窗户灌入,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腥味。 白阮离提裙下车。夜风一扑,灯火微摇,旧戏园的匾额在阴影中几乎辨不清。 一名女子蹲在石阶边,怀里抱着一堆杂乱的包袱,旁边散落几件破行囊。那身影瘦削单薄,夜风一吹,衣角几乎要被掀走。 白阮离知道对方是一直在等,抬步走去。那女子抬头,见了她,眼底的水光似要落下,却只是轻轻咬唇。 第3章 第三章 下一瞬,那女子起身,扑了过来,一把抱住白阮离:“梨音,你可吓死我了!” 白阮离浑身一震,像才从木头里挣扎出来,迟疑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背:“无妨……我没事……” 眼前这女子唤作柳小满,是这班社里与原主关系最亲近之人。两人同吃一碗饭、同挤一张床。柳小满虽生得瘦弱,性子温吞,却比谁都护短。原主被暗中使绊子,她悄悄教她绕开;原主苦练不成,她陪着偷灯点夜油。 这样的人,恐怕,是她最瞒不住的。 白阮离思忖着如何开口,对方却先一步哽咽道:“他们怎么能这样……你救了大家,怎么还敢赶你?唱得明明那么好,他们就看不得你好……他们是畜生!” 她喉咙一动,干脆道:“我不是‘梨音’。” 柳小满的泪水一滞,愣愣地看着她。 “梨音走了。”白阮离垂下眼,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但我答应她,要替她唱成名角。” 风忽然吹起,摇得灯影乱晃。柳小满的唇颤了几下,像在权衡什么。 “……我信你。”她忽地开口,声音发颤,“你救了整个班社,不会是厉鬼。梨音若真死了,她也不会害人。若她真托你活着,那该是件好事。” 白阮离抬眸,眼神一瞬间柔了几分,旋即又沉静下去:“可你不怕我吗?” “怕什么?”柳小满苦笑一声,“我都被他们赶出来了。如今天大地大,我们两个都是被逐的。别的班子……肯定也不会要你。” 白阮离垂下眼眸。 柳小满是因她才受无妄之灾,而她没法解释太多。 她拉着柳小满,掌心比柳小满的还热,两人各提上几包行囊。 “走吧,夜里凉,先去找个地方歇息。” 两人在西街尽头租到一间旧客舍。屋子狭仄,墙皮剥落,风一吹连窗纸都在颤。 柳小满蜷在角落,看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出神。 “梨音,”她轻声唤,“你要唱戏,可我们该去哪儿唱啊?京里前阵才塌了一座大戏楼,连灯都拆了。” “哪处?”白阮离问。 “就南城码头那座。”柳小满低声道,“听说出了人命,贴了封条。据说……死的还是位名角。” 话音一落,空气顿冷。 白阮离指尖轻顿,脑中却浮现那颗滚落的头颅。 名角,又是名角。人命、戏楼、血腥……这一行原就与“死”近,可他们原来待的那班社,王爷杀的也是位名角,不也还开得好好的吗? 恐怕真正让那戏楼倒的,不只是人命的问题。但她若在意这些,便该死在台上了。 她垂眸笑了笑:“哪儿都能唱。总会有人听的。” 柳小满望着她,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白阮离伸手拨灭灯芯,淡声道:“你先睡。明日或许,就有地方唱了。” 毕竟,她有可能“傍上金主”,就看谢珩会不会被她的“价值打动了。 * 翌日拂晓,门外忽传重响。 柳小满惊醒,推门一看,外面那张脸露出来的瞬间,柳小满猛地一退,脸色霎白。 “你——你——”她话都说不全,眼眶里全是惊恐。 白阮离听到了声音,立刻反应过来,伸手将柳小满拉到身后:“别怕,是王爷的人。” 她迎上前半步,挡在门槛,“胡子大哥,王爷让你找我?” 他抖了抖手中折叠的纸契,声音粗重:“王爷有旨,让我护着两位姑娘去看个地方。” 白阮离没动,只盯着那纸契看了两眼:“什么地方?” “南城码头。” 大胡子挠了挠头,咧嘴笑道,“那家出过人命的戏楼。王爷说,若姑娘不嫌晦气,就先暂住,开唱也成。”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几分,“但王爷有令,半旬之内,若不能让里头响起锣鼓声,便收回成命。” 白阮离心口一紧,果然,没有白得的午餐。谢珩是故意的,他确实找好了戏楼,可也是故意让她去解决剩下的麻烦事……看来这是谢珩给她的第二个考验。 柳小满脸色更白,手死死攥着白阮离的袖子。 白阮离回身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没事。” 她接过纸契,目光掠过上头的印章与朱笔批注。有戏楼就有个安身之处,总比没有的好,她可见招拆招。 白阮离眼神一转,唇角含笑:“那就劳烦大哥带路了。” 壮汉微怔,像没料到她竟如此平静,最后只是闷声点头。 三人绕着小巷往码头走。昨日一场雨落,风更凉了,脚步一深一浅,踩得水坑里满是碎影。 “梨音,我们真要去那楼啊?”柳小满眼神飘着,声音发虚,“那里封了快一月了……” 路边流民压低声音说:“听说城南那戏楼半夜有鬼唱死人呢。” 柳小满听得一哆嗦。 