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桑间濮上》 第1章 初遇 一切始于那场黑暗中的祭祀。 敖丙独自走在石阶上,心中不断翻涌着后悔。他今天本是被申小豹拉出来玩耍的,谁料两人竟走散了。眼见天色已晚,他不由得开始着急。 路上行人三两,已经打起了灯笼,星星点点,晃晃悠悠。蜿蜒的街巷之间弥漫着烟火气,对于出生在深海中的敖丙来说十分陌生,原本这应当是闲散惬意的景象,他却无心观赏。 与人擦肩而过,少年下意识地别开脸。 虽然龙角已经隐去了,但每当感受到人们的视线,敖丙还是习惯性地想要回避。父王告诫过他,人类是这世上最复杂、最残忍的生灵,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暴露自己的龙族身份,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话虽如此,年轻的海妖们总归对岸上充满好奇,偶尔一次的登陆冒险,总会成为同伴之间最热烈的话题。敖丙的师父申公豹秉性严肃,但申公豹的弟弟申小豹平日与他一同修炼,那孩子活泼顽皮,给敖丙讲过许多陆地上的新鲜故事,常常引得敖丙神往不已。 趁着这日师父告假,申小豹便怂恿他一起到东海附近的城镇去逛逛。敖丙有点不放心,可申小豹却信誓旦旦,说自己对那一带很熟悉,还拿出了一瓶药水,说是他兄长给的。 “喝了这个,就能消去妖力,暂时变成人类!”小豹子拍着胸脯打包票,“我哥以前也用过,绝对没问题!不过只能顶一天的工夫,过了午夜就会变回原形。” 他指着敖丙的龙角,大大咧咧道:“你不就是害怕被人识破嘛,正好我的变身术练得也不精,咱俩一起喝,反正天一黑就回程了,不会有事的!” 都怪我,竟然听信一个小毛孩的话……敖丙懊恼地攥紧了拳头。或许是那时候申小豹亮晶晶的眼神让他心软了,又或许是他自己也被勾起了出去玩的心思,就这样冒冒失失跟着对方踏上了陆地。 仲春时节,正是游园赶集的日子,十里八乡热闹非凡,他们两个混迹其中,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很远。庙会上人流如织,小豹子玩得兴起,脚步又特别快,钻进人潮里一眨眼就不见了。 真是的,到底跑哪去了…… 敖丙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寻了半晌,已有些疲惫,可又自觉过错在己,不敢丢下小豹独自回家去。仰头四顾间,看到远处的山上林间有一处灯火通明,想起申小豹之前提过这一带山中也常有灯会庆典,说不定是跑去看热闹了。 打定了主意,他便离开城镇朝山上走去。 此刻他的肉身与寻常人类无异,不但化去了龙角,仙术也不能使了,全凭两条腿跋涉,好不容易拾级而上,靠近那片灯火所在之处,不由得有些气喘。 天早已黑透。这一带的山峦并不险峻,林木异常茂密,如同一团团晕染开的墨迹,轮廓几乎与漆黑的夜空融为一体。林间空地上坐落着一处古旧的庙宇,四周悬挂着一串串硕大的灯笼,将这里照耀得犹如白昼。敖丙瞧见远近站着一些人,有男有女,他想过去仔细看看申小豹在不在其中,走了几步,却忽然愣住了。 这些人太过安静了,甚至连交谈都没有,完全不像是举行庆典的样子。更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形色各异,犹如傩戏一般。 他们在做什么……? 敖丙迟疑着停下脚步,但那些人已经发现了他,一个个地朝他看过来。面具在灯笼的光晕映照下犹如牛鬼蛇神,透着无法言说的诡异。众人之中唯有他以真面目示人,顿时显得格格不入,敖丙被看得头皮发麻,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闯入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赶紧就想离开。 转身走着,他感觉不少目光依旧穿过面具,从后面盯着他的背影,犹如野兽发现了猎物。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敖丙偏离脚下的石板路,打算先躲进林子里去。谁知刚走到树荫中,四周就一下子变黑了。 所有的灯笼齐刷刷熄灭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山林之中立刻伸手不见五指。 敖丙暗叫不好。若在平时,他腾空飞起来便可逃走,偏偏今夜化成凡人身,时辰未到就无法变回龙形,连防身的武器也没有带上一件。摸着黑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忽觉手边一滞,竟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 他一惊,脱口而出:“谁!” 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回荡,格外清晰,却并没有得到回答。他只听到一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凑上前来,紧接着那只手不安分地隔着衣袖就要往他胳膊上攀。 竟像是要意图不轨。 敖丙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飞起一掌就将那人推开。他虽消去了妖力,但经年修炼的底子还在,对方顿时滚出去老远,直接撞到树上爬不起来了,却一声也没敢吭。 顾不得细想了,敖丙立刻转身,跌跌撞撞就开始跑。 好黑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黑暗。从怀中取出夜明珠,却发现连珠子也黯淡无光,仿佛某种强大的力量正在君临这片土地,吸干了所有的光线。凌乱的枝杈不断刮在他脸颊上,少年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他既惶恐又迷惑,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胡思乱想着,猛然间身子一歪。 林中树藤盘根错节,敖丙重重绊倒在地,手里的珠子也飞了出去。足底的疼痛让他冒出冷汗,伸手摸去,一根尖锐的树枝刺进了他的脚掌。 糟了,糟了! 他迷了路,脚也受伤了,而且附近还游荡着那些奇怪的家伙! 敖丙咬牙扶着树干站起来。得尽快逃出去,不管怎样先回到城镇里去…… 他凭感觉一点点摸索着,可这密不透风的森林忽然变得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他却似落进网罾里的鱼儿,唯有四处乱撞。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片刻,不经意间,他忽听到附近的草丛中传来一阵阵混乱的喘息声。 隐约还夹杂着衣料的窸窣响动。 敖丙未经人事,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在做什么,不由得脸红心慌,连忙想要离开。可没走多远,猝不及防又有一人从旁边袭来,粗暴地就要把他往地上扯。 “别碰我!!” 惊吓让敖丙的声音都在打颤,他浑身汗毛倒竖,用手肘发狠朝对方脸上一捅,只听到面具碎裂的脆响,那人吃痛松了手。敖丙趁机挣脱,也不管脚上疼痛,爬起来就跑,下一秒却一步踏空,毫无准备就从陡坡上滚了下去。 他还不知道,他所涉足的这座山,乃是一片禁忌之地,当晚正是祭祀的场合,名曰“合欢祭”。凡来到这片山林中的男女,不问身份,统统都要遮住脸庞,待灯灭之后,便与身边人任意结对,行**之欢,以此习俗取悦神祇,祈求丰穰。 只是这一切都必须在静默中进行,若有谁打破禁忌说了话,便是亵渎了神明。 敖丙翻滚着一路摔落到谷底,一时间头晕目眩。他终究只是条年少的小龙,哪怕再坚强,此刻心中也忍不住羞耻害怕,眼泪也跟着涌了上来。 “呜……父王……” 正六神无主时,手臂居然又一次倏地被攥住了。 他短促地惊叫一声,连忙挣扎着想要甩开,然而这个人力气很大,牢牢抓着他不让他逃跑,另一手还试图捂住他的嘴。敖丙剧烈反抗着,却怎么也无法脱身。 ——要遭人欺负了!! 被按进草丛里时,少年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可怕的念头。 “唔……!不要!放开我!!” 叫喊中带上了哭腔,此时的他已如惊弓之鸟,连平日修习的招式也忘了,只一味地乱踢乱蹬,拼了命地朝对方身上捶打,手脚却很快被那人死死钳住。 就是死,也不能叫恶人得逞! 极度的危险激发了龙族的野兽本能,敖丙猛地仰起头,一个挺身狠狠咬向那人的颈窝。虽不及龙身状态尖牙利齿,但惊恐和愤怒让他使出了全身的力量,这一口足以咬断寻常人类的喉管。 然而出乎意料,对方也在同一时间敏捷地把头朝边上一躲,他这一咬没有咬到要害,齿尖却深深嵌进了那人的锁骨处。那人浑身一震,又腾不出手脚,只得拿下巴颏儿撞他的头顶:“笨蛋!别乱动了!” 敖丙哪里肯听他的,仍像疯了一样又咬又拧,对方疼得嘶了一声,紧紧箍着他,压低嗓子在他耳边吼道:“小爷是来帮你的!!” 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竟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敖丙一愣,含着眼泪呆呆地松了口。 趁他怔忡出神,那少年连忙瞅准时机爬起身,一边嘟囔着“疼疼疼”,一边将他扶坐起来。“能走吗?我带你出去。” 漆黑中,敖丙完全看不清对方,只感觉那少年再次拉住了他的手。他刚想站起来,脚底又是一阵痛楚,趔趄着又跌坐回去。 他无措地坐在原地,随即听到沙沙的声音,似乎面前的人正在解开腰带,吓得他一个激灵直往后缩。“你、你要干什么!” “嘘,别出声!都说了带你出去。”那少年不以为意,俯下身握住他的脚踝,拿腰带麻利地在他伤处缠裹起来,然后不等敖丙反应,将他一把抱了起来,便迈开步子。 敖丙动弹不得,也不敢再挣扎。此时除了相信对方,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好在抱着他的人没再做什么逾矩的行为,只是沉默地在山林中穿行。敖丙也不知他是怎么识路的,但能感觉到他在提防着不再要被其他人撞见。 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这一夜漫长得仿佛不会过去。他们兜兜转转,敖丙的心也上上下下。他唯有紧紧抓住那个少年的衣襟,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掌心之下,能感觉到结实的胸膛起伏,隔着衣料透出温热。 你也是人类吧? 父王总说,要当心人类。可是…… 你,你为何要救我呢? 他心中萦绕着数不清的疑问,却不敢作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林木开始稀疏起来,眼前的黑幕也变薄了一些。少年停住脚步,敖丙下意识抬起脸,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却依稀看见对方也戴着面具,不由得又瑟缩了一下。 那少年将他放到地上,忽然“咦”了一声,抬手指向他的额头。敖丙伸手一摸,发现龙角出现在了自己头顶上。 子时到了,他能变回妖身了! 见他傻傻地摸着自己的角,那少年轻笑一声。“原来你是一条小龙啊。” 犹如鸟儿重获自由,敖丙立刻一纵身飞上天空,恨不能即刻便回到家。刚飞出了几丈远,才想起不该这样一走了之,便从空中扭头往下瞧去。那少年还站在原地,见状朝他挥了挥手。 “快走吧小龙,你不该来这儿。” 敖丙想要道谢,那少年却转过身,眨眼又消失在了森林里。 他回到云端,只觉犹如一场幻梦。然而一切又是如此真实地发生了,哪怕想要掩盖也仍旧留下痕迹。蔓草上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裳,夜明珠也丢失了,而脚上的疼痛也在提醒着他,自己刚刚从险境中逃出生天。 敖丙心有余悸,急匆匆地抚平自己凌乱的头发。真是不像样,回去该怎么跟父王交代…… 他轻轻碰了碰唇边。齿间还残留着一丝血的味道。自己咬得很深吧,也不知那个少年伤得如何了。 他没看到对方的相貌,甚至没来得及问对方的名字。 恍惚间,已到了东海上空。敖丙穿云而降,只见海面和海岸上四处闪烁着荧光,他靠近去,发现那些全都是龙宫的水卒,正举着照明在搜寻。 “三殿下!”见他回来,水卒们顿时骚动。领头的鲨鱼将军迎上来,“您可回来了!大王都要急疯了,让我们全都出来找你!” “抱歉……” 敖丙无言以对,面露愧色,水卒们倒也没说什么,差人一溜烟先行通报去了,见他带着伤,又忙不迭地叫大夫。等进了龙宫,敖丙正忐忑如何去向父亲请罪,这时跟在一旁的鲨鱼小声开口: “殿下,您这里——” 他指了指脑门,一脸的欲言又止。敖丙不明所以,直到有水族递过来一面镜子,一照之下,他这才惊讶地愣住了。 自己前额上竟凭空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印痕,如一朵小小的浪花,又似缺损了一半的玉玦,隐隐发亮。 这是……?! 敖丙抚摸着那小小的印记。此刻他还不清楚那印记的含义,更不知道在冥冥之中,命运已然开始转动,万丈风波平地而起。 开新坑啦!欢迎留言! 本章灵感来自司马辽太郎写的“黑暗祭”,也参考了《周礼·地官·媒氏》中的记载,后面再作解释。总之是一个乱七八糟脑洞的集合产物,可能会拖很久T-T细水长流吧。 标题“桑间濮上”的意思大家可以自行百度~这里主要是取其“不受礼俗约束”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遇 第2章 你是谁 深夜的龙宫水府透着一丝幽光。明珠照殿,映出屏风后的三个身影,龙王敖光身着便服,却仍未安寝,而是与刚赶回来不久的申公豹一起审视着端坐在对面的敖丙。敖丙已将大致的来龙去脉讲过,此刻殿中一阵沉默。 “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申公豹先开了口,却引述了一句典籍之语。 “人间的确有这样的律令,春季里允许男女私相授受,顺应天时,也算是古俗遗风吧……然而此地还有一个特殊的传闻,称这里的神祇不喜人语,祭祀中一旦说话,便会触、触怒神灵。” “荒唐!”敖光沉着脸在室内踱步。“本王见过的神仙多了,哪有以淫为飨,还不由分说给人下咒的?” “虽只是个传说,可看敖丙额上这印记,倒像是并、并非虚言。” 彼时的华夏大地,人、神、妖尚未分明。四海之内,八百诸侯分立,仅东海沿岸就分布着若干个大小诸侯国及夷族,各自信奉的神仙也是五花八门,哪怕博闻强记如申公豹,也未必全都了解。 经师父一说,敖丙才明白这标记或许是自己渎神所受到的惩罚。他一下子感觉自己像个被打上了烙印的罪人,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眉间。敖光瞥他一眼: “敖丙,你再想想有什么细节或是蹊跷之处,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这……” 敖丙略感为难。他并不想故意隐瞒,可要详细讲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卷入这种听起来有伤风化的事情,还被人追逐骚扰,本就难以启齿,再加上当时过度惊慌,乱了方寸,现在想起来更觉得羞惭。可父王和师父都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一点点重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山中的黑暗着实异乎寻常,孩儿从未见识过,故而一时间慌了手脚。”他回忆道,“那些人都默不作声,很是奇怪,当时开口说话的就只有我,还有……” “还有谁?” 说起那个出手相助的少年,敖丙又犹豫起来。他和那少年之间发生的肢体接触,混乱又带着些许暧昧,他到底说不出口,于是含糊道:“还有一个年轻的人类,他在黑暗中出声安慰我,把我带出了森林便离开了。” “你没问出他的身份?还记得什么特征吗?”申公豹追问。敖丙更加尴尬,手指在膝头上默默地绞紧。 “他、他叫我不要说话……而且他用面具遮了脸。” 敖光哼了一声,“既然戴着面具,想必也是来参加祭祀,奔着这荒淫的风俗来的,只怕不是什么正派之辈。” “可是……”敖丙无法反驳,一颗心顿时低沉下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垂着双眼不敢直视父王,做好了挨训斥的准备。但敖光沉默了片刻,只是把手掌放在他肩上,用力握了握。 “伤口还疼么?” 敖丙连忙摇摇头。龙王注视着自己的幼子,“除了额头上多出这蓝色标记,你身体可有什么异样?” 敖丙又摇了摇头。敖光这才直起身。 “不管怎样,平安回来了就好。” 敖丙很是惊讶,他在父王脸上并没有看到责怪,只有隐忍的担忧和关爱。望着父亲略显疲倦的双眼,敖丙胸口发闷:“是孩儿不好,孩儿让您担心了……” “我平日对你要求严格,如今想来,或许正是因为之前对你管束过多,才让你对大海之外的世界如此好奇。”敖光正色道,“你也渐渐长大了,今后我也会慢慢放手让你去历练,增长见识,如此你方能思虑周全,遇事临危不乱。” 敖丙还没想明白父王为何忽然说这些,一旁的申公豹却叹了口气。 “此番敖丙遇险,责任全在我那不、不成熟的弟弟。那小子贪玩,趁我不在偷拿了药剂,险些酿成大祸!我已重重惩罚过他了。我这做师父的也难、难辞其咎,听凭龙王处置。” 说罢低头向敖光一揖,但敖光只是摆了摆手。 “申小豹怎么样了?”敖丙急忙插嘴,“他没事吧?” “正好,你去看看他,然后就去歇息吧。” 敖光目送儿子出了殿门,这才转向申公豹。“那个印记,你当真觉得是神罚?” “若只是凭空生、生出个印记,确实有点怪。”申公豹露出沉思的表情,“那山中或许有我们所不知的神族出没。” “如今天庭收编了阐截二教,四处派出耳目,我所担心的是他们早晚要把手伸到东海……”敖光在意的不仅仅是儿子的安危,倘若高阶神祇已经出现在东海附近,这背后预示的动向更加让他感到不祥。 “我会去联络同门,问问是否有人曾见过此等咒法。”申公豹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找到那个和敖丙一样触犯禁条的年轻人,问出更多线索,方能查出究竟。”他又顿了顿,“不过,寻人要以何名目?” “我自有主张。”敖光低声说。 *** “你来了!” 敖丙走进申小豹的房间时,发现对方正趴在床上,蔫头耷脑,连化成人形的力气也没了。见他走近,小豹立刻想要爬起来,刚一动弹却又龇牙咧嘴:“痛死了痛死了,我哥把我屁股都打开花了……” “早知你先回来了,我也不至于找你找到迷路。”敖丙在桌旁坐下来,紧绷了一夜,此刻精神终于放松下来,他看着申小豹的惨样,忍不住有些好笑。小豹子的耳朵动了动。 “对不起嘛……我那时也以为你先回家了。”他重新趴了回去,眼睛滴溜溜一转,“不过你没事就好。到底发生了什么,快点告诉我!” 都屁股开花了,好奇心还这么旺盛。敖丙看着那张毛茸茸的脸,长长叹了口气,“回头你问师父吧。” “哎——看在我挨打的份上,就透露一点点不行吗。” 架不住他的央求,最终敖丙还是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也不知为什么,在父王他们面前,敖丙羞于提及自己是如何获救的,但面对着申小豹,好像倒不觉得有那么难为情。 当然了,也没描述那么详细,因为他总觉得这桩奇遇,是自己和那少年之间的秘密。 “我本来想谢谢他的,可他一转眼就走了。” “这样啊。”申小豹托着腮帮,“听起来是个好人呢。” 敖丙脑中却不由浮现出父王之前的话——那个人也是冲着荒淫的祭祀而来么?可他明明有机会,却没有侵占自己。 他出现在那里,应当有什么别的理由吧。 申小豹还在说。“要是你当时留下一件信物就好了。我听我娘说过,她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被猎人追捕,就是我爹把她救下的,我娘送了他一个荷包做谢礼,一来二去的,他俩就在一起啦。” “这怎么能一样……”敖丙哭笑不得,不过小豹的一席话倒忽然提醒了他,两人又聊了片刻,便互道晚安。 已是后半夜,宫中阒静无声,敖丙一个人回到寝殿,终于能够不受打扰,一直萦绕的心事却更加清晰可感了。 案几上还摆着疗伤用的补品,想必是敖光让人送来的,在一旁,他找到了无名少年给他包扎用的那条腰带。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敖丙伸手将它拿起来,举到面前端详着。 腰带是明黄色的,乍一看很普通,但细瞧就能瞧出不一样来,面料是柔软的缎子,上面还分布着均匀的织纹,两端好似凤凰的尾羽,也是精心剪裁过的。如此工艺,不像是寻常百姓的穿戴,若非贵族,至少也是大户人家。 这便是那少年留下的唯一物件了。 敖丙躺到枕上,将那缎带握在手心,带着困意轻轻摩挲着,又一次在心里发问。 你究竟是谁? *** “嘶……咬得真够狠的。” 山涧的石滩上,一个黑头发的男孩子裸着上身坐在那里,正给自己换药。他有些费劲地拧了拧脑袋,想要查看自己颈根处的咬痕却看不到。伸手一摸,伤口还有些渗血。 那小龙看上去一副斯文模样,想不到性子这么刚烈,咬起人来还挺凶的。 少年名叫哪吒,并不是此地居民。他本打算今早就动身继续踏上旅程,谁知竟然意外地被龙啃了一口。 莫非这也是上天给他的考验? 哪吒自嘲着,不禁又回想起昨夜的经历。他来到这一带不过几天工夫,也是偶然从当地人嘴里听说了合欢祭的事情。怎么想,这种秽乱的祭祀所供奉的都不像是正神,大抵是有什么邪祟在作怪。 斩妖除魔那可不正是他最拿手的么。 抱着一探究竟、将那邪物揪出来教训一番的想法,哪吒伪装了自己,趁着夜色潜入山里。他躲在神庙附近的树上静静观察着,直到戴面具的人群渐渐聚集起来,正等着邪祟出现,这时,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闯入了视线。 他只惊鸿一瞥,却愣住了。 ——天下竟有这么好看的人! 长发素袍,毫无矫饰,只是站在灯笼下抬眸而望,便如朝露微光,让人见之难忘。 不知为何,哪吒一下子想起了家中后院的梨花。雪白的花朵皎洁无双,飘落进泥土的瞬间又是那样孤单无望,他总不忍将其踩踏。 虽离得远,他仍能看出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惶惑,显然是误入这里的。哪吒还在愣神,眼前戴面具的人们已开始蠢蠢欲动,他知道这小美人接下来准会遭殃,说不定稀里糊涂就被人拉去占了便宜。 来不及迟疑,时辰已到,四周立刻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果不其然,很快林中就传来了那个少年的惊叫声。哪吒本可以施展法术点起火来,但他不想暴露位置,便摸着黑去寻。好在有混天绫给他引路,并不费劲。 后面的事情不需赘述,他找到对方时,小龙已经吓坏了,直到被他抱起来时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可惜黑夜浓稠,这么近的距离他也看不清,只记得临别时那小龙眼睛亮亮的犹如宝石一样,眼神中带着几分惊疑、几分天真,让人不由爱怜。 哪吒心想,也不能怪他咬自己。就算是家养的猫儿,受了惊也是会挠人的。 走到水潭边,他想要洗掉手上的血渍,顺便在水里照照伤口的情况。晃动的倒影中,能分明看见锁骨处两排深深的牙印,就算将来愈合了,恐怕也会留下消不掉的疤痕吧。 这个哪吒不在意,倒是有别的东西引得他皱起了眉。 额头上怎么多出一个红印儿来? 他伸手碰了碰,不疼不痒,毫无感觉,随即又想起关于昨夜祭祀的传闻——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当时开口说了话? 可他也是没办法啊,当时那条小龙死命挣扎,他挨了好些拳脚,若不开口解释,根本没法让对方冷静下来。 哪吒苦笑。自己这条命,看来是注定了总有沟沟坎坎,做个好事也会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印记倒也别致,让他记起小时候,娘亲给他点上的朱砂。 想到母亲,哪吒的心又沉重起来。他努力将苦涩的思念挤出脑海,把手在水中胡乱涮了涮,搅碎了自己的倒影,然后站起来重新穿上衣裳。 药膏已经用光了,看来临走前还是得去镇上一趟。 然而越想逃避就越躲不开,在城门外,他竟遇到了自家的仆役海夜叉。 “哪吒少爷,可找到你了!”夜叉气喘吁吁地把他拉到一边,“府里派小的来给你送些东西!” 哪吒接过包裹,发现里面除了盘缠和各种必需品,还有肉脯之类的吃食。海夜叉殷勤地笑着:“这是夫人亲手做的……” “都说过不用带这些的,小爷拿着也不方便。” “夫人本来还想多带些,又怕路途遥远,半道上腐坏了。” “爹娘他们还好吗?” “都好,都好……端午快到了,老爷夫人让我问你要不要回家一趟,他们也想你呢。” 哪吒低头望着包裹,只觉得喉头一哽。他咬了咬牙,道:“眼下修行正是紧要处,就不回去了,你替我报个平安吧。” “三少爷,您都多久没回家了,这是何苦……”海夜叉嘴笨,也不知怎么劝,失望地挠着头,半晌道:“对了,夫人还问,最近发作得厉不厉害,若是扛不住,千万别硬撑着。” “我好得很,让他们别操心了。”哪吒明显不愿提这事,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注意到海夜叉盯着自己额前新增的那个印记,立刻厉声道:“回去不许多嘴,听见没有!” 夜叉知道他的脾气,只好乖乖点头,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化成一滩水遁地走了。 哪吒混入进城的人流中,心不在焉地朝前走。他知道父母苦心,他又何尝不想和两个兄长一样在父母身旁尽孝,但他生来与人不同,打小已经见过双亲太多的叹息和眼泪,如今大了,实在不忍再给家里添麻烦。 如同要印证他的心思,一道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像闪电般从脊背上袭来。哪吒握紧拳头,死死压抑着血脉中横冲直撞的那股悸动。 “这点小事算个屁……”他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仿佛在与自己较劲。待到疼痛散去,他的额头上已是一层冷汗。 还行,能克制住。 少年对此习以为常,呼了口气,随便抹了抹汗水便继续往前走。这时他注意到有不少人聚集在城墙边,似乎正在围观什么。哪吒走近去,只见墙上贴着一张告示。 寻找……恩人? 他在众人的脑袋之间勉强读完了告示上的文字,这竟然是龙宫张贴的,称前日龙王的爱子在岸上遇险,幸得好心人搭救,于是张榜寻人,请那位恩人到龙宫做客,必有重谢。 虽然说得很简略,但哪吒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在找他! 想不到那条小龙居然是东海龙族的太子。哪吒心中闪过惊讶,但转瞬又平静下来。他救助小龙只是出于正义,并没想过日后还会有什么报答。去龙宫做客听起来倒是很有趣,可他这么一个四处流浪的野小子,又身负着难言之隐,若跟对方产生瓜葛,也只会徒增烦恼。 罢了,就让那条小龙安安稳稳地活着吧。多年之后,或许还能记得曾有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类,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就够了。 想到这些,哪吒便打定主意不去回应这则寻人启事。然而刚要转身离开,背后却响起了一阵惊呼。他回头,只见一个贵公子模样的青年上前,径自将那张榜揭了下来,然后在众人钦佩羡慕的低语声中施施然而去。 第3章 闯金闺 好大的阵仗啊—— 看着眼前的海水陡然分开,浪头翻滚着轰隆隆向两侧退去,哪吒不禁在心里发出感慨。 他会使避水诀,要潜入水底并不困难,但这分水开海显然是龙宫为了迎接凡人而采取的特殊措施。只见一众手持刀枪剑戟的海妖排列整齐,肃立于前路两侧,看上去是在作护卫,实际却更像要给予人类一点震慑。 前来迎接的使者却是个身着黑袍的瘦高中年人,模样并不像海中生灵。 “在下是东海龙族太子太傅申公、公豹,特地前来接引。”那人走到马车前方,见了礼,也不多寒暄,侧身道:“请吧。” 申公豹?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哪吒正琢磨着,后面的侍从推了他一把,小声斥道:“还不快走!” 队伍已经开始向海中进发,他连忙收敛心神跟上。差点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可是公子的随行仆人,演戏还是得上点儿心,免得早早漏了馅儿。 那天他本打算默不作声离去,却恰好撞见龙宫的寻人告示被一个陌生人给揭了去。哪吒心中奇怪,便跟上去看个究竟。只见那位揭榜的公子坐上了马车,一路回到某处豪华的馆舍下榻。哪吒从旁人议论中得知,此人出身显赫,每年都会从王都来这里游玩,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看样子,这厮是要自称龙宫的恩人,前去邀功了。 比起被夺走功劳的气愤,哪吒更多是纳闷,心想这小子胆也忒大,就不怕谎言被戳穿,惹来龙族的怒火么?既是贵族子弟,应当不至于为了一点谢礼冒如此风险吧。 难道,是冲着那条小龙…… 就是这一念闪过,让哪吒作出了决定——那小龙太子一副单纯无邪的样子,像是个容易上当的,自己虽不屑去争所谓的“恩人”之名,但总不能眼睁睁看对方受骗。 你冒充我,那我也来冒充你的人。当夜他便施展拿手的变身术,将一个府中差役支走,自己充作他的模样,待那公子动身去往海边时,他顺理成章地跟在车队里,打算到了龙宫再见机行事。 沿着海坡向下,一行人如同走进了幽深的峡谷。随从们都一脸紧张,生怕那万丈高的海水突然合拢,他们便都要葬身海底,有去无回。哪吒却是好奇地东张西望——眼前的奇景着实难得一见,道路两侧隔着透明的水墙,能看到无数多姿多彩的鱼群和水母在游弋。过了片刻,他的脚底踏上了光滑平整的石阶,前方巍峨的建筑群也逐渐现出了全貌。龙宫的形制与陆地上的王宫相似,风格却又有明显区别,高耸的屋脊上四处可见龙形雕刻,远看就像生长着弯弯曲曲的枝丫一般,让原本庄重的殿宇透出几分属于妖族的野性。 这是寻常人无法抵达的秘境。 车马在正殿前方停下,申公豹引着他们一行人步入殿中。只见一位俊美威严的长发男子高居王座之上,头顶的龙角和身上的披挂昭示着他的身份。这肯定是龙王了,哪吒寻思着,那小龙跟他爹长得的确有几分像。 不过这条龙看起来可不好惹。 见他们走近,龙王并不起身,待申公豹介绍完毕,方才点头致意。“远道而来辛苦了。” 冒充“恩人”的公子倒显得彬彬有礼,抬手作揖道:“久仰龙王威名,今日一睹风采,三生有幸。晚辈乃是祝融氏之后裔,徕侯之子,姓妘名况。”(注1) “哦?”龙王似乎听出他在强调自己的身份,抬了抬眉梢,“公子出身贵重,又有侠义心肠,着实难得。”说罢一挥手,便有水卒上前引导宾客入座,又奉上茶水。 哪吒假扮侍从,自然没资格入席,只得随着旁人退到大殿的侧边站着等候。他瞧这龙王虽然嘴上说着客气话,脸上却连一丝假笑都懒得给,不由产生了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情。 嘿,这下有好戏看了…… *** 同样等待着这场戏开演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敖丙。 此刻他正躲在通往内殿的甬道旁,有些紧张地透过帐幔注视着外面的情况。 客人落座,申公豹便趁这时机退了下来,走到自己徒弟身边,低声问:“如何?是这小子吗?” 申公豹和敖光一样,对于人类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答谢报恩不过是对外宣称的表面理由,实际上只是为了将人招来,把渎神之事弄清楚,好给敖丙解咒。 “若他那时同你说过话,按理也应当与、与你一样,身上留下了什么标记……” 敖丙的视线移到对方额头。那里并没有和他一样的印记。他盯着那位侃侃而谈的人类公子,此人乍一看倒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举手投足却总显浮夸。敖丙紧皱眉头,想要努力把他和记忆中那个搭救自己的少年对上号,可越是试图重合,就越觉得别扭。 或许对方的标记不在额头,在别的部位? 对了,自己咬过他一口,若能看看伤处便知道真伪了。 可咬人这件事他没敢告诉父王和师父,又当如何验证?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在大殿上叫人家脱下衣服瞧瞧吧? “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不是他。” 申公豹还在旁边催促,敖丙愈发窘迫,嗫嚅道:“我、我不确定……” 那不知名的少年戴着面具,他根本就没法知道对方长什么样,但要他再一次仔细回忆那夜在黑暗中发生的事,一切细节忽然又鲜明起来。他还记得那少年强健有力的双臂,贴近的呼吸,还有紧紧搂住他的手……一想到这些,他脸颊就直发烧。 “总觉得,声音有些不像。”迟疑了半晌,敖丙才小声说。 申公豹见他眸光闪烁,也知道从他这儿无法再有更多进展了,心里叹了口气。此前听敖丙的描述,总觉得对方应当是个不拘小节的市井之辈,想不到来人竟然是诸侯之子,这下事情可复杂了。 徕国是东海沿岸的诸国之一,其国君妘姓一脉虽然不是天子宗亲,国力也不算强,但却与周边大国结盟,若应对不当,恐怕会上升为更严重的邦交问题。 大殿上,敖光正与那公子况交谈。“既然公子那日救过小儿,不知可有什么凭证?” 问得好。哪吒不由点头,看你怎么圆谎。 谁知那公子况不慌不忙,从身上取出一只匣子来,面向着敖光恭敬地打开。莹莹光芒从匣中四射而出,帘幕后方,敖丙不由惊讶地轻轻“啊”了一声。 “这颗夜明珠,乃是小龙殿下那晚上遗失的,”公子况正色道:“晚生当时送殿下安全离开后,想着这或许是重要之物,便又去将其寻了回来,特此奉还。” 一时间连哪吒也呆住了。想不到这冒牌货还是有备而来的! “是你丢的吗?”申公豹问敖丙,敖丙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捡到敖丙的夜明珠,也只能证明他曾经去过森林中而已。敖光默不做声,命人收了珠匣,像是看出了龙王脸上的怀疑,那公子又道:“小龙殿下那晚跌落山坡,受了惊吓,是在下上前安抚,又将殿下送出了山外。若大王不信,可向殿下求证。” 竟说得分毫不差。 莫不是当时此人藏在暗处,将自己与小龙的互动都听了去?哪吒见他冠冕堂皇,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好个阴险的家伙!明明就是摸黑渔色、试图趁乱对小龙下手那些人当中的一员,此刻却摇身一变,扮成了正人君子。简直无耻! 现在就当众揭穿他—— 正按捺不住想要挺身而出,却忽听敖光淡淡开口:“如此说来,倒真是要感谢你了。不过能否请公子告诉我,你那晚为何会出现在那座山上?” 他说得委婉,语气却十分锐利。公子况闻言也是脸上一僵,或许是没想到这老龙王如此不好糊弄。 “这也正是晚生斗胆前来龙宫的缘由……”他换上一副愁容。“其实在一年前,晚生也曾和殿下一样误入山中,也是开口说了话,谁知竟被降下诅咒。晚生从宫中神巫那里得知,渎神之人将会短命而亡,为了寻求解咒,今春才不得已再次来此,没想竟有缘与小龙殿下巧遇。” 这番话如一阵惊雷,哪吒本已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敖光也是脸色一凛:“受诅咒者会短命而亡?此话当真?” “晚辈不敢妄言。” “那你可知道破解之法?” “据大巫所言,办法只有一个……”说到此处,公子况顿了一顿,才抬头道:“便是要再回到那山中,重新默行周公之礼,便可消除神的怨怒。” 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敖丙更是心中大乱,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被诅咒……便会短命? 可为了解咒,难道就必须要——他自然也明白“周公之礼”是什么意思。 公子况观察着龙王的脸色:“晚生想着小龙殿下会不会也中了此咒,若果真如此,晚生愿意与殿下解咒,也算是两难自解了……事成之后,晚生必会对殿下负责,以国礼前来相聘!当然,一切还要恳请您的恩准。” 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哪吒看着那公子对龙王俯首而拜,心中不由冷笑。