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为桢》 第1章 祠堂深处有神明 夏末的午后,岭南的日头依旧毒辣,带着海腥气的风穿过樟林村密密麻麻的“下山虎”和“四点金”厝屋,拂过村口那棵须髯垂地、独木成林的老榕树,带来一丝黏稠的、挥之不去的闷热。 八岁的姬南乔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慌不择路的小兽,在狭窄的巷弄里拼命奔跑。身后是几个同龄孩子尖厉的叫嚷和嬉笑声,石子儿擦着她的脚后跟飞过,溅起路面上浅浅的积水。 “没爹妈教的野丫头!” “略略略,跑快点呀!哭包!” 汗水混着泪水,模糊了南乔的视线。她不是野丫头,她有爸爸妈妈,他们在很远的、有高楼大厦的深圳。她也有家,有爷爷奶奶,可这个“家”,总像是缺了一角,漏着风,让她在无数个夜晚蜷缩起来,仍觉得冷。不合群是她的原罪,沉默是她的枷锁,她就像一粒误落入潮汕这片宗族血脉紧密土壤里的异类种子,挣扎着,却无法生根。 肺叶火辣辣地疼,脚步越来越沉。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她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一条更深的巷子。视线尽头,是一座肃穆的建筑——姬氏宗祠。 那是村里最古老、也最威严的存在。平日里,大门紧闭,只有逢年过节或宗族大事时,才会由族里最德高望重的阿公们,神情庄重地开启。爷爷奶奶无数次叮嘱过她,小孩子不许在祠堂附近嬉闹,那是供奉祖先神明的地方,惊扰了先人,会带来厄运。 然而此刻,身后的恶意比虚无缥缈的“先人”更让她恐惧。她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身影,咬咬牙,用尽最后力气冲向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 奇迹般的,那扇看似沉重的大门,在她用小小的肩膀猛地一撞之下,竟“吱呀”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南乔想也没想,侧身挤了进去,随即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扇,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轰—— 世界骤然安静。 只有她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厅堂里被无限放大。 光线陡然暗了下来。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常年香火、以及某种清冷幽兰之气的味道,蛮横地钻入她的鼻腔。她贪婪地喘息着,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祠堂内的昏暗。 高,深,阔。 这是祠堂给她的第一感觉。午后的阳光被精致的木雕窗棂切割成一道道光束,斜斜地射入殿内,光束中尘埃飞舞,如同金色的浮游生物。光束之外,是深沉莫测的幽暗,隐约可见无数黑底金字的牌位,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从高高的神龛上一路延伸下来,像一片沉默的、凝视着她的森林。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让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她这才感到后怕。自己竟然闯进了祠堂! 外面的叫嚷声似乎远去了,或许是他们也不敢靠近这片禁地。南乔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一种更深沉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寂感,裹挟着方才的委屈,汹涌袭来。她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瘦小的肩膀开始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小兽呜咽般的哭声,在寂静的祠堂里低低回响。 为什么没有人喜欢她?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能陪在她身边?为什么她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无数个“为什么”在她小小的脑海里盘旋,却没有一个答案。她哭得专注而伤心,仿佛要将积攒了八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倾泻给这片无言的、属于祖先的领域。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有些哑了,她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双脚。 那是一双穿着青色布鞋的脚,布料细腻,一尘不染,安静地立在离她不远处的青石地板上,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亘古的时光。 南乔的哭声戛然而止,心脏猛地一跳。她惊恐地、一点点抬起头来。 逆着从窗棂透入的光,她首先看到的是一角月白色的衣袍,质地像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极为柔软的丝绸,流淌着淡淡的光泽。再往上,是一张清俊得不像真人的脸。 看起来约莫二十几岁,眉眼修长,鼻梁挺直,唇色很淡,像是初春樱花的花瓣。他的皮肤很白,却不是病态的白,而是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温润通透。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得像祠堂天井里那口古井的水,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映着千年岁月的星辉,此刻正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讶异与……关切,低头看着她。 他不像村里任何一个年轻人,也不像电视里那些光鲜亮丽的明星。他像……像这祠堂里某幅古画上走下来的人,带着一身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清冷与宁静。 南乔吓傻了,忘了哭,也忘了害怕,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男人蹲下身来,这个动作让他与她的视线平齐,那身月白的长袍下摆拂在微尘不染的地面上。他离她更近了,南乔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清冷的幽兰香气,与祠堂里的香火味交融,奇异而令人安心。 “小娃娃,何以在此哭泣?”他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像古琴的尾韵,清越而沉稳,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南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该说什么?说她是被追打逃进来的?说她没有朋友?说她想念父母?面对这个陌生而奇异的男人,她不知从何说起。 男人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和。那目光似乎有一种魔力,抚平了她紧绷的神经,撬开了她紧闭的心扉。 “……他,他们追我……打我……”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我不是……我阿爸阿妈在深圳赚钱……” 一旦开了口,委屈便如决堤的洪水。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平日的孤单,同龄人的排挤,对父母的思念,还有爷爷奶奶虽然疼爱却无法理解的隔阂。她说得很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小的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在整个过程中,男人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不耐烦,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平静的眸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诉说,微微荡漾了一下。 直到她说到“我好想阿妈……可是她过年才能回来……”再次泣不成声时,他才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奇异地安抚了南乔激动的情绪。 他伸出手,动作自然地用那宽大的、月白色的袖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时,带来一种舒适的镇静。 “莫哭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欺负你的人觉得你软弱。” 他站起身,走向正中央那张巨大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供桌。供桌上,三牲五果摆放整齐,香炉里插着新燃的线香,青烟袅袅。 南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是给祖先的供品!怎么能动? 却见男人神色自若地伸出手,从那碟精致的、印着红印的“书册糕”上,取了一小块下来。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只是从自家桌上拿一块点心。 他走回来,重新蹲下,将那块洁白的、散发着糯米和糖霜甜香的糕点递到南乔面前。 “饿了吧?吃点东西。” 南乔瞪大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的糕点,小脸上写满了震惊和犹豫。动祖先的供品,是会遭天谴的! 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却瞬间驱散了他周身些许的清冷,让他看起来真实了许多。 “无妨。”他声音温和,“予你,便是你的。” 那甜香丝丝缕缕,诱惑着饥肠辘辘的孩子。最终,食欲和对眼前这个陌生人的信任战胜了恐惧。南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那块书册糕,小小地咬了一口。 