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恩录》 第1章 臣子恨 禁城被攻破的时候正值隆冬,这是宣怀庆谢慕建立伪朝的第十五年,幼帝重回建康建立新朝打走北戎花了十年,也到了如今她的末路。 卫令换下了鲜红的飞鱼服,换上了她从未穿过的女子裙装,依命去见宣怀帝,两个人斗了这么多年,他现在还会想到自己竟是女人。 说来可笑,她他们一个佞君,一个佞臣。 是世人口中的恶鬼,两人风里雨里缠斗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卫令缓步走近,明黄色的帷幔间垂坐着一位孤独的朦胧的光线下只显出那人孤独的侧影,深殿里的光线昏暗而沉重,刺苦的药味钻入她的鼻腔,仿佛黏腻的血腥味,她记忆中的宣怀帝身上永远沾着鲜血。 卫令转过头去看堆在桌边的那花瓶里已经是干枯的花朵,往常都会有人准时置换新鲜的,但这半个月已经没有宫人记得伺候这位从唾骂的伪帝。 其实细细想来,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为这个伪朝服忠了十五年。 北戎攻陷禁都以后,没有立即称帝,而是扶持谢慕登基,建立伪晋,用他的名义清剿幼帝的势力,北方沦陷,南方却暂且还算安定。 他们经过几百年的教训,绝不肯向蛮族血脉低头北戎才不得不先采取折中的法子扶持同时拥有先帝血脉与北戎皇室血脉的谢寡登基。 “谢寡。”她头一回唤他的名字,“自尽罢。” 这是最好的选择,“我会保下你的尸体,至少也死得有尊严。” 丝缕般的烟气自孔隙中悠悠上浮,也模糊了他沉磨的面容,其实这是一位极其俊美的少年,但历经血雨后,稚嫩与青涩褪去后,是肃杀冷寂的男人。 他目光稍微落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卫今能感觉仿佛鼻尖与颈侧有微寒的气流卷过,留下沁凉的冷意,说实话对于这位手里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 她对他心里没有多少敬畏,因为在她的眼里,他这杀幼帝,毫无底线地为了帝位将晋朝的江山拱手相让,何况他还是一个不被人认可的野种。 天卿三十年,北戎俘虏了卿帝,卿帝亲胞代王称帝是为代帝,代帝执政三年后离奇病逝,年仅三岁的幼子继位,由武王与礼王辅政。 卿帝被俘的第二年,北戎传回消息,谢寡出生,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过是北戎女奴所生之子,只不过为了扶他登基才对外宣称他是北戎公主所生之子。 “卫卿,你以为你自己还有命在?”他逼视着她,将她的下颌抬高,那深寂的眸子里如同这漆夜,让她看不分明。 “我也没有想过苟活,只不过晋帝会给我这个面子,我们毕竟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君臣,无论好坏,我只想为我服法了十五年的君主真正地尽一次忠。” 卫令抬起眼睛,那天一次显得清明的琥珀色眼瞳是他未见过的。 谢寡发出一声极浅的嗤笑:“好了,你去罢,卫在朝,你好好活,朕不希望在黄泉路上还与你这样烦人的臣子相见。” 卫令被人拉了出去,回头时门已经阖上,她知道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但在她后来的人生中,她却永远不能忘却。 宣怀帝驾崩于撷恩殿的消息传来时,卫令的殿门前已经涌进黑压压的铁骑,彼时她正在为自己梳妆,镜中的自己与平日素面英气的自己实在判若两人,美艳得几乎让在场的人失了神,领兵前来的沈卫也没有料到与他为峙多年的政敌是位女人。 “卫贼!我是该叫你卫令,还是该叫你沈令?你居然没有同你那卑贱的生母一起死在外面,居然勾结北戎,服效伪帝!”他怒气冲冲地拔剑,将剑抵在卫令的脖颈上。 卫令大胆地回视:“那你呢?我的好兄长,你叛了武帝,暗中又与幼帝勾结,享受着服效北戎给你带来的荣华富贵,又在贬斥他人不知忠义!我至少只叛过伪帝,而你呢,叛了三位君主,你又如何为人臣子?还有,你顶替了我在皇禁台中的功劳,扶持幼帝重逃建康建立南晋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怎么?踩的我的鲜血上位,又要啐我一口是么?我若是怕死,喜欢苟且偷生就只会像你一样,而不是忍天下人的唾骂只为助幼帝逃南逃,当然我与你说这些话不是为治命,而是让你自己意识到你有多么地卑劣,还是说,你根本没有羞耻之心?” 沈卫掐住了她的脖子,极其地用力,被卫令戳破了心事而恼羞成怒:“那又如何?现在在世人眼里你只不过是佞帝的走狗,最终还是我赢了,你以为有谁?可以证明你就是功名卓绝的北朝公主,现在幼帝仅入禁都,伪朝已经覆灭,我这个做兄长的就来送你一程!” 自卿帝被俘,不知生死后其弟谢东流继位是为代帝,代帝立后李氏,诞下一子名为谢胤,之后代帝莫名死在禁宫,年仅三岁的幼帝继位,武王与礼王辅政,没两年两王发动政变,幼帝因此不知所终,武王靠着强大的军队打败了礼王,礼王同年下诏赐死,武帝继位后,施行暴政,而彼时正是晋国力疲弱之时。 武帝三年正月,北戎军大举南侵欲消灭晋朝,武帝仓皇逃亡。九月份,北戎军将领的率领下发动兵变,逼迫武帝谢峋将皇位禅让给十五岁的谢寡,又请出代帝的妻子隆祐皇太后端氏垂帘听政。 武帝为偏安,不仅下旨解散抗北戎义军、向北戎军传递“决幸东南,无复经理中原之意”,驻跸禁都十余月无所建树纵情声色……如此种种皆令军中将领失望。武帝面对北戎军兵锋,庙堂中枢既无抗敌部署,也无逃跑预案,以致当北戎军游骑兵抵达瓜州时,禁都军民十余万尚拥堵江边,半数军民无辜淹死。北戎军入城后又火烧禁都,全城仅数千人幸存。 这些惨剧给民众造成了巨大刺激,可武帝逃到杭州城后,他身边受宠的太监康履与一众宦官却还大张旗鼓、行帐塞街,只为去观赏海潮。 北戎人大屠杀下幸存的百姓与军人愤懑难平,兵变传单之中,臣民痛骂朝廷中枢“安然坐视,又无措置”。 十二月份,武帝被乱兵斩于天子关前,冯皇后自刎。 幼帝的势力却在南五州迅速崛起,晋朝毕竟是排斥蛮族几百年的大朝,北戎不得不采取折中的办法先扶谢寡继位,建立伪朝政权,待剿灭幼帝之势再行称帝,于是便派完颜政与完颜宣入禁都控制伪朝。 而她从完颜政的家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掩饰女身做了皇城司指挥使,以北朝公子之名逐步掌控身禁台助幼帝南逃登基,助他收复伪朝。 “敢如此杀我!不怕晋帝事后追究?!”卫令大喊。 沈卫却笑了起来,“你以为幼帝是什么良善的主不成?他会顾念你们救驾的功劳不成在世人眼中你是走狗,他就会杀你。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名载千秋的功臣么?告诉你,幼帝屠城十座,只为震慑百姓,杀旧臣数千,只为维护自己的威名,恐怕现在外面已经血流成泊,这其实都是你的功劳,如今你可以在我手中痛快死去,已经是一种恩赐。” 他收紧了手,卫令喘息间首是浓重的血腥味,她颓唐地盯着华殿顶,看上面那只金龙紧紧地凝视着她,是的,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幼帝十年暴政,生灵涂炭,甚至比北戎更加可恶,而她自以为是,却将百姓推入深渊。 疼。 好疼。 好像有人正对她剥皮抽筋。昏暗的光线里仅能看清,这是一座极其简陋的房间,不,更准确来说是柴房,卫令头痛欲裂,只觉得脑袋里是有棍棒在击溃她的思绪,空气中只有黏腻的血腥味,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所以并没有如同前世那样反应大。 夜色酽酽笼罩着这小小的柴房,她试图撑坐起来却发现全身根本没有力气。低矮的坦房和外面的走廊上窸窸窣窣地传出了动静,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卫令瞬间惊醒,就着惨白月光瞧见头顶的木梁,缓解着剧烈疼痛的后脑勺,恍然片刻。 她这是还活着? 卫令转过头去打量,发现只靠屋内里侧以光漆木头在地上如阶梯般筑起一层平整的木地板,上面铺就着草垛,但有股发霉的气味,上面还躺着几个人,也不知生死。 卫令艰难地忍着剧痛的脑袋回忆起来,可不待她反应,已经有两位仆妇推门进来,胖硕的身体在雪衣里也微微发汗,混着风雪进来的雪沫扑朔在她的脸上,微微有些刺痛。 那种清凉会她混沌的脑袋终于有了丝清明,而因为她们打开了门。 月光如潮水般涌进来,令她看清了两位仆妇的面容。 她总觉得分外熟悉,但又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令她无法从废墟般的记忆中挖掘出这两人有关的任何记忆。 “啧,又死了几个,去将死的那几个人拖出去埋了。”仆妇不满地低骂,“当真是汉人骨头,轻轻松松就垮了。”她终于将目光落在卫令的脸上。 她倚在门边,穿着极单薄的麻衣而已,脸上也灰扑扑的,但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睛睁开眼看她时,她却莫名脊背冷寒,腿软了瞬。 那双眼睛好似藏着冰川似的死寂,是仆妇在这座权贵云集的禁都里从那群掌握生死的贵人们看到过最多的眼神,淡漠冰冷看她就像在看死人,只不过从北戎卖过来的奴隶而已,为什么有这样的威慑力? 仆妇恍然忆起了好多年前她也在北戎的荒原里看见过这样的眼神,那又寡又冷的眼神只来自于一个年仅十五的孩子,她记忆犹新,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 不过在这样的乱世,恐怕他已经死了罢。 “活着的都出去,今天有人将你们都买走了!” 仆妇转过目光,指着角落里畏缩的奴隶们,他们面上的凄厚与惊恐都被日光照得清晰,戴着刑具的手脚上都是青紫的擦伤,卫令将戴着刑具的腿向后撤,伸手将裤腿抻平,遮住了她脚腕上的擦伤,她趁机又环视一圈,这里关的人都是男奴,而他们似乎也没有发现她是名女奴,卫令叹息,大概是因为她过于平坦且瘦小的身体。 她此刻才终于从记忆中追溯回什么,虽不可置信,却还是耐心地静观其变,她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上面还有上一个奴隶自尽时残留的血迹,但已经干涸,月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她稚嫩的脸。 这大抵是她十五左右的样子,如果是十五,那就代表这是武帝三年,刚刚败逃江南被杀的那年,而她则刚从北戎卖进禁都后被收用为完颜政家奴的那年,她忍不住惊颤,自己这是真的回来了?! 但随着巨大的惊喜过去以后,她才发现她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如此艰难的困境,槅扇已经被白虫蛀坏,因此只发出沉重而闷的吱呀声,雪气从外面渗进来吹起了她心中那丝阴霾。 她合该感谢上苍,给她赎罪的机会。 前世,她以为驱蛮扶持正统血脉是正道,殊不知幼帝残暴,仅仅十年就将大晋弄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前世她还有未做之事,今世一切都能来得及。 她将碎瓦收入袖中,在仆妇如恶狼般的监视下缓缓地跟几位奴隶走了出去,赤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是刺痛却也让她清明。 前世其实有太多未解开的谜团,有太多的人枉死,而今世她尽可以去补足那些遗憾,这一世,负她认不可留,弃她去者不可活,看着苍白却皎洁的月光,白皙清瘦的脸庞有了丝不可察的微末笑意,心中也决然起来。 卫令低头看着自己满身伤痕,与那群与她境遇相连的奴隶们被带到一处空地,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害怕起来,因为她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再一次侥幸活下来… 十二月的年底,说来本该是喜庆热闹的,可整个大晋都在灭亡的边界垂死挣扎,无数有志之士以护幼帝到建康登基建立新朝为己任,当然,她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看着如梦幻般的禁都,卫令才真正感觉自己还活着,心底的那份忐忑终于落到了实处,再远远看去,招摇在夜幕下的橘黄色火把伴随着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冲斥到眼前,骏马吐出的白息扑朔到她的颈边,只差分寸,她会死在马蹄之下。 周围不少奴隶被吓得摔倒在地,只有卫令静立于马前,火烛将她的眼睛照得无比分明。 昏暗的光线只堪堪照映出他锋利的下颌,而在这瞬间,对上他如冰视的眼神,寡而淡漠,那种周身的气质是从腥风血雨里浸润出来的,而她跟在他身边的十五年,若非她够狠辣,否则也不能在他手上存活下来。 记得上世,幼帝在建康登基及建立南晋攻破禁都,完颜宣是死在了他身边随行小侍隋鄢的手上,她目光果真放在对方驱后方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年身上。 少年面色苍白却细腻如玉,黑衣中的那幢幢昏暗的烛火视线下其实并不能将他的脸看清,但那双眸子却似乎可以径直穿透人心。 深寂的黑眸似乎如同山水画般雾雨朦朦,眼尾一颗嫣红的小痣,右眼尾略相对的位置上也有一颗大小形状相似的黑痣,因此头回见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真的是那个同样死在兵乱的少年。 卫令略略转头,才发现黑夜中另有一黑色骏马向前缓来,马鼻上是一绺白毛,如同落了雪一样,看到这匹马,卫令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这匹马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摄政王完颜政的马,而也是她心中最为畏惧之人的马匹! 黑夜中清晰地传来一声嗤笑,如同鬼魅般,挟带着未散的酒气:“皇弟,这就是你说的醒酒游戏?放几个奴隶过来做什么?你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完颜政将目光放在掩不住惊惶之色的卫令身上,此时的天仍在下着冷雪,虽比刚才已经小了许多,却仍旧冻肌侵骨,来的是几个北戎贵族,观他们的情态似乎都是饮了酒出来寻欢作乐的。 自从武帝死在南逃路上,晋朝的北边江山彻底沦入北戎的铁蹄下,但南边却尚且还算安定,以蛮族之名攻入极度排斥外族的江南,十分吃力,因此北戎将卿帝之子谢寡接回晋朝建立伪政权。 伪晋的政权下晋民就如同牲畜肆意被北戎人折辱,在他们看来自己只不过是蝼蚁,因此她才会迫切地扶助幼帝谢胤逃到建康重建新朝,可让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却是幼帝谢胤残暴自私,他的确在最短的时间稳定朝局将北式人赶出晋朝江山,可他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用天子之关三万军民的命为饵诱北戎绕道攻占天子关,自己则趁势直捣禁都。 在她看来,谢胤的残暴不比北戎人好上多少,可她又该如何在乱世中存活,再来拯救这乱世? 无疑又是条极其艰难的路。 她应该按上辈子的轨迹重来么?前世人们骂她佞臣,恨不得食啖她之肉,可她别无选择,只有先活下来,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少女沉思的样子落入完颜政眼中,不知为何,他总觉此人有几分眼熟,忽然便起兴趣向完颜宣道:“甚”好,开始你准备的游戏,正好来醒酒!” 他话音刚落,却在她没有反应过来时拎住她的脖颈扔到他的马背上,驱马疾奔,肚腹被重重地硌在马背上,似乎牵扯了身上的鞭伤,令她疼得出了冷汗。 她的前面是无尽绵延被白雪覆盖的群山,显得荒冷死寂,不知道为何看到这样的群山,卫令突然想起宣怀帝死前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时的她刚取得完颜政的信任入了身城司。 她没有小字,初见宣怀帝是在清晨雪天里,三白玉阶下是昨夜堆积的白雪,大概是被暖殿渗出来的热气融化,化成水的雪浸湿了她的衣裤,膝上剧痛难忍,犹如刀割。 她惊惶地跪在撷思殿前极久,久到她以为时间没有尽头。那时不得已见她为她赐职的宣怀帝也不过只是十五岁的少年,他用一种死寂的眼神看着她,那是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狼狈极了。 正准备退下时,一只受伤的雏鸟扑朔着摔落到殿门前,洇出一小块的血迹,同绽放的新梅一样,卫令已记不得当初为什么会对那只小鸟起悯,明明她杀人都不眨眼了,但她自己深知,黑夜中的自己也会害怕,特别是不知自己究竟是世人口中的佞臣,还是不被人所知的忠臣? 她鬼使神差地捡拾起那只日怜的幼鸟,正要踏出撷恩殿,厚重的宫门却再度被合上,只留淡淡的风雪声,她回转头看他,寡瘦的少年的帝面上无任何情绪,只问她:“可有表字?”声音是极好听的,好似从千里以外的雪山传来,只略微混了咳喘。 “没有。”她才刚答一句,有官侍皱起了眉:“前面要加一句‘回陛下。’” “哦,回陛下。” 宫侍的脸有些青,伪帝却似乎是极轻浅地笑了一下,只不过那瞬间转瞬即逝,像一朵鲜嫩的花刚绽放就凋谢了一样。 “那朕为你赐字,在朝,如何?” “卫在朝啊,好听,但有什么寓意?”卫今那时欢喜自己有了表字,却没想到后来却是如此痛恨这个表字。 “只是好听而已,退下罢。” 他又恢复了极冷淡的样子。 卫令被剧痛抽回了思绪,冷风裹着风雪直往她的脸上扑朔,群山之间似乎还有几声狼嗥,马奔驰得极快,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脖子上传来收紧的力道,剧痛犹如海浪般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卫令用拇指擦拭着唇角,偏头啐掉口中细出的血珠,冷冷看着将她从马背上丢下来的男人,对方毫不在意地与她对视,“你可得敢紧站起来,不然就不好玩了。”他眼角起了讽笑,缓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冰冷的箭矢泛着冷光,五根细长分明的手指抓着了,只要堪堪松手就能一击毙命!卫令的唇边依旧是视蝼蚁般的漠然,眸中是化不开的浓墨,高速的马尾上落积厚雪,身上的北戎服饰虽繁重复杂,却掩不住强健的身形,阻不了他敏捷的手法。 卫令清楚完颜政极其擅御马骑射,因此哪怕她强迫自己镇定,心中也油生出隐秘的惊惧,只是面上不显,她飞快地忍痛站起来,眼角余光看见那丛密林,飞快地疾奔而去,她不信自己会陨命在此,既让一世逃出,这世也能!但她又深切地知道更危险的仍在后面。 性热血浓终抵不过天命。 一只幼狼从右侧方向扑出,抬起锋利的爪子向她袭来,右脸颊不慎在狼与自己几寸的距离中划破,有血从伤口处溢出,目光将她的脸照映得愈发惨白,又微微喘息出了细汗,白璧般清腻的脸在显出清润时又因那殷红的鲜血多丝妖冶魅惑。 冷风混着雪沫拂动她的发丝,卫令愈发地戒备,敏锐地躲开完颜政朝她射来的暗箭,那暗箭便撞进密林之中。 卫令抬眼发现幼狼并不罢休,反而眸中似有灼灼兴奋之意,露出那雪白的獠牙,上面还有丝干涸的血迹。如同青缎似光滑的毛发被雪沾湿,呼出的灼烫热意令她也能感受得到。 卫令的胸口迅速地跳动起来,她不能怕,这场景在她梦中推演了无数遍,既是她挣之不去的梦魇,合该由她来破! 第2章 危局 招摇在夜幕下的烛火明明灭灭,冷雪覆满了少女白璧似的脸庞,冻红的鼻尖浮现微微嫣红,纤小的身体掩在腰暗下,眼神却亮如芒星,又戒备如幼狼,在这杀机地伏的漆夜里却是极其清晰。 狼张露的獠牙尖利,似乎倾刻可咬断她的脖子。 卫令强迫自己冷静,上一世可以从狼口中逃出,这一世必定也能,前路是生是死,她自有把握,哪怕要死,也得手刃仇人! 狼嘶吼一声猛地扑过来,黑衣中它就如同一只幽灵,身影极其迅速,顷刻间已经扑至她的面前,卫令向前跑去,她的身影也如幼兔,敏捷且灵敏,如同消融的雪花消失在幼狼与北戎权贵的视野当中。 静默死寂的空气中马蹄声急剧地踏响,卫令的耳边充斥着奴隶们被射中时发出的惨叫,连同那股血腥味也越来越浓重,卫令拼命地向前狂奔,后边传来那群傲慢的北戎贵族极爽快的笑声。 完颜政看着那个已经在夜幕中极渺小的身影,心底慢慢地涌起丝不曾察觉的兴味,挥手让小厮将酒壶递了上来,他触到酒壶的那刻极其不满地啧了声,眼神从左到右有个极缓慢的滑动过程,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他想要杀人的表现,小厮是位瘦小的少年,诚惶诚恐地将酒壶揣在怀中已经有小半个时辰,可他身上的衣物过于单薄,自己的体温又在夜中极速下降。 “酒冷了。” 小厮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鲜血如同血红色的一层令人泛恶心的黏膜在他的视线里充斥,他瞪大了双目,仅仅只看见月光下杀死他的北戎男人唇边扬起极轻浅的微笑。 月是假明月,光是红血光。 卫令不慎摔倒,狼极快地咬住了她的脚踝,剧痛伴着一阵雪刀割肤般的寒意 卫令抓在地上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从袖中掏出超先藏在袖中的碎瓷,猛地往狼身上扎击去,很难说清血溅在脸上是什么感受,温热的,畅快的、脏脏的,狼嘶吼着向后退,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有一声闷笑传来,卫令抬头看见纵马往她所在方向而来的隋鄢,只见他往自己的方向举起弓箭,但似乎又想起什么,最终没有下手,而是往她面前掷下一把匕首,然后听见他极冷地道:“自尽罢,从来没有能从这群权贵手中逃出的奴隶。” 卫令看着他的脸,极浅的笑了,不够光亮的视线下是她沾满鲜血的脸,既使全身上下脏乱不堪,却仍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那我便是这第一人。”满身是伤鲜血淋淋,也要从漩涡中挣扎而出。 “那我且看着。”他扔下这句话后纵马遁入黑夜。 卫令捡起那把匕首,抬起眼时充满坚定与决心,飞速地奔向那只狼,在狼飞扑过来的同时,从狼的肚腹下穿过,火把照亮了她如火的瞳仁,黏腻的鲜血在这簇亮光下被衬得如同宝石般夺目。 匕首顺利地划破了幼狼肚腹,鲜血与内脏一同流出,卫令滚了几遭,一抹穿过密林的箭矢从她脸颊边擦过。 卫令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迹,对上又突然放箭的完颜面。冷风穿透她血汗交糅的衣裳,暖黄的光晕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似万水千山,又似隔着血海深仇。 卫令握紧手中的匕首,对方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缓缓扫视,紫色的亲王服饰也沾上了血迹,因此祛除了他身上那份虚伪的儒雅,只显得阴戾且残暴。 卫令面对旧敌,满心充斥着仇恨,握紧了匕首向对方冲去,对方眼中燃起兴味的火光,座下的马匹被卫令刺中了一刀。 “呯!” 马匹支撑不住向后跌去,马匹上的人反应迅速地从马匹上跃下立至她的面前,明明灭灭的火光下他的侧脸锋利如刀刃,鼻骨似玉,只那双眼神还是一如同既往地冷。 前世,她在他的逼迫下杀人,用阴谋诡计追杀幼帝,他与完颜宣被北戎派遣来,以二王身份控制伪晋正权,将晋国子民玩弄于鼓掌之中,若她能在此刻杀了他,也是大功一件。 卫令反转匕首往前奔去,其实论武功,她二十岁时已勉强可与他打个平手,如今这一切却根本不可能,可她的目的却并非以一己之力杀死完颜政!而是借力! 热血已经溅了他半身,那是来自她身上的血,腥味浓而令人作呕,卫令越发吃力,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带着冷冽的仇恨和厌恶,冷而阴森地看着与她缠斗的男人,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想立刻杀死自己,犹如逗猫似地看她无力反抗的模样,如同青水煮青蛙一般。男人的身影高大,周身只有发冠有一丝凌乱,倨傲地盯着她。 却在此时,一只狼从山林间奔出。 狼直往完颜政的身上扑。 紧接着闪动着嗜血寒芒的利箭缓缓射出,却偏离了方向,抵不住那只狼的攻击,巨大的喜悦从她的脑海中呼啸奔腾,她目光紧紧追随那只狼,正见完颜政要被这只狼咬伤手臂之时,一抹利箭从密林中飞出,扎向那只黑狼的咽喉,鲜血飞溅的同时也破碎了她的希望。 卫令极冷地看向对面那位射箭的少年,左眼尾下那颗娇红的小痣在月光下发出妖冶的颜色,他的眼神好似乌云掩映而照不到月光的幽池,永远看不尽地冷寂。 卫令被完颜政那嗜血的刀刃缓缓地从胸膛指向咽喉,半张脸被他踩进血水之中,可她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不甘心地盯着那团浓重的深月,疼痛终于如同失败的惩罚般到来,她精疲力尽地死死睁大着眼睛,可视线中只有越来越模糊的那团月与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无孔不入地刺激她的嗅觉,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睛如同蒙上层阴霾,越来越涣散,她的眼前恍惚地浮现出少年时的场景。 天子关的城墙下,卫令趴在野草从下,如同只幼狼死死盯着葬在深草中只露出浑圆臀部雪白的兔子,飞快地抓住它,在清冷的月光下怀揣着兔子往军营里走去。 城墙上立着整齐的士兵,他们的脸上混着血水与汗水,她是有些胆小的,于是小小地跑动起来,溜回了军帐。 军帐里有好几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最角落里的那位最美,皮肤白腻如玉,月光打落在她纤长如黑羽似的睫毛上,拉出一道极长的阴影来,像是振翅而飞的一双蝴蝶,整张脸完美得不可挑剔,在这座破落的军帐里,如同烟雨朦朦却扇遮面容的倾城美人。 她欢快地奔向这个女人,她将怀里的兔子拿出来想让她抱住它,可月光下是女人被折断的手指,雪白的肌肤上全是暴虐后留下的青紫伤痕,触目惊心,如同脏脏的泥。“阿娘,明天…明天将小兔子炖了给你吃好不好?” 小兔子在她怀中畏缩了一下。 “娘不怕,阿囡也不怕,你记得阿娘告诉阿囡晚上不要回来么?阿娘喜欢小马驹,阿囡去草原上看看有没有小马驹可好?” 女人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月光下她的脸得如同玉一般,只是眼中似有断绝不尽的忧愁。她的阿娘是晋朝最好看的人,但她已经记不起他们到底为何会来到这里了,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似乎有富丽堂皇的屋子,有爱她的父亲。 卫令将兔子重新揽入怀中,点点头出了军帐,外面冷雪裹挟着寒风,月光下是极其惨淡的景色。远远地有几名士兵在那里抓了几只奴隶在折辱,不时地发出刺耳的笑声,卫令记得,阿娘说了,见到那些人必须绕道走。 何况她要去给阿娘寻小马驹! 那样阿娘一定会高兴的! 卫令向远处走着,直到一个突然窜出的黑影将她撞倒,怀中的兔子趁机飞快地跑了,撞倒她的少年却眼疾手快地抓了回来,轻易地扭断了兔子的脖子! 少年利落地剥下兔子的皮,正准备生吃。 卫令伸手将兔子抢了回来:“那是我给阿娘的!”少年的脸青月肿胀,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但她却依旧可以察觉到里面的幽深与寒芒。 月光披在两人的身上,身边忽然有马蹄声渐近,少年的眼神冷而厉,对着那只血淋淋的兔子啃了起来。 可兔子似乎仍未死去,腿脚竟还在抽动。 说实话,这种情况见怪不怪,若是军营不给饭,她自己也会抓些小动物,因为没有条件,实在饿急了也会生吃。 少年沾了满脸的血,看着竟如同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似的,说实话,她已经遇到过不少这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年了,无一例外,他们都死了。有的来自北戎,有的本身就是奴隶。 鞭子如雨点般落下,毫无预兆地抽打到少年脊骨突出的背后发出清脆的声响,说来如此剧烈的疼痛应该会让眼前这位只有十岁左右的少年惨叫痛哭,至少在她以往看到的奴隶少年太抵都是如此求饶,换取怜悯以求解脱的,可眼前的少年却好似没有知觉,仍在狼吞虎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的右眉指已经是断了的,连右手看起来都使不上力的样子。 卫令抬眼看向马背上的人,真奇怪,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着他将鞭子轮流抽打在自己与那少年的身上。 她疼得抽气,全身如同被人用棍棒打碎了骨头般疼,可她不仅不能反抗,还得下跪求饶。 少年冷冷地盯着她,半边脸上都是血迹,却莫名地笑起来,映着雪原与月光的黑眸里只有深重的仇怨与冷漠,他是谁都会不自觉地为之感到胆寒,他似乎终于吃饱了,对她笑起来:“作为回报,我帮你杀人,不过以后每晚给我带点吃的来。” 卫令还没有出声,甚至对他的反应感到惊诧,只见他已经抽出匕首刺进了马匹的脖子中,马没有死,却失控地跑进了群山中,马匹的人掉了下来,被十来岁的少年踩在脚下。少年对着她微笑:“看好了,杀人我只教你一次。” 少年先是割断了他的舌头,那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的声音,而后少年极缓慢地在割男人的脖子,起初她以为是少年不够力气,待看见他兴奋的眼神时才发现他在享受杀人的过程! 卫令其实不怕杀人,因为她已经见得太多,世道教会他们弱肉强食的道理,却又不给他们自保的能力,所谓神佛也只不过是经受苦难无法自渡的可怜人存寄于世间的妄想,杀人者其实一直占据着高处,卑微的奴者跪地伏首,向这些血腥残虐的人祈留生存之处。 她不认同这世界的生存法则,可她无力改变,只能选择当个旁观者或者是助纣为虐者。少年慢条斯理地收回手,以低睨的冷视着她,月光如清水般清透,可投在他们二人之间似乎夹杂了血的腥味,少年身上有着股极淡的雪松气息。 血色在衣中延伸,卫令再抬起头,对上自己是天子寡淡的眼神,外面传来杀喊之声,这是宫变的那夜。天子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用那双漆黑的眼瞳盯着她,好似要将她拉进那无尽的漆夜中。 她挣扎着从这梦中惊醒,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空气中渗着风雪气还有种潮湿发霉的苦味,这来自于她身边堆放着的木头,以及她躺着的地板上铺就的干草垛,耳边传来刺痛。 卫令看不见刺痛的来源,脸颊却因为渗进来的风雪气吹得钻心地疼,明明她是有意识的,却没有办法支使身体动弹。有人推搡她的肩膀,他不甘心地伸手来探她的鼻息,发现仍有丝极其微弱的气息,如同细流拂过他的指尖,带来丝酥痒,他似乎往卫令的口中灌了些汤药,卫令的唇齿间缓缓滑过温热的液体,竟缓解了口齿间的疼痛,于是她尽数将汤药咽了下去。 “哟,还有点意识。”对方冷哼一声。 卫令渐渐有了意识,勉强地看着那张戏谑的脸,她怔了怔,心底涌出不可置信来,连汤药从唇边溢出也不在意。 对方有些认真地思索起来,怀疑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来回打量,月色薄凉,照不进这昏暗的室内,残芒在卫领的脸庞上滑过,透出如玉般的光泽。 “哎,这都没死成,也真是个命大的,咋的,独独这小子受了神明庇佑不成,往常比他这受伤势还轻些都治不成,草席子都让人备好的,哟,看来是用不上,不过啊,这小子当真是胆子大,居然去杀王爷,这下好了,王爷的意思是好好地折磨她,教她不要死得轻松,你说说这些蛮人终究与我们这些汉人有几分相似,都是牙眦必报的性子,不过我倒觉得有什么可折磨的,费功夫,痛快杀了便是。” 她的耳边依稀传来些说话声。 “讲真的,这千百年来都是汉人骑在蛮族人的头上,如今却是蛮人驱使着汉人,卑躬屈膝求存的不在少数,倒是南边的汉人,个个嚷着要骨气,殉国的不在少数,这才要挟持伪帝,好名正言顺踏平南边,这摄政王与奉安王以遣使名义晋实则扶持伪政权,彻底掌控这北边的江山,不少汉人都逃去南边了,你说他们逃就逃蛋,还要转头评我们奴颜奴骨,嘿!在我看来哪边不都是做奴才,他们也不知在高傲什么,还有里边这个估计是一样的傲性,依我看那就是傻,拎不清,这不是将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么?” 马奴,伺候马的奴才。 * 月上梢头,乌云挟以沉阴静穆地吻向皎月,清辉被浅浅地掩去,至少这风雪侵袭不到,只会刮向这冷寂无眠的深夜。门被刮得啪啪作响,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酒足饭饱后的冯大管事用着酸果,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有人打帘进来,原本周遭静得如同死木一般,这一声着实在静夜中显得突兀,烛火照映了来人的面庞,映出一个清秀却显得过于精明的人脸,脸上挂着奉承的讨笑,但因为面目干瘦下巴又尖,因此就显得过于矫饰,他的声音也尖细,但听久了也实在腻人:“禀冯管事,那邓氏在雪中跪了两个时辰,虽说他今儿个顶撞了大人您,但若是伤着了,也总归不好与公主交代,怕别人多想,说是咱们故意折公主的脸面。” “哪里来的脸面?都是阶下囚,王爷不是说了,不丢了性命便是,随便咱们折腾,再让他跪上两个时辰,他的身子骨可硬朗着呢。”冯邽冷笑,阴柔的面上沾着甜腻的果渍,大概在烛火的照映下,竟给人血般的错觉。 “大人说的是,驸马爷现在是阶下囚,哪怕死在此处,公主难道会为了他兴师问罪不成,他若是再不知如何安心做条狗,不用大人出手,小的就会出手教训他。”云赖恩捶着马氏的腿脚,令冯氏舒服地眯了眯眼,皱起的细纹堆积在眼角,烛火下竟如同细小的游虫似的,“大人,府上各处的孝敬钱已经归置,大人还有不要处尽管与小的细说,他们都是府上的顽人,但哪里不敢听大人的差遣,选小的走到各处,都是分小有脸的呢,今儿个寻了几位美人来报答大人的恩情,大人切莫嫌弃才好呢。” 冯邽的眼角愉悦地勾起,从果盘子里取了刚鲜好的酸果往云赖恩的嘴巴中塞了进去,云赖恩就好似受了皇恩似地咬住了,阿谀地笑着。 “原先这摄政王府可是云定将军卫阁的府邸,你说说,这云定将军可是自小成了名的,光说那青关台一战,就退了北戎铁骑三千精兵,保下了三万青关台军民,让他们顺利撤城,到底是名震本朝的战神,只可惜,利欲熏心,竟暗与北戎苟合,不仅将城中粮仓全部留给北戎铁骑,还私将邻州尾闾的城防图赠给了北戎,致使尾闾的百姓死伤数万,自己挣了功名倒不百姓的死活了,他的两个副将将此公之于众,现在高官厚禄,稳坐钓鱼台,卫阁下斩的那天,在宣福坊连同他的上千私兵尽数抄斩,那叫一个血流成河!不过一失将军尔,天子关那却守不住了,北戎连攻数十座城池,直捣禁都,结果呢,那群养尊处优的贵世族早早拖家带口地逃遁,皇室一路南逃,武帝被斩于北戎乱兵刀下,年轻的冯皇后自杀于凤山前,北戎派二王入驻禁都,扶持伪帝建立伪晋政权,意图收复承袭千百年汉儒文化的南晋江山,都说这伪帝是卿帝在北戎与公主所生之子,可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呢?” 第3章 两王争 天刚有了点亮色,卫令并睡不安稳,望着夜色穿了厚实的衣裳,刚来到马厩前,发现有人在跑马,在通廊上撞见了经冷得浑身麻木的邓氏,他像根木头一般僵硬地跪下来,通廊上挂着竹篾编的遮雪帘子,挡住了一些雪,可邓的身上却还是浑身湿透,也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冻得齿唇青白,既使竭力忍耐,可还是连牙关都在打战。月光混着风雪泻了半个通廊,外面透进来的那片雪光通透,卫令看清了邓暨的半张脸。 记得邓氏少年扬名,常常将儒学研究作为自己的精神乐园,可卫令知道,那不过是他在失意之时进行精神调节的暂时落脚之地,因为尚公主,意味着手中没有实权,而邓氏又非寒门,祖上出过几位宰相,书香底韵实非其它世族可比,这朝的人都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作为自己的人世理想。 邓暨却在雪地上跪着,双腿本身落残疾,不能受寒,否则便是剧痛,此时的雪覆在瓦檐上,将军府的檐原本只是用的粗瓦,可改成王府以后这里的粗瓦都被敲掉了,改成琉璃瓦,瓦上还要刻出精妙绝伦的莲花纹,听说这些瓦片熬伤了不少瓦奴的眼睛,可此刻再美妙的东西,被层泛着晶霜的白雪一盖,依旧看不出来有何两样。 少年的脸下颔锋利,眉眼却又极其温润,浑身透着禁都里养出来的风姿玉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的脊骨早已被人用锤子一节节地敲掉,因此当他的好友因为受面首羞辱或亡国之仇时,他们拉他赴死,他却不愿,只记得他们对他失望的眼神,至少那是他看过那群卑躬屈膝的奴才所展露的眼神,结果有一天,自己也奴颜奴骨起来。有人问过他为向这般苟活于世? 本来也是要去死的,但他的梦中时常出现自己成为佞臣的场景,他对这样的自己不解,可比起这件事,他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与南昭公主又非你情我愿,公主特立独行,在与邓暨成婚前就在府中养了数位面首,虽如今他还是驸马,可与南昭公主的处境相连,他连死都不能做到,若他死,邓氏必会受到牵连,可让原本高傲的公子为卑贱的囚奴,对于他来说,不亚于身体发肤之间的酷刑,日日夜夜都在煎熬。 皮相之美,对于他的苦难来说,或许根本就是祸端。 跑马的人披着虎皮做的大氅,在大得迷人眼的雪风中活动开身体,这才走过通廊,卫令躲在角落。她知道他们原本就是相识的,卿帝刚登基那会儿。 北戎因为内部的矛盾比晋朝来说十分疲弱,就将律王完颜权的长子完颜政送了过来,为质十年,十年间,完颜政应当受尽了屈辱,可却与邓暨投合,两人暗中饮酒作乐,引为挚友,可是后来邓暨利用与他来往的信件构陷了镇国公王尧谋反,完颜政差点死在晋朝,至此,两人之间隔了生死仇恨。 “邓清漳,现在成了亡国奴,感觉如何?当年你辜负我与你的情谊,差点置我于死地,你不是最有傲骨,为何还要苟活于世?但我都记着我们之间的情份的,你的妹妹今年及笄?不如嫁与本王为妾好了,这样我们就是连襟了,也全了你当初与我本王之间的情分。” 完颜政面目冷鸷,但看见邓暨因为听见这句话而愈发惨白的脸,他的笑容便有了几分真实。 “完颜政!你们北戎当初与王尧确实有过勾结,不是么?他乃镇国将军,难道我要眼睁睁看他将城防图偷送到你们北戎不成?是,我卑劣,牺牲了你,可只有这样才能让武帝下狠心去外死镇王尧,我们之间隔着的,是国家与民族,你要杀要剐,只冲我一人来便可,何必去糟践我的妹妹,以她之秉性,只会去寻死。” 邓暨面色惨白,灯光不明,却把他脸上的轮廓显得如鬼魅般瘦削,乌发散乱,仅仅用一根木簪固定,当年状元中举时,打马游街,满楼红袖招,可惜如今的他只剩瘦削的骨骼,而脊骨呢,又撑不起他的傲气,而这位邓驸马后来做尽恶事,被拉入污浊的泥淖之中,上一世,她奉命杀死忠臣,任过三任帝师的隋执臣。 而他既使手中沾满恶血,却还是为隋氏卸满三千玉阶,换回隋执臣流放的旨令,那如松竹般皎洁的身影一直停在她的梦中,而当年隋执臣的死却是她一手促就的,是她做错太多,上天既给她弥补的机会,那她就要去偿还这个世道,忠人不该没有好下场。 记得前世,邓暨的亲妹妹邓阑并没有被纳入摄政王府,而是被完颜政转赠给了大太监李清福,当晚她便自尽而亡。邓阑是从十三岁起就扬名禁都的才女,为人忠君傲骨,连赋词诗斥骂北戎狗贼,哪知切架在她的面前,依旧不改颜色,这次她就还他一次,护下他的妹妹好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邓阑死后,镇守东君山的北皿将军顾玉官不隋一切私自返京,最终被斩于完颜政刀下,至此,南边失守临川郡,可见完颜政一开始就是利用邓阑诱引顾玉官潜入禁都,但两人是什么时候私订终生的呢?邓阑是否又对顾玉官有情,暂且不知,但如果要救邓阑,顾玉官绝对会是最佳人选。 卫令闻到一股冷冽的血腥气息,脖子被一七首制挟住,割破细薄的皮肤,她回转过身体,对上一双如狼般的幽深漆眸,恐惧与憎恶一同袭来,犹如针刺似地往她心脏与骨骼扎,死寂的雪夜只余雪落而发出的簌簌声响,昏芒灯光下,是他极冷极厉的神色,唇边却因为淡淡的光影,好似勾勒出若有若无的浅淡微笑,就像一只野兽盯上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一样。 “是你,当日那个罪奴。”他眯了眯眼,匕首又往前逼近几寸,刺痛中已经有温热的血从白皙的脖颈中流出。她平白地对上他的眼睛,虽伪饰出惊惶的模样,但他依旧可以看见里面深不见底的沉静来,层层火光照不进那幽深且沉郁的宝石,却是坚定又清清浅浅。 “王爷,奴…奴不是有意的。” “哦?”完颜政眼眸中含着嘴血的兴味,“是指当日猎场中你与本王的博斗,还是今夜悄无声息躲在此处的行为?” “奴…奴是马奴,负责照看马匹的。”她惊惶着后退,当即跪了下来,对着他的方向磕头:“还请王爷饶奴一命!” 梅花娇蕊映着朱红色的隔墙,在光影下如去屑一般,自带着股缱绻的芳香,卫令的脸在娇蕊的映衬下更显清冷,卫令的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应对他的办法,却发现,原来自此刻手中没有任何的筹码。可完颜政也并未有要拿掉她性命的意思,在原地惴惴不安,握好自己身上随时带着的匕首,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正在此时,有人惊惶着行至完颜政的面前,“王爷,中御三郡的难民入京,正在禁都的长街上闹事,我们的人却被奉安王爷的人挡住了!” 完颜政的瞳孔一缩,看向来人,猛地缩了那人一脚,那人摔在地上极为狼狈,哆哆嗦嗦地抖着身体,惊疑且胆惧地向完颜政道:“王…王爷,事还是要由您出面。” 完颜政骑上马,眉目锋厉而隐着嘴角的寒芒,手上的沉香珠串子在手中飞快地转动着,以显示他不耐烦的心情,拢着大氅立在灯笼下就有种来自于草原的骜骜之气,她知道他在急什么,如果此事闹大,让他的亲弟弟拓跋宣得知,中御三郡就不好拿了,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本朝实行募兵制,自实施募兵制后,其招募对象就主要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与亡命之徒,皆是些不肖之小人而少有良民。 以不肖之小人来构筑军队,这军队必然无力抵御外敌。国家能够在这种军队的保护下存在,只能说是运气好。当武帝扯虎皮拉大旗,要用这些只能担负内部□□职能的军队去夺回燕云十六州时,晋王朝的寿命也就毫无悬念地走到了终点。 也正因为北晋自立国之初便将军队的主要职责定性为内部□□,所以每逢灾荒年份,当局就会启动募兵,除以游民为募兵主体外,为防止庞大的职业兵成为代理人的私兵,谢氏皇权还实施了兵将分离制度,造成一种“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效果。与该效果相伴而来的,是没有将领用心训练部队。 于是,北晋的百万职业兵就变成了伪职业兵,变成了毫无战斗力的纯吃皇粮者。军中将领也普遍蜕化成了克扣军粮、虚报战功、坐吃空饷的**分子。 而完颜政的野心恐怕连北戎都不得而知,完颜政本来依北戎的意思应该散遣这批军队,可那只是明面上的,他私底下仍然在用做政的国库养着这批军队,就放在中御三郡的各处营账帐里,这也是为什么他迫切要从南昭公主手中取得中御,在明面上,因为北戎给予公主的尊荣,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动中御,但如果当北戎可汗完颜权入驻禁都,他所带来的军队大抵也是要放在中御的,因为中御之地占据着好几处重要粮道的中枢,地邻南边,可仅可守,如果完颜权发现这批私军,先不说他的信任能不能保住,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会丢掉。 其实南方士大夫与南方底层百姓对北伐的热情,必定没有这些出生于北方的武将强烈,毕竟恢复中原直接意味着更沉重的劳役与赋税。以往的江南士大夫,甚至存在“因反对战时财政也强烈地要求整合军队”的政治立场。这些人有切实的自身利益需要维护,他们能够理解靖康耻与臣子恨,但对那些高倡恢复中原的南渡诸将,恐怕很难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他们身在历史之中,与那些只讲华夷之辨的后世士大夫,与那些跟恢复中原已无直接利害关系的后世读史者是不一样的。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另一面,恰是要对武将实施严厉压制,要将之排除在共治集团外。故此,名将狄青,即便做到了枢密使,仍要被皇权与文官集团猜忌,最后落了个惊疑终日而卒的结局。换言之,对士大夫而言,打击武将与尊崇文官其实是同一件事,他们不曾为冤死的狄青将军的遭遇而激发普遍性同情,也不会因定远将军卫阁的遭遇而激发群体性愤慨。 比较之北边,南边的兵力依旧显得如此疲弱,人通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余,壮阔雄豪却是不足,但晋朝开朝以来,大晋帝师皆出自于江南,入朝为官者也是江南居多,他们受华夷的影响,对北戎抵触强烈,因此北戎干脆以退为进,建立政权,稳定北边的局面,用晋民的力量去打下南边的势力,他们最怕的就是失去民心。 中御民众的闹事源于今年的雪灾,陆湛随着灾民队伍一路逃往至禁都,后在完颜政的暗中援助下成立顺义权,仅仅用了三个月就夺下中御三郡,而后完颜政以平叛的名义歼灭顺义权,拿回了中御三郡,还在反朝上过了明路,而南昭公主死在抚民的路上,完颜政却在和实绢丝中捞了几百万两的银子,掏空了中御,他再用这几百万两银子彻底掌控了中御。 卫令从思绪中回过神,当务之急是赶紧将此事告知幼帝谢能,让他们有所动作,趁乱报抚陆湛,而她与皇禁台的联系来自于南郊的赦业寺,可如今以她的身份如何能出府呢?那便只有依靠南昭公主了。 醒来的时候,只余闻到甜汤散发的余腥,但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昏芒不是瘦削的背影,正伏在一药炉前看火,白璧般的脸上沾着灰,外面没有雪声,似乎是已经停了。 那炭火的热度很低,但却烧得噼啪作响,还很呛人,但奇怪的却是,他那日夜发作的头痛却缓下来很多,要知道,每当头痛发作起来,他是要用匕首割自己手腕止痛的,日夜都睡不稳,犹如一头时刻处在危机中的困兽,但怎么嘶喊也传不出它的愤怒,所以他意识到自己这份莫名的放松时,他也不自觉地沉沦下来,黑沉沉的眸子直直盯着她。 邓暨从容地起身,似乎因为受过刑,他的腿脚有些发颤,甚至洇出些血迹来,他的眼前一阵发白一阵发灰,却又不肯让自己松下劲儿来,他是府上的奴才,这才是实话了。 “邓驸马。”她站在原地,轻轻拍去身上的冷雪,擦干净脸上的脏污,“你以前是尊贵的主子,怎么到了这里,与府上的其他奴婢没什么不同。” 邓暨的父亲邓鼎投戎以后,按原品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进入九卿之列,基至带头改穿北戎朝服,取婚尚权,当邓鼎血污满面地从完颜政□□爬出的那瞬间,邓氏就成了文人之耻,这也是为何如今邓暨孤立无援的原因。 良久,邓暨才慢慢地轻声说道:“我辈吃亏在怕死二字,却不肯自甘寂寞,总以为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名利场上角逐一番,可是,我辈总也算是应运而生、应运而出。大兵进关入主中原,若无我辈,成何世界?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他突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阵,笑声既狂妄又悲酸,很像夜枭在月夜林中的呼叫,毛骨悚然,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对卫令说:“当个内院大学士,锦衣玉食,调和天下,上为天子分忧,下为万民解苦,这比当年死于忠节,比浪迹江湖,是强过,还是不及呢?” “若真以为如此,邓驸马又何必自厌自弃呢?”卫令笑看他。 邓暨面露倦色,眼睛里透出无法掩饰的厌烦。邓暨作为国家的尊贵的驸马爷,或是作为宗室皇亲,他与为质的完颜政交往并不密切,但是一遇政事上的坎坷和国策是非的争论,他们却暗自彼此引为知己,感受到对方的有力支持。至于爱好南蛮子悠久灿烂的文化,他们更是因有同好而情感相通了。 所以他俩谈话最少客套,别人听来也许莫名其妙,但他们自己全懂。囿于皇上的尊严和身份,他们不得不维持那种不即不离的奇怪关系。不然,他们可以继伯牙、子期和管中、鲍叔牙而成为生死之交的,因此完颜政到最后也没有杀邓暨。 卫令正守在炉子前,熬着热水,当她将水端去他的面前,便对上他一直醒觉的眼睛,他额上的青筋在白腻的肌肤上显出明显的青翠之色,她知道他这是头痛症发作,前世每当他头痛发作,半月都不入朝堂。 “嗯。”他的声音实在沉哑,好似塞了铁片。 “你休息一下罢,他们不可能任你死的,我知道你厌弃自己,可我不想你死,明白么?” “为什么?” 她不是圣人,还有点小气,而且从前的迹象来看,那个著名的奸臣宰相似乎不如他表现的那样表面,她一直坚信他的骨子里仍是初见的他。 “没有为什么。”她索性盘腿坐在他的面前。 卫令思考着现下的处境,按照前世的经验,谢寡才刚刚登基,十五岁的幼帝坐不稳朝堂,受二王的挟制,皇城司目前是隋鄢的地盘,而他又是奉安王拓跋宣的人,想起拓跋宣那日朝她方向射来的冷箭,她心中不免升起浓浓的憎恨之意,前世二王相争,最终落败的是奉安王,不过那时已临近幼帝攻陷禁都。 她必须加速奉安王落败的结局,剪除北戎的部分有力控制,还有五年,她不想再过五年才进宫,她要现在尽早地去到伪帝身边,到不能再让幼帝坐稳朝堂,否则以他的残暴,晋朝将永无宁日,每当知道幼帝勾结北戎至天子关三万军民百姓于不隋时,她梦中都是那张张血腥的脸,如今有机会再去改变,她奋不隋身也要去做成。 那如今便是从那位冯氏身上入手,冯氏是完颜政的心腹,一介汉人却能管理摄政王府的大小事宜,恐怕从前就与他们有所勾结,他的膝骨倒是跪得快。 冯氏是武帝皇后冯氏的远亲,冯晚娩没有当身后前,冯氏其实只能算一位小小的小房,冯氏又与冯氏主支攀不上关系,十五岁就净身入宫,在幼帝身边也服侍过一段时间,其实幼帝并不能算最正统的血脉。卿帝死守禁都被传之前,有三子一女,便是如今的南昭公主谢娢,长子即皇后武氏所出太子谢缙。 次子谢椒,为当时荣宠盛极的小王贵妃所出,幼子谢砚,乃是南昭公主驸马邓暨出身的慈谷邓氏一位长女邓氏所出,生育有功赐封崇妃。 当时的太子无人不称,待几位皇子成年,次子赐封淮王,幼子赐封雍王,结果后来的三年,淮王与雍王举兵谋反围攻禁都,太子领兵将两王困死在外京,但或许是因打击过重,太子身体情况愈下,没两年后重病离世,因此,当年卿帝这才寻了恒王幼子谢东流为继太子位,卿帝被俘以后,谢东流顺利称帝,史称代帝,幼帝便是他与端皇后独子,取名谢胤。 之后代帝自小体弱,当时太医断言活不过二十岁,因此代帝登基仅仅三年驾崩,谢胤继后,宗室武王与礼王共同辅佐幼帝。之后,武王夺位称帝,幼帝不知所踪,武王称帝后,北戎突然将幼子谢寡遣送回朝,武帝便将谢寡囚于赦业寺,直到北戎大举南下攻破禁都,武帝败逃死于北戎刀下,谢寡才被人放了自由,而那时他已经在赦业寺被囚有三年之久。 北边尚且沦为北戎人的地盘,南边虽未遭北戎铁骑践踏,但自从南边各藩王得知武帝被斩,纷纷自立为王,划地而治,因此幼帝并不敢直接回建康建朝,而是在北边静待时机。 前世她自己便是皇禁台的一员,号“北朝公子”,暗中助幼帝建朝,稳定南方,可重活一世的她,反应过来幼帝并不为乱世枭雄,他并不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但她还是决定加入身禁台,因为她可以随时掌控幼帝消息,在当下,幼帝绝不可以落入北戎人手中,否则以幼帝之名,北戎将彻底侵灭晋朝江山,前世她为了生存讨好完颜政,扳倒冯邽,顺利进入皇城司,明面上听从伪帝,暗中却只能以完颜政的话为旨,谢寡其实就完全是北戎的傀儡而已。今世,她还是先要进入皇城司,只有手中有权力,她才有能力与北戎相抗。 政界的复杂,在于政界中人的复杂。复杂的人际关系构成了看不见的网络,不见得只有正面发生冲突才会引起矛盾。有时候,无意之中说不上就会在哪条线上触电,得罪某个人。 朝堂中目前有两位宰相,一位是状元出身的崔颢,一位仅是进士出身的徐献,两人的恩怨要从父辈说起。 在崔颢之父崔钦升任参知政事前不久,他作为翰林学士知贡举时受贿之事被揭发出来。这种事情如果调查属实,崔钦刚刚起步的政治生涯将受到沉重的打击。这件事刚刚传开时,恰好崔钦被任命为参知政事。这个任命等于救了崔钦。因为不仅卿帝碍于面子不可能收回成命,宰相大臣也不愿背上失察之名。 如果说低中层官员的任命有可能出自皇帝或宰相的独断,但执政大臣的任命,几乎不可能由皇帝或某个大臣独自裁决,必须经过皇帝与执政集团共同协商,至少得到宰相的首肯才能决定。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任命过程,才决定了对崔钦只能保,不能弃。因此,当御史中丞赵衍向卿帝提出审问崔钦时,卿帝的有两层意思:一是不相信有其事;二是崔钦刚被任命为执政大臣,不能审问。卿帝等于从一开始就把口封死了。 对此,不知趣的赵衍依然力争审讯崔钦。卿帝只得甩开赵衍,另组织人,按照保崔钦的方向进行调查。 在调查过程中,崔钦有恃无恐地隐瞒了人证、物证。结果是主持调查的翰林侍读学士张绪抓了与崔钦同知贡举的洪湛代崔钦受过。为此,崔钦十分感激张绪对他的回护,并在后来做了报答。 既然调查结果是崔钦与此事毫无干系,事情又哄传很广,就不能仅仅抓一个洪湛了事。为保崔钦,卿帝与执政集团做出了更大的牺牲,把原主张审讯崔钦的御史台一班人,从中丞赵衍开始,到侍御史知杂事、殿中丞、主簿等都严加处分。其中,赵衍以“操意巇险,诬陷大臣”的罪名,从户部尚书兼御史中丞贬为安州司马。 对于受贿事件,崔钦在卿帝与整个执政集团的回护下,虽然从受贿事件中解脱出来,但也许连崔钦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事件的处理结果,给他的仕途埋下了莫大的隐患。 前面说到御史中丞赵衍因这一事件被贬谪,并且,“自是不获省录十余年,屡更赦,量移放还。至祥符中,乃复叙户部侍郎,西祀恩,迁吏部侍郎卒”。 须知赵衍并非等闲之辈,此人在太宗朝已位至执政,先后做过枢密副使和参知政事。更重要的是,他是当时早于崔钦成为参知政事的徐滁的岳父。当年初登进士第的徐滁正是在赵衍的扶植下,得以迅速升迁的。 社会是一张网,政界更是一张网。交结了朋友的朋友,有可能得益;得罪了朋友的朋友,就有可能倒霉。当处理赵衍时,徐滁仅是一个普通的参知政事,宰相是王旦与向中,这两个人与徐滁关系一般,因此不会特别回护赵衍。尚未成气候的徐滁也只好付之无可奈何。但此后为相的段仕安是徐滁的朋友,自然会站在徐滁的立场上,替赵衍抱不平。 也合该崔钦倒霉,徐滁近十二年为相,简直就把崔钦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卿帝提名要崔钦当宰相,也不获徐滁同意。直到徐滁辞去相职的去世前一个月,崔钦才爬上相位,他愤愤不平。 一直以阴柔行事的崔钦成为宰相,成了执政集团的头领,只要照隋到皇帝卿帝这一面就够了,可以不再像普通执政大臣那样看宰相的脸色行事了。 所以,崔钦开始“偶尔露峥嵘”,与他“议论多相失”的参知政事张知白被排挤出去了。但卿帝对张知白印象并不坏,不仅为他开创了“辅臣以杂学士出藩并翰林侍读学士外使”的先例,还“赋诗饯之”。 这件事说明,崔钦在卿帝心中的天平上已经开始失重下滑。作为皇帝,卿帝无法并且无力阻止宰相的许多行动,包括对执政大臣的罢免,但罢免的诏制还要以他的名义发出。卿帝只能以另外的行为来表示他的不满。对张知白罢免后的一系列安抚,就显示出这一点。 皇帝对宰相不满,如果不同其他朝臣,主要是执政大臣联手,单独一个人是不敢对宰相下手的,事实上也扳不倒宰相。只有在朝廷中对宰相的不满情绪蓄积到一定程度,或者是借助偶发的事件,此时联合宰相的其他政敌,皇帝才能举重若轻地将其不满的宰相罢免。 如此看来,皇帝在罢免宰相的行为上所体现的皇权的力量,是要打不少折扣的。 执政将近两年的宰相崔钦,在幼帝三年被罢免,这里说的两件事,尽管崔钦不承认,装糊涂,但相信皆确有其事。崔钦贪赃受贿是有前科的。当年崔钦知贡举时,就曾接受过举子的贿赂。若没有卿帝的极力回护,其刚刚带上的参知政事乌纱帽早就被掀掉了。 不过,那时崔钦正得宠,卿帝尽全力保护了他,但事件毕竟使卿帝处于很尴尬的境地。这次崔钦还指望卿帝能替他辩护,但卿帝抢白他说,国家设御史台,不是为你个人用的。皇帝对宰相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反映皇帝已经有足够的把握换马了。精明的崔钦也立刻洞察到卿帝的态度,所以知趣地提出了辞职的请求。 另一件事,更为可信。崔钦笃信鬼神,常与装神弄鬼的杂色人等交往是毋庸置疑的,本朝严禁民间私藏天文卜相书,因为笃信天命鬼神的皇帝觉得,民众掌握了这些书会危及统治。崔钦与这类人来往,自然就背上了图谋不轨的嫌疑。以这样的理由罢免宰相,是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的。 崔钦被罢相后,夙敌徐滁之子徐晋被任命为宰相。