但“中咒者会短命而亡”这句话,一时也扰乱了他的思绪。此人说得信誓旦旦,该不会是确有其事吧?他没有足够推翻对方的证据,现在若是跳出去大喊“骗子!”反而显得底气不足了。 少年满腹憋屈却只能静观其变。好在敖光也不是轻率之人,只客气回复道:“事关重大,一时难有定论,此次原是请你来做客,以表谢意,不如就先在龙宫小住几天,容我们略作商议。” 公子况面露喜色,“那便谢过大王了。”又拜了一拜,眼睛却瞟向旁边。“不知能否让晚生和小龙殿下见上一面,那日匆匆一会,多有得罪,故而想当面向殿下致歉。” 说罢便眼巴巴地望着那通往内殿的帷帐。其实哪吒从刚才也注意到了,那轻纱帐子后面有人,微微掀动的帷幔缝隙之间,能看到隐约看到水蓝色的衣摆。想必是那小龙藏在后头偷听吧。 敖光站起来。“我儿腼腆,来日确定了实情,自然会与恩人相见。” 见无法得偿所愿,公子况有些失落,随即又望着那帷幔的方向,吟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敖丙被这直白的溢美之词弄得十分尴尬,更不肯出来了。敖光也是心头不快,但仍吩咐手下好好款待公子况一行,送他们去歇息。 *** 周遭只剩下自己人时,公子况明显放松了不少,仪态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文质彬彬,而是露出了原本的骄奢,一进客殿就倚到榻上,叫来下人给自己捶腿。随从们也围上来各种阿谀奉承: “公子今日真是风度翩翩,对答自如,想来那龙王迟早会答应您的……” “终究是妖族,等到了陆地上,还不是全凭您作主……” 哪吒看着他们的丑态,简直一刻也不想待了。虽然随时都可以把这些人揍得叫爷爷,但他还有更优先的事要做。又捱了片刻,待众人都睡下了,他便一骨碌爬起来,溜了出去。 转过拐角,又给自己施了个法术,这次变作个虾兵模样,在龙宫里四处游荡起来。 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应当直接去找那小龙,当面告诉对方真相。从白日里龙王那些模棱两可的反应来看,他们眼下也是将信将疑,搞不好真的会落进卑劣之人的陷阱。 不过这龙宫也太大了吧……兜兜转转半晌之后,哪吒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他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忽然一阵食物的香气飘来,勾得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之前扮作仆从,宴席上也捞不到吃几口,这阵子更觉得饿了。 循着香气走过去,他发现原来自己走到了膳房附近。此刻夜深人静,里面并没有水卒在忙活,只有一排排的锅釜摆在炉灶上,散发出袅袅蒸气。 来都来了—— 哪吒瞧着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进去,把锅盖挨个打开,每一样都放到嘴里尝尝。他头一回见识到原来海鲜有这么多的烹调方法,不仅种类丰富,味道更是上乘,有的清甜嫩滑,有的鲜美醇厚,连汤底都是五颜六色的。还有许多不知是用什么食材做成的小点心,他一不留神就吃了好多。 终于一饱口福,他又用食盒装了些糕点,捧在怀里走了出去——这是他临时想到的点子,假装去送吃的,就算要进入太子的宫殿也不会惹人怀疑吧。 出乎意料,一路上他根本没有遇到任何盘问。原以为龙王之子的寝宫肯定会有卫兵把守,结果殿门外竟然空无一人。哪吒虽觉疑惑,但这样倒是更方便了,于是直接迈步就往里走。 穿过了整洁的正厅和书斋,他终于发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隔着一重水晶帘,哪吒悄悄地放慢了脚步,向里窥探。 他看见那天被自己救下的少年正坐在床边,冰蓝的长发没有束起,而是松松地挽在肩上,看样子已经准备就寝了。少年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似乎是一条缎带。 颜色有点眼熟…… 对了,那不是他的腰带吗。 哪吒一愣,想不到自己随手拿来包扎用的东西,对方居然还一直留在身边。 那小龙沉默地注视着腰带,眼中似有万千思绪,过了一会儿,蕴着忧愁似的轻叹了一口气。哪吒只觉那身影坐在玲珑剔透的帘幕中就像一幅画儿,一时间不想惊扰,可手中食盒的边沿却无意中触碰到了水晶帘,细碎的丁零声响起,里面的人儿立刻抬起头来。 “呃……大王派小的给您送夜宵过来。”哪吒连忙胡诌。 他注意到少年飞快地把那条腰带塞进了枕头下面,然后才站起身道:“有劳了,放在桌上就好。” 倒是很讲礼貌,对身边的下人也客客气气的。 哪吒撩开帘子走近,装作把点心往桌面上摆,眼睛余光却瞄着对方。他想先探探口风,于是殷勤道:“殿下怎么心事重重的,莫不是今日那位公子不入眼?” 小龙并不回答,却流露出一丝落寞。哪吒见他没有否认,背过身一边摆盘一边趁机继续道:“不入眼就对了,我看他也不像什么好东西——” 话音未落,却听后方传来问话: “你是什么人?” 哪吒吃了一惊,正欲转身,只听耳边呼一声风起,一只硕大的盘龙冰锤已直奔他的脑袋扫来。 注1:这一章的原创工具人出身背景参考了先秦时期的古国莱国(在今山东沿海一带),总体上这篇的时代背景是架空,大体参考的是商周时期,但没有那么考究,不用太较真。 下一章就要相认了嘿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闯金闺 第4章 比武招亲 哪吒仰头一躲,险险避开那一锤,然而紧接着另一锤也追随而至,他不得已向后翻滚着躲开,心中大惑不解。 奇怪,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不不,这不重要,关键是这小龙也太厉害了吧?! 他望着近身攻来的龙族少年,依旧是那般清俊漂亮,与他初见那夜的印象却大相径庭。不仅身手敏捷,脸上也无一丝柔弱可怜,眉目间满是警惕。哪吒仓促抵挡,并未还击,然而对方不依不饶,招招紧逼步步生风,飘舞的衣袖中露出白玉似的小臂,抡起沉重的冰锤却是毫不费力。眨眼之间,桌子也掀翻了,椅子也撞飞了,满屋的陈设都被扫得摇摇欲坠。 难怪门外没有卫兵,这龙太子哪需要虾兵蟹将保护,他自己才是最凶的吧! 不甘心就这样被拆穿,哪吒试图再硬撑一下。 “手下留情!小的冤枉啊……” 敖丙闻言秀眉一竖,怒喝道:“还敢装!你好大的胆子!”白天那个公子况带来的消息本就搅得他心绪不宁,此刻居然还有个狂徒不知好歹地潜入他宫中,他一时被激起了烦怨,只想趁此机会将满腔的郁闷发泄出来,卯着哪吒就是一股脑地穷追猛打。 “殿下,俺真没装,俺从小就在海里长大——” “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虾有几条腿?” “啊?”哪吒被问懵了,下意识低头扫了眼自己身上:“十、十来条?” 下一秒大锤就又照着脑门敲下来,“你连虾有几条腿都分不清楚,还敢冒充龙宫的兵将!看招!!”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早知道变个螃蟹了!! 哪吒暗悔自己失策,想要坦白来意,对面攻势却是一波接一波,根本找不到机会。他一味躲闪,敖丙见始终打不到他,脸色愈发变冷,抢上前又是全力一击,却再次落了空。正要往回掣,只听当的一声,手中的兵器竟被压住动弹不得,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叫停: “打住打住!怎么你每次都把小爷当坏人?” 敖丙惊讶抬头,眼前的人却起了变化,不仅声音,连长相也改换了,眨眼间,刚刚的蹩脚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挺拔的少年,手中一杆明晃晃的长枪带着霸道的蛮力将他双锤牢牢按住,脸上半是无奈半是戏谑,正与他四目相对。 他呆愣着,一时竟忘了要接着攻击。哪吒见他没有继续打的意思,便收了火尖枪,直起身来挑眉笑道:“还没认出来?看来不光脾气大,忘性也挺大。” “你、你是……” 敖丙睁大眼睛,心一下子狂跳起来。庞杂缭乱的情绪犹如巨浪袭来,将他冲击得无法呼吸。 ——就是这个人!! 不需要信物,也不用查看什么伤口,他的直觉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就是黑夜中出手救他的少年郎! 连日以来,他无数次地在脑海里描摹过,想象过,对方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嗓音、神态,还有气息,一切的一切,在眼前人现出真身的瞬间,全部都像严丝合缝一样对上了。而一直模糊的面貌,也在这一瞬间犹如墨色滴入洁白的宣纸,勾勒出了清晰的画面。 高扬的双眉,眼睛里盛着藏不住的锐气,嘴角的弧度狂放不羁,又带着点调皮……敖丙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类少年,就像望见了一匹未经驯服的野马,他不打招呼就闯进敖丙的世界里,在原本静悄悄生长的芳草地上横冲直撞,留下一连串混乱的蹄印。 见小龙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哪吒清了清嗓子。“我叫哪吒,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敖丙……” 敖丙完全下意识地回答,紧接着又突然察觉不妥,连忙将手里的双锤化去,低下头施礼。余光瞥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素纱的寝衣,连头发也没有梳,屋里更是被刚才的打斗弄得乱糟糟,不由一阵发窘,“抱歉……你、你能不能先去书斋等我一下?”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的,有点羞涩又慌慌张张的样子在哪吒看来甚是可爱,但哪吒随即想到自己大半夜就这样待在人家的卧房里,确实不太合适,赶紧乖乖应声:“哦、好……”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哪吒转身掀开那叮叮当当的水晶帘,重新回到外间。他胡乱捋了捋头发,有点后悔进来之前没照照镜子,自己刚才在厨房偷吃东西没沾到脸上吧…… *** 这书斋他来时没仔细观察,此刻四下打量一番,才发现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卷轴,案几上也有不少,笔墨等物都摆放得端端正正。他走近了拿起几卷翻开看,里面除了妖族的典籍,还有很多都是关于人间的记载。 看来龙王很重视对幼子的培养。哪吒不禁想起自己家的书房,陈设也跟这差不多,两个哥哥倒是常在那里念书,可他一看就犯困,只想溜出去玩。 柜子上还放着一些小玩意,诸如不倒翁、贝壳小鸟之类的,有的像是手工做的,有的则能看出是从陆地上带回来的。哪吒挨个看过去,视线又落到一旁的凉榻上,发现那里还摆着一尾琴。 弹琴这种风雅事与他自然无缘,依稀记得娘亲也曾经有一张琴,可他小时候有次发作,闹得厉害,竟没轻重将那琴给砸了。后来才知道那是爹年轻时送给娘的礼物。 虽然爹娘并没有责怪他,但此后他也再没听见过娘抚琴。 哪吒有些恍忽,伸出手放到琴弦上,指尖随意一拨。琴弦发出一阵清泉般的鸣响,他这才回过神,转头正好看到敖丙端了茶走进来,连忙将手缩回。 “呃、我没想乱动你东西,我只是……” 敖丙看他想解释又解释不清的样子,忍不住微笑。“没关系。”示意哪吒坐下,又把茶盏递给他,自己才坐到凉榻的另一头。“你方才用了变身术对吧?真厉害,师父说这是高级法术,都还没教给我。” 明明你刚才还骂我变得不像来着……哪吒见敖丙脸上真诚,也知道他并非跟自己客套,摆摆手:“嗐,其实也没多难,你肯定一半天工夫就能学会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用变身术来龙宫找我?”敖丙追问,“父王他们张榜寻你,你直接来就好了呀,这样我们还能好好招待你。哦对了,”说着又站起来,抖抖衣袖,郑重地再次行了个礼:“多谢相救之恩。” “你也太客气了……”哪吒浑不在意,把手撑在凉席上,歪过头看着敖丙。这小龙已穿戴整齐,俨然一副会客的架势,似乎是想要效仿他父王,却又遮掩不住对哪吒的好奇探询,毫无城府可言。哪吒觉得有趣,反问道:“刚才你不也挺厉害的,怎么那一晚还要让我来救?” 敖丙脸红了,“那天原是去陆上玩,服了药短暂变作人身,才使不出本领来。” “好好的干嘛要变作人身?否则也不至于让那些居心不良的家伙乘虚而入。” 可若不是这样,便也不会遇见你了……敖丙把这句话咽进肚里。他听哪吒三下五除二地讲述了从看见寻人启事,到混入龙宫的一整个经过,得知哪吒是专程来提醒自己的,心中更是平添了几分好感。 彼此都弄清了事情的脉络,两个少年不约而同陷入沉思。 “那公子况虽是来招摇撞骗的,却不知他所说关于渎神的事,究竟有几分真假。”敖丙抬眼看向哪吒的额头,发现他的印记跟自己正好相反,好像一簇燃烧的小火苗。 “这有什么难的,把他抓起来揍一顿,肯定什么都招了。” 哪吒觉得理所当然,敖丙却摇了摇头。 “此人虽卑劣,却终究是诸侯之子,听父王他们说,就算最后能证明他在骗人,也不可以随便处置,不然会给东海惹来麻烦。” “你们可是龙族,难道还怕他?”哪吒有些意外,一时急脾气又上来了,噌地站起身道:“你听听他白日里在大殿上那些话!那晚山中的荒唐事,你父王在告示里都不曾提及,就是为了保护你的名誉,他却当众说要你跟他……若是被人欺侮到这种地步都要忍,龙宫岂不成了笑话!” 敖丙没想到他考虑了这么多,心里升腾起暖意,却只是叹了口气。 “我当然也觉得可恨,可我也知道父王的难处。”他轻声道,“你这一路入海,没见到过其他的龙吧?如今的龙宫,已经是个空架子了……父王想要重振龙族,也是举步维艰,自然更要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哪吒没想到还有这一层,一时语塞。敖丙继续道:“我个人的荣辱事小,此次惹出祸来,已经给父王他们添了许多麻烦,我也实在不能再为了自己出一口气,就让他操更多的心。” 他的语调中压着淡淡的苦楚,却不知这些话字字句句深深戳中了哪吒的心窝。 不想再让爹娘为自己操心。 这一点,他们俩竟是一模一样的。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哪吒重新坐下来,盘起腿,一手拄着腮帮子拧起眉。看他苦思冥想的模样,敖丙忍不住笑了。 “哪吒,”他第一次唤了对方的名字。“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啥?” “万一那个公子况说的是真的,你我都触犯了禁忌,是要短命的。” 哪吒咧咧嘴,“小爷这叫虱子多了不愁~”若是自己真没了,对于爹娘倒也是个解脱,他在心里想。 见敖丙面露不解,他便岔开话头:“你们龙族那么长生,就算寿命缩短九成,也比我们人类活得长久多啦,这期间还怕找不到人帮你解咒吗?” 敖丙听他说的置身事外,仿佛透着疏离,一时无措。这少年举止随意,又帮过自己,敖丙自然而然将他视作了同类,此刻才惊觉对方终究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倒是自己有些不知分寸了。 “对了,你的伤……”他忽然想起这件事,连忙道:“我那日咬得用力,你的伤口是不是还没恢复?让我看看吧。” “你那叫用力吗?”哪吒存心逗他,“你那是往死里咬好不好!” “对、对不起……” “我又不是要你道歉。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干嘛要看,难道让你看一眼就能治好了?” 敖丙被他呛得不知如何反驳,沉默片刻,才有些难过地说:“我只是想关心你……你如此帮我,我却咬伤了你,还连累你中了诅咒,这些天我一想到就觉得过意不去,连饭都吃不下。” 真的假的?哪吒瞥他一眼,看小龙扁着嘴巴,哀哀地垂着头,倒像是自己欺负他了似的,顿时心中一软,举手投降。“好了好了,小爷给你看一眼就是了。” 说罢扯开衣领,有些别扭地露出半边锁骨和肩膀,敖丙连忙瞧去,果真那夜的咬痕还在,不过已开始愈合了。 “都说了没什么大不了——” 但敖丙的注意力却被别的什么吸引了。他看到有一道暗红色的纹路,从哪吒的锁骨边沿一直狰狞地延伸向肩头,既不似伤疤也不像胎记,而是如同有炙热的岩浆在皮肤下面涌流。 这是……? 他正想靠近去瞧仔细些,哪吒却一抬手,匆匆合上了衣襟。 “行了,不提这个了。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应付那个冒牌货吧。” “嗯……”敖丙勉强将思绪拉回来,“最好能想个办法,既能名正言顺地治他一下,又叫他无话可说,从此不敢再来侵扰。” 话音才落,却见哪吒把一只手又变作龙虾钳的形状,朝他一张一合,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也让那个混蛋数数虾有几条腿。如何?” *** 次日清晨,龙宫里的主客两拨人都各自得到了一个奇怪的消息:先是公子况一行人发现有个随从不见了,寻了一圈也找不到,又不敢声张,只得密而不发。然后是龙王敖光接到报告,说是昨天夜里不知谁把膳房里的东西偷吃了好多,同样查了一圈也没查出所以然,遂成不解之谜。 双方各怀心思,用过了早饭,便要继续商谈昨日之事。 敖光想的是先稳住其人,慢慢探出虚实,再做打算。但敖丙却向他请求,说要见那公子况一面。 “儿啊,你可是有了什么主意?”敖光有些担心,他已看出公子况对敖丙动机不纯,生怕二人见面会招来更多的纠缠。但敖丙很是镇定。 “父王放心,孩儿已知真伪,自有办法来打发他。” 见儿子坚持,敖光最终点头应允。 公子况听说龙三太子殿下要主动来会自己,当然是喜出望外。可等到朝思暮想的美人现身,却只是远远站在龙王的宝座旁,向他虚行了一礼。 “久闻贵国是尚武之国,在下自幼修炼,平日最倾慕武艺高强之人。那日公子搭救在下时,身手不凡,远在我之上,故而想再请公子赐教一番。” “啊?这……” 此言一出,不光是公子况愣在原地,敖光与申公豹也都很吃惊,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敖丙又道:“若是连我都打不过,那便证明了当日救我的另有其人。我曾向父王发过誓愿,唯有能从我手下取胜者,才肯托付终身。” 申小豹跟在申公豹身边,一同凑在帷幕后面看热闹,听到这里不禁满脸诧异:“哥,有过这事儿吗?” 申公豹捂住他的嘴,“嘘!” 敖光也是头回见敖丙如此信口胡诌,心中纳罕,但脸上仍很平静,并没有表露出什么。 “殿下,这、这恐怕不妥吧……” “怎么,您不敢应战?” “这倒不是,”公子况不愧是个场面上的老手,很快想出了一套说辞。“在下虽略通武艺,可面对着您这样天仙似的人物,又怎敢使出真本领?若当真冒犯了您,岂不是大大的不敬,倒不如——” 说着眼睛向四下一瞥,又露出强笑,“不如在下与家仆演武,您只需从旁观看便可。” 敖丙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既如此,也不需劳烦公子的随从,便叫我龙宫的兵卒代为出战吧。”看公子况还在犹豫,敖丙笑道:“放心,只叫个末等的虾兵来作您的对手,您无需顾虑他的身份,只管出手便是。” 见他作出让步,那公子况也不好再推脱,心想一个虾兵能有多厉害,这龙三太子看着文文弱弱,只怕也是嘴上说说而已,不想亲自上场才顺水推舟罢了。“若我赢了,殿下便算是认可了我吧?” 敖丙毫不犹豫。“自当如此。” “好!那就得罪了。” 公子况说罢掣出随身的配剑来,耍了两下,看上去倒真还像那么回事。申公豹眯起眼睛。 这功夫,看起来似乎是阐教一脉…… 正观望时,却见殿外摇摇摆摆走进一个虾兵来,长得十分潦草,肩上大剌剌扛着一杆枪。乍一看跟那些普通水卒没多大区别,但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大殿上,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敖丙微微一笑。 “就让他来作您的对手吧。” 这又是哪一出?敖光眯起眼睛,不由捏一把汗。他已大致猜到了儿子的计策,可那公子看起来也是个修炼过的,如此轻率地叫个无名小卒上阵,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那公子况看虾兵模样粗陋,心中也是暗喜,提了一口气便大喝着朝对方砍去。 然而他的剑还没够到对方三尺之内,就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下一秒整个人已经被重重甩飞。只听“咚”一声巨响,他的后脑勺跟龙宫大殿的柱子来了个亲密接触,像撞钟似的余音不绝。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大家谁都没料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卒子居然能一招制敌,而且动作快到大部分人都没看清。公子况也懵了,可眼下已是骑虎难下,只得狼狈地爬起身,硬着头皮又一次使出全力冲向那个虾兵。 然后…… 一下,两下,三下,众人只看见这可怜的冒牌货被抡得飞来飞去,全都合不拢嘴了,不过最吃惊的还要属敖光。 东海还有这等人才?他怎么不知道??? 这本事,高低也得封个将军吧! 敖光不动声色默默斜过视线,却见敖丙仍站在一旁,绷着嘴角,似乎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意。敖光脑中一闪,忽然明白了什么。 “够了!” 他发出了制止的命令,那“虾兵”还没打过瘾的样子,但抬头见敖丙也悄悄做了个手势,这才松开公子况的衣领。那公子早已毫无还手之力,几个随从上去搀扶,才勉强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原先的风度是一点也不剩了。 “你、你们欺负人!!” “此话怎讲,”敖光慢条斯理道,“方才是你自己同意比试,若是输不起,又岂能怪在别人头上?” “这是故意设计我!”公子况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区区一个虾兵,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这就要问问您自己了,为什么连一个龙宫最末等的虾兵都打不过。”敖光冷冷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心虚退缩,“既然连虾兵都不如,功力自然更不可能在我儿之上,你敢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一次,那晚救下我儿的,到底是不是你?” 严厉的逼视之下,公子况哑口无言。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敖光猛地站起身,喝道:“送客!!” 大殿两侧的水卒们立刻手持武器围拢过来,对准了公子况一行人,逼得他们向外退去。见事情败露,对方又气势汹汹,公子况无计可施,他被仆人架着,一瘸一拐走向殿门外,嘴里却还恶狠狠嘟囔着: “我是国君之子,是阐教十二金仙无量仙翁的弟子……你们敢耍我,等着瞧吧……” 帘幕后方申公豹脸色骤变。敖丙也有些着急,原想叫这家伙知难而退,想不到此人如此无赖,明明自己理亏,竟还意图报复,看来他和哪吒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正担忧时,敖光的手放在了他肩上。 “我们东海虽不愿惹事,却也不怕事。”敖光沉声道,“我只奉劝你一句,敢打龙族的主意,先掂量掂量自己!” 公子况也不敢再放狠话,很快便被水卒们轰了出去。敖丙见父亲如此为自己撑腰,又感激又是内疚。他抬眼想找哪吒在哪里,却发现方才大获全胜的“虾兵”已不见踪影了。 *** “哎呦,好痛,痛死我了……” “公子,要不要捎信给玉虚宫?东海那些妖族再猖狂,也害怕天庭和阐教啊。” “胡说什么呢!原本只想把那小龙搞到手玩玩,谁知弄得这么丢人,要是叫玉虚宫知道了还不狠狠责罚我?”马车内,公子况揉着脑袋上的肿包唉声叹气。“我那么说,只不过是想吓唬他们一下而已——” 正说话间,突然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惊得马儿嘶鸣起来,车子猛然一个颠簸停在了原地。他听马车外头突然一片寂静,不由胆战心惊。 “怎么了!喂!出了什么事,都给我说话啊?” “没出息的东西,不会自己滚出来看吗。”一个声音回答了他。公子况听这声音竟是从头上传来的,更加战战兢兢,掀开帘子探头瞧去,只见一个红衫少年蹲在车顶上方,正悠哉地玩着手里的马鞭。 “你、你、你是谁!?” 哪吒站起来,邪邪地一笑。“你猜?” 第5章 跳进黄河洗不清 林间的土路上短暂地腾起了一阵灰尘,然后又归于平静。 拉车的马儿还等在原地,不时抬头打个响鼻,马车的主人却迟迟不归。 哪吒悠闲地坐着,一边啃着从树上摘来的野果,一边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求饶。 “小人只是一时色迷心窍,千不该万不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去打那龙宫太子殿下的主意……” “还有呢?” “……不该冒名顶替,把别人做的好事安到自己头上……” “嗯,还有呢?” “还、还有,不自量力答应比武,败了阵又不肯服输……小人现在心服口服了……” “还有!” “还有就是、就是……不知检点,跑去参加那合欢祭……可那不过是为了寻些刺激,不少王公贵族子弟都常来……啊啊啊啊!!神仙饶命!!” 哪吒略一用力,公子况又惨叫起来。 “谁要你说别人了!你只老实交代,自己还干了什么不该干的!”见这手下败将抖如筛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了,他冷哼一声:“这会儿知道害怕神仙了,那山里祭祀的野神仙你怎么不怕?说!是不是你编出来唬人的!” “不敢、不敢啊!敬神不语的规矩由来已久,那祭祀也是一年一度,早就约定俗成了……” “诅咒的事,还有解咒的方法呢?” “原本并没有短命一说,是、是我添油加醋,只是想拿来要挟龙宫一下……啊啊啊!求您别打了……” 哪吒又命他把知道的事情全讲了一遍,见逼问不出更多,才把果核一丢,站起来拍了拍屁股。那公子况方才一直被他坐在屁股底下大气不敢出,刚轻松了一瞬,哪吒又一脚踩在他后背上,吓得他再次发出一声尖叫。 “小人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神仙开恩!!” “你还犯了一个错,”哪吒弯下腰,凑近对方,阴影之下,公子况看见了一双如业火燃烧的瞳孔,不由打了个寒战。 “——小爷不是神,小爷是魔。” 他低语着,嘴角勾起冷酷的笑意,一瞬间邪气冲天,在场的人犹如看见了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怪物,公子况几乎要吓得尿裤子。 “你是国君的儿子对吧……滚回去,让你爹颁布政令,从今往后再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座山!” 他盯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鼻青脸肿,腿也被打折了一条。他知道对付这种人只能用简单粗暴的办法,他们不会真正反省自己的错误,只会屈服于强者的棍棒。 龙宫不方便出手,那就由他来吧。 哪吒转过头,环顾着余下的那些随从,这些凡人也都伏在地上,倒不全是被哪吒揍的,更多是吓坏了,趴在那里装死。 他笑了一声,脚下赫然出现风火轮,焰光四射。 “你们每一个人,今后都不许再提起关于龙宫的任何事。谁传出一个字,我都会听见。谁动一丝龌龊心思,我都会知道。” 少年于半空中俯瞰,话音掷地有声,犹如泰山压顶,所有人都不敢抬头。 “我会在噩梦里找到你们。到那时,你们睁开眼看见的可就不是新一天的太阳了。” 说罢,哪吒丢下这群乌合之辈,破风而去。 *** 敖丙一整天都待在自己宫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他原以为父王和师父会来质问他比武一事,到那时他便会老老实实地说出真相。毕竟哪吒的身份不可能一直瞒下去,敖丙也希望能让哪吒得到应该属于他的荣光和礼遇。 只是这样一来,他昨夜跟哪吒见面的事势必也会暴露。 妖族虽然没那么多礼教规矩,可如此私会终究是出格之举,敖丙反复斟酌着如何解释才能避免被误会,谁知敖光和申公豹竟一句也没提,只是令他回到房中,未经允许不得外出。 这算是禁足吗……父王果然还是有些生气了吧。 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学坏了? 话说回来,哪吒到底去了哪里…… 等待的过程总是最难熬的,一天下来,敖丙的心思老是飘飘忽忽,连日常的修炼也难以专注。中间申小豹跑来看过他一次,敖丙便向他打听外面的情况。 “不知道呀,我哥什么也没说。”申小豹挠着头,“外面一切照常,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对了,那只打架超厉害的虾妖是你从哪里找来的?怎么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 敖丙叹了口气,“回头我会把一切告诉师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最近好奇怪哦,”申小豹不解地望着他,“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又好像心里装着什么事。” 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敖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小豹心地单纯,倒并没有拿这个开他的玩笑,只是惆怅地仰起脸,“唉,没有你在,我哥盯我功课盯得特紧,我不会的地方都没个人能问问……” “听说师公也在收徒授课,你若是回老家去修炼,陆地上同伴多,肯定比在东海热闹吧。” “你是不知道,老爹比我哥管我更严!当初我离开家来这边跟着哥哥修炼,也是想见见世面,回乡去好让他们刮目相看!” 听着小豹神采飞扬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敖丙不由微笑,同时也松了口气。不用再为自己的异样找理由了。 就这样一天过去,到了夜晚,敖丙还是没有得到解除禁足的许可,他躺在床上回想着白天的跌宕起伏,当时身在其中不觉得,此刻才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他长在深宫,尚未自立,此前从未察觉到自己的成长意味着什么,忽然之间,外界的觊觎、追求竟纷至沓来,敖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也已经来到了一个敏感的年纪。 居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地说出“托付终身”之类的话……敖丙越想越觉臊得慌,忍不住扯起被单蒙住了头顶。 怎么办啊,虽然是扯谎来着,大家都会当真的吧……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又想起申小豹说他奇怪的话。确实,如此的患得患失,真不像自己的作风,可这一颗心里总是止不住地起起落落,稍有一阵风,便会荡起涟漪。 正在柔肠百转时,却听见隔壁书斋的窗外,响起了一阵“叩叩”声。 敖丙连忙掀了被子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那声音还在响,似乎是有人在外面敲他的窗棂。“是谁?” “我。”低沉却清晰的少年声线。 一阵惊喜冲上心间,让敖丙忘记了刚刚的那些纠结。他飞快地整理了一下仪表,便去将窗子打开,果然,是他惦记了一整日的那个人。 “哪吒!” 敖丙不由得轻声唤道,哪吒对他笑了笑,将手撑在窗边,轻轻一翻便落进屋内。比起昨夜初见那时的生涩,这次两人多了些心照不宣。 “你怎么不走正门?” “我想最好还是别让其他人看见,免得解释起来麻烦。”哪吒也不见外,自己从桌上找了水来喝,“你爹他们有没有问你白天比武的事?你咋回答的?” 敖丙摇摇头。“我本想等比武结束,便向他们介绍你的,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小爷就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哪吒把独自去教训公子况一事讲了,敖丙这才明白,自己又欠了对方一个人情。 “这样一来,他们铁定不敢再对东海有任何非分之想了。你也不用再担心受了诅咒会短命,回头转告你爹,也好叫他们放心。” “为什么?”敖丙急切道,“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却总是这样暗中行动,这样太亏欠你了!明日我去跟父王禀明了实情,必定以贵宾之礼待你。” 面对他真诚的双眸,哪吒却低下了头。“不必了,我这就要走了。” 敖丙一愣,满心的喜悦一下子落了空。“你、你要走?” 话出口他才觉得不该问,哪吒本来也没有理由要留下来。可他一时间就是难以接受,这个人就像焰火般在他的生命里夺目绽放,却只存在短短一瞬。他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他还有太多关于哪吒的事情不知道,还有太多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 你从哪里来?你也有家人吗?你一个人在外,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看敖丙沉默着,哪吒似乎于心不忍,却并没有改口,只笑道:“我行侠仗义又不是为了叫人感谢。之所以回来,也是想着要跟你打声招呼再走,否则我不告而别,你又要吃不下饭了吧?” 敖丙听出他是在说玩笑话,想让自己好受些,可越是这样,敖丙越觉不舍。 他们是不是从此再也不会相见了?无法明言的一丝情愫萦绕不去,他咬着下唇,只杵在原地,怎么也不愿讲出道别的话。 哪吒也没料到会如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人正相对无言,忽然,宫殿前厅传来了脚步声。 “敖丙,睡了吗?父王有些话想问你。” 两个少年都是一惊,没想到龙王竟在这个时候来了!若是进来撞见他俩,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敖丙慌忙答道:“父王,您稍候片刻,孩儿整理一下就出来!” 他与哪吒对视一眼。想不到短暂的相逢最后竟要以这种仓惶的方式收场,哪吒也不由得苦笑。他指了指窗子,敖丙心领神会,纵有千般遗憾,也只能深深地朝他投来最后一望,转身朝外间走去。 哪吒放轻了手脚,慢慢打开窗扇翻身溜出去,又从外侧将窗子掩上。敖丙的书斋外面是龙宫的后花园,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此刻夜半无人,满庭的奇花异草微微摇曳着。 哪吒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花草,不在细软的海沙上留下痕迹。他虽表面上若无其事,可内心深处却也有些沉甸甸的。 就这样了吗…… 明明在做好事,却搞得跟做贼似的,想来也真是滑稽。可看刚刚那小龙的表情,自己若是再不走,会不会又要看见他掉眼泪? 从小到大,哪吒学到的一条重要准则,便是越在意的人和物,自己越要离他们远一些。 这样的离别,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话虽如此,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快要走出花园的时候停下脚步,扭头向敖丙所在的那扇窗望去。 小龙呀小龙,你一定要好好的。 哪吒无声地在心里祝祷。 