清甜、软糯,入口即化。那是她从未尝过的美味,仿佛所有的委屈和悲伤,都被这口甜丝丝的糕点温柔地抚平了。 “好吃吗?”他问。 南乔用力地点点头,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仓鼠。 “那便好。”他抬手,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记住,你并非孤身一人。这祠堂,是你的根。你的先祖,在看着你。”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种子一样,落进了南乔幼小的心田。她似懂非懂,但那股萦绕在他周身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依赖。 “你……你是谁?”她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你为什么在这里?我……我从来没在村里见过你。” 男人收回手,目光掠过她,投向那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这祠堂的屋顶,看向了无比遥远的时空。 静默了片刻,就在南乔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 “我么……是这里的守祠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她脸上,看着那双清澈的、带着泪痕却依旧明亮的眼睛。 “至于名字……你可以叫我,‘维桢’。” 维桢。 姬南乔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真好听。像诗一样。 窗外,老榕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一道阳光恰好移动,照亮了供桌旁男人清俊的侧脸,和他月白袍角上一道她用言语无法形容的、隐隐流动的暗纹。 那一刻,八岁的姬南乔并不知道,“维桢”二字,出自《诗经·大雅》——“王国克生,维周之桢”。她更不知道,这一撞,撞进的不是冰冷的祠堂,而是三千年前,一位周王室公子,孤独而漫长的永生。 命运的齿轮,从她撞进他怀里的这一刻起,开始缓缓转动。一段始于陪伴,终于守护的漫长故事,就在这弥漫着香火与糕点甜香的祠堂里,悄然揭开了扉页。 嗨!本篇新文和大家见面啦! 小作者本身是潮汕人,所以背景地区设置在这里。 本篇文会出现很多潮汕文化,包含非遗、美食文化等等。如有不实的地方,欢迎同乡指正! 希望给大家带来良好的阅读体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祠堂深处有神明 第2章 维周之桢,庇我南乔 樟林小学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溽热的水汽味。教室墙壁上剥落的绿漆,像一块块难看的癣,映在姬南乔低垂的眼里。 她死死盯着桌面上那张摊开的数学试卷,一个用红笔狠狠划出的“58”分,刺目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耳边是同学们交卷后松快的喧闹,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讲台上数学老师——林老师那句“不及格的同学,放学后请家长来我办公室一趟”,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她最脆弱的神经。 请家长。 这三个字对于八岁的南乔来说,不啻于一道惊雷。阿爸阿妈在深圳,电话那头的声音总是伴随着匆忙和疲惫,若是知道她考得这样差……她不敢想。脑海里浮现妈妈拧紧的眉头和失望的眼神,那比任何责骂都让她害怕。她怕极了妈妈会觉得她是个笨孩子,会不再喜欢她。 告诉爷爷奶奶?他们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还有看着她时那种小心翼翼又带着期盼的目光,让她开不了口。他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数学题,只会跟着着急、伤心。她不想成为那个让爷爷奶奶伤心的负担。 一种巨大的、无处排遣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小舟,四周是茫茫的绝望。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如同归巢的雀鸟般涌出教室,只有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村间的石板路上。她没有回家,而是下意识地,朝着那个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宁的方向走去——姬氏宗祠。 黄昏的祠堂比午后更添了几分幽深与神秘。晚霞的余晖为朱红色的大门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门内是愈发浓重的阴影。她像上次一样,用小小的肩膀抵开那扇似乎只为她开启的门缝,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祠堂里静悄悄的,只有香炉里将熄未熄的线香,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在昏暗的光线中盘旋、消散。她熟门熟路地走到上次遇见他的地方,靠着冰凉的廊柱坐下,把那张皱巴巴的试卷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个耻辱的分数。 她没有哭,只是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空洞地望着那些沉默的牌位。一种深刻的、属于孩童的无助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何事烦忧?” 清越而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依旧带着那种抚慰人心的沉稳。 南乔猛地抬起头,不知何时,姬维桢已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袍,仿佛是从祠堂的幽暗与历史的尘埃中凝结而出的一道清辉。黄昏的光线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幻影。 看到他,南乔强装的坚强瞬间瓦解。鼻尖一酸,眼圈立刻就红了。她哽咽着,把手里的试卷递了过去,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数学……没及格……老师,要请家长……” 姬维桢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目光在那鲜红的“58”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那些被打上叉号的题目。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失望,没有责备,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糟糕的分数,而只是一件寻常的事物。 “所以,你在害怕?”他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 南乔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我怕妈妈知道……她工作好辛苦,我不想让她不高兴……我怕她嫌我笨,不喜欢我了……我也怕阿公阿嬷伤心……” 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内心的恐惧,小小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剧烈耸动。在这个安静得只能听见她哭声的祠堂里,她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又奇异地被他周身安宁的气息所包容。 姬维桢静静地听着,直到她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压抑的啜泣,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古井无波: “人之一生,困顿挫折,譬如朝露,晞于日升。一次考评,不足以定乾坤,更不足以衡量你之价值。” 他的用词文雅,南乔并不能完全听懂,但他话语里的平静和笃定,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至于父母之爱,”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祠堂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南方,“血脉相连,岂因一事之得失而移易?你母亲若知你因惧怕她不喜而惶恐至此,心中只怕更为酸楚。” 他伸出手,指尖微凉,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珠。“莫怕。”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有着神奇的魔力,让南乔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可是……老师要请家长……”这才是眼前最现实的难题。 姬维桢沉吟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思索的神情。片刻后,他看向南乔,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既如此,我便代你兄长,去会一会这位老师,可好?” 兄……长? 南乔愣住了。看着他清俊得不似凡人的面容,那通身的气度,怎么也无法和村里那些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兄长”们联系起来。 “可以……吗?”她怯生生地问。 “无妨。”姬维桢站起身,月白的衣袂在昏暗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你在此稍候。” 他转身,走向祠堂深处那一片更深的黑暗。南乔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有即将解决难题的松快,又有一种引仙人入凡尘的忐忑。