白阮离不言,只快步往前。 闹鬼?她一个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还会怕鬼吗?肯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她记得那楼的位置,旧码头一带,沿街破旧,流民乞儿混杂。 但那戏楼正好有可以遮风避雨、安下心唱戏的台口,哪怕是唱热闹戏给百姓看。 倒闭的戏楼就夹在两间油坊中间,门脸窄,台口宽。门前空空荡荡,上头歪斜贴着封条。 她立在门前,眸光越过封条,落入昏暗楼中。布幔塌落,戏台歪斜,红漆剥落,一应陈设如同被时光弃置。 忽而一道天光从顶上断瓦缝隙中洒落下来,照亮了静静等待的空台。 她眼里浮出希冀的光。 “这里挺好。”白阮离呢喃着,像在自言自语,“破是破了点,但位置不错,近码头,人流大,而且不用风吹日晒。只要法子对了,兴许真能把这楼救活。” 她心中一松,原先她还担心里面留着案发现场,但看来已经清理干净了。此处正好可以按她自己的想法来改造!码头的人流简直就是天然的观众池。谢珩这‘赏赐’,倒是与她所想的好地段歪打正着了。 大胡子上前来帮她们开了门,便回去复命。 戏楼门一开,尘土扑面,蛛网挂梁,空荡得如一座废庙。 白阮离让柳小满先扫着台口,自己依着前世配音时试镜那一套章程,于门前张贴一纸告示:“离音新班,设角而试,愿者自来。” 柳小满瞧了眼,低声道:“若来的都不成,你打算如何?” 白阮离收起笔,神色笃定:“就算只剩咱俩,也能唱。” 她挽起袖子,从门内抬出旧凳,又踮脚拂去积灰。柳小满提着半桶清水跟出来,两人一人擦门楣,一人清台口。 风从河面吹来,码头行人渐多,有挑担子的停步,有卖饼的探头。 “新班招角,离音新戏,听者有福——”柳小满先喊了一声,嗓音发虚,像怕人笑。 “离音唱新声,旧腔亦可听,天南地北,皆是知音!” 白阮离笑了笑,自己接了腔,一口梨园调“唤声”,清亮悠远,是她独有的气息控制力。 一调出,周围几名挑担子的脚夫都被吸了目光。 然而,他们都是转身便走。大半日过去,好奇探头者愈加少了,一见是这“凶楼”,便纷纷摇头快步离去。一个蹲在对面街角晒太阳的老乞丐哑着嗓子道:“小娘子,你这处楼不干净,招人可难咯。夜里头……有动静的。” 柳小满听得脸色发白,紧紧挨着白阮离。 白阮离不言,只静静打量着这座戏楼。闹鬼的传言无疑是招人和开业的最大障碍,必须解决。 她并未急于下结论,而是从台前走到幕后,进行了一次细致的探查。 戏台藻井高悬、椽梁错落,她目光迅速锁定数处阴影死角,结构特殊,藏匿和制造空中回音的绝佳场所。 接着,她又绕到后台,戏楼最里侧,靠近后山墙的位置,用指节叩了叩木板。“咚咚”,传来的不是实心的闷响,而是带着一丝轻微震颤的干涩空响。 但这回音……恐怕,装神闹鬼那些人跟她想到同一处去了——利用戏楼本身复杂的建筑结构,尤其是这些视觉死角和空腔,来制造声响,达到装神弄鬼的效果。 白阮离眸中却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她非但不惧,反而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傍晚,两人把后院里的客房简单收拾出来。柳小满忧心忡忡,食不下咽,怎么也不愿独自待。 “梨音,若这闹鬼的传言不清,怕是没人敢来,也没人敢听戏了。” “小满,”白阮离语气平静,眼神却在发亮,“你怕的到底是鬼,还是装鬼的人?” “啊?”柳小满一愣。 “若是人,我便让他现形。若是鬼……”白阮离露出一抹顽劣的笑,“我便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说着,翻找出她们仅有的行囊,从里面取出旧布、废油皮和一把小刀,又寻来几节竹管。 柳小满一脸错愕,看她像在拼装什么奇形怪状的玩意。 “这些年,为了揣摩角色,我也研究过一些拟声装置,”白阮离一边绑线一边低声道,“你且看我做出来这东西如何。” 不到一炷香,她做出两个简单模型:一只喇叭形、一只长腔形,外头还绑了铜丝和润蜡布,显得有些怪诞。 她将其中的长腔凑到唇边,压着嗓子,轻轻一发气音。 下一刻,一个低沉、沙哑,仿佛饱经风霜的老年男声,幽幽响起: “是……谁……在……唤……我……” “啊!”柳小满吓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惊恐地看向四周,最后目光定格在白阮离手中的“怪东西”上,眼睛瞪得溜圆,“你、你这……不是戏台上用的调子吧?你怎么……你……” 白阮离挑了挑眉,又换了腔,尖锐细碎,如厉妇恸哭: “还我命——来——” 凄厉一声,宛若死魂乍现。 柳小满吓得贴墙蹲下,一句话都说不出。 白阮离恢复正常嗓音,笑道:“只是一点小把戏。若是真有人在装神弄鬼,我这‘鬼’能比他凶上百倍。” “我们今晚,”白阮离收起道具,眼神锐利,“就去会会这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