与此同时,徐滁曾一直推荐的李谓也再次成为参知政事。这样任命,一方面表明了朝廷内政治势力在相互角逐中的沉浮,也可以说是一朝宰相一朝臣;另一方面则说明了皇帝试图从中操纵平衡朝廷各派政治势力的意向。 崔钦罢相后不久,以太子太保出判杭州,等于被逐出了朝廷。此时已是卿帝在位的晚期。卿帝因中风,神志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说话也不清楚,已经不能正常执务,从而皇后武氏“渐预朝政”。 在执政集团内,原本与参知政事李谓关系不错的徐晋,因反感李谓的为人处世,致使两人关系逐渐破裂,转向对立。朝廷中,形成李、徐两党。李党由于依附上势力逐渐强大的武皇后,最终击败了企图以太子监国的形式清除异己、掌握政局的徐党。李谓登上相位,把徐晋贬出朝廷,结果李氏独大。 到了代帝年间,代帝将崔钦之子崔颢召回朝廷,逐渐重用,又将徐晋之子徐献召回,彼时李谓已将侄子李御提拔成参知政事,李谓因为病中隐退朝堂,至此,到了武帝时,朝堂已形成三相之局,相互制衡,到禁都攻破时,只有李御自刎于阶下。 两位宰相分别投向两王,投向摄政王府的崔在某种程度比徐更有优势,户部古侍郎崔远正是崔颢的远亲,淮州三郡的账,户部尚书贺元章不可能不知道。 因此卫令怀疑贺元章也早已与完颜政勾结在一块,如此说来,户部已经完全是摄政王完颜政的天下,估计奉安王府那边正要借机抓户部的错处,她的这份大礼不可谓送的不及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两王争 第4章 杀京楼 大雪纷纷,隋鄢骑马从南苑赶回大内。貂帽风衣,披了件斗篷,踏着雪顶着风,急急忙忙北行。 走到前门棋盘街闹市,酒楼上飘来的阵阵酒香阻住了隋鄢的马蹄。他在一间宽大的门脸前下了马。这是一处带楼座的酒楼,高悬着"朝帝楼"黄杨木底松绿大字匾额。 隋鄢把缰绳扔给门前冲他点头哈腰的酒楼伙计,领先上了酒楼。老板恭敬地引他进一间小小的雅座,酒、菜霎时便到。 隋鄢脱去风衣貂帽,开怀畅饮。 雪下得越发大了,密如帘栊,仿佛从天顶垂下一面巨大的轻纱,透过它看远近景色,更显得庄重、肃穆,还带有一点神秘。 酒楼里,温暖如春。鎏金银丝罩的熏炉内,红螺炭火正旺,烧得又红又亮,和头顶悬着佩玉流苏的金红色皮灯相辉映,耀得东暖阁明亮照眼;一对绘着八仙庆寿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里,插着初放的红梅和白梅;几只椭圆形的郎窑水仙盆中,淡黄蕊洁白瓣的水仙花在碧玉似的长叶衬托下分外精神;浓郁的花香和着熏炉里阵阵飘出的沉香,把整个厢房都包在一团馥郁醉人的温香中了。 窗台边那是在一对翡翠瓷观音瓶之间躺着的一件古铜蕉叶花觚,蕉叶舒卷自如,像真的一样,谁能想到是用铜制成的呢?更妙的是花觚内透亮的清水养着两朵带叶的红芍。 他的手上还沾着血迹,眼角残着孤独与死寂,他心底感到股三次来由的烦闷,猛地挣手打开 雕花木窗,窗框是一望无遗的长街,他靠坐在那窗台上,余光一扫,看见下面的闹剧。 卫令换了身衣裳向赦业寺跑去,雪下得越来越密,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陈旧的灯笼被风雪裹挟着发出摇晃的吱呀声响,北戎禁军在路上踏着急促的马蹄声在街上传来,此时天渐明,却依旧风雪不止,当禁军从她的身边掠过时,她能闻见血面未消散的血腥气,那血腥气来自于他们不断浸血染血的铁骨上,不知掺了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与泪。 膝盖上的疼痛尖锐如针扎骨缝,可她知道危险重重,所以跑得极快。可更远处传来喧嚣,她不自禁望向远处,赦业寺虽在南郊,但若寻马跑快些,在一个时辰之内可以完成来回,她不能被发现,前世的她其实不会冒这个险,可当她见证北戎人撤退还屠尽全城百姓时,她就明白,北戎人不该来到他们的地盘,他们就是野兽。 可世事不尽然会如人意,有时候的确是人算不如天算。几个酒醉的北戎禁军发现了她的确,灯火暖影下的卫气虽形容狼狈,可过于明艳的五官,还是在没几个人的街上过于显眼,他们有四五个人,其是猿臂蜂腰的结实汉子,脸上留着潮红,狞笑着时却连肥肉都在跟着抖动,而且他们的身上都有种酸腐臭汗的味道,卫令警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小美人,这是去哪里,这么行色匆匆的,要不要爷送送你?” 他们伸手要来揽她,一面还伸解着腰上的汗巾子,身边的另外几个人也在起哄用一种令人胃中发腻的恶心目光凝视着她,但她冷静下来,此处是大街上,如果在此处动手,到底会引来其它的禁军,到那时候她才是真的没命了。 “这里人多,几位军爷,不如先去那酒坊里头,小的请你们喝酒暖暖身子。” 京师两大戏楼,一名朝帝楼,一名月明楼,平日里都正是笛声悠扬、粉墨登场,一派春花秋月的旖旎风光。朝帝楼,在正阳门外,月明楼,在宣武门外永光寺西街。两大戏楼之间,樱桃斜街、玉皇庙、西珠市、东草厂,再向南韩家潭、胭脂胡同、石头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则是娼妓优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们称之为“华灯照天,银筝拥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师有名的“销金窟”。 进妓馆闲游,叫做打茶围;到优伶所设堂中闲话的,也叫打茶围。时人改旧诗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灯笼六七个,**十碗茶。” 因为优伶家常备小纸灯数百,客来则提灯引进,客去又各给一盏小灯引出,门前还悬着灯笼。于是南城这几条胡同,入夜以后,一眼望去如列星荧荧,既是风流的招牌,又是低贱的标志。 如今这里依旧灯火辉煌,卫令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卫令故作乖巧,迈着步子向暗巷里头撤,几位禁军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也就没有戒备的心,何况酒意起来,浑身燥热,他们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俱跟着她往那酒巷里头钻。卫令眸中闪过冷意:“那军爷们一个个地来。” 为首的人还没有来得及触上她的身体,她的剑已经挑起了血珠,而且还要划拉出可见骨的伤口才肯罢休,后面的人反应迟钝,硬是挨上几刀才反应过来,热血溅了她半身,洇湿了额发,她毫不在意地伸手顺着血迹一捋,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又挥刀刺向后面扑上来的两名禁军,侧旁袭风,她偏头躲开,刀口斜扫,带着右侧混乱的血光,耳边呼啸的箭矢声震动着她的耳膜。 她躲的那瞬间,对方的刀就落在她的右肩上,她忍痛伸出腿在他身上猛踹,暴戾与血腥的味道浮动在晨光里,她扑向最后的那名禁军,尖锐的匕首刺向他的胸膛。 溅出的温热血液顺着她的眉骨处滴落,她伸手擦了一把,却意外对上酒楼伏靠着窗的那个男人的视线,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酒意熏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丝杀意。 他的眼睛舞合成鹰鸷那般的锐利光芒,隐在薄薄的风雪中,似乎传来极浅的笑声,她看见他再次举起那把弓箭,右拇指上还有权自玉扳指,饶是因为距离得远,对方有意遮挡面容,她还是能认出来这是谁。卫令躲过他射来的箭矢,从身后扔出匕首。 匕首因为劲力不够的原因,仅仅钉在窗沿上,他眯了眯眼,再看向外面时,已不见那少年人的身影,血水却从那暗巷里溜出,这时天边也正洒下第一缕清浅的光,他不自觉地觉得有意思起来。 卫令捂着伤处,血迹不断地从里头洇出,她撕下身上的衣裳,扯出一块布条,绕着自己的肩膀缠了两圈,而后丝毫不敢耽搁,却在忍痛走出长街时,一辆马车竟直直地朝自己冲来,在犹如蒙眼的漆夜里,只有马车上面两盏纸灯笼散发着昏霭的暖光,驾车的马夫面色苍白,瘦削的脸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大喊着同时竭力去扯动缰绳,可惜牵车的两匹骏马似是发了狂症,任他如何叱骂,也不能驱使马匹将停下来。 卫令眼见马车就要撞倒,飞身上马斩断缰绳,见马仍在疯跑,眼见更远处有一幼童,她一根心拔下头上的发簪,狠力扎入马的腹部,马原来发狂的躁狂似乎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缓了下来。 卫令牵引着缰绳,双腿夹马腹,令马跃过幼童向前奔跑着,逼停马匹以后,卫令下马往回走,但见那驱马无果的老汉向她致谢,之后就出声询问:“公子,可还好?” 任是他极力镇定,回声音犹自发颤,似乎是怕极了里面的那人。 但还未等车夫谢罪,一道刀光闪过,血珠就从干瘦的脖子上渗了出来,车夫睁大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声,但看见里头那人,卫令也感觉自己有瞬间窒息,这时她感觉到自己身上裹挟而来的憎恨与厌恶,以及她自己不想承认的恐惧。 面前的光影好似浓重漆衣游动的鬼魅,狭长且峰利的眼睛拧着浅浅的笑意,掀开吊子的那双手白得如同雪似,瘦得见骨,来人是礼王幼子谢乌衣,听说自从礼王杀礼王夺位后,礼王便顾念着当初的情分,仅将礼王执斩,礼王妃与礼王长子则入了恩奴寺带发修行。 礼王的病逝后,礼王之子谢乌衣承袭礼王,而武帝将大理寺卿之女冯宁赐婚于他,以示修好,只是作为冯皇后侄女,冯宁被北戎俘虏,死在南边。 谢乌衣与其他没来得及逃走的皇室,宗亲俱关在罪业寺,如今北戎却是将他们放出来软禁在十王府。 他的目光有些冷,前世,她对礼王的印象并不深刻,直到后来听说他死于莲湖,是被人推下去溺死的,如今看来,倒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不过看来的确有人要害他,刚才那马出自大宛,是难得可见的汗血宝马,没理由就无辜地发狂,可见有人动了手脚。 “敢问阁下是?”他情绪不明的黑眸隐在月光投射的阴影里,但直直地盯视着人的时候,是能感觉到如毒蛇一般黏腻的,左右不过二十多岁的少年人,看起来已经历经风霜似的。 卫令心中不愿与此人有过多的纠缠,敷衍道:“举手劳而已,公子不必挂怀,公子日后行事小心,切莫让了人得了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而后卫令离开了,裹着满身血腥,消失在街的尽头,她摸了摸自己发肿的半边肩膀,已经失去了知觉,她的心中忽然有了猜测,自己恐怕是中毒了。 紧密的风雪令她快看不清前路,她伸手握住了随身备着刀片,脱力跪在地上,试图剜去伤口上的腐肉。 黑夜与风雪将卫令困死亡的边缘,似乎喜欢看到她极其绝望的样子,就如同前世一样,当在边郡流浪的她被告知自己原来是政国公沈寤之女那时的心情一样,似乎一切事情都喜欢往她憎恨的地方走,难道她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么? 她咽了口气竭力撑起身子,正当她吃力不住倒下去时,耳边响起倒烈的马蹄声,犹如狂风过境一般,每一下都敲击在人的心上,惊惶不安,她忽痛向暗巷里钻去,犹如一只警觉的狐狸。“有刺客!快抓刺客!关城门!”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卫令在暗巷里冷了神色,拼命向摄政王府往回折返,她跑得极快,丝毫不敢停顿,因为身后已经是明晃晃的一片火光,犹如白昼,连他们那些军汉的肃杀横肉也映得一清二楚,直到有人发现了满身血污的她,指着她极大声地喊:“快!刺客在那边!快抓住她!” 马蹄声夹杂着剧烈刺鼻的血腥味在冷肃的空气里弥漫,她的伤口好似正在经受灼烧,却在这时,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这马鞍以镀金银丝镂花为金边,上嵌豆大珍珠二千余颗,米珠三万余粒,绝非是寻常人可坐。望着身后如潮水而来的禁军,她心一狠,再怎么样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往前一冲逼停了马匹,马嘶吼一声扬着前蹄而落,前面的车夫被惊吓住了,而后破口大骂:“你是何人?竟敢拦青璎侯的马车?” 青璎侯?隋鄢。 她反应了过来,正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车驾内的人发出极浅淡的笑声,听着却让人莫名地胆寒。 风雪落在她的眉眼上,已经凝化成冰,乌沉的眸底却闪过几分杀意。她几步冲进车厢,将刀架在车夫的脖颈上:“不许出声,我与你们家侯爷相识。” 车夫汗涔涔地点头,卫令拨开帘子入了车厢,压睫垂目,目光缓缓地扫视着眼前闭目凝神的男人,好似没有发觉到的到来那般,但这却令她的戒备心更重了。 团团微光摇曳于此番浓夜,在女他那张俊美妖冶的脸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倒影,青白色的直裙偶尔被渗进来的风雪气扬起,车厢内是极浓重的酒气。 她抽刀架在他的脖颈上,而后翻动着车厢里的木箱,雕花的金漆的檀木箱里放着的竟是上好的金疮药,她转头看了眼没有任何动静的男人,狠心将自己身上肩头的衣裳拨开,正要撒药的时候,腰上一紧,接着揽住她腰部的那只手又再次大胆地向上滑,从背部摁住她,让她与自己几乎鼻息可闻。 她对上那双看似迷离却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醉,可若是没醉,此刻该立时抹去她的脖子才是。 他的心狠手辣,她见识颇深。 她冷着脸将匕首紧紧地贴在他的颈上:“隋大人,不管你是真醉还是假醉,你现在的性命在我的手上,只要你不出声,过了这段路我便下车,你也并非全无好处,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扳倒摄政府的秘密,如何?” 他笑着,却又极冷,没有给予任何的回答,只是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上,随手扔掉了她手中的匕首。 卫令大惊,却听外面传来粗犷却明显刻意压低的男人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顾侯爷,御街上发现了几名禁军的尸体,现在正在严查刺客,可否烦请问问侯爷是否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卫令心跳得极快,却发现他的眉目只敛了杀意,而且在禁军的催促下他仍然没有出声的意思,漆沉的双眸映着车厢内明灭的暗的烛火。 她此刻脊背发寒,听见禁军急剧地拍打着车窗:“侯爷?侯爷?怎可是出事了?” 外面传来车夫被拷问的声音,车夫的声线极其颤:“不,不知道。” 卫令伸手要去够落在她颈边的七首,可双手再次被缚,只听见他极低地对她道:“我从来不帮外人,除非你愿意认我为主。” 卫令虽然被身上的疼痛搅如乱麻,却还是听出了隋鄢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认就认呗她将来不认账,他又能如何,自己现如今还是摄政王府的奴才,于是她极痛快地道:“自然,还请侯爷救小的一命。” 话音刚落,他便将她的头扭向右侧正对着车壁,而后在惊颤惊疑中,温热得有些灼烫的气息落在她的颈侧,喉间的冰凉的青丝落入颈侧,他伸手拨去了她的发簪,令她满头的青丝垂落,衬得露出来的肩头那片肌肤更加雪白。 然而,上面却有一道陈年的旧疤,在这片雪白肌肤上犹如小小的梅花,但却仍是格格不入。 她人平静下来,脸上不自然地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虽有南方人的温婉,却没有继承他们那种病态风流的模样,因为五官立挺锐利,不抹妆容时也清柔地极具攻击性,连骨颌与鼻峰都如鬼斧刀工般,线条极其分明。 外面的帘帐猛地被人拨开,渗进的风雪气吹得她半边裸露的肩颈疼痛,而车外的那名禁军汉子看见的只有她一小段柔美的脖颈,青璎侯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出她的身形。 隋鄢从她的颈中抬起头来,一头的乌发披散,俊美的眉目盈着怒意,借着车厢壁散发的光团,他头一次见到男人这种风流却儒雅的姿态,一时忘记收回眼。 “看够了?”隋鄢冷着的声音终于将他拉回罪错,他立时脸色涨成猪肝色,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甚至跪下来谢罪:“侯爷恕罪,小的也只是担心侯爷的安危,并没有冒犯之意。” “哦。”他极冷淡地应,“那就剜眼便罢。” “不,不!侯爷!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杀的是北戎士兵,揽的是我北戎的颜面,两相都下会严查,小的也不敢不从啊,但况外的也是担心侯爷的安危,此时若传扬出去,对侯爷名声也有损,难免会有人质疑侯爷掌管禁军的能力,届时再蒙奉安王不快,侯爷又焉能被轻轻放过?还请侯爷看在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小的一命,小的将来必定安分守己。” 禁军的脸上是汗泪交加,但仍要强扎着讨好的笑容。 “剜。你看是自动手,还是让别人帮忙。”他只为所动地道。 禁军怒气横生:“你!好你个隋鄢,你不过是一介汉奴而已,这里如今是北戎的地盘,你非要将此事做绝吗?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到奉安王爷那里去!” “原来是性命也不想要。”隋鄢冷笑,“是本侯自作多情。” 还不待那名禁军再反抗,已经有人上前抹了他的脖子,传进车厢内的只余痉挛的呼吸与嘶哑的断气声,杀人的禁军退回去,当作无事发生。 风雪很快再次将那丝破碎的呼吸声掩埋,只余下缓缓驶动的车辘碾过积雪的声音。 卫令坐起身子,大概因为前世的经验,所以她面对这般的场景并无多大反应,何况杀的还是北戎人,她的心里悄悄升起丝隐秘的畅快,可她在隋鄢的面前,却并未将此等情绪表露。 其实想来为何她敢上他的马车寻求庇护,大抵是因为前世见他亲手斩杀二王的缘故,心里认定他非奸佞,只是任她如此想,她现在也找不出任何的蛛丝蚂迹。 见他目光似乎落在街上,她悄悄侧挪了身子,拿起金枪药往自己左肩上可见骨的伤口上撒,触到伤口的那瞬,她疼得犹如濒死之人痉挛般,牙关紧闭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响,可她大抵未料到肩上的剧毒非她所能抵,立时昏了过去。 一身素服衬得她愈发白净娇小,隐忍的脸上俱是渗透的汗水,连额发都已沾湿,冷雪从窗外落了些许在她眉眼上;他不耐地伸手去帮她撇去眉眼上的浮雾,但因为车厢内的灼灼热意,还不待他伸手,那些盐粒般的浮雪便化在她的眉眼上,犹如泣泪般,汗水濡湿她的里衣,热意被这无端的暖昧气氛诱惑,变得更加黏稠潮湿。 寒气扑在她的素色衣袍上,好似轻纱笼雾,但很快这笼雾下的身形便被他轻易地摄住了,纵使年幼,这也并非是男子身体分明就是好。 他冷地嗤笑声,将她的头伏在自己肩上。 禁军仍然在各处搜寻着刺客,禁都各处坊市在这股喧嚣中度过无眠又惊惧的一夜。 极细微的钟声在清晨将起之时随风而至,但这声响极轻,不凝神极易忽略。 卫令凝神细听,夜阑风起时竟捕捉到几缕丝竹之音,她现在确定自己是在一座寺庙中,但具体哪座便不得而知,但很快她凝神细想,昨晚半昏半醒间,那丝竹之音并不像本朝会有的乐曲。 靠近秦楼楚馆胡商酒肆的佛寺才可听到入夜乐曲,那么便只有几处,昨夜的佛曲她对此稍有印象,这种与中原的佛曲无论是音律腔调还是经文词句都大不相同,目前由胡人主持的佛寺便只有恩奴寺。 她这般想定便安心些,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处已经被处理,她坐起来,环视一周,发现此处只是昏暗的一处偏房,可布置却不一般。 寝床是硬木雕花的炕罩床,床上置着罗帐,帐后挂着绣制香囊抗罩,床右侧临墙床处放着一张紫檀雕花条桌,上面摆着掐丝珐琅桌灯。墙后见挂着诗对。除此之外,就只在床下左右两边摆着一对鎏金的垂恩福。里面没有熏香,而是烧着某种药材。 气味不浓,但闻起来很舒服。 恩奴寺,这里是礼王妃与礼王长子被囚之地,礼王妃病去以后,恩奴寺就彻底关闭,再不容外客进入,因此此寺中只余见到僧人与尼姑,她踏出偏房,看见坐在小亭中饮茶的隋鄢,他正仰着脖子将一杯烧春酒饮下,他的后颈里掉些积雪。 因为酒的缘故,他的脸似乎潮热而微醺,笼在灯光里,却又淡漠如同冰雪,风中依稀夹杂着羌笛声,呜咽如哭。 隋鄢,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折断的长柄尖刀插在集黑的土层间,锁子甲的残缺尸体早已僵冷,但骨肉支离的手掌依然不搭着一支断箭。 明明权利在握,却有种冷漠。 他微微抬眼看人时,甚至可以觉察到那股砭骨的刺寒,他本人生得极其艳绝,甚至有种雌雄莫辨的美,若说没有家国沦陷的变故,出身于祖陵隋氏的他,或许也是那纵马游街的贵京少年,而不是前世如她一样受尽漫骂的佞臣。他微抬眸看她,而后道:“我救了你,你帮我一个忙。” 她的唇在忍痛之时咬破了,渗出鲜艳的血,刚走到他面前的少女,像一瓣被人粗暴揉搓后的莲花,虽见她强撑着姿态,却还是可见风雪折磨揉磋过后的弱态,只听她道:“大人请说,如果是我办得到的,我不会推辞。” “那么,”他不是不经心地敲着桌子,而后用锐利的眼睛凝视着她,“去劝昭庆公主自尽。” 他这话说得毫无掩饰,目中的厌恶是如此的清晰,但也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如同鬼魅一般。 “公主若想自尽,”她抬起眼看着他冷峻的眼,“绝不会在完颜府中委身苟活。” 她有什么资格去劝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性命,公主与她,没有任何的瓜葛,她打从心底里是不愿去做这件事的。 第5章 国公府 卫令想了想,决然来到那金漆檀铜的大门前,满身血腥的她将政国公府前的小厮吓了一大跳,他神色惊疑,但听声话问:“何人敢来政国公府前撒野?” 卫令的神情极其冷静,当年她与小娘卫氏中途离散失去记忆,她只能从奴才做起,爬上至高位,而如今她若有个权势滔天的生父,那她为何不用? 而且,她小娘身上那莫须有的罪名,总不能让她一直担着冤。何况,沈卫又是上一世亲自杀了她的,她自是要回来,让他也不好过。 她都说了,她是牙眦必报的人。 “我是卫小娘的儿子,也就是你们政国公府的六公子,劳你失去通传。”她冷声道。 满脸横肉的小厮听后立觉是大事,腿打着颤进府了,几刻后神色冷峻:“进来。” 穿过曲折的石廊,卫令被径直引往厅堂,而此刻的正厅里已经围坐满了人,只见刷漆得油亮的檀木椅上立而坐着位位年轻美貌的妇人,另一端的木椅上也坐着一位妇人,这位妇人比先前的那位妇人更加美貌,只是她皮肤共于血色,脸色苍白如雪,甚至比身上裹着的白狐裘上面的白狐毛更为苍白,周身没有穿戴金银,只余耳垂下坠了两只通透清润的玉耳坠。 前一位则恰恰与她相反,身着一件暗紫色直领长袍,隐隐约约绣了好些金线花纹在上头,不细的腰肢上宽宽松松用一条四五指宽的玉带系着,扎得紧实的圆髻,并着长长的金笄,还镶嵌了珐琅案石,耳垂上也串了好大枚赤金珠,通身华贵,可却也显出小家子气的粗俗风貌来。 她眉眼凌厉,看人的头一眼其实会让人心生不适,政国公沈寤的两位正室夫人风格迥异,而沈寤为什么会有两位夫人,这还得由他发迹时说起。 前朝末帝骄奢淫逸,残酷暴虐,频繁发动战争,压榨百姓,在位十多年就导致天下大乱,各地爆发起义,世家贵族接连叛乱,自太宗成功斩杀末帝建立晋朝后,末帝的势力仍然存于新朝,肆意作乱,暗中发迹。 卿帝三十岁登基以后,末帝残部有一位自称末帝之子的戾王超兵,进攻关郡,而当时的沈寤正是关郡郡守,沈家世代镇守关郡,乃关郡豪族,而沈寤又是家中幼子,年幼丧母,当时的沈家家主位时续娶,却是刻毒的嫡母,用尽办法将沈寤赶出家门,沈寤十五岁投身行伍,凭借出众的胆识与手段在军中逐渐崭露头角做了新的沈氏家主。 在关郡结实的商户之女李真,两人私订终生,在关郡将领的撮合与见证下成亲。 后来各地起乱,北戎也趁势攻伐关郡,李氏女一时不知所踪。 沈寤怒发冲冠,作战途中误入北戎陷阱,损兵折将,身边亲兵全部战死,眼见关郡不保,却被郡中世家门阀中实力最强大的魏郡郑氏看中,有意将长女郑璧嫁与他为妻,只要答应,魏郡愿意冒得罪北戎的风险领兵二十万救关郡于水火。 后来魏郡之兵解了关郡的危机,沈寤也按照约定迎婚明郡主郑璧为妻,同年诞下长子沈卫,而凭借军功沈寤被封为政国公,任职兵部尚书,谁知原妻李氏并没有死,她一人带着离乱时产下的幼儿逃过乱兵堵截、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入京寻夫,最后,只能委屈郑璧。 两位女人都是沈寤之妻,一位养在碎玉轩,一位养在金锦阁。 大闹入府后,京中却盛传起李氏的流言蜚语,怀疑其子非政国公所出,李夫人当即称此子是在离散时才发觉自己有孕,也不知是否因为一路的颠沛流离,幼儿入府后不过几天就早夭了,自那以后李氏开始疏远沈寤,而在这几年,郑夫人愈发与沈寤感情深厚,又诞下长女沈妖。李氏深感危机,还从一民户中购来一女给沈寤作妾,也就是卫琅,沈令的生母。 卫琅诞下一女,可李氏当时仍未有孕,满心惊惶下称卫氏所生乃是男童,同年,卫氏诞下她不过才三日,李氏确为有孕,当即将卫氏母子赶去外庄生活,郑夫人对此也并无异议,想来大抵也是那时在去了外庄路上卫氏遇到流匪**,于是卫氏被彻底赶出政国公府,卫氏便带着她前往边郡寻求已迁到老家生活的娘家人的帮助,却不想边郡经过北戎铁骑践踏,卫氏已经家破人亡,但卫氏与她就此在那处生活了有十年之久。 后来北戎再次入郡,俘虏了卫氏与她,卫氏被迫成了军妓,病死在北戎,而她在那名北戎少年的帮助下逃回了天子关。 当时逃跑时她不幸失足摔下悬崖,大抵也是那时失了记忆,待全部记起时,她那时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思绪回笼,她冷眼看着面前的两位夫人,首先是李氏,这老妇面庞拉得老长,眼神不屑,仿佛时时不满似的,身旁站着三五个奴婢,或端手炉,或端漆盘,或掌暖炉,排场甚大。 “哟,哪来的小东种竟敢冒认自己是政国公府的孩子?我们这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进的地方,你瞧你,满身的血腥,怕不是刚犯了命案罢,我们政国公府虽不比以往,但也是极看重体面的人家,若随随便便认下你,外人怕指不定如何看我们呢,你说你小娘是卫琅?可有什么证据,再说,也有可能是卫氏出府后耐不住寂寞,随便找位男人生的你呢,穷困潦倒了,这才指使你来认祖归亲吃国公府的白饭。”李氏极其不耐。 “哪里的话,我倒是觉得她极其肖似卫小娘,若真为沈郎的血脉,我们焉有不认之理,只是你可有你小娘的信物?” 烛火从侧旁照来,穿过了帘帐,半明半暗地投洒到她的脸上,令她长长的睫睫在下眼睑上,投映出细长的阴影,又因她的脸微微朝里,便展露着她半张柔美的侧脸线条,宛如隔雾海棠,又似那雪中梅。 她正要说话,外间却传来脚步声,沉稳威厉又似乎急促,只听见妇们在外间与他行礼时的声音,待那男子挟着风雪大步迈进时,两位夫人也皆起身向他行礼,只是那位郑夫人似乎瞧着格外体弱,被冷风一吹就面色更为苍白,止不住地咳嗽,但仍抬起眼来看他,酥酥麻麻的,带着点欲拒还迎的诱惑,又有些试探的胆怯,弱如惊颤之兔,我见犹怜。” “这么快回来了,可是朝中又出了何事?” 沈寤虽是杀我果决的老将,在朝中也混迹这么多年,受惯了他人的追捧,比之李氏夫人那种信傲性子,他还是更吃郑夫人的姿态,让他心里舒坦,因此这两年越发疼庞郑氏了,“你的身子骨不好,就莫要强出来,合该好生地歇息,你不必疼自个儿的身子,我还心疼那些给你进补的名药呢。” 沈寤觉得女人就是毒药,一旦沾染就化骨腐肉,管你什么寒冰精铁,那都是要腐烂成泥巴的,一开始对李氏的愧疚之心也早在郑氏的攻势中化成了对她的厌恶,于是他自打进门来,那是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给李氏。 李氏脸色有瞬间的僵硬,若换成刚才府时她,以她的性子那定是要与他闹上几天,还会当着他的面狠狠地扇郑氏几巴掌,可过了这么多年,她早明白许多事,如果当男人爱烈情浓时,你骄纵拔扈也会被说成敢爱敢恨,但当他厌弃时,哪怕只是微笑,他也会觉得你面目可憎,她已经不纠结于这个男人了。 卫令看着眼前的男子,哪怕已经身处宫场,却还是无形流露着一股从血海里博杀出来的雄浑气息,虽人至中年,但身材依旧保持得健硕一袭绯红色的官服衬得人也有几分英气,只脸上蓄了大把胡子而看不清真正的面目,但整体来观,已经是俊朗英气的男子。 但进来的不只有沈寤,随后在下人的通禀声中,有仆妇掀起帘帐扶着一华贵的老太太进来,只觉那老太太身形有些佝偻,而后跟进来的仍有几个身形窈窕婀娜的女人。 红香暖玉充盈着正厅,今日大雪天,可来人俱是貂皮狐氅暖炉地伺候着,面色红润,倒不像外头的流民,简直不能相提国公府内的奢靡与富贵可见一斑,香脂冰粉的味道浓烈,连原本沈寤带起来的那股血腥气都闻不见了。 众人恭敬且自觉地将老太太扶到正厅中央的檀木椅上坐着,而后奴才们便极其恭敬地奉上热茶。老太太本姓王,出身自太原王氏的旁支雍梧王氏,随着太原王氏内部的衰败,王氏已经算不得多贵重的人家,王氏当年因为太原王氏长女要嫁给关郡沈氏,后在小旁支里寻了年龄相近的姑娘给长女做陪嫁,王老太太便是以陪嫁的名头嫁到关郡沈氏里去的,后来被纳了妾,没几年生下沈寤,与他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 王长女在府时,对他们母子还算优待,只可惜后来王长女病故,府中续娶了陇阳戚氏,戚氏身份贵重,又极年轻貌美,是因为家中兄长饮酒误说两句不该说的话,戚氏这才被废进宫的名额,只能下嫁给关郡沈氏。 因为心中怨气不平,她就将火气全发泄在府中的妾室上,王氏与沈寤当时的日子过得极为艰难,直到后来沈寤入京做了京官,这才将王氏接到国公府里荣养,因此,沈寤对王氏是极其孝顺体贴的,国公府里头,除了沈寤,最有话事权的便是王氏。 而政国公府之所以依旧风光,是沈寤将手中握着的东司郡兵权交了出去,而且甘愿成为北戎的臣子,甚至为讨好完颜政,将郑夫人所生长女郑姝嫁与摄政王府为完颜政的妾室,当初朝中不少反抗伪政权的朝官都是他亲自处决的,他已经先撇弃忠君殉国的理念,毫无血性地依附伪政权。 今年的雪下得极不逢时,秋夏相接时,太湖平原附近的上虞州郡发过一场蝗灾,当地官府怕受责瞒报,当地州府的早稻还是让蝗虫啃了精光,当地百姓郡民北上逃荒,禁都城已由北戎掌控自不会让他们入城,沈寤却做尽令禁军将郡民赶至几百里开外的荒原,最终那批郡民全被冻死饿死,又用此为借口让自己的长子沈卫接管虞州,结果却不是体贴民生。 按本朝制度,当地州郡会设有常平仓、义仓,与官府原本设有常平仓,里面堆积的是民众缴纳的税粮,民众纳了税,就会在灾年获得官府的救济,可是常平仓里的粮食都被官府挪用光了,官府手里没有余粮来赈济灾民,而义仓是官府让民众每年往义仓里存粮,遇上灾年用义仓里的粮食自我救济,可到灾年义仓里的粮食却被挪用给那些朝官,民众依旧无粮可用。 沈卫前往赈灾,却是逼富户捐粮,再杀那些闹事的贫民,又往官府施压,自己冲饱私囊,最后捞了不少油水,虞州断粮后牵连周边几郡,流民迁往周边富庶的几郡抢粮抢劫,北戎趁势派兵,轻松攻占几个州郡,沈氏与北戎的交易早已摆在明面上,可见他们的无耻程度。 伪帝每日只知昏头昏脑地应付文华殿的经费与日讲,要拟与朱批都是个形式,内室与外戚乱政,伪帝不仅求神问道,还依宠权宦,连政国公府这样的手脚都未曾发觉,仅仅申饬几句,寒了不少臣民的心。 卫令收回思绪,发现王氏正在细细打量着她,目光沉凝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她也不知这王氏到底是什么性子的人,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她注定是要搅得沈府不得安宁的,府上的女人多少也在看王氏的态度,以她的态度为依据来对待她。府上的女人俱是白皙秀丽,衣妆得体华丽,这无端让卫令想到外面那些衣不蔽体的流民以及被北戎践踏的女子,如今各处都不大安定,而国公府内却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沈氏的家风也可见一斑,他们竟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将要做那亡国奴,可见有良心的,注定要更苦些,没有血性的,反而可以受锦衣玉食的供养。 王氏还不待开口,旁边最得她心思的海氏已经开了口:“老太太是有福气的人,左右我瞧着眼前人的确有几分肖似主君呢,想来也不会有人如此大胆冒充我政国公府的公子,只是可怜那小卫氏,在府上没过多少的好日子,从前老太太也很疼她的,听从前府中下人说,那都是将小卫氏看作亲女儿来疼的,说的不中听的,那小卫氏不过家中庶女,生父又只是贱民,平日里嫁去良民家中便可烧香拜佛谢佛祖垂怜,可小卫氏命好,到了府里做了正经的妾室,还得了老太太的疼爱,论出身她是万不能与我们这几个姐妹相提并论,那舒心日子都是老太太与主君给的,我们老太太最是心善不过,只要你证实自个儿的身份,不怕老太太会苛刻了你去。” 王氏笑道:“就你会说,你这般说了,这个孩子我是不留也得留,你瞧瞧这孩子与卫琪的面相多相似啊,当初她对我可是比窹儿都要孝顺三分,见到这孩子我也心生欢喜,左右不过多养一个罢了,难道我国公府还养不起这半大的孩子不成?再说你们几个为人妾室的是半点也不争气,这么久肚子里头也没有动静,府中尚且子息单薄,如今孙儿找上门了,我还不要,那岂不是不识好歹,老天爷也是要怪罪的。” 其他的人也明白了王氏的意思纷纷调笑起来,府中一时热闹纷纷,特别是海氏,还笑道:“你看我可没有说错,老太太是心善不过。” 李夫人见状也不好再说将卫令赶出府去的话,只是笑得勉强,她的样子还是引起王氏的不满:“大娘子,不是老身喜欢说教你,咱们国公府好歹也是极体面的人家,我又不短你的吃穿用度,你为何总是作这副打扮,不知道的以为我国公府没有见识,眼光浅短;同那些一朝起势的富贵人家一样俗气,哪个高门大户的夫人不是沉稳且内敛,若非当初你与寤儿相守不弃的情分,我是万万不会留你的,你看看郑氏,温柔得体端庄,若是不会做高门主母,不如将位子让出来给别人。” 那些妾室有些已经掩唇而笑,倒不是她们有多不待见李夫人,而是因为她们到底也有好些是决官途上的人家,哪怕官职再小,那也是官,而李夫人又出身于商户,在本朝商户是低贱的,因此这些女人打心底里轻视李氏,其中一部分也是因为国公府主君与老太太都不待见她,那她们自然不必给她什么好脸色。 李夫人平缓道:“是儿媳的确不基体面,够不上国公府的门楣,可当初儿媳肯嫁与主君也并非他有多大前程,如今沈家起势,你们倒来嫌我上不得台面,天底下可有这样的理?好歹我也是一府主母,哪怕是小门小户,婆婆也不会当着妾室的脸面当众贬损儿媳的脸,难道这么多年了,老太太对我这个儿媳心中没有半点情分么?老太太对待仆人也不会如此狠心,为何就这般不待见我?” 王氏的面色极为难看,沈寤忙斥道:“哪有儿媳当众顶撞婆婆的道理,老太太说的什么你受着便是,纵然让你觉得面上无出光,可老太太所说便是教诲,若是外人,老太太又何必操这般的心思,如今我的身份不比往昔,你既做了高门主母,那合该规范自身言行,撑起国公府的脸面,乃至于让人笑话了去!你自个儿静思己过,这半月不允出门!” 李氏当场甩了袖子出去,王氏抚着心口道:“当真是上不得台面,往后寤儿你要多加调.教,切莫让她这般作态失了国公府的颜面,想来当初你也是鬼迷心窍才娶的这般女子,不过既是国公府主母,也无须在吃穿上苛刻了她;只要她肯安分守王地字在府里,那我将她当尊菩萨供着也无妨,还有,你不该总顾着别人,” 她眯起眼睛看了眼弱弱站着的郑氏,眼神有些冷,“病弱那就自个儿调养身体,总让步君牵挂着你算什么事儿,府里的姨娘们几个月也见不上王君一次面,你这高门金母依我看当得还不如李氏,你不是小门户里出来的,还是男主,按理来说,我还得给你脸面,可你作为主母,就应当学会为主君分忧,而不是用各种手段将王君留在自己屋里,瞧你这两年肚里也没动静,何必阻着国公府开枝散叶,姨娘生了孩子,往后都要叫你声母亲,卫儿的地位没人能动,还是要将自己的身份摆正才是。” 郑氏脸色苍白,虚虚掩唇咳了声:“老太太教训的是,往后儿媳一定努力做好本分,不给主君添忧。” 沈寤叹道:“母亲这是何必,璧儿是个心胸宽广的,府里纳的妾室她向曾摇过头,哪个姨娘她也没有,短了她们的吃穿,外面的同僚谁不赞她识大体,况且若非她对我有意,她堂堂郡主,说起来嫁给皇子那也使得,母亲又何必数落她的不是,今日璧儿不舒服,你们都散了,往后切莫到老太太面前挑唆是非,否则不用别人将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亲自将你们逐出府去。” 他冷冷地扫视那几位姨娘,转头看了卫公一眼:“既才回来,那便与老太太说会儿话,不过在府里头,凡行事都要依着规矩,你的兄长们都在衡芳书院读书,以你的年纪,去多识几个字也好。”说完便与郑夫人离开。 卫令冷冷地看着,当真是对璧人,只不过对别人无情罢了,看来这国公府当真是有意思得紧。 卫令走近王氏,王氏看着她,似乎也没有心情再与她说会话,只道:“怜你在外也是孤苦,既回来便在国公府安心待下,你的几位兄长具是好学问,现在只有海氏的琢哥儿还在书院里头,他大你两岁,往后有什么难处尽可叫他帮你…” 王氏话音刚落,海氏就笑道:“这可不成,老太太我知你是怜她才回来无甚依靠,但琢哥儿正是考取举人的关键时候,若能一次中举,咱们国公府也面上有光还是,虽说如今是伪政权,可待平定了南边,这朝堂也就定下来了,怎么说也的琢哥儿那也是有资历的朝官,将来定是要步步高升、青云直上的,也并非我心胸狭隘,实在是我见琢哥儿日夜苦读,半夜见他屋里的灯还亮着,传来小丫头一问才知,琢哥儿那是不到亥时绝不歇下,我实在怜他这样日夜辛苦,饶是自己也不敢扰他了,不如还是让已入朝为官的四公子来照顾六公子罢。” 王氏摆摆手:“那成,今哥儿往后有事去寻寅哥儿,他目前仍在部任职,当年怎么着也是榜眼,他来找你也是绰绰有余,往后要用些心思才是,还有,之后你就任卫氏原来的倚梅园雾,至于下人,我待会儿让海氏带几个让你挑挑。” “多谢老太太。”卫令满怀感激地道。 第6章 恶鬼行 倚梅园离正院最远,好在也是颇为整洁的院子,而且自从卫氏被逐出府后,这里就让给林姨娘居住,林氏与卫氏的简朴不同,她与李夫人倒有几分相似,极喜金银又爱敛财,偏偏她又是不安分的性子,因此倒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盛宠,倚梅园也变得富丽堂皇起来。 只是后来林氏用府中银钱去放贷的事被发现,自此就被沈寤打死用草席子裹了扔到乱葬岗里。 院中的下人将梅园里值钱的物件私拿了不少,于是倚梅园如今也只是比她和卫氏居住时强上那么一点,林氏是上个月才死的,因此倚梅园也无需临时洒扫,只是仍有些萧索。 卫令在桌前坐了会儿,看着盛放的梅花,不禁忆起当年卫氏极疼爱这些梅,沈寤见了也移了好些名贵的品种给她,原本的院子并非叫倚梅园,而是叫云栖阁,是卫氏禀了沈寤亲自改的倚梅园。 说来小娘在府中那么多年,所求之物也就这两件,但打从心底觉得卫氏又并非那样简单,先不论她足以倾城的美貌,凭这美貌她在一贫户家中是如何安然无恙地过了这么多年? 而且卫氏识文断字,按理来说连世族小姐都未必学识这么多字。 她若真是贫户人家,那就更令人匪夷所思。 外面在化雪,窗缝里渗进来的雪气裹挟着浓浓的寒气不多时,海氏已经领了几位小丫头过来,看起来都是干净妥帖的人,但其实恐怕都是老太太的眼线。 他们当然不会真的对她毫无防备,人与人之间哪怕有着血缘牵系,可最终将人相隔起来的真正因素还是人性与利益,血缘在自己的利益面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海氏笑着将她拉进屋子里。 “外面风雪大,冻坏了身子老太太可是要责怪我照顾不周的,左瞧右瞧你都是妥帖伶俐的孩子,这些年在外没少受苦,如今回来了,往后便可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小娘是可怜人,又去的早,本以为你也…算了,这是老天庇佑;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与姨娘说,不要与姨娘见外。” 看着她温柔和善的脸,卫令也笑起来:“我知道的,姨娘,这里的丫头我也不熟悉,留两个伶俐的便是,我没有那么多的要求。” “好孩子,那便留下莲根和莲心两个丫头给你,”海氏笑了笑,手指着两个面庞清秀的少女,“她们本来都是我院子里的人,手脚勤快,本人又是老实安分的性子,连老太太都夸过她们,若非老太太说要寻体贴的,作为长辈要多照顾你,这两位丫头我是万不情愿抽调出来的,往后她们若是哪处做的不对,不合你的心意,你便主动来与我说。 我管教下人那是有一套,你怕是应付不来,当然也别费这么罪,作为国公府的公子,就是要专心学业,早日挣出功名来才是,内阁之事向来都由主母打理,往后给你相看识大体的姑娘,有本事的都不会教这些事让你烦心。”海氏道。 卫令没有拆她的台,堪堪扫过这两个丫头,那个名叫青坞的看着是老实本分,但那个叫莲心的她也实在不敢恭维,不是她有偏见,实在是长得过于妖娆,那神情中还有不易察觉的倨傲,头抬得比任何人都高,也不知海氏是不是料定她会被美色所惑,陪着她装瞎,待她挑中妖娆的莲心,她必定会去禀报沈寤。 如果她没有记错,她前世到国公府办差,偶尔看见沈寤去抚莲心的手,非常暧昧,如果她所看见的是真的话,说明莲心还没有被沈寤过了明路,但海氏未必不知情,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她后院里要多出一位青姨娘争宠的烦恼,又无形中让沈寤以为自己也是贪财好色的昏庸之徒,避免与她的儿子沈琢争宠,这位海氏当真好算计。 卫令忽视莲心望向自己的兴奋灼热之意,看来是将她当成那根高枝了,但很可惜,再如何她也不想被人当成那可利用的工具,卫令看了她一眼,莲心的两颊飞出两道诱人的红晕,年轻的女人不少乎有想通过献出身体来换取地位的,这样的人想得开也爬得高。 可惜她们没有别的为自己争功名地位的机会,千百年来压在她们身上的都是来自于男权的压迫,哪怕高门主母,仍然要忍受三妻四妾,而女人们若是表现那点儿不满,就是妒。 在卫令看来,这无疑是泯灭人性的。 卫令并不都是莲心想要爬上去做姨娘的念头,有些人说她痴心妄想,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出身卑贱? 反正她有野心也有**,倒是比其它随心自在的人更好掌控,不怕人不够聪明,就怕不能为我所用,权利与**其实才是人戴在脖子上不肯取下来的无形的枷锁,基本上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莲心?”她看向莲心,“你走近些,让我瞧瞧。” 莲心羞涩地向前起了几步,眉心微微蹙着,但却因这抿着的微微上翘的两点唇角,也凭空地增添几分娇柔之态,面如鹅瓷,柳絮细眉若柳,上半身丰腴圆润,腰肢纤细,抬起眼来瞧她时,那目光含着盈盈水光,似有若无地暗送秋波。 啧,怪不得勾得沈寤都迷醉,试问哪个男人可以忍得住? “你自个儿说,我凭什么将你留下来。”她也不绕弯,只是那目光似能将人的出个洞来。 莲心不免从刚才的羞涩变得紧张起来,转过头去看海氏的眼色,海氏也不明白她的用意,遂而摇摇头,暗中祈祷一定将这小蹄子塞到倚梅园! 父亲抢自己刚找回来的儿子身边的服侍婢女,说出去多不光彩,饶是沈寤再怎么被这小蹄子姿色迷得着魔,为了脸面他也断不会出手的。 “实话说便是,用不用你是六公子自己拿主意。”她斥她一声。 莲心这才缓缓道:“我奴婢祖籍青州,家中只是贫农,父亲系青州寿昌城街上民户,父亲病故后母亲另行改嫁,奴婢还有一位只有七岁的幼弟,就在宣和坊梨花胡同里,若公子担心奴婢不忠,尽可以找人将幼弟看管起来。奴婢其实没有什么大的心愿,只是希望可以照顾幼弟长大而已。” 窗外月色清透,被雪覆着的瓦檐上时不时有积雪砸落,但依旧没能扰得室内的静谧,月光下海氏的脸却有些发白。 卫令大概意识到什么,伸手将莲心扶起:“你原是有主见的,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且没有半分扯谎的话,我自然会用你,我这里和府中别的地方一样,只要干活给你的,却不要那心思多的,你可明白?既到了我的身边,我给你一份重新择名,莲根叫青坞,莲心叫青莲如何?” 莲根皱了皱眉,但在海氏的瞪视下立刻屈膝应下,青莲也没有什么异议地应了下来,送海氏出门的时候,卫令凑近与她说话:“姨娘,多谢你送来的两个人,他们底细干净,用人就怕底细不干净,否则他们再如何聪明伶俐我也是不用的,往后还请姨娘多多指点我规矩,我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冲撞了老太太或姨娘,那罪过可就大了。” 海氏笑得有些勉强,皙白秀雅的脸上略微有丝僵硬:“傻孩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以后你就是国公府的六公子,谁又敢说你的半句不是,往后你的前路亮堂着呢,大家都是一家人,往后切莫再说这等见外的话,否则姨娘是要跟你生气的。” 卫令脸上依旧是天真无邪的笑:“是么?能和姨娘成为一家人,当真十分开心呢。”海氏说后,卫令却敛回了笑容。 卫令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两人:“往后,你们就是我的贴身婢女,守好你们的本分,我也绝不会亏待你们,这世间的自以为是的蠢人很多,有时候看似是光明大道,但其实更多的时候却是走不通的死胡同,我若是你们,就一定会认准了到底谁才是我真正的主子,历来叛者或是墙头草,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当然,你们非要寻死我也拦不住,今晚必呢也不用你们伺候,你们就跪在这里,什么时候想明白,想清楚就起来。” 莲心正要开口,卫令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主子没有讲完话的时候,奴婢可以出声么?你们今晚上思考出的结果不必同我说,藏在心底里便是了,日久见人心,时间会告诉我你们今天的结果的。” 青莲的面色有些窘迫,僵在原地,见卫令进了内屋以后就起了身,青坞挡住她:“哪怕你心里有别的心思,但你连做样子都不做了?” 青莲微微一笑:“她不是说了么,日久见人心,你现在跪得再久,哪怕你跪到明天天亮,只要你的心不属于这里,迟早都会被看出破绽来的,既如此,又何必在这里活受罪?本来我是给主子当姨娘去的,我可不想耗在这里,我知道那海氏瞧不上我这样的破落户出身,觉得我连给琢公子提鞋都不配,所以才哄骗我到这里来给六公子做贴身女婢,那个老巫婆又想吸我的血,又想半点好处都不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啊,国公爷都看上你了,你却非要巴巴地来这里做个奴才,还将家底全托了,真想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奴才不成?哪怕六公子看上你又如何?他无功名也无母族势力,迟早会被府里那□□滑似鬼的人给吃得连骨头也不剩,届时你也会跟着遭殃! 明明做个姨娘,传你的姿色,还怕比不过那海氏,比那海氏更加风光?罢了,我今晚要去寻我的琢公子,你就自个儿好生跪着。” 青坞正要说什么,青莲却已经扭着腰肢离开了,只剩她一人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落雪声,不知为何她此刻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心,她因为妖娆的皮相被贵人们随手打发理由发卖,她明明不想争什么,只想安分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贫苦人家出来的,习惯逆来顺受。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奴婢凭借一双圆润的白玉团,和一掌可握的细腰入了主君的眼,上了主君的床榻,然后风光地做了姨娘。 可是在后宅里,争来斗去地为争一个男人的恩宠,当真有那么好吗? 依靠自己双手吃饭才是本事,阿娘虽是贱籍出身,可从小教她的就是要自立自强。 宁为糟糠妻,不做天子妾。 如今好容易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她当然只想守着她自己的底线,用勤劳的双手将日子过好,当然,此刻无比坚定自己这个念想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当真做了那天子妾。 * 顾北戎正立在皇城司衙门刑堂的外面,幽微的烛火将他锋利的下颌映照得凌厉且阴鸷,身上裹着厚重的玄黑鹤氅,大概因为光影的缘故,脸色苍白如同地狱爬上的恶鬼,但细看才发现他绣了云纹的衣袖挽成两折,积褶在他强健的时弯下,中间那段手腕处突兀地缠着白色的一圈细软麻布,隐有药膏的暗色渗浮出来,边缘还渗出些殷红的血迹,看着尤为渗人,但他自己却丝毫未曾察觉的模样,狭长的双目在漆夜中流着令人胆寒的阴鸷气息。 蔺津立在他的身前,手中还拿着虎鞭,鞭上仍在滴着血珠,空气里泛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腐味与血腥味,好似一层厚厚的血黏膜将刑堂彻底包裹,密不透风。 卫令手上仍然是火辣刺痛的,因为虎鞭上的倒刺也不慎地刮伤他的手背,又在行刑泼用盐水,因此被不慎刺破的伤口就让他有种火烧火燎的错觉。 四下混合的血腥气与晚梅的香气都在不断地冲击着他的鼻腔,他伸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浓血,露出底下俊朗透骨的脸,只是右脸颊边缘处有道从下颌一直延伸到太阳穴的刀疤,看起来就似有人换了脸皮给他似的。 其实纵使他跟着顾北戎,他手中杀的人也不下百数,本又是从战场上拼杀出一条命的人,什么血腥腐肉烂泥烂肉没有见过,他还活过边郡饥民因为饥饿活活烹了自己的儿女来食用,但饶是从前见过的所有血腥烂肉场景都没有今日这场酷刑来得骇人。 身边依稀回荡着刚才荡破天际的惨鬼哭浪嚎,这场酷刑足足缓慢地施行了有三个时辰,他的耳朵都要发麻发痛,恨不得此刻去寻郎中看看是否聋了,或者立刻割掉才好。 顾北戎淡定从容地走上前,唇边残着因为极度兴奋而不自觉扬起的微笑,只是他的眼睛好似永远不会运转或再有生机的死水,饶是正在面对此刻堪比人间炼狱的血腥场景,还是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 他踩上对方破碎的脑袋,所用刑法极其有趣也极其残酷,哪怕脑壳都已经破碎,可人却还是能保持着清醒的意识,这种行刑方法也是他在无数次杀人手段改进中试验出来的,这样的犯人最大的愿望也就莫过于痛快地给他一刀,在这种希冀下甚至都会把他当成救世主,没有什么值得他再死守的秘密,用起来实在方便。 浓重的血腥气味弥漫在刑房内闷热的空气中,银丝散发的热度聚集在小小的刑房内部,给人以要立即被烧熟的错觉,他的眼角被这热度氤氲出一丝汗液,残挂在他的眼角,好似一尊观音神像幽灵众人沁出的一滴残泪。 再次抬头时—— 那滴泪已经被灼热地蒸发干涸,观音神像也变成只俊美的恶鬼,以其血腥的手段将你拖往地狱。 “霍玠,本侯平日里待你可是不薄,为何将我的行踪与消息告知摄政王?你可知因为你的举动,荐福坊会面临什么?皇禁台的人护送幼帝南逃极可能的容身之地便是荐福坊,不论消息真假,你将此事告知完颜政,就是置荐福坊的百姓于死地,北戎的铁骑不会挨家挨户地搜查,只会一把火烧了荐福坊,届时你让荐福坊的百姓怎么办?你一条命可够赔?” 顾北戎狠狠踹着对方的脑袋。 “那你呢?!”他剧烈地喘息,“你不也是依靠背主叛国走到今天的这个位置上,你手中沾染的人命与鲜血恐怕连你自己都已经麻木了罢?幼帝又如何?他也不过是弱国者的血脉而已,论及血统的纯正与合法性还不如高坐龙台的那位昏庸无能的伪帝! 顾伯徽,屹立数百年的晋朝的确是要走向尽头了!已经穷途末路!只有你们这群自视清高的人执迷不悟,不肯面对这已经烂透,从根部开始腐坏的江山,蛮人又如何,谁叫我们近百年来沉溺于自我陶醉的盛世美梦不肯醒悟呢? 当我们醒悟的时候,北戎的铁骑早已踏破关东三郡,突破天子关,攻占了禁都,俘虏了那群会奢靡享乐又残暴不堪的谢氏皇族,唯一活着的昭庆公主还委身北戎人,依旧纸醉金迷,他们谢氏的江山,难道还指望我来守不成?你可别忘了我有多恨皇室,我与你都是从奴隶一步步地走到的今天,我痛苦血腥的前半生不都是拜皇室所赐!” “那又如何,先不论你放出幼帝的消息致芳福的陷害危机,就论你背叛我这点,就没够你死,我这人你也知道,最讨厌背叛,而在这乱世下也没有会理解你的苦衷,去真真正正地体谅你受过的苦难,不平也没有办法,谁叫我们生来如草芥呢?今日你且好生归去,下世切莫再寻如此愚蠢之举。” 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脸,冰冷的手指触过来的那瞬间霍玠的身体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犹如伤重的狗,他冷冷地盯着他:“哈,顾北戎你当真是可笑,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手中染的鲜血足够你下小道地狱了,你自己就是一个叛臣,也不知将来你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会是何等心情,你心狠手辣,构陷朝臣,残害忠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简直无恶不作,我不过杀你三分,你就认为我无耻,那你自己呢?! 我下地狱,做恶鬼,也要日日夜夜诅咒你这样的人,你定不得好死!” 霍玠越说越激动,残躯都跟着发起抖来,声音大让蔺津都对他侧目,顾北戎注视了片刻,在他心中好似有什么光芒的东西突然倒下,偏偏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它触地碎裂的声音,而在霍玠即将被刀锋划下的瞬间,血的光影下—— 唇边残着血,却隐隐地扬起微笑来。 这笑容,转瞬而逝,只有他轻易地捕捉,他的心在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抽痛起来,背脊都跟着僵了僵。 外面落着玉屑一般的雪,雪云之间却有淡淡的月光穿透进来,可是却让人莫名地发冷,外面不易察觉的某处角落,有小小的黑影掠过,但动静极小,仿佛天地间只有落雪的声音。 蔺津走了过来向顾北戎点点头,顾北戎惧寒,穿得格外厚实,可他却莫名地发起抖来,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脸颊轮廓的边沿飘散起宛如游丝的碎发,却衬得他眉眼更加锋利。 “蔺津,好好葬了他。”他的脸就失去了原来的阴寒变得孤独而冷漠 。 他的眼尾有些上挑,他下意识地捏住拇指上那枚芙蓉玉扳指,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倒在血泊当中的人,他染了半身的血迹,随手解开衣裳但是手在不停地颤,于是第一手扣子没能解开。 他的心底升起浓浓的躁郁之气来,他提刀打破系在自己胸口的结,在蔺津的惊呼下他翻身马向街上奔去。 没有办法,霍玠已经被完颜政与拓跋宣两人同时盯上,而且拓跋宣还将他也怀疑起来,只有做今日这场戏,他才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他忽而发觉自己似乎真的逐渐向世人口中的恶鬼中靠拢,周边的长街万籁俱静,偶尔听得几声婴儿的啼哭。 卫令正要翻身入睡,忽然从鼻腔钻入股淡淡的香气来,因为刚回到政国公府。 她犹为警觉,刚刚又因为想起了阿娘之事而疑惑重重,就更加无法入睡。 青纱帐三层下重重稀薄的冷月光,她用余光看见笼在窗沿边的黑色人影,一支细长的竹管正从窗下伸进来,缓缓地吞吐着极浅淡的烟,烟雾在月光下的映衬下犹如盘旋升腾的细龙。 她悄悄地屏住气息,收回目光时,床上的她却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眼皮子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床前有个人影。 卫令仰起头,纤白修长的脖子上穿起一根青色的筋脉,抄起身后的刀向对方猛地扎去,刀光带起的雪白中,她转过目光,看见一双阴沉的眼。 她猛地扎挣开,却发现四肢无力。 她意识到那东西过于凶利,仅仅只是闻了瞬息就药性传遍了全身。 礼王拉开青帐,看见卫令沉静的眼眸,他伸手去触对方的脸,但绕是她再无力气,也竭了力气去偏头躲他那只手,卫令倒在绵软的被衾中,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那是一双阴沉却也极其坦荡的眼,想什么,要什么,都不必藏于心中。 什么欲求,坦坦荡荡的流露于眼中,连杀意也是。 卫令是从陡峭的马车中被震醒的,她试着动了动,手腕与双脚俱被结实的麻绳捆缚,挣动间触目伸不见五指,愈发让她胆战心惊,也愈发慌乱地挣动起来,可是她突然触到了一个滑腻冰凉的事物,于是她立刻不敢再动。 眼睛上的布被扯下来,昏沉的光线里是礼王的脸,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卫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掩下喉间涌上的酸意,掩唇咳嗽起来,恐怕是那烟带来的副作用。 