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当姬维桢再次从阴影中走出时,南乔几乎要认不出他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长袍(或许在他眼中,这便是最寻常的服饰),但不知为何,周身那过于出尘的气质似乎收敛了许多,只是那挺拔的身姿和清俊的容颜,依旧与这乡间小学格格不入。他步履从容地走到她面前,伸出了手。 “走吧,带我去见你的老师。” --- 樟林小学的老师办公室此时已经安静下来,只有林老师还在伏案批改作业。当姬维桢牵着南乔的手出现在门口时,林老师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和愕然。 眼前的男子,身姿如松,气质清雅,穿着虽看似简单,但那料子和剪裁,以及他眉宇间那份沉淀了岁月般的从容,绝非寻常乡民所能拥有。他身旁站着怯生生的姬南乔,这奇异的组合让林老师一时忘了言语。 “林老师?”姬维桢开口,声音清越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在下姬维桢,是南乔的兄长。听闻小妹学业上遇有困惑,特来请教。” 他的措辞文雅,带着一种古韵,让林老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啊……你好,姬先生。请坐,请坐。”林老师有些忙乱地搬来一张椅子。 姬维桢微微颔首致谢,姿态优雅地坐下,南乔则紧紧挨在他身边,小手不自觉攥住了他冰凉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林老师拿出南乔的试卷,开始分析她的错题,主要是应用题理解偏差和计算粗心。姬维桢听得极其认真,偶尔会就题目的关窍提出一两个问题,角度独特,言辞清晰,让林老师暗自惊讶于这位“兄长”的思维敏捷。 “南乔这孩子,性子是静了些,或许在理解题意上需更多引导。日后在家中,我会多加督促,烦请老师在校时,也能稍加留意。”姬维桢语气诚恳,没有丝毫为自己妹妹开脱的意思,反而将责任揽了过去,又巧妙地表达了希望老师协助的意愿。 林老师连忙点头:“这是应该的。姬先生请放心,我们会多关注南乔的学习状态。” 正事谈完,办公室内气氛缓和了不少。林老师看着这位气质高华的“兄长”,又看了看依赖在他身边、与平日孤僻模样截然不同的南乔,心中一动,想起了平日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 就在这时,姬维桢话锋微微一转,声音依旧温和,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林老师,南乔年幼,性子或许不似其他孩子活络,父母又远在异乡,难免有思亲怯弱之时。”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林老师,那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维桢在此,有一不情之请。若她在校期间,与同学相处偶有龃龉,或遇些许烦难,还望老师能秉公处之,稍加回护。孩童心性,如初生之苗,需以和风细雨滋养,而非疾风骤雨摧折。老师乃启蒙之师,一言一行,关乎幼苗能否挺直生长。烦请老师,莫让她……独自承受风雨。” 他的话语委婉至极,没有半个字指责谁,却将一份沉甸甸的嘱托,清晰地传递了过去。那“独自承受风雨”几个字,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林老师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她想起偶尔看到南乔独自坐在角落的样子,想起有时她身上不明显的脏污……之前只当是孩子间普通的玩闹,此刻却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林老师的神情变得严肃而郑重,她看着姬维桢,认真地点了点头:“姬先生,我明白了。您放心,作为老师,关心每一个学生的身心健康是我的责任。南乔在学校的情况,我会多加留意。” 姬维桢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挚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如此,维桢在此谢过老师。”他站起身,拱手行了一个古礼,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那一瞬间,林老师有种错觉,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学生的家长,而是一位来自久远时代的、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离开办公室,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南乔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她紧紧牵着姬维桢的手,那只手依旧微凉,却给了她无穷的勇气和安全感。 “维桢……哥哥”她小声唤道,用了她自从和遇见他后,在心里偷偷练习过无数次的称呼。 姬维桢脚步未停,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 “今天……谢谢你。”南乔仰着小脸,眼睛里闪烁着星光,“还有,你刚才跟老师说的话……真好听。”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那些话语像是有魔力,让一向严肃的林老师都变得那么温和。 姬维桢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 走在回祠堂的青石板路上,两旁厝屋陆续亮起了温暖的灯火。南乔不再害怕那张不及格的试卷,也不再恐惧遥远的电话和爷爷奶奶担忧的目光。她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尊古老而强大的神明,正用他独一无二的方式,为她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安宁的天空。 他或许不懂现代的数学题,但他懂得如何守护一个孩子脆弱的心。 夜色渐浓,祠堂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沉默而温暖的怀抱,等待着迷途的幼鸟归巢。 第3章 茶香涤尘,古韵润心 日子像榕溪的水,看似平静,却悄无声息地流淌。对于姬南乔而言,白天在学校的时间依旧漫长而难熬。虽然那天之后,林老师确实对她多了几分留意,明目张胆的欺负少了,但那种无形的隔阂与孤立,却像潮湿空气里的霉菌,依旧顽固地滋生在角落。 孩子们自成一个个小团体,追逐打闹,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零嘴和属于他们那个世界的秘密。南乔像是一个误入藕花深处的孤舟,格格不入。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看着天空飘过的云,想象着那是爸爸妈妈从深圳寄来的信;或者趴在教室的窗口,数着楼下榕树又垂下了几缕新的气根。 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孤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幼小的心。放学铃声是她一天中最期待又最害怕的声音。期待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害怕回到那个虽然温暖却同样无法完全理解她的爷爷奶奶身边。 于是,祠堂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那个叫“维桢”的大哥哥,成了她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人。 这天,她又揣着一肚子的委屈,溜进了祠堂。夕阳的余晖将天井染成橘红色,光柱斜斜打在青石板上,映照出飞舞的微尘。姬维桢似乎总能感知她的到来,当她习惯性地走到那根熟悉的廊柱下时,他已静静地立在那里,月白的长袍在暖色调的光晕里,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温润。 “维桢哥哥……”她喊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低落。 姬维桢没有立刻询问,只是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着天井上方那片被屋檐切割成方形的、渐变的天空。沉默了片刻,他才轻声开口:“今日,心中又有块垒?” 南乔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们……跳绳都不带我……说我动作慢,会绊到绳子……分组做手工,也没有人愿意和我一组……”她说着,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维桢哥哥,是不是我真的那么让人讨厌?” 姬维桢转过身,面对着她,蹲了下来。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汗水黏住的碎发。 “人心如面,各不相同。他人之喜恶,并非衡量你自身价值的准绳。”他的声音如同溪水流过卵石,清泠而安抚人心,“囡囡,你可知,世间万物,各有其时。孤独,有时并非坏事,它让你有机会看清自己,听见内心的声音。” 他的话语对她来说还有些深奥,但他语气里的温柔和理解,她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只是,八岁的孩子,还无法完全用哲理来消解现实的失落。她依旧扁着嘴,大眼睛里水光潋滟,写满了“我不开心”。 看着她这副模样,姬维桢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爱的情绪。他站起身,柔声道:“在此稍候。” 他转身走向祠堂一侧的耳房,那是南乔从未进去过的地方。片刻后,他端着一个朱漆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一套小巧精致的茶具。 他将托盘放在廊下的一个石墩上,自己也撩起衣袍下摆,盘膝坐在了南乔对面的蒲团上。那套茶具是深褐色的紫砂,造型古朴,一把小小的梨形壶,几个小若胡桃的品茗杯,还有一个茶盘和几个配套的器具,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囡囡知道,这是什么吗?”姬维桢指着茶具,问道。 南乔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她眨巴着还带着水汽的大眼睛,仔细看了看,不太确定地说:“是……喝茶的吗?”她见过爷爷奶奶用类似的东西招待客人,只是没有维桢哥哥这套好看,也没这么小。 “是的。”