他定了定神,重新迈步离开,然而刚转过身,却见面前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瘦高的身影,一条雷公鞭直直指向他的喉咙。 申公豹冷哼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 第6章 偕老同穴 结果还是被抓了个现行—— 哪吒仰望着头顶高悬的华丽藻井,不由在心里长叹一声。 敖丙隔着桌子坐在他一侧,低着头,手指轻轻地绞着袖口,他们的对面是龙王和申公豹并排而立,两个大人都板着面孔,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被申公豹拦下的时候,哪吒就知道自己遭算计了。敖丙被禁足在宫中,估计就是为了把他引来,以便守株待兔。他跟敖丙还在傻乎乎的偷偷摸摸,殊不知一举一动早被看在了眼里,那两人里外夹击,就将他堵了个正着。 简直就像自投罗网的鱼一样嘛。 不爽归不爽,非要跟申公豹打上一架的话,哪吒也有自信能够脱身。但在他动手之前,申公豹开口制止了他: “你若是为敖丙着想,就不要在此处与我交手,闹起来对他没有好处。”看哪吒捏紧了拳头却没有出招,申公豹便知自己说中了要害,眯起眼睛一笑:“还是乖乖跟我回去一趟,把事情说、说个明白。” 哪吒一想也是,自己若强行一走了之,必定留下敖丙百口莫辩。他别无他法,只得又被带了回来。 敖丙向二位尊长讲述了哪吒的所作所为,整个过程中,哪吒都没有吱声。敖光见他岔着双腿坐在凳子上,两手撑在当间儿,一只脚还抖啊抖的全然没个规矩,不由大皱眉头。和申公豹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得出结论: 如此胆大妄为,这小子绝对是真货! “先说清楚啊,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干。”敖丙说罢,哪吒才接过话,又指指小龙,“不信你们问他。” “那昨天呢?”敖光不为所动,“膳房里的夜宵是谁偷吃的?” “呃……” 哪吒被问得汗颜,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嘟囔着:“还不是因为在你们的宴席上吃不饱……” “父王,”敖丙试图替哪吒求情,“哪吒三番五次帮了我们,他对我也是以礼相待,不曾逾矩——” “你先别说话!”敖光提高了声音。 他背起双手走到哪吒面前,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少年:“我儿品行端正,他的话我自然相信。但你究竟是何来头,你为敖丙解困又是否另有目的,若是不肯明说,我身为龙王,便不得不提防。” 这也是敖丙所关心的。一时间,厅堂中三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哪吒。然而哪吒却只是向后一仰,双手抱臂,挑眉道:“你们没必要知道吧,反正我都要走了,跟你们东海今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何必把我的身份弄这么清楚?” “口说无凭,万一你日后食言,挟恩图报予取予求,又当如何?” 哪吒脸色沉下来。“怎么,你是要把我抓起来,还是要逼我立字据?” 看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有本事就试试看”。 敖光未答,申公豹却道:“从你与敖丙额上印记来看,你们两个都身负诅咒,虽短命之说是假,可诅咒的后果仍未查明,也不知如何才、才能解开。在想出解决办法之前,还希望你能在此暂留几天。” “既然没有更多线索,小爷在这里干待着又有何用?” “万一解咒需要你配合才能完成呢?”申公豹直言不讳,“万一如传闻所说,当真需要行那枕、枕席之事——” “那怎么行!” 敖丙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哪吒斩钉截铁一口回绝:“这种道听途说的规矩,谁要照做!若是没别的办法,我就去把那山里的野神仙揪出来,打到他答应给我们解咒为止!” “那所谓的神灵一年只会出现一次,下次要等来年春天了。”敖光表情复杂地盯着他,“你若愿意待到来年,倒也不是不可以。” “小爷才不怕什么莫名其妙的诅咒。”哪吒站起来,毫不退让地与敖光对视。“我说了,我不能久留。你们非要拦我,那就别怪我翻脸。” 他已看出来,这龙王和申公豹对他并无真心谢意,更多只当他是个工具,想借他的力解决敖丙的难题罢了。只有敖丙心思纯白无瑕,把他当做朋友一样挽留。 见他明显不愿说更多,敖光倒也没生气,反而缓和了语调:“好啊,年轻人有魄力。不过这两日海上风暴潮涌,沿岸一带恐怕也是风雨交加,危险难行。倒不如你在龙宫休整两天再走。” 哪吒心中有疑,但又想起自己来时的确看见海面上飘着阴云,转向敖丙,敖丙也点点头。“是真的,我们海中妖族对潮汛的变化最为敏感,外面定是变天了。” 见哪吒流露出了犹豫,敖光便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我看你眼圈发黑,这两日你为敖丙的事情来回奔波,也没睡好吧。客房已收拾出来了,敖丙,你带他去吧。” 我那是天生的好不,哪吒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看见敖丙忙不迭站起来准备为他引路,满眼都是藏不住的雀跃,此时再拒绝似乎显得过于残忍了。 “明日你可以自己去海面上看看,真的要走,我们也不会再拦你。”他们走出会客厅时,敖光在后面说道。 - 去往客房的一路上,哪吒和敖丙静静地并肩走着,谁也没吭声。 才刚说要分别,现在又突然变成了留宿,想想有些好笑,又有点难为情。 敖丙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隐藏着什么,仿佛刻意地划出一道界限,把他隔在外面。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他觉得哪吒一定有自己的考虑。 既如此,他便也不去窥探,只默默珍惜着和对方相处的每时每刻。 哪吒被带到了一处偏殿,走进去发现这里的确是提前布置过的样子,看来龙王虽瞧他不顺眼,倒确实打算把他作为客人以礼相待。桌上放着一些点心果子,这回不用他再溜进厨房了。 他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摸了摸柔软的被褥,触感很干爽,还散发着熏香的味道。 哪吒离家之后四处游历,大多数时间都在野外过夜,鲜少去城镇或是村庄里住店,已经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他默默忍住一个哈欠,抬眼见小龙还站在那儿,脸上笑微微的。 “怎么?” “没什么……”敖丙似乎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你好好休息,就当在自己家一样,不用客气。” 说罢转身走出去,到了门口又回身,朝他莞尔一笑,“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不等他答复,那抹淡蓝就消失不见了。哪吒愣了片刻,才张开手脚把自己重重地往床上一抛,抒了口气。 就当在自己家一样,吗…… 他的神识中仍有一丝清明在提醒自己,不可以,不能松懈,不应该一时心软便答应停留。然而眼皮却完全不听使唤。几乎是一瞬间,哪吒便沉沉地睡着了。 *** 一夜无梦。 睁开眼时,哪吒花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他睡得太香了,只觉全身都像棉花一样松软,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屋里还是静悄悄的并无异样。 海底看不出昼夜之变,他下了床,看了刻漏,才惊觉自己这一觉睡了好久。 桌上比昨夜似乎多了些东西,哪吒走过去,发现有一张字条,压在一只海螺下面。 『我去早课了。饭菜在食盒里温着。有需要就吹海螺,我会听见。敖丙留。』 字迹很工整。 哪吒把海螺拿起来掂了掂,心里就好像吹起的泡泡一样变得轻盈起来。想必那小龙一早便跑过来找他,见他还在睡,就又悄悄走了。 突然被如此厚待,哪吒有点不习惯。掀开食盒,一股热气冒出来,食物都装在温盘里,摆得好好的。 该不会这也是龙宫的计策吧,想用这种方式诱惑他留下来…… 哪吒摇摇头。 用过饭洗漱毕,他便出了殿门。这次没有再用变身术,而是以原本面目示人,一路上遇到的龙宫水卒却似乎已经得到了命令,对他不加阻拦,有的甚至还向他行礼致意。哪吒并不理会他们,径自往上,向海面浮去。 出了水,他才意识到龙王所说不假,天空中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大海在阴霾之下宛如躁动的青灰色怪兽,巨大的风声在他耳边咆哮不息。哪吒虽有避水诀护体,可斜飞的雨水像针一样打在脸上,连睁眼都有些费劲,头发也被淋得垂落到肩上。 想不到春季里也会有这样厉害的风暴,看样子确实不适合赶路。 他记起敖丙给的海螺,忽然起了一个刁顽念头——这么大的风雨,连自己说话都听不清,若是在这里吹海螺,根本就不可能被听到吧。 抱着半是怀疑半是捉弄的心思,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圆滚滚的螺,放到嘴边,不轻不重地吹了一下。 呼啸的风雨声果然完全盖过了螺号声。哪吒吹完了,便停在半空中等着。他想敖丙准不会来,到时候自己便可以揶揄他说,你们龙宫的宝贝不管用啊,小爷第一次吹就失灵了。 可等了片刻,他却又不由自主焦躁起来。 哪吒发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他想一口咬定敖丙不会听见,又隐隐约约地期望着,敖丙会来找自己。 真是的,我在干什么啊…… 此前胸中那种泡泡般轻盈的感觉啪地一声破碎了,少年低头望着手里的海螺,冰凉的雨水倾泻般敲打着他孤独的身影。深不可测的海洋仍在他脚下动荡着,他发呆似的盯着海面,那里只有一道道雪白的泡沫在不知疲倦地涌动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有什么正在波涛之间穿行,从水面下飞快地朝他靠近。 长长的、银亮的,看上去有好几丈之巨,却矫健异常,他还在愣神,那身影已倏地破开水面,跃向空中。 竟是一条漂亮的白龙。 虽风雨如晦,可这小龙却丝毫不畏,无边的怒海在它身下像是再寻常不过的戏水池,它抬起头望向哪吒时,一道闪电照亮了它的身躯,飘忽的兰鬃之下,那双眼睛明亮无比,仿佛是被造化所钟的生灵,在混沌的天地间横空出世、恣意遨游。 哪吒看呆了,那小龙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对他说什么,可风雨中他完全听不见。小龙竖起脖颈,紧接着向前一个俯冲,直直朝他扑来。 哪吒这才察觉不对,连忙一回头,就看到了让他呼吸停滞的画面——巨浪在他背后升起,足有一座山峰那么高,浪头带着恐怖的力量慢慢张开,已经悬在了他头顶。 他浑身一震,连忙撤身要逃,哪里还来得及,只觉视野里青灰色的海水如一堵墙推近过来,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被什么牢牢抓住,猛地向巨浪一侧飞去。 天崩地裂的轰鸣追上了他们,一下子他周身传来重重的挤压,耳鼻口都灌进了腥咸的海水,但抓住他的那只龙爪没有松开,只一瞬就又带着他脱出,从海浪的巨掌下逃离开去。 哪吒咳了两声,仰起头,只能看到龙腹一道道闪亮的鳞片。他被带着又飞了一段距离,小龙逐渐降低靠近水面,重新钻入海中。 一下子,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 哪吒还没有从刚才的体验中回过味来,他倒是不怕,只觉得刺激好玩儿,但更让他开心的还是—— “你听见我叫你了?” 他惊讶地望着前方,那小龙已松开了他,一滚身化为了少年模样。 “嗯,你一吹海螺我就听见了,我看你去了海面,还以为你要走了。” 敖丙脸上带着笑,似乎也和他一样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就像水母似的,任由自己飘飘乎乎地随波逐流。在水下,电闪雷鸣都听不见了,只有无边的深邃环绕着他们。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哪吒胸腔里的泡泡又重新充盈起来。 “早课做完了?” “嗯,正好从师父那里出来。”敖丙踌躇了一下,试探着问:“你想四处逛逛吗?我可以带你去玩。” 哪吒咧嘴一笑,“好啊。” 不管了。他在心里说。就再放任自己一天吧。就这一天。 见他这么干脆答应了,敖丙立刻喜形于色,便招呼他跟自己一同往海底游去。 两个少年越过了龙宫的所在处,又往深海漫游,直到哪吒看到一片散发出奇异光芒的区域,敖丙率先降落下去,回身朝他挥了挥衣袖。 他也落下去,发现这一带的海底都是细腻的软泥,踩上去特别舒服。此处的生命似乎格外繁茂,巨大的珊瑚生长得像树一样高,千姿百态的蛤贝和海螺随处可见,不时有一群群蝠鲼好奇地跟在他们头顶游来游去。 “我小时候把这里当做秘密藏宝处来着,”敖丙笑道,“这里的海水特别神奇,不论什么时候都会有光照进来,我猜是祖先们在这里施过什么法术。” 哪吒看着他,粼粼波光摇曳着笼罩在敖丙身上。的确,即使外面风雨大作,这海底仍像是世外桃源一般。 他东看看西看看,遇到不认识的,敖丙便给他讲。 “这是什么?”他指着一些像花瓶似的生物,它们一簇簇长得很旺盛。敖丙说:“这是偕老同穴。” “好奇怪的名字啊。” “其实是海绵啦,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里面住着俪虾,”敖丙指指那些圆筒半透明的镂空结构,哪吒凑近了去瞧,还真有小虾在里头。“它们成对地钻进去一起长大,就再也不出来了,一辈子都在这里面生活,所以人们才叫它偕老同穴。” 两人像小孩子似的蹲在海绵旁边看了一会儿,哪吒忽然问:“你觉得呢?” “什么?”敖丙扭脸看他。 “你觉得它们这样过一辈子,幸福吗?” 敖丙想了想。 “我不知道,毕竟我不是它们,也许它们就喜欢这样安安稳稳的生活……”他伸出指尖,轻轻去碰触那宛如白玉般的海绵,“但如果让我选,我更想自由自在,乾坤寰宇之大,若是一生都不能得见,该有多可惜。” 说着又有些落寞似的低下头,“哪吒,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我好佩服你,明明和我差不多大,你却能独自行走世间,相比之下,我便是那井底之蛙了。” 哪吒想起在他书斋里看到的那些卷轴,那些关于人间的文字,还有那些从陆地上搜罗来的小玩意,或许其中都藏着敖丙的向往和渴望。 “世间也不全是新鲜有趣,看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吒说。“我倒是羡慕你,能安安心心地待在你爹身边……” 敖丙听出他话里的黯然,正想问为什么,身后却传来呼喊,两人回望,只见申小豹朝这边跑来。 “敖丙!快,你父王叫你回去!”他冲到哪吒他们身前,“昆仑山来人了。” 小珠子们的恋爱进度条缓慢推进中——(下一章加速一下! 偕老同穴这个是在某篇科普里偶然看到的,大家感兴趣也可以搜搜看,确实有这么一种生物[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偕老同穴 第7章 夜奔 最近的龙宫还真是迎来送往,客人一个接着一个。 敖光望着来人,心中思虑重重。 为何要赶在这样的风暴天前来?不,应该不是……想必他们早已抵达了东海,只不过是今日才现身。 那么前两天的风波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 昆仑山玉虚宫是阐教重地,如今虽受天庭辖制,但实力仍不可小觑。凡是天庭看不顺眼又不便亲自下场的,就会让阐教找借口挑起事端,再动手肃清。这些人可以说是诸神的鹰犬,不论是仙是妖,但凡想要自成一体的,都特别小心,免得被他们抓住把柄。 来的是一男一女,身着阐教弟子特有的金镶玉色服饰,举止端庄,神态高洁。他们来到敖光面前站定,简单地见了礼,男弟子率先开口: “在下鹿童,这位是鹤童,我们是十二金仙无量仙翁的亲传弟子,奉命前来沿海一带巡视。未提前告知,还望龙王见谅。” “玉虚宫行事一向出其不意,我早有耳闻。”敖光不露声色,“不知来东海有何贵干,还请二位坐下慢慢说吧。” 双方客气了一下,鹿童又转向敖光身旁的申公豹,两手合抱行礼: “师叔,好久不见。” 申公豹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看着他。双方眼神交汇的瞬间,仿佛隔空兵刃相接,但彼此都收敛了敌意,没有更多流露。 敖丙赶回宫中时,恰好撞见这一幕。他不清楚师父与来人有何过节,看到父王示意,连忙上前:“见过师兄师姐。” 鹿童与鹤童礼貌地朝他笑了笑。双方落座,这次是鹤童先说道:“阐教声名远播,世人无不向往,但如今也有个别弟子及再传弟子,修为粗浅,狐假虎威,败坏阐教的门规。师父对此甚为忧虑,故而遣我二人四处巡游,发现德行败坏、滥竽充数之人,便将其记录在案,日后统一判定为失格,从教门中清除出去。” 敖光父子没说话,却同时想到了先前那个欺世盗名的公子况。该不会…… 被哪吒威胁之后,那公子应当不敢对外提及龙族的事,可这两个玉虚宫弟子来得也太巧了些。 “不知二位此行可有收获?”敖光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想看看对方的反应。鹿童却只是淡淡一笑。 “自然是清理了一些不求上进的堕落之辈,此乃教内之事,让龙王见笑了。”他话锋一转,“我们前来龙宫拜谒,其实为的是另一件事,说起来倒也有些关联。” 他的视线落到敖丙身上。 “师父平日最看重传承,故而一直在广纳贤才,希望能培养后起之秀,弘扬阐教大业。他老人家听闻申师叔在东海授业,想必敖丙师弟一定资质出众,故而特意让我们送来一封邀帖,想问问师弟是否愿意前往玉虚宫进一步修习,以便早日参加升仙考核。” 话音未落,申公豹已站了起来。 “你们想、想得倒美!”他满目恼恨之意,“当年玉虚宫因我是妖族出身,百般排挤,我不得已才出走多年,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徒弟,悉心培育,如今你们又想将他带走,没、没门!!” 他将双拳攥得咯咯响,可是由于结巴,在气势上就先大打折扣。鹿童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再次露出那种淡漠的笑容: “师叔为何反应如此过激?又不是要抹杀你的教导之功,敖丙师弟若能出人头地,不也正是你之所愿么?” “敖丙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天资是万里挑一!不需要你们玉虚宫教导,他早晚也能跻身天界!” “‘早晚’又要多久,谁能说得准?师叔既然承认他出类拔萃,若是出于私心将他留在身边,岂不是误了他么?” “我信不过你们!!”申公豹死死盯着鹿童,“你们自己也是妖族出身,难道还不清楚阐教里头是什、什么样?为了向上爬,你们投靠了无量,反过来又要踩、踩我一脚,你们背地里替他干过多少脏活儿?!” “无凭无据,师叔说这话可要三思!”鹤童变了脸色,“师父对我们向来一视同仁,唯你如此偏执不合群,难道不应该反省一下自己吗?” 鹿童制止了她。 “个人恩怨先放在一旁,现在我们讨论的是敖丙师弟的前途。”他沉着道,“虽然你是他师父,可这件事还要听听他自己的意愿,况且,还有龙王在此,莫非您觉得自己有权代替他们做决断?” “你……!” 申公豹气极,可事实的确如此,他不是敖丙的父母,此事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见他语塞,鹿童乘胜追击:“若是敖丙师弟愿意前往玉虚宫,我们必定会对他格外关照,师父也说了,今年升仙考核的名额可以破例为敖丙师弟保留,到时候直接通关,不像其他弟子,还要先做洒扫之类的粗活儿,等上好几年才能有机会。” “哼,口头承诺,不足为凭!” “我们诚心而来,怎会信口胡说?”鹤童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向敖光和敖丙。“这玉牒便是升仙的凭证,师父吩咐我们提前带来,若敖丙愿意去玉虚宫,便即刻将这个授予他。到时无论宫中何处,皆可通行无碍。” 敖丙惊异地望着那块玉牌,它精雕细刻,如同一把通往新世界的钥匙,散发着绿莹莹的诱人光泽。他有些难以置信,在父王和师父口中,修炼成仙是一个远大的目标,他也一直为此努力不懈。此刻,成仙的机会忽然变得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了。 要去昆仑山吗?那里很远吧。从小到大,他还没离开过东海。 而且,师父若是不能跟随,他就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去。 明明才刚交到了朋友,又要分开了吗…… 眼前浮现出哪吒的身影,敖丙一阵心乱,见那玉虚宫两人都注视着他等他表态,他无法开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王。 申公豹的愤怒、敖丙的不情愿,敖光都收在眼里。可龙族的地位如今本就岌岌可危,若是敖丙能就此一劳永逸,得到仙界的认可,对于龙族来说是重大的利好。他对玉虚宫也不是没有疑虑,知道不能轻易答应,但若直接回绝,怕是会就此结下梁子。 一时间,那小小的绿色玉牒竟有如千钧之重。 “我儿自幼未曾出过远门,突然得知要远行,自然觉得忐忑。”许久,敖光缓缓答道,“承蒙玉虚宫看重,如此厚待,我先代小儿谢过了。” 听他话音,申公豹眉头更紧,而鹿童二人不由露出欣慰之色,“这么说,您是答应了——” “二位不妨今日先在龙宫小住,”敖光打断对方,“待我与敖丙,还有申道长好好谈谈,再做答复。” *** “我哥说,让我不要露面,他还说你最好也避一避。” 敖丙先走后,剩下哪吒和申小豹慢吞吞地一起返程。见哪吒面带疑问,申小豹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申小豹!” 哪吒看这个自来熟的家伙没什么恶意,于是点点头。“我是哪吒。” “知道!敖丙早上告诉我了!”申小豹笑起来露出小小的尖牙,“那天比武我也看了!你好厉害啊!” “敖丙跟你很熟?你们是朋友?” “不不,论辈分我可是他师叔哦!”申小豹挺起胸脯,骄傲地说:“龙宫的太子太傅申公豹是我哥,他可是阐教仙人,是十二金仙候补呢!” 哪吒脑子里一道闪光——难怪之前就觉得这名字像在哪里听过!十二金仙候补,这不跟他师父太乙真人一样嘛!那胖子以前喝酒吹牛的时候提起过,好像确实有个“异类”的师弟叫申什么豹…… 这么说,他跟敖丙还是师兄弟呢! “不过,我也是最近才来这儿的,之前敖丙一直都是一个人修炼。”见他不搭腔,申小豹又老实下来,补充道:“虽说他待我很好,但总觉得他把我当小孩似的……回回都是我缠着他带我玩,你来了之后就不一样了,我这还是头一次见他主动找别人一起玩呢。” “这样啊……”哪吒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不免有些得意。“你刚才说最好不要露面,是为什么?” “昆仑山的人不好惹。”申小豹认真道,“我哥之前就是在那里待不下去,才来东海的。听他说,那玉虚宫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尤其对我们这些妖族……”说着忽又凑近哪吒,眨着眼一脸期待:“你那天耍长枪特威风!敖丙告诉我你还会变身术,你是在哪学的呀?能让我看看吗?” 怪不得敖丙总把你当小孩,哪吒在心里嘀咕。 他掣出火尖枪,随便耍了一套,惹得小豹不时发出“哇哇”的赞叹声。 就这样两人在海底又晃荡了一阵,才回到龙宫后苑。走近长廊,远远就看到敖丙和申公豹站在那里,脸上都挂满了忧色。 “出什么事了?”哪吒走过去。他猜到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敖丙闻声抬头,对他勉强一笑,嘴角旋即又垂下去。 怎么这小龙老是闷闷不乐的……哪吒的视线落到敖丙微蹙的双眉。他此前便觉得敖丙眉形很特别,眉尖带着小小的折,烟笼秋水低垂眸,无病也带三分愁。好看是好看,可总叫人忍不住想去抚平那缕愁绪。 这样想着,他的手不自觉动起来,等意识到时,指尖已经来到了敖丙眉心,轻轻揉了一揉。 敖丙吃了一惊,哪吒自己也吃了一惊,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呆愣在原处。然后哪吒才像被烫了似的赶紧缩回手,辩解道:“我、我就是看你老爱皱眉,想提醒你一下……” 说完自己也觉得太傻,敖丙却也没拆破他,默默扭开脸,眼中的忧郁转而被一丝羞意取代。哪吒再一转头,只见申公豹和申小豹都呆愣愣地看着他俩,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四人正尴尬,敖光从长廊那头走来。敖丙等人回身相迎,然而敖光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接着径直走到了哪吒的面前。 “小子,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聊聊。” *** 申公豹兄弟先行离去了,只剩下敖丙等候在宫殿外。他倚着廊柱坐在那儿,看着庭中跳舞的水草出神,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流淌。 父王为什么要单独见哪吒?之前的会谈上,父王的口气听起来像是要把他送去玉虚宫。这也不能怪父王,毕竟能直接登仙的机会实属难得,他一人得到仙界青睐,于全族的处境都会有所助益。 难道,父王看出了他的不舍,所以想让哪吒主动与他绝交? 哪吒脾气烈,会乖乖答应吗? 若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又当如何面对? 敖丙在指尖凝出一朵小小的冰晶,用细微的内力催动它不停地打转。哪吒和敖光谈了很久,久到那冰晶融化了许多次,敖丙才听见了门开的声音。 他连忙站起来,却见敖光和哪吒一前一后走出殿门,脸色都显得十分凝重。这让敖丙不禁愈发不安。 “父王,哪吒,你们说什么了?”他来回地看着两人,试图在他们眼中找到答案。 然而哪吒一言不发,敖光也只是催促他道:“时候不早了,回自己宫里去罢。” “可是——” 敖丙百般不愿,正待据理力争,哪吒却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一般,看也不看他,默默地绕过他们父子俩,沿着长廊大步走远了。敖丙急得想要叫住他,被敖光制止。 “明日还要应对阐教的客人,父王也要做些准备。”敖光的言语中既有告诫,又含着些许爱怜。“快去歇着吧,之后自会告诉你的。” “父王,您是不是想要我去玉虚宫?” 见敖丙抬头质问,脸上满是倔强和委屈,敖光忍不住叹了口气,把手掌放在他脑袋上轻抚着。 “怎么,你不乐意去?” 敖丙不答。 “我若说这是为了龙族不得已而为之呢?” 果然是这样么。敖丙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一向是个乖顺的孩子,从未偏离过父亲和师父给他指明的道路,若是在从前,他大约会在纠结一番过后接受这样的安排,哪怕要扼杀掉内心的一部分感情。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简简单单的一个“是”字。 敖光也没有再为难他,只是依旧温柔地摸着他的头顶。 “丙儿,听父王的话。” 那只抚养他的大手卸去了锋利的龙甲,没有施加压力,可敖丙依旧感到如此沉重,他难过得紧,低着头对父亲行了礼,便失魂落魄地走回了自己的寝宫。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敖丙辗转反侧,第一次觉得偌大的龙宫竟是如此冰冷。他想去找哪吒,把事情问个明白,可一想到哪吒走开时那沉默的背影,又觉得哪吒定是硬下心肠要疏远自己了。此时再去,也只会碰钉子吧。 直到后半夜,他被困倦和心事折磨得恍惚,正想着就这样捱到天亮,朦胧中,竟忽然看到床前出现了一个人。 “……哪吒?” 敖丙以为自己做梦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紧接着猛地一下子睡意全消。“真的是你!”他惊得叫出来。 哪吒竖起手指,“小声点。” 敖丙的心怦怦跳起来。这已经是哪吒第三次趁夜闯进他的寝宫了,每一次都让他意外,每一次都会带来不可预知的转机。他看着哪吒,发现这次哪吒的表情出奇严肃。 “怎么——” “敖丙,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哪吒声音沉着,一字一句道:“我带你走。” *** 寂静中,敖丙如凝固一般呆望着面前的少年。 哪吒说的话超出了他所思所想,以至于他一时无法反应。短短的四个字像惊雷在他耳畔炸开,让他苦苦挣扎却无法摆脱的那团阴霾,忽然被照亮。 我带你走。 也就是说,要趁夜逃走吗?和哪吒一起? 这比他所有最疯狂的想法,还要疯狂一百倍。他从来没考虑过,或者说从来不敢去想象,竟然还有这样一条路可以走。 他望着哪吒,哪吒的眼神坚定,显然已经下了决断,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又带着些许急切,他知道哪吒正在把选择权交到他的手里,同时又按捺着,期许着他给出肯定的答案。 可这件事太大了,一念之间,乾坤扭转,他的整个未来都会因此改变。 真的要如此仓促做决定吗? 敖丙想起了那些偕老同穴里的小虾。他的呼吸微微颤抖,“去哪里?” “到陆地上去。”哪吒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其实哪吒还预备了更多的话——明日,你父王他们便会去正式答复玉虚宫的人,到那时想走也走不了了;升仙之路水太深,你去了昆仑山只怕是羊入虎口;若你信不过我,那小爷便要先走了,咱们只能就此别过——但敖丙没有让他说出这些。 敖丙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又道:“你等我一下。” 说着便下了床,飞快地开始动手收拾东西。哪吒见他脸色苍白,眸子里却闪烁着决然,不由得心生不忍。自己离经叛道惯了,可要敖丙在一夕之间放弃安稳的家、显赫的前途,作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叛逆之举,的确是强人所难。 明明刚才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却如此迅速就选择了相信他,也不知这小龙是太过纯粹,还是一时冲动,过后又会不会后悔呢。 他还在胡乱发想着,敖丙那边已经收拾停当,走过来将一只小小的包袱放在桌上。 “就带这点?”哪吒惊讶。 “只是几件随身东西。”敖丙抿抿嘴唇,“我是龙,在野外也可以生存,不需要太多累赘。” 说罢拢了拢头发,犹豫了一下,“不过,是不是该给我父王留个讯息……” “不要留字条,”哪吒说,“你父王不知情反而比较安全。” 两个少年对视着,一种混杂着激动、紧张、害怕和担忧的复杂情绪笼罩着他们,他们马上要干出一件不得了的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走吧。”哪吒短促道。 敖丙最后环顾了一眼自己的房间——他就这样猝不及防要与一切熟悉的事物告别了,还有师父和父王,他们发现他不见了,会不会生气、伤心?他想起父王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是要他听话…… 敖丙一咬牙,压下这些杂念:走! 两人轻手轻脚地出了宫殿,从后花园小径离开,尽量选择偏僻的路线前行,不惊动那些站岗的水族兵将。一切如预想般顺利,可就在两人快要踏出龙宫之时,一道漩涡急流席卷而来,搅得整座大殿都在震颤,哪吒和敖丙忙不迭躲闪。 “师弟,大半夜的,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啊?” 竟然是鹤童。她凛然伫立在前方拦住去路,强有力的双翅在身后展开,显然刚才的涡流攻击便是她扇动的。 哪吒低低啧了一声。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我倒是要问,师姐身为贵客,为何大半夜守在我龙宫门口?”敖丙毫不示弱地回怼。 鹤童不语,另一个声音却在哪吒和敖丙身后响起。 “我们勤于修炼,故而在夜间也保持着警醒。”鹿童从立柱的阴影中缓缓走出,脸上仍是那种冷冰冰的表情。“敖丙师弟,你身边这位又是谁?” “别跟他们纠缠。”哪吒低语,敖丙心领神会,道一声“得罪”,眨眼两堵冰墙拔地而起,将鹤童、鹿童隔绝在外,哪吒和敖丙趁机向侧殿跑去,脱离他们的夹击。 那阐教两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还没跑出多远,后方便又追了上来。敖丙不断用冰阻挡他们的脚步,却拖不住太长时间。哪吒一抬头,“咱们直接从房顶上出去!” 枪尖轰地迸出一道耀眼火光,只听一声巨响,华丽的宫殿顶棚被烧出一个大洞,碎屑簌簌往下落。哪吒转身招呼敖丙,二人即刻腾身向那破洞处飞去。 与此同时,更多的身影出现在他们后方。 “给我站住!!” 是申公豹,身旁还跟着不少虾兵蟹将,看来打斗的动静将他们也惊动了,申公豹脸上又惊又怒,那些水卒们则一个个显得困惑迷茫,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 “成、成何体统!!” 申公豹大声呵斥着,却并不是冲鹿童和鹤童,而是对着敖丙二人。“逆徒!”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为师本已打算同意你前去玉虚宫,你却做出这等自轻自贱之事,竟敢趁、趁夜与人私奔!你这是自取其辱、败坏门楣啊!为师的一片苦心全白费了!!” 敖丙何曾受过这般责骂,一时怔忡:“师父,我……” 鹿童与鹤童也没料到申公豹与他们站在了同一阵线,两人都不由停了下来。申公豹继续怒道:“你走、走了就别回来了!!”又朝水卒们一挥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点拦着他们!?” 那些水卒们你瞧我,我瞧他,全都满脸为难:对面可是他们的三殿下,是龙王的心头肉,平日待他们又很好,此时谁能下得了手?正面面相觑,后方传来敖光浑厚的声音。 “敖丙,你可要想好了!” 他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敖丙站在那个人类小子身边,肩上系着小小的行囊,身形在敖光看去还是略显单薄,却又蕴含着他从未见过的一股子冲动和勇气。这让敖光喉头不由得微微发酸。 “父王……”敖丙的眼圈也红了,他望着自己的亲长,还有那些从小看他到大的水卒们,自己到底还是要辜负他们的期望吗?真的要背上不肖子的恶名,从此背井离乡吗? “敖丙!” 他循声仰起脸。哪吒已经从顶棚的缺口翻了出去,来到了屋脊上。少年在洞口俯下身,一手仍握着火尖枪,背后是漆黑的海水,火焰映照在哪吒瞳孔,犹如夜幕下的星光。 哪吒什么也没说,只是笔直地向他伸出了手。 一刹那,却好像一百年那么漫长。泪珠悄无声息地从敖丙眼角滑落,他没有去管,纵身向上一跃,与此同时哪吒身子往前一探,牢牢抓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动手。”敖光下令,身旁的鲨鱼将军立即让众水卒展开攻击,大家纷纷向那私逃的二人掷出勾叉斧钺,丁零当啷一阵乱飞,却全都瞄着边儿,没一个打准的。眼看哪吒和敖丙就要跑了,鹿童急忙展开弓箭,嗖地一道金光射去,竟是瞄准了敖丙的后心。 箭到半空,却猛然停滞。只见哪吒面色如铁,一手攥住箭身,另一手护住了敖丙。他略一皱眉,掌中火起,灵气凝聚而成的箭矢瞬间被火舌舔舐殆尽。 对上那双宛如魔神般的赤红双眼,鹿童心头一阵寒意:竟然能徒手接住自己的箭,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他一愣,旁边的敖光已抽出了刀,架在他的鹿角弓上方。龙王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怒火。 “我的孩儿,还轮不到外人来管教!!” 鹿童再抬头,哪里还有敖丙他们的影子,大殿的屋顶上只剩下空落落的窟窿。他和鹤童悻悻然收了兵器,一场闹剧就此告一段落,敖光见状也垂下了龙牙刀,背过身,意味深长地瞥了申公豹一眼。 申公豹也回视着他,嘴角有微不可察的笑意。 龙宫副本终于要结束啦!下一章开启新地图[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夜奔 第8章 离我远点 冲破海面时,暴风雨已经减弱了许多。哪吒和敖丙立即朝陆地的方向飞去,天还没亮,只有墨色的波浪哗哗地翻滚着为他们送行。两人越过海边悬崖,马不停蹄地向内陆前进,等到从高空中再也看不见海岸了,才放缓了速度。 雨渐渐停歇,天也一点点亮了起来。他们的四周出现了连绵的山丘,时值晚春,翠**滴,显得十分静谧。确定了没有追兵,哪吒便对敖丙说:“咱们下去吧。” 两个少年降落到山间的一片河滩上,他们暂时还沉浸在连夜私逃的惊险刺激中,彼此皆是心绪难平。尤其敖丙,昨晚还睡在华贵的龙宫里,今早却已然身在人生地不熟的荒野,少不了要花些工夫来适应。落了地,他若有所失地迈动双脚跟在哪吒身旁,直到哪吒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意识到对方正关切地看着他。 “你还好吧?” 哪吒指了指边上的石头,让敖丙坐上去歇息。他坐下,却惊讶地发现,雨后其他的石头上都是湿漉漉的,唯有这一块又干又暖和,再一抬头见哪吒手上还萦绕着残火,才知道刚刚哪吒已经提前把这块石头烘烤过了。 见敖丙朝自己露出感激的一笑,哪吒也咧咧嘴,坐到他旁边,“饿么?我出来之前从龙宫顺了点吃的。” 两人奔波一夜,此刻方觉腹中咕噜噜直响。哪吒掏出两块鱼糕递过来,敖丙不由微笑:膳房的管事今晨怕是又要去报失了。 “你喜欢吃这个?上一回也见你‘偷’这个来着。” 哪吒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觉得味道挺鲜,你们龙宫的厨子手艺还不错。” 这东西不稀奇,以后还可以做给你吃——敖丙本想这样说,随即想到他们已背弃了龙宫,自己都不知还能不能再回家了,这些点心自然一时半会也吃不到了。 哪吒看到他坐在那里默不做声低头咀嚼,脸上难掩的落寞,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空的,于是又从口袋里取出什么东西,递到敖丙眼前。 “这是?” “你父王给你的信。他告诉我,等到了安全地方就可以交给你了。” “父王告诉你……”敖丙忽然明白了什么,睁大眼睛惊讶道:“这么说你们早就通过气了?是他要你带我逃走的?” “哎呀,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你直接看呗。”哪吒把那一卷用线绑着的帛书塞到敖丙手里。敖丙读信的工夫,他吃着点心,思绪也飘回到了几个时辰之前。 *** “你还是不肯直说自己的出身吗?” 屏退旁人,敖光与哪吒相对而坐。他的体格比哪吒高出不少,但哪吒对他毫不畏惧,只是以顽固的沉默回应。然而敖光接着却说: “殿前比武那日,申公豹便告诉了本王,你的功夫,路数很像他的一个师兄。若他的猜测是对的,我们想要查出你的真实身份并不难。” “你想干嘛?”哪吒蹭的站起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师父和家人无关!” 敖光的话语中并不带威胁,淡定道:“本王原先只是奇怪,像你这样的毛头小子,你爹娘怎能放心让你独自一人出来闯荡。现在看来,你应当也有苦衷吧。” 看哪吒眼含戒备,犹如一只炸着毛时刻警惕的野猫,敖光不由笑了。“这不过是简单的推论,毕竟我也身为父亲,看到你这么大的孩子,自然也会从你父母的角度想上一想。” 他招招手,示意哪吒坐下。 “我下面要说的话,皆是作为敖丙的爹爹,而不是作为东海龙王所言。还望你能心平气和地听完。” 敖丙将帛书展开,视线掠过那熟悉的字迹。每读一句,就仿佛听见父王在他耳边叮咛。 『丙儿,为父深知,玉虚宫对你来说并非最好的选择。然观那二人来势,东海或许早已被上界紧盯在眼中。与其推辞抗拒,倒不如让你趁夜远遁,作出失踪的假象来,待到来日,我与你师父再装作焦急搜寻一番,那二人即便猜出实情,龙宫也不落话柄。』 『父王已与那哪吒小子深谈,此子虽冲动暴烈,却不失义勇。父王观他举止,可知他对你有呵护之心,无贪占之欲,是个可靠之人,故托他将你带出龙宫,护送至安全无虞处……』 “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接过敖光当场写好的密信,哪吒问,“我是乐意帮敖丙,但我也说了,不打算跟东海有太多瓜葛。” 敖光停顿了一下。 “正是因为这一点。你对敖丙虽好,你那不愿言说的‘苦衷’却会让你与他保持距离。这样一来,我倒不担心你会要挟于他。” “说到底你们不还是在利用我吗?”哪吒嗤笑,感觉自己就是个信使加临时护卫。“反正万一被人发现了,就把罪名都推到我身上,说是来历不明的妖邪掳走了龙宫三太子。你们自己倒是留足了后路。” “你非要这么想也可以。但本王知道,你既然帮了敖丙一次两次,便也会愿意再帮他这一次。还是说,你想要跟本王谈些条件?” 哪吒闻言却收起了笑意。 “小爷想要的,别说你了,就是神仙老子也给不了。”少年许久才低声说道。 『丙儿,你或许会埋怨父王,为何要将你蒙在鼓里?这恰恰是因为你自幼懂事孝顺,凡事皆以龙族大局为重,直到近些日子,父王才察觉你已经长大了,可你明明有所愿,却始终无所求。』 『瞒着你,便是要激你一激。毕竟,父王为你选好的,和你自己争来的,意义终究不同。父王相信你是勇敢的,到了紧要关头,你才会看得清,且一定会去遵循自己内心的选择。』 『头一遭离家,在外你要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龙宫这厢不必挂念。虽不一定用得上,但父王已备了金银细软供你路上使用,上岸后哪吒那小子自会与你交割……』 敖丙读着读着,鼻尖便酸了。他想起父王和师父那些刻意而为之的严厉无情,想起父王最后望着他说的那句“你可要想好了”……所有的细节都拼合起来,所有的深意都在此刻浮现,本以为是削谱除籍、恩断义绝,如今那份不被理解的哀伤转而化作了无尽的感念——原来父王他们什么都猜到了,只是用这种方式,促使他自己迈出了第一步。 哪吒看他心潮澎湃,也不打扰他,直等他抹抹眼角把那封信重新卷起来,才将最后一口糕饼咽下肚,拍拍手站起来道:“这下都清楚了吧?你爹他们本是托我偷偷把你带出来,谁知那两个阐教的人也提防着你会逃,截住了咱俩,你师父情急之下才临机应变演了那么一出戏。” 只是这样一来,失踪就变成了私奔,这桩逸闻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 “到这里也差不多了,阐教的人应该不会再追来。”哪吒转而像变戏法似的将一个包袱放到敖丙身侧,那包袱看起来比敖丙自己打包的充实多了。“喏,这是你爹给你的金银财宝,可别弄丢了。” 敖丙却没看那包裹,而是盯着哪吒,突然道:“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他的敏锐让哪吒略感意外,但也没否认:“虽然我不知道你爹信里写了啥,但他应该有事希望你去做吧?我把你送到这,也算兑现承诺了,之后咱们就各自……” 他话说一半,敖丙已经站了起来。“你骗人!”小龙一脸的气愤。 “啊?我哪有——” “你明明说了要带我走的!可你把我带到这荒凉之地,又将我撇下不管了!”敖丙看上去是真的生气,连声音都发抖了。 哪吒也有点着恼,“这怎么能叫骗你?我是说了带你走,可也没说要一直陪着你啊!” “你这是狡辩!” “你才是在抠字眼吧?!” 敖丙绷着嘴唇,肩膀也板了起来,那双莹蓝的明眸牢牢地盯着哪吒的脸,就好像要用视线把他剜出一个洞似的。哪吒被盯得难受,背过身,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本来在龙宫我就说要走,是你们非要留我。”他嘟囔着,“你这小龙也太缠人了……” 敖丙还是不吱声,就在哪吒以为他要酝酿发脾气的时候,却听身后人低语道:“这个还给你。” 哪吒扭过头一看,只见敖丙手里拿着他当初留下的那条明黄色腰带,叠得好好的,双手奉还到他面前。 他有些无措,木然地接了过来,敖丙现在似乎又打定主意一眼也不看他了,仍是用那种强忍着哽咽的声音道:“我送你的海螺,你也还我吧……” 哪吒好像胸口被重重打了一拳。不是,这不对吧!他在心里呐喊,怎么搞得好像我才是天下头一号大罪人?到头来小爷成了欺负你的罪魁祸首了?这没道理呀?? 可看着敖丙睫毛轻颤、努力克制的样子,他的心又不自觉地跟着皱缩,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你、你等一下啊,我找找……” 见他支吾搪塞,敖丙也不多说,默默走到一旁,背对着他重新坐下了。哪吒一边匆匆把腰带系好,一边小心地绕过去,伸着脖子探头探脑地观察敖丙的脸色。 敖丙余光瞥见哪吒将手伸了过来,还当是他真把海螺还回来了,心中万般难过。可敖丙有敖丙的自尊,哪吒已三番五次表明了去意,话说到这地步,再强留也只是自取其辱,倒不如大方道别,从此两宽。 理智慢慢回归,他也明白自己方才是一时情急说了气话,其实哪吒陪他至此,已是尽心竭力了,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想到这儿,敖丙催促着自己平复心绪,准备接过那只海螺。谁料低头一看,哪吒手里却是空空的。 他不解地抬眼,哪吒还是维持着那姿势,双手捧在一起,举到他胸前。敖丙愣愣的:“你……在做什么?” “等着接啊。” “接什么?” “接你掉的小珍珠啊。”哪吒眨眨眼,“听说小龙化人会哭出珍珠来,我接着点儿,好拿去卖钱。” 敖丙这才明白他在逗弄自己,一时真是哭笑不得,吸了吸鼻头,没好气道:“那是鲛人!鲛人泣珠,在南海才会有呢。” “是吗?”哪吒瞄着他,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笑道,“龙宫那么多金豆子银珠子,真不是你哭鼻子哭出来的?” “我哪有那么爱哭。” “哎,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在山里迷路,还哭着找父王~” 敖丙脸颊一热,不甘心地努起嘴巴:“遇到悲伤苦痛之事,自然要哭,这不是常理么?难道你就不会哭?” 哪吒见对方的神色已然缓和下来,也松了口气,这才收回了开玩笑的双手,转而叉腰望天。“小爷是堂堂男子汉,才不会哭呢。” 敖丙听着他大大咧咧的腔调,知道他是为了哄自己,既觉安慰又生出迷惑——为何哪吒总是这样一次次地让他感到温柔,却又在他靠近的时候向后撤? “哪吒,你讨厌我吗?”他脱口问。 哪吒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提问弄得一僵:“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可你每次见我,没过一会儿就急慌慌要走……” 敖丙还在说着什么,可哪吒忽然听不清了。他的视野里开始浮起猩红的血雾,与此同时一阵熟悉的剧烈痛感从肩背上扩散而来。 不好! 最担心的事情又来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 敖丙也察觉了不对劲。他忘记了刚才的争执,连忙上去查看:“哪吒!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此时的哪吒已跪倒在地,额头上都爆出青筋来。敖丙试着将手掌放在哪吒后背,感觉到哪吒浑身紧绷到极限,衣衫下面的皮肤也变得异常滚烫。再一低头,他发现哪吒的十指都深深抠进了泥土里,似乎在用尽全力压制着什么。 敖丙从未见过这样的症状,又吃惊又着急,下意识伸手扶住对方:“坚持一下,我带你去附近镇上找大夫!” 他的话哪吒根本听不见,蚀骨之痛让哪吒无暇他顾,只能将全部的意志都用于与之对抗。然而这次的发作比以往更加猛烈,他只觉蛰伏在体内的那团狂暴之气正一点点撕碎他的神识,叫嚣着要他别再做徒劳的挣扎。 不,不行。 不能在敖丙面前—— “你快……”敖丙听到哪吒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快……走……” 看哪吒痛苦成这样,他急得要命,大声道:“我怎么能走,哪吒,我得帮你!” “离我远点!!!”哪吒怒吼道。 他的吼声似乎吓住了敖丙,然而小龙只是退开了几步,并未离去,仍站在一丈开外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哪吒苦笑。 你不走是吧。那我走。 他拼着最后一丝意念猛地腾空而起,瞬间和敖丙拉远。敖丙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身上已经被一团黑红色的烈焰包裹,与此前他使控火术时那灿烂明亮的金色火焰截然不同。 敖丙身为妖族,虽是头一次见如此异样的火色,却立即就感知到了它不同寻常的侵略气息。野性的直觉让他瞳孔收缩,本能地降低身形屏住呼吸,龙鳞也从脖颈上一片片浮现出来,进入了无意识的防御姿态。 这是魔,而且是极强的魔! 愣怔间,那被魔火灼烧的少年已如离弦之箭飞出,但并没有来攻击敖丙,而是笔直地向着对面的一座山撞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面山体顿时分崩离析,鸟群惊飞,野兽四散而逃。 敖丙升入空中,此时那座山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好像眨眼间被投入了炼狱,无数巨大古老的树冠在火舌中绝望地扭曲、爆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浓烟冲天而起,隔着这么远,敖丙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浪,仿佛要将一切熔化。 他连忙飞向高处,抬手挥动双锤,从四方江河与云层中取水来救。那些水柱在他的指挥下一道接一道地以身相殉,扑入山火的怀抱,转眼腾起大团灰白色的云雾,遮蔽群山,阻挡着火势的贪婪扩张。 敖丙没有等到烟雾散尽,便径自落入其中,去寻哪吒。 他感知到那团魔气正在渐渐收敛,如同一个刚耍完了脾气的孩童,此刻正在疲惫中昏昏睡去。敖丙循着残余的魔气降落下去,看见在一处狼藉的大坑中,哪吒枕着横倒的、已经焦黑的枯木,伸开手脚仰面躺在那儿。哪吒胸口仍在大幅地起伏着,脸上挂着一丝无望的倦意。 敖丙没说什么,只是落到他身边。云雾中的水滴还在淅淅沥沥,就像细雨一般洒在他们身上。四周冒着青烟的残迹不时传来嘶嘶的声音,敖丙觉得脚底有些烫人,于是一挥手蔓延出冰层,铺展在他和哪吒身下。 哪吒的头发也被淋湿了,这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桀骜不驯了。敖丙注意到他的襟怀与袖口处,此前被自己窥见过一次的纹路正在发亮,红得犹如滴血,触目惊心。那些纹路盘踞在哪吒皮肤上,就像一条条招摇着探出獠牙的蛇。 哪吒累得脱力,连手脚都抬不起来了,只是扭了扭脖颈,朝敖丙露出一个惨笑。 “……现在你还想让我留下吗?” 第9章 从此不必与自己流浪 那年那日,陈塘关李府喜气洋洋,预备着总兵李靖和夫人殷氏的第三个孩子降生。然而婴孩呱呱坠地那一刻,所有喜悦和期盼都被冻结了,接生婆吓得转身逃跑,侍女们手中的水盆在尖叫声中打翻。 一道道暗红色的魔纹,布满这孩子通身,犹如怪物,见者无不骇然。 婴孩落地能走,见风而长,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藏着无穷的破坏力。出生那天,他胡乱挥动着稚嫩的胳膊,便烧焦了李府一排房。李靖夫妇四处求医,也请过高人,皆是无果。哪吒因受魔性折磨,时常脾气暴躁,乱撕乱咬、摔桌子打板凳都算是小的,比难驯的野兽有过之无不及。 有人说此子是孽障,断不能留,否则养虎为患,必成祸害。家里佣人们纷纷请辞,李靖和夫人却终究舍不得幼子,只得将其圈禁在府中,不料更大的祸事还在后面。 那天李靖因公务外出,殷夫人连日操劳,一时瞌睡,小哪吒便趁母亲不注意自己溜了出去。他只是太想看看院墙外面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别的企图,然而正当他在集市上东游西逛,玩得开心时,他身上的魔气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等我回过神来,半个陈塘关都被烧毁了,还有不少人受伤……幸好当时我师父太乙真人路过出手,才没酿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山火散尽,四周唯余灰烬与青烟,哪吒依旧躺在地上,抬起一只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回到了儿时的那一天。“爹娘与人为善,原本在当地很受爱戴,可就因为我,他们的日子全毁了。那段时间,天天都有人来府门前告状,要他们把我交出来严惩,爹和娘为了赔偿乡亲们的损失,忙得焦头烂额……” 他那时虽懵懂,却已隐约感觉到自己成为了父母的拖累。李靖夫妇并没有把气撒在他身上,但他不止一次撞见娘亲悄悄地抹眼泪,家中总是笼罩着一层愁云。 “师父倒是待我不错,他用乾坤圈压制魔气,又教我本领,引导我控制力量。可惜,随着我长大,魔气发作也越发猛烈,从前用乾坤圈还能压制,如今乾坤圈只能勉强维持我的神智,让我赶在每次发作前远离人烟,免得伤及无辜。” “所以你才离开家……”敖丙喃喃着。 “换了你,你能在家里待得住?”哪吒干笑一声,用手支撑着地面坐起来。“我走了,陈塘关百姓准会拍手称快,爹娘也不用再日日担惊受怕了。” “但是,他们还会担心你呀。” “他们有我两个哥哥就够了。大哥二哥都很优秀,唯有我惹事生非,家里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我。”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敖丙望着眼前的少年,哪吒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颤,他没有想到哪吒看似混不吝的外表下,竟掩盖着如此沉重的过往。他想起当初发现前额上的诅咒印记时,哪吒漫不经心说的那句“虱子多了不愁”……到底是经历过多少次的痛苦,才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些自暴自弃的话? “哪吒,你这么好,总有一日人们都会明白你的,你别这么早就灰心。” “那是当然!外人不懂小爷的好,是他们的损失。” 哪吒笑得云淡风轻,可敖丙注意到他的拳头始终紧紧攥着。 “你体内的魔气,难道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吗?” “师父说我身上魔纹是胎里带的,唯有斩妖除魔、扶危济困,渡过九十九重难关,方能将身上的魔性消去。”见敖丙的目光又落在自己领口,哪吒这次没有再回避,把衫子一扒,背过身让敖丙看清他双肩上的魔纹。 “我离家之后,到处做善事,现在身上这玩意已经少了许多啦。看来师父没诓我。” 他知道敖丙是个替人着想的性子,故而只讲这些,好叫敖丙宽心。事实上,魔纹的数量是日益减少了,可发作起来却还是老样子,甚至,这一次比从前还要厉害。 敖丙一时没说话,哪吒等不到评价,便扭头笑道:“咋了,是不是很吓人?” 然后他看见小龙点了点头。 “嗯,很吓人。” “你……”哪吒一噎,“你这时候不是应当说点好听的吗!” 敖丙茫然地看着他,“可是就是很吓人呀。” “行了,你别说了……” 哪吒无奈地重新把衣服扯上,敖丙更加迷惑,凑到他身侧:“吓人不好吗?我们龙族许多龙的身上都有花纹,我父王也有啊!” 哪吒:“??” 敖丙继续认真道:“凶猛的纹路能吓退敌人,不是很威风吗?我生来就没有什么花纹,还一直有点羡慕别的龙呢。”说着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失落。 哪吒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突然哈哈地笑出声来。 “你这小龙可真有意思!就当你是在夸我了……”他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方才胸中的灰暗和倦怠也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哪吒抹了抹脸,深吸一口气。“好了,现在我的身世,还有这一身的麻烦你都知道了,那你也应当知道,跟着我是很危险的。” 敖丙想了想,道:“也不一定。” 见哪吒一副“你又有什么奇谈怪论”的表情,敖丙站了起来,严肃道:“驭水是我的强项,正好能克制你的火,若你身上魔气再次发作,有我在旁便能将损害控制在最小。” 他说的在理,哪吒无法反驳。敖丙又道: “你不必担心伤到我,我的身手你见识过,若认真起来,你也未必是我对手。” 这我可就有异议了——哪吒张了张嘴,但又觉得此刻自己灰头土脸坐在地上的样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对面,敖丙已微微倾身,朝他探出手来。 “反正你也没有目的地,若要行侠仗义的话,两人联手岂不更好?”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哪吒,你已帮了我许多,这次换我来帮你吧!” 他们在一片焦土之上对视着。哪吒仰脸,只觉这一幕犹如前夜重演,只不过那时是他向敖丙伸出手,而敖丙回握住了他——现在,两人角色互换了。 还有另一处不同,便是在敖丙身后,雨过天刚晴。 *** 这一天他们说了好多好多话,就像开了的闸门再也关不上,积攒许久的酸甜苦辣都倾泻而出。直到两人都口干舌燥,再次不约而同感觉到肚子饿了。 “怎么样,看小爷采得多不多。” 雨后的山野里菌子疯长,哪吒便教敖丙分辨可食用的菌子。他总在野外游荡,这方面的知识倒是积累了不少,看敖丙听得兴致勃勃,哪吒提议两人比赛采菌子,拿来煮汤喝。 他抱着一大捧去跟敖丙炫耀,敖丙果然服气,由衷道:“还是你厉害。” “你的呢?” 敖丙用袍子下摆兜着采来的山珍,看上去不多,哪吒心想这比赛对于刚来到陆地的小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结果探头仔细一瞧,发现敖丙采的居然都是灵芝,而且全是看上去年头不小的。 你们龙族真是手段了得…… 回到河滩上,敖丙去清洗采来的菌子和野菜,转头就见哪吒已经掏出了锅子,熟练地支起来,又升了一堆火。 “哪吒,其实之前我就想问了。”敖丙指指他的口袋,“你怎么能把所有行李都揣到里面啊?” 哪吒嘿嘿一笑,“是我师父的法术!他给我这衣服施了个咒,连火尖枪也能装进去。” 说着把手揪住布料一拽,果然像抻面似的,一下子拽得老大。敖丙连声称奇,“看来师伯对你也很关心呢。” 哪吒此前一直不愿与人提及父母和师父,他们是他心底的柔软处,却也是不敢触碰之处。但与敖丙把话说开之后,他觉得轻松了不少,于是笑道:“我师父若能收到你这样的徒弟,怕是夜里都要笑醒了。对了,这里还有我娘做的肉干,你尝尝。” 敖丙接过他从兜里掏出来的东西,两人等水烧开的工夫,先分着吃起来。哪吒魔气释放过后体力总是消耗特别大,胃口也特别好,抬眼看敖丙也坐在那里吃得很香,不由觉得此时此刻幸福到不真实。 好久没有这么踏实过了! 他知道一般刚发作完之后是最安全的,今夜就算呼呼大睡,也不用担心危害到敖丙。而且,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孤身闯荡了这么久,现在却突然有了人作伴。他忍不住后怕,幸亏在龙宫那几天没有发作,否则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会不会龙王就不肯让他带走敖丙了?思及此,简直想把眼前的小龙也揣到口袋里,免得丢了。 “说到施咒……”敖丙的思路还在刚才的话题,“咱俩身上的咒还没解呢。” “你不说我都忘了。”哪吒嚼着肉,含糊道:“既然那个黑灯瞎火的野神仙过一年才会再次现身,咱们就以一年为期,到时再去,定要抓住它的真身。” “嗯。”敖丙应和。哪吒不提那传闻中的解咒方法,他自然也不好意思提。此前在龙宫时,哪吒便对“周公之礼”的法子嗤之以鼻,敖丙想他对自己并无那种意思,大约只当自己是朋友吧。 他愿意与我同行,这已经很好了。 敖丙尚未察觉内心那缕微妙的弦动是什么。 两人煮了菌子汤,又吃了些干粮,夜色降临时哪吒把火堆挪开,在已经烤热的地面上铺了一张毛毡,招呼敖丙一起躺下来看星星。 这是敖丙在陆地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深海中的夜总是十分安静,万丈海水将杂音阻隔,只偶尔能听见遥远的鲸歌,让人如同置身于古老而漫长的神话。但在这里,鸣虫,鸟兽,万物的声响此起彼伏,昭示着生命的繁荣不息。他背靠着暖洋洋的大地,抬眼便能望见无垠夜幕中的群星,只觉心驰神醉,无限疏阔。 哪吒起初担心敖丙会觉得这样露天住宿条件太过简陋,但看他的侧脸,嘴角一直微微上扬,便也不再多想。两个人就这样享受着平静的一刻,过了会儿,敖丙开口: “父王的信上说,希望我这次出来,能去拜访分散在各地的同族。我也很想知道,在东海之外,龙族们是如何生活的。” 东海龙族臣服于天庭后,便被分散至各地水系,由原先的群居变为了散居。日子久了,彼此无法一心,成为一盘散沙,敖光这个龙王也会变得徒有虚名。让实力最强的妖族分崩离析、无法再作乱,这便是天庭打的算盘。 敖光也感受到了这种危机,此次让敖丙逃出东海,其实也是意在联络族人,将大家重新凝聚起来。 “这么说,接下来咱们去哪里,你已有了打算。” 哪吒看着敖丙的秀发像绸子一样流淌到他手边,忍住了才没有去摸。敖丙侧过身对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四海八荒,五湖九泽,凡有水脉之处皆有龙族隐居。咱们就沿着水走。” 哪吒点点头,“好!” 曾经那么多个夜晚他都是独自熬过,刮着寒风的,下着冷雨的,那时他只觉得夜晚总是无比漫长。如今,和小龙为伴的感觉太过美妙,哪吒感到自己飘飘然的,仿佛什么都能扛得住,什么都能做得成。还有许多未解的难题,但此刻他都抛诸脑后。 敖丙注意到他一直在看自己,“怎么还不睡?” “我……”我舍不得合眼,怕睡过去,醒来发现只是一场美梦——哪吒自然耻于讲这些,只好说,“头一次这样,有点不习惯。” 没想到敖丙说:“我也是。” “那——”哪吒笑了,“那我们一起闭上眼睛。” 他数了三个数,便闭上了眼。耳边只剩下一片静谧,等了半晌,哪吒忍不住又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敖丙也正悄悄地瞄他呢。“你干嘛偷看!” “你不也是吗?” 两人互相埋怨着,却又都笑起来。 这细碎的笑语,只有天上的星星听见。 【桑间濮上 之 龙宫篇完】 接下来要进入新篇章啦!在这之前要先捋一下剧情~大家稍候 写小珠子的故事总是很开心,他们都是这么好,会让人忍不住想一直守望>< 太乙师父有哆啦A梦口袋,我感觉藕的那个肥肥的裤袋应该也是内有乾坤~电影里倒是没具体表现他平时把法宝都装哪 下个篇章就是两人四处历险的故事了,会有一些原创龙登场~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欢迎多多推文!?【踏莎?合璧】实体书余本已上线,需要的朋友请尽快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从此不必与自己流浪 第10章 讨彩头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藕饼)桑间濮上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0章 讨彩头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1章 突袭 魔气犹如一朵墨色的莲花绽开,敖丙心跳得飞快,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小心翼翼,生怕惊到了它。他已见识过哪吒魔气发作时毁天灭地的惊人力量,龙的敏锐直觉让他绷紧了神经,催促着他立刻远离。 但他没有逃,也没有躲,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面这危险的源头。 既然答应过要帮哪吒,那他就一定要做到。 他仔细观察着,这魔气并不像爆发时那么狂躁,或许是因为哪吒没有醒的缘故,魔气并没有燃成火焰,只是如雾气一样摇曳不定,漫过地面上的柴堆灰烬,萦绕到敖丙身边。 想来刚才在睡梦中触碰自己的也是它了。敖丙浑身僵硬,他发现哪吒的魔气像有生命一般,围着他团团地浮动,并不伤害他,倒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他,想要亲近他,一缕缕气流时不时拂过他的脸颊,那感觉似要渗入皮肤里一样,说不出是冷还是热,麻酥酥的,如同针扎却又不疼。 敖丙愈加迷惑,这魔气到底要做什么? “哪吒……?” 他轻声呼唤,想试着叫醒哪吒,但哪吒毫无反应,仍是背对着他沉沉睡着。看来魔气平日里被哪吒努力锁在体内,此刻趁着哪吒睡觉的工夫,就从他身上溜出来了。 敖丙转念一想,就算把哪吒喊醒,根据之前的经验,清醒时的他也很难压制住魔气,还会被折磨得疼痛不堪。倒不如—— 趁这会儿魔气大部分冒了出来,正好动手,将它从哪吒身上分离出去! 敖丙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决心。他再也不想看见哪吒痛苦压抑的样子了。 这害人的魔气,就由我来祛除吧! 他微微垂首,眼中变得肃杀起来,但身子仍是坐着没动,只在手心里慢慢地凝出一支冰刃。他做的极小心,以免被发觉,而那团魔气也没有察知他的企图,仍是悠悠然在他周身飘荡着,偶尔抚摸着他的衣摆,好像在邀请他一起游戏。 敖丙紧张得吞了下口水,心脏也跳到嗓子眼。冰刃已经成形,被他掌心向下扣在手中,他的视线瞄着昏睡的哪吒,魔气是从哪吒脊背处散出来的,只要将那里的连接斩断—— 说时迟那时快,敖丙倏地跃起,直扑向前,手起刀落劈了下去! 他看得很清楚,对准了魔气的根部,干净利索一刀两断。谁知冰刃砍过之处,却如同砍进了空气,完全没有实感,紧接着便直接扎进了地里。 穿过去了?! 他还在惊讶,那魔气却已经受到了刺激,就像被砍到了根系的花朵,一下子萎散开去。敖丙以为奏效,刚想起身,紧接着就看到那一团稠雾呼地猛然从地上炸起,瞬间如蜘蛛网一样张开老大,然后扑面向他袭来! 他只觉浑身一下被什么东西包裹住无法动弹,然后脚下一空,人被重重裹挟着向后倒飞出去,甩向空中。 不好!被抓住了! 敖丙扭着身子奋力挣扎,想要摆脱出来,可哪吒的魔气实在太过野蛮,就像一只巨手将他死死地攥在掌心,攥得他几乎上不来气。敖丙定睛看去,发现自己被定在离地几尺高处,手脚都缠得紧紧的,什么招式也使不出来,而地面上哪吒本人仍兀自睡在那里,对此一无所知,整幅画面当真是诡异非常。 与此同时他听到手里发出“嘶”的一声,勉强扭头,就看见刚才化出的冰刃正被魔气舔舐,眨眼融化成了一缕白气。 敖丙不由胆寒。显然,只要魔气想反击,就算他是铜臂铁腿,也会顷刻间被熔得骨头渣都不剩。 但哪吒的魔气只是缴了他的械,就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也没有对他方才的“谋害”行为加以惩罚。缠绕他的力道虽然蛮横,却不曾烫到他的一寸皮肤。 一时间,敖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正僵持间,一直在熟睡的哪吒终于动了动,好像不大舒服似的翻了个身。敖丙周身一松,一下子从空中跌下来。他混乱地爬起身,再看时,魔气已像受到召唤一般飞快地收束、回缩,很快便全部钻入哪吒体内,不见了。 敖丙呆呆地坐在原地,许久才感觉到额头全是冷汗。 天还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星星在云朵之间暗淡地眨动,四周山野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心有余悸,花了好一会儿,才确信魔气不会再出来了,这才抹去了汗水,一点点让身体放松。坐在黑暗中,敖丙揉着手腕上的勒痕,望着哪吒的睡颜,自己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刚刚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怎么啦?” 翌日的路途中,时不时感觉到敖丙的视线在观察自己,哪吒忍不住开口。 敖丙摇头。他已打定了主意先不把昨夜的事告诉哪吒,否则哪吒肯定又怕伤到他,不肯再与他一同走。“我还想问你怎么了,一个哈欠接着一个。” “没啥,就是昨晚那地方硌得慌,没睡好。” 看敖丙关切的样子,哪吒也把真相咽进肚里。其实他昨晚做了个噩梦,梦里他看见了敖丙,便欢欢喜喜上前去找敖丙玩,可那梦中的敖丙却忽然间变了脸,还拿了把刀,二话不说朝他砍过来…… 怎么想都很荒唐,敖丙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嘛。 哪吒把那些逼真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敖丙倒是不觉有疑,说道:“那下次咱们寻些树藤,结一张网,吊在树上睡来试试。” “好主意,”哪吒应和,接着又想到什么:“只是苦了你了,跟我在外风吹雨打,比不上在龙宫里舒适。” “这没什么,本来就是我自己选的。”敖丙忙道。 说到自己选,他忽又想起前日,缃龙说哪吒是他“选定的驸马”,顿时又一羞,别开了脸:“再、再说我们龙族本就筋骨强健,又有鳞甲,才没那么娇气呢。倒是你们人类娇嫩些。” 哪吒笑了,这小龙自己化了个水灵灵的人形,反倒在这里跟他骄矜。 于是他趁敖丙不防,又伸手过去,报复地拨乱对方鬓边的一绺蓝发,敖丙只觉发梢一荡,再看哪吒假装没事人似的大步走开,不由将眉头皱起又舒开,嘴角也浮出笑意。 “幼稚鬼。” 就这样笑笑闹闹的,两个人都是乐在其中。闲话不提。此后接连数日,哪吒的魔气一直安分守己,再没出来作乱,刚开始的两天敖丙在夜里还有些防备,后来见无事发生,便也随他去了,想着真有万一时再随机应变吧。 继缃龙之后,他们又陆续走访了其他的一些龙族。这些龙居住的地方五花八门,有江、河、湖、沼这些比较寻常的地方,也有的住在一些稀奇古怪之处。他们见过一条龙盘在山底的地下河里,常年不出,只穴居在岩洞深处,身上的鳞都褪色了。还有一条龙躲在水井里,把附近来打水的村民都吓跑了,可某次有个年轻姑娘想不开投了井,这龙反倒将她救上来,从此村民便默许了“龙井”的存在,还不时祭拜。 还有一条龙很喜欢混迹在人类的地盘,最后当地的诸侯特意为它挖了一座池塘,它也乐得住在国君的后花园里,好吃好喝地养着,相当安逸。 哪吒留神观察,发现这些龙身上带着花纹的还真有不少,只是他胆子大,并不觉得那些花纹有什么吓人的,看来看去,还是敖丙这般素净白鳞最为漂亮顺眼。 而且大部分的龙平时都很少化形,因为龙能大小变幻自如,加上绝大多数龙族还是居于野外,所以像敖丙这样长时间维持人身的反而少见。 这些龙族虽形态各异,处境也不尽相同,但见了敖丙都十分惊喜。哪吒能看出,他们既把敖丙当作龙王之子来尊敬,同时也当作后辈来关爱。敖丙是东海龙族之中年纪最小的,也是修为最高的,大家对这孩子皆有一份珍视之心。他们散落天涯,许久不见,可当敖丙传递了敖光的意思,每一条龙都欣然应允,将鳞片交于敖丙,以示效忠。 至于哪吒,就没这么幸运了—— 正如缃龙所说,“私奔”之事果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无龙不知,但他们听到的版本也不知被多少人添油加醋过,曲折离奇,面目全非,还一个个都说的有鼻子有眼。有的听说“敖丙三太子被人类胁迫,从龙宫抢走了”,于是见了哪吒便一通猛打,想要助敖丙脱离“魔爪”;有的听说“人类小子施了邪术,将敖丙三太子迷了心窍带走了”,也是一通猛打;还有的版本是“敖丙三太子心有所属,无奈大王要将其许配给他人,那情郎一怒之下踏破水晶宫,暴揍老龙王,逼着龙王将儿子交给自己”…… “要不,下次我自己去见同族,你在附近等我?” 