前世她与礼王接触的并不多,只记得礼王一直被囚禁在十王府,也没有绑架过她,那今世这番又是为何?她仅仅只是出手救了他一次,他是要恩将仇报? “礼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卫令吐出口气,顶直了腰脊。 礼王笑出声来,他赤脚踩在马车铺就的绒毯上,衣襟半敞,走到她的面前,弯腰一把掐起她的下巴,粗糙的指腹在她的脸上缓缓地摩挲,卫令被迫仰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今日也无处遁形,可是那目光只是机械地扫视着她的脸,并没有半分暧昧,卫令被他的目光盯得毛骨簌然却听他道:“你与我的一切仇人长得很像。” 卫令被他的话吸去了注意力:“我只是故国公府一个姨娘所生,怎会与王爷的仇人扯上关系,再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我与王爷的仇人真的或多或少有些许关系,我也是半点都不知情啊。” 话音刚落,礼王就似被激怒的一头野兽,猛地伸手掐住她的脖颈,指甲几乎要抠进她的下颚的肉中。 卫令冷冷地盯着他:“礼王爷!我…我好了也救过你一次,哪怕要杀人,你也先查个清楚成吗?” 他冷笑,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那杀救命恩人总需要理由!”她大斥道,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礼王看着她不屈的眼睛,想起自己有一次在山林中迷路,当时因为自己不受父亲待见,那群奴才又偷懒,根本没有人来找他。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时,一只从山林中跃出的白狐挠破了他的脸,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用小弓弩杀死了那只母狐,而母狐身后藏着的幼狐见状,依旧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那惊恐又凶利的眼睛如她现在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腰上一直垂挂的一只白色狐尾正来自于那只幼狐。 在他怔神之际快速割断了手腕处捆着的麻绳,工具正是手上的一只玉镯,因为刚才的动作与挣扎早就嗑到车厢断裂了,锋利的断口正合适用来割断绳子,又或者… 她的眼神闪过杀意。 用来…伤人性命! 卫令挥手扫向礼王敞露出来的脖颈,礼王似早有顶料,骤然埋头,接着卫令的镯子口“砰”地撞在车厢壁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礼王笑着,那笑容又冷又后还含着戏谑。 卫令的整个身体被他强势地抬起头就要撞向车厢顶,但卫令的另一只拿着断镯的手已经突袭向礼王的眼睛。 他的手从腰向下滑,猛地要将她甩向车厢壁,卫令顺势抬脚踢向他的胸口,断镯在月光下发出翠绿的光不沾什么时候沾上了血珠,将整只绳子都染成殷红的了,而几扫间,礼王谢殷的发缕已经被削断了半截,他的左脸颊留下道细小的血痕,衬得他更如厉鬼。 卫令当机立断,在他将自己甩出去的同时从车窗中跳出,顺势滚了两圈,重砸在积雪地里,她一时还没缓过劳劲来,埋头定了片刻,视线才渐渐清晰。 正在此时,先是阵急剧的马蹄声,而后发出“呼”地一声剧烈响动,一个身影同样从马上滚落下来栽倒在雪地里,而后面似乎有提着灯跟过来的人。 礼王神色冷下来,转头对人吩咐道:“先回府,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他抬起眼睛后看了那胆大包天的人,神色不明,何况他本人寡瘦得厉害,烛火不明的时候,活脱脱像尊精致的傀儡娃娃。 伺候他的人世从来不敢不要命地去窥探他的心思。 卫令忍着手腕的剧痛将男人翻了面,待后边那些小旗跑得离他们近些,灯光终于无碍地驱了黑暗渡到他的脸上时,卫令才发现原来他睁着眼,而且神色清明,只是眼神里是了无生气的死寂与冷漠。 他的整张脸上都是冷雪,鬼斧刀工精雕细琢的硬朗面容只有那双眼显得是那样古井无波。 他就像一头在夜色里四处顶撞的野兽,不期然间落到她的面前,雪中的两人竟是谁都没有说话。刚才那番她的心情尚且来不及平稳,后边追赶上来的小旗直接押她往雪地上倒,两只手被反捆到背后,脸被迫贴着冰凉的雪地。 小旗跑得气喘吁吁的脸上凶恶:“说!来者何人!竟敢对青璎侯动手,可是不要命了不成?” 他一路追着为顾北戎点灯,其实就是存着献殷勤的意思,刚才亮得远但好端端的顾北戎就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只以为是遭人暗算,他如今伸手将灯笼凑近查看顾北戎的伤势。 他的眼睛正没有什么情绪地盯着他,虽说是没有情绪,可那双眼睛里的深沉到底仍残着血腥之气,无端地让他这样一盯便觉得有背发寒,正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顾北戎突然出声。 “松开。” 第7章 双牡丹 “放开!” 这一声低沉却没有情绪,原本压着卫令的那小旗立刻慌了神,恭恭敬敬地将卫令放开,但卫令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主,反手将小旗撂倒在地,狠狠地往他面上砸了拳,但力度其实也不大,对于皇城司卫来说他们来说不过是毛毛雨,挠痒痒都算不上,谁知这看起来结实的汉子立刻落泪:“我不过是一时心急而已,这位公子你欺负人,我的手指都没碰你,何况我还没有娶妻,若是损了脸你负责么?” 蔺津委屈地哭哭啼啼起来,卫令的手立刻松开,瞪他一眼,她最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哭什么哭!我给你道歉成不成?” 隋鄢冷冷地看了蔺津一眼,蔺津立刻收了眼泪,为难地笑了笑,笑容中却有丝苦涩:“侯爷,回府罢。” 隋鄢起身,看向卫令:“你是被谁追杀?什么时候又成了国公府的天公子?” 卫令心中暗叹,隋鄢身边的探子真是厉害,这么说,他一直在监视着自己不由得气恼,可还不待她出声质问,他的眼神再次变得沉重起来,卫令往身后回头,忽然看见荐福坊那处地方火光冲天,竟起了大片的连火,而荐福坊附近都是民居,住着底层的百姓,只见火借着风势,熊熊蔓延,几乎映红了半边夜空,城内喧哗四起,乱作一堆。 卫令的心猛揪起来,陡然转头,发现隋鄢面上已无情绪,刚才的惊痛之色仿佛也只是她被风雪迷了眼而出现的错觉,也是,他这样手中沾了无数血腥的人会将百姓的性命挂念在身上么? 卫令爬起来好他的马,冷冷地转过头看他:“隋侯爷,借借你的马。” 说罢两手牵着马缰夹马腹飞快地向荐福坊的方向奔去。 隋鄢轻轻抬眼,沉郁的眼中也映着那冲天的火光,他看了蔺津一眼:“没用的东西。” 说完冷声道:“就近借匹马来。” 无边的火光与风雪中,陷于回忆。 霍玠坐在昏沉的室内,烛光与未落尽的夕阳正是他残着笑意的脸,他一身月白色的衣袍,松鹤变如玉,只是眼角处残着道小疤,若要挑他容貌的瑕处,说来说去,恐怕是只有这点了。 他往那一坐,似乎又变回了与他在繁京打马游街的少年,只是他太阴郁,但他们都知道,哪怕他做回霍氏长子,他做回隋氏幼子。 最终,也不会是随心所欲的少年了,两人醉生梦死,以为这辈子也不过就是这样。 “隋伯徽,我的身份藏不住了,今天会是我们有生之年在禁都喝的最后一顿酒,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确定幼帝现在不是在荐福坊就是在宣和坊,头批将他从北郡护送南下的皇禁台卫都死绝了,而且听说幼帝也受了重伤,加派人手过去到底会引人注目,皇禁台卫出现了叛徒,我接应他们的时候被发现了,接下来他们定会怀疑你,只有你亲手杀死我,假装我叛了你不仅投向幼帝,还将你的消息传给完颜政,才可以打消他们对你的疑虑,届时我会故意放出消息幼帝在荐福坊,如果真的出现内奸,他们绝不会信我,会去烧宣和坊,为了安全起见,只能牺牲滞留在荐福坊的皇禁台卫了,不然前头的牺牲也全都白费了,我知道你怨谢氏皇室,恨代皇帝,可是你要明白,幼帝现在的确是复兴我朝的希望,重要的不是血脉,而是人人将他视作希望,那么他就只能是我们拥护的对象,明白么?” 隋鄢挥手打掉了他递过来的酒:“他算什么希望?!那场血案难道就此掩埋么?霍鹤眠,你真的是大公无私,但你要我做这件事,那绝不可能,我宁愿那个昏庸皇帝的后代被抓!” 酒液倾洒,奇怪的是看来以香醇闻名的玉京春,此刻倾出来的酒液却莫名地黏稠,映在夕阳下像是浓稠的血液,只轻轻地笑了声:“隋伯徽,我们在此处长大,又是显赫门第出来的,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有些事情你放下了会比耿耿于怀更好,当然,让你来做这件事是对不起你,不过我要告诉你,比起死在别人的手中,我更乐意死在你手里,不过我终究还是将你拖下水了,这晋朝终究拴住了你的一生,还要你甘之如饴,讲实话,我也办不到,可是厌京,你与我不同,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你是笑着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与折磨的,而我呢,当时只想用死了结自己的苦难,有时候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们要经历这些,怎么想也不明白,你却从来不想这种问题,你与我说,就是老天爷瞎子眼,是啊,老天爷瞎了眼,可讲实话,这乱世里谁不是苦命人,我们既过来了,便要拉这江山一把,厌京,就照我说的做,这是我求你的,也是我欠你的。” * 卫令翻身下马,看见北戎禁军拦在荐福坊入口,既不让人进去,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敢情是准备活活烧死里面的人,荐福坊虽小,但也有九百户人家,他们明目张胆地践踏百性的性命。 为首的禁军统领,那是她名义上的兄长沈卫,只是他们还来不及见过,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恨,竟燃烧着她的心脏,临死前的窒息感似乎还在不断地淹没着她,她忽然就很想和他同归于尽,此时荐福坊周围堵满了人,她只能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热烈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格外清晰,看着看着,卫令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她不明白,背后烧死的不是他的族人不成?他没有底线! 有人抱着啼哭不已的婴儿道:“这好端端的怎么起火了,真是怪事,为什么不让人去救火,难道要让人活活被烧死不成?当真是丧尽天良,当真是乱世啊,蛮人没有人性,我们还是尽快想办法出城,不然指不定哪天在睡梦中自己的命就没了!” “哎呀,你们不知道,听说荐福坊里面藏了乱贼,而且一直是皇禁台的据点,北戎担心幼帝藏身在此外这,你们说还能是为什么起的火,大雪天起火,里面没有猫腻才怪,我敢打赌,这场火十有**就是如今的伪朝放的,遇乱世果真遭殃的都是老百姓,你说说我们可如何是好,各位有能力的还是尽快去南边。” 有人应声道。 “可是南边也乱!那几大藩王争权夺利,也是明目张胆地杀人,再说了,家业都在这边,去南边临是糊口都成问题。” “还管什么家业不家业的,不死在这里能保住生命都不错了,谁不知道当今皇上不过是刚扶上去的假皇帝,等南边攻占下来,就是北戎的君主,坐上那个后置了,到时候我们都是北戎的子民,我们汉人终究是要让蛮人骑在头上了! 当真是可笑,而且更可笑的是,许多汉人还是那群蛮族人的走狗呢,改朝换代,他们就是开国功臣,这下从亡国奴变成新朝元老,当真是面上有光嘞!” 有人毫不避讳道,另一立在他身侧的妇人立马捂住他的嘴:“老张,切莫这般乱说,口无遮拦的,免得到时候招致祸患,当真活腻了不成,敢在禁军面前胡咧咧,嘴巴说得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那妇人长长地叹口气。 卫令忍不住冷静下来想,前世明明没有这场火灾,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有谁泄露幼帝的消息,可目前来说,唯一的变故就是自己,难道自己无意之中造成了这场火灾? 摄政王府内,完颜政慢条斯理地捧了杯茶,看向面前的人。面前的人长着张阴柔秀气的脸,恭敬地在他面前半跪:“王爷,您吩咐的事我们都办妥了,现在京中正乱着,幼帝一旦离开荐福坊,我们的人就能立刻抓住他,只要幼帝一死,您便可以站出来,届时您才是新帝的合法人选,我们也能报仇雪恨了。” “冷宫那个废物本以为都没用了,没成想却有意外的收获,你们派人盯住赦业寺那个地方,抓到人就给我送来,明白么?” 完颜政心情极好地抿了口茶,手腕上还戴着镣铐,因此茶水便不小心洒出来些,他放下茶杯哂笑一声,嗓音温润:“冯氏,你变脸倒是有一套,从前我倒是小看你了,只要你对我足够忠心,来日我必定不会亏待你。” 冯邽谄媚地笑着:“此事小的定会忠心追随,而目小的发现一件事或许对大人的大业有所帮助,摄政王从猎场上带回来的人竟是政国公府的公子,听说早年流落在外头,行之,如今住在倚梅园,巧的是,卫公子刚才府礼王后脚就将人绑了,两人怕是相识,左右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礼王私自进出十王府本就是罪过,或许可以试着将礼王发展成咱们的人,毕竟谁甘愿一辈子做只囚鸟呢。” 起初他是觉着两人有仇,可人家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冲去荐福坊与禁军叫嚣,看来又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无论如何此事都是可以稍加利用的,至于怎么利用,那就要看这位的意思。 完颜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公主近来怎么样?” 冯邽道:“她又不是真的公主,能敢不听您的么?” 当年邓氏与公主定下这门亲事,邓氏就得将定远军的兵权交还给武皇帝,结果呢,原来那公主自小就是病秧子,没来得及成婚就病逝,皇帝更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竟随便封了不受宠的宗室女代嫁,偏偏昭庆公主自小养在行宫,谁也没见过,大家还以为她是真的昭庆公主,用一个假公主就拿掉邓绍在定远军的兵权,皇帝当初真是好深沉的算计。 冯邽仔细地查了查,原来这名宗室女竟是反王雍王之女。 “雍王之女又如何?”他挑眉问他。 “是雍王之女也就罢了,但她却是雍王侧妃冯氏所生,众所周知,那冯侧妃可是疯子,原本也是好端端的闺秀,却莫名有一天脑子就不太正常,你说,这疯子生来的女儿能是个正常的?选谁不成,偏偏选了她,武皇帝不是存心折辱邓氏么?” “邓绍本来是武将,皇帝却以他年迈为由改做文臣,甚至不放在兵部,你说武皇帝这般忌惮,邓绍反了那也是理所应当。还有,谢娢毕竟头上顶着公主的名号,为免出了什么差错,你要盯着她。” 完颜政顿了顿道。 “不过,她也是放得开,为了她母亲竟真委身于本王,待到时机成熟还是寻机废了她,免得养虎为患。” 门外的婢女悄悄地退下,一切仍显得风平浪静。 * “公主,起了身么?” 澡间里氤氲的白色雾气渐渐散淡,谢娢整个人都浸在那只香樟浴桶里,刚洗过的满头半潮青丝正用一支牡丹簪松松地绾在颈侧,额发半湿着贴附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双目半阖着,水珠从眼角一直落至颈肩处,再缓缓地滑向那不可捉摸之处,令人暇想无限,听到外面有人轻轻地唤她,她缓缓睁了眼,从水中起身。 婢女阿坞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优美的**,雪肌腻目,玉肤耀目,在烛火交映下竟如同上好的羊脂般温润,身段更似一朵含苞初绽的娇花。 只是—— 在这具年轻且美好的女体上,却也遍布着青青紫光的伤痕,看着便触目惊心。 阿坞垂下眼睑,从托盘中取出寝衣为谢娢穿戴,边服侍着她边将适才完颜政与冯邽的对话复述给她听,她听完后并没有什么反应,从浴房中迈出走至寝屋。 寝衣襟口略敞,右衽松垮至腰间,也没系带,走到间可以听见她脚腕处禁锢的锁链发出的摩擦响动之声。 卫令倚在贵妃榻,由着阿坞喂她吃葡萄,眉目疏庸,铜镜中倒映着好的身姿,虽全身素净,却是天姿国色,颜如舜华,阿坞却是姿色平平,眼角半边生有一大块红疤,看着有些净凉,面对谢娢打量的目光,她颇为自卑地低垂下脑袋,谢娢笑了笑,媚态横生,吩咐阿坞道:“去铜镜前坐着。” 阿坞很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她紧紧地咬着牙,手掌里沁了汗液,但谢娢没有理会她的不情愿,赤脚下了贵妃榻,将她拉着坐到铜境台前,双手缓缓地摸抚过她的脸颊,淡淡的梅花香在极近的贴:相贴中传到她的鼻尖,终于消弥了那些许的紧张,因为光影的错觉,烛火投下的阴影遮掩了她眼角处生长着的大块的胎记,从谢娢的角度看来,几枝从外伸展而上的海棠枝下坐着的是位光彩夺目的小娘子。 “阿坞啊,我知你从来不甚在乎自己的容貌,可你要知道,女人能够依靠不仅仅是内在的聪明,还有更实在的便是无边的容貌,你脸上的皮已经换得差不多了,今日就是最后一次,你且忍忍,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快速获得我们想要的。”谢晗附在她的耳边吐气如道。 房里灯影昏昏,螺屏暖翠,隔着垂幔数重,镜中好长发垂腰,身着倩倩,情状极其香旖诱人。 外面一郎中早已垂待在身侧,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觉他的面容年轻而俊俏。 谢娢微微侧目看他:“开始罢。” 几刻后,房里传动着压抑的痛哭与低低的嚎叫,那是被人为压制的,无法散出来的声音。 * 卫令记得荐福坊有几处进出口,其中有处甚为隐蔽,她便想去引导民众出来,谁知才刚到荐福坊附近,便见一男子急色匆匆地护着什么东西往外走。 禁军搜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卫令看见那男子半身是血,脸色也苍白得吓人。 卫令借着间隙一看,火把的光已经蔓延到三丈之外,禁军黑色的硬质甲胄在月光与火光下泛着寒光,血腥混合着肃杀气! 令人无端中深刻地胆惧。 待她借着火光看清那男子的面目当即吃惊,竟是后来的顺义王章鹤玦!章鹤玦疾步跑着,眼见自己体力不支,忽看见一人在前面冷冷地凝视着他,他走上前将刀抵在她的脖颈上—— 锋利的刀刃碰到纤薄的白皙皮肤,冒出些血珠子来,雪比方才稍小,被火光映着,却犹如雾霭,她半点未惧,冷声道:“我可以帮你。” 章鹤玦狐疑地看着他,但听见禁军杂音的脚步声,他别无选择,卫令脱下身上的狐氅扔给他:“满身血迹太过引人注目,先遮下。” 章鹤玦看了她一眼,她垂眸站在这片火光之中,或许是夜色太深,又或许是她显得太过于镇定,以至于就这么一眼望过去,就像是只妖魅。 他居然也就这样信了她。 “好。” 待两人失去拐线从荐福坊脱身,她淡淡地指着一处客栈:“我先安排你住下,你这明显是被人盯上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性命就在我手中,我也知道你是谁,禁军都在找你,你只能信我。”章鹤玦也未有质疑:“你是何人?为什么帮我?” 卫令道:“我会再来找你,届时再告诉你我是何人,为什么帮你,难得捡回条性命,我希望你好好珍惜。” 章鹤玦收紧怀中的东西,看着来人消失在火光里。 * “曲致仕!快,和我走!” 卫令拼命地敲着门,卫令见没有人应,反脚踢开那沉重的木门。 他正用湿帕捂住了口鼻,神色镇定,他之所以没办法自己逃走,是因为他断了双腿,前世见他时,她是来杀他的,今世再见他,却是来救他的。 此刻的他哪怕生命受到威胁,目光依旧无波澜,有一种空旷的宁静,如果忽略他脸上大面积的伤疤及他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 那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松冽干净,仿佛是丹青名家用心描摹,多一分浓艳,少一分寡淡,门被粗暴地打开时,他惊愕的目光在她身上堪堪停落。 “你是何人?”他冷脸道。 “不要死就快跟我走!” 她突然扶住曲致仕的身体,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把孱弱的骨头裹着素衫之中,却另有一段病气的风流,将他抱上马车后,他的面色实在阴郁。 卫令钻进马车。 “去西长街。” 她对车夫如是说道。 车夫后后立刻策马往西长街而去。正在此时,一支利箭钉入她的车厢壁,火光渐步地逼近,似乎有剧烈的马蹄声响动。 卫令反应极快地堪堪带曲致仕避开! 正心有余悸,车马车外传来禁军的声音,带着冷冽粗沉的暴怒之意。 “车上是何人,快出来!” 卫令侧目向曲致仕看去,他到底是太过于惹眼,而且他的身份特殊,曾是定远将军底下的副将,若他身份败露,那么极有可能会打草惊蛇,让当年涉及定远军谋反勾结北戎的人警惕起来。 曲致仕是她要追查此案的重要线索,她也是花费许多时间才查出曲氏这么一个人,当年天子关军营的粮库被烧,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那场大火中。 谁知道他其实还活着,一直藏在青州,这两年才敢入禁都,就是为了追查定远将军的事,揪出真正的走狗。 但她为什么要帮他? 因为当年天子关那一役实在太过奇怪,而自己的小娘当初似乎与卫阁关系匪浅,甚至沈家为什么独独可以从天子关那案脱身,明明当时沈氏在天子关也握着兵权,沈家是否有在其中作梗,借机投向北戎,利用此事谋利? 但至少这个曲致仕一定知道当年的某些内情,说不定可以从中挖掘到小娘真正的身份,或许她也能知道自己的生父到底是谁。 是的,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沈寤的亲生女儿,因为小娘并不让自己喊他为父亲,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沈寤的薄待与冷漠自私让小娘心中仇恨,后来她发现沈卫以及沈姎都对枇杷过敏,府中什么鲜果都进,却唯独不进枇杷,而她却从小最爱吃枇杷果。 偏说是巧合也便罢了,可当年李老夫人与小娘吵架,内容却是叫小娘将自己送离京城,似乎是怕什么人寻到,可小娘不愿与自己分离,这才与小娘闹了不快,而她那时也有三四岁,记得茶都当年很多与她同岁的孩子都被揪出去杀了头… 她越发不明白要杀她的人究竟是谁,她的生父又是谁?小娘到底是何人?但她也没有办法再去求证,当年照隋小娘的李老夫人已经过世,而那时的她与小娘又远离了京城,查明这一切,她就必须回到沈氏,做回沈寤的女儿。 她小娘的许多遗物应该都被贪财的李氏收走了,她顺便也想从远远将军身上查查看。 收回思绪,她掀开了帘子—— 稽查的禁军看见她的脸不免起疑:“脸上为何有血?” 卫令一怔,从窗后伸来两只雪白的手臂,替她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卫令随即道:“什么血迹?不过是刚才车祸,不过是身子不大好,时常有呕血的症状,许是不小心沾染上了罢。” 禁军狐疑地打量着她:“那车上的又是何人?为何不露面?难不成是乱贼!” 言罢示意众多围在坊市的禁军准备动手。 卫令将车帘再度掀开一点,让曲致仕的脸露出来,却只让他侧着脸,而他世温顺地将头倚在她的肩膀上,作出亲昵状。 重重火光下,曲致仕没有烧伤的那半张脸莹白若玉,颜色灼灼,明明是双极合情的桃花眼,但眸中却没有半点情绪。 美得失真。 卫令冷了神色:“我是国公府刚寻回来的六公子,出来寻欢作乐罢了,我们故人如此风流,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应该也知政国公拱手让出兵权给北戎,又亲自下令杀了关外的三千流民,你觉得我沈氏会助幼帝么?他幼帝若真南边登基,我政国公府岂不是自寻死路?既知我是政国公府的,你也不用再如此仔细盘问,届时得罪国公府,我也不会保你!” “原来是政公府的六公子,失敬。” 禁军的脸上出现讨好之意,但依旧没有放人的意思,“小的也只是倒行公事罢了,还请公子切莫怪罪,小的听的也是王府的命令,不管王公贵族,还是他平民百姓,都要一视同仁,细细地盘查。 我们办事若出了疏漏,王府定是要摘小的的脑袋,您又知道,好不容易有了乱贼的行踪,这次不将荐福坊翻个底朝天那是绝不肯罢休的,不如公子就宽宏大量地让小的们上车检查,若当真是小的误会小的漏时自行到国公府请罪。” 卫令笑起来:“让你上来也并无不可,只是这人我是不允许你们动的,毕竟我这人有点洁癖,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乱动,还有,你若是吓着他了,你十条命怕是也不够赔。” 她的笑有些冷,令那名禁军有些犹豫起来,他自己上赶着查政国公府,若是真查到那的确是大功,可若是车厢里根本没有猫腻,他倒是明面上就直接得罪了政国公府,连禁军统领都是政国公府的大公子,他还用在禁都里头混呢? 禁军左右思量过后,他还是决定放马车过关卡:“得罪了,沈公子,希望您大人有大量,不与小的计较小的也是一时心急,办事这才没了章程,想来国公府最是清正,又怎会私藏乱贼,若公子不计较,小的请公子到朝帝楼吃酒赔罪如何?” “还请沈公子切莫将此事记挂在心上。” 卫令颔首:“你既会办事,那我也并非会有那闲心刁难于你,你且放心,不过往后做事还是要有眼色。” 禁军擦了擦额上出的冷汗:“诶,诶,耽误公子了,小的现在就让他们放您过去。” “快,将关卡打开!”他向那边守着的禁军喊了声,“这是政国公府的马车,不用拦!” 第8章 乌簪祸 但终究又是起了变故,一名禁军跑过来向这名禁军道:“校尉,皇城司的人与我们的人起了冲突!两方对峙,此刻局面正是乱得很。” “怎么回事?” 来的那名禁军垂头拭汗,急忙道:“听说奉安王府那边派了隋鄢来协助我们查乱贼,但大概是有禁军怕被皇城司的人抢了功劳,所以不让他们进来,混乱中有几名可疑的人趁乱逃走,不待我们去追,沈都督突然遇刺,原禁军里有皇禁台的人。还来不及审问,那几名皇禁台的细作就被皇城司的人当场格杀!现在他们反咬我们是皇禁台的细作,根本不让我们走出这荐福坊寺,甚至反咬都督自导自演,为的就是放跑幼帝!” 禁军拭了把汗:“还真无法无天不成?若此事办不好,我们焉能承住摄政王爷的怒火?倒是这奉安王府,非要也来参一脚,本来围捕幼帝那都是瓮中捉鳖的事,现在倒好金让他们搅和了!快,你在这里住着,我过去看看。” 原先那名禁军已经骑着马跑远了,后来的那名禁军正欲放行,谁知却见卫令从马车上下来:“我去看看兄长的伤势,你先将马车放行。” 禁军看见那校尉恭恭敬敬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定是不能惹的大人物,于是依言办了事。 卫令却是知道,如果禁军里的皇禁台的人都主动暴露,那说明幼帝当真还在这荐福坊当中,如果幼帝被抓,届时伪帝也就真保不住性命,再无一人有堪比幼帝这样众望所归的声望,以目前的局势来说幼帝绝不能落到北戎的手中,现在连火灾都出现了,那么幼帝是否会暴露,她不敢确定了。 到底是谁在操纵着改变这一切? 荐福坊余火未灭,暂时不能入驻,禁军与皇城司的两拨人马都堵在荐福坊的门口,军士打着火杖照明,除了身后几座房屋的方向还有火光跳动,街道首尾漆黑,两旁民户门窗紧闭,宛如无人之城,四处都在戒严,生怕幼帝从某些角落里寻了机会逃走。 浓重的血腥气充斥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坊市中,排查出没有问题的民户聚成一堆,犹如被野兽看中的猎物,但里面没有年轻的少年,那边阴暗角落里堆的才是少年的尸体。 隋鄢就站在一群人当中,他的身边是复杂又混沌的世道,所有人都恨不得他这样的走狗死,她从前做的也是这样的人物,没有办法选择,所以背负了满身的屈辱,但从来有人会为了名利,去做真的走狗。 因为不能将北戎彻底赶出北边,南边又正乱着,很多人的脊骨就莫名其妙地塌了,两个北戎人将北边的势力分割好了,却不得不为了表面的功夫扶上一个皇帝,等到他们失去平衡的时候,就代表北戎成了实名两处落实的主人,而他们就成了奴。 沈卫半只手臂血淋淋的,地上横躺着几具尸体,想来刚才真的起了冲突,不过现在正是谁也不肯相让的关键时候。 如何解了荐福坊的围呢? 卫令看向最高大的楼阁,眯了眯眼。 隋鄢坐在一匹马上,他的马虽是由蔺津临时在马市寻来的,却是剽悍神骏,浑身乌黑,唯独胸口一块雪白,两只眼如乌珠,看着是实打实的好马,可架不住心底烦躁,幼帝没有离开荐福坊,有人泄露了真正的消息提前将幼帝困死在荐福坊里,也就是说霍玠白白牺牲了,那群人早已经知道幼帝在何处,但也无形中脱了他的嫌疑。 他忍不住想杀人,于是终究不计后果地放任皇城司与禁军赶冲突,同时也是为幼帝拖延时间,好不容易安插进禁军的皇城禁台卫也因此不得不主动暴露,他们败得惨烈。 卫令记起来金福楼是早年闽武皇帝为冯皇后祈福所建,就在荐福坊附近,而当年此楼倒塌却仅仅缘于一场雨,足可见那群蛀虫官员究竟贪了多少银子,如果此处也烧起来,不仅会彻查纵火的人,还会顺势清查户部的账目,所以当她将烛火打翻在地时,面上都是决绝。 这楼得烧! 此刻人群早已疏散,而当年此楼一塌,却塌死数千人,伤亡惨重,到此民间对武皇帝的怨言更重,既如此,不如今日便将此事一起闹大! 火苗犹如一只怪兽拼命舔舐纱幔,当年一场要人性命的塌楼成了禁都挥之不去的恶梦,而那些高位者却安然无恙地享受着人血馒头,她必不会让他们好过。 箭簇带着撕裂空气的隐隐锐啸,在空气中头尾相衔,如细得笔直的灵蛇,飞过地掠向人群,与沈卫的脸庞擦过! 沈卫没有防备,见风驰电掣间,他也来不及挥刀躲闪,急忙俯身闪躲,但那射出的利箭极其迅猛,冷不丁将他的脸刮出一道见骨的伤口,当场骇住了所有人,待所有往箭矢方向所齐齐望过来时,他们俱是绝望惊惧地登大了眼睛,只见那四五层高的金福楼正燃起熊熊大火,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 那座楼正以极快地速度向地面坍塌! 一时间四处尘土飞扬,火借风势,熊熊蔓延,几乎映红半边夜空,所有禁军只能放弃守在荐福坊前往救火,人群乱哄哄的,卫令看着这幕也不知是做对还是做错,但做出决定的那刻,她就没有办法回头。她向外匆匆走着,手心溢着鲜血,因为她刚才放箭时太过用力,皮都已经磨掉一层,此刻手心又痛又辣。 她预计得其实不错,这座金福楼的确是座危楼,不然绝计不会因为这么小的火势塌,未烧掉的木料全是发霉腐化的,怎么会是价格高昂的金丝楠木? 卫令的身体在隐隐发抖,听到前头一阵操加内喊而后从群中逃出来一个衣质干净的少年,他离她还很远,借着身后的火光,她仅仅对上他那双冷漠的眼睛,少年与他片刻,而后消失在黑暗处,不见了踪影。 卫令说不上来心里是爽快还是别扭,总之像是刚抽刀杀完人的那种后知后觉,正如此刻掌心发麻剧痛的感觉,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握住那把杀人的刀子,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强烈地鼓动着自己的心脏让自己觉得就是罪人。 她抬眼,面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好似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他披着黑色的狐警,但卫令却觉得自己似乎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如同在雪地里喝了一大碗的冰水,连呼吸都快不听使唤了。 隋鄢扬了扬缰绳,驱马来到她的身侧,语气极冷:“你来此做什么?” 卫令抬眸:“隋侯爷若真有盘问别人的闲心,不如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处理现场,百姓们,需要一个交代。” “那沈公子是否先该给我一个交代?”隋鄢挑挑眉。 荐福坊的事闹得很大,卫令回到府的时候堂内已经聚了一堆的人,她刚刚为就发觉沈寤正一脸肃色地盯着自己,他只着玄色绣金光裙束玄色镂银大带,左右两侧是李夫人和郑夫人,同时站着侯在王老太太身边的海氏,只见郑夫人领口还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得更显雪白温婉,只是她眼尾通红,似是才哭过,沈寤正握着她的心细声细语地以作宽慰。 “你说卫儿这次幸好没有伤着,他若是出了事那我便也不活了,你说这京中当真是十分不太平,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左右不用思虑这么多,有我在谁还会动你不成?你若是实在担忧,不如我送你们回宿州也行,那里暂且十分安定。”沈寤不禁道。 郑夫人现在看起来当真极其羸弱可怜,发髻上只插着白玉簪,但面容清丽无双,因为躺在病中显得过分苍白,光是坐在那里都摇摇欲坠得仿佛要歪到地板上去,她偶尔听过李氏经常口无遮拦、戳郑夫人的短处,生活上与郑璧处处作对,弄得郑璧食不下咽,到底也没有太过,两人却也这样针锋相对积怨多年。 李氏的手段看起来并不比郑璧高明多少,不过她也没兴趣关注这两位夫人与沈寤的爱恨情仇。 “听侍女说你今早上就不见人,可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知你在外自由散漫惯了,可这里是国公府,身份既然变了,那就应当好好学习规矩,而不是整日胡闹,你可知有多少盯着我们?我们投向北戎做了臣子到底是不光彩,这时候就应该低调,若是让北戎忌惮我们,别说国公府,就是皇子公主那照样得下狱,如今可不比往昔,这里已经成了北戎的地盘。” 沈寤厉声斥她,“你可知昨日朝堂上有朝臣不满北戎控制朝政,不上朝,皇城司卫的人直接到朝官家里去杀人,不仅割了将那名朝官的脑袋,还挂在金鸾殿上以敬效尤,外面一片混乱,昨日荐福坊起火,却连带着金福楼都塌了,皇城司的人追查,倒是牵出件大案!原来金福楼质量根本不达标,之前户部联同工部的那批老臣糊弄朝廷,妄想瞒天过海!现在两王正借着这由头向户部与工部发难,要他们吐出银子来,没看见午门外杖死了多少人?!你还敢四处晃荡!” 卫令看向他:“父亲说的是,但父亲好了也是朝廷命官,怎作为刑部尚书,是否应当去将户部与工部的人好好审审呢,此案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大家知足的、疑的,可就是您了。” “官场上的事情你懂得多少?!回你自己的院子里静思过过,国子监那处我已经打好招呼,明日你就过去明白么?”沈寤不耐烦道。 刚回到倚梅园,王氏那边就派人来通传自己了,将自己叫回去,厅堂里只有王老太太与海氏,说实话卫令不明白王氏为什么这样捧着海氏,若说海氏伶俐会讨巧,府中也不乏有这样的人,而且以王氏这样精明的眼光,未必看不出海氏不是安分守己的人,除非海氏与王氏之间有着别的关系,或许,她后面可以去查查看。 如果海氏可以帮自己,或许可以更快地查清当年的真相,小娘在府中一定有留下过痕迹,她直觉小娘是有事与她说,只是没来得及,那么小娘,当初为什么急色匆匆地带着她离开沈氏?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后来又是如何到的边郡,小娘后来为什么在军营中做了妓子?当年绑架自己的那批人与沈氏到底有没有关系? 王氏道:“听海氏的意思,你是收了青莲青坞两个丫头?” “是,照她们在海姨娘那里忠心服侍那么多年,姨娘也说她们本性老实安分,最是乖顺省心,我相信海姨娘说的定不会有错,他们二人应是品性极好的,我想用人要先看人品。”卫令道。 王氏却皱了皱眉:“话呢是这么个理儿,不过你昨夜可是罚她们跪了一夜?” “我说老太太,这哥儿才刚从外头回来,很多规矩道理啊那是要慢慢地教,况且哥儿到底是主子,两个丫头怕是有哪不顺主子的意,要打要罚其实都使得,况且总不好因为两个婢子就责罚哥儿,哥儿才刚回来,若是这般落脸,往后哥儿的日子怕是不好过的。”海氏叹口气道,“我知哥儿不是有意的,往后多教教也便罢,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可怜了青莲,年纪轻轻的就…哎,听说她的父母在外头给她找了人家,那人我也是看过的,老实本分,青莲又自己喜欢,她跟在我身边有段日子,我是连份嫁妆也都给她备好的,只待她过了年岁就主持让她出府嫁人,却不曾想…哎,不过左右也是她自己没那个福气。” “不是有意?你是没看见那个头尸体上有多少伤痕,纵使是宫里头也没有这般打杀奴婢的,再怎么说那都是条性命,虽说是伺候人的奴婢,可也是别人父母家的宝贝,又不是猫儿狗儿,况且你以为这样做下人就不会轻看她了么?本事那都是自己挣的,有本事自不会让别人轻视了去,用这种打杀人的法子做什么,寒了多少人的心,若像她这样,有几个下人肯对我们掏心掏肺,我不指望你能有多大出息,但要学会做人,谁允许你这样欺压奴才的?” 王氏越说越来气了“你小娘是顶好的性子,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孽障来?” 卫生反应过来原是青莲出了事,因此她不免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海氏,海氏心虚地别过脸,而后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哥儿,你就主动与老太太认个错,老太太最心软的,别再与老太太耍小性子,省得老太太伤心。” 卫令很想冷笑:“敢问祖母可有亲眼见过我指使人杀了她?光听旁人的说辞,看来在祖母心中我本性顽劣?可我才回来,祖母除去从旁人口中听见,却从不曾问过我,若换做下人,您也该问一句当事人罢。” 王氏面色稍缓:“那你是不承认自己做过此事?” “没有做过,那向来承不承认一说?”卫令道,“不过我才刚从外面回来,还是请你们将情况与我说一说。” 王氏揉揉眉心,对旁边的温媪道:“你将来龙去脉与她说一说。” 温媪是王氏身边的嬷嬷,据说是从闺时就服侍在王氏身边,她便点头将此事与卫令交代:“今晨起,有奴婢去后院洒扫,结果见水井里有具女尸,来人立即报给主君,好在奴婢那时恰好经过,见那女婢慌张张,便留人盘问,将她从主君院里押到老太太面前,仔细想来是老太太出声让你留下来,若真捅到主君身里,咱们鹤庭轩也是面上无光,派人将那女尸从井里抬上来,正是海姨娘昨日才拨到你院里的青莲,你为她改名为莲心对否?青莲的身上并无伤痕,只是脸上有几个巴掌印,想来不过一时想不开就自尽了,本这样老太太也不会过问,终究是那女婢脸皮太薄,可却有人亲眼看见你掉落在井边的乌木簪,这东西,奴婢应当没有认错,毕竟你当日回府戴的就是这东西,当时觉得你这簪子形制特别,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她伸手将那支乌木簪递了过来,这乌木簪是边郡相遇的少年做给她的,她确实随身带在身边,此箭掉落井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昨夜礼王绑走她时不慎掉落,二是有人刻意栽赃,但此人必定出入过她的院子,还待在她的身边。 “确实是我的东西,但能证明什么?院里密拱几个奴婢,这两个又是昨夜送来的,难道我真会蠢到这个地步将人杀了不成?此事我的确未曾做过,做过的事我不会不认,我想与发现青莲尸身的那名女婢问问话,或者,青莲的尸身我可否去瞧上一瞧?也好有个依据,届时我没有办法定夺辩解,你们再给我的罪也不迟,反而是这样草率定罪,那我可是刚回来就要被迫背上毒杀奴婢的恶名,纵使祖母替我将此事压了下来,可那些似心中难道不清楚么?往大说,也许正有人意图用此事败坏我的名声,祖母届时真的能为我任得住么?祖母心中不对我厌憎么?况且此人纯属是不想让我好过,若不将此等在背后的险算计的人揪出来,我在府里终究站不稳脚跟,祖母既将此事瞒下来,想必对我也有几分怜悯,不如祖母给我些时日,我定将此事查清。” 王氏叹了口气:“罢了,那就依你,若无内寻不出的手,那我就将此事告知你父亲,让他定夺你的去留。” 海氏忙道:“老太太,依我看此事不宜闹大,想来哥儿不过委屈,平日里又任性些,她不过是半大的孩子,不如将此事轻轻揭过算了,若是将哥儿赶出府去她怎么过活,好歹也是主君的公子。” 卫令轻轻笑了笑:“比起将不明不白的人命扣在我的头上,我倒宁愿被赶出府去,何况姨娘难道不信任我么?我自有法子将背后生事之人揪出来,不是做了错事就可以不被追究的,更何况我又是极性的人,倒还没有人可以得罪了我又全身而退。” “什么全身而退?”背后响起一道沉闷的声音,看见来人的同时王氏和海氏俱是睁大了眼,表情活像见鬼孤的。 风雪气混着股沉檀香的气息,和蔼的天光里是隋鄢倚在门框,好整以暇地盯着她,外面站着队穿黑甲胄的皇城司卫,站在檐下如同沉静肃立的雪人。 隋鄢捧起手中的黄铜暖炉走到门前有人替他打起遮雪帘,他俯身走进来,脸上是带着血腥肃杀气的倨傲,在一众习惯了卑躬屈膝的下人中显得犹为打眼,他径直娴熟地入坐,人是松靠在椅背上的,手放在桌上不重不轻地敲扣着,完全是副疏庸懒散的模样,但给人的气场却极其地强势。 他落向她的目光中竟带着点淡沉且不可言说的意味,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但她不自觉地回避着他的注视。 厅内时没有动静,还是人精的海氏先出声:“隋指挥使来府上是有什么事么?” 她笑得有些讪讪,生怕对方是来抄家的,但仔细想若是抄家也不必隋指挥使主动来府上,因此也就定下心神。 隋鄢还是轻轻地敲着桌沿,并没有理会海氏的话,一时厅内的气氛更加沉重,厅里的人更加了惊讶之余,谁也不敢动一下。 王氏算是被他的举动气到喉咙都干疼,她便不知冲着谁,随口使唤道:“给隋指挥使倒茶!” “这倒不必,我来此处只是向政国公府借一个人,而不是来讨茶喝的!”当然,也是要看国公府是否给我这个面子。”隋鄢笑道,下颚的线条如刀切剑一般分明,“如果国公府不肯借,那么我只好去找刑部拿了批签来抓,不过,那就是走形式而已,不如沈六公子还是主动和我走得好。” 卫令敛了眼,收回目光:“我们都是老相识,隋指挥使随意些也无妨,不知道隋指挥使的规矩,但既是来请人,也不用这般着急,国公府底下的茶户送来了好茶,隋指挥使不尝尝么?” 说罢抬头,目光对上隋鄢,那眼神好似蒙了层雨雾,让人看不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还是说隋指挥使以为国公府的茶是贱物,配不上您?” “茶啊,陈年的才香,你们国公府去的新茶怕是的确不合我的口味,”隋鄢笑道,“不过若是六公子盛情,坐下来尝一尝也未犹不可。” 卫令收回目光:“那就给隋指挥使上茶!去父亲那里将上贡的都匀毛尖取来,就配那套油滴天目茶碗,外面的皇城司卫也都上茶,请到偏厅里坐。” 隋鄢不动声色地转动手中的那枚芙蓉玉扳指,目光落在她安然自若的白小脸上,那双狡黠的狐狸眼具有似地,细看发现原来鼻尖上有一小小青色的痣,隐在苍白的肌肤上,好似那潮湿的雨雾掩着神秘。外面的皇城司卫没有动,端着茶来的奴婢显得有些畏缩,隋鄢慢条斯理地接过她手中的那盏茶,吹掉茶面上的浮絮,青白色的烟笼着他的脸,他说不一句,有从从前面那厚重的雪帘子里走出来,脚步并不快,每一步都踩得很深,干燥的积雪发出擦擦碎响,显出沈寤有些急匆匆而沾染了些许风雪的脸,他任由下人为他整理衣物这才走进来,径直走向隋鄢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看见沈寤赶过来,卫令倒是松了口气如果让她来对付,指不定露出什么破绽,而且在官职上两人是平级,也更有权重些,安定下来后她才觉得喉咙有些干渴,捧起茶壶喝了干净。 隋鄢的目光微动:“沈尚书,今日本侯不请自来,倒是叨扰,不过只是想与你借个人罢了。” 沈寤眯了眯眼:“隋大人带着十几名皇城司卫的人不由请帖便直接闯进国公府,你们皇城司办事如今倒是越发没个章程,今天的朝廷上至少也有位陛下,你们隋家怎么着也是开国起来的名门望族,此番未免不敬先祖,辜负皇恩,隋指挥使的为人,沈某倒是受教。” “先祖?不过是堆木头罢了,沈国公爷倒是个循规蹈距的人,为何不同那些要死要活地给先帝殉葬,给国家殉葬的臣子去了呢?那样或许本侯会从心底服您是个忠义两全之人!”隋鄢道,“不然,国公爷就莫在此处指摘本侯的不是。” “哼,沈某哪敢指摘隋大人的不是。”沈寤道,“只不过若隋大人是以公事来请,可有朝廷的抓捕文书?又或者有刑部的批签?还是说隋指挥使以权压人,届时是非黑白全由你说了干净,犬子不过刚回到府中,届时冲撞了指挥使大人,沈某又如何吃罪得起?况且昨夜犬子沈卫与隋大人在荐福坊起了冲突,如今隋指挥使又私自将犬子带走,未免有些令人生疑,不知隋指挥使因何要带走犬子,否则沈某就不得不问问陛下的意思。”沈寤道,“你们怎么入局,沈某都干涉不了,不过要想将爪子伸向我国公府,你们到底还是要掂量掂量。” 隋鄢稍微抬眼道:“没有朝堂公事,只不过是想与令郎去喝杯薄酒也不成么?如果不行的话,那让本侯与今郎叙两句话,沈国公爷不会连这也要拒绝?那将来沈国公与皇城司可是彻底不来往不成,您老就当读本侯的面子,本侯来日必定奉还。” “若是我不愿与指挥使大人见面呢?那怕您是侯爷,也没有权力逼迫我与您见面罢。”卫令对他的态度倒是毫不在意,隋鄢此人智多近妖,行事很辣偏又百无禁忌,若与他见面也不知会如何装在他手上,而且直觉上来说,隋鄢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为今之计也只有能拖便拖,至少待禁都里的风头稍平息下来,不将过多目光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才是上策。 思及至此,卫令微微一笑,“而且听到过隋指挥使的美名,在下就更不能和您走。” 隋鄢好整以暇地看着:“哦?什么美名?吓得你如此?说来听听?” 卫令在他的目光中站起身,隋鄢目光微动,落在她轻颤的睫毛上,根根分明,却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观其垂在两侧修长白细的手,白皙手背上淡青色血管隐现,目光在上面镀了层柔和的光影,她的身子却是离他极远,似乎连他的鼻息都不愿意受一丝。 隋鄢难耐地转动着扳指,而后听她吐气如兰,带着点灼意的话语响起—— “他们说隋指挥使是个断袖。” 第9章 对峙 断袖? 隋鄢仰头,滤过的光影带着丝柔气,但却遮不住背对不开眼前之人眼神的锋利,拂起的纱幔滤过日光,阴影落在他半仰的面上,明暗切割,透出他半分的凌厉来。 他弯曲的指骨节收回袖中,同样起身,近步走向了海氏,从腰间抽出龙首,锋锐的刀刃此刻就架在她的脖颈上,海氏吓得脸色苍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沈寤。 “主…主君…” 沈寤当即大怒拍案而起:“隋鄢!这里是国公府,不是你的皇城司,没有人会被你牵着鼻子走,再说你牵扯女人,不觉得无耻么?” “哎,我国公爷,隋某说了,隋某行事百无禁忌,行事向来从心,若是有那莫名的羞耻心,我也走不到今天的位子上,所以,六公子究竟是否要与本侯喝杯薄酒?” 海氏的目光落在卫令的身上,卫令倒不是怕海氏真被他杀了,看得出来,隋鄢不是那一冲动鲁莽的人,反而走的每步都有自己的思量,如今他明目张胆地下了国公府的脸,完颜政自是会保他,否则摄政王府的脸面又往哪搁?但是她也不能看海氏死罢,否则自己还没开始查案,倒惊动了沈府的人,行事多少不方便,况且海氏也是重要线索。 “隋大人,哪里喝酒?” 马车上,隋鄢将温好的酒放在她的手上,车上的暖炭正烧得噼哩啪啦地响,灯火倾泻在她的身上,却又被隋鄢的身子阻去一半,两人坐在毛毡上,挨得很近。 因为靠得近,卫令能闻见他身上那股血腥气,武将身上似乎也大多是这个味道,不知是在血腥中浸得久了,散不去似的,还是因为他不用香。 但若细闻,其实还有股平宁的松雪气息,隐中又有着龙涎中微微发苦的味道,她看着外面一晃而过被冷雪覆盖的街道,转开眸子道:“隋大人有什么话就问罢。” “有人看见你马车上载一男子,此人是谁?” 隋鄢的目光凝结在卫令身上,变幻莫测。 “隋指挥使这也要打听,可我并没有义务告知于你,我既没有犯错,也没有惹事生非,仅仅只是见一旧友,隋指挥使就要刨根问底,皇城司是否太闲了些,我不过借了您的马,您也用不着如此记恨,我倒是有句话想要问问隋指挥使,隋重临是你的父亲,那你可知他是否认识一个名为曲致仕的男子?” 卫令缓缓道,其实是将话摊开与他讲了,她记得上一世曲致仕因为大肆宣扬妄议论而被追杀,她当时也是受命去抓曲致仕,然而隋氏的人却将他从她手中救出,后来不知所踪,当她查到曲氏与卫阁当年的谋反勾结案有关时,却被抓住后来死在狱中,所以隋氏的人一定与曲氏是相识的。 经过多方排查,只有从武的隋重临与曲氏有相识的可能,曲氏从未到过京城,虽不排除有禁都的官员外贬出京,但从前世隋氏劫狱的事情来看,他们有极大的可能是旧识,就连曲氏躲身的荐福坊那座屋舍,记的是隋氏某位下人的名下。 隋鄢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你救的人是曲氏?”他轻轻发笑,仰着脖子饮了口烈酒,大概因为皮肤太苍白,眼神过于锋利,他这副模样让人无端想起雨夜里的妖魅,趁你不注意将你拖入湖底,使你溺死的一种死亡美感。 “隋重临燃火**的事你知道罢。”他问她,嗓音带着酒意熏过的沉闷,听在人的耳朵里,微微发麻。 这事,当时引起很大的轰动,可惜当时自己已不在京城,所以只在后来听过此事的一些细枝末节。 隋重临是前任皇城司指挥使,当年他皇帝身体日渐羸弱渐渐地朝政大权就转移到端皇后手中,当时内室外戚两股势力争斗,皇城司只听命于皇帝,却因此得罪端皇后被打压雪藏,直到外戚被代皇帝谢东流联合当时的崔徐两世族清剿出朝堂以后,端皇后被剥除权力软禁西坤宫,而皇城司也得以重新起用。 崔徐两氏闹掰以后,皇城司的隋氏竟成他们竟相拉拢的对象,转折点在隋重临看中了徐滁之女徐菩,也是当今右相徐献之妹,但皇帝并没有同意这门婚事,反而徐菩许给当时的淮王做正妃。 淮王此人闲云野鹤,并无多大野心,况且当时徐氏更倾向拉拢雍王谢砚,此番便将徐氏彻底弃了拉拢雍王的机会,也失了隋氏。 婚后徐氏女与淮王婚后感情淡漠,甚至淮王对徐氏深感憎恶,之后隋氏迫于皇帝与家族威压迎娶因为弹劾崔钦被贬而郁郁而终病逝的御史中丞赵衍之女赵兰袖,隋氏便与崔氏隔了层旧仇,代皇帝利用婚事将皇城司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可隋重临心中岂会不怨? 待徐氏女因为备受冷落而心生不满自杀未遂后,皇帝做主为徐氏与淮王和离,又不想彻底得罪徐氏遂允许徐氏入隋府并允隋重临纳徐氏为平妻,可就因此,造成赵兰袖的悲剧。 徐菩与隋重临恩爱,那不免冷落赵氏,赵氏莫名难产去世之时,隋重临还在与徐氏到郊外踏青,而隋鄢便从没见过生母,自此养于徐氏膝下。 年少时的隋伯徽时常被徐氏以顽劣为由遣回徐氏,自小更多由徐滁教养,可徐献与徐菩却非一母同胞,徐滁妾室林氏所生徐献自小被正嫡母李氏刁难,若非李氏独子谢玙,十二岁时溺水身亡,轮不到他继承徐氏家业。 林氏病逝是苦于李氏克扣月俸无钱买药,因此徐献待徐滁死后便时常苛责隋伯徽。隋伯徽正陪徐菩参加宫宴,中途发生兵变,正是被囚禁西坤宫的端皇后不甘心,联合宦官魏升发动宫变,意图提前扶持谢胤继位,自己摄权辅政,但是因为魏升叛变,宫变失败,端皇后自缢中宫,听说那时代皇帝谢东流罢朝三月。 年仅九岁的礼王长子谢衡死在那场宫乱中。礼王与武王都是与代王谢东流一起长大的宗室子弟,不过自此事后,代皇帝便将宜州赐给礼王以作补偿,而因为此事,礼王妃沉浸于丧子之痛,礼王与礼王妃日渐离心,礼王之后又新纳几房侧妃。 之后礼王妃偶然见到幼时的隋鄢,幼年的隋鄢与礼王长子谢衡极为相似,为缓丧子之痛,礼王妃将隋鄢收为义子,待礼王起事失败被斩以后,隋鄢重新回到隋氏,隋氏却在小年夜**,所有人都传是隋鄢逼死其父,而徐氏女国此知晓此事后,挥刀自刎,从此,隋鄢就背上了杀父杀母的恶名。 “曲氏就是当年与徐氏通奸的那人,曲氏是雍王的表兄,也就是宣和公主之子,而曲致仕就是曲长远的长子,不过是与他原配薛氏所生。”隋鄢缓缓道,“曲长远因为当年力保御史中丞赵衍而受罪牵连被贬往福州主持堤坝营建,是为无好堰,之后被查出曲长远利用职务之便贪墨以及收受贿赂,九个县,几百万生民,决口淹田,曲长远被处抄斩,自那以后福州的粮库拨派清空了以赈灾民,而当时疫病频发,死伤仍过千数,曲氏自此倒台。曲致仕独自离京,不知所踪,若无说隋重临与曲致仕相识,恐为徐氏女的缘故,多余的我也不知。” 原来他是曲长远的儿子,怪不得他要在边郡隐姓埋名。 “金福楼坍塌与天妃堰的事愿有关联,福州拥有最大的港口与船只,京里的木料基本上来自于福州,户部与工部若要从中做手脚那必定绕不开福州,你可以从福州发了横财的官员中查起,木材都流过哪些官员的手中,宫里京城这几年需求无厌,他们又层层贪剥,必定上,他们欠了亏空,绝不会只在木材上动手,那是不足以填补亏空的,所以其它方面他们必定也有牵涉,人心不足蛇吞象,**滋长,野心越大,底线越低,反正左右都是家的百姓的肉,福州的账,隋指挥使稽查清楚,必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福州知州宋永年不日抵京,自从听说都中金福楼坍塌后他身请入京,据说是为当年天妃垣之事,想为曲长远翻案,你怎么看?” 隋鄢目光微动,忽觉心底有些躁,“不会是真的良心未泯?” “左右不过是为利益。”卫令道,“早年他与曲长远共同入仕,两人是同年,与曲长远后来被贬出京不同,宋永年因为殿试上得罪皇帝,外派的便是福州通判,也是这几年才升做知府,当年他没有体出来为曲长远争辩,如今却变得侠肝义胆不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真为曲长远翻案,必是有人逼迫,而背后令人极可能是借此事除去与之相对的政敌,宋永年这几年必是发现了什么,想以此为契机?你以为他抓住了谁的把柄?”卫令缓缓抬眸看向他。 “谁逼得他如此境遇,要知道这其中定有户部与工部,而且从一开始,此人就占据在高位,宋永年为何有胆子入京,想来是有人盯上了他的位子,除去自保,我不认为有什么可以促使他只身入京,可背后逼迫他的那群人,盯上的是福州,福州拥有好几条漕粮运输线,光是底层的官员都被供养得满身肥肉,宋永年知道北戎一定不会坐视福州之祸,恐怕盯上福州的就是南五郡,所以宋氏宁愿自己富贵,也不肯将福州让给谢胤啊。” 前世,宋永年只身抵京,却死在皇禁台的人手中,她就是其中一员,但幼帝控制福州漕线,却是将福州的余粮尽数运到南五郡,至此还不够,又将粮库烧毁,以防福州可以就近往天子关运输粮草,当年不巧遇上雪灾,福州当年饿死的灾民数不胜数,许多贫民甚至抛下妻女北逃,那么重来一世,如果北戎控制运线,至少不会再有前世那种祸端。 隋鄢眯了眯眼:“沈公子似乎对京中局势多有见解?本侯很是惊诧,听说沈六公子是刚回到国公府,不知此前为何沦落成奴隶了呢?” “此事也要与隋指挥使大人交…么?不过我好像不是犯人罢。”卫令笑了笑,纵使隋鄢没有杀她的意图,可是此人身上实在是有太多的秘密,她实在不能相信他这个人,“若是隋指挥使审问完,我可以回去了罢。” “不着急。”隋鄢道,伸手挡住了她,“我带你去见个人。” 卫令回过头,看见隋鄢映在烛灯的侧脸,她目光微动,直到马车停在皇城司衙前,她也被迫跟着隋鄢走进去,怎么猜也不知隋鄢的用意。 穿过长长的甬道,里面只用油灯照明,依旧显得如此明亮,卫令对此地异常熟悉,前世自己与隋鄢针锋相对,她一心以为他是佞臣,而她自己作为皇禁台的人只能为护送幼帝与他周旋。 皇禁台目前掌握在谁的手中她并不知道,她后来因为皇禁台内部叛乱而掌执过一段时间,想来自己那时当真是尽心尽力的,却没有想到,那么半大的少年却是妥妥的暴君… 她不是那种愚忠的人,只要让百姓和乐,那么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江山终不能由北戎占了,北戎本就是近于野蛮,骨子里喜欢杀戮,不过思来想去,如今也只有进一步走一步,挽江山倾颓本就不是一促而就之事。 灯火寥寥,她闻见诏狱里浓重的血腥味,一恍神就忍不住被绊倒,正当她竭力要稳住身形时,一双手扶在她的腰际,卫令抬头不禁与隋鄢对视上。 隋鄢双眼幽漆,烛火明灭中,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卫令有些恍惚,好像她又回到以往的血腥又惊心动魄的日子似地。 她站定以后隋鄢才松开手,“此地坎坷,公子小心些才是。” “此地的确昏暗,皇城司好歹也是天子近卫,竟如此拮据?”卫令道。 隋鄢嗤笑道:“一个快要亡的朝廷,能指着它还有什么油水?两王将军禁都,北戎暂时退居天子关外,只要攻下南五郡,北戎就可以改朝换代了。他们如今不称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晋朝的根基太牢,若他们此时称帝,北边的郡王侯爷必定自立为王,如今的局面是几方势力争斗的结果,如若哪日平衡的局面被打破,面对的又不知是怎样的血腥,北戎抓捕幼帝以及各皇室遗脉,是徐徐图之,让晋朝的政权名正言顺地落入他们手中,禁都不过是伪政,晋朝真正的命脉还在旧都建康,禁都来往盛兴不过几十年,旧都建康却是几百年,文人士大夫的血都在那里生长流淌着,但北边易攻,南边却不一定了,先不说北边尚未稳定,北戎势力渗透不到各州郡,要从北戎直接攻下南建康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我们才是真正被弃了的人,作为伪政的子民,无论将来哪方胜,我们都无法容身。” 卫令想了想:“生不由之择命,但求无愧于心,我们的命如蝼蚁,或许将来也会有蚍蜉撼树的那天,你隋鄢无论做什么事,那都是从心随欲,我知你心很手辣,但我想你却并非如世人所说那便是个佞臣,所以,我才会来与你见面,否则,我自是有千万种法子不过来,海氏于我不过是旁人,我并没有将她的性命记挂在身上。” 