姬维桢颔首,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此乃工夫茶具。今日,我便教我们囡囡泡工夫茶,可好?” “工夫茶?”南乔歪着头,对这个词感到新奇。喝茶还需要“工夫”吗? “嗯。”姬维桢不再多言,开始动手。他的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首先是‘纳茶’。” 他用竹制的茶则,从一个小小的茶叶罐里舀出乌润紧结的茶叶,倾入壶中,茶叶落入壶底,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一股浓郁的、带着炭焙香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此为‘候汤’。”他提起旁边一只小炭炉上正咕嘟冒着蟹眼泡的沸水,却没有立刻冲泡,而是静候片刻,让水温恰到好处。 “接下来是‘冲点’。”他提起水壶,手腕悬稳,水流如丝,沿着壶口边缘高冲而下,冲击着壶内的茶叶,顿时茶香四溢,更加浓郁醉人。 “刮沫。”水满至溢,他用壶盖轻轻刮去浮在壶口的茶沫,动作轻巧而优雅。 “淋罐。”盖上壶盖,再用剩余的沸水淋洗壶身,紫砂壶遇热,颜色变得愈发深浓,热气蒸腾。 “烫杯。”他将品茗杯放入一个稍大的杯子中,用沸水滚烫,动作流畅,茶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如同乐音。 “洒茶。”也叫“关公巡城”。他执起茶壶,在几个品茗杯上方低矮地快速巡回斟茶,使各杯茶汤浓淡均匀,色泽如一。那橙红透亮的茶汤,如同一道流动的琥珀,在小小的杯中荡漾。最后是“点茶”,他将壶中最后几滴最浓郁的茶汁,均匀地滴注到各个杯中,谓之“韩信点兵”。 这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修长的手指在茶具间翻飞,姿态从容不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韵和美感。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光边,那专注的神情,那优雅至极的动作,让小小的南乔看得入了神,连心里的委屈都暂时忘却了。她只觉得,维桢哥哥泡茶的样子,好看得像祠堂壁画上的仙人。 一炷香的功夫,茶终于泡好了。小小的品茗杯里,茶汤色泽醇红,香气扑鼻。 姬维桢将一杯移到南乔面前,温声道:“茶汤烫,需细品。先观其色,再闻其香,后啜其味。”他示范着,三指护杯,缓缓将茶杯移至鼻端,轻嗅,然后分三口将杯中茶汤饮尽,面露回味之色。 南乔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三根手指捧起那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杯子。茶杯很烫,但她忍着,先低头看了看那红亮亮的汤色,然后凑近小鼻子闻了闻——一股浓郁的、带着花香和蜜韵的香气钻入鼻腔,很好闻。她试着像他那样,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唔……”滚烫的茶汤入口,先是感觉到烫,随即一股强烈的、微苦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她的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但紧接着,那股苦味迅速化开,转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甘甜,从喉咙深处涌起,满口生津,回味悠长。 “好苦……可是,又好甜!”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杯中剩余的茶汤,仿佛在看什么神奇的东西。 姬维桢看着她丰富的表情变化,眼中笑意加深。“此乃‘工夫茶’之妙处。初尝似苦,细品回甘。人生百味,亦复如是。囡囡今日心中之苦,或许他日回味,亦能品出别样滋味。” 他一边重新烫杯、纳茶,准备第二泡,一边用那清越沉稳的声音,徐徐为她讲解: “这工夫茶,非止解渴之物,更是吾乡待人接客之‘礼’,修身养性之‘道’。”他指了指那三个小杯,“你看这‘茶盘三峙’,便是‘品’字,寓意做人要有人品,品茶要有茶品。” “这‘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求的是公平二字,茶汤浓淡一致,如同待人,需一视同仁。” “而这‘先敬后宾’,长幼有序,更是礼之根本。”他将第二泡斟好的第一杯茶,先递给了南乔,“今日囡囡是客,当饮此杯。” “茶道之精神,在于‘和、敬、精、乐’。和睦相处,互敬互爱,精益求精,乐在其中。”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如同这茶汤,初听或许深奥,细细回味,却蕴含着朴素的道理,“心烦意乱时,静心泡一道茶,专注于这温器、纳茶、冲点、洒茶的过程,心绪便会随之沉淀。这方寸茶盘之间,自有天地,可涤荡尘埃,安顿心神。” 南乔捧着小巧温热的茶杯,听着维桢哥哥用好听的声音讲述着这些她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有道理的话。她看着他那双仿佛盛着星辉与岁月的眼睛,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茶香。 那些被孤立、被排斥的委屈,仿佛真的被这醇厚的茶汤冲刷、稀释了一些。她不再觉得那么孤零零的了。在这个安静的祠堂里,有一个神仙一样的大哥哥陪着她,教她泡好喝的茶,跟她讲有趣的道理。 “维桢哥哥,”她喝下第二杯茶,感觉那股甘甜更加明显了,她仰起小脸,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我好像……有点明白啦。以后我不开心,就来找你喝茶,好不好?” 姬维桢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夕阳和他自己的身影。他轻轻颔首,声音温和如初: “好。只要囡囡来,便有茶喝。” 暮色四合,祠堂内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耳房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映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对坐的身影。茶香袅袅,弥漫在古老的梁柱之间,仿佛连那些沉默的牌位,都在这份宁静与温情中,变得柔和起来。 姬南乔并不知道,她喝下的不仅是潮汕工夫茶,更是一份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温柔至极的守护。茶香涤荡了孩童心头的尘埃,而那蕴含在茶道中的古韵与智慧,正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她孤寂的心田,为她筑起一道坚韧而温暖的内里屏障。 第4章 红桃粿香,根脉永续 樟林小学的课间,总是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汗水、灰尘和零食味道的喧嚣。孩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点心,这是属于他们这个年纪最简单的快乐。 然而,这快乐与姬南乔无关。 她通常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或者假装整理书包,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突兀。但今天,空气里飘散开一股奇异的、带着油炸香气的味道,强烈地冲击着每个人的嗅觉。 坐在前排,小名“大力”的男生,得意洋洋地从印着大大“M”标志的纸袋里,掏出了一包金黄色的、细长条状的食物,又拿出了插着吸管的深色饮料,和一个裹着生菜和肉饼的圆形面包。 “哇!大力,你这是啥呀?”几个孩子立刻围了上去,眼睛发亮。 大力挺起胸脯,用带着炫耀的响亮嗓门说:“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是我阿爸从城里带回来的洋快餐!这叫薯条,蘸这个番茄酱吃!这叫可乐,可甜了!还有这个,汉堡包,里面有肉有菜,外国人天天吃这个!” 他像个小皇帝般,慷慨地把薯条分给围上来的同学。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伸出手,接过那金黄的条状物,学着大力的样子蘸上红色的酱料,塞进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脸上立刻露出新奇而满足的表情。 “好吃!” “这个可乐气好足,鼻子痒痒的!” “大力你阿爸真好!” 喧闹和赞叹声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角落里的姬南乔隔绝在外。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那香味确实诱人,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她看着同学们兴奋的样子,心里有一丝好奇,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大力分发了一圈,目光扫过孤零零的南乔,嘴角撇了撇,非但没有给她,反而故意提高了音量,举着那半包薯条在她眼前晃了晃: “有些人啊,土里土气的,怕是见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吧?只配回家吃那些拜完老爷的冷粿条!” 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南乔的耳朵上。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迅速地冷却下去,变得一片冰凉。难堪、委屈、还有一种被**裸羞辱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或者真的如她所愿,打个地洞钻进去。她死死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才能勉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一天剩下的课,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耳边反复回响着大力的嘲讽和同学们的哄笑,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洋快餐”的油炸气味。那味道仿佛成了一种标志,标志着她的落伍、她的寒酸、她与这个群体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放学的铃声如同赦令。