不知道第几次经历了一番误会折腾,敖丙看着哪吒五味杂陈的脸色,小心探问。 哪吒一翻眼睛,“还是算了吧。否则下次的传闻就会变成:三太子跟人私奔却被负心汉始乱终弃,孤零零四处漂泊无家可归……” 敖丙被他信口浑说弄得又是好笑又不自在,哪吒随即又道:“谣言越乱,对咱们越有利,至少阐教和天庭那边弄不清你上岸的真正目的,估计也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不过咱俩还是统一一下说辞,至少在人前别有出入。” “那……” “小爷觉着‘踏破水晶宫’那个版本不赖。你说呢?” 哪吒半开玩笑道,抬眼看去,却见敖丙眼神微微低垂,不住地捋着从肩上垂落的长发,他心中不禁一动。 虽说他们俩都是流言蜚语的主角,但这流言总归对敖丙的影响更大些,这么一来,倒好像自己在哄骗他承认“心有所属”似的,哪吒无所谓自己被冠上骂名,却担心敖丙遭人耻笑,于是正色道:“我说笑的,要不还是——” 没想到敖丙却道:“没关系,就说是我心悦于你,自愿跟你走的。” 这次连哪吒也不自在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盯着脚尖,好像那里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东西似的。 过了片刻,敖丙率先抬起头。“哪吒,你有没有感觉到土地在震动?” 哪吒还在脸热,闻言才觉出有异。在战场上,斥候往往依靠地面的震颤来察觉敌军的骑兵,难不成这附近有哪里在打仗? 两人动身搜寻,很快便知道了怎么回事——原来是一列长长的车队正在山间的土路上行进,每辆车上都装着大且坚固的囚笼,里面竟然关着许多猴妖,有年老的,也有抱着小猴的母猴。还有一些其他妖类,但数量比较少。车队由一群身穿道袍的人押送着,那道袍的样式白色镶金,十分眼熟—— “是阐教的人!”敖丙连忙将哪吒拉到树后,两人悄悄望去,灰土扬长中,一对对车轮沉重地滚动着,“听说昆仑山的捕妖队很是厉害……” 仿佛回应着他们,其中一辆车上的笼子里,一只猕猴忽然抓住栏杆,愤怒地嘶吼道:“俺们从来不曾害人,为何要抓俺们!!” “闭嘴!”一个阐教弟子拔出剑来,“尔等妖孽,就不该被生出来!如今给你们一个皈依正途的机会,还不知道感恩!!” “呸!俺们在山里逍遥自在,是你们平白无故要来攻打!”那猴子依旧不住叫骂,“你们就是趁大王不在,才敢下此黑手!等大王回来一定会替俺们报仇的!!” 他的话一呼百应,那些猴子们也激动起来,一时间声浪鼎沸,晃得笼子哗哗作响。阐教的人也有些紧张,那持剑的弟子便去问领头的:“时辰还没到么?快些将它们押回玉虚宫,到那儿就安全了……” “莫慌,鹿童师兄很快就到,有了师父的载车祥云,飞到空中去,这些畜生保管连大气也不敢喘!” 听到这里,哪吒和敖丙都明白了七八分。 “只听说捕妖队抓的是作恶多端的妖怪,原来竟有这样的内幕。”敖丙望着那笼中,缩在母猴怀里的小猴吓得哆哆嗦嗦,这种小妖能作什么恶?却也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捉了去。想到此前在龙宫时,师父对玉虚宫的质疑,敖丙不由得捏紧了手指。 若自己那时同意了去玉虚宫,现在昧着良心干这种活儿的,会不会就是自己了…… “他说鹿童马上就到了,那咱们还等什么?” 一旁传来哪吒的声音,敖丙看过去,哪吒也正望着他。于是敖丙知道,他们所想必定是一样的。 “机不可失,多做一次好事,小爷这魔纹就能早一点消失。” 哪吒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脸上还带着笑。敖丙也报以微笑,但又谨慎说道:“不能让阐教的人看到咱们的真面目,若是硬攻上去,这么多敌人,若有一两个跑去报信就麻烦了。” 说罢,他就发现哪吒的笑带上了一抹熟悉的邪气。 “这还不简单么?” 第12章 洞天福地 那些阐教的人正忙着呵斥笼子里的妖族,忽见不远处闪现出两个身影。男的身材颀长,穿一件文武袖的长袍,女的长裙及地。头戴鲜红的发冠,俱是气度不凡。众人不由得面露喜色,迎上前道:“鹿童师兄、鹤童师姐,你们可算来了!再不来这些妖孽只怕就要造反了!咱们快些启程,将他们押解回宫吧。” “先不着急,”鹿童朗声道,“关于这次任务,师父有新的命令。” “新的命令?” “对,之前是我们弄错了。”鹤童接上他的话,“这些小妖并没有犯什么罪。你们把笼子打开,就在此地将他们放了吧。” 道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惊诧莫名。 “可是……咱们出发之前师父不是还说,这次必须一网打尽,一只也不许留吗?”领头的弟子试探着问道,“这群猴妖冥顽不化,咱们之前攻打了好几天,还伤了不少师兄弟,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抓来的。真就这么放了么?” 鹤童柳眉一挑。“难道你们想违抗命令吗?” “这……不敢不敢……”领头的虽唯唯诺诺,却仍是一副不放心的表情。“只是不知师父他老人家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可曾留下什么凭证?” “看来你是在怀疑我们咯。” 鹿童面色不善,他走上前,唬得那弟子连连后退,接着忽的一转头,手中弓箭一搭便大力射出,只听轰一声,远处的山石被击穿一个大洞。“让你放你就放,哪来这么多废话!”鹿童大声叱道。 这下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遵、遵命!” 见阐教的人急急忙忙将笼子打开,那些被关押的猴子们也惊呆了,又怀疑有诈,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鹤童便走过去,朝它们伸出手,柔声道:“别怕,我知道你们冤屈,这就放你们自由。” 那为首的猿猴根本不信,哼了一声冷着脸道:“当初抓我们的是你,如今要放我们的也是你,谁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会是想骗我们出来,又耍什么鬼把戏吧。” 鹤童倒也不生气,想了一想,微微垂首施礼道:“之前多有得罪,我代玉虚宫向诸位赔个不是。诸位只管放心回去,若有什么罪责,我们俩担着便是。” 看他们还在僵持,一旁鹿童有些着急了,皱着眉把手一挥。 “还愣着做什么?再不走,难道真想被抓回去不成?” 那些猴子将信将疑,但看着眼前笼门大敞,机不可失,于是心一横,纷纷一拥而出,很快拖家带口地消失在山林中。 见鹿童鹤童两人也转身要走,那些阐教弟子慌忙追问:“师兄师姐还要去哪里啊?” 鹿童正色道:“师父有令,着我们亲自监看,保证这些小妖都回到他们的地盘上才行。” “那我们呢?”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吧。” 鹿童毫不客气拂袖而去,众弟子既疑惑又不敢多问,望着他的背影交头接耳蝇蝇嗡嗡: “这样一来,咱们这一趟不就白跑了吗……” “听说之前这二位去东海,延揽那龙族的太子,谁知道龙太子不识抬举,竟在他们眼皮底下逃跑了。师父对此十分不悦,才又打发他们出来捕妖。这次再出差错,也不知会不会失了师父的欢心。” “终究是妖族出身,或许师父还是信不过吧。今后保不齐要靠边站喽……” “嘘,别被听到了!” 这时候忽然传来“哎呀”一声,原来是鹤童被自己的长裙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跌了出去,鹿童立刻出手扶住了她,低声嗔道:“怎的这么不当心。” 鹤童有些不好意思,抬起脸颊朝他嫣然一笑。 周遭弟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师姐一向端庄,平日里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从来没见她笑得这么娇柔可人,难不成,她和鹿童师兄之间…… 正胡乱猜测着,那两人已相携飞去,转眼消失在远方。 大伙儿守着空空的笼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谁知还没过多一会儿,又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上空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队伍为何如此涣散?笼子里的畜生哪里去了?” 众人抬头一看,顿时惊掉了下巴。只见鹿童与鹤童正从云端上飘然降落,与方才的两人一模一样。 这、这究竟是哪一出啊?! 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如见鬼一般,全都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鹿童与鹤童对视一眼,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 “抱歉,那裙子太长了,我实在不太习惯。” 翻过了一座山,确定捕妖队看不见了,哪吒和敖丙便都卸去了障眼法。听到敖丙如此说,哪吒忍笑道:“没事儿,反正咱们已经成功了,就算被他们识破也无所谓啦。” 敖丙也放松下来。他的变身术是哪吒教的,这些时日他们虽忙着各处游历,修炼倒也没落下,两人经常互相切磋琢磨,精进功法。正如申公豹所言,敖丙天资聪慧,一点就通,所以很快便掌握了要领,倒是哪吒拿这件事来逗他,说他也应该管自己叫师父。 学以致用,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敖丙从前在龙宫里修炼,只道是为了成仙,并不知道练成之后要拿来做些什么。跟着哪吒出来之后,倒是总将本领用在一些个“歪”处,这恶作剧似的救人手段,也只有哪吒能想得出来。 原来还能这样“使坏”。敖丙心里从未有过的畅快。 “哪吒,我竟不知你还会射箭呢。” “嘿嘿,我爹有张弓,我小时候憋在家里无聊,就偷拿出来拉着玩……”哪吒摸了摸下巴,“咱们逃出龙宫那天,那个鹿童用箭射你,所以我特别留意了一下他的弓箭。怎么样,模仿得还挺像吧?” 敖丙点头。“不过,咱们已经是第二次坏他们的事了,师兄师姐若察觉其中原委,想必会记恨咱俩。” 哪吒想起鹿童当初对准敖丙后心那一箭,下手何等狠辣,不由冷笑道:“你还真当他们是同门?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成了敌人了。” 这时下方的树丛里一阵高呼:“二位小壮士!” 两人从空中俯瞰,原来是那些被解救的猴群。见哪吒和敖丙显现原貌,那些妖族也明白了是他们巧计搭救,都惊讶的不行,甫一来到安全地带,便欢呼雀跃,哪吒和敖丙降落到地上,被猴子们团团围住,连声称谢。 领头的几只猿猴、马猴作了个揖:“多谢二位小壮士搭救,只是不知那些阐教的人发现上当,会不会追来?” “所以我俩才要护送你们呀。”哪吒道,“保险起见,这两天最好先不要回到你们的山上。” “放心,这一带有七十二洞,都与我们交好,咱们每日换不同的地方躲藏,定教他们找不着。” “你们的大王上哪儿去了?”敖丙好奇地问。 “大王登天去了,已有十数年没回来过。” 哪吒嘲弄道:“我看啊,多半是他自己在天上快活,早把你们忘了。” “你不要胡说,俺们大王可不是那种猴。” “喔,你们对他倒是挺忠诚……” 那些顽皮的小猴子们已爬了哪吒满身,在他头上肩上好奇地蹦来跳去,惹得哪吒哈哈大笑,也有小猴窜进敖丙怀里,敖丙摸着它们毛茸茸的头顶,亦不觉露出笑意,这时听哪吒又说:“既然你们大王不在,倒不如小爷我留在这里,给你们当大王如何?” 通臂猿猴嗤笑道:“你一个小小后生,才活了多少年,俺们在这里可是有数百年了。” “活得久便厉害吗?你跟小爷过两招,保管不是小爷的对手!”哪吒叉腰骄傲道,“小爷这位朋友也是神通广大,只要他一声令下,五湖四海的龙都要听他号令——” “别乱讲。”见哪吒吹起牛来,敖丙连忙掐他一把,哪吒这才住了口,心道一不留神,险些把他俩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 他们与猴群一起在山中辗转了几日,期间哪吒和敖丙小心提防,仔细确认了方圆数十里,发现阐教捕妖队确实已经离去,这才跟随那些猴妖,回到了它们自己的大本营。只见那山寨造得宛如铁桶金城,牢固无双,内部则是幽深葱茏,颇有奇巧。猴子带他们穿过层层松柏,又涉过一道飞瀑,里头豁然开朗,一处石碣上面镌着几个字: 花果山福地 水帘洞洞天 “二位在此安坐,让俺们好生招待一番,以答谢救命之恩吧!” 猴子们簇拥着他俩,又捧来各种新鲜瓜果请他们吃。两个少年只觉得此处钟灵毓秀,风景绝佳,想必是集天地精华才孕育出这么多精怪来,也不知它们的猴王是个什么人物。 哪吒顽皮的一面很快展露出来,跟那些小猴子打成了一片。他将混天绫缠在自己的腰上,学着猴子们的样子当做尾巴倒钩在树上荡秋千,比赛谁荡得远。小猴子们都非常喜欢他,又怂恿着他去爬上峭壁,从悬崖下的蜂巢里偷蜜吃。 “小菜一碟,你们看好了!” 哪吒玩心大发,也不用法术,徒手便往那倒悬的崖壁上攀去,敖丙看得心惊,在下面喊他几声,他也只说没事没事。敖丙望着他手脚并用,灵活地一步步爬到了几丈高,然后一手扣住石壁,另一手从腰间取出火尖枪,就朝那蜂巢一捅。 蜂巢被切开一道口子,瞬间群蜂像黑雾一样涌出,哪吒也不迟疑,松了手转身一跃,破空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崖下的水潭中。愤怒的蜂群追在他后头,在水面上徒然地嗡嗡打转,哪吒却早从水底潜出好远了。 那些小猴子们喜得吱吱乱叫,都趁机爬到崖下去接滴落的蜂蜜。敖丙看着哪吒如鱼得水的样子,高兴之余又不禁生出感慨。 他还是头回见哪吒玩得如此尽兴。 从出生至今,哪吒都没有多少机会像这样与旁人一起热热闹闹、毫无顾忌地玩闹吧。他不见容于人类的族群,自己将自己流放到了山野,此刻反倒在众妖之中找到了一番天地。也难怪他之前说要留下来给猴子当大王。 他是在说笑,还当真如此作想? 假如自己不被龙族接纳,在同族们的排斥中长大,会是怎样的心境呢?敖丙无法想象。眼前片刻的快意,倒叫人有些辛酸。 此时一只赤尻老马猴慢慢走过来,到敖丙身边坐定,笑道:“我看二位都不是一般人,在这野外游荡,想必也是有原因的吧。” 敖丙惊讶于对方的敏锐,又想起私奔的传言远播,或许他们也有所耳闻。说不定这老猴子猜到了什么,只是没有挑明。 “老人家,你们的大王已去了十几年,你们还一直守在这山中等他,这份心真是难得。” 他说着,不免联想到了东海龙族。这些猴子虽没了首领,却始终群聚,还能拧成一股劲,相比之下龙族被拆散,天长日久难免生变,仅凭自己和父王,又真的能让大家归心吗。 老猴子笑了几声:“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大王在天上只怕还没过多久呢。俺们就盼着大王此去能在天庭谋得个一官半职,那俺们一族,从此便也算是皈依了天庭,名正言顺坐拥此山,再也没人敢欺负了。” 他的话显然是发自肺腑,却不曾注意到敖丙的眼中些许黯淡。停了一会儿,敖丙像是试探一般,问道: “可是,若你们的大王,他不愿意在天庭为官呢?” 老猴子深深看了敖丙一眼。 “那我们自然也要追随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了。”他捻着自己脸上的白毛,又意味深长道:“这山中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天下之水,再多分岔横流,也终究是要到大海里去的。” 敖丙一时参不透个中意味,等对方离开,他才默默来到桥下,坐到水畔,将手伸进小溪中。清凉的水花与腥咸的海水完全不同,波纹如同在问候他,一下一下亲昵地抚弄着他的指缝。 在遥远的地方,父王和师父此刻在做些什么呢。若将思念托付给这些水波,真想知道它们何年何月才能送达。 *** 盛情难却,他们被猴群留下多住了一夜。见哪吒和敖丙不愿睡在近处,老猴子便将他们领到了更深的山坳里,那里竟然有一眼隐秘的温泉,冒着腾腾的白气。两人谢过了对方,便在泉边的山岩下准备休息。 “你快来。” 敖丙正收拾着,听见哪吒招呼他:“快帮我数数,看身上的魔纹有没有变少?” 他一转身,发现哪吒已脱得精光泡进了温泉里,正扒在池塘边的石头朝他勾手。敖丙走近去一看,只见哪吒肩膀上的魔纹被热水一泡,更加殷红夺目。哪吒也不避着他的视线,转过后背叫他查看,敖丙认真地点数了一遍:“确实比之前又少了些。” 实际上,也只剩下脸颊、胸背部的若干纹路了。哪吒满意点头,“看来最近咱们惩恶扬善,颇有成效啊。” 他的魔气偶有作乱,也都还能凭一己之力压制住,或许真的会就此好起来也说不定。 敖丙见他美滋滋地哼着歌,忍不住笑:“你今天好开心。” “难道你不开心?”哪吒把手搭在池边,叹息一声。“这些猴子倒会挑地方,过得比神仙也差不到哪去。”说罢又一次招呼敖丙,“你也快下来!只可惜不是冬天,不然那才叫惬意呢。” 他毫不在意地裸着胸膛,热气蒸腾之下发梢潮湿垂落,紧实的双臂水淋淋的靠在石头上,金灿灿的乾坤圈衬得手腕更加骨节分明。敖丙不敢再细看,连忙收回视线起身,哪吒见他踌躇,便促狭笑道:“这有什么好忸怩的,对了,你不是说你身上没有花纹?快让小爷检验一下是不是真的。” 敖丙知他存心戏耍,忍不住瞪他一眼,衣摆一拂便躲到岩石后面去。哪吒还不罢休,喊道:“说不定真有呢,就在你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话音未落,一片偌大的阴影从石头后方腾起,然后呼地重重落入温泉中,激得水浪四处满溢。哪吒也猛呛一口,定睛看时,却见一条龙从水下竖起头来,银白修长的龙身占满了大半个池子,海蓝色的眼睛正朝他威胁地眯缝着。 “好啊,那你看啊。” 听到敖丙半怒不笑的声音,哪吒心说糟了玩笑开过头了,遂赶紧乖乖举手投降:“莫生气,我逗你玩的……” 小龙这才哼了一声,扭开头去,身形也渐渐缩小。哪吒刚得以重新舒展开身体,就听敖丙又说:“看你这么喜欢这里,干脆你便留下来算了,我一个人继续去寻同族。” “别啊!我错了还不行吗。”哪吒告饶,“再说你不也听那些猴子说了嘛,小爷当不了山大王,等他们的猴王回来还不跟小爷打成一团?” 敖丙其实没真的生气,只不过哪吒总是嘴上占便宜,此刻终于老实,他便觉这一回合自己讨了回来,于是也不再挤兑哪吒,只笑道:“走了可泡不着这温泉了。” “你要想泡,小爷随时都能给你烧水。” 透过弥漫的雾气,敖丙看到哪吒的眼睛,赤色的瞳深邃发亮。他想起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帮助哪吒,可那天晚上看到哪吒身上的魔气溢出,他竟妄想凭借手中一把小小冰刃将其斩除。现在回想起来,着实过于莽撞了。 哪吒的难题,就连他师父太乙真人都无法解决。自己不过一条小龙,太不自量力了。 他的视线移到哪吒的锁骨处,当初被他咬过的伤痕还残留着月牙般的印记。 “哪吒,你那时在黑暗中救下我,是不是也是为了完成任务,好把魔气消掉?” 哪吒一愣,脱口道:“当然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他抬起头,不知何时,小龙已消弭了踪影,缥缈的白雾中换做长着龙角的少年,蓝色长发顺着光洁的肩头垂入水中,犹如烟云一样漂散开,皎皎月光之下,那露在水面上的脖颈与双肩更似凝脂般光滑润泽,一双美目定定地朝他望着。 他张口结舌,接着就感觉鼻腔里一阵火辣辣的,身子也不由得绷紧了。 “我、我先上去了!你慢慢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近乎狼狈地把自己一裹,就逃到岸上去。直到两人都收拾罢睡下,哪吒也没敢再讲一句话。 第13章 意外有了龙蛋 这天夜里,哪吒又做梦了。 梦中的一切都如此逼真,却又像笼罩着一层纱。他茫然四顾,忽然看见敖丙还在不远处睡着,便悄悄地起来,想要靠近去看看。 但还没等他来到敖丙面前,敖丙已经被他的气息惊动,倏地睁开了眼睛,待看清了他的模样,一下子就地翻滚着向后,跟他拉开了距离。 敖丙的眼睛里有惶惑,还有戒备。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哪吒有些委屈,可他的意识好像被裹在层层叠叠的棉花里无法挣脱,嘴巴也粘住了似的张不开,只能跟随着隐约的思绪任意流淌。 上次好像也是这样…… 对了,上次。他想起那回敖丙也是如此,不仅不理他,还突然亮出刀子要来斩他。 敖丙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双方静默地僵持着,哪吒满心无奈,明明想要离敖丙近一些,却又不敢,只能犹犹豫豫地在敖丙周围隔着几尺远的地方徘徊。 敖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我不会攻击你了。但是,你也不要再像上次那样把我捆起来了,好吗?” 说罢,便将自己的手掌心向上摊开给他看,示意他自己没有藏匿兵器。哪吒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他觉得敖丙的声音就像是从水下传来的,很轻柔,却又模模糊糊,挠得他心中发痒。 “你是想要我陪你玩吗?”敖丙坐下来,歪过头认真地端详着他。“那你乖乖的,不可以发脾气,我就陪你玩,好吗?” 听起来像在哄小孩子一样。哪吒有些纳闷,可是倒也乐意让敖丙这么哄着,好再多听些敖丙的轻声细语。见他没有什么表示,敖丙便将手伸过来。“喏。” 哪吒蜻蜓点水地碰了碰那只手,见敖丙没躲开,才又大着胆子摸上去。他看见敖丙微笑了,可微笑又转眼淡去,染上了一抹忧色。 “你……为什么总是要折腾哪吒,让他那么难受?”小龙感受着他的触摸,缓缓地开口:“或许那不是你的本意,可若你一直如此,我们终究还是要将你除去才行。” 说着又垂下双眸,眉间带着些许不忍。“抱歉。” 你在说什么?哪吒理解不了,他只觉敖丙的情绪千变万化,一颦一簇都是那样让人怜爱,他想安慰对方,便又向上去摸敖丙的脸颊。 敖丙似乎有些吃惊,瑟缩了一下,却也没有抗拒,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如此近的距离,哪吒甚至能看清敖丙花蕊般细长的睫毛。敖丙浑身散发出的清冽气息就像美酒,让他沉醉不能自拔,他发现自己涌起了一股近乎邪恶的冲动,想要将眼前的人儿捉住,纳入怀中,让敖丙再也无法离开自己。甚至,他想对敖丙做些更过分的事……他还记得上次自己将敖丙牢牢攥住,那时的敖丙像只小鸟儿似的扑腾着…… 心神迷乱之际,他无意中触碰到了敖丙的唇角。突然,哪吒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一团黑漆漆的雾,就像鬼爪一样! 我,终究还是变成怪物了吗? 哪吒心中大骇,一下子后退,跌跌撞撞就跑开了。敖丙还在后面喊着什么,他却再不停留,接着意识便混沌一片,陡然沉入了无底黑暗。 *** 夏天犹如泼洒开的丹青,不觉间已晕染了整片大地。 离了花果山,他们两人又先后拜访过几条龙。哪吒时常想起那晚发生的事,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敖丙倒是还照常对他,但每当靠近敖丙,他心中总有丝丝异样的感觉。 该不会是因为魔气作祟,自己竟然对敖丙产生了邪念? 哪吒的怀疑挥之不去,然而敖丙从未提起,他也不愿让敖丙知道自己有过那样不堪的妄想。 “哎,怎么只有这一点儿。” 少年挽着裤腿,双脚踩住溪水底部的卵石,从水中把一个粗糙的竹笼拎起来查看。里头只有寥寥几只小虾小鱼,螃蟹则是一只也无。“我明明编得挺结实啊……”哪吒一脸失望。 昨晚他跟敖丙说要下个笼子逮螃蟹来烤着吃,谁料这些山螃蟹鬼得很,竟都不知躲在哪里去了。 敖丙在岸边从他手里接过竹笼,抖了抖,看里头的鱼虾个头太小,便干脆把笼底一翻,将它们都放生了。“何必如此麻烦?我化龙去捕不就行了。” “那多没意思……”哪吒倒也没有过多郁闷,弯下腰向水中看了看,发现石缝里藏着不少田螺,立刻喜道:“不如咱们来摸田螺,也一样烤着吃!” 不得不说,他还挺擅长寻找野味的。敖丙想起此前他还曾采了野莓制成甜酱来给自己吃,这个人看上去风风火火,其实心却是细腻的。 说干就干,哪吒立刻就在水中摸起来,他往竹笼里扔了几个螺,回头就看见敖丙正在岸上宽衣解带。 “你你你干嘛?!” 哪吒毫无防备,慌忙把竹笼举起来挡住脸,又忍不住露出眼睛偷瞄几下。敖丙解了外袍放到一旁的石头上,闻言自是莫名其妙:“不是你说要摸田螺吗。” 他平日里总穿着那宽袍大袖,此刻露出贴身的深色里衣和修长莹白的双臂,倒显得愈发精干利落。敖丙脱掉靴子甩到一边,三两下将裤管卷到膝盖上,将脚尖伸到水里试了试,然后也下了水,朝哪吒走过来。 哪吒心中感叹,这小龙怎么穿都怪好看的,日常的银袍气质端方,眼前的装束则更随性,还有他初闯龙宫时撞见的睡前装扮,又是不一样的飘逸柔软。 还有,在温泉里,什么也不穿的时候…… 你在想些什么啊李哪吒!!少年心中一阵狂跳,又将竹笼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只怕还没烤什么田螺就先把自己烤熟了。 “对了,你收集的那些龙鳞,都装在哪里?” 摸田螺摸得差不多时,哪吒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敖丙笑道:“当然是装在身上。” “身上?我怎么看不出?难道你也有跟小爷一样的口袋?” 见哪吒一脸疑惑,敖丙便率先回到岸边,拿起自己的袍子,在哪吒面前抖搂了几下。哪吒仔细看去,才发现他的衣料上闪动着一些不同寻常的光泽。 “我这衣裳本就是用灵气化出来的,我便将那些龙鳞也缀在上面,别看不显眼,一般的刀斧都砍不动呢。” 哪吒点点头,但心里还有些不信,龙虽有鳞,也不是刀枪不入的,身上总归有薄弱之处。他想问问敖丙,可想来敖丙定不会告诉他吧。 螺肉很鲜美,只是陆地上的螺总归长得不大,不像海中的生灵,体格常常大得叫人吃惊,也难怪不少都俢出了妖身。 两人就着干粮,有滋有味地吃了个够,收拾停当,就再次上路了。敖丙说这一带湖泽广阔,想必有同族镇守在此。 飞了半晌,终于来到湖泊附近,遥遥望去果然水天一色,烟波浩渺,正可谓气吞日月,势坼吴楚。敖丙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也能看到如同海一般的气象,忍不住赞叹:“好壮观……” 然而哪吒却皱起眉。 “喂,你看那边——” 他刚抬手去指,就见所指之处群鸟惊飞,紧接着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长鸣。 那声音愤怒而悲切,显然是龙在嘶吼,声音传遍山岳,连湖水也为之动荡。 “发生什么了!?” 两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加速赶去。越过了湖畔的几座山峰,哪吒和敖丙降低高度,让他们震惊的景象映入了眼帘—— 只见在一处狭窄的巨石缝中,有一条紫红色的龙被压在山石底下,龙身被倾轧又兼利器刺穿,浸在血泊中。 “前辈!!”敖丙大惊失色,立刻俯冲下去。 这是一条雌龙,敖丙并不知道她的名字。落到地面上,他才发现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嘴角不断有金色的龙血汩汩涌出。听到呼唤,她也只是微微抬了一下脑袋,看见敖丙的身影,眼睛里才浮现微弱的亮光,一滴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三……殿下……” 敖丙心神震颤,想她刚才那一声震天的悲吼,不知是何等绝望。他回想着自己学过的所有疗伤法术,将手中凝出的灵气灌注到对方身上,一旁的哪吒看着这条龙的伤势,却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只是不忍心说出口。 “……请你……救……” 重伤的母龙连说话也很艰难,敖丙听见她哀求,以为她在求自己帮她活下去,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抱愧,几乎不敢正视。但那母龙却从喉咙里断续地吐出几个字: “救救……我的孩子……” 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上的一片鳞取下来,交给敖丙,那鳞片在空气中晶莹一闪,便融到了敖丙的衣襟上。与此同时,母龙鼻中缓缓呼出一缕气息,再也不动了。 *** 敖丙心情沉痛,默不作声地合上那条母龙的双眼,哪吒也不知该说什么,便走开去,仔细观察周围。很快,他便倒吸一口冷气。 这竟然是一个陷阱。 是为了捕龙,而是专门设置的陷阱。 此处是山间狭小之地,有人事先将地面挖开,在下方布置了许多粗实且锋利的长矛。哪吒发现这些都是特制的长矛,上面还有倒钩,一旦穿透了龙腹就无法拔出。设陷阱者布置完,又将地面薄薄地盖上一层,恢复原状。这条雌龙应当是被引到了此处,龙身的重量一下子压塌了地面陷落下去,上方的山石也在机关触动后自动掉落,将她砸得更深,无数长矛如万箭穿心,要了她的性命。 如此残忍却精准的手段,究竟是谁做的?难道是对这条龙有仇怨吗,还是说,单纯就是为了捕杀龙族? “咱们要不守在这里,凶手迟早会回来的,到时候将他们抓起来问个究竟。”哪吒提议。 敖丙却摇摇头。“刚才她要我们救她的孩子,或许幼龙就在附近,说不定也遭遇了危险……还是先去寻找为上。” 哪吒看他脸色凝重,想必是强压情绪维持着冷静。于是也不多说,只道:“既是你的长辈,尸骸总不能放着不管。” 不能把遗体留给凶手。 他举起火尖枪,瞬间,三昧真火席卷而去,将那母龙的尸身包围。灼浪逼人,周遭的岩石都被烤得发红开裂,火中的龙尸也迅速变得焦黑,一阵噼噼啪啪声过后,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龙骨。 哪吒刚一停手,那具骨骼便碎裂坍塌,纷纷掉落向地面,然而敖丙已召唤出水流,轻轻将碎骨托起,少年手一挥,便带着它们升到空中,随后将其投入了一望无际的湖水中。 “对不起,我没能救你。”他低语着,“若你还有魂魄,便顺着这水,回到东海……回到我们的故乡去吧。” 日头已偏西,湖面上闪动着数不清的金光,一直延伸向远方,如同在祭奠刚刚消逝的生命。两人短暂地沉浸在肃穆中,然后哪吒沉声说:“走吧。” 事不宜迟,他们立刻动身寻找遗孤的下落。按理说幼龙失去了庇护,应当会惊慌失措地发出叫声呼唤父母,可哪吒和敖丙都屏息凝神,也没有听到任何属于幼龙的声音。 难不成,小家伙已经遭了毒手? 很快他们已找遍了湖区的诸多山峦,敖丙心急如焚,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一旁的哪吒突然咦了一声,随后闪身就朝一座峭壁飞去。 敖丙连忙跟上,只见那峭壁中部有一处凸起,下面似乎是一座巢穴,隐藏在乱石和藤蔓之间,不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在巢穴中,好像有什么发白的东西。 他们前后降落下去,随着距离拉近,敖丙也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那居然是一枚龙蛋!洁白圆润,保存完好,看来并没有被偷猎者发现。 敖丙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紧接着又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同族的蛋。 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龙族便被天庭分散去了各地。本来龙的子嗣便十分稀少,他是族中出生的最后一个,以至于从小连个玩伴都没有。 眼前这枚蛋,便是龙族珍贵的血脉传承——终于又有比他更小的新生小龙要出世了!! 喜悦与难过在敖丙心中交织,他落到龙蛋旁边,只见巢穴中铺着厚厚的干草,干净柔软,上方的凸岩既能遮风挡雨,又能让阳光斜照进来,显然是被母龙精心布置过的。此刻这龙蛋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沉睡着在等待母亲归来,却不知道它已经再也无法见到母亲了。 哪吒此刻更多则是好奇,这枚蛋比他还要高,两手合抱也抱不过来。他用手试探着摸了摸龙蛋的表面,很是温暖,竟和人的体温差不多。 他把手放到下方,抬了抬,发现还挺沉的,就跟一块大石头差不多。哪吒也不敢用力,生怕把这蛋弄碎了,只好不再去挪它,扭头问敖丙:“咱们要拿这个蛋怎么办啊?” “这……”敖丙也犯了难。他们遵照母龙的意愿找到了她的孩子,自然是得保护好它。可他们毕竟太年轻,并不知要如何照料一枚蛋,又不敢轻易将它搬动。 见哪吒脸上写着“你是龙你来拿主意”,敖丙一阵无措。“我,我也没见过同族是怎么孵蛋的。倒是听父王说,我出壳之前,他将我含在嘴里保温来着。可我化龙之后身形不够大,要含着这枚蛋到处走,怕是有些吃力……” 哪吒也是直挠头,这些知识他可不知道,他只见过母鸡孵小鸡。 “既然没法带走,那就只有在这里把它孵出来了。”他朝敖丙抬了抬下巴。 “我??” 敖丙一怔,随即想到也只有自己了。母龙临死前悲切的请求言犹在耳,他不能食言,一定要守护这个孩子平安出世。思及此,他的眼中变得坚决,点头道:“那我试试。” 说罢腾身而起,顷刻化为龙形,将那枚蛋拢在中间护着,身子一圈圈盘绕起来,最后将尾巴盖在上面,才小心地卧下去。哪吒在一旁看他做的像模像样,颇觉有趣。 “看来咱们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哪吒道,“反正咱们也不着急走。既然你要孵蛋,那护卫和一日三餐就交给小爷吧!” 一锤定音,两人顿觉各自都肩负着十分重大的责任。哪吒在巢穴洞口支锅生火,不时地看看敖丙,只见小龙十分认真,每隔一会儿还用嘴巴拱着那龙蛋,将它翻翻面。 简直就像在过家家嘛。 暮色消失,星星开始闪现。哪吒做好了饭,想去叫敖丙,回头才发现小龙已睡着了。敖丙的龙身散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哪吒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敖丙背上的龙甲,发现敖丙身上很暖,似乎调动了全身的灵气在维持恒温,想必消耗也比平日更多。小龙合着眼,脑袋搁在龙蛋上,睡着了也不忘紧紧将它护在怀里。 哪吒出神地望着这静好的一幕,嘴角不由上扬。 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跳。诧异之下,哪吒伸手掏去,竟然是敖丙送他的那只海螺,它嗡嗡地抖动着,散发出绚丽的七色宝光。 第14章 中计了 哪吒攥着海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起敖丙曾经提到过,这海螺还有其他的功用,难不成这就是……? 他扭头看了看,敖丙睡得很香,哪吒不想打扰,于是拿着海螺来到洞外。刚想放到眼前仔细研究一下,海螺里竟然传出了说话声。 “儿啊,你还好吧?” 这竟然是敖光的声音。 哪吒大为惊异,原来这海螺还能万里传音!见他没有立刻回答,那边又问:“怎么了?丙儿,你如今身在何处?” “呃,”哪吒有些尴尬,心虚地小声道:“内个……我不是敖丙……” 海螺里静默了一会儿。龙王再次开口,语气明显也带着吃惊。 “你小子!海螺怎么会在你手上!?” “嗯,说来话长。敖丙把这海螺送给我了。” 敖光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又问:“敖丙人呢?” “他啊,”哪吒往身后的巢穴里瞥了一眼,“他在孵蛋。” 又一次沉默,比上一次更长。就在哪吒疑惑对方怎么不理他的时候,手中的海螺突然迸发出一声咆哮。 “混账东西,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声音宛如爆炸,哪吒浑身一哆嗦,险些脱手把海螺掉在地上。他连忙用指尖儿把它捞住,这才明白那边在生气什么,慌乱道:“不是我,我没——” “那是谁干的!?”敖光仍然在盛怒中,“本王要宰了他!!” “我哪儿知道啊!”哪吒越解释越不对,隔着万里之遥那厢的龙王简直要杀过来了,他赶紧一言以蔽之:“哎呀,那是我俩捡来的蛋!” 好不容易把来龙去脉给说清楚,敖光的怒火才消了一些,但对他仍旧没有什么好声气,又质问道:“你小子怎么还跟在敖丙身边?” 明明是你儿子不肯放我走的好吗?哪吒腹诽。“眼下这个情况,小爷我也走不开吧。” 那头重重的一声叹息,敖光不再与他闲扯,命令般说道:“这海螺传音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你把海螺给敖丙,本王要跟他讲几句话。” 