隋鄢挑挑眉,看着眼前人的姿态,灯焰原本是晃动地厉害,但随她的话语,却有种安谧的意味,她轻盈的发丝,在热气带出的细风里轻扬。 “跟我进来。” “当时有人看见你去过荐福坊的胡桃铜巷回对?”隋鄢问她,目光紧紧凝在她的面上,带着威严的审视。 “是,但当时人说过,曲氏居于那处,因此我出入于那处并无奇怪之处罢。”卫令皱眉,隋鄢寻了地方坐下来,示意卫令也坐,卫令坐下来听见他又道:“可就在我们昨夜皇城司有人被劫,恰巧,那人是任胡桃铜巷逃走的,那条巷子并无几户人家,曲氏的确是住在荐福坊,可他却并不居于胡桃铜巷,你为什么隐瞒撤谎?” “敢问被劫的是何人?”卫令心中暗悔,她实在太冲动,也太高估自己了,却没有人想到也有人趁此时混水摸鱼,毕竟现在的情形与前世已有很大的不同,趁势而变,是生活在此处挣扎着向上爬的人的基本态度与觉悟。 隋鄢笑得轻佻,却让人觉得冷冷:“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卫令道。 “好,那本侯来与你说,昨夜酉时之刻,陆氏药行陆闻远的儿子陆上京因为本药高价卖,甚至与兵部勾结占用兵部的船只私下从福州改道将京中药材转运至异州,你可知那里是何处?那里是北血军营所在州郡,也就是说陆氏与兵部的勾结,将药材运给隋太仓,这是在拖我下水,偏偏昨夜提审时,人却被一蒙面人劫走,值守的千户就畏罪自杀,追去的人看到人躲进了胡桃铜巷,你说有没有这么巧的事?” 气氛有些凝滞,卫令抬眼:“昨夜我可是借了隋指挥使的马去的,若我要劫人,有必要去招您的眼?” “正是因为那匹马,我才被扣了顶监守自盗的帽子,你敢说你对此事不知情?你是提前知道了,所以有心才这盆脏水扣到我的头上罢。” 隋鄢冷笑,却是在漫不经心中拼凑出真相。 卫令凝视着他,此人果真如同前世那样不好对付,智多近妖。 是,她的确是知道此事,待她看见陆氏药行这几月未开馆她便知道了,所以哪怕礼王不来寻她了,她也会想办法将隋鄢引去别处,自己则派人给皇禁台的人传了消息,让他们在皇城司附近盯稍,随时寻到机会将人劫走,恰好今日又有这番机遇,她便当机立断骑走隋鄢的马,故意后来另租辆马车走,将他的马留在原地让人发现,借此掩饰皇禁台的行踪,禁军本就对皇城司有仇,恨不得拉他下马,自然揪着此事不放制造混乱,方便陆氏渡船离京。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在此处遇到顺义王章鹤玦,他前世自立为王,发动起义,在当时的影响力非同一般,这样的人,谁知最后还是死在了刀下,但他的确是位忠诚之士,她救他既出于同情与钦佩,也是因为他身上有过一枚玉佩,而那只玉佩小娘也送过自己一只一模一样的,她直觉他们应是认识的,哪怕不相识,她也想知道那权王佩的来处。 “怎么无话可说?你可是皇禁台的人?”隋鄢冷冷地凝视她,他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肯定意味。 “怎么?隋指挥使是要给我定个乱党的罪过?不过隋指挥使既是以私人名分将我请过来的,那便是仅仅只是猜测,没有实证,隋指挥使今日请我来不是喝酒么?如果您要审问的话,还是先向陛下报一声,毕竟也没有私下审问的道理不是。” 隋鄢道:“好,不过本侯倒是真的很想知道你在查什么,不过本侯奉劝你一句,尘封的秘密,究竟是蜜糖,还会是毒药?” 卫令已经起了身,细而浅的风随着她的步幅,轻牵着她的袍衫。 她的眼隐在烛光晃动的阴影中,却很诱人。 “我甘之如饴,我想活得明白。” 第10章 瓦奴恨 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贺元章。 贺元章有些气急败坏了,“当时你们都见过这账目,那个时候有话不说,现在却把账记在户部头上!老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徐献冷笑:“看过不等于核实过。昨天晚间,我们找兵部一核实,才发现这笔开支有出入。这个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那个最年轻的官员,“你来说吧。” “是。”那个年轻的官员应声答道。 刑部侍郎秦叔玉:“工部在武禧元年的开支,从旧账上是在年底腊月二十七就核实完毕送交了户部。当时我们的开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预算,并未超支,昨天户部通知我去核实账目,还称工部超支了三百万。我去看了,这三百万是记在武皇帝营建金福楼用的瓦片上的,可是当年我们户部用的瓦加上用废的瓦也不过几千,哪值得三百万?其中估计有两百万的虚报。” 这话一出,许多双不知内情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望了。 “现在金福楼塌了,先不论火哪来的,但那朽坏的腐木却是真的罢?短短三年那腐木就烂成这模样?你们说是虫患,开什么玩笑呢?虽然现在是北戎在掌朝廷,可我们当中若是出了蜘虫也绝不姑息,当年那么大笔账目,竟没有人发觉猫腻,究竟是不知还是瞒报?这里还有一项奇怪的账,就请贺大人解释解释,就是给金福楼拨的木料款,武禧三年初工部的预算上报的是三百万两,可后来结的时候高达七百万两,你们陪那却签了字,如果是武禧元年,这账目当时过的就是你的手,哪里多出来的四百万两?”秦叔玉翻着账本,“上面记的是木料款,那小的也就奇怪当年给皇帝新修官殿的木料款也不过两百万两,金福楼虽名为楼,却形制规模都小甚至不如某些官员的府邸豪华,怎么用的银子数额却如此巨大?” “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欲加之罪!” 贺元章对徐献斥道。 “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我们提出疑问,户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再说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你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 这话确实不容驳回,贺元章忍着气望向了徐献,微微闭了闭眼。 秦叔玉:“徐相说得对,贺尚书就把这笔开支说说吧。” 贺元章冷笑:“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年初的开支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一勘查,山高林密,没有路,大料运不下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工部日夜赶办,大船都翻了几艘,还是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金福楼塌了,什么意思知道么?这是有人明明白白地往你们户部和工部的脸上扔砖头,什么楼烧了会在半刻钟就塌?就是这样的危楼!哪天我们这些人去那里喝杯酒,指不定性命都没了,什么叫揪着不放?长就是要查得清清楚楚才好,难道要让百姓看着我们,我们却给不出罪人来么?既贪了银子,将来指定有那一日是要止断头的,贪银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气急败坏,反正我就做好,今儿这个账你们户部必须一一解释清楚,否则,就别指望可以踏出此地半步。”秦叔玉冷声道,“来,户部尚书大人请继续。” 秦叔玉刚核对账目出来,这贺元章有点手段,不愧是在官场上混过这么多年的人,竟都给他答了上来,他目光沉晦,低头似不知在想索什么,徐献从里面出来轻拍他的肩膀,世俗的温度已经给这位年轻却孤僻的官员度上层可怕的人情味。 他侧头看着徐献:“查下去,不知道要牵起多少人,如今的朝廷本就不稳,明面上仍是原来的朝廷,自从换皇帝的那天起,这天就变了,那位皇帝不过就是摆设,常年病在床上,查下去就是和摄政王府那边撕破了脸,真的要查吗?” “那你适才说的话自己转头就忘了?依我看完颜政还未必会保贺元章,他再提上来一个人难么?况且,完颜政那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贺元章的阳奉阴违就是他的催命符,你且往不查,好死咱们的背后也是奉安王府,咱们啊,其实早该死在武皇帝南逃那日了,你为什么会选择活下来呢?在这里为官,将来是要被后世人指摘的。” 就好像焚琴煮鹤,北戎作践的就是他们的脊梁骨。 “我从小在禁都长大的,我舍不得这里,当然也舍不得就这样没什么作为地死,虽然死得名垂千古,可是却觉得可惜,一身的才干与理想都要一同被埋在底下,我觉得我大抵也只是想亲眼看到江山被收复的那天,想来定是无比壮观的,只有这样我才能不抱着遗憾死去,身后名对于我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师父,你看,禁都又下雪了。”秦叔玉指着清亮的天空。 “是啊,又是一年。” 徐献也颇为感慨,远处的天光正滚着金黄色的云层,洒向宫殿的琉璃瓦。 邓暨坐在偏房里,对面是冯邽,他换了件清浅的长衫,听着冯邽的话。冯邽虽然没有文化但不缺乏心机,他细细思索而摩擦,楼公子那边是在和他们暗里较劲打擂台,秘密搜寻贺元章以及背后的人贿赂官府欺行霸市的证据。面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秦氏,素以沉着冷静著称的他,竟也慌了手脚,似乎几年来他费尽心机,打造的黄金链接即将断裂,寒冬一夜到来,冥冥中觉得祸在眼前,这次恐怕在劫难逃,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寒冷。 “这个秦叔玉和咱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油盐不进行动诡异,明显是在背地里寻找麻烦,专与咱们作对,当下咱们该如何应对是好?我竟不信世上还有这等只为名声不爱银子的清廉官吏。” 邓暨听罢,沉吟了片刻,遂叹了一口气说:“这个秦叔玉是武帝挑选派的官位,跟吏部没有半点牵连瓜葛,连吏部尚书任氏也是在他到任后,交割文印才知晓的,明面上他也不敢张狂,唯唯诺诺上下敷衍,这些都是官样文章,实际上他只对皇上负责。据我所知,此人自幼家贫读书上进,刚直不阿素有抱负,应试连着考了三科不第,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正想借此表明心迹效忠皇上。武禧元年正月,大挑发榜任职后,皇上专门在文华殿设宴款待他们,圣上的本意也是通过大挑举士,恩荫笼络引为知己,使之感恩戴德忠心效命,借助他们渗入地方官场整饬吏治,皇上视他们为知己,他们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能不以死效命吗?正好常刑部空缺,也怨咱们没有及时填补,机缘巧合便让人家钻了空子。虽说是个侍郎,人家可是天子门生,朝廷直派的官员,任暄说也不好随意开缺,只能缓以时日,无论什么由头随便寻个不是,安排他个闲职,才能解除一块心病,眼下实在没有法子更换,更不可无端打压,否则便是与伪帝叫板也是自找麻烦。若想当下更换,除非是皇上改了派遣,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邓暨却道:“让他闹闹,未尝不是好事。” “可若是真的让他查出什么来,先不说户部,就是内廷也会被清查,牵连邓氏对公子来说极为不利,邓氏无非是因为公子您的身份才让您替了长公子的位置子,若是牵累到他们,指不定怎么撇清关系,这秦氏自是不能再留了,否则公子苦心进就的局面会不化为泡影,这秦氏是非杀不可,若公子信任,那力自家立刻去办,免得夜长梦多。” 邓暨淡淡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邓氏那群蝼蚁我自是看不上的,可现在不是动秦氏最好的时机,他的命得留,你叫东皇台的那些人首尾处理得干净些,别真让秦氏抓住了把柄,否则我不介意送他们去死。” * “公子今儿个天气冷,老太太那边说,您今儿个要去国子监就不必与她请安,只是传了句话,叫您好自为之。”青坞捧了仲新的狐氅进来,是缎青色的毛色,做工精湛,“这是老太太那边送来的,说是叫您用上。” 卫令一愣,不知道为什么从心底里还是涌上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来,她仔细地摸了摸后道:“披上。” 青坞道:“我们公子真是生得好看,大公子他们似乎加起来都还没有您好看呢。”她伸手掸干净刚才进来沾上的风雪。 卫令转过头看着她惊愕的小脸,眼底还有层淡淡的乌青,似乎是没有睡好,隔着层日光的这么一相望,两个人心都是透亮的,她还没说什么,青坞就在她的面前跪下了,听说自那日后老太太还是罚了青坞跪了三个时辰。 卫令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子一直低垂膝盖触地的那一刹那,她的膝上也隐隐一阵寒疼,卫令看着她苍白的脸颊便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公子,”她微微诧异,“公子没有审问奴婢的意思?要知道…” 卫令笑起来:“我知道你的答案,我用人就会给予百分百的信任,我没有证据就没有指颖你的理由,不过我还是等着你主动开口,青莲与谁人有仇你可知道?” 青坞抹泪道:“青莲她其实一直都与府里的四公子有所来往,在被海姨娘拔过来伺候自己前是四公子院里的,可是青莲毕竟卑贱,海姨娘本也不喜她的作态,暗中以各种理由将青莲送到别的院里去,可青莲颇得老太太的欢心,于是专令青莲伺候四公子,海姨娘哪里肯就此放弃,但青莲是个极谨慎的性子,姨娘是抓不到她的半点错处,所谓许了人家,只不过是青莲为往上爬勾搭的陈忠,那是府中厨房管事陈流的儿子,府中伺候园子洒扫的张嬷嬷就是他的娘,直到青莲被调去四公子院中得了他的青眼,自那以后奴婢便有时看见夜里陈忠私下来寻她,但青莲铁了心要跟四公子,因此陈忠与青莲的事不了了之,奴婢有想过是否是陈忠心怀不满而害了青莲…” “此人风评如何?” “平日里还算本分老实,原先做了大公子的书童,只是他受人捧惯了,后来有一奴婢顶撞了他,他踹了对方一脚,那奴婢正是大公子昨夜刚爬了床的…大公子觉得损了颜面,便将他贬后低等仆役,还杖了四十杖,因此自那以后他走路就不正常,而也正是那时青莲对他的态度才冷淡下来。”青坞娓娓道来,“出事以后陈忠就消失了,奴婢猜测他是否是因为心虚逃走了。” “那后陈管事与张嬷嬷可有什么异常?”卫令问。 青莲仔细想想道:“那倒没有,因为陈忠在经常会消失几天,有人时常在赌坊里看见他,他似乎与崔相的幼子崔俭混在一起,经常跟在他的身边,若非看在陈管事与张嬷嬷多年忠心侍主的份上,应当早就将他赶出府去了。”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现下我们先出去国子监。”卫令颔首道,前世国子监里发生一桩大案,而牵涉的正是国子监祭酒隋执臣,当年隋执臣的书房被搜出来亲笔所写的反廷论,其门生更是跳出来指认隋执臣收爱贿赂,贩卖国子监名额,以及暗中与前朝旧党余孽有所来往,北戎想让他屈服求饶,折断晋朝文人士大夫的脊梁,而隋执臣当场血溅青鸾台,无数文人士子因此痛骂朝廷,学着隋执臣撞柱而死。 如果想要救下这位忠臣,她顺势进入国子监揪出那意图谋害他的人,或许不会发生“青鸾台案”。 隋执臣可是当代大儒,如果他被陷害,会致使无数百姓们丧失信心,所以他更代表着文臣的信心与气节。 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年便是她的兄长,府中的三公子沈寅,他乃李夫人所生,听说幼时体弱便给一位老道士带上山修道,李氏那时又醉心做生意开商铺,待她反应过来时,沈寅已经在她的疏忽下长大了。 沈寅中举后以后做了大理寺正,乃是正六品,大概因为常年在山上修道的缘故,沈寅的气质非常沉敛内肃,一点不肖似李氏身上的浮躁之气,实在是很打眼。 少年穿了白青色的长衫,只用一支白玉簪挽起长发,对前来的李氏拱了拱身:“母亲,近日身体如何?儿子这几日忙了些,未来得及归家,不过你也知如今朝中时局,案子频发,多是北戎兵在禁都中为非作歹,气人深恶痛绝,如果母亲平日里无事还是切莫出门,商铺的事就交由下人们去打理。” 李氏道:“是,不过我自身你近来倒是清减不少,平日里还是切莫过多劳累,娘只有你这个儿子,其它的什么对于母娘来说不重要,今日你送你六弟过去,顺带去拜访你的恩师,不过时局不同,你恩师又是清傲之人,切忌不可与他说得过多,以免说了错话,牵涉你自己,毕竟隔墙有耳。” “母亲的教诲我定当牢记于心,天气冻寒,还请母亲回去照料。” 沈寅向李氏身边的嬷嬷吩咐道。待李氏的身影走远沈寅才回过头来看她,他眸中也无甚情绪,让人觉得十分淡漠,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上车罢。” 卫令前世并没有与他接触过,偶有几次都是他极厌自己的眼神,这般的冷淡态度对于她来说已经可以是称作态度和善的,左右她也并不稀罕他的好意,她回到沈府是想要查清有关于前世的真相以及自己真实的身世罢了,他对她冷漠,对于她来说并无痛痒,重后一世,他在她的面前左右不过就是后辈。 前辈对后辈还是应该有些忍让和宽忍,如此想来她心中也稍有宽慰。 少年静静地盘玩着手上的佛珠,佛珠温润却好似有层油腻的蜡光,将少年的修长手指衬得更加骨节分明,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被认回府里再与他见面,感觉终究还是不太一样。 “父亲来信与我说,你是卫姨娘的儿子,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句,切莫面着国公府的名头,四处招摇,我最厌的就是仗势欺人之辈,你可明白?”他的声音从身边传过来,似乎是惯有的平稳无波。 卫令并不想在他面前故作乖巧,“那我倒是想问问见光,你已是满京中都为人所知的政国公府公子,你无论行走到何处有人前呼后拥,他们这捧你、生怕得罪你,你走在外面恐怕面对的只会是别人恭恭敬敬的脸,你借的不就是国公府的势么?你根本不用出手,所以当你享受好处的时候,也许别人正在遭受不公。” 沈寅的脸色沉下来,“你这是诡辩。” “呵,”卫令冷笑,“需要我举例子不成?你怎么进的国子监?依仗的是国公府,国子监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而寒门子弟根本没有资格踏入那道门槛,你们世族这是仗势欺人,垄断了教育资源,而且你的前一名考过你的举子没能入仕,至今仍在家里赋闲,后来反倒为了养活家中老小做了教书先生,而你已经是正品的大理寺正,为什么?他的能力比你弱,不是的,他的父亲是县丞,颇得百姓爱戴,这样的人家想必也不会是个无用的,你知道你入仕的机会如何来的?那是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这何尝不是仗势欺人?” 沈寅平静的眸子终于有了丝波澜,他似乎出刻终于有兴趣认真观察她这个刚回来的弟弟,说来她十五岁的年纪入国子监也算不得晚,而沈寅今年则已经有二十岁,是弱冠之年,那位幼时带他修道的老道长亲自为他取字“沈归”。他有些傲慢,毕竟他是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所谓修道,其实并没有经历过坎坷,年纪轻轻坐上六家官位的,那真是凤毛鳞角,有的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可能只是他的起点,这样的人脱离了凡世,是看不见曾罗大众的。 而她作为后来者,在他眼中就是侵略者,他对自己抱有敌意,从骨子里轻视她了,可当她说中他的处境他才会以一种平等的姿态来看她。“你的话我明白了,我不恼怒你所说的,这是我之前宏略的角度,以后若遇到难处寻我便是。” 国子监是晋朝最大的高等学府,里面的人如同她所说的那样的确非富即贵,但自从北戎控制禁都以来,国子监就来了群北戎子弟,似乎是有意学习晋朝的文化。 所以一下马车,映入眼的却是几名北戎子弟正在殴打一少年,北戎人大多生得威猛,近来入都的北戎不仅有完颜氏,还有慕容氏、拓跋氏、宇文氏、独孤氏、令狐氏,而其中最扬名的也不过这几代,他们本各属某个部落,后来却被北戎奴服,他们已经在禁都扎根,深为晋朝的繁华所吸引。 带头的正是拓跋景,如今律阳侯拓跋骏的独子,胡人大多五官深邃,拓跋景同样五官硬朗挺拔,只是他索来声不好,已经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作践下,律阳侯拓跋骏年幼时随父入过禁都,与隋执臣交好,他本人又深受汉儒文化吸引,便将拓跋景也送入国子监。 “弄脏了小爷的鞋,那你今儿个就主动给小爷舔干净,否则别想走!”拓跋景肆无忌惮地笑着,他的肩膀宽阔,腰背挺拔,浑身上下是来自北藏的那种浑然肆意与肃杀,他就那么目光笔直地望了过来,双目一眨不眨目光幽暗。 卫令抬起眼睛,无意中对上他的视线,她打量他的目光被他轻易捕捉。前世他继承了律阳侯的位置,领兵南下势如破竹,自己在他手上吃过不少亏。如果今世可以提前解决掉他,那不失为好事。他踩着地上那人的肩膀,将他踩在地上,任那它男子痛苦地挣扎呻吟,面上春胜,想来已经遭过他们的毒打,那群拦在附近的围子监学生正在义愤填膺地看着这幕,而拓跋景全当看不见似地,踩踏着对方的手掌,卫令甚至能听见指骨碎裂的声音。 少年丰秀的脸,愤恨地盯着他:“要杀要别,悉听尊便,你们这些蛮人到我们的地盘耀武扬威,当真无耻至极,反正我绝不会向你求饶,你要是也有血性,那就痛快地给我一刃,而不是在这里折辱我,我绝不受这样的气!” “哦,好骨气!”拓跋景道,“我倒是给了你证明自己骨气的机会是罢,那好,我就成全你。”说罢他抬腿向地上那它嘶喊的少年抬腿重重地踹了过去,紧接着便是除了风雪之外死一般的寂静。 北戎那群子弟正在叫好,卫令过去将人翻过来,发现还有微弱的气息,沈寅皱眉走了过去,拉住卫令的手臂:“走,不要多管闲事!” 卫令挣开他的手,“多管闲事?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欺负,你就这样视而不见?” 拓跋景显然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缓缓踱步过来:“你谁啊?轮得到你来管我的事?” 卫令起身看着面前的男人,冷笑道:“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听说你们北戎的男子自小擅长骑射,而你又自称骑射第一,是草原的勇士,那么与我比试一场如何?如果你赢了,我任凭你发落,如果你输了,就为你的行为道歉,并且永远不允许再踏入国子监半步。”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眼前少年身姿纤弱,连寻常男子的体格都比不上,更何况眼前高大挺拔的跋景呢? 众人惊怒,但此刻也不敢相信眼前这般瘦弱的少年可以与拓跋景一较高下,众人或惊或疑,但都无法违背内心的想法给她下赌注,看她的行头,此人似乎来自政国公府,出了事倒头怪罪的还不是他们学子的身上。 卫令却似察觉到他们的想法,冷眼睨着他们:“怎么着?都成了哑巴么?”她的目光似如冰展,说不上是鄙夷还是厌恶,那在冷雪中挺身的脊背却好似透出股自信,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信服,终于有人喊了:“跟他比!让他知道我们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对,小兄弟,你跟他比,若是不行的话我来跟他比,我们是人,又不是那牲畜,凭什么不能反抗!” 卫令挑了挑眉看向拓跋景,上一世她丧失记忆了,却从八岁起就在军禁台,成为一名暗卫,重来这世,她虽没有信心打过完颜政,但对付拓跋景却是绰绰有余的,如果他跟她比试,她能不会顺顺地将他赶出国子监。 沈寅抓住她道:“别多管闲事,你以为得罪了就跋代于你有什么好处,先不说你会不会被他打死,那之后你可还有安生日子可过?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若怕死,今天就不会主动站出来,你既怕,就躲去一边。国公府背后是完颜政,他们最多拿我泄愤,你不用如此惊慌。” 卫令寒冽的神色令沈寅一怔,沈寅便再不说话了。 拓跋景自然没有拒绝:“成,如果你比战输了,就劝龙椅上的小皇帝向我跪张罢,不是政国公府么?劝劝应该也不是什么难题。” “什么?” 有人怒道:“再怎么说那都是皇帝,跪你算怎么回事!” “怎么,玩不起?”拓跋景笑起来:“那就说谈,我现在就将这个不知好与的人杀了。”说罢他抬腿要踏向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的脑袋,卫令出声阻止他:“那就这样定了,还请世子先报。” 拓跋景笑起来,行至她的面前冷雪扑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令她不自禁眉头微皱,他的目光带着杀意压抑着扑向她。一切没有任何预兆,他骤然抽出长刀,劲风扫雨般急速舞动,道道白光横距身前,便是泼水,也难入分毫瞬间就到了卫令的脖颈旁。 卫令俯身躲开的同时抽走他腰间的长刀,迅速格挡上去,噼哩啪啦的缠斗声中,带着阵阵积雪飞扬,两人缠斗地难解难分,但站在外面的人却看得清楚,拓跋景虽攻势迅猛,却不如对方灵巧敏捷,只听一声刺耳的划拉声,拓跋景连带着他手上的刀都被对方一脚踹出去跌摔在地少,可拓跋景不甘心,再以迅速之势提着刀向她刺来! 卫令动作之间眉眼已经全是霜雪,两颊冻得通红,可是却有种异于常人的美态。 拓跋景难得感受到焦躁,再睁开时更是狠厉一片,卫令的刀被拓跋景不要命的攻势蹦飞过去,肩膀她生受了他一脚! 左侧空隙没来得及收回,刀锋直劈向她的脸,卫令看向一边站着的人,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而是抬过他手上那把像牙骨做的折扇,打开后锋利的扇面如同刀锋,划破了他的脸。 他没有反应过来时,卫令收起扇面用扇柄击向他的肘弯,那扇柄撞在他的膝弯,她顺势时击撞在对方脸上,将人带翻在地! 接着抬脚勾起长剑拿在手中,指向拓跋景那张不甘心又微微错愕的那张脸。 胜负已定! 卫令的脸色极难看,他沉默地盯着眼前的人,年轻的面孔没有胜利的喜悦好似赢了他也并没有多光彩似的,哪怕她看上去面无表情,可依然能感受他对他的轻视与不屑,那点从心底追不消的幽怨吞在他的心底里沉了沉,像块石头似地压在心上。 “小世子说话可还算数?”她不留任何情面地问他。 周围的人都在欢呼,只有他身边的慕容伏伸出手将他扶起来,拓跋景颇为恼怒地瞪了卫令一眼,而后转身离开。 有人不满道:“这北戎的蛮子当真半点不可诺,当真是欺人太甚,想我晋朝如今倒是给北蛮子骑在头上,就觉得山中繁屈。” 有人及时地捂了他的嘴,眼神示意落在慕容伏的身上,慕容伏与其他北戎子弟还没有离开,卫令看向地上的少年也不打算计较什么,当下还是得尽快将少年送去医馆。 待有人将少年扶走,她才反应过来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对上那双轻挑美艳的狐狸眼,他的龙瞳是纯正的黑瞳,说明他本人应该是中原与北戎血统生的估计是中原人,他生得清秀儒雅,看上去有如东公子般温润。 她反应过来看向手中的象牙扇,似乎自己抢的就是他的折扇,只不过如此今扇面染了血迹,有几处都已经折损断裂,她看向他:“此扇,我会赔。” 慕容伏似乎没有生气,而是看了她半晌:“不过一扇子,你倒是在不觉得阁下的身手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学的。” “不入流的江湖蛮子而已。”卫令道,“就不说了,不过今日你们这番倒是让我对你们北戎的印象不太好,你们北戎平日里就是这般行事?” 慕容伏也不恼:“这事得分人,难道禁都里的人就全是好人么?有的北戎人也是好人,沈公子难道也有种族歧视?” 卫令道:“种族之隔不仅是发肤之间的隔阂,更是思想上的不同,几百年你们北戎被中原视为低贱的血脉,可人生来其实到底有什么不同?哪怕是中原内部也会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我没有看不起任何的血统,只是你们践踏了我的国家,难道还想我们对你们欢迎不成?此事我没有与你没有什么好说的,终究是立场不同。” 慕容伏道:“公子讲话总是凌厉,看来,您是有心与我划清界限,不过,这世间的事情来去都有缘分,估计您是来国子监报名的罢,以后我们可就是同窗了,还是要多多来往。”说罢抬腿离开,卫令看着手中的扇子却听对方道:“起码洗干净再还我。” 沈寅已经抬腿走在她前面,她后一步跟在他的后面,卫令看向沈寅寡淡却挺直的背,他在途中道:“如今的国子监已不同以往了,北戎权贵子弟入京来此处受教,他们在沈院,原来的学子在西院,但是因为中原学子们不愿与北戎蛮子共同学习,国子监这几年已经陆续走掉了近百名学子,这就是如今的状况,如今的北戎压在我们汉人的头上,你有侠肝义胆之心这当然很好,可是你的背后有时不仅仅是你个人,也不仅仅是国公府,而是代表着我们汉人,你要明白。” 卫令道:“那你呢?你刚才有没有想过出手?你是权衡利弊,你认为理智远胜于情感,你永远理智,但也自私,这点你无可否认对罢。 说实话,从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与你成为一家人,但上天就是和我开了玩笑,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成为敌人,到那时候,我或许已经可以做到理智大于情感,我知道你了解你,但你不会了解我。” 第11章 江湖客 隋执臣已过不惑之年,是天卿年间的状元,当年举夺第招来繁花似锦,风光无限,不过自那年淮雍两王谋反后,他也被废了太师之位,因为有人查出他也曾参与此事,不过顾念多年君臣只将他贬谪出京,之后太子谢缙病情恶化,只求再见老师一面,于是离京不过半年的隋执臣奉诏返京,临末只呢喃“老师为何叛孤”。 隋执臣没能回答,谢太子抱憾而去,却还是心软地求卿帝赦免隋执臣。 之后隋执臣奉诏留京归隐,没有人知道为何隋执臣要叛了谢太子。直到卿帝被俘,谢东流继位,请他出山担任国子监祭酒,如此一来也有九年的光景,待她推门而入看见端坐在案前的隋执臣时,她自己有些恍惚,前世他们并没有此等交集。 前世因为国子监出了宗大案他们才有了交集,可惜因为证据充足,隋执臣最终被判斩刑,而另有层关系,隋执臣还是隋鄢的叔父,如今因为忽略这层关系的她没有注意到她背后立着的人影。 隋鄢一身玄色飞鱼服站在檐下,他本就生得长眉风月,一身朝服也自有魏晋名士般的风流,外面仍在落雪,他一身冷冽肃杀的之气,有种无形的压迫,卫令回过头看见的就是他大步走向自己,但此刻他略有不同,头皮发是披散着的,散在脸颊左右两侧,却显得眉骨越发高挺立体深邃,又无形中凭添些雌雄莫辨的妖冶之美,他冷冷地扫过她眼,却好似不相识般从她身旁径直掠过。 这回他换了好闻的紫檀香。 隋执臣没有看他,脸上有些薄愠之色:“来做什么?” 隋鄢将话头引到殿试,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礼部尚书爱究细的性子,我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皇城司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隋鄢平缓道,“叔父,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隋执臣神色紧绷:“你非要为北戎奔走效劳么?!你可还记得你是隋氏的子孙,隋氏祖训宁死不改气节,你倒好,非要当北戎的走狗。” “隋氏的子孙?你们隋氏何时将我和母亲当过隋家人,当初我被迫让好礼王妃的时候你们在哪?你们让我去当礼王妃的药人,为她试药,仅仅因为礼王救过父亲隋重临,那他要什么要我来替他偿还救命之恩?反正你今天不将人交出来今天你也不用离开,那群学生更不用离开,一个人的命和一群学生的命,你不会不知道怎么选择。”隋鄢靠回到椅子上,“奉旨办事而已叔父还想抗旨不成。” 隋执臣气急:“以为做了皇城司指挥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章鹤玦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你再怎么逼问也没有用。” “今年不顺,什么世道你应该心中有数,若非你是我的叔父,现在该押你去狱里审问,而不是好声好气地在这里与你聊天,现在的皇城司,莫说是死了一个人,就是烧了几座庙,那也是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者当有为官者的方圆,但不要指望能和我讲情面,再不将他交出来,为了交差我可是不择手段。” “你们杀了他的父亲,又想拉他去指认自己的父亲,空口白牙就颠倒是非,贪了银子的究竟是干部还是工部你们自己心里头不清楚么?扯到章侍郎的头上,当真能压得任那悠悠众口不成?你与户部工部勾结,当真以为自己没有被扳倒的那天?” 隋执臣越说越激动,面色涨红。 “那我可真冤。”隋鄢摆手道,“章氏本身就不是清白的,在户部里就数他最差劲,漏洞太多,哪怕部有心保他那也无能为力,可是如今风声这么紧,他这就是现成的最好的靶子,难道你真希望户部与工部被彻查么?到时候别说户部就是吏部、兵部,北戎都要来掺一脚,你能保证北戎不会借机铲除异己么?” 气氛更冷,隋鄢笑道:“我得到的方式也无非两种,一种是你们心甘情愿地亲自给,一种是我自己不择手段地拿,叔父,你自己选。” 现任的户部尚书贺元章本来年底就退休,章颐系其亲信,有很大希望是下一任的户部尚书。但他选择在贺元章退休之前就递交辞呈,拱手把户部尚书的位置让人,其中缘由耐人寻味。 要么章颐真的不打算干了,要么就是他不能去坐那个位置。 相比之下,后者的可能性最大。能让他直接放弃,还要离开朝廷,应该是被对方知道了不小的秘密,可直到年底,都没有传出任何风声。 新的户部尚书要么人是手眼通天背后有神仙,要么就是个完全不起眼的小人物,被推上来做傀儡,但只要知道是谁,顺藤摸瓜就一定有发现。 结果金福楼坍塌,牵扯出以往户部与工部做过的脏事,阻止了此人的动作,贺元章如果处理不妥,户部尚书的位置不仅保不住,户部旧账也会被彻查,逼急了户部的人,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况且能够控制户部的人绝非小人物,除了背后的两位权相,要么就是两王,也有可能是皇禁台,章颐威许是预知自己会被拉出去顶罪,所以这才连夜出京,却没有想到城外早早有人埋伏,只他的妻儿还在京中,对此毫不知情,为什么要动户部,贺元章是否与某些人同样达成暗中交易,只可惜因为福楼之事,终究是打草惊蛇,最关键在于霍玠的身份是如何被两王得知,还有金福楼又为什么偏偏塌的这般巧,背后之人又要做什么?但绝不能让章鹤玦出城,有可能章颐就是故意身死转移视线,真正的价值其实在他的幼子章鹤玦身上,总而言之,章鹤玦背后一定是个可以挖掘的秘密。 隋鄢目不斜视,此刻的厢房内灯线昏暗,仅从右侧的窗沿上投射着淡淡的光,他的轮廓便更显得深邃,“怎么样,考虑好了么?包庇可是项大罪。”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拖曳哭喊的声音,当即看过去,被绑了手脚的年轻男人已经趴在地上,大泊的血从他的齿缝涌出,浸湿了他面前的小块空地,瞬时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给这个封闭的空间更加带来难以忍受的窒息感,隋鄢却恍若未觉,皇城司的人还在用廷杖敲击,冷寂的空气中只有闷闷的捶打声以及低低的呻吟,只见那人将紧切的目光投向卫令,对上那双求饶恳切的眼睛,卫令试图开口。 但隋鄢却轻轻扫视过她,“别出声,我还在等祭酒大人的回复。” 隋执臣冷笑:“他们不过是不知情也不相干的人,有什么你冲我来,或者现在杀了我。” 结果金福楼坍塌,牵扯出以往户部与工部做过的脏事,阻止了此人的动作,贺元章如果处理不妥,户部尚书的位置不仅保不住,户部旧账也会被彻查,逼急了户部的人,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况且能够控制户部的人绝非小人物,除了背后的两位权相,要么就是两王,也有可能是皇禁台。 章颐威许是预知自己会被拉出去顶罪,所以这才连夜出京,却没有想到城外早早有人埋伏,只他的妻儿还在京中,对此毫不知情,为什么要动户部,贺元章是否与某些人同样达成暗中交易,只可惜因为福楼之事,终究是打草惊蛇,最关键在于霍玠的身份是如何被两王得知,还有金福楼又为什么偏偏塌的这般巧,背后之人又要做什么? 但绝不能让章鹤玦出城,有可能章颐就是故意身死转移视线,真正的价值其实在他的幼子章鹤玦身上,总而言之,章鹤玦背后一定是个可以挖掘的秘密。 隋鄢目不斜视,此刻的厢房内灯线昏暗,仅从右侧的窗沿上投射着淡淡的光,他的轮廓便更显得深邃,“怎么样,考虑好了么?包庇可是项大罪。”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拖曳哭喊的声音,当即看过去,被绑了手脚的年轻男人已经趴在地上,大泊的血从他的齿缝涌出,浸湿了他面前的小块空地,瞬时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给这个封闭的空间更加带来难以忍受的窒息感。 隋鄢却恍若未觉,而外面那名学子地上呆和血掺在一起皇城司的人还在用槌杖敲击,只见那人将紧切的目光投向卫令,对上那双求饶刚性的眼睛,卫令试图开口。 隋鄢却轻轻扫视过她心,“别出声,我还在等祭酒大人的回复。” 隋执臣冷笑:“他们不过是不知情也不相干的人,有什么你冲我来,或者现在杀了我。” 隋鄢顿了顿,冷声道:“回皇城司。” 卫令松了口气,但又觉得意识到隐隐不对,看来隋鄢是在找章鹤玦的下落,那么自己这回是要死他么?因为金福楼,所有事情的时间线都提前了,也就是说,哪怕她重来一世,她却并不能完全预知全情了,当年他怀疑的楼塌之事与章氏肯定脱不开干系,可是隋鄢这么着急着找章鹤玦也绝对不会是因为他们想要真的查清负腐案,一定是因为章鹤玦的身上有着令中部畏惧的东西,隋鄢为什么替户部卖命? 他又想从中扮演什么角色,看来只有她找到章鹤玦拿到先机才是。 正在思索间,有人来找沈寅,那人生得眉清目秀,却着色匆匆地过来,来到沈寅的面前:“大人,平府那位晋王爷的小妾在茶楼被杀,晋王爷气恼得很,大理寺卿郑玹元正唤您回去呢。” “晋王爷?他的小妾出了事也要寻我吗?底下的人死了不成。” 沈寅不耐道。 小厮道:“大人,毕竟是王爷,柳大人也是给王爷面子才让您过去的,不过我小的听说皇城司的人也去了,说是此事牵涉正在追查的贪腐一事,晋王爷当即按住不想报案,可是现在皇城司硬要掺和进来,晋王爷这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您也知道,晋王爷当初在各处捞了多少油水,偏偏他不过是异姓王,冯皇后倒台后,晋王爷也就顶着王爷的名头了。” “那走罢,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沈寅抬步向外走去,卫令突然喊住他:“兄长,我也去罢,晋王妃与我是旧识,我正好去看看她。” “什么?你认识晋王妃?” 沈寅打量她,“只是此事复杂,而刚才你似乎与隋氏相识的事也没有与我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卫令道:“我与隋氏不相识,但说来话长,总之我与他所追查之事确实没有关系,晋王妃杜庭兰之前被歹人劫持,是我出手救了她,她便与我交好。” 杜庭兰听出身的杜家堪称半个皇家国戚,只不过杜庭兰的父亲杜如晦尚往后久居闲职,至武禧年间也就是个天品修撰,而杜庭兰身为杜氏幼女被武帝指婚给晋王谢翊,晋王风流,婚后也没有收敛。 杜庭兰一气之下跑到巫和山待了三个月,还是晋王因为冯皇后的训斥亲自去巫和山将杜庭兰接下山的,而卫令那时正在巫和山出任务,因此才结识了杜庭兰。 沈寅难掩惊讶,卫令又道:“左右别你也是去办案,说不定我可以帮你的忙呢。这就是集思广益的好处。”她是另有番打算,想来如今城中戒严,章鹤玦定没有办法出城。 但是晋王妃肯帮忙,或许可以帮章鹤玦先找个隐蔽的藏身之处,至于皇城司要掺和此事,应当是隋鄢那厮如同前世想让晋王将北边的那片地让出来。 完颜政前世在那处建了猎场,专门供以北戎“人猎”,这等恶事卫令当然会阻止,前世自己还是完颜政家奴时可没少在那地方受折磨,另有层原因则是户部不向皇城司拨派银两,卫令自是想让晋王吐些出来,吐出来的银子正用来扩大皇城司。 卫令虑及皇城司目前对北戎的助力,她倒是不想让隋鄢拿到这笔银子。 沈寅仔细想想便道:“那你切莫惹事生非,随我走罢。”见他离开,卫令忙抬脚跟过去,小厮阿福替他牵马,谁知迎面而来的却是完颜政的车驾。 完颜政骑在高头马匹上,身着北戎特有的服饰,眉目凌厉,正要从他们身边经过。 卫令立刻垂低下头,稍稍向沈寅后侧后躲去。 沈寅却不耐烦地挥开袖子,倒是他的动作引起了完颜政的注意。简直要咬碎银牙,却发现刚才与自己发生争执的拓跋景陪驾在完颜政身侧,一副怒气未消的模样,跟完颜政正在抱怨着什么,在他们目光转向这里时,还特意在他们车驾面前停下,卫令当即转过身子,却听背后响起一道极沉冷的声音。 “转过来。” 是完颜政的声音。 沈寅也反应过来刚才那番向前行礼道:“摄政王爷。” “哦,原来是沈卿啊,你这番在国子监是做什么?” 完颜政微微眯眼,卫令感觉到背后有道灼烈的视线,手也不禁发抖。 沈寅不动声色道:“来探望恩师,顺道替六弟打理在国子监入学的事宜。” 卫令转过身子,也跟着行礼,完颜政看清她脸的那刻,随即反应过来:“原来竟是走失的政国公之子么?这么说,本王还是对政国公有恩,没在猎场上杀了你。”话语不急不徐,却是微微含着怒气的,想来从他眼皮子底下逃了,那便是种羞辱。 沈寅听这话觉出不对劲来,但也未向卫令发问,而是看向完颜政:“六弟刚被认回来,有些不懂规矩,如果冲撞到王爷还请王爷看在国公府的面上恕罪。” 拓跋景却不依不饶:“原来还是逃奴,沈公子,你们中原不是最重血脉,既是如此可得仔细认清,切莫错认了才是,我看她与你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是否是冒充的都不得而知,难道你们国公府随随便便的就认人做儿子么?” 沈寅皮笑肉不笑:“劳律阳候世子挂心,我吾的幼弟沈某还是认得出,从前她卑贱可如今是政国公府的人,还请世子放尊重些,至于她之前苦是对王爷有所得罪,沈某代表国公府向王爷表示歉意。” 完颜政顿了会儿,似乎是又打量了卫令会儿,才道:“沈卿说的是什么话,既是政国公府的家务事,本王又有何权力去插手,不过沈公子应该还有奴籍在府中,不如改日来府中取一趟。” 卫令当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奴籍还在完颜政手中,因为不慎被北戎俘虏,自己确实仍是奴隶身份,而前世到死的时候,她也仍是奴隶身份,只有将奴籍拿到官府换成良民证,自己才能脱离奴籍。 沈寅皱眉道:“不知王爷何时有空,臣让人去取罢。” 完颜政道,似乎不悦:“就让她上门来取,莫非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动?” “是,那臣明日亲自去寻王爷。”卫令立刻回道。 “哦,沈六公子是愿意,朝廷里有个皇城司指挥使同知的缺位,不知沈公子意向如何?”完颜政冷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卫令垂眸道:“臣年纪尚小,担不起此等高位,还请王爷将此位留给更有能力的人罢。将来臣定有为王爷效力的机会,臣如今只想多学些事,不至于当个睁眼瞎。”她其实已经会看完,当年前世她可是一样发奋图强,而皇禁台对暗卫的要求更加严苛,熟读兵术那是基础,可是如今她的目的不在于皇城司,而是走正经的仕途,皇城司是由完颜政控制的地方,而朝宫却还能有自己的立场,手中握着的也是实权。 完颜政朗声笑道:“那就如此罢,别忘记来府上取你的奴籍文书,过时不侯。” 说罢骑着马缓缓离去,只那眼神又狠又厉。完颜政幼时在禁都为质,其实习性更偏于中原,何况皇帝当初让他与皇子们共同在宫中受教,在他的身上是看不到北蛮子那种粗劣之气的。 拓跋景经过的时候却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沈寅在她身边坐定以后才道:“如今北戎与汉人的关系一触即发,饶是国公府也不敢得罪北戎,现在北边的汉人都在等着幼帝平定南方,届时收复北方,我们与北戎,即不能太好,也不能过于僵持,你如今行事更得小心才是,明日你可有把握从王府里夹全身而退?他就是让你死在王府,我们也没有办法追究,你可明白?若他有意拉拢,你假意应下便是。” “我知兄长的意思,不过我猜他大抵不会杀我,他虽说如今只手遮天,可也不想故意与国公府为难,因为这对他并没有好处,而且动了国公府,其立的贵爵王侯也会对北戎生起忌惮之心,破坏的是他有意与世族合作的诚意,至于他到底要做什么,明日便知。”卫令平缓道,“你也放心,我不是没有办法。” 晋王府内一片惨淡,厅内停放着的是爱妾宝珠的尸首,鼻腔缓缓流出的血迹已经干涸,甚至仍没有流尽,整张脸发青发烂,一看便是中毒。晋王想起宝珠给自己试酒当场抽搐发作的场景仍觉得极其地心惊肉跳,若是他饮下那杯毒酒,那么现在躺在此处的就该是他! 可见是有人要他的命,他仔细回想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居然招致此等祸患,不将此人揪出来,他实在难以心安。三十多岁的晋王虽不再年轻,但依旧面容硬朗英俊,杜庭兰仅仅是他的续弦,院里养的妾室成群,当杜氏被人扶进来的时候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她当然不在意妾室的死活,哪怕晋王死了她也不会有多大反应,她整整比晋王小一轮,两人坐在一起都不甚般配。 杜庭兰心里是恨的杜家,为了荣华富贵将她嫁到这脏脏地方,每每想当自己与这么多女人共享一个男人,她心里就冷恶心,今天死的是平日里光耀武扬武的刘宝珠,她心里其实是畅快的。 “王爷,皇城司的隋指挥使来了。” 有下人随即进来禀报。 晋王头疼地扶额:“让他进来。” 隋鄢掀开帐帘大步进来,身上还有股冷冽凌厉的气息,他那张阴鸷又俊美的脸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但这人到底在想什么谁都不敢去猜。 晋王的脸一僵,而后强打起笑容来:“隋指挥使,劳您大驾此事啊就拜托您了,否则我都睡不好觉啊,这哪里是冲着宝珠来的,分明是冲着本王来的,再这样下去本王怕是指不定哪天就没了性命,快,阿坞,你过来给隋指挥使上杯茶。” 角落里的婢女走上前来,一张脸美得精致绝伦,举动之间都是妩媚风情,是男子无法拒绝的类型,她缓缓地捧着茶走上前来,正好此刻朱甍碧瓦掩在薄薄的暮色中,而檐角下点起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灯,清雅的脸庞上立即增添了抹暧昧的光影。 伸手倒茶的手指莹白如玉,衬得那琉璃盏都添了抹风情,隋鄢挑眉看着,但眸底依旧深不见底,如同一团浓墨。 杜庭兰扶着额头,不自禁胸口发痛,刚死了一个,又来一个狐媚子,听说是那青楼里私逃出来的,也都不知道身子干不干净就收,把她杜氏又当什么了,和这样不正经的狐媚子伺候晋王。 “多谢王爷,不过,这又是哪里来的美人?”隋鄢缓缓道,“王爷倒是艳福不残。” 晋王饶是看隋鄢笑着,自己也不敢起和他说笑的念头,眼前不过二十岁的男子,前一秒与你如胶似漆地像亲人一般,后一秒就可以毫不留情地亲手砍下你的头,这样的人连和他待在一起空气都是凝滞的,不自禁连背部都浸湿了衣衫,他强自镇定:“不过小女子尔,我在这世就栽倒在女人身上,哪里有隋指挥使威风,年纪轻轻就是一品的指挥使,这京城里有哪个人没有听过您的大名,若是王爷在我府上看中哪个女人,尽管带回去,我还不知道她们的心思,比起待我在我这么个身边,她们都希望到您的身边去呢。” 隋鄢笑了笑,却注意到阿坞手中藏着什么,那是柄翡翠小剑,通体莹绿,长约一尺,是宫里才会有的东西,应当来自西域的贡品,但隋鄢全当没看见,轻轻抿了口茶,只隐约觉得越来越有意思。 “哎,本侯还没有用膳,不如在王爷这儿用个饭可方便?” 晋王怔了一下,还是晋王妃杜庭兰先反应过来:“哪里的话,倒是我们晋王府不敬,竟是牵累得指挥使大人都未曾用膳,真真是罪过!既大人不计较王府的饭菜简易,那妾身这就下去和人准备,不知指挥使大人可有什么忌口?” 隋鄢悠悠然转了转茶杯:“没有,劳烦一定有酒便是了。” 杜庭兰行到外面,又回头道:“阿坞,你和我下光有事情吩咐你。” 她才不会让这小蹄子留在此处勾引王爷呢,正好趁着机会给她下马威,让她知道谁才是王妃。 阿坞的眉目闪过一抹厉色,而后乖顺地和杜氏走了出去,正要伸出袖中那翠绿小剑刺向她的脖子时,杜氏惊叫了声。 “小暗卫,我没看错紧?你怎么来了?!这…这好几年未见过了,倒是容貌愈发地出众了!” 她白皙的脸颊立时浮上层少女的羞涩之意,衬得脸庞更加秀美。 卫令随着沈寅走进来,一路畅通无阻,没有想到杜氏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自己,上一世她本来也想找晋王妃杜庭兰为自己脱奴籍来着,可是没几个月传来她遭人刺杀身亡的消息,自那以后她被彻底困在奴隶的那层身份里,饶是她也曾有心追查杀害杜庭兰的凶手,可是待她查到背后牵涉着公主府就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杜庭兰的身世并不光彩,其父杜如晦是杜氏庶子,因为生母病逝而养在嫡母徐下,当时杜氏远房表妹因为婚事暂时住入杜氏,结果杜氏远房表妹与杜如晦渐生情愫,这在当时的人家来说并不光彩,可惜杜氏表妹已经失了身,也就只能挺着未显怀的孕肚嫁进杜府,而杜氏表妹陪嫁进来的丫头偶然结识了杜氏嫡长子杜辞砚,听说这位丫头是杜氏远房某后夫人的侄女,因为家中遭祸而来投奔,此番入京也是让她在京中寻门亲事,杜氏嫡母知晓此事当即将这丫头纳了给杜如晦做妾,而杜如晦也并未拒绝。 杜辞舟听闻此事后原本要带着她私奔,可无奈的是当时郑氏已经有了杜庭兰,郑氏最终选择留在了杜府,而杜辞舟也独自离京,游历天下,每隔三四年归一次家中,待杜氏嫡母染疫去后就再来归过家,偏偏巧的是杜庭兰生的不像其父杜如晦,也不肖似她的母亲杜庭兰就极肖似其舅杜辞舟,可到底也只是猜测,并没有实证。杜庭兰生母郑氏却在杜庭兰三岁那年离开了杜府,有人说她最终选择去找杜辞舟,也有人说她受不住流言蜚语以及嫡主母的磋磨,跳河自尽,众说纷纭,但大家都更偏向于郑氏私奔这种说法。 可想而知小小的杜庭兰要遭受多少人的白眼与唾沫,好在杜如晦还是坚定地相信她是他的女儿,也是待她如亲女般长大,有爱但不多,在面对来自晋王府带来的巨大利益和自己女儿的终生幸福相比,杜如晦还是选择了前者,因此杜庭兰无奈嫁入晋王府,而杜庭兰因为斗气也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杜府,为此杜如晦也并未表过态。 晋王被刺杀身亡后,晋王府也被人为烧掉了,似乎在竭力掩盖着什么秘密,她又因为遭到重重阻挠,不得不放弃追查,因为自己当时的身份太过于危险,而且幼帝又陷在重重危机之中,她只能选择取舍,如今再见到这个每天给她带好吃的少女。 当年她因任务上巫和山,而彼时她还没有恢复记忆,既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只是皇禁台发布什么命令,她就去做什么,那样她才能够饱腹。 当时她还住在自己临时搭的茅草屋里,目的是要杀掉这几日途径巫和山的一个男人,她等了几日也没有等到,索性住下了,而正当她卧在树干上晒太阳,杜庭兰就惨兮兮地向她讨了吃的,她们便如此相识了,大多时候是她在讲她可怜的身世,而她自己却只能一言不发,现在想来比起后面的苦难,这也是她为数不多快乐的日子,所以当杜庭兰仍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卫会觉得恍如隔世。 如今的她依旧是锦衣华服,只是面上少了原来的那几分娇柔与纯真,显得更加成熟大方,卫令知道晋王府内里的争头,但是她自认为没有能力去帮她,在这个世道里,失败的婚姻对女人来说只会意味着三分点,她不知道杜庭兰会选择面对这个污点,还是默默在深宅里熬过易逝的花样年华,可还是会有人说,杜庭兰已经比大多数女人幸运了,说她不知好歹,但无论外人怎么说,选择权只在她自己的手上,卫令会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卫令心中难免涌起酸涩,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可以去救她,避免她的死亡。 纤瘦的身体站在那里,肩上落了薄雪,苍白的脸在月光下覆了层莹润的光,隋鄢远远地看着,紧接着对上她的视线,原本温和的神情瞬间变得冷漠,还有丝带有苦闷的警惕。杜庭兰显然很是兴奋,“你…你这是到上京来了?是专门来找我的吗?既然来了就留在府里,左右我又不缺你这张嘴,要不就在府里当我的贴身暗卫,月钱你说。” 卫令看着杜庭兰:“晋王妃,我从前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我是政国公府走失的,当然,其中缘故很难和你讲清楚,因为我自己也还没有彻底弄明白我的身世,但我的确留在上京,至于你的贴身暗卫,怕是不行。” 杜庭兰明显地有些失落,可她到底也是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很快地就接受了:“那你和沈大人便是亲兄弟?” 随后又转向沈寅:“沈大人,王爷在正厅里候着,还请先进去罢。” 沈寅微微点头:“麻烦了。” 杜庭兰道:“沈六公子,那你就随下人领你去厢房休息?” “不,”卫令笑道,“我是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这才过来的,案情究竟是如何的,也让我看看,王妃怎么想忙罢,或者,有些细节我想亲自问您。” 杜庭兰面色有些僵:“好罢。” 转头对阿坞道:“你先去做准备。” 卫令余光看了眼阿坞,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可没有注意太多。 第12章 楼中戏 待膳食摆上来时,隋鄢起身来到厢房,卫令本不想进去的,但隋鄢却道:“沈公子,一同用膳?” 卫令本欲拒绝,但对方却道:“此番案情我已猜测了大概,你不想知道么?” 卫令看了眼隋鄢,道:“那我便洗耳恭听。” 氅衣太大,顺着她的肩头往下滑,隋鄢伸手帮她捞起来,无意中自己身上也沾染了他的味道,她向退了一步,但似乎隋鄢身上那股阴郁却被驱散了些,他极浅薄地笑了声:“怕我?” “怕得很。”卫令伸手将氅衣再度拢了拢,越过他向里面走进去,沈寅没有选择跟进来,于是此刻厅里房内也只有他们二人。桌上是隋鄢摆的膳,简易的几盘小菜但是却做工讲究,屋内也是热气腾腾,唯独比较特别的是那酒,是来自胡域的烧刀子,听说烈得很,卫令轻轻扫过眼,冷笑道:“这查案的时候喝酒不好罢,总归是让人诟病的。” “沈公子若是怕的话,也不会如此胆大既在我底下行瞒天过海之事。”他径直地斟了杯酒,看了她一眼,“你为何过来?晋王府里又有什么你想要拿到手的东西?” 卫令没动那菜:“陪兄长过来的而已,大人想那么多作甚?” “那我再告诉你件事,宋永年入京途中遇难了,而且是被人伪造成遇到海寇劫船溺毙,我只说兵部,去年一年的军费多数用在北边的防务上,由于增加了兵力和开支,海寇的几次进犯都挡住了。据关东的军报,海寇今年还将有更大的进犯,而东北一带多处的长城今年必须重修。仅这一项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万以上。还有东南沿海的防务,如闽浙两地,去年全靠裴虚怀不足两万的兵力抵御倭寇在陆上的骚乱,可是我们的商船,本朝的丝绸、茶叶、瓷器竟不能出海,光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以上。要保证东南海面货船畅通,福州和泉州募兵今年势在必行,这一项又得比去年增加开支二百万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样,一年就把户部库存的银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来之前听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五城,户部养不起兵,撤了部分东南海防,这样的理由倒是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福州的官员已经没有必要去截他,无论如何宋永年揭露了福州的丑案,那么哪怕是北戎也会有心彻查,毕竟是笔数额不小的银子,或许是他运气不好,真的坐上了黄泉船。”卫令道。 “你可知那是什么船?”隋鄢道,“那是陆氏药行刚从各地采买药材回来的商船。虽然不知道宋永年为什么要搭上陆氏的商船,但可以肯定的是宋永年原来坐的那船的确出事了,十几名刺客杀了那船的几十名百姓,想来是有人暗中救下了宋永年,至于是谁,有人看见是一蒙面人,至于究竟是不是陆氏暂时不得而知,陆氏药行的事暂时被刑部压了下来,你猜刑部为什么要压下来,因为刑部里没有人也掺与这桩事,明明他们刑部几个月前就查到了,但却并未公开,要么是想顺藤摸瓜,要么是想徇私枉法,可见陆氏药行与刑部内里有多不干净,而你莫非也是其中一员?” 卫令面对他的审视,不急不徐道:“你有没有想过刑部压下此事,其实是想偷偷处死陆氏呢?