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路队走,而是独自一人,沿着榕溪边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孤单而无助。 等她回过神来时,双脚已经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再一次将她带到了那座熟悉的、朱红色的建筑前——姬氏宗祠。 推开门,熟悉的幽暗与宁静包裹了她。香火与陈旧木料的味道,驱散了白日里那些令人不适的记忆。她走到那根冰凉的廊柱旁,抱着膝盖坐下,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压抑了一整天的泪水,终于决堤。 细微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在空旷的祠堂里低低回荡。 几乎是立刻,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月白色的衣角映入她朦胧的泪眼。 “维桢哥哥……”她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看到姬维桢已经蹲在她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依旧是令人心安的古井无波,却又清晰地映照出她的狼狈。 他没有急着安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南乔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将今天课间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到大力炫耀“洋快餐”,说到他故意不分给自己,说到他那句“土里土气”、“只配吃冷粿条”的嘲讽……每说一句,她的委屈就加深一分。 “……他说……我们的东西土……他们的才好……”她泣不成声,小小的身子因为激动而颤抖。那种因文化差异而被贬低、因自身所属而被否定的感觉,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沉重得难以负荷。 姬维桢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直到南乔说完,哭得有些脱力,他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他没有评价大力的行为,也没有空泛地告诉南乔“不要在意”。他只是站起身,走向那庄严肃穆的供桌。 在层层叠叠的牌位前,在那袅袅的青烟之下,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从摆放着各色时令水果和精致粿品的供盘里,取了一块颜色最为鲜艳悦目的——红桃粿。 那粿品形似寿桃,桃红色的外皮光滑饱满,上面印着精美的花纹,如同艺术品。他端着那枚红桃粿,走回南乔身边,重新蹲下,递到她面前。 “尝尝这个,”他的声音温和而笃定,“看看是不是比那汉堡好吃。” 南乔愣住了,忘记了哭泣。看着眼前这枚熟悉的、每逢年节或祭拜时奶奶才会精心制作的粿品,又看看维桢哥哥那坦然自若的神情,她有些不知所措。这可是……供给祖先神明的东西啊!怎么能……怎么能拿来吃呢? “无妨。”姬维桢似乎总能看穿她的心思,将粿子又往前递了递,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予你,便是你的福分。” 在他的目光鼓励下,南乔犹豫着,伸出小手,接过了那枚还带着供桌清冷气息的红桃粿。她小心翼翼地,在那桃红色的、软糯的粿皮上咬了一小口。 刹那间,一种复合的、层次分明的香气和滋味在她口中绽放。糯米的软韧Q弹,搭配着里面炒制得咸香适口的馅料——香菇的醇厚、虾米的鲜咸、猪肉的油润、花生的脆香、还有那画龙点睛的芹菜末……各种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扎实、丰厚、熨帖肠胃的温暖感。这味道,是她从小吃到大的,是奶奶手心温度的味道,是节日里炊烟袅袅的味道,是根植于她血脉深处的、属于“家”的味道。 比她记忆中吃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好吃!仿佛这枚粿子里,被注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安心和满足的力量。 她眼里的泪光还未干,却已经泛起了惊讶而满足的光彩。她顾不上说话,又大大地咬了一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找到了心爱坚果的小仓鼠,用力地咀嚼着,感受着那熟悉而美妙的滋味在唇齿间流转。 看着她这副模样,姬维桢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抹清晰的笑意。他耐心地等她将嘴里的食物咽下,才温声开口: “明天,我教囡囡做这个好吃的,好不好呀?” 南乔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和跃跃欲试的光芒。她用力地、像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嘴巴里还塞满了美味的馅料,含糊不清地应道:“好!” --- 第二天是周末,南乔早早地就来到了祠堂。姬维桢果然已经在天井旁的石桌上准备好了材料:雪白的糯米粉,调制好的桃红色粿皮用料,以及一大盆香气扑鼻的、由香菇、虾米、猪肉、花生、芹菜等炒制而成的糯米饭馅料,还有木制的粿印。 “来,”姬维桢挽起那宽大的月白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份独有的优雅,即使是在准备食材。“我先做一遍,囡囡看好。” 他取一小团桃红色的粿皮,在掌心揉捏,然后用手指灵巧地将其捏成一个边缘稍薄、中间稍厚的小碗状。他用木勺舀起适量的馅料,填入“小碗”中,手指如同穿花蝴蝶,沿着边缘细细收口,轻轻搓圆。最后,他将这圆球放入刻有寿桃纹路的木制粿印中,用手掌均匀按压,再轻轻一磕——一个造型饱满、花纹清晰的红桃粿便完美地脱模而出,呈现在南乔面前。 整个过程流畅得像一场艺术表演。 “囡囡来试试。”他将位置让给跃跃欲试的南乔。 南乔学着他的样子,小手抓起一团粿皮,却怎么也捏不成均匀的“小碗”,不是破了洞,就是厚薄不一。填馅料时,要么太多包不住,要么太少瘪瘪的。好不容易包起来,放入粿印一压,不是露了馅,就是花纹模糊不清。 看着自己做出来的那几个歪歪扭扭、要么“咧嘴笑”要么“大肚腩”的失败品,再对比维桢哥哥手下那些精美如同工艺品的粿子,南乔的小脸垮了下来,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发顶。 姬维桢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温润如初:“无妨。初次上手,已是难得。这做粿,如同做人,需耐心,需用心,需一遍遍练习,方能成型。” 他接过她手中那个最不成形的“作品”,熟练地帮她修补整理,一边做,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囡囡,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做这个吗?” 南乔抬起眼,迷惑地摇了摇头:“为什么呀?” 姬维桢将修补好的粿子轻轻放在粿印旁,目光投向远处,仿佛穿透了祠堂的屋檐,看到了更广阔的时空。他的声音沉静而悠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因为,就是要你记住,我们是中国人,是家乡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他顿了顿,目光收回,落在南乔懵懂却认真聆听的小脸上,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 “这红桃粿,并非寻常吃食。其形如寿桃,寓意长寿吉祥;其色嫣红,象征喜庆兴旺;其馅料丰盛,寄托着五谷丰登、生活富足的美好祈愿。它承载着吾辈先人从中原南迁至此,落地生根的艰辛与智慧,蕴含着吾乡吾土敬天法祖、慎终追远的血脉深情。这一捧米粉,一勺馅料,一方粿印,流传千百年,印刻的是我们独有的文化密码,是任凭风吹雨打也无法磨灭的族群记忆。” 他的话语,如同古老的钟磬,在寂静的祠堂中回响。南乔似懂非懂,但那股庄严而深沉的情感,却深深地撼动了她。 姬维桢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却清晰可辨的肃然: “像你那位同学,以洋快餐来嘲讽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土饮食,此举不但毫无素质,更是数典忘祖,忘了自己从何处来,忘了滋养他长大的这片土地赋予了他什么。此为‘忘本’,我们绝不能学他。” “忘本”两个字,像两颗石子,投入南乔的心湖。她想起了大力炫耀时那得意的脸,想起了自己当时的难堪和自卑。但此刻,在维桢哥哥平和却充满力量的话语中,在手中残留的粿皮香气里,那种自卑感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清晰的认知和底气。 她看着石桌上那些饱满精致的红桃粿,又看了看自己那几个歪歪扭扭的“作品”,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 “维桢哥哥,我记住了!我不会学大力的!我们的红桃粿,最好吃!我们的东西,一点也不土!” 姬维桢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亮光,那是一种源于文化认同的自信光芒。他清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欣慰而舒展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冰雪消融后的春日暖阳,足以驱散一切阴霾。 他伸出手,将小小的南乔抱到自己膝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南乔也顺从地依偎着他,手里还捏着一小块粿皮。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天井,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温柔地融合在一起。金色的光芒为古老的祠堂、为满桌承载着文化记忆的粿品、也为这一对奇特的“兄妹”,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永恒的光晕。 