哪吒无奈,只好返回巢中,推了推敖丙将其唤醒,又把海螺放到迷迷糊糊的小龙身边。 父子之间的谈话他不便旁听,于是出去先从锅里盛了些饭给自己,坐下来边吃边等。片刻之后,身旁有人轻拍他肩膀。他一回头,敖丙也变回了人形,正把海螺朝他递过来。那海螺已不再发出亮光,而是又变回了原状。 哪吒接过海螺,重新揣进自己口袋里,敖丙便挨着他坐下来。“父王说,这个海螺只有在月圆之时,同时海上还要适逢大潮,方能万里传音。天时地利,一年之中也碰不上几次。” “如此宝物,你却送了我,你爹肯定不高兴吧?” “父王是通情达理之人,我将这一路上的事禀明了,他只叮嘱我们要小心,倒也没多说什么。” 敖丙笑了笑,然后探着脖颈吸了吸鼻尖。“什么东西?好香啊。” “饿了吧,来尝尝小爷的手艺。” 两个人吃着,见敖丙时不时抬头仰望天空中的圆月,哪吒问道:“你想家了吗?” “嗯,第一次离开东海这么长时间。”敖丙转向他。“哪吒,你不想家吗?” 哪吒不作声,只是用调羹搅着锅里的粥。说起来,这做饭的本事还是娘亲教给他的。 “你父王都跟你说什么了,”他岔开话题,“龙宫那边还好么,咱俩走了之后,阐教的人没再找他们麻烦吧?” 敖丙摇摇头。 “我们离开后,师父说他再继续留在东海也没有什么意义,便带着申小豹一起回老家去了。哦对了,我还听父王说,那个公子况所在的俫国,遭到大国吞并,已经灭亡了……诸侯国之间互相征伐,如今的东海沿岸也不太平。” 这倒是哪吒不曾想过的。那个公子况当初趾高气扬,也不知现在沦落成什么样了,不过,有他这样的继承人,那国家能持久才怪了。人世无常,打起仗来最苦的恐怕还是老百姓。 陈塘关离那一带很远,应当不会被波及吧…… 这样想着,也就更加珍惜眼前的平静一刻。 此时敖丙已吃饱喝足,便提出让哪吒歇会儿,自己去清洗锅碗,哪吒却不干,说还是按之前的分工来,叫他不要抢自己的活儿。 不知是不是哪吒身上魔气的原因,他们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妖魔鬼怪来犯,大概它们都感觉到这“魔头”的厉害,对他们退避三舍了。就连蚊虫好像也不太靠近。 他端了家伙什去山间泉水处洗涮,夏夜里唯有远处的山林中一阵阵蟋蟀与蝉鸣,奏出不断变化的乐曲。正洗到一半,忽听敖丙远远叫了一声:“哪吒,快来!!” 他吓了一跳,丢下锅碗就奔回去,却见那小龙跟龙蛋都好好的,一点事儿都没有。看到他,敖丙眼中闪着光,仍是方才激动的声音:“它动了!你快来听!” 哪吒连忙把耳朵贴在蛋壳上。仔细一听,里面还真的有动静,就像是小爪子在轻轻摩擦一样,沙沙,沙沙……紧接着,整个蛋倏地晃悠了一下,如同在跟他们打招呼。 “真的欸,好神奇!” 哪吒由衷感叹,敖丙也笑道:“它准是快要破壳了!父王说只要能感觉到幼龙在动,那便是离出壳不远了!”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哪吒此前也不知道龙蛋孵化要多长时间,十天半个月还好说,若是一年半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随即又想到,不知等幼崽破了壳,该如何喂养伺候?早知道刚才真应该问问老龙王,让他也给自己传授一下。 *** 就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两个人守着龙蛋,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虽然枯燥,但也充满了盼头。哪吒常常看到敖丙将脸颊贴在蛋上摩挲,那副珍视爱护的模样,连哪吒都有点嫉妒了。敖丙还常常对着龙蛋说话,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喜悦中带着一丝的甜蜜和期待,周身的氛围似乎都和从前不同了。 “小家伙,你要听话哦。快快长,快点跟我们见面吧。” 敖丙俯身对那龙蛋呢喃着,又抬头看向哪吒,“你说,到时候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还没想这么多。”哪吒失笑,挠了挠他的龙鳞,“好啦,小爷出去采些新鲜的野菜和山果,你俩就在这儿乖乖等我回来吧。” 天气很好,他的心情也很好,一会儿工夫便采集了不少。远远望见某座谷底长了不少蕨菜,哪吒便向那处飞去。 降落到山涧底部,他才发觉这里和旁的地方有些不同。这里似乎发生过什么,周遭的山体都被植被和泥土覆盖,呈现出经年形成的浓密森林,唯独这里的草木看起来都像是新生不久的。 他放下手里的野菜,拨开一边石壁上垂落的藤蔓,惊讶地看到那里竟然印着一个巨大的爪痕。 现在的哪吒对此已经很熟悉,他认得出,这正是龙族的爪印。 爪痕深入石头,拖出长长的印记,就像是用尽力气在抓挠山壁所留下的。哪吒沿路走去,竟发现这样的抓痕还不止这一处,似乎有一条龙曾经拼命挣扎,在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不远处寒光一闪,他警觉地慢慢靠近,在地上找到了一根断裂的长矛。矛柄已经腐朽了,但矛尖还在,锈迹斑斑。哪吒拾起来,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这东西,和之前杀死母龙那个陷阱里的,如出一辙。 难道这里曾经是另一个陷阱?还有其他的龙在这里遇害?他捏着那残矛,在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一个故事——说不定此处遭难的龙就是那龙蛋的父亲,雄龙被人害死之后,那条雌龙独自守着巢,见丈夫迟迟不回便出来找他,谁料也遭遇了同样的惨剧。 问题在于,那些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法,将龙族引到陷阱里来呢? 哪吒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凉。还是先回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敖丙,两个人商讨一下为好。他把采摘的蔬果背起来,刚要转身回程,四肢却突然一僵,一股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 不好,这该死的魔气…… 转眼间剧烈的痛楚没顶而至,哪吒两眼发昏,寸步难行,只得背靠着石壁支撑住自己。前段时间他的魔气一直还算平稳,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是不是就快要降服它了,然而此刻蛰伏许久的强大魔性再次显出了威力,一下子将他的幻想打得粉碎。 “你……到底想让我怎样……!” 哪吒胸中满是郁愤,他质问自己,质问那与生俱来的业障,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不行,不可以!! 坚持住啊李哪吒!怎么能在这种时候—— 敖丙还在等着我。还有那条未出世的小生命。我这副样子,怎么能守护得了他们?! 他想着敖丙的笑脸,咬牙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仅存的信念,让自己的意识不要被吞没,石壁上的藤蔓在魔气的烧灼下迅速枯萎变成灰烬,洋洋洒洒飘散。与此同时,在远山的另一侧,敖丙抬起头来。 “好慢啊……” *** 从巢里能够望见远处的光线变化,晌午已过,树木的影子都换了方向。哪吒去了许久,怎么还没有回来?敖丙心中有些许不安。 小龙爬起来,一点点将龙蛋松开,然后弓起脊背伸了个懒腰。连日孵蛋,他常常一盘就是一整天,只觉得身上关节都发酸了。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呜—— 敖丙一怔,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便又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他惊讶地意识到,这是龙吟声,声音既焦急,又仿佛含着悲伤。 难不成这附近还有别的龙?按说登陆之后,所有的龙都是散居状态。不过既然住在此处母龙能诞下子嗣,就必然有伴侣。该不会,是她的伴侣还活着,来寻找她和孩子了? “这个声音,是你的爹爹吗?” 敖丙扭头问那枚龙蛋,自然是没有得到回应。他听了又听,那声音悠长哀怨,不远不近的在山间回荡,确实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于是他变回人身,轻手轻脚地出了洞穴。哪吒迟迟不归,他也有些担心,思来想去还是要出去查看一下。 保险起见,他施展法术凝聚出冰层,将龙巢所在的洞口封上,这才转身离去。 敖丙循着龙吟声一路寻找,但那声音似乎也在移动,越来越远。他加速追赶,终于发现声音是从一处窄小的罅隙后面发出来的。离得近了,那个声音也更加清晰,听起来却有些奇怪。 他心里纳闷,如果真是龙的话,为什么会躲在这种地方? 敖丙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悄悄召唤出了冰锤,一点点向那鸣叫声的源头靠近,然后猛地一冲,绕过了阻挡视线的巨石。 那声音戛然而止。定睛一看,敖丙不由得大吃一惊。 哪有什么龙,竟然是一个人躲在那里!那男人穿着当地的粗布衣裳,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见来的是个头上长角的少年,对方也是目瞪口呆,但很快反应过来,二话不说转身就逃。敖丙意识到了什么,厉声叫道:“你站住!!” 那人哪里肯听,眨眼便挤过石缝消失了,与此同时口中却再一次如吹哨一般,模仿出了酷似龙吟的叫声。此处地势逼仄,敖丙不得不落到地面,脚尖刚一着地就立刻察觉有异,连忙重新腾空将手一挥。几道冰锥嗖地射过去,地面登时塌陷,露出了下方寒光闪闪的暗器。 是圈套! 再抬头去看,那个男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这一带的天然岩洞很多,那家伙定是早就找好了退路,钻进山里去了。虚假的龙吟声仍在,简直如同挑衅一般,刺激着敖丙的神经。他气愤至极,刚想继续追寻,又忽觉不对劲。 对方若只是为了猎龙,被他识破之后便应当放弃了。为何一边逃一边仍在发出叫声? 就仿佛是在引逗着他继续向前追赶一样。 敖丙脸色刷地变了。调虎离山计!! 他转头就走,用最快速度飞向巢穴所在的方向。然而刚飞到崖壁附近,他就发现自己的临走前设下的冰盖竟然被凿出了一个大洞,向内望去,敖丙只觉脑袋嗡的一声。 龙蛋不见了。 他心里瞬间大乱,冷汗也下来了,无尽的恐怖感压顶而来。 快去找!那些家伙应当还未走远——敖丙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贼人留下的痕迹。这里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峭壁,龙蛋又个头巨大,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靠近过去,很快发现一些锁链留下的摩擦,这些人应该是从山顶上放下了铁索,将龙蛋吊上去的。 少年立刻变为龙身向上急飞,升到高空俯瞰群山,让自己的视野拓宽到最大。 ——在那里!! 他心头一跳,只见远处山脊上有差不多十几个人,正在丛林之间运送着什么。显然因为此处山峰陡峭,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将偷来的龙蛋运下山去。那枚蛋被装在一张很大的网子里,似乎是放在爬犁一类的装置上面,那些人前拉后推,还做了伪装,将爬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树枝。 不可饶恕! 小龙怒目圆睁,箭一样俯冲过去,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些人也发现了他,立刻陷入慌乱中,拖着如此沉重的龙蛋,再怎么样他们也不可能快得过一条龙! 就在敖丙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时,其中一个贼人喊了句什么,然后其他人一个个都从怀里掏出了尖刀。 难道他们打算挟持龙蛋,和自己对峙? 敖丙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就是这一犹豫间,那些人齐刷刷行动起来,手起刀落,割开了装着龙蛋的网。 敖丙的瞳孔缩小了。“住手!!!” 没有人理会他的呼喊。那伙人将龙蛋用力向外一推,敖丙眼睁睁看着那枚蛋从山顶上滚落,跌向山后的深渊中。 小龙发出一声尖锐的怒吼,他顾不上管这些人,从他们头上一跃而过,同时喷出一股水流,想用水去接住龙蛋,那龙蛋在空中坠落得极快,而崖下全是锋利的碎石。 求你了,要赶上,一定要赶上啊—— 浪花朝着那枚蛋奋力追去,如同他绝望伸出的手掌,可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他只听见一声清脆的破裂声,龙蛋撞在了山坡的石头上,紧接着又翻滚着磕碰了好几下,最后啪地重重摔在山脚下,有什么液体从蛋里汩汩流了出来。 敖丙眼前一黑,平生头一次动了杀念。 第15章 水漫金山 哪吒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空中风云变色,雷声滚滚,万千条闪电从他头顶划过。 出事了!他心头一紧。 魔气刚刚发作过,他的身体还没缓过劲儿,额上也满是汗水,但此刻都顾不上了,哪吒跳上风火轮,立刻疾驰返回。 远远的他就看到白浪滔天而起,来势汹汹,仿佛要将周遭八百里湖泊吸干。而他所熟悉的那条小白龙正在空中盘旋,眼中已全无平日里的温和模样,只剩下无尽的肃杀。 “敖丙!!”哪吒大声呼唤。 敖丙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又是一声怒吼,无数道水柱应声而下,瞬间化为倾盆暴雨,一股脑向着面前的山峰倾泻,发出瀑布般的轰鸣。 那些贼人趁他被龙蛋引开的工夫,全都钻进了山中不知所踪。这伙人非常熟悉此处的地形,躲入山中的岩缝,犹如老鼠钻洞一般,想要找到他们十分困难。 你们不出来,那我便淹了这山!! 滚滚洪流以摧枯拉朽的气势不断冲刷向下,灌入岩缝,填满沟壑,无数树木被连根拔起,发出断裂的哀号,万年黄土泥沙被剥离、坍塌,整座山呜咽着摇摇欲坠。 这是百鳞之长的复仇,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犹如天灾横扫一切。 “敖丙!你这是做什么!?”哪吒焦急万分,径直冲上前去阻拦,“龙蛋呢,小不点去哪儿了?” 这句话更加刺激了敖丙,他不管不顾地用龙尾甩开哪吒,周身云烟沸涌,喉咙深处发出悲戚的嘶叫: “他们把龙蛋摔碎了!!是他们骗我出来,是他们杀了它!!” 哪吒如遭雷击,一下子从头凉到脚。他朝那山上望去,却看不到凶手的踪影。眼见敖丙像失了心一般催动着洪水一次又一次扑向山峰,无差别撕咬吞噬着,哪吒不得不伸出手大喝一声:“混天绫!” 红绫嗖地破风而来,敖丙猝不及防,顿时被捆了个结实。 “为何拦我!放开我,让我杀了他们!!——哪吒!!” 小龙红了眼睛拼命挣扎,甚至用牙咬住混天绫扯拽着想要摆脱,目眦欲裂的模样如同失去自己的骨肉。哪吒不由万箭攒心。 “敖丙,你回头看看!”他强忍着痛苦恳切道,“快停手,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了!” 敖丙这才转过头去。茫茫湖面已是波涛汹涌,许多渔船都被掀翻,洪水漫上岸边逼近城镇,百姓呼号着四处奔逃。再看眼前,山中百兽也是慌不择路,一个个都在洪流中苦苦求生。 见他呆望着不再动作,哪吒才松了力道。 雨势渐渐减弱,每一滴却像钢针一样扎在他们身上,痛彻心扉。敖丙变回人身落到山顶,挥了挥手,洪水听话地退去,他垂着头,胸口仍剧烈起伏着。 “哪吒,我恨,我好恨啊……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这样残忍!?”敖丙攥着双拳,努力压抑濒临溃堤的悲恸,“哪吒,你也是人类,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哪吒本就被悔恨与不甘所啃噬,敖丙此刻的发泄在他听来更加刺耳,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一下子被点燃了。“你冲我喊什么!”他委屈地吼道,“都说了让你等我回来,你为什么不听!” “那你呢!”敖丙的声音也嘶哑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在哪里!我们被贼人袭击的时候,你在哪里!?” 哪吒一噎,如同被无形之物扼住了喉咙。敖丙绝望的指责狠狠戳进了他的痛处,他把牙咬了又咬,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唉”地重重一跺脚,转头飞去。 敖丙被撂在原地,浑身像被抽干一样没了力气,他脚下一软跌坐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龙蛋没了。 他没能完成同族的托付。 是他的错,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阴云在头顶徘徊不散,敖丙坐在那里,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去哪,又该做些什么。哪吒也不知去了何方,只留下他独自面对着无法承受的结局。 少年呆坐许久,才慢慢支撑起自己。他得先去寻那可怜的小龙崽,至少不能让它曝尸荒野。得把它送回它娘亲身边去。 敖丙缓缓降落到谷底。破碎的蛋壳还静静躺在那里,他实在不忍去看,害怕看到血肉模糊的凄惨景象。可他又必须去做这件事,这是他的责任,是他的疏忽造成的,他必须去直面这最残忍的一幕。 于是敖丙硬逼着自己走过去,双手扶起蛋壳,一点点将它掀开。 下一秒,他便愣在了原地。 蛋壳里竟然空空如也! 小龙崽的尸骸没有在里面!怎么会?难不成是被别的什么野兽叼去了?还是说自己刚才发起洪水,将尸身冲走了? 想到这儿,敖丙更加自责,他失魂落魄地在附近寻找着,没走出多远,突然从草窠子里滚出了一团湿漉漉的东西。等看清了那是什么,敖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哪吒!哪吒——!!” 哪吒老远就听见了,敖丙的声音比平时拔高,还带着些许哭腔。他一阵犹豫,此刻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对待敖丙,他被混乱的情绪裹挟着,怕一旦失控,他们还会继续互相伤害。可敖丙叫得十分急切,哪吒担心又出了什么状况,还是立刻往对方所在之处赶去。 “哪吒!”他刚飞到一半,就见敖丙也迎面朝他飞来,怀中捧着什么东西,脸上的泪痕还未干,表情悲喜交加。 “小家伙还活着!你看!他还活着……” 哪吒全身一震,赶紧冲上前,去看敖丙臂弯之间——那居然是一条赭红色的小小龙,体格跟穿山甲差不多大,浑身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巴,蜷缩成一团,眼睛还未睁。似乎感觉到他们关注的目光,小家伙张开嘴,先是咳出两口泥水,然后发出了尖细的叫声,四只小爪子蹬来蹬去。 “太好了……” 敖丙的笑音里夹杂着哽咽。 哪吒说不出话,抬起胳膊下意识拢住了敖丙的肩膀。他看着敖丙把脸颊埋在那小龙崽身上,方才的满腹酸苦转而被如释重负的感觉取代。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将敖丙连带着幼龙都紧紧搂在了怀里,而敖丙只是任由他搂着,肩膀微微抽动着,如同劫后余生。 *** 这一场折腾下来,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可是看见新生的龙宝宝,哪怕再累,心中也装满了庆幸。敖丙忙不迭把小小龙身上擦洗干净,发现它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还是有一条后腿在跌下山谷时摔伤了,于是又忙着固定包扎,半晌,才想起来问哪吒: “对了,你之前怎么去了那么久?” 哪吒正在生火烧水,背对着他,平淡道:“我去采野果时魔气又发作了,所以耽误了些时间。” 敖丙心里一揪,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方才急不择言错怪了他,连忙道:“你还好吧?” “嗯。”哪吒还是没转身,一个劲忙着手里的活儿。 “那刚才你离开我,是去——” 哪吒抬手往远处一指,敖丙仔细一瞧才发现,那群猎龙的贼人全都被混天绫捆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倒吊在一棵大树上。 原来哪吒去把他们全都抓回来了。敖丙不禁动容。 “待会儿安顿好了,再慢慢审他们。”水烧开了,哪吒拍拍手站起来,又看向被包成了个粽子的小龙崽,敖丙一直将它揣在怀里。“这小东西可真是命大,从山顶上被抛下来,竟然没有摔死。” “我想,原因应该是这个……” 敖丙说着,忽然将那龙宝宝举到哪吒面前。哪吒还没反应过来,那小龙崽嘴巴一张,噗地喷出了一股水柱,正中他脑门。“唔哇!” “我猜它本来也准备好出壳了,那时事出紧急,它在蛋里感受到了坠落,便将自己的体形缩小,又用水填充了整个蛋壳来保护自己。”敖丙想起那时看到蛋壳破碎后,确实有液体流出来,想必这个猜测没有错。他骄傲地把小小龙举过头顶,笑着说:“你是龙,这些都是你与生俱来的本领,对不对?” 小小龙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指尖,哼哼几声,很快又睡着了。 哪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无奈道:“好好,你们龙族一个个本领高强,我这个人类甘拜下风了。” 敖丙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又想起方才二人的争执,内疚道:“哪吒,之前是我不对……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哪吒翻了翻眼睛。“小爷哪有那么小心眼,难不成还能饿着你,不给你饭吃?”他笑了笑,“行了,你也快去洗洗吧,瞧这一身的泥。” 匆匆吃了些饭,又把小龙崽也喂饱,哪吒才将那些贼人从树上放下来。这群人一个个已经半死不活,连叫好汉饶命。 “饶不饶命,可不是我说了算。”哪吒冷冷道。“都给我从实招来,你们究竟为何要猎龙?” “小的们也只不过是为了糊口罢了……” 盗猎者也知道隐瞒无用,便把他们之前利用口技,引诱龙族进行捕杀的勾当一五一十讲了。敖丙皱眉,“维生之道千千万万,你们何必非要以杀害龙族为业?” 为首的贼人犹豫了片刻,开口道:“二位,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道珍馐,叫做‘龙肝凤髓’。这道菜,据说是给天上神仙吃的,一些人间的国君也会效仿。龙凤皆是灵兽,所以这‘龙肝凤髓’也上不了台面,暗地里却始终不缺买家……我们也怕遭报应,可我们本就是罪奴出身,不给主子卖命,便没有活路啊。” 哪吒听出他们背后还有主使,厉声道:“是哪个黑心肠的做这种买卖?” “我、我们真不知道!那位主子很神秘,不清楚真实的身份,每次完成了任务,他就会来将货物收走……我猜,那说不定是个仙人。”头领哭丧着脸,“这次闹大,他估计也会很快知道我们失手了。” 这时,旁边的另一个盗猎者猛地直起脑袋:“对了!我有一次瞥见对方不经意露出过一块腰牌,好像,是绿色的玉。” 哪吒与敖丙同时看向彼此。 玉虚宫!又是他们!! 这帮人也不知道更多内情了,哪吒便将他们继续捆着,把敖丙招呼到一旁:“既然那个幕后主使总能找到他们,恐怕此地并不安全,咱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敖丙点头,“可是这些贼人要如何处置?” 刚才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直欲杀之而后快,如今冷静下来也知道不妥,可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们放了,况且他们都是人证,放走之后搞不好还会被玉虚宫灭口。“难不成要带着他们上路?还是说,将他们送回东海让父王处置?” 正举棋不定,忽然不远处的泥土地里咕嘟嘟一阵响,先是涌出一滩水,很快变成了一个样貌丑陋的小妖。看清来者,哪吒不由一拍巴掌: “海夜叉!你来得正好!!” *** 敖丙只见哪吒与海夜叉一通嘀嘀咕咕,然后带着海夜叉走到抓获的贼人面前。那伙人见他解开了混天绫,还在纳闷是怎么回事,夜叉已经吐出了一大堆泡泡,眨眼工夫就将他们全变成了石头。 “这是……石化?” 敖丙不由暗暗叫绝,这倒是个好办法,既能对凶手们施加惩戒,又让他们不至于被幕后人物追杀。 哪吒和夜叉一同将那些石头人搬运到山中隐蔽处藏好,对敖丙道:“就先罚他们待在这里,给你那些死去的同族守墓吧。等咱俩事情办完,再问问你父王,看要如何发落。” “如此甚好。”敖丙的目光好奇移到海夜叉身上,“这位是?” “在下是李府的仆役……”那夜叉也盯着他,先看到他头顶的龙角,又看到他怀里的红色小龙崽,脸上忽然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慌慌张张一把将哪吒扯住。 “三少爷!想不到那传闻的主角竟然是您啊!?” “什么传闻,”哪吒问罢,就意识到准是他跟敖丙私奔的事也传到陈塘关了,长叹一声道:“说吧,让我听听这回传成什么样了。” “他们说东海龙宫三太子与一个人族相恋,珠胎暗结,瞒不下去了所以才连夜私奔上岸——”海夜叉还未讲完,哪吒和敖丙异口同声道:“我们没有!!” 哪吒一把从敖丙手里抱过龙崽,塞到海夜叉鼻子下面晃了晃,怒道:“这不是小爷的崽!你看看!哪里像了!?” 夜叉瞧着那小龙脑袋上绛红的绒毛,又瞧瞧哪吒,嗫嚅道:“挺、挺像的呀……” “你——”哪吒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捏着拳头咬牙道,“算了算了,待会再跟你这个笨蛋解释!这里危险,咱们先收拾东西上路。” 他们跋涉了很远,直到确定并没有被跟踪,这才重新安营扎寨。此时已快到半夜,小小龙醒了又叫唤着要吃的,于是海夜叉自告奋勇去煮夜宵,哪吒和敖丙总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幼龙的那条伤腿还需要时间痊愈,不过眼睛已经睁开了,圆溜溜亮晶晶的,就像月亮一样,眨巴着眼的模样天真无邪,很是惹人爱。 “你别老抱着了,让我也玩一下嘛!” 哪吒看着心痒,伸手问敖丙要,敖丙不给他,他便作势要抢,两人嬉闹了一番,都没有再提白天里的风波。经此一事,他们都感到,自己距离真正做父母的那份成熟还差得远,而人世间的险恶,也远超他们的想象。 只要一回想起失去龙蛋时的情景,心脏就仿佛被碾碎了一样。 万幸小家伙没事,可倘若真的没能将它救回来,倘若那份不幸真的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还能像这样继续走下去吗……逆境的考验让他俩都更容易暴露自己的弱点,也更容易产生裂痕。 敖丙注视着哪吒,哪吒正把小小龙托在肘窝里逗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敖丙知道,哪吒习惯于独自消化情绪,习惯于说些玩笑话来掩盖自己受的伤。他们之前的龃龉,只是被轻轻揭过了。 这个结,敖丙不想留到以后再去解开。 哪吒正低着头对小龙崽做鬼脸,身旁一阵轻风,然后他空着的那只手忽然被人握住了。他一激灵,扭头发现敖丙站在他边上,眼中是他见过的那种刨根问底的清澈。 “咋、咋了?”哪吒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可敖丙握得紧紧的,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哪吒,今天我对你吼的那些话,一定让你难过了,对不对?”敖丙轻声道:“抱歉,你明明什么也没做错,明明那么辛苦地忍受着魔气,我却朝你撒气,还因为你是人类就迁怒于你……实在太不应该了。” 果然,如他所料,哪吒立刻露出那种毫不在乎的笑容:“都告诉你小爷早就不生气了!再说,我那时不也吼你了——” “哪吒,”敖丙打断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发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绝对不会伤害你,背叛你。此心可鉴,天地为证,如有虚言,东海为竭!” 他突然间如此庄严,还发下这么重的誓,哪吒被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一股热流涌入胸中,哪吒能感觉到敖丙攥着他的手心在微微出汗。敖丙说完似乎也觉有些唐突,慌慌张低下了头。 “只、只是想到,万一以后我们又吵架了……不对,最好不要再吵架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此时他的手背上传来了一个清晰的力道,牢牢回握住他,温暖又坚决。敖丙一抬眼,哪吒依旧笑着,却明显比刚才更加灿烂。 “那小爷也发一样的誓。”少年直视着眼前人,斩钉截铁道:“敖丙,我会永远对你好,否则天打雷劈!” 敖丙又是感动又是局促,忍不住瞥了一眼不远处,心想别让海夜叉给听到了,却忘了还有一位听众正窝在哪吒怀里呢。那条小龙崽盘上他俩交握的手,还当是要打秋千,吊在他俩中间探出小脑袋左瞧瞧右看看。哪吒和敖丙对视一眼,都噗嗤一声笑起来。 第16章 取什么名字 拂晓时分,哪吒将火尖枪抱在怀里,坐在高高的树顶上屏息以待。 他的猎物还未出现。 这两天他已在此处侦察过多次,在树干上发现了泥巴和一些蹭掉的鬃毛,林间还有不少蹄印。可以肯定,这里经常有山猪出没,而且个头还不小。 哪吒从未亲手捕猎过大只的野物,偶尔馋了,顶多也就是逮些野兔山鸡之类的。此刻他握紧枪杆,看似平静,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知道山猪善于嗅闻,耳朵也灵,所以专门挑了个上风向的树梢来埋伏,免得提前暴露自己。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注意到一个壮硕的黑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灌木丛中。 来了!哪吒精神一振。 这是一头黝黑发亮的野猪,差不多快一人高,长长的獠牙从嘴巴里往上翻着,走起路来呼哧呼哧地喷着气,彪悍的样子就是狮子老虎见了也要退避三舍。野猪显然没有发现头顶的敌人,一摇一晃的,径直走到了哪吒所在的大树下方。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纵身一跃,挺起枪尖直奔猎物的要害而去。 只听哧的一声,他凭手感知道中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那野猪就疯一般嚎叫着甩动身躯,火尖枪瞬间弯成了一张弓的弧度,一甩之下竟险些脱手。“哇!” 哪吒没想到这家伙力气这么大,好不容易抓牢了枪杆,野猪竟拼着一口气,撒开蹄子狂奔,拖得他在后头几乎飞起来。 四周的树枝不断刮在脸上,他晕头转向,狼狈地被拽着跑出一段距离,终于瞅准机会在一旁树干上猛蹬一脚,就势翻到野猪背上。他扳住对方的獠牙,使足了劲儿用混天绫一勒,野猪这才轰隆一声重重倒地。 哪吒喘着气,忍不住庆幸周围没有别人看见,他可不想被敖丙笑话自己的打猎技术。 他走过去拔下火尖枪,又面朝野猪的尸体合掌道:“不是小爷要害你,实在是家里那小崽子饭量太大,若有怨恨,就请你冲着我来吧。” 万物有灵,然而生存的较量仍是残酷的。 自打那日龙蛋被偷的风波之后,哪吒其实也想过许多。弱肉强食,捕猎也是求生之道,但似乎唯有人类,会纯粹为了享乐而非必要地去加害他族。 不,不单是人,还有某些更加高高在上的存在…… 绝对不可以变成那样。 少年又朝那野猪拜了拜,然后才动手收拾起来,简单打理停当,往肩上一扛,就朝敖丙他们所在之处飞去。 远远他就见敖丙正坐在那里看着小小龙玩耍,海夜叉不见踪影,再仔细瞧,原来是海夜叉化成了一泡水,把小龙崽卷在里面,在地上滚来滚去逗它开心。 敖丙也是满脸笑意,抬头看见哪吒扛了老大一头野猪回来,不禁惊讶。 “好厉害!是你打到的?” “嘿嘿,小菜一碟。”哪吒作出举重若轻的样子,还没得意多久,敖丙就凑近来,查看他脸上胳膊上的细小划痕,“你没受伤吧?这是怎么弄的?” “没什么,跟野猪大战了一番而已。”哪吒把猎物放下,立刻转移话题道:“这下应该够小家伙吃两顿了吧,它可比你还能吃。” “我很能吃吗?”敖丙无辜地眨着眼。哪吒就坏笑:“有句俗话叫‘龙王爷喝水——海量’,你们这些龙子龙孙自然也一样啦。” 知道他又在占嘴上便宜,敖丙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倒是海夜叉拔刀相助,帮腔道:“三少爷,‘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可是当初老爷说您哥儿几个的。” “你这秃子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哪吒跳过去揪他耳朵,海夜叉抱头鼠窜:“能吃是福!能吃是福!”敖丙看着他们闹腾,忍不住笑出声。 几人一起动手,把野猪肉刮毛洗净,又抹了盐巴架在火上烤,很快,诱人的香气弥散开来。海夜叉用刀切着肉,哪吒一接,烫得直接拿不住,小龙崽在他膝头上眼巴巴仰脸等着,见有肉掉下来,张嘴就吞,也烫得吱吱叫。 敖丙俯身添柴,问海夜叉道:“你也是海妖,是不是老家也在东海呀?” 夜叉呵呵一笑。“小的确实是东海出身,不过一直生活在陈塘关附近,离龙宫可远着呢。”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李家的差役?” “这说来可就长了,还是三少爷小时候的事……” 哪吒在边上听着他们聊天,只觉得十分闲适,他打了个哈欠,过不多时又听见夜叉说道:“三少爷,这次你总该回家看看了吧。端午没回,再过过就要到中秋了,你既有了敖丙殿下,还带着这个小的,不如你们都跟我一起回陈塘关——” 哪吒不答,像出神似的盯着火堆。敖丙看了看他,气氛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过了一会儿,哪吒才开口:“还是算了。” “三少爷,不是我说,虽然眼前是盛夏,可如果你们继续往内陆走,到了秋冬,在野外是很难捱的。” “那有什么,去年我一个人不也好好的。” “你受得了,这小不点儿能受得了吗?夫人说了,如果你不想被陈塘关的其他人看见,咱们可以趁夜里偷偷的——” 他还没说完,哪吒蹭地站起来,脸上少有地出现了被刺痛的模样。 “我又没做贼,凭什么回自己家还要偷偷摸摸?”他攥着拳头大声道:“这些年,该还的都还清了,陈塘关的人把我当怪物,我也早就受够了!要不是念着让他们安稳度日,我也不会主动离开,难道还想要我一辈子低头做人不成?” 他脸色激愤,海夜叉吓得连连摆手:“不是这个意思……”哪吒再一低头,发现自己刚才猛然起身,连腿上的小龙崽也给忘了,好在敖丙接住了它,小家伙被他的凶样吓得直往敖丙怀里钻。 我怎么又这样!哪吒不由懊悔自己的急躁。可是夜叉的话挑动了他心中多年的积郁,一时间酸楚与歉意就像打翻了坛子,在心中交杂流淌。 “你转告爹娘,待我把身上的魔气除了,就堂堂正正地回家去。” 海夜叉还想劝说,哪吒又抢白道:“我受龙王之托,还要陪敖丙去拜访他的同族,一切等事情办完了再说吧。” 敖丙没有作声。他看得出哪吒是在拿他当挡箭牌,借此逃避回乡——而他还曾傻乎乎地问哪吒想不想家。如今他才意识到,这对于哪吒来说根本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或许,等时机合适,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再慢慢试着去触碰比较好。 