对于他们来说,此事越鲜为人知此越好,而且最关键的或许不是陆上京,否则陆氏药行又为何可以在京中风平浪静这么多年,而且你是在必须沈氏与陆氏勾结罢,能压下此事的只有高官,而沈寤正好是尚书,我又恰巧在荷福楼纵火那日在胡桃铜巷出现过,你从来没有信过我说曲氏的那番言辞,在你看来那不过是掩人耳目,你认定我已经作又了沈氏的走狗。” 隋鄢不置可否:“或许会有你所说的那种情况,但陆氏是清白的,你们刑部就一定干干净了罢,如果我要往下查,你会怎么样?” “我可以未说过国公府是清白的,你查得到那就是你的本事,我既无官职在身,也没有靠山,还能妨碍隋指挥使的事不成?”卫令道,“不过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别牵连无辜,把你不择手段的方法收收。” “福州的官员已经没有必要去截他,无论如何宋永年揭露了福州的丑案,那么哪怕是北戎也会有心彻查,毕竟生活是笔数额不小的银子,那么就是他运气不好,真的坐上了黄泉船。”卫令道。 “你可知那是什么船?”隋鄢道,“那是陆氏行刚从各地采买药材回来的商船。虽然不知道宋永年为什么要搭上陆氏的商船,但可以肯定的是宋永年原来坐的那船的确出事了,十几名刺客杀了那船的几十名百姓,想来是有人暗中救下了宋永年,至于是谁,有人看见是一蒙面人,至于究竟是不是陆氏暂时不得而知,陆氏药行的事暂时被刑部压了下来,你猜刑部为什么要压下来,因为刑部里没有人也掺与这桩事,明明他们刑部几个月前就查到了,但却并未公开,要么是想顺藤摸瓜,要么是想徇私枉法,可见陆氏药行与刑部内里有多不干净,而你莫非也是其中一员?” “那说回晋王府,晋王收的这名妾室名为宝珠,荥阳羽城人士,家中是佃农,五岁的时候被卖给人牙子,因为底子好被挑中以扬州瘦马的规格来教养,起先是送到寻州知州贺端估府中,那就有些意思了,这贺端估是户部尚书贺元章的表弟,几月后刘宝珠被贺端估卖入青袍楼,而刘宝珠也是在这楼里与晋王相识的,晋王将她带回府纳了作妾,受尽宠爱,几日前她的生身父母来寻过她一回,原因是她的胞弟得罪了当地监察御史刘兖,刘兖向他们索要五百两的赎金,又从原本人牙子口中得知刘宝珠进了晋王府,便主动来求见了刘宝珠并没有给出这笔钱,两人便气愤着离开,而刘宝珠今日原本是去东馆听曲,晋王仰慕,却没有想到茶水中有毒,因此这才毒发身亡。”隋鄢喝了口酒,双眸盯住她。 卫令道:“你的意思,是刘家父母做的?可是这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还会断了财路,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晋王因为感谢刘氏的救命之恩,又隋念着与她的情分,所以在刘氏死后出面将刘宝珠的弟弟刘廷奴赎了出来,你可知刘宝珠本名为刘招娣,可见其父母的偏心程度,此案情看起来竟如此清晰。” 可真的是这样吗?卫令心中不禁疑惑,那前世晋王府又是何人动手? 卫令回到沈府时天已经黑透了,卫令走进去看见桌上有人放置了那张纸条,她顿了顿,将油烛点亮,小心地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烘干,上面的字立刻显现出来一长平坊,温故居。 卫令看清后将纸条投入烛火中,心中不禁为皇禁台为自己探到的消息有些忐忑,前几日她专门去赵业寺留下纸条让他们为自己探一探定远将军卫阁谋取案,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不借助皇禁台的力量,着实难以追查,上辈子他所追查到的也只有曲氏,此人与将军有所关联,那么她现在应该去找曲侯问问,再去温故居探一探有没有线索,自己的小娘到底当初搅和过什么事情中才遭人暗杀,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而沈氏又对此知情么? 不过还是别打草惊蛇好了,若是他根本不知情,那自己与小娘就只是沈氏的外人,而她目前还需要这层身份。 正待她准备离开沈府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还没有把趁手的剑,于是决定去剑铺一趟,刚走出门外路过荷花池,不禁向那边看了眼,月光映照着这波光粼粼的湖面,看起来静谧且美好,卫令不自禁想起往小娘换起裤腿带自己在这片莲湖中采荷的情景,为什么她会那么全快,如今依旧连自己小娘的脸都记不起来,卫令心中闪过猜测,自己是不是中毒了? 还不待她往下深究,假山后边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声响,卫令反应极快,立刻向假山右侧躲去。 她转身往另一条小道上走,却发现院墙上正坐着一人好整以暇地盯着她,她看过少年那俊美的脸,原来是拓跋景,于是她视他为无物继续走,紧接着面前的梅树被抖落了雪,清冷的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的香气,卫令侧身躲开被他弄下来的雪,抬步向水面走去,身后猛地刺来一剑,卫令几乎是眨眼之间回身腾跃,当空横劈,而手中拿着的仅仅只是刚折下来的梅花枝。 芳香随着动作弥散,雪风挟风呼啸而来,打在他的脸上微微发疼,目光稍挪,对上她淡漠漆黑的眼睛,他越发气恼动作也愈加狠厉。 卫令的目标倏忽一变,手抓住他的肩膀,奋力一跃掠过高高的院墙后的外面的街巷跑先,可外面已经围着数道人影,挡持剑向她逼近,构成阵势将她围困。 背后响起拍掌的声音,卫令越过人群对上笑意颇深的一双眼,“好样的,功夫当真是不错,不过落到我手里算你完了。” “以多欺少就是你们北戎的作派?”卫令冷笑道。 “那又如何?你们这群人无比狡诈,跟只狐狸似的,不对你们用些方法怎么行呢?”他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颌,力度之大让她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卫令知道自己再难以脱身,可却也料定拓跋景拓跋景不会杀她,先不说国公府,再说完颜政明天在府中等她取奴籍文书,当然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完颜政的授意,是拓跋景报私仇那还好办,至少他还有所顾忌。 “现在你想怎么样,杀了我?” “没有”拓跋景道,“不过是让你陪我玩玩。” 朝帝楼。 这是一间方正而阔大的厢房,入罢设了一张高过人顶的六扇黑面朱背会云龙纹折屏,将寝室隔成了内外又。屏风侧旁安放大床,被枕整齐,一侧帐头悬垂谷纹双玉璧,既为装饰,也是新房马。 对面地上设一张供坐的长方矮榻辅着茵褥,中间一张案几,其余橱柜笥各自靠墙而置,灯台之上,一对手臂那样粗的灯烛燃着。 后面的屏风遮挡住的床上传来某些动静,隐隐约约的呻吟与低泣声,那股情至之浓时的鱼水之欢以及浓重爱欲好似隔着屏风传了过来,卫令尽力保持着镇定,直到看见拓跋景衣冠不整地从里间出来,面上尽是欢愉过后的满足之色,衬得那双凌厉的眉眼都柔上几分秾艳,扑面而来的靡靡之态让人很不适。 “别杀我!别…别杀我!” 屏风后是隐约的女子身影,正缩着向床的角落拼命躲去,哭声凄厉,但很快,一股热腾腾的血在刀割开皮肉的瞬间溅在那座精美绝伦的屏风上,将上面的白鸟染成了血红色,室内也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传来拖动以及衣物细微的摩擦声,那名女子赤身被人握住纤细的脚踝拖了出去。 卫令心中作呕,冷冷看向拓跋景:“在床摄止你们北戎也这么无情么?” 才刚说完这句话她就被人握住下颌,以烈而著名的琼春被整瓶地往她的口中倾洒,卫令只感觉一股火从喉咙烧到胸膛里。但卫令现在已经不确定,不是完颜政的授意,只是拓跋景报复她而已,否则以完颜政的心性,是不屑和她周旋的,她得想办法脱身。 拓跋景浑不吝地坐在席上,食盒还没揭开,里头的香气已然溢了出来,拓跋景就喝着酒看着被押着的卫令,刚才她被迫灌下好几杯酒,此刻面上浮着层红晕,拓跋景冷声道:“你们晋朝人是把好骨头,只可惜没有用对地方,想让我消气么?那简单。” 他伸手将一杯酒倒在了他的玄靴上,“将酒舔干净了,我就放你走。” 卫令被喉咙里的灼烈刺得难受,感觉胸膛里燃着团火似地,怎么看都浇不灭,此刻的厢房里,四壁悬挂的云锦帷幔全都放下来,名贵的琉璃灯散发着缱绻的暖光,浮在她白皙柔艳的面上,而她的唇上还残着刚才落下去的酒液,衬得那唇瓣晶莹且剔透。 拓跋景呼吸有些不畅,他惊讶地道:“还不快点?来人,再给她灌几杯酒,让她清醒清醒!” 卫令喘息笑道:“希望你这回说话算话。” 拓跋景的眸光再次落到那极尽糜艳的脸上,笑道:“那自然,你们放她过来。”后面押着她胳膊的那两个北戎汉子立刻松了手,而卫令则不受力地摔倒在地上,碰倒一个酒杯,悄悄地捏在掌心里,向那边走过去,膝上剧痛,被人踢了两脚强制跪在拓跋景的面前,拓跋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指甚至不自觉地绕上她披散下来的长发,被上面残留的酒液微微濡湿。 “知道么?在我们北戎不忌性别,听说你们晋朝也盛行男风,从前我尚且不理解,现在倒有些明白。” 她猛地扑倒过去,将酒杯的重容口正对着他,那害怕出正好挣出尖利的地方,用来杀人也恰适不过,此时此刻她是真想杀了他,可是此事首座太老追查到她的身上,等待她的只有一死,她将碎瓷积小地挨着他颈边显出来的青色血管上,**的头发织在干她的面上,“你放我走,否则我们同归于尽,你的命应该比我尊贵?那我看起来不亏。” 拓跋景的面色难看,指节不自觉地发紧,“行,我放你离开,但你要跑快些,不要让我抓到才好。” 拓跋景向那边两个北戎汉子示意打开了厢房的门,拓跋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十五息,如果你不能跑出这座楼,我就会杀了你。” * 隋鄢接到任务出入朝帝楼,蔺津随着他便衣出行,一身萧紫云锦裙腰系玄玉带,身姿颀长,面目秾艳极有冲击力,蔺津替他打开一厢房。 厢房铺设了金丝密织的云锦地衣,其上叠加着实软厚实的驼绒暖毯,人赤足踩上去也不见冷,他的眸光落在那四面垂挂的极尽**糜艳的画上,各样的姿态,各样的交缠,连空气中浮动着那暧昧香气。 这吏部尚书任暄果真如传闻般是不折不扣的色鬼,屏风后似乎传来穿衣的动静,但下一刻隋鄢就抽出长剑指向想要凑近的馆中妓子,那妓子衣衫半掩,天然媚态。 隋鄢冷声道, “滚。” 他大步走向屏风,抬腿踹倒那面屏风—— “呯!” 屏风立刻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响,直接惊动了里面的两个人。 “吏部尚书,你当真是好大的官威,本侯四处寻你,你却在这里做尽丑态,滚出来。” 吏部尚书只觉得自己像被人禁锢住似的,全身颤抖而不敢动弹,面前那人沉哑声色中那压抑不住的浓重阴戾更是听得他恨不得此刻晕过去,要知道可以劳动他亲自寻人,要么死要么残,总而言之至少得脱层皮。 隋鄢坐在那面屏风前,左右两侧却是垂挂着情图的墙面,厢房内的壁灯昏暗,却能将垂挂的画作映得无比清晰,暖光洒在画作上的**上,将那丰腴圆润的**映照得如同羊脂玉一般,因为光影之效,所以更显得画中人如胶似漆,缠绵悱恻,宛如交颈缱绻的鸳鸯,令人血脉喷张,但此刻任暄的内心只有惶恐不安以及快要将他淹没的恐惧。 梅花炉里的暖香早已燃尽,唯有淡淡的丝香混着那**过后的靡香残留在厢房。 暗淡的光线下只能看见隋鄢那如刀切玉雕般的下颌,明明端坐于此等不堪入目之景,但却不显得他有半分轻浮之态,好似还是那艳绝郎君,让人不敢直视。 服侍过任暄的那名妓子并没有见过隋鄢,只觉得此人阴鸷且俊美,甚至能让吏部尚书如此两股战战,必定是杀伐果取的上位者,如此甚至心中那份治畅琳漓过后的身体里的**不但没有半分消减,反而还有星火燎原之势,渴望着与眼前这位俊美年轻的高位官员共度**,于是就不自禁地向前。 注意到年轻妓子的心思,隋鄢没有理会,而是走到吏部尚书面前将他踹倒:“听说你胆大包天卖买官职,甚至以此结党营私,我问你当初兵部尚书魏瑜的位置怎么来的,他又是怎么伪造的谋反证据,后来又是被谁杀的口?” 任暄的瞳孔瞬间睁大:“你...你在查华庭谋变?那事我不知道啊,不...不过,魏瑜与抱青楼的花魁扶摇倒是有过关系,只可惜魏瑜因为贪污送给边郡的药材被卿皇帝下令处死,扶摇虽说是纵火**,可我却偷偷打探到她或许还活着,大人若要查此血案,不如去探寻扶摇姑娘的下落,她一定知道内情。” 隋鄢踩着他,眸中暗成一片,拿起刀在他的脸上来回擦拭:“不对,你当初没有参与的话,又怎么坐得上吏部尚书的位置,现在各方盯着户部和工部,你敢说你也没有眯下工款么?你将那些不愿意与你们同流合污的人拉下马,先后被贬出京的官员接连死在了外面,你是不是怕有什么秘密被发现,其实啊,所有人当中我最看好的就是你,够狠,够豁得出去,男人嘛,就该有这样的血性,你甚至将你的两个儿子都在那时留在了宫里,只会洗脱自己的嫌疑,然而呢,又在京中去自己最爱先生人的模样,连孩子都不敢有,但是我已经查到,你在外面上养了好几个庶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哪天就没了?” 任暄吓骇了脸:“不…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只要大人留我一条性命,我什么都说!” “那就从当年盛氏药行的事说,魏瑜作为兵部尚书远去边郡的那批药是怎么回事,他送去的药并没有问题,那为什么到了边郡就变成劣质的霉变药材?” “是,魏瑜当初送过去的药的确没有问题,可是从京城到边郡途经十个州县,其中要动手的人太多了,哪怕是他亲自远送,也免不了身边亲近的人下手,盛氏药行当年是皇室专供的药,由皇商盛氏经营,一年下来也有百万两的利润,卿帝是明君,他将这笔利润填进了兵部,也就是说盛氏药行供着兵部,如今的兵部尚书魏升也是皇商出身,他用上了盛行药行带来的巨大利润,而魏瑜的弟弟魏升却在那批药中动了手脚,途经福州时暗中找人换下那批药材搞垮了段氏与盛氏,盛氏被抄家的那天,魏瑜去了盛府,似乎着急着找什么人,可惜盛氏的人为了自证清白,一把火烧了盛府,直到魏升清查府中幼女,我才知道他原来别的目的,为了抓到他的把柄,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查,谢晋太子在江州停驻过一段时间,而盛氏的本家就在江州,特别的是盛氏长女盛清原本与陆氏药行的陆闻远有过亲事,但盛行却在即将成婚的前几日与陆氏退婚,陆氏后来便搬出江州,迁移江南做生意,回到京城做出了与当年盛氏药行一般规格的陆氏药行。而当年他们退京的事之所以闹得沸沸洋洋,是因为盛氏女未婚先孕,我猜魏升想找的那名幼女,或许正是太子之女,他不单单是见微见盛氏的财富,更重要的目的或许是找到那名幼女。 众所周知太子谢晋膝下没有子嗣,那么这幼女便是太子长女,关系重大,以我对魏升的了解,他或许是想借此女上位,一旦他抚养这名幼女长大再与魏氏族人结合,他便可借机推举自己的孙子上位,从此以后魏氏有极大可能正合顺初取江山,后来淮王雍生谋反被困死京城,太子病终,淮雍两王的子嗣尽数被谋害,后继无人的卿帝这才选择将已经成亲的恒王幼子谢东流过继为太子,他看中的正是恒王在京城的势力,谢东流死后他的两位兄长武王与礼王却开始争权夺利,害死幼帝,如果能寻到这名太子遗女,她比幼帝更有资格上位。 “本朝开国的皇帝也曾扶立过女帝。” 任暄激动地说着,“十年过去了,现在那名太子遗女应当十五岁左右,我当初怀疑过为什么魏瑜要放出幼帝还活着的消息,现在想来应该是想吸引两王注意,保护太子遗女的安全,“他一直知道此事。” 隋鄢没有什么表情,“那当年的疫病一事究竟是谁的手笔?” “当然也是魏氏的手笔,魏氏接手盛氏药行以后为了谋利,刻意制造疫病案,从视州福镇迁民到京中,要知道那里原先就因为爆出疫病而烧过几次村子,不过魏升不仅压下此事不上报而任由此疫扩散,当年仅仅是可消炎症的药草,一株就可以卖出十两的高价。” 第13章 今夜谁是恩客-1 “宋永年此次来遇难的与你有关系?如果本侯没有记错,你的本家正好在福州,福州任氏是当地的大族,你明明不是想走仕途的人,当年甚至因为你父亲的逼迫独自四处游历,为何仅仅过了三年你就独自上京参加科举,明明本来只是有名的纨绔,却能在科举中名列前茅,要以你的名次有猫腻,要么你根本不是任氏本人。”隋鄢眯了眯眼。 任暄笑道:“大人,你的脑洞也太大了罢,不过是我幼时游历见了民生惨象故而发奋图强,想要一展鸿图罢了,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据我所知真正的任氏长子是病死的,而你不过是不被任氏承认的庶子,你母亲是馆中客,扶摇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你见她流落在青楼,决定稍加利用,设计她与段俨相识,而当初魏升之所以可以那么顺利地将药材替换,而且有段氏与北戎来往的书信,其中少不了有这位扶摇姑娘的功劳,你让我去找扶摇,不过是因为你已经杀了她,死人你让我去哪里找,阎王府么?” 隋鄢道,他的话让任暄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不过你大概没有料到扶摇与段氏确有一女,此女一直生活在福州,她知道当年的所有事情,此时人就在楼中,你要不要见见她?” “不…”任暄不可置信,“这不可能,我和她的人已经说杀了她,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隋鄢道:“自然是因为有人救下她,而这姑娘正是晋王妃杜氏。” 说完有人推门进来,杜庭兰蒙着斗篷,而后才露出整张脸,她的脸色同样苍白,因为隋鄢将她带到此处的时候就有人将她的身世告诉她了。 当年杜夫人身边那名陪嫁丫头郑氏正是扶摇身边伺候过的婢女,发现自己与杜氏沾亲带故就去投奔了江州杜氏。 但后来的江州已经不安全,到处都是魏氏的人,所以才甘愿陪嫁那位杜氏远度来到了京城杜氏,而她先被郑氏养在外庄,郑氏有孕以后诞下一子,以生病为由在外庄养到与她相近的年岁,本欲将杜庭兰接到府中,而郑氏这名孩子却早早夭折,杜庭兰成了杜府姨娘郑氏之女,但为什么郑氏后来选择离开,没有人知道。 原来如此,为向她感觉自己与杜府中的其他姐妹兄弟并无任何相似之处,原来自己当真不是杜如晦的女儿,而如今揭去了这层身份的她又该如何以杜庭兰的身份生活下去,她晋如晦自世竟也如厮可笑,她猛地抽出腰间的刀向隋鄢刺去,心中实在是怒愤不已:“你为什么要将真相告诉我?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卑贱了,没想到生母不过是个妓子,你们的罪恶为什么要扯上我?” 她握着刀的身泛青冷白,青筋突起,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她动作太轻,以隋鄢的力量完全可以躲开,但他没有动。左眼周遭的肌肤微麻微凉,升起一股热意来,左眼下被刀划出道细小的伤痕,鲜血从那道细小的伤痕中洇出,殷红而刺目,却终于染白清醒过来,她扔下匕首,坐在原地没有反应。 隋鄢伸手一抹,猛地踹向任暄,任暄就此出口血来,隋鄢微微俯下身道:“郑氏当初可有留什么特别的东西给你,或许其中就有找到郑氏以及你生母扶摇的有关真相的线索。” 杜庭兰缓滞的思绪有了点清明,她微微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俊美阴鸷,眼神像是凉冬的雪,分明是笑着的,但是却只能给人无尽的寒气,她那时年岁太小,根本什么也记不得,但是余光看见自己婢女云栽的发钗,她突然想起来—— 温柔的女人将她的手紧紧握着,炙热的温度在冬天里让她觉得很温暖,舍不得松开,甜甜地撒娇喊着‘阿娘’。 郑氏笑起来,那时的他们在府中并不受重视,缺衣少食,因此郑氏刚进府时脸上那圆润的脸变得尖而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怀里抱着她坐在阶上看雪。那时很难忘的冬天。杜如晦从远处撑伞走了过来。 “阿钰,你想好了吗?”他这样问她,杜庭兰也是头一次在冷漠的父亲脸上看到一丝悲伤。在她的印象中父亲年轻且英俊,后院里有无数的女人,杜夫人虽凶悍却也美貌,而她的母亲在这群艳丽的花中显得太过于平平无奇,她终年戴着面具,额头上有块拳头大小的红斑,其实有些骇目,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什么时候有的这块斑。但她隐隐觉得杜如晦与自己的母亲并非没有感情,但那份情似乎并不是爱情。郑氏亲吻着她脏兮兮的小脸,看向杜如晦:“哎,你别劝我了,与其让我守在这方小院里,还不如让我做只早死的鸟。你后院里的那些女人天天守着你,我可做不到,我走后你要帮我好好照顾庭兰。” “庭兰,阿娘给支钗子给你,这钗子,叫玉皇壮丹簪,长大后如果遇到疑惑了,便拿这只钗子温故居找一个姓乌的先生,他会将一切告诉你的。” 那么,她现在应该将这件事告诉隋鄢吗?会不会给乌先生带来危险,她转过看了眼嘴角流血,已经奄奄一息的男人,对上隋鄢阴鸷狠厉的眼睛,至少,她先探清楚万一阿娘做的是对他不利的事,难免自己会受到牵连,于是杜庭兰用力地摇摇头:“没有。” “真的?”隋鄢目光温沉令人不寒而栗。 “想想,如果想不起来,就一直想到想起来为止,而且如果让本侯发现你是在刻意隐瞒的话,你将死无全尸。” 隋鄢笑道,“先回去罢。” 任暄正准备跳窗逃走,却被隋鄢伸手扯了回来,俊美的脸在他此刻看来如同鬼魅般,他吓得往外爬,隋鄢笑了笑,却在此刻从窗外猛地射来两支利箭,啸地一声刺进了任暄的胸膛,而那名妓子也在逃跑的时候被流矢射中,倒到在地没有呼吸。 卫令向前奔去,她本能地想征人多的地方去,但仔细一想在楼中客有哪个敢得罪拓跋景,而且自己太过格格不入,看起来就十分可疑,于是向上层跑光,楼里回厢内都是权贵,最看重的也无非是自己的性命,而且拓跋景多少会顾忌,一定不敢大肆搜查那些权贵的包厢,只能先避开他,之后再说其它。 宽阔的长廊上,卫令赤脚踩着满地月光大步狂奔,脚下是软软的丝织地毯,她猛地闪身躲进其中一个厢房,因为所有厢房只有这间开着门,她猛地合上门,厢房内视线极其昏暗,但是待她看见四面垂挂的巨幅春宫图,不禁苦闷,空气中还隐隐泛着血腥气的味道,她正一怔,被人猛地拉了进去。 验身的屋子前拉起帷幔,屋中有十几名的女子,其中一个正在训话:“你们都是今晚的幸运儿,里面那位可是贵客,出手可极其大方,在那人身上留候一晚顶你们在这干一年,而且要是遇着机缘,以后抬进房里做个妾都比在外面做正室来得威风,不过啊,这也要看你们的命,十几个人里头挑伺候的也就一个,你们自个儿好生打扮一番,自己掂量掂量我刚才说的话,那都是肺腑之言。” 卫令摔在那略肥胖圆润的女子面前,另一名女人上前邀功:“发现一个逃出去,刚刚给我逮回来了,妈妈,您瞧我这回给您带来的都是上等的好货,而且身子全部都是干净的,您看,这个价钱…” 人牙子极其谄媚地笑着,一排牙齿又黄又烂,老鸨不想和她纠缠,不过也不想将价钱给高了去:“你这是刚才那个逃走的么?我看着怎么不像,你别随便抓了一个来糊弄我,十三个丫头必须一个不少才能祝原来那个数,否则免谈。” 花牙立刻上前将地上的卫令拉扯过到那老鸨面前,她先看了眼,而后喜上心头:“哎呀,哪里敢骗您不成?给我三十个胆子都不敢骗您不是,日后咱们的生意还全靠您来帮衬,难道我花牙会为了区区几个银子断了您这条大腿,那我花牙就是个傻的,您可得过来瞧瞧,这人比花魁还漂亮,您要是不收的话,其它青楼怕是也出得起那个价钱。” “要不是看在咱们生意有来往的,哪里就肯将十三这丫头给了你,这面相呀注定是有大造化的,将来怎么富贵都不好说。” 老鸨用手抬起卫令的脸,认注目的是的确是英气又秾艳的脸,眼睛好似浸了墨的玉映着月光,与眉间的英气相衬,淡漠如冰雪,却是惊心动魄的美。 她看了这么多女子也从来没有见过此等绝色,立刻爽快地应下:“那成,看在多年老交情的份上,就按原来说定的价格给,下次有这样的资质一定送到我楼里来,要是让我发现你两边议价,往后满京城里可没有人敢收你的货!” “妈妈说的极是,哪里有胆,这不是白眼狼么?”花牙从小厮手中拿了钱准备走,卫令这时抬起眼看她,发现她不过十五六岁,面色黝黑,形状怪异,她被卫令这么看了眼,似乎良心过意不去从手中的三十两银子中掏了一两银子给她:“你就留着罢。” 卫令冷笑,对她来说并没有关系,将计就计躲身呆也行,以她的身手从这群人中逃走还是容易的,而拓跋景却是十几位禁君跟着,在他手上实在难以脱身,十五息时间又根本跑不出抱青楼,所以此刻将计就计才是最好的选择。 卫令被迫跟其它卖进来的十二个女子梳妆,她挑了件看起来不打眼的白色衫裙,纤腰系了条红丝带,她只是来避难,真不想自己被送到某个人的床上,所以连口脂都不擦,可是在一众尽力尽力打扮的女子面前,她的这番打扮却越发显得清丽绝尘,老鸨十分不满:“白瞎了这张好脸,坐不我找人给你梳妆。” 卫令被迫按坐在梳妆镜前,被几个熟练的妆娘来回打扮这才一起被送出门,老鸨甚至让她站在为首的位置,“妈妈,这…这对其他的姑娘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的?这个世道是和你讲公平的地步吗?在这楼里我就是那公平,我如今如此看重你,你千万得给我争气才是,省得白瞎了我的心思,既来则安之,与其费尽心思逃跑,不如心安理得地接受,要知道人各有命,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们锦衣玉食,花牙子挑的人中,你们资质最好,往后伺候的都是达官贵人,而其他不如你们的,乞丐交了钱都可以买一晚,就知足罢。” “那敢问妈妈我们伺候的人是谁?” 卫令不禁担心道,老鸨本来是没有什么耐心的人,但是见卫令极有姿色,甚至有可能被里面的人看中带回去,所以便客气几分:“里面那位可是礼王爷,知道礼王爷是谁么?当初礼王爷因为自己的生母是胡人而自小不被重视,可是现在人家可是灵手可热的人物,你们呀习得仔细着些!如果照顾不周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别说你们的性命不保,到时候连我也要受到牵连,所以你们可千万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不然我可绕不了你们,还有啊,攀上礼王爷,你们可就是一步登天!到时候连我也要指望你们提携,不过呢,就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那个命。”老鸨说着,扫视一圈站在她面前的十三个人。 而卫令听见礼王爷当即白了脸,心中不免掀起巨浪,暗中思忖怎么会是他?如果让他认出来,自己也是没命,他上次还绑架她,只不过中途被打断了而已,反正这也不能进去。老鸨推了她一把,卫令悻悻道:“妈妈,我现在紧张闹肚子了,能否让我先行个方便,否则非撞到王爷可就是罪过。” 老鸨睨了眼她惨白的脸,不耐烦道:“你果真是个上不得大台面的,你现在走不就是想逃避王爷的恩宠么?都给我忍着,但是胆敢冲撞于王爷,都仔细看你们的皮!这等小妓俩我已经见过太多,那些初夜的女子哪个不是借口逃避,然而官方,你们哪怕是死,也得横着从里面抬出来!”卫令被推了进去:“你给我进去,省得给我寻不痛快。” 昏暗的厢房内仅有几只烛火,厢房内燃着古朴的沉檀香,比起外面的那些油腻的脂香实在好闻得多,昏暗中有人推了她一下,自己正好顺势落在后面垂着头进去。床榻上坐着的是一位戴面具的男人,只见此人身形纤长,一袭湖蓝曲裾深衣泛着点点织金,但卫令仅仅只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礼王。 虽不知此人假扮礼王有何目的,但是却是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眼下,只听那人道:“本王要寻的是桃窈姑娘,你们这儿的花魁,竟敢如此敷衍本王,我看你们是胆子顶天。” 他的话沉而温后,无端让人胆寒,卫令的心下沉了沉,必要的时候再拆穿他,否则又会给自己招来祸患。这时有人娇柔柔地站出来,“礼王爷,桃窈姐姐虽然不能向候,可是我们都是妈妈精心挑选来向候您的呀,而且我们呀,胜在身子都还干净,王爷与其腻在姐姐身上,不如让妹妹们伺候伺候,指不定别有一番滋味呢。” 卫令侧目看过去的确是名美貌的好,举手投足间俱是风情,卫令则悄悄地后退,躲进人群中。 男人眼睛微眯,突然笑道:“那你上前来,本王看看你比桃窈胜在何处?”他伸手揽过女子的腰肢,女子发出声惊呼,他的行为似乎给了他一点底气她试着也用手臂去环住他的脖子,然后将整个身子贴附在他的身上,将脑袋也轻轻地靠了过去,这个男人身形颀长,半眯着眼睛有股溢出的风雅,他半举着扇,卫令看着那面扇子却无端地想起一个人:顺义王章鹤玦。 此人前世爱扇那是出了名的,四处搜罗各处的扇子,现在想来或许其中定有蹊跷,难道是扇子中有什么秘密?正当卫令留意时,只见那名原本安静伏在他身上的女子猛地拔簪向男人刺去! 动作迅猛几令人反应不过来,若换作寻常人,怕是早已被她刺中,可对方却仅是在女子出招前伸出长腿一踹将人逼退,女子喘息不定,面唇白白,四周的女子中有几名却是异常地镇定,猛地抽出藏在裙底下的匕首向床上的男人包袭而来! 卫令愈发好奇面具下的男人是不是章鹤玦,而那五名女子又是谁派来的。 卫令顺势前滚,刀正砍过他追才的位置,女子还不及抽回匕首,喉间跟着一点,被男人摆进床榻子里,生生捏断了咽喉,唇边还残着淡淡的微笑。 卫令正要后退,却看见男人身上垂挂着的那块玉玦,那正是小娘之前的物品,她必须从他身上拿过来,如果真的是小娘的东西,那么章鹤玦必定与小娘认识! 她抽出发间的金钗防身,趁势绕到后面,不防背后有人偷袭,她反手将金钗刺进那女子的肩膀,而后躲开她的反击,而章鹤玦也并不如预料的那般好对付,很快已经杀了有三四个人,卫令惊觉自己可能并不会是他的对手,而且此刻自己因为先前被灌了好几壶烈酒,胃中正是一阵翻江倒海,还不待她思索犹豫—— “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急促而粗暴,夹杂着北戎的口音,卫令当即意识到什么,准备跳窗而逃,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捏住后颈提了回来,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卫令当即挣扎起来。 章鹤玦却道:“恩人?别乱动。” 他伸手将她推进了厢房内关上了门。外面的门恰在这时被猛地推开,一队列的禁军涌了进来,宛如黑色铁流,如同黑色的密网,带着压抑的血腥肃杀蔓延向这厢房。进来的男人除了怒气冲冲的拓跋景,还有隋鄢,刚才禁军在楼中四处肆意搜查似乎是在找什么人,他便也跟着过来看热闹,毕竟他刚杀完人也的确是放松放松心情。 拓跋景瞥向身边姿态闲适的隋鄢一眼,神情上当即闪过不耐烦,他也不知此人为何在楼中,若是让他发现自己背着完颜政的旨意绑走政国公府的人,怕是要吃亏,完颜政最厌的就是违背他意思的人,而他本意也不过教训羞辱一下那不知好歹的小子,并非真的想将事情闹大。 可是如果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自己究竟在找谁,隋鄢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要知道两人都在完颜政膝下长大,隋鄢更是被完颜政看重收为义子,在他面前自己终究是劣势,因此哪怕不甘那小子被放走,他也不能让隋鄢抓到任何的把柄。 如果说前几分钟有人告诉他,他会希望沈令逃走,那么他一定会笑此人怕不是个傻子。 “礼王?”隋鄢走近章鹤玦,“来寻我作么?不过这些女人哪怕不能将您同候高兴,您也用不着将他们都杀了。岂非是太到情。” 章鹤玦笑道:“不知律阳候世子来做什么。” “哦,就是抓一名刺客,不过看来看去刺客若是跑到你这里来怕是没命了,隋指挥使我们走罢。”拓跋景道,“就不打扰礼王的兴致。” 隋鄢冷冷地扫视着章鹤玦:“话说还没有见过殿下的尊颜,不知礼王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他向章鹤玦道,章鹤玦也不慌张,而是笑道:“面目丑陋,自是不敢见人。” “怎会?礼王如当初可是满京里闻名的美人,按理来说礼王殿下应该也姿容绝绝才是。”隋鄢道,“不如让本侯也见识见识。” 章鹤玦笑了笑:“仅仅只是不想以真面目见人,这也是罪过?” 他伸手从袖中掏出自己的玉佩,上面镌着礼王二字,是礼王的随身玉佩,一般来说见到王佩就确认此人确实为礼王谢鸿衣,“隋指挥使,还有疑惑吗?你若不能非逼着本王将真面目露给您看罢,这岂非是有意为难?” 隋鄢道:“礼王爷好兴致,那咱们也就不相扰了。”他眸中情绪令人看不分明,但章鹤玦很清楚隋鄢没有消疑,而是不屑于管此事,他顿了顿打开厢房的门,却发现里面已经没人。 卫令跳窗出了街道,向后街跑去,身上换了件衣服,随手扯了顶幕篱遮掩,将银子丢给掌柜的:“不用找。” 掌柜的应道:“哎!客官慢走!” 她一路寻到后巷,那里是奴隶买卖的市,城内几星灯火,城门高处加强了戒备,小巷中却不时传来乞丐的呻吟以及寒风地呼号,因为南边也在战乱,所以仍有大量的流民会涌入禁都,他们不仅在市集上贩卖家当,甚至还有不少主动卖身的,妻子女儿在极度穷困的条件下也有不少主动或被迫出来任人挑选。 她感觉得那名为“花牙”的人太过熟悉,甚至直觉她有问题,她花?如果花是真的姓氏,那么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前朝某位王后的姓花,花氏正是前朝大姓,后来新朝开国以后,花氏不少人被当作前朝余孽杀剿,如果她真的姓花,而不是浑名,那她杀祖是为了什么?死去的女子是否是她派去的人?前面便是女布,她独自往前走去,试图寻找花牙,看见那些待在笼中绝望而无措的人,卫令不免感到窒息,前面传来惊怒与叫喊声—— “放开我!我不要去青楼,你们放过我!” 卫令扒开闹哄哄的人群向里面的巷子里看过去,一名俏丽的好被两名壮汉从笼中拖出来,脸色灰败,周围不少人对她纷纷面露同情。卫令看见少女身上的满身伤痕不免皱了皱眉,正准备从腰间系带中拿钱,有人伸手止住了她,卫令侧过头看见是原本将她卖了的那名年轻女人。 她淡笑道:“博取同情的伎俩而已。” 她伸手指向那名被从笼中拖出来的女人道:“你看看,她身上的衣裙是绸丝,面上还残有木粉,那么这种有极大可能是被卖进大户人家做妾,但是又被主母偷偷发卖了的,现在的世道哪个男人不三妻四妾?大多数女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被退回来的大多是不够安分,而这位我也听说过,她原本是被进一个小官家,但是她却仗着自己有孕挑衅主母,那主母不是软柿子,当即打了她的胎将她送了回来,你不用同情她。” 卫令收回目光:“那你呢?今天朝帝楼里的刺杀,你安排的?” “什么刺杀?我不过就是人杀了而已,至于后面发生的什么,我一概也不管,这个世道,一两银子可以买两条人命,命如草芥了,刺杀?我还没有那个心力。” “命如草芥,说的只是没有权力的底层人而已,王爷的命可尊贵,所以谁派你来刺杀,抑或是你与他有仇?”卫令道,“还有,我想告诉你,里面那位并不是礼王,你们杀错了人,如果你想赚钱,我这里有桩生意你做不做?” 花牙沉了脸,在原地思忖了会儿:“可以,那你先跟我来。” 她往前走着,似乎要拐入那条更深的暗巷:“怎么怕了不成?不过你放心,还没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没有钱的买卖,我不做。” 卫令握起匕首跟了上去,路过一条河的时候,月光正好地将清浅的月光倾洒在水面上,显得波光粼粼,果然花牙当即伸出七首欲将她刺进她的胸膛,在她过来的那瞬间做出格挡之姿,她所持的那把匕首刺破雪花,瞬间就到了花牙的面前。 桥上的两人拼命缠斗,身影交缠,直到一声刺耳的划拉声,对方七首的刀锋受损裂口,连带着主人一起被踢了回去,卫令伸手按住她的脖颈,将她往湖面上按,再将她拉起来时入目就是张白皙秀美的脸,“为什么要伪装?” 卫令将她扔在地上,花牙冷冷看着她:“你功夫不错,但为什么要我来帮你?” “有些事情还是交给别人做的好,你放心,酬金我会一分不少地给你,我已经见过你的脸,你如果不想我拿这桩事向礼王邀功的话,你还是悄悄地帮我做事,我知道你已经做这种事很久了,不如来做我这桩生意,以后,我会全心全意地信任你,而你,也不能背叛我。” “为什么选我?江湖上不乏高手,我只不过是江湖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还有,我不做奴才,你找别人。”花牙想也不想地拒绝。 “我这个人就看缘分,我就觉得与你基有缘分,你说你不做奴,那好,我本也没有打算让你做奴,你可以只当我是给你发工资的东家,我们各取所需。”卫令道,“我知道你有一个人牙局,里面收留的都是无家可归的贱籍女子,当然你也暗中培养了批女暗卫,所有准确来说,我要的是这个人牙局,明面上牙局依旧你为东家,可你却要奉我为东家,我的背后是政国公府,如果你同意,往后你的人牙局由政国公府养着,而且也没有再敢打你们人牙局的生意,不过当然也有条件,如果我要用人,你们必须配合。” 花牙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不过,纵你的背后是政国公府,怕是也不能强人所难,你仅仅见那人一面你就知道那人不是谢乌衣,可见你与谢乌衣定然相识,我又凭什么信你不是将人牙局骗过去交给他?人牙局是给那些女子们提供庇护之所的,不是你们争权夺利的工具,事涉政国公府,与你们作对的不是王爷就皇亲国戚,抑或是那北蛮子,全局小说也有几百名女子,我可以死,但我却不能害了她们。” 卫令道:“你以为躲避就能保证她们的安全了么?要知道人牙局多么庞大,难道没有人盯上这个地方么?我知道,你每年会送给几位权贵几名女子,让他们得以庇佑人牙局,可是却依旧没有办法解决局中女子被欺侮的事实,甚至要让她们去执行些非常危险的江湖会,以此供养局里用度,只要你信我,我绝不会让人再肆意欺侮她们,以后,国公府会是她们的依靠。” 花牙想起局中女子们的遭遇,顿了顿:“那你跟我来,我和她们商量一下。” * 但不过一座掩在旧巷子里的宽大院落,虽然有些破败,却是被打理得极好,白墙黛瓦,圃中还种植着冬日生长的草药,可见她们在这里生活的用心程度。前世她来过这处地方,不过是因为这地方被奉安王等北戎权贵强行改建成私院,专门用来做皮肉生意,甚至取名为锦绣牡丹院,而她之所以看见花牙觉得如此眼熟,是因为花牙正是撞柱而死的那名白衣女子—— “你们这些人丧尽天良!置我们女人为何初?女子生存的立身道路到底在哪里?!可笑!当真是可笑!今日我独不活,却可为天下好发声,要知我们女子从来不逊于任何的男子,今日你们将此改为□□窝,人牙局的几十名女子艳不委身,你们敢和我一起为清白忠义而死么?”鲜血从她的额头上汩汩流下,宛如一条蜿蜒的幼蛇,当夜人牙局的五十一名女子皆自尽而亡,当时被人称之为“牡丹血案”,但后来又有更多的女子被卖进此地。 卫令从思绪中回神,她没有办法告诉花牙未来会发生的事,她也无法保证自己能不能为这群女子脱困,她如今势单力薄,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用国公府来做靠山,为她们争得片刻喘息之机。 她坐在原处,有人推门进来,正是花无她的妆容倒是卸了,可她毕竟生得白又年轻,素素净净的模样显得十分清媚,早与原来的模样判若两人,笑起来的时候更有种英飒之气,她年纪小,身材纤瘦,背上是支长剑,看起来就是江湖女侠。 第14章 今夜谁是恩客-2 花牙坐在卫令的面前,她带几位女子,与昨日见到的妩媚不同,看起来相貌俱平凡且普通,有的额角上还有鲜红色的疤,卫令却是知道她们这是扮了妆,她以为偶尔也用过,特别的药水可以洗去。 花牙在桌上搁了剑:“你刚刚明明可以杀了我,这样你就是这里的东家,而且你的背后是国公府,哪怕你要抢,我也没有办法为何要坐在这里与我谈,说实话,这里的女子虽然会点功夫,可比起外面的人其实根本不值一提,公子花些钱也可以办成这样的地方。” 卫令道:“我要的不是人,而是人心,你们这儿就很好,总之互利共赢,你们为我做事,我保你们安然无恙。” 花牙道:“可以,我们要的也不多,每个月一百两够供局中的人吃用,我们的人光刺杀都有一百两。” “那你们这地方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明面上只有我个人在做,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一个存在,而联络我的地点在一家瓷行,里面的掌柜是我们的人,我们靠的正暗中信息交易,每月可能也就接三四桩案子,有时候因为任务过于必险,折损的人并不少,单子所得酬金另出给那些好的朋友或亲人,于是笔生意下来赚得不多,为了人局,每年会去奴市买下一些幼年女子教养,总之就这么一直维系下去,我也并不是人牙局真正的东家,只是暂由我掌理,那位东家我只知道他姓乌,也称浮月居士。” “乌先生?那你可以做主接我这桩生意么?”卫令不禁皱眉,倒是没有想到这个人牙局另有东家。 “他的意思是,”花牙顿了顿,“你帮他寻一支名为''玉皇牡丹簪''的簪子,而且想和这支簪子的主人见面,如果你能做到,从此往后你就是人牙局的东家。” 她似乎也并不理解乌先生的用意。 “你可有见过乌先生?” 花牙摇摇头:“我刚入局的时候不过五岁,我是先前的女东家花娘买来的,他们似乎是旧友,而且都戴着面具,后来花娘莫名其妙失踪,局中只有乌先生,那时他们也不过才十五六岁,而局中也不过才七八名女子,乌先生亲自教导,我们都很信赖他,可是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如果让你认身形可认得出来?”卫令道。 “或许,因为她相似的身形太多,我并不能有把握认出来,但我们已经五年未见了。”花牙道。 卫令思忖下,“你们可有保持联络?如果有的在书信可还保存着,或许他的字迹也是线索。” 花牙道:“没有乌先生的同意,我不能将书信给你,更何况乌先生为人谨慎,派来的人会待我阔后亲自将书信烧毁,而且乌先生本人会好几种字体,每封书信的字迹都有所不同,恐怕你很难通过字迹比对找到乌先生,乌先生的意思是待你寻到牡丹簪,他自然会见你,在此之前你不用打听他。” 卫令道:“那这只簪子最开始在谁的手里?” “说起这只簪子,它举世闻名,最开始是由本朝开国皇帝太宗帝迎娶皇后由十三位匠人亲自打造,其中花样还是由太宗帝亲手绘制,可谓价值连城,皇后早逝谥为纯阳皇后,这支玉簪本应后葬,可惜太宗帝那时已移情于贵妃霍氏,霍氏看中这支玉簪,太宗爷为讨霍氏欢心便命人亲手打制两支一模一样的,然而当时打造此箸的十三年匠人俱是耄耋之年,十年过去只剩下九位,而且因为年迈终究比不上曾经的手艺,太宗帝下令要亲斩杀这批匠人,以为他们是故意不打造,当时的霍贵妃极其残虐,宫中的人稍有不顺意便是剥皮抽筋,有妖妃之名,匠人中有一位姓邬的,他的儿子同样技艺精湛,便自发奋勇来打造这支人命关天的簪子,邬少年后来果真打造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然而他的父亲却因为在抗击中被折磨太久而死。邬少年因此事获功被封为金匠师,在当时的匠人中这代表着最高荣誉,从此邬少年留在宫廷专为霍贵妃打造首饰,一体比一体精美,而那两支一模一样的王皇牡丹簪却都被贵妃站为己有,然而待邬少年的手艺越来越精湛,打造的首饰更加精美,那牡丹簪便在贵妃的玉华宫蒙尘。贵妃后来因为霍侯,也就是她的兄长谋反被斩于玉华宫,那几十件宝贝被宫人私藏,连带着那两只牡丹簪一同流失在宫外,为了掩盖罪行,那些宫人还纵火烧了玉华宫,自那场大火以后,邬少年也消失了。” “乌先生可是那邬少年的后人?”卫令道,当年她亦听闻过此事,听说仅仅在玉华宫被烧的三个月后太宗爷就因为脑溢血晕毙,新帝上位,此事也就此被掩埋于时间的长河中再无人提起。 花牙摇头道:“我并不知晓,但想来与先生要找那支牡丹簪,或许真的与邬少年有过关系,后来这支簪子似乎是流转到一名花魁手中,如果没有记错,那名花魁名为扶摇,只可惜她十多年前就死了,她的东西被那里的老鸨目下,我去找过,并没有牡丹簪,担心此事被知晓,乌先生便派我杀了那名老鸨,现在抱青楼的老鸨是底层奴人爬上来的,手段很辣,我从她的身上根本套不到任何的消息。乌先生让你来寻此簪,我会不明为什么,但我会竭力协助你,因为这是与先生的愿望。” “你喜欢乌先生?”卫令看着她道,见花牙神情迟疑又追:“不过,他走的一定是条崎岖的血路,你也愿意陪他走么?” 花牙笑道神情坚定目明亮:“我的命是他给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乌先生。” 卫令道:“跟我去个地方。” 长平坊,温故居。 尾檐下积了层雪,廊檐上的冰凌子也没人打完力地挂在那里,四下望去破败陈旧,并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花牙很惊讶,背上一把长剑跟在她的左右,见状也没有问她的意思。 卫令推开门,旧因为旧陈旧而发出吱呀的声音,在夜中极为突兀,室内极其昏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屋中有人扑过来,花牙惊叫道:“东家,有人!” “确定杜氏只身来了此处?她一介小姑大半夜只身来此定然有问题,你们派人守着此处,不可放走一只苍蝇。”隋鄢冷然道,他抬头看了眼掉漆的牌匾:“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 “此处是当年太宗爷下令给纯明宫后打造牡丹簪的地方,十三名匠人聚在此处,只为给雪后打造出那支举世无双的聘礼牡丹簪,不过自身后失后此地也就荒芜了,听说来到外籍女子将此改成书坊,取名温故居,不过大概三年前这已女子又迁走了,此处发生过三四桩命案,因此无人敢续租,只能任由它荒芜。”蔺津道,“听说半夜闹鬼。” 隋鄢道:“世上哪来的鬼,不过你说的外籍女子还有那三四桩命案都查清楚,杜氏当年的事情也一并查清,看来是有人在阻止当年那场血案,也不知是上面那位后鬼偏田,还是那位东躲西藏的幼帝。” “杜王妃来此处会不会是想追查牡丹簪的下落,霍贵妃是霍鸿眠的外祖母,看来当年霍贵妃毒杀皇后之事也许另有隐情,当年被太宗爷压下的贵妃毒杀皇后之事成了太宗爷拿捏霍氏的把柄,将贵妃囚于幽宫,关键之证就在那牡丹簪上,不然贵妃不会到死前叫一宫女以性命将牡丹簪送至宫外到隋氏,可惜那宫女却是不堪托付的,将牡丹簪私藏后消失,这么多年几无任何线索。” “看来杜氏是知晓牡丹簪的,那扶摇会不会就是当年带走牡丹簪的那名宫女?只是后来为何又流落青楼,任暄会不会是因为知道此簪之秘这才要杀她,如果后代也曾参与此中,那么他的背后又是谁?”隋鄢瞥他一眼,“你多话了,是人是鬼,进去便知。” “啊!”一道白光闪过,冰凉刺骨的刀锋瞬间到了杜庭兰的脖颈前,她看见猛烈的刀光吓得腿一软直直跌坐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扯来紧紧地抱住卫令的腿:“阿令,吓…吓死我了,你…你们怎么在这?” 卫令凝视她,将她扶起:“你为何在此?只身来此未免太不安全。” 杜庭兰哭哭啼啼道:“我…我来找东西。阿令,你呢?” 卫令与花牙对视一眼,此中内情不好与杜庭兰直说,只能随便找个借口应付:“听说此处的铺面极好,这不,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妹,她有意租下此处开一间酒馆。” 杜庭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位相貌平平却英姿飒爽的女子,不禁也有几分兴趣,她抹了把泪道:“可是此处的风水不好,听说日常闹鬼,晋王府有几处很好的铺面,如果你真想在京中做生意的话,我便做主将铺面租给你了。” 花牙一愣看向卫令,见她点头也顺势道:“那就多谢我不该意,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此处。” 杜庭兰不可置信道:“你是傻的不成?此外风水当真不好。” 卫令止住她的话,将她拉近:“王妃殿下,既然闹鬼,为何又要只身来此?” 卫令看着她那张美艳至极的脸,微微地红了一脸,一副少女娇羞之态:“我…我的确是来寻东西的,因为此事机密,便不带随从。” “左右见这里也没有人,我先送你回王府。” 卫令道,花牙伸手将杜庭兰护在身侧,腰上那把青偃长刀将她吓了一跳,她的全身上下脏兮兮的,似乎是摔过不少跤,此种情况下还是先将她送回府再问得详细些。 杜庭兰摸了摸花牙身上那把刀,忽而问她:“不重么?” “还好。”花牙面无表情地答了。 “温故居的主人姓乌?”卫令突然注意到匾上的乌它,原本应该叫—— 乌坊。 “乌?你帮我查件事罢。” * “金福楼那桩纵火案,现在官府以及朝廷里的人都想将荐福坊那件事推到金福楼那桩案子上,而户部与工部的人也紧盯着这桩案子,生怕背后的人知晓隐情,宋永年入京被杀就是他们为掩盖罪行最直接的证明,而这天宋永年的妻子却被人暗中护送入京,正在刑部接受审讯,如果你之前猜想过南边有人企图利用此事瓜分福州,那么光凭南方的那些消息网是做不到的,所以北边应该有他们的人,而且此人就在禁都,我打听到王氏今晚入押入刑部,可是审讯官却不是秦叔玉,而是李玦,你可知意味着什么?”花牙道。 “有人要弃了李玦这枚棋子,偏他自己不曾发觉,还比赶前为刑部的人办事,”卫令沉思道,“禁都的这人怕是不止图谋福州,而是有心利用李玦将这把火烧到皇城司身上,毕竟李玦可是隋鄢名义上的手下,会不会是奉安王的手笔?” 户部与工部的人呼都倾向摄政子,两王之间的暗流涌动已不是一天两天,不知指挥使可还记得当年的发散钱一事?当年内室李谙福只手遮天,手底下成堆的干儿子,连外官都要向他们交孝敬钱。 当年时值隆冬,却有一名冷宫宫妃交不上孝敬钱而被活活冻死,这宫妃就是姓宋,因为此事后来被徐丞相用来讨伐李氏的证据,李谙福被处死以后,他的干儿子乌丞就上位,如今是伪帝身边的大内宦,但其实也只听北我的,是摄政王府的人,那你可知,这温故居的户主同样姓乌,名为乌玉,不是真名,但或许两人于间有联系,那名姓宋的冷宫妃子既是姓宋,想必有可能与宋永年认识,宋永年在幼帝时期还只是七品,却在这桩事后跃升六品,后来更是一步步地高升,当时我没有将这桩事联想起来,现在却明白了,宋永年与乌先生,或者与乌丞一定有过不为人知的交易,如果这桩交易存在,也许并不是户部的人要除去宋永年,而是乌丞,乌丞这个人极为谨慎,他发现宋永年入京,担心他被人利用将自己的事全盘托出牵连自身,这才暗杀宋永年,那么要杀江氏的,也就是乌丞。而李玦为讨好乌丞,今夜一定会对江氏动手。” * 夜色下,只听一阵低促嘈杂的脚步声,间或伴随着一阵压低的催促:“走快点!” 几人拽着一名身形纤弱的女子从中走出来,因为被关了数日,女子身形更显纤瘦,而且还受了刑,因此身上有数道带血的鞭痕,走路也有些踉跄,面上围着层布,押着她往一辆马车上走去。 押着她的皇城司卫不耐烦道:“本来皇城司就任务重,怎的还要来刑部干活,押送死刑犯自己身上也难免沾染上晦气,不过这死刑犯居然是名女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大事,貌美如花的,年纪轻轻便要去死了,当真是可惜。” “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还看上这死刑犯不成,速度快些,那李玦是个小阎罗,平日里那嚣张的,现在可倒好巴巴地来舔刑部的脚,这种脏活人家刑部自己都不愿意干,他倒好,将我们调过来给刑部擦屁股,我们皇城司卫好歹也是太宗爷亲设的机构,几代都是为天子办事的,现在可真是没落了。” “哎呀,只有跟着青璎侯的皇城司卫那才有前途,你没看蔺津那小子是他的心腹,瞧瞧我在皇城司都没见过他人影,他每月还拿二十两的月俸呢,真是嫉妒。” “行了,有什么好计较的,干完这脏活我请你喝酒去!” 卫令伏在院墙上看着这幕,身边是饶有兴致的看她的隋鄢,隋鄢道:“我也想让贺元章死,那么此时我们两人的目的是一致的,江氏不能死,待会儿你引开守卫,我去救人。” 花牙低应道:“好。” 卫令当机立断,她掏出花牙给她的药粉,倒了些在手中,以掌心捂热,涂了半张脸,周遭的肌肤升腾起热意来。 此刻她半个身子倚在屋檐上,曲起一条腿,月光映得他面容明暗交错,肤色更加雪白,眼角的红色非但没有折损她的容颜,反而更有种偏于阴柔的美感,将这张脸衬得明艳夺目。 卫令跃过院墙到了更合适观察的位置,花牙伸手掏出弓箭,向对方的位置猛地射出,呼啸的箭矢直接扎向那两名守卫,两名守卫被那利箭猛地贯穿胸膛,立即引起那边人的注意,有人指着花牙大喊:“有人劫狱!有人劫狱!” 卫令顺势以廊柱掩饰自己的身形,一个纵跃跃上了廊顶,她的动作敏捷,但若是仔细观察也并非不能发现,好在劫狱大半已经被花牙引开,卫令借着夜暮掩护,很快绕到马车后,江氏的脖颈一疼,就被卫令打晕过去,卫令立刻将她塞上马车,翻身上马向远处奔去。 背后的劫狱立刻反应过来,接着全都鱼贯而出,夜色中传来马蹄急促的声音,花牙轻浅一笑,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玦,李玦一双鹰眼微生波澜,恶狠狠地盯着花牙,因为他看着光,因此他看不清花牙的戏谑表情,那月光被细密的火光照着犹如雾霞,蒙蒙地清清浅浅,却又似乎散发着诡异又诡魅的气息。 杜庭兰俏丽的好身影在月光下显得纤细却又坚韧,她的左眼到骨骼上仿覆着片红玫瑰,透过这层薄薄的肌肤,可以看见浅青色的血纹,李玦一身渔服沉沉地湿贴在身上,他抽出腰间的长刀向花牙刺来,花牙冷笑一声跃下院墙。李玦当即大喊:“全都去给我追,绝对不让囚犯被劫!” * 卫令驾车向前跑着,只听见后面紧追而来的马蹄声,卫令迅速地将车拐进暗巷,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破开马车将江仕抱出,卫令向她点头立即驾着马车继续向前跑去,而原本待在暗巷的男人对蔺津示意了下,看着那道驾车的纤小身影远去。 玉娘原本要将江氏扶上马将她带走,身后传来脚步声,纵使对方的脚步声很轻了几乎没有,可她自小耳力过人,因此听见背后传来的细微响动,她偏过头躲开伸长而来的刀剑,蔺津还未及收刀被她猛地拉住衣裳,他转过身来,看见她如玉般的眼睛,她的一只眼睛是浅浅的翠绿色,如同一只无暇的美玉人为地嵌在她的左眸中似的。 他呼吸一滞,手腕挡了方向,刀剑便又向她的颈边而来,但少女却用脚向上跃起踢开了他的刀,当他转头的时候,她的刀已经削断了她的额发,直抵他的眼睛! 正当蔺津闭眼时,隋鄢已经伸出腿将少女手中的刀踹远,而后以极快的速度扼住了她的脖颈,待蔺津起身,少女抬脚正踹在蔺津的胸口,隋鄢收了力道,待她快要窒息才将她放开。昏暗中倒在巷中的少女被隋鄢身上那股阴鸷吓得胆寒,俊美的面容在月光下惨白,他伸出脚踩在她的右肩上令她无法动弹,冷汗直冒。 蔺津刚从雪地中爬起来,脸上沾了好些血迹与雪,显得脏兮兮,隋鄢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蔺津立即从他们家大人身上读出了鄙夷,于是他立刻找补道:“是她太厉害了,想不到小小年纪身手如此了得!还有她的瞳色…” “她是胡女。”隋鄢直接道,“你现在将她们都带回皇城司,切忌不可让任何人看见。” * 卫令正要继续向前跑了开守卫,空气中响起的气箭划过长空的声响,卫令向前一跃用长刀斩断牵引马车的绳索,射来的箭矢猛地钉死在马车上,她夹紧马腹,令其越跑越快,正在这时,前方又响起呼啸之声,卫令抬起头,看见远处十数箭矢飞快地朝着她这个方向射来! 为躲避子箭卫令只能选择翻身下马倒在雪地上,伴随着“啪嚓”两声,卫令往前跪倒,腿骨上传来烧灼般的剧痛感,应该是腿骨折裂。卫令扶着墙壁起身,不顾疼痛往巷子里藏,哪怕只感觉腿部有如火烧似地灼痛她也不敢停下来,她瘫在雪地上,隐约见到脚踝肿胀发紫,外面还隐约传来搜查的声音。 卫令剧烈地喘息,四处都是禁军,她该怎么逃出去?卫令撑起身子又向前起了步,突然膝上一痛,卫令支撑不住身体正准备迎面栽倒下去,但与预料中冰冷的地面不同,她落入的是坚实灼热的胸膛,还有股隐隐的血腥味,以及陈旧檀木香气,闻起来沉冽而肃伐,无端地让她感到安心。 “沈公子要在本侯的怀里歇息?”一道沉冷又戏谑的声音传来。 卫令迷糊中对上他的那双眼睛,猛地推开他:“你滚,我自己能走。” “快!看看那边有没有!” 外面的火光越来越密,马蹄急促来回跑动的声音越发清晰,死亡与危险在黑夜中弥漫, 卫令腰上一紧,被人环住腰身抱了起来:“别逞强,随本侯走。” 卫令权衡之下不动了,静静地伏在他的身上,因为靠得太近,她的发顶堪堪擦过他的下颌,带来丝微痒的触感,他低头去看,发现她垂着眸子,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他皱眉看了眼她右肩上的刀伤,拍了拍她的脸颊:“别睡,撑着些。” 第15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1 卫令醒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但雪还在簌簌地下着,甚至有积雪从檐上砸下来,压垮了院里种着的绿竹与梅花。 窗子外的夜深了,裂开的云层中露出那轮就要圆满的月亮,灰蒙暗淡,罩着地面上一片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楚的安静。火盆里的木炭闪着隐约的红光,熄灭的地方堆起了新的灰烬,屋里弥漫开炭块燃烧后的特殊气味,出世离尘的味道。如果不介意炭味和檀香的区别,完全可以闭起眼睛想象这是某个寺庙客堂,然后随着黑夜、烈酒和这里的人,纠结出一段缠绵。 落雪压在残枝上的声音越发地明显,空气中似乎涌动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卫令看见门被人由外到内地推开一条缝,匕首当即向那人刺去,外面的火光瞬间倾泻,照亮她的面庞,握着匕首的掌心瞬间渗出了汗,却仍极快地向那人刺去。 对面那人的眸子漆黑,犹如深渊,他的脸闪过一丝沉冷,轻松躲开她的偷袭,腕上一疼,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腕将她从中拉扯而出,原本周遭静得如死水一般,这一声却将躲在毡帐下避雪的冬鸟惊起。 隋鄢掀开雪帘,微微俯身进来,宽敞的衣袍不能完全地遮掩他的身形,他在身上披了层厚实的狐氅,身上还有冷雪与木炭交融的气息,似乎才刚刚出去。 