祠堂外,或许依旧有“洋快餐”的诱惑,有不解的嘲讽。但在此刻姬南乔的心里,一颗名为“文化根脉”的种子,已经随着那枚红桃粿的香气,深深地扎下了根。她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还记得这粿子的味道,记得维桢哥哥的话,她就永远不会迷失自己的来路。 这一章,其实我构思了很久,该怎么表现,乡情和根脉的主题呢? 后来我想到了潮汕的美食文化,以及外来文化对本土文化的攻击。于是就构思了这么一个场景。 爱国教育,文化自信,要从娃娃抓起。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记住维桢老祖宗的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红桃粿香,根脉永续 第5章 雷霆之怒,正本清源 潮汕地区的夏夜,总带着几分黏稠的湿热。晚饭后,村口那棵须髯垂地、独木成林的老榕树下,便成了阿公阿婆们摇着蒲扇、纳凉闲话的“议事厅”。蝉鸣聒噪,与树下嗡嗡的人声交织,编织着乡村最寻常的夜晚。 姬南乔帮着奶奶收拾完碗筷,也信步走到榕树下,寻了处离人群稍远的石凳坐下,安静地看着孩子们在昏黄的路灯下追逐嬉戏。她习惯了这种置身事外的观察,仿佛一个无声的记录者。 然而,今晚的风,却送来了一些刺耳的字眼。 “……要说强邦那个后生仔,人也勤快,在深圳听说也赚到些钱,就是可惜咯……”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是族里一位辈分颇高的三叔公。 “可惜什么?”旁边的二婶婆立刻凑近,语气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探询。 “可惜啊,都三十五岁的人了,这就要了一个走仔(女儿),也不知道和他家那个外省老婆商量一下,赶紧再多生一个男丁……”三叔公摇着蒲扇,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惋惜。 姬南乔听到父亲的名字,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身子不自觉地坐直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声音加入,是尖细的二叔婆,“这没有个男丁顶门户,以后可怎么办?清明扫墓,连个捧香炉的都没有,岂不是绝后了?都不知道强邦以后怎么去面对地下的老祖宗哦,这可是要遭祖宗谴责的……” “绝后”……“走仔”……“遭祖宗谴责”…… 这几个词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姬南乔的耳朵里,然后迅速冻结,寒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愣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原来……在族中这些德高望重的长辈眼里,自己的存在,不仅不是喜悦,反而是一种……罪过?是让父母蒙羞、让家族“绝后”的象征? 她听不懂什么“捧香炉”,但她明白“绝后”是什么意思,那是村里人吵架时最恶毒的诅咒。她也隐隐知道“祖宗谴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比浸入冬天的榕溪水还要冷。刚才还觉得温热的晚风,此刻吹在脸上,却带着刮骨的寒意。她看着那些谈笑风生的阿公阿婆,他们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惋惜和议论,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难堪。她甚至不敢再坐在那里,仿佛自己这个“走仔”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她默默地站起身,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榕树下那片“是非之地”。回家的路上,她的脚步沉重得抬不起来。 那一夜,姬南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寒霜。阿公阿婆的话反复在她脑海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着她脆弱的自尊。 “绝后……” “走仔……” “遭祖宗谴责……” 她想起爸爸每次打电话回来,总是笑着问她开不开心,学习怎么样,却从来没提过想要个弟弟。她想起妈妈温暖的怀抱,说她是他们最珍贵的宝贝。可是……可是为什么族里的长辈不这么想呢?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女孩子,所以不配得到祖先的认可和祝福? 一种深沉的、源自文化糟粕的自我怀疑和委屈,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幼小的心,越收越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她失眠了,在属于八岁孩子的、本应无忧无虑的夜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传统观念的无形压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晨曦还未彻底驱散夜的沉寂。姬南乔就睁开了红肿的眼睛。她几乎没有犹豫,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避开了还在熟睡的爷爷奶奶,像一只寻找庇护的小兽,再一次鬼使神差地溜向了那座唯一的避风港——姬氏宗祠。 清晨的祠堂,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和清冷。香火味尚未燃起,只有陈旧的木料和灰尘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她没有进去,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石门槛上,将脸埋在臂弯里。昨夜的委屈和困惑,伴随着清晨的凉意,再次汹涌而来,化作了压抑不住的、细小而破碎的抽泣声。 几乎在她哭声响起的瞬间,一阵熟悉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便从祠堂深处传来。 月白色的衣角映入她朦胧的泪眼。姬维桢依旧准时出现,仿佛永远在那里等待着她。他蹲下身,清俊的面容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格外柔和,那双深邃的眼眸带着询问,平视着她。 “囡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刚醒时的微哑,却依旧清越,“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 听到这熟悉而关切的声音,姬南乔积压了一夜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她用力地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是……是,是三婶婆和二叔公……他们说我阿爸……绝后,就因为我是女孩子……还说……阿爸要是没有男孩子,就会被祖宗谴责……”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无助地看着他:“维桢哥哥……是不是……是不是我真的不该出生?我是个女孩子,所以……所以不配当阿爸阿妈的孩子,不配当姬家的人吗?” 姬维桢静静地听完她的讲述,脸上那惯常的平静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他没有立刻安慰,而是微微蹙起了修长的眉,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怒意。 那怒意并非暴烈,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源自岁月与力量的冰冷。 他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哼?谴责?” 这声嗤笑让南乔的哭泣都顿了一下。 姬维桢的语气带着一种极致的淡漠,仿佛在评价蝼蚁的妄语:“有这个功夫在背后嚼人舌根,议论他人子嗣,还不如自己多去做点能光耀门楣、让我这个老祖宗脸上长光的事情。” 南乔注意到他最后那句话,疑惑地抬起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维桢……哥哥?”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那句“让我长脸”…… 姬维桢瞬间反应过来,眼底的怒意迅速收敛,重新被温和覆盖,但那份冰冷并未完全散去。他摸了摸南乔的头,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没什么。我是说,他们这种重男轻女的想法,不仅狭隘无耻,而且……幼稚可笑。” 他顿了顿,看着南乔那双充满困惑与受伤的眼睛,意识到这些陈腐流言对一个孩子心灵的荼毒有多深。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止是安慰,更要从根本上,为她扫清这污浊的环境。 “囡囡,莫怕,也莫要胡思乱想。”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你是我姬家堂堂正正的世孙,是父母珍爱的骨肉,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恩赐。这件事,交给我。” 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眼神却锐利如刀。 “我会帮你摆平。你且安心去上学罢。” 他的话语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南乔惶惑不安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下来。她看着他清俊而坚定的侧脸,点了点头,乖乖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祠堂。 送走南乔,姬维桢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肃穆与威严。他转身,步入祠堂最深处那摆放着无数牌位的幽暗空间。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静坐或沉思,而是径直走向一侧的书架,那里摆放着并非实体、而是由他灵力凝聚而成的、记录着姬氏一族三千年绵延历史的古籍。