一片压抑中,敖丙忽然打破沉默: “就叫‘绛’怎么样?” 哪吒茫然地看向他。“酱?什么酱?” “是‘绛红’的‘绛’,跟它的鳞色一样。”敖丙低头摸摸小龙崽,哪吒这才明白过来是孩子取名的事儿,失笑道:“你们龙族取名字都这么随便吗……” 敖丙不服气:“那你说一个更好的啊。” 哪吒也卡了壳儿,苦思冥想着,扭头看一旁的海夜叉正趁机猛猛吃肉,忙道:“回头算过了生辰八字再取吧!”便赶紧去抢肉。敖丙悄悄抿起嘴角,方才凝滞的空气也随之散去了。 *** 为了照顾幼龙,他们耽搁了不少时日。小家伙一天要吃六七顿,哪吒和敖丙轮流去弄食物来喂它,忙得不可开交。好在有海夜叉帮忙,幼龙成长也很快,一天一个样,叫声愈发响亮,身上初生的软鳞也一点点变得坚硬起来。 或许是在胎里时就经常听到他俩的声音,小龙崽对他俩都十分依恋,常常粘在他们身上不肯下来。它尤其喜欢哪吒的头发,总是趴在他脑袋上,用爪子把他的一头乱发刨得更乱。哪吒竖起手指假装叱它,它也不怕,龇着牙咬他指尖,显然是个有性格的小孩。 “好了,你是龙,也该学会飞了。” 哪吒爬到一块石头上,把小小龙举起来,数了一二三,将手往上一抛。只见小东西在空中努力蹬踹着,使出浑身的劲儿,悬停了片刻,然后噗通一声掉进了下面蓬松的草丛里。 敖丙笑弯了腰:“还是我来吧。” 他骤然化为龙形,口中轻吟着发出召唤,那小小龙见状竟也逐渐变大,现出了原身,体长约莫一丈未满,哪吒仰头去看,才意识到自己口中的“小不点儿”其实并不小,之前的龙蛋都比他高来着。 敖丙将尾巴伸过去,教小龙崽叼在口中,然后便带着它向上一跃,直入苍穹。刚开始小家伙还显得十分笨拙,但很快便模仿着敖丙的样子,轻轻摆动身体,开始享受这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我小时候就是衔着父王的尾巴学会的,”片刻过后,敖丙降落到地面,柔声道,“多学几次,很快就能掌握的。” 可惜这孩子却没有父亲来教了。哪吒想起那雌龙的鳞纹是偏紫色的,大约这小崽子的父亲颜色要浅一些。“也不知道它爹爹是什么样的龙。” “倒也未必就是龙。”一旁海夜叉道,“听说龙族可以与其他族类任意婚配,生出的后代都能化为龙形。”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哪吒此前从未想过这一层,不由冲口而发:“和人也能吗?” 夜叉瞥他一眼,好笑道:“三少爷,不然你以为你们俩的传闻是怎么来的。” 哪吒下意识望向敖丙,好在小龙正忙着教导小小龙,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对话。他的视线追随着敖丙,心头忽地燃起了一团火苗,噗通噗通地跳荡着。 细想起来,他们被安上了“私奔”之名,从一开始的不自然,到如今在人前已经配合得天衣无缝——甚至,他都忘了自己是在假装。 他和敖丙,简直就像真成了一对儿…… 何时变成这样的?倘若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也不需要再假扮这种关系,他们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 比起给小龙崽起名,哪吒似乎意外地先猜出了,自己心中的那撮小火苗叫做什么。 ﹉ 这天夜里,敖丙又一次被熟悉的感觉惊醒了。 睁开眼,他就看见魔气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哪吒身上散出,如同一张偌大的黑色斗笠,正俏没声地笼罩在自己上方。敖丙愣了愣,直到听见了远处细碎的滴答声,这才明白魔气在做什么。 “你在……给我遮雨?” 他们露宿在一棵大树下,雨并不大,但偶尔会从树叶之间洒落几滴。小龙崽睡在敖丙怀里,那魔气便牢牢地遮蔽着他俩,不让雨水打湿他们身上。 敖丙呆望着眼前的黑雾。 这是它第三次出现了,他从一开始的惊惧,到尝试着沟通安抚,现在竟觉得与它越来越熟稔。明明只是一团不成形的东西,却像个人似的,会发脾气,会胆怯试探,也会小心翼翼地呵护……见他坐起身,那魔气便也向上升了升,仍是挡在他头顶,默不作声的样子倒有些可爱。 一道灵光闪过,忽然,敖丙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 “你也是哪吒,对吗?” 魔气没有回应。敖丙又扭过头,看向不远处睡得四仰八叉的黑发少年,他记得睡前哪吒还在抱怨“想不到养小崽这么累”,躺下一合眼就睡过去了。想到这儿,敖丙微笑着压下叹息: “你倒是给自己也遮一遮啊。” 于是他抱着仍睡得香甜的小崽挪近过去,挨着哪吒重新坐下。那魔气也跟着聚拢过来,给他们仨撑起了伞。哪吒身上暖融融的体温让敖丙一阵恍然,既觉眷恋,又忍不住涌起深切的感伤。 哪吒心心念念想把魔气祛除,却不知道他与魔气本是一体。再怎么修行,也不可能将魔气剥离。 难不成太乙师伯是骗他的? 假如哪吒知道了真相,知道此前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该有多么崩溃?敖丙不敢去想。 我又究竟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敖丙唯一知道的,是这魔气似乎非常喜欢自己。他缩了缩脖颈,它就像一件衣裳,轻缓地披上他肩膀。 如果它就是哪吒,那么,岂不是哪吒也对我…… 思绪彷徨间,身边人动了动,他一抬眼,只见魔气已隐入了哪吒体内,哪吒睡意朦胧,沙哑着嗓子问:“是不是下雨了?” “嗯。”敖丙说,“你还给我遮雨来着。” 哪吒揉着眼睛,没听出话里的深意,喃喃道:“噢,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敖丙心里一动,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另一边的海夜叉睡得死沉,鼾声如雷,显然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空气潮湿而闷热,四周的夜雨时断时续。哪吒看敖丙将小龙崽放在衣袖下面盖着,便道:“夏季里夜雨多,咱们不能再露天歇脚了,赶明儿我找些东西搭个棚子。” 见他无知无觉还在操心别人,敖丙心里一酸,拉住他摇摇头:“其实海夜叉说的没错,咱们两个四处奔波,带着这小家伙终归不便,还是应当将它送到安全无虞之处,托人好好养育才是。” “你的意思是……” “我看这孩子跟海夜叉倒也热络,既是信得过的,不如就托他将小龙送回龙宫,交与父王安置。或者去找我师父也行,我从小就跟着师父修炼,他带小孩也有一套。” 哪吒其实原本也有此意,只怕敖丙舍不得,所以一直没说,现在见敖丙主动提出来,便也松了心。 “名字怎么办?” “还是让父王他们来取吧。”敖丙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哪吒一看,原来是之前自己打擂台赢来的那枚长命锁。敖丙将它仔细地戴在小龙崽脖子上,轻笑着摩挲两下:“这可是陈塘关打架王的战利品,你带上它,今后无往不胜。” 万千祝福期盼,都在不言中。于是哪吒也将手掌放在小龙崽的脊背上,感受着那里平缓的起伏。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如此单纯的小生命,却和他一样在坎坷中降世,他只愿这孩子未来一马平川,不要再添任何伤痛。 翌日一早,敖丙便写了封信,将小龙崽的情况加以说明,一并交给海夜叉带着上路。那小崽眼泪汪汪,呜呜低吟着,用嘴巴咬着敖丙的袖子不肯松开。 “你放心,以后我们一定会回去看你的。” 敖丙强忍不舍,对着夜叉和小家伙千叮万嘱,哪吒也是一万个不放心,送出了几里地才停下,不禁想起自己离开陈塘关时,爹娘亦如此久久凝望。直到对方消失在群山之间,他耳朵里似乎还能听见小家伙哀哀的叫声。 又变回了彼此为伴,一时间,两人竟都不大习惯,没了手忙脚乱,也没了身边的缠绕撒欢,头几天总觉得空落落好似缺了什么。 短短的春夏间,他们的人生飞一样加速前进,经历了许多从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而敖丙尚不知道,因为孵化龙蛋的缘故,他自己的身体也被催动着,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情期,就要来临了。 第17章 问卜 “这就叫做‘山外有山’吧……” 从空中眺望着无尽的峰峦,敖丙由衷惊叹。 巴蜀之地多山,其秀丽奇崛,又非他处可比。他们两个自打离了龙宫,踏上广袤大地,一路飞跨齐鲁,纵横云梦,饱览万里江山,敖丙只觉陆上的风光千变万化,每到一处,总有新鲜不同,比起一成不变的深海平添了许多趣味。 “没完没了,看得小爷头都晕了。”哪吒却是苦着脸。 家中两次差人来问,他虽没有答应回去,心中却并非全无触动。哪吒想起自己的师父太乙真人道场就在蜀中,便提出顺便带敖丙去看看。听海夜叉说,他离家之后,师父也不在陈塘关了,想必是云游修炼去了,指不定在这边能遇见。 哪吒面对父母亲人总觉亏欠,面对这位嬉笑怒骂的师父倒是没什么心理压力。 敖丙忙着看景,他却要负责寻路。眼前的群山时而清秀幽深,时而峻峭险恶,四周猿声阵阵,江水轰鸣,常年不散的雾气飘荡缠绕,一切都透着原始和荒蛮。行了半日,才能在栈道铁索间偶然看到几个山民,他们便忙不迭打听问路。 兜兜转转绕了不少远,敖丙不曾抱怨,哪吒倒有些急,心说当初让胖子留个地图就好了。 “咱们毕竟是临时起意,师伯也不一定就在自己的洞府,能遇上是意外之喜,若是找不到,便也只当是来长长见识。” 敖丙看穿他的心思,出言宽慰。哪吒撇了撇嘴。“听说师父在家里藏了不少好酒,他要是不在,咱俩就都给他喝光,气死他。” “师伯真是个随性之人,我师父就总说要严于律己,滴酒不沾呢。” 哪吒想调侃说那申公豹成日端着架子,大概也是假正经,却见敖丙不住擦汗,想到已是日上中天,怕他累了,便提出找个平整地方歇息片刻。 “眼看快要入秋了,今年似乎格外热。” 在山阴处坐定,敖丙长出一口气。他脸颊有些发红,不时拿帕子擦拭额头,又悄悄松了松自己的衣领。哪吒只当他是晒的慌,便道:“蜀地潮湿,这日头也毒,自然觉得热些。” 其实哪吒自己倒是还好,海夜叉从家里捎来了新衣裳,他之前已换上了,一袭红袍利落飒爽,这个时节穿起来刚刚好。从前一个人走南闯北不拘形迹,如今有了敖丙在旁,他也不想显得过于不修边幅,还是要正正衣冠。 不过敖丙并未对他的新装作出评价,这让哪吒多少有点失望。 “你在这歇会儿,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山果子吃。” 敖丙点点头,注视着哪吒轻捷地飞到不远处的山岩上,去攀那些参天大树垂落的根须。他只觉胸口闷闷的,浑身燥热难消,想来自己是海中妖族,从没有在陆地上生活这么久过,或许是水土不服吧。 刚拿帕子扇了扇风,就听那边哪吒惊叫一声,敖丙连忙站起来,只见对面的整座山竟然“活”了!山体震动着,土石也簌簌往下掉,哪吒抓住岩壁上一根灰白色的藤蔓,那藤蔓却像钓鱼线一样向上猛地一提,一下子把哪吒甩到半空。 紧接着,山壁上居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何方妖孽!”哪吒也吃了一惊,立刻进入了临战姿态,敖丙飞到他身边,两人从上方一同望去,那只眼睛却眯了眯,紧接着,一阵沧桑的笑声传来。 “稀客呀,敖丙三殿下。老臣给您行礼了。” 敖丙一愣,这整座山竟然就是一条蛟龙! 它的气息完全被茂密的植被隐匿了,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竟都没有察觉。这条龙应当已经盘卧在此地蛰眠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身上都被泥土和苔藓覆盖,树木和藤条纵横交织,使它与周遭环境几乎融为一体。方才哪吒抓住的那根“藤蔓”,实则是它的龙须。 这条龙看上去岁数不小,说不定比敖光还要年长。 “晚生这厢有礼了。”敖丙连忙一揖,哪吒见状也收了兵器,两人放下戒备,重新回到地面上来。“老前辈,您为何藏在这里,莫不是我们打扰了您清修?” 那老龙仍是呵呵笑着。“哪里的话,在下名为‘翠’,许久不见同族,竟然是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看向哪吒,“这位是?” 总算碰见一个没听过谣言的了——哪吒不等敖丙介绍,自己挺身道:“名字你就不必问了,我与敖丙情投……呃,是志同道合,故而一起离开了龙宫,眼下正结伴四处游历,请你不要向旁人透露我们的去向。” 他瞥了眼敖丙,好在敖丙没有留意他的用词,注意力全在那老龙身上。待他们讲述了来意,又表达了龙族之间互通有无的希望,老龙却只是长叹了一声。 “如您所见,老朽连起身都不能,恐怕再难为大王和三殿下贡献什么力量了。” 敖丙起初还以为是他年迈体弱,正想说无妨,那翠龙却抬了抬四爪,一时间土石纷飞,烟尘散去,哪吒和敖丙就看出,它的脖颈和四爪都被束缚着,牢牢地锁在地面上。锁链之粗大,绝非人力所能及。 “这……!”敖丙万分震惊,“这是谁干的!?” “殿下有所不知,老朽原有两子,举家从东海迁徙至此,不想与附近的人类起了摩擦,他们告到了一位阐教仙人处,那人法力高强,用法阵将老朽镇压,可怜两小儿与他缠斗,一个负伤逃亡,另一个竟被他狠心斩杀了……” 老龙说到伤心处,不由幽咽,眼中淌泪犹如山泉。敖丙和哪吒都变了脸色。 这一路上,他们遇到诸凡百事,桩桩件件,总跟玉虚宫脱不开干系。 难不成,昆仑阐教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干的尽是狼心狗肺勾当? 敖丙将翻滚的心念暂且压制,对哪吒道:“咱们先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位前辈解救出来!”哪吒依言,即刻祭出法器,先是用三昧真火去烧那些锁龙链,然后又使风火轮切割。 然而一番努力过后,那锁链上只是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痕迹,倒是那老蛟被烫得嘶嘶直叫。敖丙使出诸般手段,同样毫无功效。 “照这样下去,一半天也难砍断!”哪吒擦了把汗,回看敖丙也有些气馁,便道:“咱们还是另想办法。” 见他们为难,翠龙面露凄凉。“唉,我这老骨头本就是等死罢了,殿下不必挂怀,就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那怎么行!”敖丙被激起了倔强,他不愿死心,他已经目睹过同族在眼前失去生命,那种无力感他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刚想再次上前,哪吒却拦住了他。 “你说的那个阐教仙人是谁?”哪吒问那老龙,“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去找他,想办法套出开这法器的诀来,不就行了!” 翠龙连忙道:“万万不可!” “为什么?” “那仙人冷酷无情,又怎么会告诉你们?况且他好生厉害,二位年纪轻轻,老朽怕你们也是打不过呀。”翠龙沉吟片刻,声音变得凶狠起来,“倒不如,你们去他的居处埋伏,择机偷袭,趁其不备杀了他,这阵法自然就解开了!” “那人所居何处?”敖丙追问。 “从这里再翻过几座山,便是灌江口了,就在那里。” “我知道了,还请您再忍耐些日子,待我们与您讨还公道。” 敖丙与哪吒升入云端,马不停蹄继续赶去,并没有注意到那老龙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和狡猾。 *** 连续三天,他们都在灌口一带搜寻,却连一个阐教的人也没见到。担心打草惊蛇,他们也不敢去附近的城镇中打听,可眼见时间流逝,如此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难不成,那家伙知道了我们要来,就提前跑路了?” 夜深人静,两人来到一处溶洞中,哪吒琢磨着,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说那人武功高强,你我又不曾暴露行迹,应当不至于吓跑了他。”敖丙心绪烦乱,皱眉道:“不管怎样,此事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断不能让同族被他们这般肆意欺压!” “敖丙,总觉得你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有吗?” “平时都是我脾气急,怎么今日你比我还急。”哪吒走到他身旁坐下来,笑道:“倒像是咱俩换过来了似的。” 被他一说,敖丙才觉出自己确实失了稳重,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唇。“或许是因为经历过上一次的事情吧……我身为龙宫太子,眼见族人遭难,却无法保护他们,故而心里焦灼。” 少年抱起双膝,盯着洞外的夜色出神。 “哪吒,你说,如果我当初去了玉虚宫,修仙得道,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是不是我就能更好地庇护大家,那小不点儿的爹娘和这老人家的儿子,也不会遭人毒手了……” “你后悔了吗?” 他一转脸,哪吒正注视着他。“你后悔跟我一起走了?” 敖丙摇摇头。 “能跟你一起走,是我最大的幸运。只是,每每仍旧会想到这些不同的可能……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你这不是贪心,”哪吒叹道,“你是太好心了。” 见敖丙不解,他又说:“在玉虚宫若是那么容易出人头地,你师父混了半辈子,怎么还是郁郁不得志?何况我看今天这老龙身上的锁链,不像是新近才落下的,它被封在那里应该有若干年了。你就算再努力上进,一朝一夕也改变不了这世道,更不可能改变多年以前就发生的事情。” 敖丙其实也知道这些道理,可话从哪吒口中说出来,却有着不一样的安慰效力,他只觉像被清风吹拂着,变得熨帖,安稳。 “话说回来,咱们俩其实不也算是阐教第三代弟子么?” 哪吒向后撑着地面,仰脸道,“阐教人多势众,自然也是鱼龙混杂,像我师父就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不着调……” 乾元山金光洞距离此地尚有数百里之遥,若是能先找到太乙真人,说不定还能知道些内情。“我的两个兄长也都入了阐教门下,不过他们的师父道场在外,他们应该也不清楚昆仑山的情况。” 他觉得白天那条老龙语焉不详,单凭一面之词,个中是非还笼罩在迷雾中,可他也理解敖丙的急切,知道敖丙被责任感所驱使,又加上前阵子受过刺激,免不了当局者迷。哪吒没有把事情的疑点说出来,他不想让敖丙再耗费心神,何况跟人讲理谈心也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他想起之前,为了抚平他的郁结,敖丙曾主动握住他的手,讲了那许多掏心窝的话。 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 敖丙修长的手指离他的手就只有一尺远。哪吒突然一阵紧张,心口突突直跳,脊背也开始冒汗。 奇怪!为什么敖丙就能做的那么坦然,他此刻却觉得胳膊好像灌了铅,异常僵硬,连挪动一下都费劲。 好不容易铆定了决心,哪吒开口道:“敖丙——” 他孤注一掷地伸手过去,想牵住对方。可掌心才刚碰到了敖丙的手背,小龙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唔”了一声,受惊般向后缩去。 这下尴尬了。哪吒手脚都不知往哪搁,慌得不行,语无伦次解释:“我、我就是想安慰你一下没别的意思……” 敖丙脸也红了,却反常地没有回应他,只低头道:“我先睡了。”便逃也似的匆匆起身,跑去整理铺盖,留下哪吒一个人呆若木鸡。 这是一个令人郁闷的夜晚。敖丙早早睡去,哪吒则辗转反侧,到后来他干脆爬起来,跑到外面的小河边去透气。 出师不利。可他到底错在哪儿了呢。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坐在水边,他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关于敖丙的事。初遇那时,他只觉得小龙天真纯粹,很是好懂,可眼下,他把头发揉得乱糟糟,也还是搞不明白敖丙的心思。 为什么敖丙会主动来拉他的手,他反过来却被拒绝了? 说到肢体接触,他倒是怀抱过敖丙,可一次是为了从森林里救出对方,另一次则是看到小龙崽平安无事,两个人激动之下忘了形……反正都是很“正当”的理由,敖丙待他也从未越界。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哪吒越想越憋闷,只觉得脑袋一团浆糊。随即他想起自己身上的魔气,心中又被浇了盆冷水。 这个大麻烦不解决,迟早,他只会拖累敖丙吧。 哪吒扭头朝洞中望去,虽看不真切,但敖丙似乎也睡得并不踏实,大约是暑热未散的缘故,总翻来覆去的。 若能帮他静静心就好了……哪吒从口袋里掏出海螺,试着放到嘴边。 他回忆着敖丙吹过的空灵曲调,结果第一声吹出来的动静就宛如鬼叫,忙又放下。好在小龙没被吵醒。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该怎么才好? 少年蹲下身去撩了撩水,指尖触到一样东西,便随手捞起来。原来是一片不知什么野兽的兽骨,已经被冲刷得有些残缺了。哪吒抚摸着它,蓦地记起小时候曾听教书先生给哥哥们上课,讲过甲骨问卜之礼。 遇有重大不决之事,便在龟甲或兽骨上凿出凹孔求问,再以火烧之,辨其裂纹走势,断定吉凶。 不如我也来—— 说干就干,他把那骨片在裤腿上擦了擦,便开始在上面钻刻打磨,很快整治完毕,正欲点火去烤,手却停在半空。 要问些什么呢? 哪吒一向不求人,只求己,唯有这年少心事,竟也似病急乱投医,连卜筮之术都用上了。他发觉自己好笑,又发觉自己变了。 深夜的凉风吹动着他的襟怀。唯一的问题呼之欲出,他想了又想,也再想不出别的。 『敖丙……对我有意吗?』 *** 在哪吒提议下,转天,他们改变了方略,先去乾元山寻太乙真人。若那灌江口的阐教仙人是太乙的熟人,或许能够请他从中裁断,帮忙解决。可惜事不凑巧,乾元山那边同样扑了空,太乙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哪吒内心暗骂这胖子怎么关键时刻见不到人,无奈之下只好给师父留了封信。 在金光洞,他们果然找到了秘密藏酒窖,里面全是太乙最爱的佳酿。哪吒此前虽口出狂言,但眼看满满一窖的酒坛子,也是无从下手,最后在敖丙的灼灼目光下只顺走了一罐。 老龙所托之事只能暂且搁置,两个人决定接下来用心探听,搜集和玉虚宫相关的线索。越过蜀地再往内陆,已能看得见巍巍雪山。他们正在逐渐靠近昆仑所在的范围,秋意袭来,前路愈发荒凉贫瘠。 哪吒和敖丙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灌江口的第二天,陌生的脚步声便出现在了他们待过的那片溶洞。一只白色的细犬在他们留宿之处左嗅嗅,右闻闻,然后响亮地吠叫起来。 “狗儿,回来。” 那细犬听话掉头,转眼跑到主人脚边摇晃着尾巴。它的主人只是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它的头。 “走了吗。呵……真是可惜。” 越发扑朔迷离了,哈哈~ 龟甲问卜的灵感来自最近看到的一件文物,是天博的商武丁甲骨,上面刻有“龙”字>< 也因此学到了甲骨文当中“龙”字(翘翘的尾巴,头上长角,跟咱们藕饼简笔画的龙龙就莫名有点像 (磕藕饼让我进步,哈哈哈哈 (但其实大藕这就很像花瓣占卜,一边揪着一边念着“龙喜欢我,龙不喜欢我,龙喜欢我…”? 十一期间连载暂时木有更新了~再次祝大家假期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问卜 第18章 花开的前夜 “好吧,轮到你起头了,这次小爷一定赢!” “嗯……那就从山字开头吧,我先说:山盟海誓。” “誓不罢休!” “休戚与共。” “共结连理!” “理所当然。” “然……然……然……敖丙你笑什么!都怪你老是抛给我这些难接的词儿!不算不算!!” 又一次被轻易击败,黑发少年眉毛眼睛皱成一团,不甘心地挥动着手掌。他身旁的龙族少年则是以袖掩唇,忍俊不禁。 灰蒙蒙天宇之下,放眼唯有黄沙砾石,更无一个飞禽走兽。漫漫戈壁,哪吒嫌旅途单调,便想出这游戏来与敖丙打发时间,谁知回回落於下风。 “哪吒,接龙游戏就是这样的,你可不能耍赖。” “接什么龙,小爷能接住你这条龙不就得了……”哪吒别开脸小声嘀咕。敖丙没听清,好奇探过去:“你说什么?” “我是说——哇啊!!!”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两个人都来不及反应,就突然一齐从空中掉了下来! 哪吒听见敖丙惊呼,伸手去抓却够不到,情急大喊:“混天绫!”然而平日里任他差遣的法器,此刻却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死物,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们以可怕的速度坠向大地,下方全是光秃秃的石滩,连棵树都看不到,哪吒无处借力,脑子里一片空白: 法力使不出了!为什么?! 不好,要摔扁了—— 正当此时,一个巨大修长的身影呼地掠过,紧接着他便被抓了个正着。“你没事吧!” 原来是敖丙在千钧一发之际变回了龙身。哪吒惊魂未定,又有些懊恼,刚还在说什么接龙,结果事到临头还要靠龙来接他,真是丢人。 “刚刚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敖丙带着他慢慢滑翔下降,等哪吒落地站稳才化回人形。“方才一晃之间,咱们似是闯入了看不见的壁障。” 两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由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风火轮和混天绫静静地躺在他们脚边,一动不动。 哪吒不信邪,捻着诀念了个咒,“控火术!” 一片静默,指尖上毫无动静,倒显得他样子滑稽。敖丙试着召唤自己的冰锤,也是无果,思忖了一下,对哪吒道:“不如我们回到掉下来之前的地方,看看是否有用。” 哪吒觉得有理,于是和他一起往回走,没走多远,两人都感到好似身上被一层透明的垂幕拂过,体内气息重又运转自如,连混天绫也“苏醒”了,哧溜一下子支棱起来。 “看样子,是有人在这一带设下了禁制,将法术一概遮蔽掉了。”敖丙道。 他们沿着那看不见的垂幕边缘摸索了一阵,发现这禁制似乎是围绕着前方的黄褐色岩山设下的,范围十分广阔。连绵成片的古老雅丹曲折耸立,在千万年的时光中被风沙雕刻,犹如一座座巨大的无名堡垒,阻挡在他们的去路上。 看起来似乎只要进入这片风蚀林,一切法力都会被隔绝。 怎么办?他们原是为了避开昆仑山才走了这条路,风蚀地貌在荒漠中绵亘上百里,横穿过去是最短的,若要绕行,费时不说,还有可能被玉虚宫发现。哪吒正在苦思,听见敖丙说: “要不然我化龙驮着你?咱们照旧朝前,说不定一半天工夫就行至戈壁另一端了。只要我化回本相,飞天、驭水都还无碍……” 哪吒瞪着他。“为啥你还有这些神通?” “我是龙呀,这些又不需要用法力,生下来就会的。” “那小爷的火也是与生俱来,怎就不得使了?”没了法力,无异于肉身凡胎,万一遇着什么强敌,敖丙尚有鳞甲护身,他赤手空拳,应对得来么? 见哪吒一脸的酸涩,敖丙宽解道:“我能感知到这空中有微薄的水气,在前方的沟壑之中必定藏着水源,想来可以遇到同族,或许能得到助力。” 这是他们旅行的正事,不能不办,哪吒也不再反驳,只道:“如此偏僻的荒漠,却被设下这么强力的禁制,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说不定里面盘踞了什么妖物。” 敖丙点头。“那我飞得快些,若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咱们便即刻折返。”说罢一摇身化成龙形,俯颈卧下:“你爬上来吧!” *** 这是哪吒头一次骑上龙背,他嘴上说着“那我不客气了”,心中却是忐忑混合着窃喜。敖丙若换做人身,虽日日伴他左右,却终究有礼数分寸之别,可当敖丙化了龙,他们之间似乎没了那许多的约束,倒添了几分随意。 顾及着哪吒的安全,所以小龙起飞得很平缓,但哪吒还是下意识伸手握住了兰花色的长鬃,待回过神又忙不迭松开。“没扯疼你吧?” “没,”敖丙的笑声散在风里,“你坐到我头顶上来,稳当些。” 他的腰身随着飞行不断摇曳摆动,光滑漂亮的鳞片也熠熠闪烁,成为这昏黄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哪吒贴在敖丙的细鬃之间,只觉有种奇特的淡淡香气,是之前从未闻到过的。 “敖丙,你们龙能飞多高啊?” “若是想要,我们能一直飞到天庭去。”敖丙看不见哪吒,也不知他缘何发问,“上古混沌时,或许祖先们曾经在太虚之中任意遨游过吧,但如今的龙族受人管辖,再也不能擅闯天界了。” 他并未流露出怅惘,哪吒却替他抱屈:“苍天无边,那些狗屁神仙自己住在上面能占多大点儿地方,怎的还霸着不让别人去?待小爷修炼圆满,总有一天要陪你上去遛遛。” 敖丙听得心中柔软,笑道:“好,一言为定。” “瞧!前面好像有座城。” 蜿蜒的丘壑之中,赫然出现了一片建筑群,原来这里的番邦将天然的岩石土丘加以砌筑,连接起来,改造成为一圈厚厚的城墙。墙内的民房似乎很多也是在土山上凿出来的,如同堆叠的黄色蚁巢,与他们此前所见大相径庭。 “这里竟然有人生活……”敖丙惊讶于荒漠深处也能建立起如此国度,心想人类真是顽强的种族。 街巷中有一些番民在走动,服饰都与中原不同,他想靠近些看看,便稍稍降低了高度。谁知那些人仰头一见他,全都惊慌失色,连手里的东西也扔下不管了,拔腿四散逃去。 “龙来了!龙来了!!” 人们高喊着,叮叮当当敲打着,家家闻声关门闭户,如临大敌。敖丙不由愣住了。 “他们为啥这么怕你?” 哪吒也纳闷,可话还没说完,只听“嗖嗖”一阵尖锐声响,城墙上竟是万箭齐发,直朝着空中射来!敖丙连忙闪避,挺身猛然向上疾飞,哪吒一仰之间几乎要给掀飞,不得不抱住龙角来稳住自己。 小龙在城镇上空盘旋着,墙头的守城军见无法将他射落,便停止了攻击,但依旧一个个拉满了弓箭对准他,似乎提防着他再次俯冲下来。 每一张仰望他的脸上,都写着刻骨的恨意。 敖丙心中一阵颤栗。 怎会这样……? 虽百般不解,但眼下的情势剑拔弩张,也由不得他们去问个清楚。一人一龙只得转头向远处飞去,待离那城邑有了些距离才慢下来。 “你别想太多,”哪吒道,“偏远之地民风剽悍,估计是误会了你要袭击他们吧。” 敖丙“嗯”了一声,内心却知道未必如此。那些番民明显是对龙族极为戒备,将龙视为仇敌。人们眼中冰冷的憎恨深深刺痛了他,让他既委屈又迷惑。 “话说回来,既然此地有人烟,附近必有水脉,先前你说能感知到水气,我还当你夸口呢……”看他怏怏的,哪吒便打岔,“等找到了水,小爷一定要下去洗个澡,这一天下来头发里都是沙土。” 说着伸出手,想要摸摸小龙的鬓发安抚他,谁知手掌抚过细鬃之间,却不小心碰触到了藏在其中的柔软龙耳。哪吒摸了两下,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还顺手捏了捏。 敖丙一颤,浑身鳞片都收紧了,接着竟发出“呜”的一声低吟。 “你、你别……” 哪吒也是一惊,肉眼可见身旁长长的龙角从根部开始往上变了色,似乎还散发出热气。敖丙的吟喘说不出的甜腻,他不敢再妄动,心脏却异样地猛跳了几下。 “若再摔下去,我可不管你了。”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敖丙匆匆地埋怨道。 哪吒连忙道歉,只觉小龙身上的香气又更强烈了些。两人一时窘迫,好在此刻又有新情况分散了他们的心神。 天边出现了一丝昏昧,犹如潮头一线,只是却是土黄色的。仔细辨认,他们看出那是一堵沙墙,似乎正在飞快地向前推移,朝着他们所在的戈壁倾轧而来。 “灰土的气息变重了。” 敖丙轻咳一声,哪吒也变了脸色:“咱们得找地方躲一躲……大沙暴要来了。” *** 几乎是眨眼工夫天色就昏暗下来,风变得犹如狂躁的野兽,在他们四周打着旋嘶吼,仿佛要将一切撕碎。哪吒和敖丙降落到地面,敖丙也变回人身,他们紧紧靠在岩丘的后面避风,可还是被吹得连睁眼都费力。 遮天蔽日的黄沙扑打在身上,几步开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万一走散可不妙了……哪吒即刻去拉敖丙,不料敖丙竟往后瑟缩了一下,似乎不愿让他碰到。 哪吒发急:“都这时候了,你跟我生分什么!” 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敖丙根本听不清他喊什么。见对方没反应,哪吒更是来气,干脆上去一把环住了敖丙的腰。 敖丙还当他要来硬的,正无措时,低头却见哪吒掏出混天绫,在他腰上缠了两圈,仔细绑紧,又将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这样两个人就彼此牢牢地拴在一起,不至走失。 得找个洞穴或者岩石缝隙才行。哪吒扽了扽混天绫,示意对方跟自己走。此刻顶着风连抬腿迈步都十分吃力,两人都被吹得弓起了身子。 就这样一前一后勉强行进了片刻,他们都感到体力在飞快地消耗,比平日里行路艰难百倍。这时,哪吒似乎在风沙中隐约看到了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 “那边好像有房子——” 敖丙顺着他手指方向去看,却忘了脚下是一道土坡,飞沙走石中一脚深一脚浅的看不清,刚想上前就踏了个空,顿时失去平衡。 “唔!!” 哪吒只觉腰上红绫猛一绷紧,立刻被扯着向外跌去,两个人连张口喊的机会都没,就这么你拽我我拽你的跌作一团,顺着坡咕噜噜滚了下去。 好不容易终于滚到了坡底,哪吒晕头转向,浑身硌得生疼。他爬起来呸呸吐掉嘴里的沙,敖丙的发髻也摔散了,不住地揉着自己的头顶,定了定神,忽然惊讶道:“是村庄!” 坡底风力稍减,哪吒抬眼望去,发现自己刚才看到的确实是一些屋舍的轮廓。他顿时精神大振:“走!过去瞧瞧!” 敖丙被不由分说地拉起来,这回哪吒的手死死抓着他,挣也挣不开。 他们急需找个四面避风的地方,可越是靠近村庄,敖丙越是不安,附近城池中的人们如此痛恨龙族,若村子里有人,会不会也是一样?村民看见他头上的龙角,又会如何对待他? 而且,现在的自己,有些反常…… 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他脑子里昏昏一片,只能浑浑噩噩任由哪吒牵着。一旦化形成人,被哪吒碰过的地方就更似火烧过一样,燎得他心慌,脚下也变得浮软无力。 这件事实在难堪,敖丙说不出口。偏那魔头小子这些天有意无意又总与他亲近,一来二去,体内那股莫名的冲动愈演愈烈,就像个瓶儿快要满溢,他只得兢兢切切地端着,唯恐洒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顾不上想更多,他们已经来到了那片村庄近前,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一些残垣断壁,空无一人,应该废弃许久了。哪吒和敖丙挨个看过去,竟没有一间完好的屋舍,根本不能用来暂避。 正丧气,哪吒脚下忽然踩到什么。 少年低头看了看,眼中倏地一亮,赶紧俯身抹开地上的浮沙,一块厚厚的木头盖板露了出来。 “这儿有个地窖!”哪吒兴奋道,“太好了,咱们钻进去,躲过了沙暴再说!” 说罢用力一掀,果然露出了下面的洞口,他探头进去看了一圈,确定安全无虞,便招呼敖丙先下去,自己再将盖子重新盖好。 进到地下,风声一下子变小了许多,两人都有些凌乱,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灰一边环顾四周。这地窖不大,也就不到一丈见方,看起来似乎从前用来是藏酒的,现在完全空了,只剩下墙边一些破碎的陶片。 “先歇歇吧,”哪吒看这里还算干净,过夜也没问题,总算宽了心。外面黄沙漫天,要寻找水源一时半会是不能了。“对了,你们龙不是能驭水吗,就不能隔空取点水来?” 他边说边扭过头,却见敖丙有些晃神似的靠在墙边,一手抚着胸口。 “敖丙,你怎么喘得这样厉害?” 哪吒心想不会是被风沙吹病了,忙走上前去细瞧,敖丙双颊绯红,眼神迷离,全然不像以往那种清爽模样,倒似一块冰要融化了。