隋鄢伸手将她拉出房外,再顺势一甩,卫令的眼前一片晕眩,她极力地稳住身形,人却已经滚到阶下,她的耳后有伤,正在淌血,顺着右边的脸颊淌了下来,流进颈间,但她的眼神却依旧如一只可怜的小兽,凶利倔强且恶狠狠地盯着他,火光从右侧映照了过来,隋鄢正站在阶上睨着她,一身暗纹玄衣,腰上那把狼戾刀闪着白光,看起来锋利无比。 “哦,在这里做什么呢?” “总归不是杀人放火,指挥使也有权过问么?”卫令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没有想到来人是隋鄢,那这就不好办了,不过他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 想到昨夜她不禁眉头一皱,“你是不是跟踪我?” 前世两人也没少针锋相对,他派人跟踪她也不是罕见事,往往她要抓捕人窜迅,那人就在她赶到前死了,所以这也是当初查不出案子真相的缘故,本以为这世预知了许多的事情应当会少些阻力,却没有想到隋鄢这么地阴魂不散。 隋鄢下了几个台阶俯视她,天空中盘旋的鸟隼落在他的肩头上,扑起了零星的雪屑,那目光带着层雾似地,却让人胆惧:“跟着你?你的身上可有什么秘密见不得光?我且问你,你今日为何在此?你不答,我便将你押去皇城司,那里的百般刑罚总有一样让沈六公子满意,让沈六公子肯开口与我说话的。” 卫令道:“什么理由抓我?仅仅凭我夜半出现在此处么?那指挥使未免权力滔天,想抓谁便抓谁,想定谁有罪谁便有罪,我却记得指挥使的位置还不稳紧?你底下还有谁来着?” 卫令故意顿了顿,似乎是才想起来,“哦是我的四兄,他最近很得摄政王的重用,如果他想进入皇城司应当也不是难事,皇城司的副指挥使李玦似乎总想揪您的把柄,还有大兄长沈卫,您不是才与他起了冲突,您确定这时候要抓我么?” “那如果是私藏王妃呢?这又是什么罪过?”隋鄢笑道,“沈六公子不会以为世上有些东西真的能反复一张嘴就说得清楚罢,有的事情并非你我之力可以去相抗的,我可以豁你刚才对我的挑衅,但我却不会放过阻止我向上爬的你,你就安然地待在国公府做你的贵公子,而我怎么做,做什么,你哪怕知道也最好躲得远远的。” “好,那我问你,当年礼王妃因病而逝其中有没有你的手笔,今夜有人刺杀礼王是不是你派的人?”卫令道眸中闪过警惕。 当年礼王妇与幼子谢乌衣被囚于恩奴寺,隋鄢本也被关禁恩奴寺,但隋执臣却将隋鄢捞了出来,自请废去太师之位,之后隋鄢回到隋氏,徐氏女当时已是第三胎,在府中尊贵至极,隋鄢作为长子反倒成了最卑贱的一个,那时他已经在礼王府中养到了十五岁,听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礼王的缘故,隋氏的人怕惹怒新帝自然不会善待他。 反倒是隋执臣将十五岁的隋鄢带上山,希望他平凡地长大,但不知为何他还是选择下山并自请关禁于恩奴寺陷在礼王妇身侧,但他进入恩奴寺的半个月内礼王妇却病逝,临死前礼王妇的遗愿却只有赦免隋鄢,甚要求幼子谢乌衣软禁终生。 因为这条遗愿,所有人都猜测谢乌衣杀母,再出来时徐氏女已诞下幼子,然而因为体弱,幼子早夭逝,隋重临没有接纳他回府,于是他只身去了边郡,三年后传回消息立了战功被封为将军,回京那日隋府失火,隋重临与徐氏葬身火海,因此弑父弑母成了小将军最鲜明的标签。 因此当传出隋鄢投叛北戎之时根本没有人怀疑,她前世也从未怀疑,可她亲眼看见他射杀了完颜政那或许他也是有苦衷么?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想与他产生任何的交集,因为她背后所行也是每一步踩在刀锋上,她甚至连自己的敌人都不知道是谁,生父生母一无所知,活像一只鬼。 “你是个有秘密的人或许我们在此纠缠,是因为你与我殊途同归?” 卫令直白地道:“与其如此不如合作?我知道的与你所知情的消息作一次交换。” 隋鄢走上前,道:“杜氏可在里面?” 卫令笑道:“我说的不如你亲自去看。” 隋鄢道:“不用,我们来谈谈。” 两人坐在院中荒废的石桌前,蔺津不知道那里来来的茶具,还烧出壶热水来泡了随身带的柑橘皮,弄出杯柑橘茶来,主动退到远远的地方站着,隋鄢的外表是深沉如渊,内里更是冰冷阴鸷,与他这样的说话总是要思忖得多一些。 鹰隼安静地伏在他的手边,他正拿着蔺津不知处寻来的谷子给它喂食,但它显然并不买账,圆而润沉的大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卫令凝了它会儿,将它瞪了回去。 隋鄢不禁好笑道:“看来沈公子已经大好,还能与我的鸟儿逗趣,不过我倒是想问问沈公子,可知昨夜京中发生了桩大事?” 他的眸子陡然犀利,手却依旧向鸟儿喂着麻谷。 卫令道:“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青璎侯这般间我不是心中已经认定了答案。” 隋鄢手里扔了谷,道:“这么说你是直接承认了?” 卫令没答,这时隋鄢掐着她的肩膀,肩膀上的伤口传来刺痛,他死死地盯着她:“你昨夜劫走沈氏,想利用她做什么?” 卫令冷汗直冒:“还能做什么?沈氏或许就知晓宋永年死的一切真相的人,如果你要为贺元章做事,那权当我没有说过。” 隋鄢起身,肩膀上的疼痛感立即消失,他将一把小刀扔在桌上,是把形制小巧的匕首,但卫令却认得这是自己的刀,而她昨夜交给了玉娘,也就是说玉娘出了事?她抬眼看向杜庭兰:“你抓了她们?” 隋鄢没有否认,而是道:“想要人,落得拿些诚意来,我问什么你便如实答什么,如果答得好,我会将她送回去。” “如何得知沈氏被劫在刑部,谁人替你收集消息?”他顿了顿,“是不是皇禁台?” 卫令笑道:“大人是要给我安上乱党的罪名,想要收集消息,简单,只要你有银子,路边的乞丐都会成为你的情报收集网。” “好,”隋鄢道,“按理来说政国公府与贺元章可谓是互利共赢的关系,你为何急切地想要扳倒贺元章,你与他有什么私人仇怨?” 卫令道:“没有,只不过他身上有我想知道的秘密,我要先将他拉下来,才能得到我想要的,指挥使大人难道不想除去他么?他这样的人凭什么稳坐高台?你真的要为他办事么?” 隋鄢一笑:“你倒是真坦诚,不过你昨夜到过温故居,你与三十年前的那桩牡丹簪案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要到那里去。” 卫令笑道:“不过是巧合而已,指挥使大人可知我只是想租下那间铺面用来做生意而已,话说我这样的资本做生意难免遭人诟病,所以才行事鬼祟了些,诚如你所见,知道能扳倒共元章的派被劫,我自是要去护她周全的,而且说来说去保下的不还是皇城司?所以您非但不会办决我还会想办法压下此事,如此说来大人是不是欠我一条人情?派徒可以自己处理,但不能动五娘,我们好聚好散成么?” 隋鄢盯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道:“开的什么馆子?将人骗进去杀掉的馆子么?” “小酒馆。”卫令道,“如果指挥使大人有空的话,不妨来坐坐。好了,如果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去接玉娘。” 卫令在空寂的街道上骑着马,两侧的商铺有的起早,已经点上灯,特别是卖早膳的铺子,已经开始一天的吃喝。 卫令骑着马跟在隋鄢的身后,隋鄢引人注目极了,卫令便放慢马速离他稍微远了些,正在此时隋鄢喊了声后身边的蔺津,卫令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就贴上灼热的胸膛,她试图挣扎,隋鄢却道:“不想去接玉娘?” 卫令顿了顿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衣色微凉如水,路上只有寒月冰雪的昏芒,卫令骑上马随跟在他们的身后。 隋鄢打了哨,夜幕中栖在屋檐上的海东静飞扑下来落在他的肩头,带起一阵扑棱的雪,这时有人似乎在低声叱骂着什么,还听到几声幼兽的低吼,卫令凑近一看,原来是只关在笼里的橘色狐狸以及一只幼狼。 狐狸生的非常特别,四只脚蹼都是黑色的,往上是渐变的橘红,看着幼龄非常小,似乎才刚出生不久,身上的皮毛被幼狼咬去了几块,还在往外冒着血,而且那只幼狼还在狭小的笼子里追着这只狐狸啃咬。 卖幼兽的是位脾气暴躁的中年人,他只踢了下笼子就待在角落里抽着水烟,卫令顿了顿下马,因为脚踝的疼痛差点摔倒,好在隋鄢伸手扶了她一把,卫令甩开他的手主动来到摊子面前。 “摊主,你这只狐狸怎么卖?”卫令问道,有心想买下这只狐狸。 蔺津却道:“买狐狸做什么?” 卫令道:“就是想买。” 摊主看着几人都是富贵模样,顿时有心抬高价格,于是眯了眯眼道:“公子当初真是好眼光,这只东西有灵性,我做这生意这么久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的东西呢,见么了也是头回过来,不如我就忍痛割爱交个朋友,五十两如何?换作别人我至少也是要八十两。” “哦,”卫令道,看样子颇为惋惜,“这只狐狸看上去是很好,可惜身上掉了几块皮,不然我倒是要了。”摊手的表情有些难懂,居然想到:“不如这样,你出五十两,狐狸还送这只幼狼,无论还是养也好,杀了也罢,不亏的。” “十两,我就要这只狐狸。”卫令坚决地说。 摊主很无奈:“成…” 他伸手把狐狸抱出来,却被狐狸警惕地咬伤,他当即大怒道:“什么小畜牲,但敢咬老子,看老子不剥了你那层皮!” 卫令阻止他道:“你不想卖给我了么?” 她动伸手将那只狐狸抱起来,转头扔给他十两,隋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狼不要,要是狐狸,而且还病恹恹的,你这样做生意会不会太亏了。” 隋鄢转头吩咐蔺津:“去牵马车来。” 坐在马车上,卫令从袖中掏出一小瓶伤药敷在幼狐的身上,它倒是很听话,不仅没有动,还乖乖地任她施为,随后低低地闷好一声似乎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卫令抚摸着它的毛发,却发现隋鄢盯着自己的眼神,于是主动道:“关于江氏,指挥使想怎么处理?” “当然是细细审问,不如一起晃,人都是你救回来的,我也不好独吞你的功劳。” 只是还不及到皇城司,马车突然被人逼停,马轶然才愿的有人来禀邀:“ 大人,晋王中毒了,您快去看看。” “回晋王府。”立刻道。 晋王府中一阵慌,脚乱,花牙正陪在杜庭兰的身边,见她并没有受伤,悬着的心也就放下,花牙见到她有些吃惊:“大人为何担强狐狸?” 卫令顺势将狐狸放回花牙怀中:“先养着,你可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晋王爷今夜用过膳后就吐血昏迷,而底下的人查验过膳中并无毒,现在府中负责制作膳食的奴仆都被带走,只是到现在也没有审问出来什么,几位侧室都审问过,俱是不知情。”花牙道:“晋王爷现在仍在昏迷中,我们也不能从他的身上得到有用的线索。” “到底是谁要害晋王?原先的列宫珠便替王爷受过,可如今那人却依旧没有放过晋王,你说,会不会我也…” 杜庭兰为难道,“要不这几日我还是先回杜府。” “杜府更不见得安全,这里是十王府,监视巡查极为严格,在晋王府都尚且能够对晋王下手,更何况是杜府,而且如今晋王中毒昏迷引起各方注意,你只有待在这里才是最为安全的,我会让花牙陪着你。”卫令道,随后向隋鄢走过去:“大人,你怎么看这桩案子。” “去审审那批人便知道。”他面无表情地道,卫令跟着他来到偏屋,他挥手示意道:“将人带上来。” 卫令站在他的身侧,冷雪挟着血腥味涌进,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被人带了进来。 蔺津介绍道:“大人,这便是今夜负责为晋王爷试毒的小厮,今夜本不是他当值原本的那个小厮已为小福子,但当夜小福子却被人发现死在后院,刚才才被人找到,而他名为庆忠,是今夜最后见过他的人,他本人是后院的杂役,按理来说今夜不该由他为晋王试毒,所以他显得十分可疑,而且晋王中毒他却没有,除非提前服用了解药。” 那名被押进来的男子当即面如土色道:“不,不是这样的指挥使太人,纵是给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晋王阿,是…是因为小福子说他用肥子身体不适,担心冲撞了五爷这才让小的来报侍五爷,小福子给小的那几两银子还在小的枕头底下压着,不信的话可以让人去查验,小的没说谎,还请侯爷放过小的。” 隋鄢短促地笑了几声:“即是如此,为何你没中毒,反而是王爷中毒?”“ 小的不知…可膳食里面没毒。”庆忠恍然想起来,王爷在用膳用了碗参汤,因为是府中的老嬷嬷,所以并没有试毒,那老嬷嬷在府中已经有十几年了,王爷亲自吩咐不用试毒。” 隋鄢皱眉:“人呢,带上来。” “人已经自尽了。”蔺津回道:“是被人活活勒死的,说来此手段过于低劣,而且如果真要毒杀晋王,为何又选在此时动手,而且此毒又并非剧毒,只是让晋王短暂昏迷不醒,似乎只是为拖住大人离府中新来的奴婢排查过后并无异常,那么只有王府中那群新来的妾室。” “查,特别是那名叫阿坞的妾室,还有,排查府中与刘宗珠有过冲突或者关系又过于亲近的人。”隋鄢冷声道,“请府中郎医过来。” 郎医被请进来,看见不怒自威的青璎侯当即可白了脸,他恭敬地行礼。 隋鄢道:“查出王爷中的什么毒没有?” “查出来了,”府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是来自西域的一种毒物,名为蛇蔓,开出来的花绚丽至极,但却是含有剧毒的毒花,根茎叶都含有剧毒,凡此毒花生长之外捧不生,但稀奇的是与首乌一起入药却可以治疗风寒,因为王爷所食之量极少,因此只是陷于短暂的昏迷,先帝曾下令将此毒花大量移除,因为当年他也误服过此花,差点陨命,此花与首乌一起可用于治疗风寒,却已经在京中极难见到了,而且因为又是上等治疗风寒的特殊药材,在民间价格高涨,在京城外有大量佃农种植此物,因此要想用此物的人只能从京外购买。” 卫令走出屋外,花牙道:“东家没事罢,刚才有人来说玉娘不见了。” 卫令问她几句,花牙当即道:“那可如何是好?玉娘她能平安回来么?” 卫令示意她放宽心,“放心,他们不会动她了,现在王记怎么样?” 花牙道:“已经睡了,见王爷如此,她好像并不怎么伤心,倒是那几个妾室总是假模假样地去哭一番,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真的死了呢,想让我陪着王妃可您刚才把来的这只狐狸又闹个不停,这才出来寻您。” 卫令顺着她的话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狐狸上,狐狸盯着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卫令顿了顿道:“不知道几什么名字好。”她顺着狐狸的视线看见院墙边正在凋零得只剩树干的山茶,于是道:“那就叫山茶好了,你将它养在人牙骨罢。” 花牙道:“好,东家接下来去哪里,需要我送您回去吗?” “怎么样打听到没有?”卫令拿出一袋银子扔给地上的乞丐,他们哄抢着将钱拿走,为首那个还对着钱吹了吹道:“当然,海氏身边有个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名叫惊蜇对吧?她几乎每日都会出门,我们跟上去的人发现她是往赌坊去了的,那赌坊您知道全市都最大的赌坊,里面的人不单单是做赌坊生意,黑白两道都有人,明面上的掌柜姓盛,听说脾气不太好,而且背后有人,不少赌徒赖账的都被他本人活生生地剥去一层皮,昨夜还有个人被他挑断手筋脚筋的被扔出来呢,听说摘了他一颗肾换钱抵了赌债,按理来说,那小丫头是你们国公府受宠姨娘的丫头,那怎么着也不应该和赌坊扯上关系,是不是这小丫头瞒着府里的姨娘犯了什么事儿?” “好,我知道了。”卫今面无表情道,气吞们则看了她一眼道:“以后还有这种需要打听的事尽管找我。”说罢走了。 卫令站在原地,看来她需要亲自去趟赌坊打听消息,她只身来到宣平坊的赌市,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凡来赌市的人都得戴上面具,卫令随手买了个狐狸面具戴上进去了。 赌市也有黑市的规模,不少人正在贩卖那些赌徒的抵押之物,卫令正四处走走,忽听见有人道:“我这柄剑可是皇家赐下来的,若非家中遭难我又怎会卖给你?你却只出三两来免收太黑心,你这不是明着抢劫么?” “那又如何?你就说你是卖还是不卖,你在这里都问了一圈儿,可还有比我出价更高的,你既是要卖,便该知道这行的规矩,你是原来的,自然不知道在赌市首笔卖买要让个五成利,你若想要比三两更高的价格,那就另寻另外去,不过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别处不会比我出的价更高,你不是还要卖了剑去赎你的弟弟么?他可是等不得的,这剑再好比得过自己亲弟弟的命?” “可这也太低了,况且三十两也只够赎我阿弟的一半钱,掌柜的,不妨再出些钱,我便卖了,若掌柜的当真以为我是个可欺的,那你便想错了,我的剑斩的就是你们这般仗势欺人之人!” 她拔出长剑架在那长掌柜脖颈上,刀光上映着丝丝冒出的鲜红血珠,掌柜的吓得脸色惨白,“不!姑娘…女侠!你有话好好说,不如我出四十两成么?” “哼,现在不单单是这把剑的价格,你要买的还有你的狗命!你我都是穷苦出身,何苦相互为难,你明知道这把剑便是一百两都值,可你却拼命压低价格,联合其它的摊主出价不许超过三十两,你自然是这里出价最高的,而你又知道我因为急需银钱,故而一二再,再而三地为难于我,现在,我说一个数,你点头便好,不点头那我这把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你的狗命!” “姑娘想要多少?”掌柜的颤声问。 “我也不讹你,我就要一百两,我的剑的确值这个价格,你大可以放心,若是你觉得了你就将剑存好,后面我会用一百二十两来赎,但是你能卖出比一百二十两更高的价格我也不挡你,我现在只想救我阿弟的命!你就说你同意不同意?” “成,女侠别激动,我现在就给你拿钱!” 掌柜后面露惶恐道:“你先将剑挪开…将剑挪开…” 孔幼娘冷冷地盯着他,对方却突然从袖中抽出把刀向对方刺去,卫令上前几步扭断了对方的手,对方惨痛地叫唤几声倒在地上脸部痛苦扭曲,卫令伸脚踩了踩了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打不过就偷袭,胜之不武!卖买可不是你这样做的,要不我今天就教我你怎么做生意?” 掌柜的当即说道:“是小的有眼不识秦山,小的眼拙这才招致大祸,还请女侠饶命,小的不要剑了,小的花一百两买身己的命行么?” 孔幼娘收回长剑,冷声道:“当我借的可以么?我来日一定还给你。” “当然,女侠不还也没有关系,金当措女侠的,只求女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小的一命。” 孔幼娘接过他颤颤巍巍递过来的一百两,随后向卫令道谢:“多谢你出手相救,不知如何称呼?” 卫令知道自己身份不方便透露便道:“正在朝,女侠呢?” “孔幼娘,南东阳城人士。”她恭敬道。 卫令主动道:“刚才听说你身上这把剑是皇家赐剑,你可是武将世家?”孔幼娘笑道:“那也,说来好笑,此番进京寻亲,为的是将父亲收养的义子也就是我的弟弟送回本家,原也不愿如此,奈何家中遭难,我还要投奔于弟弟的本家,去见一见父亲的旧友,而且父亲的死有些蹊跷,也是你查案来的,关于这把剑是因为我们孔家虽人才辈出却并无武才,太宗爷为激励孔氏而赐了把前朝名臣用过的长剑,听说此位名臣战死沙场,而这把剑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叫狐令刀。” “真是把好刀,你可仔细收好了,以后若是缺钱或许可以来寻我,我不比他们黑心。” 卫令回头瞪了那掌柜的一眼,掌柜的立刻缩着身子向铺里面跑。 孔幼娘道:“只可惜我那不争气的弟弟,不幸无尤,竟来了这赌坊,我也是才知道他欠了赌债,要是三天之内还不上赌坊的人就会杀了他,想起父亲临终的话,我不能不管他,不过听说父亲旧友因为负有赌事被处死,父亲自那件事后一蹶不振,他不相信自己的旧友会做出如此之事,一直在暗中调查,却在几个月前突然死在家中,我和幼弟逃过一劫,按父亲生前与我所说来找一个名叫曲致氏的人,那是父亲旧友之子,希望我可以找到他追寻当年真相为旧友沉冤得雪,只是我不知北戎的势力已经侵吞了大半个晋朝,还在禁都扶持傀儡,端太后与北戎勾结坐享太后之位,谢皇室没有人对此反抗反倒纸醉金迷,南方局势同样不稳,哪怕查出当年真相,也无人做主。” 孔幼娘叹息道,“不过端太后当真看着北戎这杀谢能不成?那可是她的独子,没想到竟也能如此狠辣决心我当真也是钦佩她的。” “正好我也去赌坊寻人,不如一起?”卫令道。 孔幼娘道:“看姑娘也是头一次来此,不知是何事?” “你不是想找曲氏,我知道他在哪里,不过先在赌坊这里寻个人,我再带你过去,而且我也须问问他的意思。” 卫令看向她道,没成想孔氏与曲氏是世交的关系,不过谨慎起见还是先问过曲致氏的意思,以免弄巧出拙。 孔幼娘吃惊道:“原来你知他在何处,那还有劳姑娘了。”说罢两人向赌市深处走去,待走几步路后才发现后面有人正在跟着,孔幼娘与卫令对视一眼,都对刚才那掌柜的报复性行为心知肚明,孔幼娘道:“我们分开跑,届时在赌市的长宁阁汇合。” 孔幼娘点头道:“右边有个成衣铺子,里面有暗道,我们进去以后分开。” 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切,两人闪身走进成衣铺,顺便套上件衣服以及戴上幂篱,卫令从右侧暗道离开,直往长德坊而去,绕个远路去长宁阁更加稳妥,时值晨曦,天微微亮着,风雪渺渺拂动着她的发丝,她向后张望才发现那群人已经被自己甩出去好远,身后长长的青石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她这会儿还是打算不走长德坊抄近路回去。 “卫…公子?”有人在身后叫她,她回过头对上的是邓暨清冷又含有几分温柔的目光,屋檐下他撑着伞出来,因为伞的缘故,有大片的阴影洒落在他的眉眼处,她不大看得清他的表情,但似乎又消瘦了些,人却是松雀浑如玉,若那皎皎明月。 卫令向他行礼道:“驸马殿下为何在此处?” 他伸出手指去她发丝沾染上的风雪,而后才道:“太后娘娘干预,摄政王已经不再软禁我与公主了,当日在摄政王府不过才与你说了几句话,后来你怎的就消失了?还以为你…” 卫令道:“我其实是政国公走失的幼子,我也是逃走的,当日确实考虑得不够周到,好在如今殿下也无事了,不过殿下来此处做什么?” 邓暨道:“哦,赌市中有好几处都是邓氏的产业,因为无人打理已经日渐衰颓,如今过来便是来清查这些账目,不过有的地方我不太懂,看来要请个账房先生,不知道卫公子可会看账本?” 他将目光投向卫令,漂亮清浅的凤目好似纯澈得如湖水般,卫令头一次不想向他撒谎,待看清他身后的竟是盛氏药行就更为惊讶了:“这盛氏药行也是邓氏的产业?” 邓暨笑道:“自几年前那桩劣质案以后盛氏药行就倒闭,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觉得可惜,所以将此间药行收购了来,她去世以后便无人打理,一切都由盛氏药行的小学徒充当掌柜打理着。” 不过这账目怕是被动了手脚,每月亏损几百两银子怎么看似乎都不太合理,不如卫公子帮邓某看看?此番也算是母亲的心血,当初买下这间药行用了母亲半数的嫁妆,如今个几打理不好也是有愧于母亲,只是不知在此间乱世中能否运转下去,我已经有了将药行转卖的心思。”邓暨道。 卫令听后思忖下,将账本接过来看,皇禁台训练项目里有这项,方便他们从账本中获取有用的信息,因此看这账本也并不算是难事,她翻了翻,发现这假账本做得滴水不漏,若非她极有经验也看不出来有何端倪,她仔细想想,当初盛氏药行闹出的那桩劣质药之事,若是能有从前的账本或许可以寻到蛛丝马迹,可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之久,账本应该也已经被有心之人毁去了,除非当年参与的人有刻意留下账本作为拿捏魏升的把柄,或许有这个可能,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试试,盛氏药行与小娘有没有关系? 其背后究竟牵扯到什么利益之争? “这账本有很大的问题,难免若是可以的话我想当面与那掌柜核算,也算了却你的一桩烦事,只要邓兄不要觉得我多管闲事。” 邓暨道:“自然不会,求之不得你来帮忙,不过这药行的掌柜可不是个好对付的,都是老狐狸。”两人进药行后,金臻脱落的竹木柜上只有一人在敲打着算盘,因为视线昏暗所以看见这个高瘦的人似乎显得非常呆滞,仿佛已经半死的人,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气息,也许是因为受了潮气,所以微微有些腐烂的气息。他抬起头看见卫令一愣,而后脸上瞬间绽放笑颜,语气也是毕恭毕敬的:“邓家主,您来了,是还有什么要吩咐小的吗?” 卫令走上前将账本放在他的面前:“账目我看过了,有很大的问题,麻烦与我对对账。” 掌柜的当即面色有些难看:“您是?” 第16章 永宁阁 “我是邓先生请来的账房先生,我知你在账目中动了手脚,哪家药行每月亏损百万两的银子,怕是进的药材钱都没有这么多,虽然你每笔支出都有详细的账目,可细看却是经不起推敲,就好比这虎皮香,别处不过三四两一钱,你这里五六两一钱。”卫令道。 掌柜的为难道:“那是因为我们药行开支大,这么大的铺面,月租以及人工那都是要算的,别处经营成本小,那便宜了些倒也不奇怪,难道您仅凭这项便认定我是在做假账?那未免也是寒了咱们的心,咱们都是正经的人,做的老实本分的事,得东家赏识那是咱家的福气,若是东家疑心那咱们自然也不敢说上什么,只是任由东家发落实罢了,可若东家真的不信任咱们,指定要挑毛病来发落,那咱们也都是有脾气的人,哪个人不是亲爹亲娘养出来的,从小那也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多少也有自尊,既然东家信不过自,那就把咱们辞了,另请高人!” 卫令冷笑:“你这理由可说不过去,饶是比其它店面贵上一二两我也不说什么,可是你这味药材居然在账目上记的是有半数发霉因此废弃,据我所知虎皮香就喜欢长在雨季而且潮湿的环境,哪怕是晒干的虎皮香,那也不会发生霉变,其实你知道这虎皮香的缘故,但是却舍不得这笔进项,其它药材的缘故还需要我一一指出来么?” 掌柜的慌了神:“胡说!” 转头又看向邓暨,“东家,别听这人胡言乱语,根本没有的事!小的在药行也有十几年,哪里敢为药行不尽心呢,还请东家切莫听信谣言,这完全就是没有的事!” 邓暨笑道:“哦,你这话说得好听,我会及你是药行的老人这才用你,却不想你在账目上动手脚,可对得起邓氏?” 掌柜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道:“的确是小的鬼迷心窍这才犯了这桩糊涂事,还请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往后必定克克敬敬业业安分守己不再生事,还请大人饶过小的这次,往后小的一定安分守己,专心为行做事再不敢行此欺瞒之事,如有违背任凭东家发落,往后是叫小的舍了命小的也不敢再有半句怨言,何况小的在行行做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小的只不过因为家中拮据,这才动了贪心心思,东家!小的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邓暨冷笑声:“怎的,你贪了么账的时候又没有想起这番话来,如今让我怜悯你?我也不追究你从前的账目,你只将这朋钱结清便走。” 出了门,卫令道:“今日多谢公子来日请公子喝杯酒如何?” 邓暨道:“此番事理的确麻烦,邓兄你又是只知读书的,还是要找一位有经验的账房先生来才好,免得受人蒙骗,何况又是如此大的家业,里面的条条框框总是有不为人知的门道,如果邓兄没有经营这家药行的心思了,不如转身卖给我罢。” 邓暨笑道:“卫兄若是想买,我定是要让给沈公子的,不如去酒楼详谈?” 卫令道:“下次吧,现在我还有事。” 向前跑去是往长宁阁的方向。 邓暨在原地看了会她的背影,纤瘦却好似在角落里盛生长的一支竹,阴影处有人撑伞走了出来,他看向邓暨道:“大人,您是要借她的手查清盛压当年的那桩案子?可未免有些风险,她近来与隋鄢那佞臣走得很近,她会帮我们吗?” “从她的两次接触来看,她的确是嫉恶如仇的人,用她来对付贺元章那再合适不过,还有,叫花牙尽快取得她的信任,方便我们后续的行动,听说刑部暗牢被劫,李玦此人终究成不了大事,江氏不能活着,你们皇禁台应该有办法的。”邓暨淡淡道。 那人的脸陷在阴影里,晦暗不明:“宋永年被杀本来万无一失,谁知道陆氏的人出手帮助,好在京中也有我们的人这才没让宋永年抵京,听说陆氏幼女因此走失,现在陆闻远以及陆上京不顾皇禁令的劝阻四处寻找幼女,江氏当时与那名幼女待在一处,极有可能知道陆氏幼女陆淮安在哪,因此陆氏的人也在寻找江氏,若不出意外,陆氏的人会折返京城营救江氏,只不过他们自己也是戴罪之身不敢将此事闹大,而江氏一旦成功面见伪帝或者端太后的话,福州那几条漕运线被我们控制的事自然藏不住,这个宋永年吃里扒外,本以为会是可用的人,没成想一直是楼公子的人,楼公子与您各掌东皇禁台与北皇禁台,那位楼公子知道我们利用这几条漕运线以伪帝名义谋利,竟不惜想将此事暴露给伪朝,这几条漕线对我们来说可是有大用,而且若是将福州木料一事抖出去,知州就会换成楼公子的人,幼帝也偏信于楼公子,对我们来说实在不利。” 邓暨睨他一眼:“慌什么?只要扳倒贺元章,将盛氏药行的事捅出来,趁乱杀了他,自然没有人会再去查福州,贺氏畏罪自刎,福州再推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官员来,李知州的知州就还保得住,东皇禁台那边的动作你得盯紧些,江氏就是握地三尺也得找到。” 那名黑衣人行了一礼又重新遁入黑暗。 卫令持剑走进长宁阁,这里就是座名正其实的赌楼,来往的都是达官权贵以及赌徒,卫令四处寻找孔幼娘的身影,见掌柜在那里,她走过去道:“请问有没有一个叫惊蛰或者海宜棠的客人?” 掌柜的睨了她一眼,依旧低头看着账目,抬眼的时候卫令才看清他的脸上有块明显的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唇部中央,他笑道:“不用吃惊,我这伤啊,年轻的时候在这里欠了赌债被砍的,而且你问的是本名呢,来这里赌的用的都是化名,你要想寻人就自己进去问问,不过进去呢要交五两银子,拿不出钱是进不去的。” 卫令听后用腰间掏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快步走了进去。一路被人引至二楼,刚上楼看见一戴着狼形面具的男子正在人群中央,他身形颀长,穿着织金玄色长袍,立在哄闹的人群显得极其优越,再往下看是他骨节分明地手正握着把匕首,对面的人全身颤抖,一股殷红且淋漓的鲜血从赌桌上溢出,紧接着他一甩手,那人的断指就落在她的面前,众人都在欢呼,待人群散开一点,她才对上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而余光倚在太师椅上同样戴着银面具的男人拍了两下掌道:“当真厉害,不过我们来玩点不一样的。” 他身边的女人水蛇般缠上那名男人的胳膊,紧跟着贴上来的就是一对饱满的胸脯,衣衫半隐半现让人血脉喷张,他不在意地亲上那名女子的唇,而后看向卫令:“你的狐狸面具当真好看,我喜欢,来赌么?” 卫令后退两步,却被两名壮汉拦住了,脸色凶恶:“新来的?我们南兖公子的话也不听?是不想活了?” 他们将她逼到南兖公子的面子前,卫令握紧了腰间的长剑,太师椅上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语气懒散:“小公子别介意,我底下的人是不太懂规矩,你多多包涵,不过来到这里怎么能不玩游戏呢?你没有经验啊,这样,你随便玩,赢得算你的,输的算我的,如何?” 卫令下意识退了两步,对方却道:“不比的话,那就是不给面子,进罢,赌还是不赌?” 卫令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但同时又在内心怀疑这个南兖公子是不是认识自己? “我赌。”卫令眼眸紧紧地盯着他,只听众人又称呼起来似乎在等着看一场好戏,卫令看向对面的少年,只听对方道:“南兖公子这是在玩什么?是看不起我?” “让我手下那些赌徒与你玩那也太没有意思,不如换一个新人来玩点有意思的。”南兖道,“这样的话才有看头,否则来这里多无趣啊。”佩戴狼面具的少年眼眸微动,似乎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卫令也莫名觉得熟悉,只听对方轻嗤一声,向她大步走来,手中还是那把染血的匕首,轻轻地抵在她的脖子上,手还顺势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道:“你确定与我玩?这赌局可不好赴。” 卫令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深沉的眸子好似一汪黑池,里面拆碎着浅冷的碎冰,冷而广袤却又深沉,身上那股檀木香被浓烈的血腥气味所掩盖,卫令余光看了看南兖公子似笑非笑戏谑的脸以及周围堵着自己的人 ,只知道这场赌局她必须要赴,于是道:“我敢应那自然敢赴,这天下多的是英雄,你刚才斩了那人的断指,我看见了,或许对于你们这种大人物我就是只蝼蚁,当你不肯正眼看向我之时,我也许已经爬到了你的心脏处,可以咬得你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南兖出声道:“好了,我们在赌场中也混过这么多年,只要你赢了她,我便将你想要的东西给你。” 隋鄢看了她一眼,缓缓松开匕首, “说,怎么玩。” “这样,在场众人中你们各自随便挑一个人,让他来替你们赌,而你们则在赌场外比试,谁换一刀,谁的选人就在赌局中让一权筹码,一柱香内谁的筹码多谁就获胜。” 少年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下巴,眸色深沉道:“你应么?” 卫令用剑挥开他的手,道:“自然。” 卫令看见在人群中一脸惊惶的孔幼娘,几步上去将她拉了出来,接着看向太师椅上的那个男人:“输了算你的对罢?” 南兖道:“金口玉言,绝不反悔,何况这场赌局平平无奇,其实很照顾你了,好好赌,不然你走不出这个赌场。” “幼娘你放心赌,输了也没有关系。”卫令向她道,“不过是他们一时兴起,但我也不会任人宰割。” 孔幼娘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发现情况不对的话,我会自己逃走,你也不用担心拖累我。” 隋鄢气定神闲,随手指了位少年:“你来。” 少年被人拖了出来,但很显然他是个多年的老赌鬼,看见赌局立马两眼放光,孔幼娘也走到赌局前,这时人群自动散开,让出位置来。 孔幼娘将腰上的长剑取下来道:“卫兄,你用这把剑,此剑无比锋利,轻易便可挑断人的筋脉,我自是希望我们还是能赢的,说来这位南兖公子你怕是不知他的名头,来赌场的时候我便听人说过,此人乃是前朝罪臣的后代,其母正是被囚燕关南兖王妃之子,当年的南兖王妃在卿帝膝下抚养不过才五六岁。 卿帝将她嫁与他最小的兄弟南兖王为妃,但是当她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后就去刺杀卿帝,因此被囚边关流放,南兖公子正是南兖王妃在边关被人欺辱时怀上的身孕,当发觉怀孕时已有两个月份,边关又没有条件供她打胎,因此她只能将他诞育下来,南兖王自请发配边关时她已经生下了他,之后南兖王平定北戎之乱亲自带他们归京,可惜京中的流言终究是压下了南兖王妃,南兖王因为战场上的蛇毒几月后也离世,当时的新皇帝已经是代皇帝谢东流,下令将他贬为庶人,人们为讥讽于他便都称他为“南兖公子”。 而这位南兖公子听说是黑白通吃,北戎的地位很高,因此你看他的人大多也是北戎人,而且传说他富可敌国,北边沦陷时他正大发战争财,多少人被他弄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永宁阁以及赌市都是他的产业,而且此人风流,姬妾无数,但还会转赠给别人或是放在楼里接客,说来也当真是无情又处处留情,当今圣人的商嫔正是他少年时的情人,结果商嫔不肯受辱自尽,而他居然叫人将商嫔的尸体丢给他养的那十几头猎犬分食,当时连太后都对他的心狠手辣程度感到惊骇,反正连太后也是忌惮他三四分,因为逼死身旁妃嫔,他直接用三千两黄金摆平此事,仪帝最缺的便是银子,当即赦免了他的罪过,还用这几千两黄金建了座新的行宫,你说,这世道当真可笑,如今叛臣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还受尽万人追捧,面对这种人我们必须要小心,所谓金口玉言还是临时反悔都是由他说了算,只是没有想到招蕴上南兖公子,恐怕无论我们输还是赢都难以脱身,你千万小心。” 卫令点点头走到隋鄢对面,抽出那把狐翎,猛跳几步,却只见他先纵身而上,而在此刻赌局中传来人们的暴喝声以及纷乱的尖叫与欢呼声,“是大!孔氏胜一局!” 卫令没有被这声喝彩扰乱心神,她向前扬起剑,剑如破矢却击了空,刚劲的风拂起她的发丝,而在此刻他的剑也顺势打散了她高束的马尾,顿时满头青丝倾泻而下,犹如夜中妖魅,蛊惑人的心神,而在这时她的剑已经划破幔帐,直指隋鄢的脸颊。 隋鄢抿紧唇线,勾起轻浅的弧度,他回身腾跃与她擦身而过,来势汹汹的刀势只能令她退让左右,他却在此时抓住她握剑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往上带,卫令急忙在空中翻身,而在此时赌局上又暴发出喝彩—— “孔氏再胜一局!” 而此刻卫令的腿已经来不及收回,卫令脚下使力踹向他的肩,几乎是眨眼之间他用长刀格挡,因此未能伤及他分毫,卫令对此人的招式心中有了数,继续以剑招扰乱他的攻势,另一边的南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时有一所戴黑面具的人悄声附耳道:“公子,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人要暴露了,而且看起来仍旧是楼公子这边的局面大一些,也不知楼公子哪里找来的人,居然在赌局上连杀三人,要知道那都是我们花十年时间训练出来的高手,乌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此人不能为我所用那就要斩草除根,否则此人将来会是个大隐患,楼公子那边想要的,哪怕有,那也不能给。” “放眼整个天下,恐怕也就我永宁阁还算清净,”南兖公子轻轻掀眼,“不过乌先生是不是以为自己立了那么丁点的功劳就可以插手我的事了?给与不给,让生让死那都是我的事,乌先生一介白面书生哪能明白江湖上的纵横厮杀,少拿他哪些腐理来污咱家的眼。” 那人为难道:“那公子现在的打算是?” 南兖单手撑着下巴,神情散漫:“多简单的事,败了,他死,赢了,也是死。” 卫令被隋鄢反手擒倒腿,她的肩膀一沉,眼见要被隋鄢翻摔在地,卫令就势踩在他的肩膀上,本以为她要攻击他的右膀,谁知她的目标候忽一变,抬腿踢向他的左胸膛,他抓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拧,狐令剑脱手而出。 卫令的腿直直踹向他,反手去接住长剑,拉空而出,在烛火幢幢下拉出一道银芒,隋鄢并不直攻,借着巧力用力格挡住她的攻击,隋鄢的手白无血色,与他的肤色相比,卫令则是那种营养不良而透出的青色,他握住她手腕的时候,卫令能感受到他指尖同样的冰凉,让她忍不住退缩躲避,但隋鄢握得很紧,一时间没让她抽出,两人隔着彼此的面具无声地对视着。 人群中又再次哄闹起来,“第三局!窦氏胜!” 隋鄢轻轻一笑,持剑向她的右肩刺来,卫令掷开他禁锢自己的手,同样持剑击去。 卫令还未反应过来时,四处已经涌进来一批黑衣卫,将两人包围,隋鄢却极其淡定地看向南兖公子:“你这留未免言而无信,生意人不应该最讲信任么?赌局还没有结束,怎的这样快动手?” 南兖却已经起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言而无信的商人,想让你死,那就有千百种理由,你那投效楼公子,那就应该明白从我的身上你不会得到任何的好处,但我很欣赏你的胆识,可惜你终究不能为我所用,既如此那也没有必要留着你的性命,而你想要的,也就是空谈。” 隋鄢笑道:“公子以为我敢只身赴宴就没有任何的准备么?若楼公子探来的消息不错,你们永宁阁此处昨夜刚死了名朝廷的官员罢,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即便要平应当也要花费不少的银子,我知道南兖公子富可敌国应当不会在乎此等小钱,不过若是这永宁阁引起朝廷的注意对公子来说却是一桩麻烦事,毕竟端氏那个女人为了坐稳朝堂没少削减我们双方在北戎各自占据的力量,你认为她会放过此等仅代于你的机会?摄政王和奉安王各自占据朝廷的半壁江山,后有北戎可汗紧盯着这寸土地,我们何必针锋相对,楼公子利益至上,不会将恩爱情仇记挂在心上,今日你将东西给我,我也好回去向楼公子做个交代。” 南兖公子眼睛一眯,狭长的凤眸中带着审视:“你安排的?当夜有人醉醺醺来赌市闹事,却重伤了来此处的朝廷命官,不治身亡,如今倒真得感慨一句楼公子好手段,也怪不得他可以哄得幼帝什么都听他的,眼下时局纷乱,我当然也不希望闹出什么幺蛾子,楼公子若有情相安无事那自然最好。”南兖轻轻扬手,“把东西给他。” 有人端着一檀木盒走上前来,南兖公子慢条斯理地打开看了眼,“啪”地合上,用素帕缓慢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拿起木漆盘上纯金打造的折扇向外走去,回头看了他一眼:“楼公子是从何处收到一条你这么忠心的狗,不过你要知道,与本公子作对的狗,是绝对吃不到骨头的。” “骨不骨头的,只有目光短浅的人才会盯着那块骨头不放,南兖公子以为只凭骨头就能留住一条有野心的狗么?” 隋鄢轻掀眼皮看他,讥讽戏谑隐匿在深沉如郁的黑眸里,让人无法捉摸其中的深意。 卫令看了眼那紧檀木盒,心中越发奇怪这赌市中做的什么交易,只见南兖公子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笑道:“你呢,小狐狸,愿意跟我走吗?” 卫令莫名觉得此人笑容万分熟悉,但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扬起折扇走了,只留下他的背影,卫令正要追上去时孔幼娘发出一声惊呼:“住手!” 卫令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人群中有人丢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少年,那少年蜷缩在地上,面色扭曲又痛苦,似乎手脚都被打断了,孔幼娘上前去扶起那个半伤重的少年,几个赌场的壮汉围上来,凶神恶煞没钱就别来赌,还不上钱就打断你的腿脚!” 孔幼娘冷声道:“他欠了多少?我来还!” 壮汉笑道:“四百两银,你确定要替他还吗?” “四百两?!怎么可能!你刚才还说是一百两!”少年挣扎着起身,“花钱也没有你这样的!你无非是想要逼死我们,该还的我自会还上,但不该还的我们一分也不会多给!” 壮汉冷笑道:“还能由得你不成?我说了是四百两那便是四百两,总之今儿拿出不出那个钱你们便别想出赌坊的门。”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孔幼娘身上道:“你这小娘子可是他的情妇?不如以身抵债那也省点,专让你去伺候那些达官贵人,总而言之亏损不了你,怎么算倒是条富贵命了。” 卫令抽出长剑直指向那已为首的壮汉道:“今日你要动手先切过我的剑,还有我劝你适可而止,贪心的话可什么都得不到,还如此邪恶地叫下这一百两,否则到头来分篮打水一场空。” 卫令的刀架在他的脖颈上,正在往外溢出鲜血,壮汉的脸上闪过惊喜,而后却笑道:“小公子,你以为赌市里的人都是那软柿子不成,哪怕你杀了我今日也走不出这里,而且地上这两人也会没命,若是从你像这样持剑来威胁,我们赌坊还用开下去不成?入了赌坊那生死由我们定,别说四百两,我就是开口要五百两你们也得拿出来,否则就休想带走这个人。” 卫令的刀往前压了两寸,“你们既要如此,那就完全是无赖行径,与其这样不如自己比步,我们还你二百两,先还清一百两,剩下的写张契子,最迟月底给你们,也好过如今这样一分钱也还不上,对于你们来说,怎么选应该心里有数。” 壮汉顿了顿道:“让你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至少留一人做质,你若真有情有义不如主动留下来,那我便放他们走,让他们拿百两银子来赎你。” 孔幼娘抬起眼来道:“这…我也下子筹不到这么多的银子。” 卫令看向孔幼娘道:“你不是你来京城是为寻本家的么?或许你去看看?我身上还有五十两,你先拿着,再去筹够五十两对你来说应当不是难事。” 孔幼娘点点头:“我先将弟弟带去医治,很快回来。”孔幼娘扶起那少年向外走,被留在原地,他坐下来看向那壮汉:“两百两纹银,一杯热茶也吝啬吗?做赌场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小气,那你们还怎么做大生意?” 壮汉冷笑道:“来人,给她上茶,若是没能及时将银子送过来,咱们将她的舌头割了泡酒!” 卫令抿着热茶,几名壮汉正在盯着她,而那狼面具的少年没有离开,而是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赌坊里的人知道他是楼行的人,所以此刻赌坊里的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而他走上前来,赌市虽为不了流亡地,却也十分地热闹,色彩斑斓的灯笼挂满了檐廊,明明灭火的灯光里他的身姿显得越发颀长,周围时不时有人发出尖叫,接着又看见有赌徒准备逃走却又被捉了回去毒打。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那层浅淡的血腥气味,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隋鄢却是极其淡漠地扫视一眼又收回目光,卫令这回仔细打量少年,身上那股寒冽之气不知让她觉得莫名地熟悉,正要出声时,只见对面那名被揪住的赌徒挣脱了人群爬了过来,抱着少年的云靴不肯松手,脸上都是血泪:“公子,你有没有钱借我一些罢求你了,不然我会被他们打死的!只要你肯借我,来日我十倍还还请您高抬贵手救人的一命,小的…小的愿意卖身为奴!” 他连忙磕了三四个响头,额头被磕破,鲜血更是淌了满脸,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悲。 卫令看见后面的人都在等着少年的决定,他要救他其实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她看得出来赌市里的人都忌惮着他,特别是他背后楼公子的势力,可是少年连眼皮都不掀,已经任由赌坊里的人将他拖走,眼见少年即将被拖走,他却突然出声道:“等等。” 所有人屏息以待他的下一步动作,却见他拿出匕首对着少年惊惧交加的眼神,慢条斯理地将匕首缓缓地插了下去,甚至有骨肉分离的声音,而赌市里的人对此大部分已经见怪不怪,极致的疼痛让少年还算清秀的面庞扭曲变形,身体不断地痉挛与颤抖,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身体快速地塌在地上,似乎是痛昏了过去。 可惜赌市里的人大多是穷凶极恶之徒,很快有人猛扇几巴掌将他拍醒,昏沉与疼痛中他的视线模糊,对上的却只有少年那张俊美又妖冶的脸。 “你这赌徒刚才拿哪只手动的我,仅仅是废掉你两只手也不过分罢。”赌徒只能生生将血咽下,求饶道:“是……小的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赌市的人将少年拖了下去,隋鄢随手接过帕子拭干净匕首止的血,他走上前来到:“刚才你的身手不错,可是何人指我?” 卫令定定地看向他,从背后抽出长剑猛地刺向他的面具,对方却似早有察觉,伸出手来反制于她,他同样伸手来取她的面具,他的手掌顺着她白皙的脖颈笔直向上,温热与冰凉都在他的掌心里交融,他只觉得掌心在微微地发麻发痒,甚至不自觉地想要去接住那抹滑嫩,喜欢看猎物在他掌覆下濒死的模样,这对他来说既是容易的也是极有意思的。 卫令手肘猛地向后击向他的头部,隋鄢却仍是像捏住猎物的脖颈那样捏着她的脖颈,背后微微出的汗终究是濡湿了他的掌心,他的眸色一暗,却还是摸到她旋身退避时带起的一缕长发,发丝滑进他的指尖,转身她那双回首的眼睛既有羞恼也有杀意,像是那天被幼狼欺负得很的小狐狸。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手扶了她一把,落在她的腰际,附耳道:“没错,我的确是你想的那个人,你很熟悉我,不是吗?不过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人的好奇心不应该太重,现在我能带你离开此处,但你要保证今日赌市中所发生的一切你都不能对外说,我知道你本人最是守信。” 卫令嗅见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气,再看向右侧赌市那群人,只能道:“行,你带我走,我会对今日所发生之事闭口不谈。” 隋鄢搂着她向外走,却根本没有人敢拦,卫令越发好奇所谓的楼公子与学先生到底是谁,为何在京中有这样大的势力,而前世的她似乎也从未见过他们的真正面目。 刚走出赌市,便看见一好身穿黑色斗篷上马车,卫令当即认出那是海氏身边的婢女,当即要追上先,一回头看见挑眉的隋鄢,闯上他的马车,蔺津当即有些目瞪口呆,看向自家的公子,隋鄢道:“走。” 隋鄢几步上马车,这时卫令从马车探出头来,狐狸面具已经摘下了,一小张脸在夜色下白润透亮,她的脸色有些焦灼:“蔺津,跟上前面那辆马车,小心些不要被他们发觉。” 隋鄢看向他道:“你也未免太自来熟,我同意了么?” “我管你同不同意。” 卫令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刚才是你将我牵扯到那场无妄之灾上来的,耽误我寻人的工夫。” 隋鄢正准备进马车,她却道:“你先别进,我的衣服刚才给酒水浸湿了,你的马车里有衣服借我换一下,还有,务必追上前面的马车,不然我不敢保证会不会将今天赌市的事情说出去赌市的朝廷命官是禁赌的,” 卫令快速打量了下马车,四处寻找着,她记得隋鄢有将信件压在烛台下的习惯,她敢肯定隋鄢的背后一定有东皇禁台有关系,前世她根本没有见过所谓楼公子,而今日的赌局中,他拿到的极有可能是前朝皇后的凤印,她记得贺元章被扳倒正是因为在他家中发现了与前朝余薄来往的信件,那么如果当真是凤印,那么隋鄢是否是在借机更替户部人选,他与后来的奸臣张兖玉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推他上台? 前世,她与这凤印失之交臂,而最后的消息正是在永宁阁,所以她才顺势来到永宁阁,前世晚一步,现在极有可能凤印就在他的手中! 卫令正要打开那箱笼,一双手已经伸了进来握住了她的手腕,随后撩开帘帐,外面的风雪哀挟着冷冽肃伐的气息涌入,她的发丝被拂起,轻轻摇动,隋鄢俯身进来,孤寂的冷月下是他深沉的眼,以及唇边极浅淡的笑意。 被他抓住的细腕传来剧痛,力道好似要将人的骨头捏碎,卫令试图挣了挣,他却半点未松劲:“公子啊,你不是换衣么?在我的车上找什么?” “你的衣服有点太大了,我用不合,所以就看看有没有更加合适的,指挥使大人不至于如此小气,连件衣物也吝于给予,”她试图掩饰,隋鄢却已经闯了进来坐在她的右侧,街上的店铺已经打着起灯光,穿过车里的窗牖,投下道昏而暖的黄色光线,金光和昏暗交错,他的身影却显得越发清冷孤寂,狐氅拥在他的身上,上面还沾着快要消融的雪粒,清冽的气息中好似有种令人不自觉沉沦的妖冶。 在她的印象中,他似乎就是这样的形单影只,与夜中鬼魅为伴。他此刻竟有刻全神贯注,身影凝然,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是一座小小的门庭,因为门没有关紧而渗了明黄而暖的光线,在孤寂的冷夜里显得这样温馨,那条角追铺着白色卵石,年久日深,又因为深雪覆盖,渐渐被踩踏成了灰暗的颜色,从那道门缝中可以窥见两个小童穿着厚袄在满雪的院中玩耍,其中有一幼童跑出来另一人追出来,前面的小童刚摔倒,后脚他的娘亲就追了出来,甚至为了哄他往他手中塞了糖,的确是纷乱时局中极难得温馨的场面。 但因为马车在急速行驶,因此这场景很快就过了,但他刚转回目光就发现他已经盯着她看了不知多久,眸子依旧漆黑深沉,却似乎又少了份令人胆寒的冷冽,她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意图,便是知道那她也不能认,她知道他心很手辣,既使自己背靠政国公府,但只要他想,她也不是安全的。 第17章 玉蓑衣 马车停在一处庄子的角落,卫令注视着那辆马车驶入庄子,看来她只能自己潜进去了,她重新戴上面具,却被人猛地抓住手腕,他对她道:“知道此处是何处?” 卫令回头看他,他笑道:“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擅闯,虽不知你为何要追着那名女子,但是这庄子是皇庄,养的都是女子,而且今夜奉安王在此处,她过来可是与奉安王有所勾结?” 卫令犹疑道:“她是来见奉安王的?”那此事海氏又是否知情,青莲的死与她有关么?无论如何她都得进去探查一番。 寒霜笼罩这座庄子,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乐曲声,她自是思忖着如何进去,卫令随即便跟了上去,庄子外已经停了不少的马车,汗血马不时地将两旁的积雪踢向一旁,驱车的车夫穿着棉大衣在原地等候,眉眼上自然全是霜雪,两颊冻得通红,呼啸的北风卷起遍地的积雪,卫令四处打量了下,发现此处守备极其森严,根本不是自己能够闯进去的,刚抬头就对上隋鄢的眸子,此时已有人从里面出来,“指挥使呀,王爷等着您呢。” 那声音温润,可在这样的寂夜里不知为向却是带着股莫名的冷意,一身深蓝锦袍白毛大裘的男子面容俊朗,卫令已经认出来这位正是后来的户部尚张兖玉,现在的他只是户部右侍郎,没想到原来在这时就已经和隋鄢勾结了。他才注意到她,于是道:“这位公子是指挥使的朋友?” 卫令掌心出汗,正在等着隋鄢的回应,而其他站在门口的守卫似乎同样在等着他的回答,如果他说不是,那么自己极可能会失性命,可是此时再反悔来此也已经来不及,她也想入这庄子一探究竟。 隋鄢抬脚进去:“一个外人而已,不必理会,我们进去。” 张兖玉回头看了她一眼,见他这么说自然没有将她放进去的意思,两个守卫比奴看着赶她离开,卫令回头看了眼,看见远处有辆马车缓缓驶来,在庄子不远处停下,下来的是位美貌的女子,锦衣香腮,可走动之间却似有顽迹走路不太稳当的样子,身后跟着一队侍女。 卫令认出来这正是福宁公主谢晗,看着比原来更加消瘦,不远处的正是邓暨。 卫令稳了稳心神,掩住身形试图跟在他们身后,手腕突然被抓住,她回头看见邓暨,他低低了声音道:“跟在身后。” 卫令点点头,就这样被带进皇庄,卫令刚想离开,邓暨就伸手拉住她:“现在守卫森严,宴会开始后守卫会松散,你先跟在我的身侧。”他从袖中掏出一张面纱,邓暨看了不远处走动的守卫,便接过了那张面纱系在脸上,向他道:“多谢。” 正位坐着的便是奉安王完颜宣,比之完颜骏的冷冽肃杀,他更多一分阴柔的味道,完颜骏的生母是北戎可汗完颜权的正妃,身小便内定为北戎的继承人,而与完颜骏高贵的出身不同,完颜宣只是北戎可汗完颜权酒醉后,草原小奴爬床后的种子,自那夜后北戎可汗封完颜宣的生母为侮妃,后来因为触怒北戎皇后而被下令报告冷宫,完颜宣自小在冷宫长到十岁,侮妃死后他才顺利出了冷宫,由明妃抚养,他们身份的对调来自于北戎皇后慕容氏刺杀完颜权失败,北戎太子完颜骏被贬为庸人,而明妃因为无子所以对完颜宣视若己出,明妃日渐得宠,完颜宣也日渐被完颜权看重,一度被传为是下任北戎太子,而废太子完颜骏也在被抬冷宫三年后被遣往晋国为质,在禁都度过了为质的十年才返回北戎,自此两人也结不了世仇。完颜权年过半百仍在北戎掌权,反倒让两王入都相互制衡,蚕食晋朝的江山,明妃已经成了北戎皇后,因此在北戎中,完颜宣的地位更高。 此刻完颜宣正坐在主位上,接受众人恭贺,身边的美貌女人抱着一名刚出生的婴儿,卫令正要细看,有人从身后轻拍她的肩膀,一转头原来是孔纺娘,此刻她做一副侠女打扮,向她道:“我那时折返回赌市,他们说你已经离开了,但我也顺利寻到了幼弟的本家,正是那上凉盛氏,不过这盛氏因为那桩劣药案已经没落,接应我们的人才将幼弟是盛氏二房盛伯年次子的消息告知于我,我们当初接到来信只寻一个名为龄伯的人,此人正是当年负责带幼弟赴往南东阳城寻找盛氏旁支寻求庇佑,当但在几十年前盛氏族长为佑宝支昌盛,不被旁支分去利益故而狠心将盛氏旁支的逐出京,因此这支脉便不肯接纳。 我的阿父是当地有名的武师,祖上出过好几代的名将,龄伯便将幼弟弃于我家门前,不仅希望他可以学得一技之长,也是因为当地官府忌惮我家的渊源,我阿父便将他收养为义子,与我同吃同住,可惜他并不安分,也并不明白阿父对他的苦心,两人日渐离心,前几个月的谋杀案中阿父被杀,我们因为拜访阿父旧友而免遭一劫,阿父怕是早已料到会有此劫祸,故而在我的妆盒里藏了封书信,要我们京到永宁阁寻一个长相脸名为龄伯的男人,他会告知阿弟的身世,谁知阿弟不愿拖累于我,将我迷昏了送到定亲的陆家,我与那陆氏的三房幼子有桩亲事,可他们知晓我家莫名遭难便也弃了我,而我那时四处找人打听才知阿弟独自入京,他涉世未深遭人蒙骗,这才误入赌坊欠下巨债,我与你这才有了机缘相识,阿弟仍在医馆,本名盛楚年,龄伯在照顾他,而我不放心这才一路追寻到此处,却看见你与公主驸马相识,趁他现在离开,我才敢过来,你为何要来此?可会有什么危险,毕竟你可知这是奉安王的侍妾幼子的满月宴,而他身边的这名侍妾是青婴侯隋鄢同父异母的妹妹隋南羲。” 