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那些无形的书卷,目光如电,快速搜寻。他要找的,不是那些建功立业的男性先祖,而是姬氏一族历史上,那些同样闪耀着不朽光芒的女性。 很快,几段尘封的记忆被他提取出来: ·周朝末年,姬氏一支南迁途中遭匪患,时任族长的夫人姬方氏,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以智慧和勇气说服当地土酋,获得庇护,保全全族性命。 ·明代中期,沿海倭寇肆虐,姬家女姬怀玉,组织乡勇,以其超凡的武艺和谋略,三次击退来犯之敌,守护一方平安,被朝廷诰封为“安人”。 ·清朝末年,族中才女姬兰曦,著书立说,开办女学,启迪民智,其诗文流传后世,被誉为“岭南宫词第一人”。 ·近代战火,更多姬家女性,或支援前线,或守护家园,在苦难中坚韧不拔,延续家族血脉与文化。 “很好。”姬维桢低声自语,深邃的眼眸中寒光凛冽。他要用事实,敲醒那些被猪油蒙了心的不肖后辈! 他盘膝坐下,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古朴的法印。周身那月白的长袍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浩瀚的灵力以他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精准地锁定了村中那几个还在睡梦或晨起忙碌的嘴碎之人——三叔公、二婶婆、二叔婆…… 法术·心念传召。 正提着鸟笼准备出门溜达的三叔公,猛地感到一阵心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祠堂的景象,以及一个威严无比、令他灵魂战栗的念头——“即刻至祠堂候见!” 刚起床准备生火做饭的二婶婆,手一抖,柴火掉在地上,她脸色煞白,仿佛听到了祖先愤怒的咆哮在耳边回荡。 同样在家的二叔婆,更是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几个平日里在族中颇有些威望的长辈,便如同丢了魂一般,脸色惨白,脚步虚浮,不由自主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汇聚到了姬氏宗祠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与不解,却谁也不敢开口询问,只能颤抖着手,推开了祠堂的门。 祠堂内,晨曦已然大盛,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糜。姬维桢并未如往常般站着,而是姿态慵懒地靠坐在正中央那张属于主祭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太师椅上。他依旧是那身月白长袍,容颜清俊如画,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不再是平日的温润清雅,而是一种如同山岳般沉重、令人窒息的威严。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木料,发出规律的、让人心慌的轻响。 看到他们进来,姬维桢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只是微微挑了下眉,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逐一扫过他们惨白的脸。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心底,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雷霆万钧的质问: “听说——你们几个,在背后议论,说强邦世孙家那个聪明伶俐的囡囡,是个赔钱货?是绝后的象征?还说她阿爸,会遭孤之谴责?” “孤”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三叔公几人的耳边!这是古籍中记载的、周朝诸侯王的自称!此刻姬维桢自称“孤”,便是要以君臣之分对待这几位不肖子孙了。 “扑通!”“扑通!” 几人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青石板,身体抖如筛糠。 “老祖宗恕罪!老祖宗恕罪啊!”三叔公的声音带着哭腔,“晚辈……晚辈只是一时糊涂,嘴碎八卦,绝……绝没有鄙视姿娘仔(女孩子)的意思啊!求老祖宗开恩!” “哦?没有?”姬维桢的声音依旧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你们的意思是,孤听错了?还是说,你们觉得孤……老眼昏花,不辨是非了?” “不敢!晚辈不敢!”二婶婆吓得连连磕头。 姬维桢不再看他们磕头如捣蒜的狼狈模样,衣袖轻轻一拂,那几本由他灵力凝聚、记载着姬氏女性功绩的古籍,“啪”地一声,无风自动,摔落在他们面前的青石板上,书页自行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既然不敢,那就自己好好领教领教吧!”他的声音陡然转厉,“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我姬氏一族,能绵延三千年至今,靠的难道是只会嚼舌根、歧视女流的无能之辈吗?!” 那几人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古籍,颤抖着手,细细翻看。越是看,他们的脸色越是精彩,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最后变得一片死灰。书页上,那些属于姬家女性的光辉事迹,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们引以为傲的、陈腐的“宗族观念”上。 原来……原来他们姬家的女性先祖,曾如此英勇,如此智慧,如此了不起!没有她们,或许姬家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看着他们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模样,姬维桢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他身姿挺拔,月白的长袍垂落,在晨曦中仿佛散发着圣洁而威严的光。他目光居高临下,如同神明审视蝼蚁,犀利如刀,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几人。 他继续发问,声音冰冷如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砸在他们的心上: “孤看你们这意思,不单单是鄙视强邦家的囡囡,更是连带着……鄙视你们这些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女性祖先?!是觉得她们不配入我姬家宗祠,不配受后世香火供奉吗?!” “不敢!老祖宗!我们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几人吓得魂飞天外,连连后退,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凄厉地求饶,“老祖宗息怒!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议论强邦和他家囡囡了!再也不敢鄙视任何姑娘了!” 姬维桢负手而立,目光如炬,仿佛能烧尽世间一切污浊。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祠堂里,也回荡在几人绝望的心头: “记住你们今天说的话!” “从今往后,再让孤听到你们,或族中任何一人,敢非议强邦世孙和他家囡囡半个字,再敢流露出半分轻视女子之意——”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毁灭般的决绝: “就不必再姓姬了!我姬维桢,生不出你们这样数典忘祖、无耻之极的后人!!都给孤滚出去,闭门思过!” “是是是!谢老祖宗开恩!谢老祖宗开恩!” 几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祠堂,仿佛身后有洪荒猛兽在追赶,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祠堂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姬维桢独立于晨曦的光柱中,月白的身影挺拔如松。他缓缓抬头,望向祠堂外逐渐明亮的天空,深邃的眼中,怒意渐渐平息,转化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破除千年积弊,非一日之功。但他今日,至少为那个叫他“维桢哥哥”的小囡囡,劈开了一片清明。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庇护,不分男女,只论本心。 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雾,温暖地洒满大地。姬南乔此刻正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她并不知道,一场因她而起的、源自老祖宗的雷霆震怒,已经为她,也为族中许多像她一样的女孩,荡涤了一片压顶的阴霾。她那颗曾被“绝后”二字刺伤的心,终将在更公正、更温暖的阳光下,慢慢愈合,茁壮成长。 抵制封建糟粕,从我做起 愿每一个女孩都能遇到她的姬维桢,告诉她:“你尽管做自己,你本来就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雷霆之怒,正本清源 第6章 月满瓦塔,灯寄相思 处暑过后,岭南的暑气虽未全然消退,但早晚的风里,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清爽。秋意如同一位矜持的少女,悄然染黄了榕溪边几片早慧的梧桐叶梢。转眼间,月夕将至,空气里弥漫开一种与年节不同的、更为清雅温馨的忙碌气息。 榕江村的老老少少都动了起来。家家户户洒扫庭除,准备着中秋“拜月娘”的诸般事宜。南乔的爷爷奶奶也不例外,早已将珍藏的竹编大簸箕洗净晾晒,里面陆续摆上了精心准备的贡品:浑圆饱满的月饼,寓意团圆;青黄相间的大柚子,象征“佑子”;粉糯的芋头,代表“辟邪”;还有洁白的糕饼,其中就有南乔第一次在祠堂遇见姬维桢时,他递给她的那种柔软香甜的——书册糕。 看着这些熟悉的供品,南乔心里却有些恍惚。学校里放了假,她乖巧地帮着奶奶忙前忙后,递个剪刀,搬个小凳。可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遥远的南方。