他又闻到了那种特殊的香气,探手去试敖丙的额头:“你发烧了么?” 还没碰到,小龙一下子扭身躲开,咬牙轻声道:“不打紧,你……你能不能别离我太近……” 哪吒一片好心被拒之千里,不由有些受屈,又想起方才在外面他也是几番不想让自己接触,忍不住暗骂,甲骨占卜怎么一点都不准啊! 那天算出来的结果分明是—— 想着想着心里又不忿起来,小爷明明在关照你,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遂鼓着气道:“偏不!”又往前凑了一步。 敖丙着急,又是朝边上一躲,却忘了俩人腰上还被混天绫连在一起,红绫一下子绷直,反倒把哪吒也扯了过去。哪吒见状一乐,抬手拽住混天绫就开始往自己身边拉,敖丙哪扛得过,急得直叫:“别闹了!” 慌乱中他试图把腰间的混天绫解开,可之前为了避免两人失散,哪吒打的都是死结,结实得很,一时间竟怎么也解不开。哪吒眼看就要把他拖回面前,忽然嘭地一阵白雾,敖丙化了龙身,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条钻出来,混天绫顿时松脱。 “不公平!”哪吒大叫。 “明明是你先使坏欺我!” “谁欺负你了——”哪吒真是无处申冤,但转念一想自己方才的行为确实好似调戏良家的浪荡子,又见小龙躲到墙角里一双明眸眨巴着,于是长叹一口气:“好好好,我不捉弄你了。我只是看你身子不爽,别是着了风寒吧?” 敖丙摇摇头,又垂下头。“我也不知怎么了……” “咱们在这里凑合一夜,你踏实睡一觉,说不定明早起来就松快些了。” 哪吒坐下来,开始翻找随身行李,准备打地铺。敖丙的状态实在奇怪,搞得他也跟着不安起来。算着时辰,很快就要到傍晚,沙暴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歇,他们困在这大漠荒村深处,仙术也用不了,可谓一筹莫展。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还是低估了此地的凶险。早知道就该坚持绕路的。 铺设妥当,哪吒一抬眼,发现敖丙还维持着小龙的姿态。“你怎么还不变回来?” 第19章 情潮初至 见小龙不应,哪吒面露苦笑:“都说了不会再扰你了。” 他一直以来总是不由自主去逗弄敖丙,既是顽皮天性,也含着一份亲密之意,此时他只当是又和从前一样开玩笑惹得敖丙嗔怪,却不知敖丙的反应另有原因。 “要不……我去外边睡?” 哪吒以退为进,说着就站起来,作势要去掀那地窖口的木头盖板。不出所料,敖丙立刻阻止道:“你别走!” 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央求。 就知道你舍不得让小爷去外头吃沙子——哪吒正中下怀,努力压住上扬的唇角。他重新坐回原处,小龙也慢慢飞下来,在铺盖上转了两圈,卧下来盘起首尾,这才轻叹一声。 “我没在恼你,只是觉得这里狭窄,化形变小巧些,不至于拥挤。” 哪有那么挤?咱俩并排躺下还绰绰有余呢……鉴于敖丙最近对他若即若离的古怪态度,哪吒没再还嘴,他可不想再吃闭门羹了。 各自躺定,两人静默地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地窖里本来就暗,从那盖板缝隙里漏下的一点光线很快也消失了,四周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戈壁上的重重岩山变成了狂风用来吹奏的乐器,声音一会儿幽咽一会儿凄厉,如同万鬼哭号。 哪吒抬起手掌,默念了一遍控火诀,果然还是不行。这时身旁忽然亮起一团莹莹的银光,他一扭脸,发现是小龙叼来一颗夜明珠,放到二人之间。 “都忘了你还有这个。”哪吒笑道。 “从龙宫出来时带的。” “是当初丢在森林里那颗吗?” “才不是。”敖丙重新卧下,把下巴枕在自己的龙尾上。“那颗珠子被那个油嘴滑舌的公子捡了去,就算还回来我也不想再碰了,便又挑了颗新的。” “好阔气啊。”哪吒将珠子拿起来,放到眼前把玩,这东西按说也算是稀世珍宝了,握在掌中如玉一般温凉,对于龙宫三太子来说却只是可以抛弃的寻常物件。他觉得敖丙方才的讲话口气十足的金枝玉叶,高贵又天真,倒让他听了很受用。 接着他又想起,自己送敖丙的那金锁,最后给那小不点儿龙崽子戴着了。这样一来,等于他还是不曾送过敖丙礼物。 下次一定要选一件合心的。既要贵重,又要不落俗套,还得方便敖丙贴身收着…… 现在开始攒钱来得及么…… “你想什么呢。”敖丙看他捏着那夜明珠若有所思,便轻声问。 哪吒这才停止了胡思乱想,他笑而不语,把那珠子还回小龙身边,柔和的光芒落在敖丙眼睛里,就像月亮和星星互相辉映。 ——我在想,是不是只有把明月和繁星摘下来,才配得上你。 一阵窸窸窣窣,敖丙抬头,一件带着余温的外袍落在了他身上。“今儿个没法生火取暖了,夜里若是觉得冷,你就拿这个盖着些。” “你呢?” 哪吒一笑。“小爷属火的,不碍事。” *** 在沙暴中跋涉很累,哪吒片刻之后就进入了梦乡,敖丙守在一边,却是心绪不宁。 入夜之后,他身上的香气愈发浓郁,就好似身体里有一朵花儿含苞待放了。 一股不属于理智的原始**在血脉之中鼓动,让他变得不像他自己。他的神识被搅成一团浓稠的迷雾,浑身的感知反而无限放大,他时而焦躁,想要撕扯什么东西,时而又患得患失,止不住的空虚落寞。 唯一陪着他,能够让他依赖的只有—— 小龙不由得睁开眼,去看身边那个熟睡的人。 哪吒平日里总是一副随意任情、不拘小节的样子,睡着了之后却褪去了锋芒。微弱的珠光下,依稀能看到他深邃利落的五官轮廓,那一头黑发仍是不听话的乱翘着,但低垂的睫毛和平静的唇角让他增添了几分沉稳,连白日里总是高扬着的眉毛,此刻也变成了柔和的弧度。 少年的手脚搭在铺盖边缘,满不在乎地舒展着。敖丙的视线又落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双手白天里是多么刚劲有力,当它们拢住自己腰身…… 小龙的身体忽然一阵轻微的抽搐,紧接着一阵前所未有的酸意顺着下腹部蔓延开,龙尾也抑制不住的抖动起来。他倏地把自己盘缩得更紧,藏进那件盖着的袍子底下。 我,我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敖丙又羞又怕,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他对哪吒撒了谎,他不愿在哪吒面前变回人形,就是怕自己昏了头脱了缰,做出些不知检点的求欢姿态来。明明一次次克制着,刻意地拉开距离,脑袋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渴望着,想靠近哪吒,想被抚摸,想…… 可眼下即便是龙身也依旧难捱,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话,就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 敖丙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该不会是因为那诅咒吧? 该不会是诅咒之力,冥冥中在催促他完成之前祭祀中未完成的,迫使他与哪吒行苟且之事? 敖丙又扭头瞥了一眼,哪吒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他俩既然同受诅咒,哪吒怎么毫无异状?还是说,因为自己是妖族,所以更加易感? 从小到大读过的所有书卷,师长们的教导,都不曾有半点涉及眼下的情状。花开花落,只在他一人心中。 唯有盖在身上的这件衣服,带着哪吒熟悉的气味,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 小龙用嘴巴衔住衣料,不断地摆动身体磨蹭着滚烫的腹部,试图缓解不适的感觉。他不敢发出喘息声,心里羞惭,又害怕惊动了身旁人。就这样在混乱和煎熬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敖丙才倦倦合了眼。 *** 哪吒醒来的时候,只觉地窖里香气扑鼻让人晕眩,一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身在花海里。 他愣了愣,才揉着脖子坐起来。小龙似乎没醒,整个蒙在他昨晚借的外袍下头,只露出一条尾巴尖儿。 风声已经停了。他轻手轻脚地起来,将地窖口的盖板顶起一条缝,冰凉的空气瞬间流入,少年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扭头一看,那袍子下面动了动,把龙尾巴也缩进去了。 哪吒失笑,又怕冻着了敖丙,便径自爬出地窖,再重新把入口盖好。 天还没亮,外面的空气异常清冽,风暴不知是何时停歇的,地上到处都是黄尘,好在他们这处地窖恰巧在一堵断墙后头,所以盖板上没有积存多少沙子。 深蓝的天空中能看到寒星闪烁。哪吒搓了搓双臂,心想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他对龙的习性虽然比以前熟悉了很多,但来源都是敖丙。敖丙身上应该发生了什么变化,可这次却不乐意跟他分享,他即便想探究,也怕真把敖丙惹毛了。哪吒想起从前李府管家养过的一只猫,平时脾气很乖,但好像一到了春秋天,就不乐意叫人抱了。 其实他自己也有些顾忌。魔气有阵子没发作过了,哪吒心知不可能一直这么消停下去,搞不好就撞在这一两天,敖丙离他远点倒是好的。 老龙王怎么还不来个海螺传音,正好可以问问清楚。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就在这残破的荒村里转悠起来。 昨天风太大没有办法仔细查看,现在转了一圈他才发现,整座村子里竟然都没有一口井。接着他又在附近找到了不少家畜的骸骨,骨头四散零落,看起来是很久之前的,已经风化了。 这里似乎不是正常迁徙后废弃的,不然的话,人们应该会把家畜都带走,而不是任由它们在这里死掉。 难道说遭受了什么袭击? 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木板掀动的声音。敖丙也从地窖里钻了出来,依旧是龙的形态,一到地面上就迅速伸展,变回了原本大小。 “怎不叫我。” “这不是想让三殿下多睡会儿吗。” 其实哪吒刚一起身敖丙就惊觉了,他这一晚上就没怎么真正入眠。 “外头怪凉的。衣裳还你,快穿上吧。”哪吒一抬头,龙正好从上空把袍子丢到他脑袋上。他一下子又闻到了浓重的香味,用手一摸,还带着星点潮湿。 “敖丙,你感觉好些了吗?” “嗯。”敖丙含混着,“你在这一带看出什么了?” 哪吒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对方,问他怎么想,敖丙道:“这里没有井,想必是从别处取水,水源离这里不会太远了。” 小龙在他头顶徘徊着,扬起脖颈,似乎感知到了方向。 “昨天经过的那座城,我也挺在意,”哪吒说,“要不我去城中探听一下,关于此地设下的法力禁制,那儿的人或许知道什么。”他想起城里人对敖丙的敌意,便道:“你若身子不适,干脆今天就留在地窖里休息吧。” 敖丙却摇头。“不如咱俩分头行动,节省些时间,我去寻水源,见了同族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他想的是,哪吒此刻无法使用仙术和法器,万一遇上妖邪,哪吒跟着他反而更危险,倒不如自己前去,让哪吒去人类的城邑反而安全。 “哪吒,这里的风蚀岩长得都差不多,我飞在空中不会迷路,你从地面上行走却要留心,一路做好记号,还要小心蛇蝎、流沙……晌午咱们在约定地方会合。” “放心吧,小爷走南闯北,这些难不倒我。你才是小心些,切莫勉强。” 两个人都为对方考虑,就这样说定了。敖丙又将哪吒送到了离城池不远的地方,才各自上路。 *** 没法用变身术可真麻烦。 走在街上,哪吒忍不住想。他虽顺利进了城,可因为穿着打扮是异乡人,走到哪儿都被许多视线盯着打量。 他知道贸然逮个人肯定也问不出什么,于是托词要寻郎中,便被一路指引到了一处石屋门前,那里有个缠头巾的白胡子老人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在给一个母亲怀里的孩子看诊。 “老爷子,叨扰了。” 那对母子走了之后,哪吒才上前,尽可能让自己放客气些:“我有个同伴,最近不知怎么的,我一碰他就躲,还会脸红,身上还有种香喷喷的味道,想问问您知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倒是真的想问,但想来这老头儿也不可能会给龙瞧病,故而只是拿这话起头,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来。 那老人抬头瞅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同伴?该不会是你的相好吧。” “呃……”哪吒挠挠鼻子,“还、还不算吧……” 老者见状更加了然,打趣道:“这病老夫可瞧不来。” 哪吒不解其意,看那郎中要撵人,忙摆出落魄模样,“您行行好,我俩是从家里私逃,好容易才越过戈壁来到了此地。” “哦?你们倒是胆大,竟能穿过那些荒滩。那你怎不将他带来见我?” “他体弱实在走不动了,故而我将他安置在城外,自己先……” 老人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怎可将他孤身一人留在城外?你知不知道这大漠中有妖龙为害一方,食人无数!在那戈壁中一旦落单,便是凶多吉少了!!” 哪吒瞳孔一震,难怪他们对龙族如此戒备! 此前所有的不祥预感再次浮现,他下意识起了身,“你说的那妖龙现在何处!” 风蚀岩逐渐稀疏,敖丙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水面。 好大的湖…… 黄褐色的岩石围绕之下,湖水更显澄澈,在日光照射下犹如瑰丽的蓝宝石。龙天性亲水,敖丙盘桓着落下去,试了一试,发现水质纯净,便迫不及待一俯身没入其中。 几日不曾见到水脉,此刻真是格外亲切,他将自己沐浴在清凉的湖水中,只觉身上的躁烦也舒缓了不少。畅快地翻腾游弋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对。 这里太安静了,虽说荒漠里本就难见大一些的生灵,但在湖泊四周,动物往往会聚集过来饮水,总能寻着些踪迹。他沿着湖岸缓缓游动,却什么活物也没看见。 敖丙警戒起来。微风拂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时他的感官格外敏锐,他在风里闻到了一股充满野性的腥膻味,那气味让他体内再次躁动起来,产生了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这里还有其他的龙。而且是雄性。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水域,绷紧了神经严阵以待,紧接着就看到从湖面另一端的岩山后,探出了一只漆黑的巨爪。 “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来抢老子的地盘?” 岩石被拍打得四碎纷飞,敖丙维持着镇定,岿然不动。“我乃东海龙族三太子敖丙,你是谁?” 对面闻言一愣,随即发出了粗哑的笑声。 “这可真是没想到……三殿下,您怎么有空上这儿来了?” 伴随着隆隆的震动,一条体格壮硕的雄龙出现在前方。它从头到尾连同鬃毛都是黑色的,锃亮的鳞片就像盔甲,一动就发出铜铁般的响声。这龙笑起来露出口中的利齿,明黄色的三角眼里却无半点笑意,敖丙注意到它的鼻梁上方有一道长长的陈旧伤疤,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划的,更添狰狞。 “多年不见,三殿下也出落得这般风姿过人了。我乃敖墨,想当年我随父兄离开东海时,你还是个小娃娃……” 敖丙脑中一闪。“你莫不是从蜀中来的?” 他记起那被束缚的老龙提过它有二子,其中之一为仙人所败,负伤逃遁不知所踪。“你的父亲是不是名叫翠,住在灌江口?” “这么说,你见过那老头子了。”雄龙有些意外,“难得那老儿还活着,我还当他也被那姓杨的宰了呢。” “你父亲向我哭诉求救,我受他所托去寻那阐教仙人,却未有进展。”敖丙道,“你将事情经过细细说来,若有冤屈,我会与你们作主。” 墨龙在空中来回逡巡着,未接他的话,却悠然道: “姓杨的道士不好惹,何必再去自讨苦吃?我如今在这里,有吃有喝,逍遥自在无人管束,倒比在蜀地更滋润些。” “你父亲身陷囹圄,你难道不着急营救?” 敖丙大声质问,然而墨龙只是嘲讽地大笑起来。 “三殿下,你被那老滑头利用了都不知道,未来还想统领龙族?” 他咬牙切齿道:“我们曾在灌江口兴风作浪,威风无两,偏偏来了个姓杨的坏了好事!幸亏老子跑得快,否则也成了刀下亡魂。不过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如今我已自立门户,独霸一方了。” 墨龙的话让敖丙如坠冰窟。城中射来的箭雨,人们愤恨的眼神,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们都做了什么!?”敖丙怒火中烧,厉声道:“我父王三令五申,严禁龙族祸害百姓,违者当斩!” 那墨龙却呼啦一下竖起头颅,表情变得无比阴狠:“敖光算个屁!天庭把我们驱赶上岸的时候,他为何没有维护我们!?如今在这里老子便是大王,要吃童男童女都有人送来,谁能管得着!” 敖丙声音一颤,“你……你吃了童男童女?” 墨龙离他很近,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牙齿之间的碎布和血痕。 “妖族吃人,天经地义!怎么,你要来教训我么?”看敖丙四爪捏紧浑身微微抖动,那妖龙抽了抽鼻子,又换上了玩味的神色。“好香啊……三殿下,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管别人闲事呢?” “什么?” 墨龙大笑。“你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的情期来了,果真是个雏儿。” 敖丙心头咯噔一跳,万千迷雾瞬间散去,他这才明白自己最近是怎么回事,可此时已无暇顾及了,那墨龙已欺身逼上来,浓重的腥气直喷到他面前,笑声里多了几分不怀好意。 “我在这戈壁荒山,也是寂寞……倒不如你就留下来,陪陪哥哥呀?” 第20章 魔道 敖丙眼神骤冷。“你找死!” 从前他收到陌生公子的示好,只是本能地回避、置之不理,可如今面对不加掩饰的求欢,他心中只有深深的厌恶。 这不仅是因为对方的粗野,更是因为如今的他,心中已明明白白的有了一个人。 细想起来,他已不止一次遭遇骚扰纠缠,在一切的起初,那座黑暗的森林里,还有在龙宫,都是哪吒助他脱困。 这一次,他定要自己亲手对恶徒还以颜色。 注意到敖丙的轻蔑,那条黑龙收起了笑脸。转而换上了恶狠狠的神色。 “我看你年轻让你三分,才称你一声殿下,你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待会儿被我踩在脚底下的时候,可别哭出来啊!” 敖丙不再理会他的叫嚣,此刻敖丙的全部思绪都集中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如何击败眼前的对手。 冰系仙术不能用,对他来说是很大的不便。如果单纯用尖牙利爪与对方搏斗,他的体格明显落于下风,再加上情期的作用,一旦被那家伙缠上,就是压倒性的不利。 但同时他又觉得庆幸。幸好没有让哪吒一起来,至少现在哪吒是安全的。 当务之急是扭转劣势。要掌握主动,他就必须重新取回法力才行。小龙用余光飞快地扫了下四周,大漠无边,唯有稀稀落落的风蚀岩,充当着无声的路标。 赌一把!敖丙瞬间在脑海里拿定了主意。 看他按兵不动,那黑龙已急不可耐,咆哮一声,迎头便压了过来。敖丙急忙向一侧闪身腾跃,同时吸取湖中的水,卷起数道打着旋的水柱,遮挡对方的视线。 墨龙丝毫不惧,哗啦一声便冲破了水幕,直奔敖丙背后。两条龙你追我赶,在大小岩山之间左冲右突,激起一阵阵沙石雨。见敖丙一味地不断用水制造障碍,墨龙嘲讽道:“小殿下,你该不会是想发大水淹死我吧?你忘了咱俩都是龙,我可不怕你这招啊!” 说话间他突然一个俯冲,利爪狠狠挠向敖丙面门。敖丙仓促翻滚避过他这一击,不料对方粗壮的龙尾又紧接着扫来,竟将一段岩山直接劈成两半! 千钧巨石砸向敖丙。身后恰恰被另一道岩壁挡住,无路可退,他不得已屈起头颈,硬扛下那块山石,只觉脑袋一歪,视野随之一阵模糊。 喀嚓。似乎有什么断裂了。 小龙趔趄着落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口中也泛起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看见他垂下脖颈喘气,四肢不住地打颤,墨龙又□□起来。 “很难受吧……我也是龙,是你的同类,我知道如何叫你快活……别怕,让我来好好伺候伺候你……嘿嘿嘿……” 休想! 敖丙两眼含怒,却没有反击他的污言秽语,而是一转头急飞升空,向远处逃去。墨龙紧追不舍,语调愈发得意。 “方才一本正经的架势哪儿去啦?别挣扎了,明明腿都软了……看你能逃到几时!” 很好,跟过来了。 敖丙不作声地往自己判断的方向飞着,他控制着速度,不时堪堪躲避着接二连三的攻击。墨龙好几次眼看就要咬住那漂亮的脖颈,却始终被他灵巧地甩开,不由激起了狂性,恨不能即刻将他一把攥在掌心里。 方才的撞击让敖丙额头上隐隐作痛。岩山倒塌时,他其实将体形变幻缩小就能避开,但他没有。他必须要先让对方尝到一点甜头,让对方以为他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只有当敌人降低警惕,麻痹大意,这个简单的计谋才能奏效。 他以风蚀岩为掩体,一边逃一边躲藏,那黑龙当然不会放过,不断逼得他节节后退,直到四周已经没什么障碍可以作为遮蔽,敖丙眼中闪过惊慌,扭头叫道:“你别过来!” 这句话更刺激了黑龙。他势在必得,一步步向敖丙逼近。小龙一翻身越过不远处孤零零的岩丘,消失了踪影。 “三殿下,捉迷藏游戏该结束了……” 黑龙发出邪恶的笑声,慢慢靠过去,然后猛一下张开利爪,向石丘后扑去! 敖丙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阵响亮的冻结声,万道冰锥陡然炸起,黑龙向下的姿态收不住,锋利的冰尖嗤的一声刺入了他的腹部!那冰丛继续延展,将他就此冻在了那石丘上,如同砧板上被穿起的泥鳅。 “什么!?”黑龙悚然抬头。在他对面,蓝发少年手提冰锤,目光凛然。 “败类,受死吧!!” 他赌对了。看到周围的风蚀林比之前逐渐稀疏,他就猜到,或许他们正在靠近戈壁滩的另一端。要不是被沙暴拖延,原本昨日他和哪吒就应当能走出去的。 只要能将敌人引到禁制区域之外,就是他的胜利! 双锤以决绝的力量挥下,直取对方龙头。然而那墨龙也瞬间意识到自己中了计,怒吼一声,竟然拼尽全力将自己的身躯从冰锥上硬拔了下来!敖丙的双锤仅仅毫厘之差没有击中,墨龙身上滴滴嗒嗒甩着鲜血,向后一个飞窜,与他拉开了距离。 糟了,没能一击毙命! 敖丙立刻补救,又是一挥手将双锤凌空抛出,直追对方而去。可是它们在穿过禁制结界的刹那间,就全都化成水溅落到了地上。 “好你个小崽子,敢耍老子!老子要剥了你的皮!!” 墨龙因受伤而粗喘着,发出暴怒的诅咒,但也只是敢放放狠话。狡猾如他,也很清楚一旦出了戈壁滩,自己恐怕不是敖丙的对手。 他们隔着那道看不见的禁制彼此僵持着。片刻之后,墨龙率先掉转方向,摇摇晃晃飞向空中,往戈壁滩深处去了。 敖丙心急如焚。这个计策只能用一次,没结果掉对方,还让对方有了防备,再想得手就难上加难了。可如果此时再深入戈壁滩,自己又会失去法力。困兽犹斗,若要第二次交锋,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少年慢慢降落,本想查看一下四周还有什么可利用之物,却忽的膝盖一软。他跪坐在地,不住地大口喘息,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精疲力尽。 *** 哪吒赶到湖边时,太阳已升到当空。他把老郎中借给他的骆驼丢在一旁,自己沿着石滩朝前飞奔。 来迟了吗! “敖丙!”他忍不住大声喊,“敖丙!你在哪里?” 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 四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却到处都找不到他心念的那个人。哪吒的心脏越揪越紧,拳头都快要捏碎了。 难道他又要重蹈覆辙?难道他又要像龙蛋遭窃那次一样,在敖丙最需要他的时候缺席? 甚至,这一次他连法力都使不出,只剩下凡人之躯…… 哪吒一路循着那些战斗痕迹找去,耳边犹回响着城中老人对他说的话: “此地原有若干城邦和村庄,大伙儿都从那大湖中取水,相安无事。谁料前些年,忽然来了一头恶龙,占据了水源,唯有向他进献贡品,才能换到活命的水。一开始恶龙索要的是牲畜,后来愈发贪得无厌,开始逼我们定期献出童男童女,否则就要大开杀戒。” “凡是胆敢挺身反抗的村落都遭他袭击,伤亡惨重,不得已荒废了。我们派出求援的人也大都被它截杀,好不容易才终于有人跋涉到昆仑山,向玉虚宫求助。可那位无量仙长派了些手下的弟子,沿着这片戈壁滩也不知施了什么法,却始终没有将恶龙除掉。” “小伙子,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你要一个人前去!太危险了,你这是送死啊……” 就算是死,也得先见到敖丙再死。 哪吒正想着,忽然在眼前坍塌成堆的岩石之间,看到了一抹非常熟悉的蓝色。 “敖丙!!” 他猛吸了一口气,连忙不顾一切的冲上去。他认出那是敖丙的龙角,被埋在了碎石缝隙中。 “敖丙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乱了,心里痛得几乎要窒息,“你被困住了吗!你等着,我这就救你出来……” 冲到近旁,哪吒奋力用手搬开石块,下一秒却猛地钉在了原地。 没有敖丙。碎石中只有一支断裂的蓝色龙角,伤痕累累地躺在那里。 哪吒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 炸裂的烧灼感如五雷轰顶,他只觉得有什么从体内奔涌而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等低下头时,他已浮在了高高的天空中。 脚底并没有风火轮,一朵飘荡的黑色魔莲承托着他,它生于他身,它的根扎在他心里。 那截蓝色龙角被他抱在臂弯里。它很大,还没有失去光泽,宛如一棵即将枯萎的树。但哪吒觉得它好轻,轻得就像随时会碎掉,他将它安置在一处平坦的岩山顶端,把额头贴过去,它上面早已没有了敖丙的温度,再也不会害羞地微微变色了。 “抱歉。”哪吒低声对它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荒漠飞去。 他经过每一座风蚀岩,就像推开门一样毫不费力地推开它们,那些石丘在他掌下轻易地坍圮,化作尘埃。身后满目疮痍,哪吒漠不关心,他犹如一尊被机关驱动的毁灭人偶,将不毛之地烧出一路深深的焦痕。 直到他停下脚步。 “啧……那该死的小子,竟敢阴我……”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老巢,墨龙有些吃力地卧着,正在舔舐自己腹部的伤口。“等老子养好了伤,迟早要讨回来!” 舔着舔着,忽然被远处的声响惊动,他盘桓而出,却看到对面遥遥站着个人类少年。 “哪来的傻小子?”墨龙心里正恼,竖起身子发出威胁的嘶吼。“不长眼的东西,竟敢送上门来!老子就先吃了你当补品吧!!” 他张牙舞爪扑上去,可还没到近旁,就发现对方不见了。正迷惑时,脑后忽然响起一个冷若寒霜的声音。 “是你伤了敖丙?” 墨龙一个激灵,这小子身手好快!都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绕到自己背后的!他一边翻身挥爪一边嘴硬道:“是又怎样!老子的事与你何干?!” 可他却再次挥了个空,定睛看去,那人又不知去哪了,残留的一丝煞气却让墨龙心中陡然生出恐惧感。 怎么回事?这里应该没人能使法术啊! 他还没来得及诧异,突然从腹部传来一阵难以置信的剧痛,紧接着整个身体竟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重重坠向地面的过程中,墨龙才看清,那少年浑身上下弥漫着异乎寻常的黑雾,双目灼烧,表情犹如恶鬼。 ——这不是法术,这是秉天而生的魔物!! 他怕了。此时他终于想起要喊饶命,张开嘴,却只剩下濒死的嘶鸣。 破碎的皮肉和鳞片四处飞溅,暗金色的龙血像下雨一样,洒了哪吒满身满头。他不需要借助任何法器,徒手一下接一下地破开那条龙的身体,犹如宰鸡剖鱼一样轻松。腥热的内脏四散坠地,巨大而粗长的筋骨被他一节节踩在脚下碾压蹂躏。 黑龙早已不动了。哪吒的报复仍在继续。 他扯断了龙舌,捣烂了龙眼,似乎还不过瘾,又飞起一脚踹过去。那颗头颅发出崩裂的声响,沿着土坡滚出了好远。哪吒面无表情看着,许久,才垂下双手,仰起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哈……” 好舒服啊。原来放纵自己的感觉这么好。 浑身血液在激荡,他只觉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爽,以往每次抵御魔气发作所带来的剧痛也全然消失了。脑中仿佛被荡涤一空,变得通透无比,原先他抗拒着、忌惮着的东西,此刻终于与他完全融为一体。 他第一次这么恣意妄为,也第一次这么彻底的解脱。 *** 长久以来,师父总是教导哪吒,要压制魔气。师父传他的功法,教他使的三昧真火,全是所谓的“正道”,父母和身边人,连同哪吒自己,都把魔气视作麻烦和污点,都试图摒弃他身上的魔性。 然而这些后天习得的法术与道德准则,一遇到禁制,却统统作了废。 当他从碎石堆里扒出敖丙的龙角,震惊、无力、愤怒——所有情绪汇合成的强烈冲击在瞬间摧毁了他的意志,也冲垮了他心中一直以来的那道壁垒。他第一次在自己主动意愿的驱使下将魔气解放出来,随即发现它并不是无法操控,只是他一直害怕魔气造成的伤害,才封锁了真正的力量。 早知如此,我何必忍耐这么多年。 现在,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难以抵抗的轻松感就像开闸的洪水,哪吒沉下去,任由自己被其淹没。 敖丙化作龙身赶到的时候,正好撞见了这一幕。他原本看着时间到了约定的晌午,害怕哪吒不知情误入了墨龙的领域,尽管已是体力不支,他还是在结界之外运转小周天,勉强恢复了一些精神,便又冒险匆匆赶了回来。 现场惨烈得超乎他想象。他知道墨龙恶贯满盈,如此结局是罪有应得。然而,自己的同类就在眼前被如此大卸八块、残酷戮尸,敖丙也不由胆寒。 更让他心惊的,是哪吒的气息。 小龙降落在不远处,呆望着,一时不知是否该靠近,他看到哪吒的脸上没有杀敌的愤怒,也没有宣泄后的疲惫——哪吒竟然在笑。 “哪吒。”敖丙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与此同时,哪吒也发现了他。 黑色的魔莲笼罩在少年周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盛大。哪吒转过来的视线让敖丙下意识后退了几步,那视线没有了平日里的活泼和亲昵,却带着穿透一切的锋利。恍然间,敖丙又回到了第一次看见哪吒魔气发作时的感觉,他脊背发冷,龙鬃微奓,不由自主又是一撤身。 才刚一动,那魔莲的煞气一下子冲天而起,呼啸着劈头盖脸卷来,竟是要抓住他! 难道哪吒失去了心智?哪吒刚刚在他面前残酷地处决了他的同族,现在又把他当作和那妖龙一伙的了?顷刻间敖丙已被魔气包围,无路可逃。于是他一摇身化回了人形,急切大叫:“哪吒,是我!我是敖丙啊!” 他喊了两声,魔气却无动于衷。只见哪吒的手指轻轻勾了一下,那团黑气瞬间把他缠得结结实实,然后急速拉向哪吒身边。敖丙猝不及防,想要抵御,却被拽得跌跌撞撞。 “哪吒,你醒醒……!”他艰难地发声,“别让魔气控制你!!” 水,要用水把哪吒泼醒吗?可是还管用吗?这一次的发作看上去和以往都不同……敖丙正绞尽脑汁紧张思考,却听见对方开口了。 “我没事。” 敖丙心中一喜,哪吒的声音听起来是清明的!可接下来他听到哪吒说:“敖丙,你看,我替你报仇了。你不夸夸我吗?” 敖丙望向地上的狼藉,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慌被哪吒捕捉到,哪吒再次微笑了,却带着些许绝望。 “我知道了,你也怕我。你们谁都帮不了我,因为我生来就是魔……” “哪吒你冷静些,先放开——”感受到束缚自己的魔气在越收越紧,敖丙奋力扭动身子抵挡着。而哪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坠入网中的蝴蝶。 “敖丙,为什么总有人贪图你,垂涎你?” 缠裹在他身上的魔气一寸寸的爬行、摩挲,敖丙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感到魔气开始探入自己的衣服里,所到之处犹如吮吸把玩,本就处于情汛期的皮肤格外敏感,麻酥酥的感觉让他不一会儿就卸了力气,浑身也再度变得燥热难抑。 “你、你要做什么?”敖丙失色颤声,本能地想躲却又无法逃脱,此时他已被扯拽到哪吒近前,哪吒的手覆上他的颈侧,不由分说地用力一握。 “只有我可以。”哪吒不像是在对他,倒像在自言自语。“只有我……” 敖丙被迫抬起头,哪吒的视线落到他头顶。敖丙一侧的龙角已经断裂脱落。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轻轻揉弄那龙角残缺的根部,似爱抚又似不甘。 敖丙浑身战栗,挣扎着咬紧嘴唇,“别这样……”话音未落,眼前已一下子倾斜过来。哪吒将他按在了一块巨石上,带着高扬的血腥气,直接扯开了他的衣襟。 敖丙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望着天空。大漠之上没有一丝风,天空之中没有一片云。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就算再迟钝,他也明白哪吒接下来要干什么。曾经连触碰他都小心翼翼、会为他撑伞遮雨的魔气,此刻却像暴露了本性,贪婪地啮噬着他,不加怜惜地死死勒住他的手脚,逼迫他敞开身体。 所以,到头来,还是这样么。 他只觉得悲伤,悲伤自己的失败——他曾那样自以为是,轻易就说什么要帮哪吒,到头来,他一点也没做到。哪吒还是回回地痛苦,回回地独自承受,最终彻底魔化,而他……他太天真了,也太软弱了……他们都输了…… 里衣被直接撕烂,他分不清是魔气还是哪吒的手,在他皮肤上游走。黑龙惨不忍睹的尸首还躺在远处,哪吒**着胸膛,身上还染着他同类的血,夹杂着汗水的味道,无比强烈地扑进他的鼻腔,而他只能承受着哪吒粗暴的征服,在同族的尸体面前,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这不是他想要的吗?他一直在渴求着哪吒,他的身体在摆布之下已变得无比温驯,彻底屈服于野生的本性,颤抖着,骚动着,做好了□□的准备。 可他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哪吒,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一边……”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在听,哪吒的动作没有停,就像小孩子急切地撕开包裹着糕点的苇叶。敖丙不再反抗,眼角却忍不住悄悄湿润了。 “我不会食言的,你想要,我就会给你……可是……你,你也对我发过誓的呀……” 他回忆起哪吒拉着他的手,像太阳一样灿烂地笑着,说要永远对他好。朦胧的动荡中,他看到哪吒身上的魔纹,还有锁骨上被他咬过又愈合的疤痕。他们最初相遇的那个夜晚,面对惊慌失措的他,那双用力压制住他的手,不是为了占有,却是为了拯救。 现在,一切仿佛颠倒过来了。 敖丙吸了口气,猛然挺身,对准那曾经的伤痕,又一次深深地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