卫令抬眼望过去是那名美貌妇人面无表情地接受众人的恭贺,孔幼娘叹口气道:“她也许不是自愿的,早在武帝时北戎已攻破东郡三州,北戎因为冬季物资短缺不足以支持他们仅打,所以假意求和,要美人和千两黄金,为抵些黄金,皇室主动提出送一名公主和亲,而武帝当时除了三个皇子便只有一名公主,他自不忍心公主过去受苦,故而亲封隋南羲为南宁公主,三千两黄金也仅降为两千黄金,北戎暂驻在东郡府,隋南羲在东郡府也待了三年,虽为侧妇,却也极其受宠,直到北戎继续北上得知,隋氏不过假冒,故而将她家的名份都废去了,如今不明不白地跟在奉安王完颜宣身边,连通房都不如,一直养在皇庄上,前月诞下一名幼子,取名为完颜琼,为何要办这次满月宴,依我看并不是有多么宠爱隋氏,而是想诱引皇禁台的人,隋南羲的身份已被证实为皇禁台中的暗卫,皇禁台中的楼公子亲自为她取代号为“芙蓉”,她是楼公子的心腹,也有可能是情人,以楼公子的性格绝不会让此子活着,隋氏与她的孩子本就是引子,待会儿这里必会大乱,所以我们还是快走。” 卫令心中惊讶一瞬,她记得隋氏,也记得隋南羲,据说她是死在北戎攻占南都那夜,自则于城门下,而那三个月北戎军却没有再发动过攻势,会不会她的功劳? “孔幼娘,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行走江湖,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哪里能活到今天?”孔幼娘骄傲道,“我们快离开罢,免得在此处丢了性命。” 卫令思忖,以她皇禁台暗卫的身份,皇禁台如果真派来人刺杀她应该不会被杀,但她这么久没有联络过楼公子不知会不会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叛徒,那刚刚隋鄢不让自己进去又是否因为这层原因? 可是,海氏的秘密也在这个皇府里,不解决海氏她将腹背受敌,永远会有被人捅一刀的危险。 “幼娘我有不能走的理由,你过来些,”卫令在她耳边附耳道,“曲氏在宗氏坊的梨花胡同,你自去寻他,小心些不要暴露行踪,若得知盛氏当年真相你也尽管告知于我,我追查的事情与此案脱不开干系,希望你能帮我。” 孔幼娘轻轻地摇头道:“我孔幼娘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既在此处,我身上也有些功夫,定也可以帮你,你留在此处定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你救了我阿弟,我又怎能弃你于不顾,做朋友自是要有情有义,我孔幼娘行走江湖,最重义气,也最重感情。” 卫令轻笑:“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要不你就在角落里看看,见我有危险时你再出来。” 孔幼娘点点头,那抹黑色的纤弱身影消失在人来人往中,卫令敛了神色走到邓暨身侧,福宁公主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 卫令学着其它侍女给邓暨斟酒,轻轻抬眼才发现一直有道锐利的视线如影随行,卫令对上隋鄢的目光手一抖,酒便从杯中溢出来些许,沾湿了邓暨的青袍了。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他已经注意到她的异样,卫令急忙抽出帕子给他擦,却不想他的大半青衫都洇开了酒渍,有侍女来斥她:“你怎么做事的?竟如此大手大脚,粗笨至此,竟在宴上弄脏了驸马爷的衣裳,便是别去你这身皮肉都消不了这层罪业!” 邓暨睨了那侍女一眼,侍女不敢再出声,卫令叹口气道:“我去换件衣服,你替我取来。” “要我跟着么?”卫令心怀歉意,邓暨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去去便回来。” 他的声线温润,似是毫不介怀。 他前脚刚离开,冷眼旁观至今没有出声的福宁公主却道:“阿意,你留在这里伺候本宫。”又抬眼轻轻扫了眼跪坐在地上的卫令,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自去马车上寻套衣裳给驸马爷送过去,不准由旁人代劳,你可明白?” 卫令对上隋鄢略带审视的目光向外走,外面的风雪仍然冷烈,甚至吹得人腕骨隐隐作痛,她深一脚浅一脚刚走到庄外,就从院墙上飞出两道身影持刀砍向她, 刺客恶狠狠地来了个飞鹰扑食的动作,平地跃起,单手直出宝剑,剑锋从高凌下,直朝卫令的前胸刺来,卫令眼疾手快,忙朝左侧一闪,躲过了剑锋,然后挥起钢刀,朝刺客的头上砍去。 刺客见卫令的刀来得狠,也早有防备。他顺势来了个鲤鱼翻身,双手握剑,迎向对手的钢刀。 刀剑相碰之时,只听“嚓”的一声,卫令手中的刀尖硬被剑削去了一截。 就在卫令一惊的刹那间,刺客双手一转腕,那口寒光闪闪的宝剑直朝卫令的咽喉刺来。卫令知道此剑厉害,不敢用刀去挡,躲又来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卫令猛地一歪头,那剑就在他的鼻子前面刺了过去,差一点削着他的鼻子尖。 卫令躲过剑锋,不失时机地一伸左手,一下子抓住了刺客那只握剑的手腕子,然后他拇指食指一较力,就如钢钳子一般,狠狠地捏了一把。 刺客只觉得手腕咯咯发响,就如错了位一般疼痛难忍,叫了一声“哎哟”,那口剑便“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与此同时,卫令抬起右脚,照刺客的腰猛地一踹,这一脚着实有劲,将刺客踹出五六步远,最后一个踉跄,趴在地上了。 刺客在地上就势一滚,一下子翻过身来就要跃起。没想到卫令来得更快,一下子抢了过来,用那有力的大脚踏住了他的前胸,然后把刀指向他的脖颈。 卫令在原地喘了几口气,正准备将她比人事不省的两具尸体拖出去处理以免被人看到,她心中惊,伸手去摘刺客的脸,皇禁台的人会用人皮面具,如果此人用的是假面具,或许他们就是皇禁台派来的人。 她伸手去揭,发现果然揭出一张完整的面具,看来果真是身禁台的人!她伸手拖住他们的后颈将人往马车上藏,准备驾马到更远的地方抛尸,“好雅兴啊,卫公子。” 一声沉厉的声音传来,卫令回头看过去,也不知道隋鄢在角落里看了有多久,卫令一惊,连和他客套的心思也没有了,他刚刚可是看到她杀人的全过程!她下了马车走向他:“真巧,指挥使如今这么清闲的么,为何总是对我阴魂不散的?” “自然是因为喜欢你了。”隋鄢漫不经心道,“话说你刚才在做什么呢?不过你还挺有能力的,刚才那两招蛮干净利落的,不过下次可以往他咽喉那里刺,用的时间更短,拔刀的速度也越快,比较适合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然下次人再多一点,你岂不是太辛苦?” 卫令看不出他的情绪,但他应该没有动她的意思,也是,前世两个人也不知看见过多少次两人手上沾满鲜血的样子,他如今怕是也对此种事情见怪不怪的,他走近她伸出手拿出只白帕帮她擦拭着手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那带着点粗蛮的指腹总是轻拂过她的手背,带来丝酥痒与灼热,她想要抽离,他却紧握着她的手腕顺势将她的身体拉近,清冽的气息在她的面上拂过,他轻声附耳道:“你是想满手是血地回去?” “你猜,这两人谁派来的?”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立着惨白的小脸立着的侍女阿意,她正要转身跑回去,卫令已经先从袖中掷出匕首刺中她的膝盖,她立即扑倒在地,鲜血从她宽厚的裙裾处洒出,染红了地上的雪,她惊恐地想要喊人,隋鄢已经抽刀近前捂住了她的嘴巴,“不想死就别出声。” 卫令正以为她会就擒,谁知她下一张双眼翻白,温热的血从嘴巴处流出,已经没了气息,卫令探了探,她已经咬舌自尽了,联想到刚才的两名刺客,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顺着视线看见谢娢那半张美艳的侧脸,含着媚态的眼睛似乎挟着杀气,或许她也从来不是善类,那她也是皇禁台的人? “现在怎么办?”隋鄢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她却半点不慌说:“阿意在给驸马送衣裳的时候遇上醉酒的酒徒对她心怀不轨,为保清白选择自尽,而我因为不放心出来恰好看见这幕,于是杀了这两名刺客,而隋指挥使是证人,大人亲眼看见了一切。” 隋鄢笑道:“你还挺会颠倒是非黑白,如果我说不是,你是不是要将这盆脏水扣到我的头上?不过我就是想知道你会为我编出什么样的动机来杀她?” “嗯,”卫令笑道,“不如来一个阿意因爱生恨,意图刺杀于你,可你不从,她便咬舌自尽?以隋大人的美貌,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而且在外人看来还是一段蛮有趣的故事。” 隋鄢抚掌而笑:“行,我看见阿意是被辱自尽,接下来怎么处理呢?”他的眼神再次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丝危险的味道,卫令自顾自地从马车上取下干净的衣裳,擦了擦阿意唇角流出的血迹扔在地上,又将马车上的两具尸体搬了下来,而后笑道:“等着有人发现便是,现在我要去更衣,隋大人,您是也在此处等着,还是也去更衣?” 隋鄢抬步跟了上去,在他看来,一只有生机的猎物可比那些无聊的宴会有趣多了,来到侧厢房时,卫令正要吩咐侍女寻一套衣裳来,隋鄢也径直入内,卫令道:“隋大人,别处没有更衣的地方了么?我倒是无所谓,就怕隋大人以为我心怀不轨” 隋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桌沿:“确定没所谓?那本侯又有什么可介怀的,”转头向守在门口的侍女吩咐道:“去寻两套衣裳过来。” 卫令转身到榻边来移灯火,低头挽起自己的袖子,压迫又强没有破皮,却沿着被他摸过的地方蔓延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隋鄢也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那片青紫上,白玉似地手腕上显得那抹青紫分外地明显,有一种受人凌虐过后的美感,而她的手腕又过于纤细,显得不堪一折,他的眸光追随着她手未有的动作,可不待一会儿那侍女便送进来两套衣裳,一套月白色长衫,一套玄色织金长衫,卫令伸手去那件玄色的,隋鄢轻轻摁了她的手笑道:“我从不喜浅色。” 卫令道:“我身上有伤会流血,怎能穿白?” 隋鄢笑道:“那便是这名侍女的错。” 侍女当即大骇跪下求饶:“奴婢只是见着月白色长衫与小公子气质实在相搭,不曾想小公子竟不喜欢,奴婢自作生张实在该死,还请两位公子饶奴婢一命,奴婢当即再去寻套玄色的衣裳来。” 卫令不忍苛责太过,于是道:“你先只要不是白色即可。” 隋鄢想了想道:“我马车上有套红色的衣裳,蔺津,你去取来。” 蔺津应了声后消失在门外,卫令松开他的手,拿出布帕来拭发,雪消融后她的头发上成**的状态,她将头发椒白右肩擦拭,而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优美的颈侧上,她很瘦,虽然穿着厚重的冬服,却依旧好似可以窥见衣服底下的纤弱似的,越发显得单薄。他的身前光影骤然收敛,一具雄浑有力的滚烫躯体翻身强压了她在身下,她提前反应伸手格挡,两人却一齐滚进那床帏里,她惊眼睁开,恰跌入一双深沉的黑眸中。 卫令抽刀欲刺他的脖颈,他起身反躲将被子一扎包裹住她的身体。 卫令被隋鄢的眼神盯得发慌,她知道在打斗中她并不占太大优势,可她也并不愿就此屈服,窗外泻进来的暖黄照在卫令清透的脸颊上,显出隐隐绰绰的光影来,她的眉目也似染上层缱绻清艳的韵味,勾魂摄魂。 “你干什么?”她冷冷地瞪着他。 隋鄢倚在床头,任由垂下来的背帐遮掩住下面的火光,他的头发披散下来,衬得眉目风流明柔,可他的眼神却染黑如墨,闪烁着激荡的锋芒。 卫令挣扎不开索性也就同他一样倚在床头,他睨了她半晌才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从赌市上赢了什么?” 卫令心中悄悄猜测,却也不敢将实话摆到明面上来,搞不好他还真的会杀了她,纵使她将实话说出来,凤师也不可能落在她的手上,于是她就全装不知道:“不是什么价值千金的宝贝,那估计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你可不是这样想的,你从来不肯说实话,那天初见你,你如头小狼一样横冲直撞,说实话,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你应当知道我拿到的东西那是举足轻重的,好像这些日子必能遇到你,那我觉得这是缘分,不过世上人大多不屑与我这种人为伍,你刚才可有看见隋南羲?那是我的妹妹,十岁以前她也会唤我一声兄长,她大概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诞下一名胡人的孩子,你说,如果当初是我劝她好好活下来的,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难得露出些脆弱的表情,可卫令却不知如何回答。 她静了片刻道:“如果从个人来讲你是对的,不过隋大人你要坚信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你说气节与骨气,那根本也沾不上边,仅仅是因为她诞下一名胡人的孩子便说她没有气节么?那当初替公主入郡的她又算什么呢?在这乱世,很多事情充满了争论,可我始终相信,真正的风骨不会因为一场风雪就被压垮,生亦何易,死亦何难?生比死来说更是一种挑战。” “想不到从你口中还能听到这样的话来。”隋鄢的眼眸漆黑,可卫令却从里面窥见了杀意,原来他是准备动手杀了她,为什么仅仅因为凤印的事情么? 这便是从侧面证实了凤币确实在他的手上,她应该怎么办?向他求饶只那绝对没用。 她于是道:“隋大人,你可知我初见你那夜在想什么呢吗?我在想你从里到外似乎都在告诉我你分明就是一个佞臣,可你的眼睛,又似乎在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你这个人很矛盾,我常常与你针锋相对,但准确来说我们的初见不在那个雪夜,而是在恩奴寺的小佛堂,也许你已经猜到我是个女人了,对么?我不是讨厌我女人的身份,恰巧我很喜欢造物主赋予女人的一切,只是好行走于世间却比男子难得太多,当我用男子的身份走向高位,我会亲口告诉大家女人也可以做得比男子更加优秀,她们并不比男子差,我知道你今日对我动了杀意,所以才会与我说这么多,会向我展示你那脆弱的一面,因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无关紧要,更何况又是一个死人,可我如今却不得不坦白,原本我并不打算告诉你这层关系,是因为我的确不想与你这样的人再产生交集,可如今我却想用这个秘密,这份恩情来换一次生的机会,十年前小佛堂给你送吃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正是阿娘和我。” 隋鄢深沉的眸子似乎并无什么变化,可卫令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的惊涛骇浪,思绪似乎又回到那年。 被困在恩奴寺的日夜,他正因为礼王妃花光了身上的首饰与银钱无法再贿赂寺里的小僧故而饿了半个月,当他正在寺里偷挖主持僧尼种在地里的野菜时,他回过头却对上小女孩天真又无邪的一双眼,虽然表面上是纯净的一双眼睛,可只有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双眼睛下的疯狂与暗涌,那并不是平静的眼睛。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那个冬天如果没有遇见她和那个女人,他的确没有办法活过那个冬天,可他至今还记得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做我的小狗罢。” 她的疯狂他一人独知,他找了她几百个日夜也并不是为报恩,而是想看她拜倒在自己的脚下,这已经成了他的执念,深刻到骨子里的那种,但这份疯狂却因为始终没有找到人而被迫将这份疯狂掩埋到骨子里不见天日,有时候随着时间的拉长,少年记忆的远去,他自己也不知这份夹杂着爱与恨的情感最终化糅成什么,他心里的各种念头最终化成的只有一种,那便是找到她了,同样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那一种,当他知道自己寻了十几年的人就是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他的念头闪过千万种,却唯独没有杀掉她这个选项。 他顿了顿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的身体拉近,迫使她与自己相贴,他疯狂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在她齿齿不已的时候一双温热滚烫的唇贴附上来,疯狂地索取着,牙关之间极其猛烈的碰撞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像甜的,却又似苦的,卫令坐着不动,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看着他朝自己靠近,直到两人的肢体碰到一起,距离近到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她看着他那双充满探究的双目,自己心中也充满了惊疑,这对吗? 很难想象自己与上辈子的死对头亲吻了,可她似乎却并不反感,现在的心腔里充斥的情不是憎厌而是软的、炽热的情绪,外面的风雪还在下,两人却吻得激烈,披散着头发的他硬朗且美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原本那份阴鸷的气质被削减去不少,变得更加地柔和,她的细腰被他的一双大掌彻底地拢住,似要揉进他的身体,灼热的触感包裹了她的身体,对上隋鄢充斥着**的眼神,她给予轻微的回应。 卫令心一横,干脆地探出舌尖,顶着他的唇缝撬开,舌尖触着湿热滑进他的口腔,再次交缠起来。 卫令全身充斥着热意,她虽也沉溺于这份**,可是她却不会放任自己就此沉沦她知道自己并不爱他,只是独独喜欢这种相互沉溺抛去痛苦的感觉,在这乱臣贼子的时代,在这君臣不像君臣的世道,好似唯有如此才能稍稍缓解两人的痛苦,他们不过在乱世挣扎中的蝼蚁,又有谁真正地怜惜蝼蚁,百姓暂时压不足惜,君子殉国也空不任气节,唯有这份浅薄的快乐可以让他们暂时地抽脱。 卫令盯着他那双狭长的凤眼,左眼下是那颗红痣,生此痴者最薄情,她轻轻地吻了上去,在他闭眼的那瞬抽出匕首,压在他的脖胫上,刚才的那份彷徨与**正如同幼觉一样,唯有此刻的杀意是真的,青帐拂动,她转身下榻拢起衣衫向外跑去,屏风后是一桶热水。 隋鄢抓住她的脚腕将她撂进浴桶里,卫令挥手制住他的左肩将他也扯进热水之中,一时浴桶里的水四处飞溅。 卫令从水面中浮起,恰如一只水妖,抬头对上隋鄢深沉又晦涩的眸子,她起身欲捡那把匕首,他却先从水中揽住她的腰,身将她警抱起来,两人面对面,连毛孔上的水珠都清晰可见,她无法发狠地咬住他的脖子,留下清晰的牙印子来,他享受着又痛又麻的感觉,轻轻地笑道:“把你指挥使咬死了,你岂不是要守活寡?” 卫令松了劲,抽出空来骂了一句:“无赖!”外面响起敲门声来:“两位大人,衣裳已经取来,需要送进来么?” “不用,放门口。” 卫令向外头的侍女道,她盯了隋鄢一眼直接起身,隋鄢指腹触了触自己的脖子,一点殷红的血迹从他的指腹中溢开。 他神色未明地笑了笑,起身摆住她开门的手,“你现在全身湿透,若是吹了风怕是要生病。” 卫令抽回手,那件红色的新衣落入她的手中,隋鄢已经套上那件玄色衣裳坐在暖毯上啜饮热茶,那是件极其宽松的衣衫,上面隐隐绣着金丝纹领口此刻是宽全敞开的,许是方才在热水里泡过的缘故,白皙的皮肤染上潮红,眼眸中还残着抹深不见底的**,右眼左眼两颗痣的颜色在此刻便被模糊了,反而是眉眼更加妖冶明媚。 卫令不自在地抱着衣服绕到屏风后,烛火幢幢,外面不时响起乐曲之声,但这座偏厢却好似安静地犹如避居在尘世之外,他嫌房内视线昏暗,便招来人将厢房内的烛火点亮。 有名侍女便依言走进来,涌起阵风雪气,她抬起头看了眼,从凌乱的书架上熟稔地翻出一只火折子,替他点亮灯盏,此刻明亮的火光将隋鄢的脸衬得更加妖冶,她不自觉地低下头,脸颊上浮现些许红晕,她扶了扶发上的簪花,向他走近半娇嗔地唤了声:“大人,可还满意?” 她刻意将最好看的角度展现给他看,但他却仿若未觉,而是吩咐道:“再去热壶酒来。”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退下,过了会儿才将暖好酒拿了上来,她原本欲为他斟酒,他却冷声道:“退下罢。” “大人…” “退下。” 他的目光转回屏风后,因为灯影的缘故,她的身姿和面容那株长势顿好的兰花一齐投映到屏风后,一时之间不知是人更艳还是花更娇。 他微微眯了眸子,拎着酒壶饮下,入口辛辣,却消解了那几分不耐烦。 卫令换好衣衫后出来,一身鲜艳的红衣却显得人更加张扬热烈,她微微一愣,因为隋鄢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实在太过灼烈,或许她就不该将真相告知于他。 第18章 笼中雀 两人回到宴席上,刚刚坐下就有人疾跑过来向拓跋宣禀道:“王爷,庄子外发现三具尸体,其中有一名已经死实是公主的婢女,约在前半柱香时间里死亡。” 拓跋宣的表情淡淡的,看向谢娢:“这是公主的私事,将人先拖下去,后再审,公主您看如何?” 谢娢自然面色难看:“是,本殿的事怎么好打搅小公子的满月宴。”这是人群中却有人出声道:“不,臣爷此事想归有人示威,不满王爷,为了安全起见,此事还是应该严审,务必将背后作祟的人揪出来。” 说话的正是拓跋宣身边坐着的拓跋景,他的目光竟直接落在了她的身上,卫令没来由地心慌,觉得他已经洞悉一切,她往后退了半步,隋鄢拉她跪坐在身侧,手指往桌沿上敲了敲,示意倒酒,卫令便依言往他面前那只杯盏倒酒,酒醇闻的香气在两人之间萦绕,他没有喝,而是转头看向她,道:“喝罢。” 卫令一怔,他已经抬起手将酒杯递到她的面前。修长的指节靠着层酒液,她正准备接过,他却只是笑:“本侯喂你。” 她见他不容拒绝的神色,便乖乖地张开嘴,任由他掐着她的脖子将酒液倒进她的口中,一时辛辣的味道从她的口腔里蔓延开来,对上他的视线,她又不得不将其尽数地吞咽,酒液从她的颈侧滑落,却圆润得好像玉珠,他的眸色稍微暗了暗。 卫令没从他的举动中回过神,只见邓暨略微惊讶的神色,她只好躲过他的目光,现在的她需要他的作证。 拓跋宣笑道:“没认错的话,这不是那日猎场上的奴隶?现如今这是?” “奉安王怕是认错了,此人乃是故国公府六公子沈令,与我恰好相识而已,今日是王爷的喜事,我们也就不出风头,不过刺客还是要赶紧抓回才好,以免是心怀不轨之人意图对王爷不利,王爷心胸宽广自然对此不甚在意,可是背后之人所图怕是不小,现在那名刺客怕是还在这庄子当中,宁可错杀一个也绝不可放过一个,不如本侯来替王爷审一审。”隋鄢笑道。 拓跋宣面上情绪不显,轻笑道:“那便依青璎侯所言,将人带上来。” 三具尸体掩着白布被人当上来,拓跋宣朝谢娢道:“还请公主认认,这是不是你的婢女。” 谢娢掩帕皱眉,吩咐下人去看了眼才道:“的确是本宫的贴身女婢阿意,她伺候本宫也有几个年头,她的心性本宫也最为了解,如今这般却是本宫没有想到的,看来有人对本宫心怀不满。” 拓跋宣点头,“既是公主贴身婢女,看来的确有人意图不轨,不过这两名男子不知往见过没有?” 谢娢道:“指挥使哪里的话,我本宫怎么会认识这两名刺客。”她的眼神闪过动笑,正在这时有人进来禀道:“有人称见到了杀害公主婢女的人,正是沈公子。” 他的目光落在卫令身上,卫令不免不之地回视,“哦?证人何在?” 卫令看向谢娢,她打扮得甚是好看,织金云锦的长裤子,头上丹髻梳得光滑如云,戴了几朵红宝石攒成的金边,明艳明媚,斜斜的光影打在她的眼角,却投出抹阴影来。 卫令反应过来,哪怕刺杀不成,她杀死公主婢女是大罪,可她和她并无仇怨,她又为何要针对自己想要扳倒政国公府?前世的她死在招抚的路上,卫令自认为对这名公主也并无好感,因为她为了一己之私将她封地中御三郡扶手让给北戎换来公主府的平安与富贵,可对那些百姓而言却又是何其地残忍? 一名瘦弱的小厮被人押了进来,他头埋得很低,跪在个体旁,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看着不过普通的府奴而已,虽然此人皮肤脏污污地看不出颜色,如同其它干粗活的府奴并无不同,可凭卫令阅人的本事还是看出了细微的差别,但她并未出言,而是等着他说。 隋鄢目光如炬:“你看见了什么?” “小的,小的,原本是这皇庄上的佃农,因为贫困所以也在庄上干粗活,今儿五爷来此办宴庄上的人手不够,于是小的就被派来替贵人们看守马厩了,小的刚从茅房里出来,便看见…”他颤颤巍巍地将目光投向她了“便看见沈公子亲手杀了公主婢女,她还亲口说绝不让公主平安走出这个庄子。” 大差不差,有真有假,他的目的在于将她摁到意图谋杀公主的罪名上,再将政国公府摁到众矢之的后置上,谢娢的目的倒是要逼沈庄主动投向她,只有她不追究,政国公府才能从这场风波中脱身,政国公受了她的恩情,以后自然要为她办事。 看来她还真如前世一样野心勃勃,刚利用太后从容颜政身上脱身就开始追不及待收割权力,只是她放弃了中御三郡,拱手让给北戎就已经失去了民心,哪怕将来谢能南面称帝,也不得不处理她这个叛徒公主以收拉民心,所以她是在为自己谋算,或许她想要的,同样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而她将沈庄定为她第一个收拢的目标。 这样的手段称不上高明,却也有效,而她很不幸地成了这只被宰的羊羔,可那两名刺客的身份到底还是让她起疑。她看向面前的那名慌张的小厮道: “你绝对不是奴隶出身,手掌皮肤细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从没做过粗活。但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处有极厚的茧,说明你要么时常提笔写字,要么是长期修习乐器,而且身上骨肉匀称,肌群没有萎缩,不像是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那种柴瘦,倒像是最近一个月刚刚饿瘦的。” “小人本是京中本地人士,家中自不贫寒,甚至有机会读书入仕,后来家道中落,我小的便卖身为奴,在一户人家中做了书童,可那户人家的公子不学无术,反而看不惯小的肚腹中比他有墨水便是时时刀难,后来他更加看不惯小的中了乡试,以赠予玉佩恭贺为由理由的偷窃府中财物被罚了五十杖再次发卖,后来卖了的便是青楼,本以为人生就此无望正准备自尽,原来那户人家的傻小姐却寻了来将小的赎了出去,小的因名偷窃而名声不好再没有人敢聘小的,于是小的经人介绍来皇府上干粗活,只需尽快将欠下的银钱还清,直到上个月那户人家因为得罪朝官破产故而那位儒小姐同样被贬往南荒,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小的得知此事难过这便丧了志气,但想着怎么着都是要活下去,故而这时才回来,至于沈公子所说的,是因为小的还会接些书坊的抄写活计而已,天长日久的劳也就更厚了。”小厮忙道。 卫令笑道:“原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说你看见了我杀了阿意那个女奴,那你且说说我为何要杀她?她虽然只是名奴才,可是杀了她未免太多首尾,我也不蠢,没有足够的动机我是不会干这样的事的。” 小厮道:“这…小的也不知,小的只是亲眼看见您杀了这名女子而已,其它的一概不知。” “你亲眼看见我杀的她?”卫令笑道,“那你告诉我,我是如何杀的她?是抹子她的脖子?还是用匕首刺进了她的胸膛,然后她失血过多而死的吗?” 小厮被她迫人的气势吓得犹豫不决,而后果断地道:“反正我亲眼看见她死在你面前,当时你的手还搭在她的脖子上,沈公子你还不背承认么?” 谢娢抬眼隐着抹笑意看向她,“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还不如自己承认了,还省得揭穿了,丢自己的人。” “那名婢女是自杀而不是他杀,你们检查她的口腔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人的眼睛有时候看见的也不一定是真相,她明明是被这两名刺客轻薄这才羞愤自尽,而我只不过是阻拦她而已,可惜她的性子刚烈我也没能挡住,有可能说她言难劝该死的鬼,她想要自尽那谁也拦不住,可若因此就认定此事是我所为那也未免太过草率,我的确是有在此名婢女死前见过她一面,不过那是因为我替她解决了那两名轻薄于她的男子,而她却要羞愤自尽罢了。” 卫令眼神一转看向隋鄢道,“此事指挥使大人也自作证,我并没有说谎。” 众人目光一时落在隋鄢的身上,他却恍若未觉,狭长的凤眸上落了点薄雪,看着清冽,他不紧不慢地道:“是看见了,的确如沈公子所言。” 谢娢笑道:“原来如此倒是误会沈公子了。”她极其地从善如流,“阿意也是个实心眼的人,这种事情哪里值得她去寻死,只可恨那两个不长眼的东西,既让我们误会了沈公子,还搅了五爷的满月宴,当真是罪该万死的东西,来人,将那两具尸体拖出去喂狗。” 卫令看向面不改色的谢娢道:“公主也是受人挑唆,此事就此揭过,至于公主,总是要受累的,这名女婢就请公主自行处理。” 谢娢笑着道:“自然,沈公子为人宽厚的很,本宫倒是觉得沈公子的为人非常有意思,不如有空也可来公主府上做客?” 卫令谢过,奉安王却道:“将后院里养着的那几只狼犬搬过来。”很快有人抬了一只极大的铁笼,里面约有五六只狼犬,正在拼命地吼叫,看着它们腥红的眼睛,许多人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平日里那些尊贵的夫人以及高官哪里见过此等怪物,况且北戎人的凶蛮也不是什么秘密,北戎每到冬季食物短缺的时候,还曾到附近的村庄里抢劫幼童烹煮而食,当时甚至一度发展,有专门的人肉市场,三个铜板一个孩童。 只见拓跋宣淡定从容地走上前,匕首轻轻割开刺客连着脖子上的皮肉,将一颗脑袋完整地割了下来,丢进了那坚固的狗笼子里,紧接着那狗笼子里的狼就似发了疯地争抢那柄头颅,被其中一只较为强壮的狼一口吞下,嘴得脆响,可以听见骨头被咬断而发出的脆响,鲜血在完颜金那件玄色的衣服上响染开来,有人挥着手用袖子擦去脸上的血,面色惨白,北戎人的黑痕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卫令见过此类场景,重来一世的她表现倒比其它人显得平静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静,而隋鄢却是半点没有受到影响,好似只不过在宴会前看了场精彩的节目而已,卫令闭了闭眼,尽量忽视自己情绪上的那点异样,再次恢复原来的冷漠与疏离,同情与怜悯毫无价值,她要做的是尽快找到合适的新帝人选,辅佐他振兴晋朝的江山。 正当气氛凝滞的时候,有马车驶动的声音,云靴踩踏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响动,众人回过头看见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站在不远处,一身紫色锦袍,正是完颜骏。 “皇弟来的又超了这样的兴致,我们私下这样玩也就罢了,今儿这么多人都在,他们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小心没有人敢放心于你。”他的目光落在隋鄢身上:“青璎侯啊,恭贺你做了小叔叔,也不知你那侄儿与你肖似几分?” 拓跋宣神情淡淡:“劳蒙皇兄挂心,不成想王爷今儿也大驾光临此处,若是王爷觉得急慢了,还请皇兄多担待,毕竟皇兄府里的事自有位蕙质兰心的皇嫂,皇弟也只有这名寡淡无趣的妾室,听闻皇兄近来又纳了沈国公长女为妾,皇弟这厢也道声喜,这中原女子与我们北戎好大有不同,倒是我们北戎女子更加豪迈爽朗,她们这群中原好心里的规矩也成多了,若是皇兄也觉得无趣,我手中倒是还有批女人,皇兄不妨挑中带回去。” “不比皇弟有雅兴,咱们虽不是一母同胞,可身到底有一半血脉相连,这怎么着也是本王的侄儿,无论如何本子都是要过来看一眼的,不曾想皇弟在这样的日子里还不厌其烦地玩这种游戏,不过本王看气氛也正好,那便将礼物带上来。” 他向众人道,神情中是隐隐的戏谑之意。 有名侍卫将一个木檀盒呈了上来,接过后将其捧到拓跋宣的面前。 完颜政掀开木盒露出里面的女人首级,一股恶臭顿时扑面而来,拓跋宣看见里面的首级青筋直跳,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显得有些许扭曲,他密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盒里面放的是从带他长大的乳母阿依木的首级,他在冷宫时只有她待他像个人,乳母后来又跟到明妃身边照顾她新诞的四五子,可惜四五子没几个月便早早夭折,他知道那是阿依木为保住他的地位做的,本欲将她接入宫中,但竟颜权为挟制他,故而一直将这名乳母带扣在北戎。 “明妃,不,王后知道她夭折幼子的真相,自然不可能留她性命,不过王后自那番以后也是伤了身子故而再难有孕,所以王后也没有将此事捅到你的面前,全然当作没有发生过而已,父王为了稳住你自然也不会让这个消息传到你的耳中,可是作为皇后的皇兄我又怎能见你被蒙在鼓里,故而来把此等重要的消息告知于你,省得将来从旁人耳中听见这个消息,那皇弟所受打击会不更大?”完颜政笑道,眼神里尽是戏谑的表情。 拓跋宣冷笑道:“皇兄干的?” 完颜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场宴会最终不欢而散。 卫令四处搜寻着惊蛰的身影,却发现惊蛰闪身进了隋南羲的院子,卫令心中惊疑不定,想起孔幼娘和自己说的话,立马跟了上去,刚走进去,昏暗的视线中有人用力将她摸到墙上,用力收紧她的脖子,一时间窒息感猛地涌了上来,她看了眼对面的黑衣蒙面人,同时余光看见一位高大的身影向自己靠近。 原来是拓跋景,卫令拼命地喘着,竭力呼吸那点稀薄的空气,额角因为胸腔里的滞痛而疼出一层冷汗,她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那眼神又尖又利,非常地警惕,纤弱的肩膀因为短氧而剧烈地抖动着,好似折断了羽翼的雏鸟,在她即将喘不上气的时候拓跋景才命人松开了她,一失劫道她落入拓跋景的怀抱。 卫令抬起眼费力地盯着他,嗓子好似有把灼烈的火在烧,疼得她说不出来话,拓跋景伸出手来抹去她脸上的血,刚才被用力捏到墙上以至于擦破了点皮,拓跋景忽然觉得有意思,正要将她带走时才发觉更昏暗的角落有一道极其阴挚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拓跋景望过去发现是隋鄢,细看才发觉他的脚底下踩着一个破碎的脑袋,浓稠的血从那个小孔上直淌到地上汇成小泉,拓跋宣养的那几只狼犬其中有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被抱到此处,寂静中似乎可以再久听到骨头和肉被嚼烂的声音,满室都是血腥味,令他忍不住呕吐的冲动。 隋鄢果然如传闻一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除了疯子他已经想不到别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了,能跟在奉安王那个疯子身边的从来不会是什么小角色,听说他之所以可以被拓跋宣选中为心腹,是因为从狼群里面杀出来的,没有生路,却硬是给他杀出来一条血路,他是根本不想招惹他将人往自己的怀里带,刚准备离开,只听一道沉缓的声音响起,“小世子不与本侯打个招呼么?” 拓跋景咬咬牙道:“青璎侯,你我之间不必客套,上回你明知这小东西躲进礼王爷的厢房里却不告知于我,我还没有与你计较,今儿个我将人带走,你也权当看不见好了。” 卫令迷混的思绪中有了点清明,刚要拔刀那名黑衣人便眼疾手快地将她压制住了,卫令被扛在拓跋景的肩上,既用不了刀,她便对着拓跋景的脖子用力咬下,两颗尖利的虎牙几乎要嵌进他的血肉里,黑衣人大惊着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揪起来,拓跋景更是吃痛,忍不住将她扔在地上。 卫令反应过来捂住烧灼般疼痛的脖子向隋鄢的方向跑去,那只地上的狼犬正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她,尖牙上面还有新鲜的血迹。 卫令心中一冽,在那只狼犬扑过来的瞬间扎进了隋鄢的怀里,因为疼痛而溢出生理性的眼泪,漂亮的双目眼尾通红满头跑散的青丝落入他的指缝中,冰凉且混合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比起其它女人身上那阵浓重的脂粉香气简直是心旷神怡,甚至勾起心中那阵酥麻的痒意,他的眼眸略微发暗,修长的手指缠在青丝,在他的指腹上绕了几圈,饱含着戏谑与逗弄,好似在抚摸一只宠物。 但她的头发却有些干枯,擦过他有着厚茧的指腹时更能勾起心底不为人知的**,他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他手上的力道也不自禁地收紧,扯动着她的头皮,令她清明,他看着那只逐步朝她靠近的狼犬,她知道自己不能怕,于是凶恶地朝那只狼犬瞪了回去,他看到她的反应,唇角勾起了一抹笑,他眼神深邃,似有激烈的锋芒在里面来回地碰撞。 而卫令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因为此时此刻面前的狼犬随时有扑来撕咬她的可能性,这只关在笼中的狼犬极为凶猛,拓跋宣对饲养狼犬的方法略有耳闻,每日丢进多少食物完全看心情,不好的时候半年都不会丢进一丁点的食物,要生存下去就得同类相杀,同类相食,因此可以活下来的狼犬起码是吃过同类的肉、喝过同类的血,以弱肉强食违反自然法则最残忍的办法筛选出最有野性的狼犬,而这些狼犬基本上已经没有理智,易怒易躁,疯狂的程度远超其它同类。 她讨厌这些狼犬,却也钦佩它们的野性与毅力,可这在它们有可能咬断自己脖子的情况下心境是又完全不同的,她手中握着刀,只要它扑过来,她就会将锋利的刀尖刺进它的咽喉。 卫令屏住呼吸,眼见狼犬张开嘴,子向她走来的瞬间,她正举起刀,那只狼犬却呜咽着倒了下去,卫令缓缓扬起脸来,看见隋鄢将长剑刺进那只狼犬的肚子,鲜血从他的手腕蔓延,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狼犬身上,似乎觉得淡然无味,他松开手,杀戮过后的快意已经冷他麻木,但是对卫令仍带恐惧的眼神他又莫名觉得兴奋,而拓跋景就这样阴沉地站在门口,看见隋鄢如夜中鬼魅般贴附在她的脸侧,如同情人般亲昵地蹭了蹭。 “隋侯爷这是在做什么?如今杀人抢人都不看场合了么?隋侯爷当真是好大的官威啊,不过饶是隋侯爷再如何对此人感兴趣,怕也是不能的,本世子与她还有旧账要算,如果隋侯爷不肯放人,那本世子也不介意与侯爷争上一争。” 隋鄢慵懒散漫:“我又没说要和你抢,你请便。” 卫令听见他的话对上他散漫的视线:“大人,留留我在此处成么?” 隋鄢伸手掐住她的下巴,仅仅一掌就可以将她小巧的下巴收拢在掌心:“什么理由?说实话你倒是挺能惹事的。” 拓跋景摸了摸脖子上流淌的血,逐步走近:“走罢,不用本世子请你走罢?” 卫令心中一横,抽出匕首刺进隋鄢的肩膀,他偏偏不躲闪,任由那把尖利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他的眸光更暗了,隋鄢拽起她的手将她整个身子扯起来:“就这么想跟我走?行,小世子,今儿本侯不给你这个面子了,但你还是让一步罢,否则,本侯不敢保证你私藏奉安王庄子上舞姬的事情会不会被抖出去,只有本分的人,我才没有办法拿捏他,但小世子,你却明显不是这种人,还有,以后在我面前记得礼让。” 卫令跟在隋鄢的后面,此皇庄后面满是红色的腊梅,他的身影映在淡淡的风雪中,她随他走着,此刻夜灯洒下光影,在他瘦瘦的颀长身姿镀了层暖光不远处有名美丽妇人抱着孩子在等他,卫令认出来那正是隋南羲。 一朵红色的梅花忽悠从枝头飘落,飘到她的肩上,又从她的肩头飘落,她伸出手掌去接,同时卫令也看见她手腕上青紫的淤痕,她厌恶地看过来,转身回了屋子,身边那名妇人走了过来,叹口气道:“小夫人今儿身体不舒服,怕是今天的席面劳累了身子,还请侯爷恕罪,改日小夫人身体好些,老奴会转告侯爷的这份心意,同时老奴还有句话要讲,奉安王也到了年龄,听说北戎王后有意将北戎端王之女独孤伽月嫁与王爷为好,老奴虽也是北戎人,但这两年相对下来对小夫人自然也有些感情,独孤氏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怕是让她知晓小夫人与小公子的存在,小夫人必定要受磋磨,老奴便来告诉侯爷,让侯爷与王爷说上一说,将小夫人放在更隐秘的地方住着,不过这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隋鄢点点头,神色未明:“有劳嬷嬷,此事我会去与王爷说的,你往后有事情可直接来找我,记住,只要我的妹平安,其它的不用在乎。” 老妇人点点头又径直回屋去了,一时之间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卫令刚想转身就走,屋中传来一声闷响,隋鄢已经先闪身进去,卫令也跟了进去,转眼看见一个蒙面人闪身穿过院子,卫令掷过去一只匕首,对方却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跃出外院,只见院子后处已经火燃起雄雄火光,卫令无暇再隋那已刺客。 第19章 踏雪客 隋南羲被隋鄢抱出来,跟来自皇城司卫都跑进去救火,清冷的风吹得隋南羲从昏迷中渐渐清醒,可待她看见是隋鄢后目光突然变得凶厉:“你为什么要救我?害我害得不够?如今的你翻身为云覆手为雨,可你当真如此心安理得出?然而言之,我们不过是陌生人,今后你也不必再来见我,如果你要劝我留下那个薄障那还是算了罢,我一找到机会就会杀了他。” 她恶狠狠地看着他,背后响起阵脚步声,卫令回头看过去正是奉安王,他的脖子上有道不浅的疤,在此刻显得有些骇目,依旧是饱含戏谑的表情,“杀了他?不让你有这个机会,过几日本王的王妃入都,届时你可以会交给她来抚养,你寻死觅活的对我来说不痛不痒。” 他转过目光看向卫令道,“我可是因为你的面子才一直留着她的性命,不过你阿妹似乎太不知好歹,你有空还是多劝劝她,因为本王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隋鄢目光淡淡的,“是,王爷。” 拓跋宣又走到她的面前,如有实质的目光在她的面上来回扫视几圈。 “本王没有记错,你就是当日的逃奴,不成想原来还是个金疙瘩。” 卫令收回匕首道:“王爷谬赞。” 花牙捂住受伤的手臂向巷外走去,转头被人掐住脖子,慌张中对上一双眼睛,她挣了挣笑道:“回来了玉娘,江氏呢?” “已经杀了,不过与先生传信来说你任务失败,让我来协助你,为何在关键的时候心软,明明你完全有机会杀了他们不是吗?你的心慈手软反而暴露了在皇庄埋伏的那群人,关键时候摔杯发出动静,你到底有什么私心?” 花牙惨白的脸上出现抹笑意:“我能有什么私心?倒是与先生要背着楼公子杀掉隋氏,难道楼公子不会秋后算账?我知道楼公子是在保护着隋氏的,乌先生为大局考虑,可他在南兖那里也没有多少话语权,这次的行动成了败了都是项罪过,南兖公子会认?他只会将罪责推在乌先生的身上。楼公子在皇禁台的地位举足轻重,绝非是大局考虑这样的理由可以搪塞过去的,何况你与我虽不在皇禁台,却也从乌先生口中听到过楼公子心很手辣的程度你也胆寒,我的私心就是不想让乌先生陷入死局,在我的心目中,他早已是我的亲人,对你来说他不是亲人么?你也看中大局,你与乌先生都是这样的人,可我不是!我才不管隋氏将来会不会叛变,会不会抖露内部人员名单,幼帝谢胤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当年守在我们身边,将我们从青楼那种地方赎出来的只有乌先生与乌小姐,乌小姐死在皇禁台内部的斗争中,我知道你也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听从乌先生的话入皇禁台,难道你真的想乌先生被楼公子所恨么?” 玉娘面上神情有片刻松动,她手上的劲已经松了下来:“可是其它人就得死,在我看来你是多么私不分,乌先生安排的局面被你一个人毁了!你将自己对乌先生的感情投注到任务上,你自以为是地付出,别人却要为此牺牲性命,纵使我们名义上没有加入皇禁台,可大部分任务都参与到皇禁台中,早就成了他们的一员,现如今你私自背离旨意,你可知你要面对的是皇禁台的一百杖,这一百杖下去怕是人就废了。” “只要我反复自己只是失误那便不会受罚,王娘你会帮我吗?我知道我这次太过冲动,可我的确做不到面对乌先生这种牺牲自己的事情视若无睹,你怪我没用也好,但若而言之我不甘后悔今天所做所为,我看那个女人也并没有心气想活下去,这样的人何须我们亲自动手,兴许她自己就会自我了断,不过那沈公子究竟是何人,乌先生为何要我去取得她的信任,刚才便是她伤到了我,若是让她发现我身上的这道伤估计会让她发觉,你拿刀将我肩上那道伤口划开,尽量不让伤口流太多的血,我也怕死…” 花牙微微喘息了阵,额头冒汗,“乌先生交代的事我一定会做好,但是我有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我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傻,但是你不了解我么?你知道我会义无反隋地这样走下去,所以成全我罢。” 玉娘叹口气将她扶到沿墙坐下,从腰间掏出匕首看着她:“想好了?” “不后悔。”花牙从牙关中蹦出这几个字,在王娘举起刀划向她的那刻,剧痛如浪潮般袭来,但她的眼神却依旧坚定锋锐,她牙关牙关默默承受这股疼痛,她知道这是她要代出的代价。 卫令环隋了眼隋南羲的屋子,发现有一碗已经冷掉的汤药,浓稠的汤药上浮了层浅浅的油脂,卫令端起来细嗅,却闻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火势很小只是刺客为了吸引注意力而在后院放的一把火,并没有烧进屋中来,卫令心中浮起层浓重的疑惑来,她不明白背后的人到底是要杀她,还是护她。 看见卫令对着那碗汤药走神,侍奉在隋南羲身边的北戎妇人用中原话告诉她:“这是安神汤,小夫人身体不好常常夜中惊醒,大夫便开了这方子,里面的油脂是安神汤中的一味药材,名为草善子,听说是一种长在冬天的草药,最名贵的便是这味药材。” “这药材我记得中原没有,京中多用的是本土产的首乌,而有的人为追求疗效会重金购买草善子,而这种草善子北戎倒是盛产,来禁都走贩的商人也大多会带回这种药材。” 卫令将探究的目光投向她,她对这个妇人的底细很清楚,上一世隋氏死后,这名老妇成了奉安王妃身边的心腹,按理来说这并不奇怪,可是奉安王妃独孤氏却对她没有任何的隔阂,甚至让她照隋拓跋宣新纳的妾室,侍贴人微至极,然而除了王妃本人,其它的侍妾未曾有过身孕,直到她后来因为要追查盛氏药行的事才偶然从二名药材意人口中得知,草善子这种药材有微毒,配以热汤饮用则可解毒性,但若一冷草善子的余根仍会放毒,因为这药材本身人土极少用,而用这种药方的大多是富贵人家,并不会出现冷汤的情况,一次两次也并无大不是,但是长期服用到这种毒性,轻则亏损身子,重则失去性命,杀人于无形,如今重新审视才发现此人的行迹如此可疑,几乎可以说她是有心谋害了,那么这一切都是那位独孤氏的安排么? 老妇神情一怔:“沈公子倒是知道的蛮多的,说来这味药材也不是什么珍品,现在这汤药也冷了,奴才拿出去倒了。” 卫令点点头,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梁氏端出汤药后拐身进入后厨,那里有人在等着她,是个穿着黑斗篷的女人,她上前冷声道:“为何挑在今日给你送钱?我现在在国公府,手头上也并不宽裕,你要赌就别再找我要钱,我阿娘的死对你来说不应该是前车之鉴么?所以现在你明知道是深渊,为何还要迈进去赌活里的债我已经替你还清了,我已经算是仁致尽,往后别再来找我。” 梁氏收下她拿出来的银子道:“你难道忘了你阿娘抛下你是谁将你拉扯大的么?现在不过是花你点钱又能怎么样,你个小白眼狼,转眼不认人了是罢?” 惊蛰怒道:“我这几年攒的钱已经全给你了,你怎么对我的自己难道不清楚么?阿娘死在赌坊,赔偿的五十两你全部拿走,收养我也不过是因为想将我寻个时机卖个好价钱,你叫我自己偷偷跑回来,可是签了奴契那是终生为奴,人牙子将我卖去了沈氏,那沈氏大小姐是个离任,用滚水浇坏了我半张脸,如今我跟在海氏身边,你又来寻我,要我替你还赌债,你与阿娘都是妓子,你用阿娘的死威胁那老毕乌方又你奴籍,我本以为自从你将我卖了后,会收心好好过活,可你为什么还要去赌?!我知道你心中是爱我的,可你更爱钱也是真的,但这次是最后一次,往后不要再来找我!” 梁氏拉住她的手:“不用担心,待奉安王归来了,我很快会有钱的,你先在国公府里待着,等我拿到钱就将你的身契赎回来。” 惊蜇挣脱她的手神色冷然:“你将我的身契赎回来做什么,又想将我卖一次?我现在过的挺好的,当然没有你的话那就更好。” 卫令注视着一切,见惊蛰准备走就主动跟上,只见她上了另一辆马车,租了辆马车跟上,发现马车停在人牙局,玉娘赶来迎她:“阿蛮,为何突然回来?” 惊蜇刚要开口说话,卫令就从马车上下来:“我来说如何?” 惊蜇显然没有想到这种局面,“沈…沈六公子。”她转头看向玉娘,玉娘便笑着将来龙去脉将事情讲清楚,“阿蜇来见见,以后这是我们新的东家。” 惊蛰看向她的目光明显带着丝敌视,卫令却并不在意:“你刚才与那北戎妇的话,我已经听了个大概,你事情重义而且很有孝心,不过有些人却实在不值得你这么不计回报地付出,你是海氏身边的人,应该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事罢,我这个人什么都无所谓,但最讨厌有人把脏水泼到我的身上来。” “说话,青莲到底怎么死的,你可知这东西?”她从袖中拿出一枚男用扳指,惊蜇瞬间瞪大双眼,卫令目光盯着她,不放过面上的任何表情,“我从青莲的房里找到的,或许是因为有人着急着掩盖,却不曾发现她临走那盆兰花下埋着只玉扳指,” 她缓缓打量这枚淡青色的指环,又厚又大,玉质肥腻莹润,内外通体纯色,只有外面有一缕若隐若现的血红痕迹萦绕,这种东西出自富贵人家,之后她去比对过,只认为沈卫的东西,发现沈卫不喜玉,倒是极喜金银器,或者用象牙雕成的物件,后来又去典行,发现此枚东西是御用之物,于是她去翻那娘生前撰下的宝典,得知此极扳指名为血橙红玉扳指,最初由一名名邹姓少年打造给霍贵妃,贵妃死后,这枚玉扳指被人私贩出宫,流传到民间。 最近的一次是到了那京城隋氏二公子隋琮玉手中,看来便是自愿赠予,否则如此珍宝若仅是失窃,那为何没有一点风声,起初她怀疑隋氏与青莲是有私情,可细想又不对,能送价值连城的宝物,为何不开口向海氏讨要?毕竟隋琮玉如今也在兵部任职,讨要一个女婢完全有能力,可如果真有私情,青莲就没有必要和沈卫牵扯不清,那么是谁将这枚扳指藏于青莲房中? 也许是她撞见了什么她才被人灭口,而海氏不是凶手,她只不过是借题发挥给她下马威,好自以为是地巩固自己的地位罢了。 “我打听才知道,你因为屋中受潮损和青莲住过一段时间,就在她死前的前几个月,而青莲愈发受到海氏的赏识,甚至有人看见过你往她手中塞银子,这我便想不明白了,你明明是海氏面前最得脸的人,为何要去主动讨好青莲?所以青莲是不是你杀的,这枚扳指又是不是隋琮玉送给你的?” 惊蜇轻轻瞥了眼那枚玉扳指,冷静下来:“这东西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六公子凭什么认为奴婢杀了她只是不是凭自己动手却又怕老太太责罚这才推脱是奴婢做的?奴婢自认为老实本分,从来没有和谁急过脸,但公子此举却未免让奴婢感到愤怒和心寒,难道是卑贱的奴婢就该受人胁迫认下这种杀人的勾当儿,青莲房里找出来的东西怎好拿过来追问于奴婢,奴婢的人品,那是府里头上下从都相信的,自认为清白,公子若当真疑心不如再想想,这枚扳指一看就是男子的东西,奴婢缠丑无盐,哪里会有男子靠近,连府里头的小厮对奴婢都躲不及,又何德何能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既收到如此宝物,一来说明此人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还得过皇家亲睐,二来说明此人对赠送扳指的人足够珍视,敢将身体扳指赠予,要知道这种东西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可见这又是绝对的信任,若当真是奴婢收到此枚扳指,奴婢为何不走,还要留在府中当个奴婢?” 卫令起身盯着她:“若是因为他只看见过你的半张脸呢?赌市,游会都时兴佩戴面具,有金脸的,也有半边的,又或许他从未见过你的脸,你们兴趣相投,你武功卓绝与寻常好不太一样,他将扳指留给你作为信物,可你知道自己无缘于此人,此人们第绝非是你能够攀附得上的,想了想青莲最有可能撞见的是什么?不是此人,而是你为还清梁氏欠下的赌债故而去海氏屋里偷东西,她这才勒索你和你分赃,你又担心她拿此事彻底拿捏你,于是除了而后快。” “公子胡乱猜测罢了,奴婢承认有公子所说的这种可能,可是还有千百万种可能,没有证据的胡乱猜测就定下别人的罪过,那这世上的冤案又何止那一两桩。”惊蜇冷声道:“今天奴婢权当没有见过公子,公子如今成了人局新的东家,奴婢自是不敢得罪,若公子真为洗脱罪名而硬要冤枉,那奴婢也无话可说。” “冤枉你对于我来说的确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她掀眼含着抹笑,“因为尊重你所以才会来问你,原先并不怀疑你,因为那点证据实在是站不住脚,你相信清者自清,可是这世道他信么?清者自清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你的人品我略有耳闻,可是谁又能够保证一个好人永远不会做坏事,一个坏人不会成为好人,人在没有触及自己的根本利益前都善于伪装,正如野兽在吞吃猎物前都会柔顺地暂伏时一样,从你刚才与嬷嬷的对话以及你是人牙局的局客都证明了你不单纯,也不简单,甚至心机深沉,我并不认为这种**与手段是坏事,人之所以前进向上爬靠的就**,而走到上面的大世不必用清白忠正来标榜自己,站在顶峰上的人没有点手段只会死得更快,所以你选择摒弃了善恶与胆怯,告诉我,你的本名。” 惊蜇哑了哑口道:“萧朝生。” “原来是萧家女,不为禁都权贵妇,身入淖泥中,值得?”卫令笑道。 “是,萧家百年世族,即使这两年早已没落,可在禁都以及南边的文人世族中地位仍然举足轻重,几年前兄长与北戎那场最难打的金关涯一战,饭菜被人动过手脚,因此战败,兄长也死在了那场战役中,因为查不出来,反被崔氏徐氏两氏指控我萧家弄虚作假,以此逃避责罚,父亲以死证明清白,母亲嫌弃我是女儿身,没了父兄我也不想在南郡待下去,毅然背上包袱离家,至于你听见的那北戎妇是自小照隋我的阿娘,而我口中的阿娘是我的生母阮姨娘,当年她因为好赌而被逐出家门,我来禁都从未想过寻她,只是在查当年的案子,却没想在赌坊看见她被人打死,那时我的身上没有钱,是亲氏用五十两赎回了她的尸首,而我入国公府为奴,是因为线索断在沈氏,长公子沈卫身上。” “我相信你即能说服写先生让你做新东家,那你便是值得信任的人,而且你将我捅出去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你也并不想讨好沈氏,我们其实志同道合,所以我也不怕将事情的真相告知于你,至于青莲我的确不知道她是如何死在井边,青莲的身份也并不简单,在你的印象中她是不是看起来无知又愚蠢?其实她才是府里面最有见识的人,她曾递出去一封密信,我看过里面条条列举分明,都是沈卫来往的事禁台人员名单,也就是说,这是皇禁台内部叛变的人员名单,青莲极有可能是皇禁台的人抑或是两王或两相安插在这里的,他们已经将怀疑的目光以及敌视的目光投向沈氏,然而言之,我也没有权衡是否将名单交给写先生,因为无法确定沈卫的身份,他若也是皇禁台的内部人员,这份名单并不能作数,但我直觉他并不是善辈,当年运过来南郡的粮食先是掺沙后是闹霉,他当年作为护送运粮的将领难道半点也不知情?要么无能,要么参与其中,这份名单上的人多半就是内奸叛徒,暂时只能按兵不动,我也在追查青莲的死因,而这枚玉扳指其实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一对,当年邬少年为帝后打造的龙凤对戒,你手中的是龙戒,凤戒是赐给了当年太子谢容卿也就是卿帝未过门的太子妃李娥瑶,至于这枚龙戒怎么到的隋琮玉手中我也不知,凤戒目前应该在福宁公主谢娢的手上。” “看来卿帝与隋氏抑或是徐氏存在交易,这权龙戒才能在隋琼手中,或许龙戒所代表的又是一种暗号,那么这只龙戒为何会出现在国公府,依据我的猜测或许正是青莲的东西,而我也是因为有所怀疑这才找了借口与她同住,当时一无所获,沈氏的背后也绝不简单,我知道公子正在从药行入手追查贺元章贪贿一事,同时想顺藤摸瓜查出当年卫将军叛国之事,可是在我看来贺氏只不过是弃钱,还有金福楼,那时我在楼里看见过公子,不是巧合罢?金福楼是危楼,有年头的建造师都看得出来,可是为何没有人敢说,凭着猜是为什么,你以为负有大的只有户部么? 