阿爸阿妈在深圳,那个有着摩天大楼和霓虹闪烁的城市,他们也需要这样准备吗?他们那里,也有这么圆的月亮,这么清的月光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心中的呼唤,家里那台老旧的红色电话机,“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南乔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跑着冲了过去,踮起脚拿起听筒:“喂?阿爸,是我,乔乔啊!”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姬强邦带着电流杂音却依旧雄浑的声音,背景里隐约还有机器的轰鸣:“乔乔乖!告诉爷爷奶奶,我们这边厂里最近赶工,实在抽不开身,今年中秋,我们就留在深圳,不回去啦!你跟爷爷奶奶好好过节,阿爸给你寄了新书包和巧克力……” 后面的话,南乔有些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不回去啦”四个字,反复回荡,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沉甸甸的失落,直直地坠下去。 “……啊……哦,好吧。阿爸……你和阿妈也要吃月饼。”她声音低了下去,闷闷地应着,最终默默挂断了电话。 手里似乎还残留着电话听筒的余温,心里却空了一块。她走到灶间,奶奶正坐在小凳上,灵巧地包着她最爱吃的韭菜粿,碧绿的韭菜馅衬着雪白的粿皮,像一个个饱满的小元宝。 “奶奶……”南乔站在门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阿爸阿妈说……他们今年中秋,不回来了。” 奶奶包粿的动作顿住了,布满皱纹的手停留在半空。她抬起头,看了看满桌子准备用来祭拜的瓜果糕点,又望向窗外明净了许多的秋空,深深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唉……强邦这孩子啊……钱嘛,够用就是了,怎么连个过节……都回不来呢?” 那声叹息里,含着多少期盼落空的寂寥,和对远方儿女的牵挂,八岁的南乔并不能完全懂得,但她能感觉到奶奶那份与她相似的失落。 她不想让奶奶更伤心,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走上前,拿起一个包好的粿子,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奶奶,还有我陪您和爷爷呢!我帮您一起做!” 可她终究只是个孩子,那份强装出来的开朗,像纸糊的灯笼,经不起细看。帮着把粿子都包完,她寻了个借口,说想去村里看看别家怎么准备的,便落寞地跑出了家门。 村巷里,果然比平日热闹。孩子们举着新买的纸灯笼追逐嬉笑,大人们忙着往广场上搬桌椅,空气中飘荡着柚皮的清苦香气和隐约的月饼甜香。每一份热闹,都像是在提醒南乔她缺失的那份团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兜兜转转,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又一次将她带到了那个能容纳她所有心事的角落——姬氏宗祠。 推开那扇仿佛只为她敞开的门,祠堂里依旧是亘古的宁静与清凉。她没有进去,只是在熟悉的门槛边坐下,双手托着腮,仰头望着天井上方那一方被屋檐框住的、秋高气爽的蓝天。白云悠悠,变幻着形状,她的眼神却一片茫然,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或许是一个世纪,她忽然感觉到额头一片微凉。那触感轻柔,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抹永不染尘的月白色。 姬维桢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正微微俯身,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她微烫的额头上。他清越的声线如同溪涧敲石,缓缓流出:“囡囡,眉头皱得都能夹住蚊子了。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看到是他,南乔黯淡的眼里渐渐泛起了神采,像是夜空中终于点亮了星辰。“维桢哥哥!”她这次不再像以往那般羞涩和犹豫,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小小的手臂,直接扑进了姬维桢带着清冷幽兰香气的怀里,将脸埋在他柔软的衣袍中。 姬维桢微微一怔,随即眼底化开一丝极淡的温柔。他顺势将她抱起来,像托着一片轻盈的羽毛,转身往祠堂内走去。 “维桢哥哥,”南乔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我阿爸阿妈,中秋……又不回来了。我和爷爷奶奶,好孤寂啊……” 姬维桢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只受伤的幼鸟。他走到廊下,却没有放下她,只是调整了下姿势,让她坐得更舒服些。他思忖片刻,低头看着怀里小人儿发顶可爱的发旋,温声道: “这样啊……人世间,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你阿爸阿妈,亦有他们的难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囡囡,莫要太过伤心。今日你先回去,好好陪爷爷奶奶‘拜月娘’,这是孝道,也是规矩。等到拜月仪式完毕之后,你会看到祠堂方向有特别的火光升起,那便是我传给你的信号。看到火光,你就到这里来,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可好?” “惊喜?”南乔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嗯。”姬维桢颔首,唇角噙着一抹令人安心的浅笑,“去吧,莫让爷爷奶奶久等。” 南乔乖巧地点点头,从他怀里滑下来,用力抹了把脸:“好!维桢哥哥,我等你!” --- 中秋之夜,天朗气清,一轮银盘似的圆月早早挂上天幕,清辉遍洒,将榕江村照得如同白昼。村中的大广场上,早已摆开了一溜八仙桌,各家各户都将自家最丰盛的贡品呈上,敬奉月娘。柚子垒成塔,月饼叠成山,芋头、糕点、青果……琳琅满目,香气馥郁。袅袅的香烟与月色交融,营造出一种既神圣又温馨的氛围。 南乔帮着爷爷奶奶把他们家那张厚重的老桌子搬到指定位置,小心翼翼地将贡品一一摆好。奶奶点燃了红烛和线香,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月娘保佑,阖家平安”、“顺顺兴兴,团团圆圆”之类的吉祥话。爷爷在一旁,神情肃穆。 南乔也学着奶奶的样子,乖乖地跪在蒲团上,小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却偷偷念着:“月娘娘,保佑阿爸阿妈在深圳平平安安,早点回来……保佑爷爷奶奶身体健健康康……” 她抬起头,望着那轮冰清玉洁的圆月,月光温柔地洒在她稚嫩的脸上。就在这时,她心有所感,回过头,望向祠堂的方向—— 只见在那片被月光勾勒出轮廓的古老建筑上空,一道微弱的、却异常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如同暗夜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是维桢哥哥的信号! 南乔心头一热,跟爷爷奶奶说想去看看别家孩子玩灯笼,便悄悄脱离了喧闹的广场,朝着祠堂飞奔而去。 推开祠堂虚掩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祠堂中央的天井里,不知何时用青砖垒起了一个约莫半人高的空心塔,塔身留有通风口,里面塞满了干燥的稻草。此刻,熊熊的火焰正从塔顶和通风口喷薄而出,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炽烈的火光将整个幽暗的祠堂映照得亮如白昼,温暖的气息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姬维桢就站在那燃烧的瓦塔旁,月白的长袍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他清俊的侧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愈发深邃不凡。 “囡囡来了?”他转过头,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看,这叫‘烧瓦塔’,是古时传下的习俗。烈火灼烧,可驱邪避灾,祈愿安康,亦能寄托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你且看好了。” 说罢,他宽大的衣袖对着夜空轻轻一挥。 刹那间,成百上千盏温暖的、橘黄色的孔明灯,仿佛从他袖中凭空而生,又像是自虚空中被召唤而来,带着柔和的光晕,如同被无形之手托举,围绕着那燃烧的瓦塔,冉冉升起,袅袅婷婷,飘向那轮皎洁的明月。 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如同一群逆流的星河,又像是无数放飞的心愿,将漆黑的夜空点缀得璀璨而梦幻,与地上燃烧的瓦塔火焰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动人心魄的瑰丽画卷。 “许个愿吧,囡囡。”姬维桢的声音在火光与灯河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温柔而空灵,“对着瓦塔和天灯,月神会听见的。” 姬南乔被这如梦似幻的景象深深震撼。她仰着小脸,望着那漫天温暖的灯火,映亮了她清澈的瞳孔。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合十,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里默念: “愿爷爷奶奶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愿阿爸阿妈在深圳万事顺遂,早点回家。”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微微颤动,最后轻声补上, “愿维桢哥哥……能一直这样陪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 月光如水,瓦塔炽烈,天灯如星。在这古老祠堂的方寸天地间,一个孩子最虔诚的愿望,随着那千盏明灯,飘向了月光深处,也深深镌刻在了那位跨越了三千年时光的守护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