不,其实端太后也参与了,端太后当时盘踞着整个朝堂,他们力压下此事,凡知情的工匠尽数被杀,贪下的这笔银子全部用来联络讨好北戎,当时幼帝不知所踪,端太后也只是被囚禁在冷宫的废妃,北戎给朝廷施加压力,武皇才让她得享太后的室位,一直到现在,他们不介意扶持傀儡皇帝建立的政对抗南晋,自然也不介意有一位一直忠心于北戎的太后。所以贺元章与端太后是一体的,你去动他的同时,太后也会盯上你,这也是为什么朝廷对此等重大贪贿案兴致缺缺的原因,不敢试药行一事与太后有没有关系,但我却知道只长兵败必定有太后的手笔,北戎给予她尊位,她用计将萧家守的金铁淮放开给北戎,我总疑心她为何对北戎如此忠心,苦说尊位,待江山平定,她的结局无非一死,于是我开始追查而化,发现端太后的祖父端绍成收养过一名胡人幼女,我追查族谱,却发现族谱已经被伪地改写过,端氏只有一名长女,也就是如今的端太后端媞,但仍有蛛丝马迹,早年端夫人楚氏身体弱又染了风寒,移到温泉山庄养病,端将军端成言风流又迎了几房侍妾,楚氏听闻后在山庄待三年,可是端氏族谱中她的生辰是在天卿十五年,也就是楚氏在山庄的第三年,可是如果史书没有记错,端将军那一年正在陪侍皇帝亲征,楚氏如何来的身孕?” “于是你怀疑端太后就是北戎血脉。”卫令补充道:“如果是这样,那代表着幼帝也不是纯正的中原人,他的身上流着的是北蛮子的血,太后应当也归这个秘密被发现,所以当年端氏被灭门恐怕不只是武帝谢东流的手笔,是她亲自将端氏谋灭的罪证交到武皇帝手里的,北戎暗中施压是一方面,她打消了武帝的疑虑才是主要,而且也可以成全他的名声,坐稳他的帝位,可皇帝大概不会想到,将他推下皇帝宝位的不是臣子,也不是皇室的人,而是北戎的铁骑。” “现在的结果是如果你要继续追查,那就绕不开太后,六公子,我知道你在国公府里另有目的,但是想必你是皇禁台的人罢?这份名单我可以给你,至于怎么用这份名单那便是你的事,我在府里么子还请见面不识,私下里我会竭尽所能地帮助公子。”惊蜇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她,卫令接过后看了眼,发现曲长远的名字,心中难掩惊异,曲长远也是皇禁台的叛徒?那曲致仕他又是否知情呢?他又站在了那边的立场上? 卫令沉思着,“所以青莲的死或许正是与沈卫有关,她发现青莲在打探他的消息,而恰巧青莲又是皇禁台派来的人,他不能明面上动手,于是他利用海氏的手除去了青莲,他先将青莲引荐到沈琢院中,沈琢风流成性,而海氏又见青莲妖媚心中不满,担心误了沈琢学业这才用计杀了她,而替海氏动手的正是陈管事的儿子陈忠,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冤而青莲也心思不纯,她先是假意攀附沈卫,后又对沈琢动心,不然为什么这份名单不是由你本人传出去,而是被你截获?”卫令挑眉看向她。 “陈忠啊,那就是个福薄的,当初青莲欲从他身上套取情报这才假意喜欢他,从他手上青莲掌握了不少两位夫人的秘密,就比如郑夫人她至今与她的表兄郑瑜有关,夫人则无非是如何在外头打着国公府的名义做生意却私吞国公府里的银两补贴娘家,你可知那青抱楼眼下最时兴的妓馆里头有她的股在?当然最可笑的还是府里头那位面著阴毒的老太太,听说前日里有名婢女如是因为给了她泡茶忘记放干花点缀,她直接下令将人赐了三十杖打伤了腿重新发卖出去,伤了腿的婢女能有什么好去处?听说是让人杀了卖给别人冥婚,新婚当夜人就没了,还有,我估计你很好奇,海姨娘与老太太的关系,为何老太太对无知的海氏这么好,因为海氏的小姑正是太原王氏的主家大夫人,为这种缘故老太太也对她更加亲近些,因为老太太幼时就在太原王氏府中长大,哪怕张女当年对她不好,老太太的心里却还是感激太原王氏的,可我观之,总觉得海氏手中还有老太太的把柄,两人这才相安无事了许多事年,老太太此人贪财刻薄,东家没有必要去讨好她,只要面子上仍然过得去就是,青莲的死推给陈忠便是。” 卫令深深地看她一眼:“陈忠在哪。” 萧朝生径直带她来到后院,这里与前院不同,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人打理,荒草丛生,萧朝生打开那扇破烂陈旧的大门,一股酸臭气息从里面扑面而来,萧朝生冷冷道:“此事海姨娘交给我来办理,思来想去还是让他活着,将来指定能派上用场,你看,这不就应了,我在外面守着,公子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只要人活着就行。” 昏暗的柴房内,墙上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甚至还残留着宋干涸的血迹,地上的人抖着身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早已脏污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地上是透明的罐子,都是些毒物,陈忠缩着身子向角落里躲,他偏体刑伤,奄奄一息,肋上白骨都**裸地展现出来,半只眼睛还在往下淌血,看着犹为令人骇目,可是这样的场景她都不知看过多少回,又有多少回人死在她的手中,再次看,原来她自己也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铁石心肠,她也是会怕的,不过她却并不同情,她只想从他的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她捡起炭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烙铁,凑近他道:“你杀了青莲?” 她的语气甚至有些冷静,陈忠看见她那双极冷又柔和般的眼睛,那眸底似有冰川,却又有春水缓缓流动,极其美艳的一双眼睛,他本就好色,看见她却完全没有那个心思,因为她身上的压迫感极强,那种来自上位者孤寂踽踽的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害怕,他抖着身子向后退,嘴巴哆嗦着求说:“小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别杀我啊…” 卫令见他油盐不进,于是将烙铁向他的胸膛上靠近,热气带来的灯浪让他双目瞪圆,那双眼睛好似随时会从那窄小的眼眶里跳出来,纤红的血丝爬满了眼毛,卫令恍若未觉,“你自己说呢还能少受苦,如果我自己问出来呢我是会生气的,因为你浪费了我的时间,让我在这里陪你做这种幼稚又无聊的游戏这对我来说难道不是不分平么?你知不知道,海姨娘亲口说的是你送凶杀了青莲,现在沈氏正在四处找你,准备将你送到官府里去不过现在对你来说,进官府反而是种解脱罢,只要你将此事交代清楚,我自然不会对你怎么样,但你若再闭口不言,那等到的便只有海姨娘杀人灭口的刀。” “明明是她杀的人,如今倒推我的头上!”陈忠凶狠地瞪着眼睛,“我将全情告诉你,但你要保证不杀我,还要放了我!” 陈忠挣动着虚弱的身体向她爬来,卫令眼睛微微眯道:“如你所愿。” 第20章 满刑堂 卫令来到鹤庭轩,檐下的灯笼发出暖黄的光,却隐隐听见有好哭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而后又从里面走出一位青衫男子,正是沈寅四目相对,两人有些尴尬,已经是隆冬,连小年都快到了,可这禁都仍然静悄悄的,宛如死水,搅不起任何的动静来,往年正如前世的时候,她应该还在完颜府中做着一名奴婢,而当时的她因为打碎了瓷盏被罚跪在雪地上一夜,扣了月俸,不成想今世却如此地不同,她也不知这世回到沈氏到底是对还是错,但记忆恢复,也许正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更何况,阿娘的秘密还在府中呢。 卫令抬眸对上沈寅投来的两道视线,他生得清隽,素净如玉的脸却显得有些沉郁,他并不如隋鄢那样的浓烈秧艳的妖颜,却是仙气翩翩芝兰玉树,他撑开伞挡住风雪走了下来,在她旁边停了脚步,“今日远房表妹来了,母亲有意让她做我的妻子,可我拒绝了,因此她正在和祖母诉苦。” 沈寅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轻轻对她道,“天气冻寒,来我屋里,今日叫下人准备了暖锅子,来陪我喝一杯?” 卫令刚张口想拒绝就听他道:“你听我的,明日再来见祖母。” 卫令疑心他是知道什么的,于是就和他走,沈寅居住的院子名为竹篱院,有一条长长的回廊,她走在里侧,灯笼在他侧脸上投射出明明灭灭的光影,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兄长,你是想邓小姐了?” 卫令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心中所想。前世沈氏四子求娶邓府嫡女的事情闹得很大,当时邓氏没有答应,后来邓阑又出了事,于是听说沈寅一辈子没有娶妻。 卫令手中握着一双很长的竹筷,此刻却顿了顿,从汤锅里捞出一片薄羊肉放到卫令面前的碗中,卫令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卫令没有理会他,径直撒欢吃了起来,外面还在下雪,但温暖的锅子却安帖地慰问了她的胃,一时也有些放松:“怎么认识的?” 怎么就一见而误终生? 笑了笑,却是无奈:“邓氏里头是吃人的虎狼窝,她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可是却又和其他的闺秀是那么不一般,她的骨子里是不驯的,很可惜,这样的姑娘与我无缘罢了。” 卫令顿了顿:“没有想过去争取?” 沈寅摇摇头:“既是明确拒绝了,还是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了。” 卫令看向他:“四兄果真是个君子,不过那远房表妹对你也真是痴情啊。” 沈寅一愣:“你如何得知?” “刚才在祖母面前嗷嗷哭,我又不是聋子,或者你与她相处试试也不错,总好过你一个人孤独终老。”卫令善意地提醒道。 沈寅仰头闷了杯酒,卫令忽然听见外面纷乱的脚步声,沈寅与卫令对视一眼,卫令出去看就见一群人正行她的倚梅园去,卫令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吃走了出去拦住郑夫人。 她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讥讽,郑夫人皱眉,郑夫人怒斥:“来人将她捆起来!” 有两名婢女立刻上前,卫令猛击她们的腰侧,两名婢女立刻失去平衡被推入湖中,一时间兵荒马乱,郑夫人怒着脸看着她,“好你个沈令,和你的小娘一样骨子里都是贱人,我好心接纳你入底,你倒好竟然私下换了卫儿的伤药,他现在腿脚都生蛆了!刚才还因为撒药而疼昏了过去!郎中看了发现他的药被掺了腐药,而这期间你的贴身婢女倒是去过一回,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心,敢情是在这里等着呢?现在我就进去将换药的小贱人剥破才解恨,而你现在立马滚出府去!” “郑夫人可有证据,是亲眼看见青坞这么做了么?要知道这宅院如战场,借刀杀人的也不是没有,阿父后院里那么多的姨娘不比我有理由对长兄动手?我知夫人心焦,可是也切莫受人挑拨离间,若是现在将我逐出府,国公爷对你可当真没有责怪之意? 更何况我要动手,也用不到这样低劣的手段。派我的贴身婢女去换药,这不是明摆着让你抓把柄么?” 卫令笑道,“我也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冤了,毕竟这样的事上次已经有了一回,总不能什么黑锅都让我背,我们就在此处对质个清楚。” 郑夫人怒道:“去将人都喊过来,还有主君,请他来看看这黑心肝的阴谋。” 卫令看见青坞已经被人押了过来,卫令冷着神情看着她,现在无非两个猜测,青坞与青莲一样背后有主,而她的目的是将她赶出府,要么她真的没做,只不过是被别人利用了,但无论哪种情况对她来说都很不利,只能咬死她没做过,因为她们现在就是一体的,青坞对上她的目光。 卫令示意性地向她坚定地点点头,青坞似乎有所意会,当即大喊:“奴婢冤枉,奴婢没有做过此事,奴婢只是帮忙而已!” 郑夫人冷脸看着她:“帮什么忙?满口胡诌!定是她让你去这么做的是否不是?你如实承认的话呢,我还能敬你是条汉子,也会酌情留你一条性命,但如果还是这么冥顽不化不肯开口说实话,那就休怪我无情。” 青坞忙道:“奴婢没有撒谎,当时给沈长公子送药的温嬷嬷。因为闹肚子,奴婢当时正好刚从海姨娘的房里领完东西回来,于是碰巧和温嬷嬷遇上,她叫我奴婢将伤药给沈长公子送去,权当帮她一个小忙,奴婢哪里敢拒绝,当即不敢耽搁将东西送去了,至于那药奴婢根本没有动过,还请夫人明鉴。” 此刻厅里没有见过面的沈谨也在,他是姨娘杨氏所生,不过因为杨氏娘去的早,杨家又不放心,遂将他抱了回去由杨姨娘的妹妹杨青妃来抚养,杨家本来小门小户,但杨氏的新家主杨信之这几年颇得武皇帝亲睐,趋势很快封为淮阳侯,北戎控制禁都以后杨信之被杀,其弟杨凭之投效北戎,北戎同意杨凭之继承淮阳侯的爵位,而杨青妃也被杨凭之送入皇宫为妃,沈谨也就在皇宫生活,如今才十四岁,比她如今小一岁。 沈氏与杨氏在不经意间成了同一阵营的人,沈氏对沈谨虽不亲近,却也不曾怠慢,沈谨显得倒是比沈氏其他人沉稳内敛得多,卫令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前世的他似乎并没有选择入朝为官,哪怕后来江山平定,他也是选择隐世。 卫令并不打算助幼帝回到南边,谢胤功绩甚至不如武帝,为人生性多疑阴狠毒辣,明明就是妥妥的暴君,再扶持这样的人上位,官的只会是百姓。 卫令对上沈谨的目光,转而看向坐在上首一脸怒意的老太太:“左右今天是个说话的好日子,不如来将之前青莲那桩案子理一理,省得不明不白也就纠缠不清,当时我说会查出青莲的死因,这回便来向老太太说清楚,青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而且此人正在老太太的身边。” 她将目光放在一旁的海氏身上,海宜棠依旧面不改色:“我说哥儿,你可千万不要为了洗脱罪责而随意拉一个人来顶罪,我们老太太向来耳清目明,并非你几句话便可以颠倒是非的,况且老太太也说了,看在你初来乍到所以不计较,您又何必揪着不放,一个奴婢而已死了便死了,老太太当时也是见了那婢子死得惨烈这才对你说了重话,却不想哥儿这般放在心上,想来也是个孝顺的人。” 卫令勾勾唇角:“您这话说的,查清楚不为什么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姨娘心虚所以不敢让我说呢。” 海氏的笑脸有些维持不住:“哥儿这便是曲解妾身的意思了,妄身小门小户,在老太太教诲下却也知道以沈氏名声为重,这种事情在哪个高门大户里没有发生过?那高门大户里发生的腌臜事那可就多了,现在审的这桩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压下不传也便罢了,难不成老太太会为了区区一个婢子将沈氏亲生血脉逐出府去?当初哥儿可以留下还是老太太拍板的,若被逐出去岂不是老太太面上无光?谁又敢这样做呢,不过哥儿亲自去调查看来果真问心无愧,不过老太太主持温嬷嬷的事就已经够操劳了,此等小事也不用再拿来劳烦老太太,哥儿的人品,老太太自然心中有数,沈氏门风清正,那出来的哥儿总不会差的。” 王氏不置一词,但卫令明白她的确没有过问的意思,那她也就确定青莲的死与这王氏脱不开干系,海氏或许是在王氏的授意下这样做的,可她还真不想息事宁人,因为这种事情迟早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利用,在反朝廷官场斗争里,仅仅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都可以扭转局面。 还不待她出声,沈寅却开口道:“海姨娘这话便不对,一个门户要想永盛不衰,首先做到的就是奖惩分明,若每件事都合合糊糊地盖过去,那久而久之连下人都会以为我们是个好糊弄的,何来门风清正?我就是专司刑名办案的,若自己府里的事情都断不清,那岂不是让外界质疑我的能力?为了我,为了沈氏的门风,这桩案子还是要摊开来讲的好。”海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老太太轻掀眼皮看过来:“那就说说是谁虐杀的青莲?” 第21章 春风尽 “将陈忠带来。”卫令向人吩咐,不多时门全身是伤的男人就被人抬了上来,他双目通红,死死地盯着海氏,海氏面色一白,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卫令察觉到海氏的不自在,却发现王氏也暗中捏紧了手,心中嗤笑,原来都是佛口蛇心的角色,这沈氏当真是个虎狼窝,也不知道这沈氏上一世的沈府结局如何。 “是这贱妇让奴才去杀青莲姑娘的!”陈忠死死地盯着海氏,面上青筋突起,看起来已是怒极的模样,“当时,我因为不甘心私下纠缠过青莲姑娘,几回有一回正好让海姨娘撞见,她便以此来威胁我,只要寻个时机将她杀了,再栽赃给六公子,她便不对外宣扬此事,还会赐给我田亩与银子,奴才鬼迷心窍,又知道府中奴才私相授受,也是要逐出府去的罪过,所以就答应了,那夜奴才以了断为由约青莲姑娘出来,趁她不备将她推下古井,在现场扔下六公子的木簪,至于那东西是海姨娘亲自交给奴才的,却不想此事情之后,海姨娘非但没有蜕现承诺,还派人来追杀奴才,奴才东躲西逃还是落入海姨娘手中,好在六公子救出奴才,奴才如今才有命见老太太。” 海氏当即反驳:“胡言乱语!是不是有人教唆你这样说的,陈忠,我自认为在府中待你也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未免太让人心寒!”海氏话没有来得及说完面上剧烈一疼,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将她扇倒在地,原本整齐的发髻被这力道打散了,海氏一时形容狼狈,王氏却道:“沈氏待你也不薄,想不到你却做出如此狼心狗肺的事情来,人证物证俱在,你也不用解释,后面一年你就待在恩奴寺里反省!” “这未免也过于轻省了,”沈寅讥笑道,“怎么说那也是条人命,若传扬出去败坏的到底是我沈氏的名声。” “海氏底尽心伺候了我这几年,难道我连决定她去来都不能么?”王氏带着怒气的声音在万里响起,“权当给我这个老骨头一个面子,若她日后再犯,我绝不姑息。” 海氏不甘地轻拽王氏的裙裾:“那恩奴寺里头艰苦,我不过一时犯错,何至于这么大的惩处,母亲也未免太过狠心。”见王氏不动,她又转向沈寤道,“主君,看在妾身好歹也尽心服侍一场的份上,就饶了妾身这回,妾身往后必定本分做人,再不敢敢造次,主君难道真要眼睁睁见妾身在那种地方受苦么?妾身自知犯了错,可这天底下哪有圣人,是人就都会犯错,妾也只是受府里下人的挑唆,担心主君会偏私。” “尽想这些有的没的,平日在府里执掌中馈这么多年,原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人,结果反倒最糊涂,不过现在正是沈琢科举的时候,你也不好让他因此分心,你便在府中禁足三个月。”沈寤不容置疑地开口,“府中的事情暂时交给两位夫人打理。” “谢主君!”海氏感激涕零般,“妾身往后必定谨守本分,再不敢如此僭越,也还请六哥心不计前嫌,原谅姨娘的这次过失。” 卫令暗自发笑,她私心里是不想放过海氏的,但确实还不能将海氏赶出底,只有她在府里,自己才有机会知道海氏背后的人,卫令疑心这枚戒指如果不来自于青莲,那么极有可能来自于海氏,因为那盒兰花是海氏赐给青莲的,虽然有可能只是巧合,但惊誓作为萧氏女甘心潜伏,一定是因为海氏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而惊蜇却不能告知她,卫令是很敏锐地发觉到这点上的,所以她只能表面上大度地留下海氏,于是她道:“姨娘,我也并非那小肚鸡肠的人,不过我的青莲死了,我可否向你讨要惊蛮来做我的贴身女婢?她为人伶俐,我瞧着也有缘。” 海氏有些不情愿:“可她伤了脸,原来是伺候大姑娘的,但因为相貌丑陋带出去密归来了体面,这才被留在府里,这人我也是用惯的,不如你就挑其他的人,其他的我自是会答应你,她却是不行…” 卫令勾了勾唇角,毫不留情地打断海氏想要拒绝的措辞,在她耳边以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姨娘啊,事到如今你以为自己还有的选择吗?你越不肯放手的东西,我便越是要得到,这便是我的本性,看你这般颓败,会让我从心底里感到痛快,你要知道,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而不是你来选择,要想不被赶出府去,那你就只有接受,你以为我在外面流浪这么多年,会是傻子么?没有点手段我又怎么能活到现在,我可以随时陪你玩这种游戏,但不代表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当我真的对此感到厌烦,你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所以,别给脸不要脸。” 海氏震惊地抬起头,对上的却只有她温和无害的脸,她看见对方眼底那抹来不及收敛的心机与深沉,最终她选择了妥协:“惊蜇,往后你就去倚梅园伺候。” 卫令满意地看向海氏,用口型向她轻声道:“很好啊,姨娘。” 海氏的身体在她平静的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不自禁地抖了抖,似乎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脊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来。她背后冒了层冷汗,以为自己看见了角落里爬出来的一只毒蛇。 惊蜇略显平静地看过去,低低地应了声,她也根本没有选择自己去留的资格,奴婢的命运自是不如贵女那般,这已经是她领略了十年的经验,她卑贱的身份不足以支撑她向这生活讨价还价。郑夫人此时道:“既做得出一次,难保不说会有第二次,所以这次换药的事情是否和你有关?” 海氏立即说道:“夫人,这可真是没有的事,妾身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去谋害四公子,此事定是有人想栽赃到妾身的头上,还请夫人明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也就骗骗其他人,温嬷嬷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人,你又是最得老太太青睐的,最有可能接近她,你瞧着是得体得很,但可惜满肚子尽是小算盘,你到上京来原就是想借着咱们家的门第,找个官宦人家的船子,不过你的出身摆在那里,哪怕京里的人再给面子,也不会迎你这样的人进门做夫人,不过只能从些清白人家中挑选,你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你怨恨沈氏不够为你尽心,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爬上了主君老爷的床成了这府里的姨娘,王君对你多少也有情分,我原以为你会安心在这府里过活,谁又知道你原是这样有手段的人,哄得老太太和王君将掌家权都给了你,我也不爱掌家,李夫人又只专研经商,这沈府的事情全由你做主,可惜啊,你终究没明白,你只是个姨娘,你倒还真拿这当了体面,平妻我都尚且都觉得丢人,怎么还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做妾?沈氏当真是被你这狗皮膏药赖上了,怎么甩都甩不掉,若不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你早就被我赶出去了。” 郑夫人抿了口茶水,愤恨地看着她,后来以被李夫人冠以“白莲花”的郑夫人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把海氏骂得体无完肤,李夫人则在一边帮腔道:“是啊,也不知道平日在府里能个什么劲儿,说白不就是管家。” 海氏小脸惨白,经不住他们的羞辱,掩面哭泣,沈寤却不发一言,老太太这才说道:“够了,此事我还没有说什么,你们倒是各自争论起来,郑氏你到底还有没有当家主母的风度,我原也是姨娘出身,在你看来便是轻贱自己?那看来这府里我是没有说话的余地了是么,既是如此,不如你来做我这个位置如何?我还没有说你的不是呢,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让堂堂主君为你牵肠挂肚,偏偏你又嫉妒成性,他若是到别的姨娘房里,你可以与他置气上三五天,你闭闭满意有谁这样做?当家主母,不能为夫君排忧解难不说,还尽给他增添麻烦,就是天上的神仙也不是你这般做法的。” 沈寤适时出声:“母亲消消气,璧儿她也是因为卫哥儿的事气昏了头,没有那个意思,不过现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将此事审一审,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个胆子妄图谋害卫哥儿。” 沈寤示意人将温氏的尸体抬了进来,沈寅看见上前一步查验尸体,他索来对刑案颇有经验,几眼就发现关键问题所在:“温氏的头部微微肿起,甚至还有血迹,腹部有处不深的伤口,看起来是小巧的匕首所伤,但伤口不深,说明凶手的力道不大,多半是女子,初步看来,温嬷嬷死在三个时辰之前。”他转头看向青坞:“你是什么时候遇见的温嬷嬷?” 青坞忙道:“正好是三个时辰前,但奴婢离开的时候嬷嬷的确还是好好的,奴婢是当真不知嬷嬷是如何遇害的。” “当时她有何异常?” “当时她面色惨白,又直说肚子疼痛,她自以为那是吃坏了东西,我便也这样以为,不过当时她说她刚从海姨娘的房中出来,海姨娘请她吃了碗姜汤暖身,所以她的面色虽惨白却有层异常的潮红,我原也没多想,但刚刚想起来海姨娘对妾过敏,甚至连蒸鱼都会改其它食材来去腥,为何今日倒煮了姜汤饮用暖身?” 她犀利的话语瞬间引起众人的猜测,惊蜇此时却淡淡开口道:“那姜汤不是海姨娘专门熬的,老太太受了风寒,吩咐厨房炖些姜汤驱寒,后来老太太见还有多的,又想起忠心服侍的温嬷嬷来,可老太太身子困乏,这才让海姨娘来操持这一切,怕是让青坞姑娘误会了姨娘的好心。” 郑夫人冷声道:“那温氏又为何好端端会闹肚子,要么温氏是被人收买,后来被灭口,要从始至终都是青坞这名贱婢在扯谎,既然左右审不出结果来,不如将自严刑拷打,看谁的嘴巴更加严实,直到有人说出真相为止。” 青坞当即大惊:“奴婢没有撒谎,还请先人明鉴!”她不断地向郑夫人磕头,直到额头已经溢出殷红的血迹来,顺着她的额头淌到她的脸颊,在座的众人一时面上难看,卫令转头看向郑夫人:“如此严刑拷打,郑夫人是铁心定我的罪?” “胡言乱语,谁让这个贱婢至今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看着就十分可疑,至少你也要小心些,指不定又是某人借刀杀人的一招,我看这个青坞就十分可疑,说不定正是被海氏收买,再让她行此恶毒之事,栽赃于你,你可切莫因此上当受骗,毕竟人心隔肚皮,在国公府里混的丫头那也不是吃干饭的,长得再秉性纯良那又如何,终究还是会露出狐狸尾巴,看着更是令人生厌,这种人赶出去府里也清净,省得为家里招来祸患。” 郑夫人在含沙射影自己,卫令并不是不知,但她也懒得和她逞口舌之快,她至今看不出来这桩案子到底和郑夫人有没有关系,到底是不是她刻意栽赃自己的手段,但至少青坞看起来却不像是背叛自己的人,但此事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她还不能就此下论断,于是她只能抱着静观其变的态度去观察,可惜这把火终究还是烧到她的身上来了。 “不知今日给兄长的药还在么?”郑夫人见她不掀起任何波澜的眼睛,只能转头分咐人将东西取来,不多时,有人急匆匆地将东西呈上来,在这期间卫令一直暗中观察青坞的神情与态度,不过她始终低敛着眉目,似乎是在急意避开她的视线,卫令径直打开那个自己的小瓷瓶,里面的伤药已经用了大半,据说是每日都敷上三次,因此每日都由人从医馆取药送至沈卫房中,卫令虽心里感谢背后之人,但却也不得不将此人揪出来,因为她现在不能被赶出沈府。 卫令虽不敢说自己十分精通于药理,但在皇禁台的那许多年所识的药品不下千种,各种奇异毒药或是百年珍品她都有所涉猎,因此闻出这种伤药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况且这种药让她觉得分外熟悉。 “这是蛇毒草磨成的药粉,敷在伤口处不仅不会让对方伤口愈合,反而会腐蚀人的神经与肌肉,让对方失去痛觉,有人试图用它来代替麻沸散,只可惜这蛇毒草含有剧烈的毒素,一旦用了,病患的肌肉与伤口便会萎缩,没有办法生长,也就会全人致残。” 卫令的话音刚落,屋内众人静默了瞬,所有人都比惊于此的了毒,这无疑是想让沈卫彻底残废,郑夫人恶狠狠地扇了青坞一巴掌:“到底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是不是有人收买你?当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卫令冷声道:“此事都没有查清,夫人何必如此为难我的贴身婢女,依我看不如从那家医馆查一起,或许此事有所转机。” “也罢,此事便交由今哥儿去查,我们不能光凭青坞去给卫儿送过药便妄下论断,内情如何谁也不知,切莫又冤了令哥儿,你放心,待追查到意图谋害卫儿的那人,我必定严惩,势必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也回去好好照顾卫儿,我已经奏请宫里最年轻的医判张应和来给卫儿诊治,他定然会没事的。”沈寤安抚道。 此事最终落在了卫令头上,卫令冷冷地看着青坞一眼:“起来罢,人都已经走了。” 青坞却没有起来,而是在原地自己砸了头:“感谢公子肯信在于奴婢。” “我没有信你,”卫令径直走到对面的梨木椅上坐了下来,“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帮你,因为你是我的奴才,你做的事就代表着我,所以无论我此刻如何疑心于你,为了大局,为了我自己,我都得保下你,毕竟谁也不是圣人,我的眼中只有利益,现在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我才选择保你,可是这并不代表我选择相信你。” “所以,这不代表我不会为了自保将你供出去,你如今依靠的便只有我,我们是一体的,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杀人,也不在乎你是否心机深沉,你只需要服从于我,将一切都告诉我,既是在保我也是在保你自己。”昏黄的光晕在狭小的厅堂内晕开,将她的脸映照得灵影绰绰。 她淡淡地扬起妖艳的笑容,那目光同样有着压迫人的气息,青坞知道自己似乎只有坦白这一条路。 “公子,奴婢…”她正准备出声,卫令却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示意她不要出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袖中已然掷出一把匕首,钉在门框上,露出腿软的婢女。 卫令冷冷地看着她:“有些口渴,去沏两壶茶来。” 语气虽轻,但任谁都可以感受到她冷冷的威胁,婢女连声告罪,颤着身子下去了。 卫令将目光重新转回青坞,酒楼里两人相对而坐,卫令倒了杯茶递给她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坞这才道:“事情的确是我做的,我当初与公子说的自世不是假的,只是还有一点奴婢没有说,奴婢是青莲的妹妹,我们是姐妹,但青莲三岁的时候就被卖出南城,我五六岁的时候被一户有钱人家收养,原先那户人家也是拿我当亲女儿来看待,只可惜主母又有了身孕,我便被当作那小公子的妾室来养,可惜那户人家金君风流,于是这对夫妇日渐离心,主母只能将全部的爱倾注于那小公子的身上,直到小公子也五六岁的时候被诊出一种怪症,渐渐痴傻,到最后甚至口不能言,而彼时这户人家也已经没落,主母知晓此事以后与丈夫和离回了陇西娘家。 我带着小公子求访名医,这户主母嫌弃花销太大,要溺死小公子,我趁夜带小公子逃去陇西,半路上小公子因为突发急病死了,我去找了那户主母,她已然改嫁,是去当地知府人家,那卫知府刚死了妻子,陇西刘氏嫌弃刘女,故而贴补十四箱嫁妆将她嫁进卫府,我投奔了陇西刘氏,做了陇西刘二小姐的婢女。 后来陇西刘氏的长公子想纳我为妾,我同刘二小姐讲了许多,她给了奴籍放我离开,当夜那刘长公子追了过来,我失手将他杀了,因为害怕我就找了姐姐青莲,彼时她与我姓李,她因为受了不了青楼为奴的生活,于是和我一起逃走。 ” 第22章 与君谋 “我们准备投奔本家,却发现父亲与母亲早死于战乱,于是我们还是将自己卖进府里为奴,姐姐与我不同,她一心只想攀上沈府做媳娘,我们说来到底没有亲近,其实除了那层血缘关系,我们比陌生人还要冷漠,但日子也就这么古井无波地过着,但我还在默默关注着陇西刘氏的消息,半个月以前有人告诉我陇西刘二小姐嫁给了卫官的弟弟卫平为妻,与刘长女成了姐嫂,可惜那卫平却是不堪托付的,在迎娶二小姐以前屋里就有三四个通房,内情呢,刘氏是知道的,可惜他们负图人家是官爵人家,祖上还出过公侯,还是应了这门婚事,刘姑娘为人性子软懦无从反抗,但那几个通房受宠惯了的,常把姑娘气到胃疼,再后来那些通房变本加厉,给姑娘的膳食中加了红花,害她落了胎,姑娘与那卫平吵了一架,卫平还是护着那姨娘,二姑娘心灰意冷偏信佛堂,可是命运却不曾偏爱过她,沈卫到卫府做客喝多了酒,闯入佛堂玷污了二姑娘,偏偏还让人看见了,陇西刘氏为保全颜面和让人给她送了杯毒酒,二姑娘于奴婢有大恩,无论为青莲还是为她,奴婢都是要报仇的,连累公子非我本意,若公子要将奴婢供出去,奴婢也绝无怨言。” “谁说要供你出去?”卫令轻笑道,“我觉得你坏得实在是不够彻底,既要做那便得事情,做绝了可你呢,只是给他用毒蛇草,看来你终究是秉性良善的。” 卫令淡淡道,“你现在就告诉自己你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直到你自己都相信。你买蛇毒草的医馆在何处,解决问题才是一个聪明人该做的。” * 蔺津忙道:“确切的失盗地点是新市码头驿站。广德诚钱庄,自太宗八年在衡州开办以来,已经营了一百多年,也算是老字号了,前些年因为匪盗作乱,市井萧条,几乎没有生意可做。去年以来,缘于老爷整治得力,市井买卖逐步趋于繁荣,今年拆借业务也随之攀升,这样敝庄银根便渐渐紧缩,周转明显不足,为此方鼎臣从衡州永泉钱庄拆借了白银二十万两。为保险起见,便从衡州金刀镖局高价雇了两名得力保镖,一路押解护送。 “谁知从衡州梓木码头启程时,岸边忽然匆匆跑来两人,一个四十多岁,白皙长身书生模样,身着长袍马褂,自称是衡南县茶市镇人,天卿年间进士,欲到广西梧州赴知县任,手里还拿着吏部任职文书和衡州府行文,身边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粗布短衣担着行李,好像是陪侍的伴当。那书生模样的人,倒是慈眉善目言词谦和,他一脸无奈地婉言恳求,半月前收到吏部任职文书和衡州府行文,明令一个月内赶到任所。谁知,因母亲卧病在床耽搁了几日,竟至耽误了上任时间,恳求搭船赶一下路,愿意加倍给付船钱。 “方鼎臣一看那人是个斯文人,且屈尊纡贵言辞恳切,又是即将上任的官员,心里琢磨着也想结识一下,便丝毫也没有猜疑,满口应承下来。随行的保镖李云和徐超,见事发突然而心生疑窦,遂立即上前挡驾谢绝。怎奈方鼎臣一意孤行口气决绝,二人终因见是两个文弱之人,也未曾放在眼里,便没有十分坚持。 “一路上,方鼎臣与那人诗词歌赋谈古论今,似有相见恨晚之意。昨晚酉时到达新市码头时,天已大黑,便一起投宿在码头驿站。 “今晨方鼎臣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看银箱不翼而飞便呼叫起来,两个保镖和伙计们被惊醒后,见大门虚掩着,便立即赶到西厢房查看,那两人早已无影无踪了,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方鼎臣遂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还是驿丞李寺文亲自到巡检联防站报的案情,此时方鼎臣已经昏迷过去,由是保镖和乡勇们只好雇了辆骡车拉回耒阳钱庄,请了郎中调理。” 隋鄢听后,沉吟了片刻,便直奔新市码头而来。只见码头上,除了上下船的行人和装卸货物的搬运夫役外,一无所有,遂漫步走进驿站。 “所以那蠢家伙还是将银子弄丢了?这批银子是楼公子从永泉钱庄上拨给广德诚钱庄周转的,知道人是谁么?”隋鄢冷冷地道。 “楼公子名下这两钱庄牌号都是响当当的,背尚在外也有名号,并非是那种叫不上名的小蝼蚁,所以我们推测,劫走这批周转银子的人极有可能是南兖公子的人,听说南兖经营的永宁阁每月进账都有上百万两,原以为他看不上这笔小数目,如今看来,怕只是不想让楼公子好过,如今幼帝正在通州附近停留,暂时藏身裴氏,裴氏当中派了人来对接行动,钱庄若是不能派出银子,裴家那批盐货就不能拿到手,掩人耳目护送幼帝到宁州的计划也就会落空,南兖无非是想和楼公子抢功劳,将来幼帝临朝,他南兖就是第一重臣,本以为将银子拨给广德钱庄就可以避免查到楼公子身上,却不想这南兖如此精明,怕不是有内奸,”蔺津愤愤道。 隋鄢不紧不慢走到码头对面的茶坊坐了下来,“裴家的人什么时候过来?” 裴氏是宁州的老牌望族,只是这些年由裴老爷败了家产牵连全支,还胆大包天地参与了礼王谋反的事情而被逐出了官场,后来眼见万无胜望,裴氏弟子又没有很有才气的人,便改由海上经商,却不想裴氏理出了位经商天才,利用裴氏旧时积攒的声名威望以及官场上未被清除的人脉迅速拿下宁州的几大港,可以说,当幼帝选择途径宁州南下到达建康,裴氏就注定会成为他们的合作对象,原定的福州线路却因为宋永年而中断,福州已经被伪朝盯上,只能更换线路从宁州府走水路。 原定计划是裴氏在禁都滞留了一批盐货,需要十几万两银子赎了这批由官府扣下的盐货,途径通州运回宁州府,幼帝也会在裴氏船只停留时登船,随船到达宁州府。 “现如今还有哪里可以周转这么大数目的银子?”蔺津苦恼道。 卫令看见不远处的江景,满地银装素裹,“商会中是不是有个人很出名?” 蔺津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来:“昭玉公子。”听闻此人在坊中颇有名气,除去楼公子与南兖公子便只有此人掌握着大笔财富,是这三大公子之一,别人都是排着队去递呈帖。 在畸形的官办行会制度的控制下,禁都的商业主要操控在那些有官权力背景的商人手中,城内商人不加入行会即不被允许做买卖,而没有权力背景者加入行会,又会被官府摊派各种沉重的行役。如郑侠在给宋神宗的奏疏中提到,不加入行会且缴纳会费而在禁都城内做买卖是有罪的,会被举报。在禁都,提瓶卖水须加入茶行,挑担卖粥须加入粥行,摆摊卖鞋也得加入鞋行。没有权力背景的外地商人带着货物来到禁都,也会遭遇城内行会的强势打压。如禁都的茶叶生意控制在十余户有官权力背景的大商人手中,这些人掌握着禁都的茶行。外地客商运茶叶来禁都,须先拜见这十余户大商人,请他们吃饭喝酒,再以亏本的低价卖给他们茶叶。客商把这些人伺候好了,才会被允许将剩余的茶叶以高价卖给茶行里那些没有官权力背景的“下户”。不但茶行这样操作,禁都城里的其他行业“盖皆如此”,都是这样操作,而昭玉公子就是这十二商会会长之首。 不过此人性子古怪,喜欢戴一张镶满各种宝石的象牙面具,来往游迹于市井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隐传他手中有着富可敌国的财富,连素以阴谋与心机闻名的楼公子都要忌惮三分。 不过看在楼公子的面子上,兴许他会调度这笔钱来解燃眉之急,几万两白银钱应不是没有,可是现在钱庄正被南兖公子的人盯上,从钱庄再次调度风险太大,万一让南兖的人得知他们与银庄合作,那么这项计划也就会终止,楼公子掌执的北皇禁与南兖执掌的东皇禁相互不对付早已不是秘密,台内部的人真正看中的只有自己这方的利益,这也是为什么护送幼帝南下会变得如此艰难的原因,可暂时还没有人可以破解此局,只能你让我退地去维持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双方都并非是绝对的利益者,但看重利益已经是他们的常态,而弱势的幼帝只能在这不大的生存之地苟存。 隋鄢眯了眯眼,笑道:“今夜会有场好戏。” 卫令和青坞来到十里坊的平氏医馆,因为戴着帷帽,此刻的她看起来就是女客,医馆不大,据说是盛氏医馆当年一位快退休的老掌柜经营起来的,老掌柜去世后,医馆便由他的儿子经营。卫令走了进去,鼻尖萦绕的是那股极其浓重的药味,但…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卫令直觉不对,对青坞道:“你在此外等我,我上去看看,如果我半柱香后没有下来,你就去沈府报官。” 青坞点头,卫令握住匕首往上走,踩上嘎吱响老旧木梯,昏暗的室内那股血腥味却越来越重,月光清冷地从中倾泻,外面飘进来零碎的雪花,她愈发地警惕,却对上一双沉厉的眼睛,似乎看见了她,却只选择忽视她,当他缓转过头,她终于在微弱的烛火下看清了来人,正是沈寅。 卫令松了口气,“三兄,你为何在此处?”她的目光在这狭小的室内来回地打量,沈寅不紧不慢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抬眼看他:“刚才这里发生了桩命案,人已经死了,你作验过尸,他杀。”他带着审视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身边来回打量,语气微沉,“你为什么在此处?” “原来三兄是在办案?说来真巧,我身上的伤不是还没好全,便想就近来此捡些消炎的药,却不想竟遇上命案,话说死的是谁啊?我与这里的掌柜还算相识,他可有事?” 卫令略显惊讶地说道,沈寅怀疑地看了眼她,见她面上神情并无任何的异常,这才叹口气道:“死的便是那掌柜,有人来官府报案,我们看到的便是这姓的掌柜被人暗杀,凶手极其残忍,竟生生地将此人的头颅割了下来,暂时定性为仇杀。”话音刚落,他又继续缓缓地道:“但是,我们在后院发现了毒蛇草研磨而成的药粉,和四弟身上取他皮肉溃烂的很像呢,不知道这家医馆与六弟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深的渊源?也不知道六弟才刚回到沈府,四兄又是如何熟悉了六弟呢?” 卫令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毒蛇草虽来自胡域,但是并不罕见,此处会有也并不奇怪,因为它可以帮助那些需要脱肢的人减轻痛苦,所以在某种方面上来说它可以算作是一味良药,难道没有因为此事就定下我的罪,那未免对我也太过不公平,三兄且应该相信我,若我要对付四兄,难道会用如此低劣的手段?我擅用药和用香,这蛇毒草开出来的花绚烂非常,香味却是有毒的,用香不是更能杀人于无形,所以我若要动他,又为什么要让你们抓住把柄呢?” 沈寅皱了皱眉,看着她道:“你说得对,可是这不能洗清你身边那婢子的嫌疑,万一她是违背你的意思做的呢,谁也没有保证她的清白对罢?而且我还在府中查到前几天她有独自出府的记录,你说这当真不可疑?你要庇护她我也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是被定了罪你就是最受人猜忌的对象,这无论你有没有做过,在所有人看来就是你推她出去顶罪,你这也不能算是完全清白。” 卫令一哂:“三兄何真会开玩笑,不过仍合在这里遇见三兄了,三兄竟然可以猜测出这么多东西。”她向前走进沈寅一步,“不过若真是我做的,三兄会不会告发我呢?不可否认的是三兄很讨厌四兄罢?你在暗中又是否推波助澜?还有,这里的掌柜真的死于刺客之手么?这刺客与三兄没有关系?听三兄适才描述的,我倒觉得像是三兄的手笔。” 沈寅直直盯着卫令的眼睛,里面凝着不以为然以及一丝威胁,或许在她看来,自知不知道根本就无关紧要。 两人相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沈寅道:“你的事我不过问,但要记住不能为沈氏惹来麻烦。” 说罢他盯了青坞一眼,“你打算怎么办?郑夫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是必须要交出凶手来的。” “可以理解为三兄是关心我么?”她笑看他,然后头不回地出了巷子。 现在那人已经死了,她隐隐觉得是沈寅在帮她,可是他又为什么帮她隐瞒? 因为那相处几天而所谓的亲情?不,她知道不仅仅有这层原因。除非…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青坞一眼,除非青坞是他派来的人,而青坞那蹩脚的借口也是假的,沈寅是在借她的刀杀人,倒头来还要沾自己这一份恩情,卫令的眼神更加冷冷,她看向坐在马车里神色低敛的青坞。 笑道:“去一个地方。” 永宁阁里依旧极其地热闹,只是仍有几幕血腥的场景在上演,正如以往一样,这里终究以暴力与血腥而闻名。 明明是权贵者的亲子乐场,却仍有人以为这是条徒径人权贵者的捷径从来不欲让人知晓。 卫令随手扯了面具戴上,青坞的神情却有些迟疑,卫令微微一笑:“愣什么?进来啊。” 卫令看着她那温和无比的笑脸,生出种错觉来,硬生生地跟了上去,卫令径直带她入了赌局。里面有两人正在赌牌,卫令和青坞安静地看了会,直到一名男子的五根手指被割下,这场赌局才结束,立马有人上来清理着赌桌上的血迹,周围的人同见则惯,纷纷为此狂欢,青坞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冷静,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仅仅是抿着唇而一言不发。赢了的那人抱着银子从赌桌上下来,刚走到门口就被一刀捅死抢走了他所得的银子,尸体就横在马路上。 卫令推她走上赌局前坐下,青坞刚想站起来,卫令就攥着她坐下:“别动,站久了很累不是么?” * “昭玉的意思是在这里见面?”隋鄢神情淡陌地走进赌场,赌场中的人认出来这是楼子身边的那位红人后也就愈发地恭敬,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可此人私底下杀过的人也不在少数,能在赌局里混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隋鄢径直穿过回廊,余光中却闯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喧闹成堆的人群中,一抹红色的身影显得那般俏丽,四周的巨大帷幔被风扬起,那张熟悉的狐狸面具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中倒映成那道瘦小却坚韧的身影,他步伐微微一顿,“今儿个有故人在山啊。” 引路的人回头看了眼,有眼色地道:“需要多加关照么?” 隋鄢冷冽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以为那是错觉,因为仅仅一瞬间而已,可那道如有实质压迫而来的视线还是不敢让他掉以轻心,他安静地候在一边,直到腿都站麻了,对方才终于有动的心思,步不跌到他入了厢房,但他还是忌惮颇深地回头望了眼赌局上的那人,或许,这对南兖公子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赌桌上,卫令状似亲切地挽起青坞落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而后看向对面,从袖中掏出一枚玉扳指来,正是那枚血玉橙龙戒,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众人一时凝滞,议论纷纷起来,“这东西我没看错罢,顶级血橙玉,还有,再看看这雕工,这是实打实价值连城的实物吧!”但还是有人认出此物的来源,却并不明说,而是道,“公子,这东西拿来赌浪费了,不如我出价与你买下如何?”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正以为哪个人如此财大气粗,直到看见来人一袭华衣锦衫,俱以金线织就,所披狐裘上面更是缀满各色宝石,黄金打造的面具覆了半张脸,棱角分明。 “不好意思,这东西我只拿来赌,公子你要是真的感兴趣便来和我赌,赢了的话自然就是你的,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兴趣?”卫令似笑非笑。 昭玉瞥了眼她:“今日要见客,我倒是不方便,不如我让一人来与你赌如何?” 卫令顺着视线看向他身后的人:“可以,但是这场赌局我让我的心腹来,我在一边指点公子以为如何?” “可以。”他点头看向身后的人,“东西一定要弄到我明白么?”那人也戴着面具,令人看不见面目,目光此人他不太熟悉,但多少也听述他的传闻,混迹在黑白两道的灰色地带,从来没有表明过自己的立场,似乎只是位纯纯逐利的商人,卫令知道对于这种人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事实上她会拿出这枚戒指来做抵押仅仅是为了引出背后的人,如果是背连背后的人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拿回戒指,她绝不敢肯定这是否会有用,但赌市鱼龙混杂,若是有心打探,对方一定可以最快地得到消息。 卫令在青坞耳边轻轻附耳道:“青坞,你可要争气,你应该知道我没办法在这里保下你的,当然,我也不屑于保下一个叛徒,现在,我上了赌局,生死其实握在我手里,我问一句,你答我一句,如果我满意了,我一定不会让你输,好么?”她将青坞的手握着放到赌桌上的筹码上,冷冰冰的温度令她浑身一颤,“现在生死,由你自己决定。” 她顺势用她的手推将筹码向其中的数字,“好,现在问你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皇禁台的人?” 卫令的手掌开始出汗,身体在这股迫人的气势下微微颤抖,她很清楚一旦止了赌桌,自己十有**会落得同上一人一样凄惨的下场。她猛然转头看见冷冽而自信的眼神,里面有着不容抗拒的威胁之意,红纱旗进来的光是显得极冷,眼见对方已经押出筹码,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性命同样抵押在这充满阴谋的赌局上,她紧咬牙关终于在最后缓缓蹦出一个是字。 卫令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唇角勾起抹笑意,手带着剩下的筹码截然押往另一个方向,押在了大上,就在筹码刚落定的瞬间,人群暴发出激烈的喝彩声,“是大!青公子这边胜了一局!” 青坞缓缓从胸腔中吐出口浊气,心有余悸地看向青坞,而她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青坞这才后知后觉她反应过来,自己的背部已经完全汗湿了,紧紧地贴附在自己的脊背上,青坞来不及反应,筹码再次推向一个方向。 “好棋。” 昭玉看向隋鄢刚落下的黑棋,“楼公子看中的人果真有趣,不过我们来谈交易,公子总要拿出些诚意来。” 隋鄢笑道:“昭玉公子不妨说说想要什么样的诚意?要知道我们其实可以做长期的朋友,公子看重利益,可是有时候目光也要放得长远不是么?如果昭王公子这次肯给楼公子这个人情,来白楼公子扶摇直上自然也会记得昭王公子的这份恩情,比起时的利益,这不是更加划算的买卖?昭玉公子有意拿下南边的市场份额,楼公子一定会帮您的,更别忘了楼公子手中还握着好几条漕运钱,给你几条对于他来说并不难,只要昭王公子肯站队,后面的好处多得是。” 昭玉勾唇笑了:“看起来我并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不过几十万两再如何说也并不是笔小数目,我只要一个要求,皇禁台要有我的一席之地,但并不依附于楼公子,如何?” 隋鄢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于是道:“昭玉公子背涉足皇禁台对于我们来说当然是幸事,不过就像昭玉公子追才自己说的那样,既是要合作,那肯该拿出诚意来不是么?楼公子近日禁在禁都中安插一批暗探。不知道昭玉公子有没有本事将他们送进皇宫?只要昭玉公子能够办到,那我们的合作自然就达成了,楼公子定然会让公子您满意的。” 昭玉倒了杯茶,不经意间视袖却带倒了茶杯,茶水仍然滚烫,倾倒在棋盘上,翠翠在做的棋盘上倒映着两个人相视的脸。 “这自然简单,有钱自然好办事,不过我还想向你打听个消息。传说楼公子是皇室中人,是也不是?” 隋鄢淡抿着唇,唇角勾起的那丝笑意又薄又冷,深不可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昭玉公子要为此放弃与楼公子合作?”谁人都知道昭玉最恨谢皇室的人,他就像乱世里的无根浮萍,在锦绣堆里醉生梦死,虽坐拥着财富,却像只无可归家的野兔,他不在乎所谓的江山家国民族仇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皇室的确是他的逆鳞。 “昭玉公子,你是商人,商人不是应该最会权衡利弊?揪着这点小事不放,放弃的可是与楼公子合作的巨大利益,楼公子要做的公子可以不参与,眼下这时局独善其身并不是好的选择,昭玉公子应当明白,熊掌与鱼不可兼得,这桩生意公子不做,对公子来说也是极大的损失。” 昭玉的神情依旧深不可测,半晌他才轻笑道:“好,那这桩看似对本公子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我便做了,此外,小公子常来罢,刚才发现一件宝物,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兴趣看看?”他话峰一转,直直地看向他道,“公子切莫死板,既然来了,与我们玩上一局又如何?” * “好,现在来回第二个问题。”卫令卸了自己身上的狐氅搁在木架上,好整以眼地看着她,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将筹码推向一个方向。 “我说过,我现在决定你的生死,可实际上生死还是由你自己决定的,我不知沈寅给了你什么好处,皇禁你又处在哪边,这些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我只好奇一点,这枚扳指是你的器,究竟是你和隋琮私下有关系,还是沈寅和隋琮有关系?” 青坞手抖了瞬,“你确定要过问么?很多事情一旦被揭开,你自己也将陷入深渊里而无法自拔,关于公子的第二个问题,恕青坞不能回答。” 卫令勾起一抹笑意来,“好,你不说倒是得你还有几分的忠心,可是我若真想知道,从你的嘴巴里应当能得到些东西,我可以在人前口害,在背后对你腹剑,扮演佛口蛇心的人我向来得心应手哦,不对,我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你忘记我对你说过的了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局面,为什么要为放弃了你的主子去牺牲自己,这里赌的可是你的生死。”她猛地掐住的下颌,让她直视着她,卫令欣赏里面破碎的、无助的情绪,她知道自己正在步步蚕食下解她的坚定,她已经开始动摇。不够,那便来一剂猛药,她看向青坞道:“你再输一局赌掉的就是你的性命,当真无怨无悔?”! 卫令紧咬着牙关,好半晌才开口道:“这权报指的确来源于隋琮,而我是他安排进来的,我和青莲都是隋琮的人,青莲因为背叛所以被我杀了,动手的陈忠其实只是砸掌引她,是我将她推入湖中,致使她溺毙,又将尸体扔下古井伪造成自尽,这权报指是在半个月前隋琮给我的信号,我追查到沈卫与好几年前的卫将军通敌谋反案有关,准备将一些证据送到隋氏手上,可惜青莲动心了,将我送出去的证据截了下来,还意图向沈卫告状,我这才不得已对她动手,同时向你编造陈忠因爱生恨杀人的戏码,本以为你会这样认定,可还是让你找到失踪的陈忠,你大肆追查此事,我感到害怕,决定提早对沈卫动手,杀了他是我最初的目标,我不知你为何替我隐瞒毒蛇草可以杀人的真相,失利了的我当时甚至想到郑夫人面前拖你下水,可是三公子最初拦下了我,今夜也是我设的局,那名掌柜是死在隋公子派来的人手上,三公子正好借机怀疑你,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明知你是真凶,三公子还会替你隐瞒。” 卫令了然,“所以隋琮要动我,是怕我查到什么是么?所以温嬷嬷的死与你脱不开关系是么?” 青坞缓缓点头,就在此时随着众人的沸腾,第二局赌局被揭开,“是小!恭喜青公子胜!” 青坞瘫倒在地上,是惊心动魄后的虚脱,卫令不甚在意地看了她一眼,发觉有道灼烈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昭玉看了眼因为输了赌局而脸色惨白的那人,毫无波澜地摆手道:“不必按着我的面子,按赌场的老规矩来。” 话音刚落,那人却暴怒地持刀向昭玉公子冲去,只我还不来及举刀,那人的双手已经被人砍下,顿时鲜血飞溅,卫令下意识侧过头不去看,对上一双记忆犹深的眼。 第23章 生死局 昭玉不动声色地扫视卫令一眼,走到她的面前,“公子手段颇高,可本公子当真喜欢这枚扳指,公子不妨说说怎么样才肯将此物拱手相让?” 卫令收回扳指,“公子为何想要这东西,如果我没有夸大,公子若是想收集此品种的各种自有无数人前仆后继,虽说这东西的确价值连城,可是公子什么家贝没有见过?怎么会对这种小物抱有如此大的兴趣,公子是知道他背后的故事?” 昭玉道:“有的东西它虽不是世上最好,可它却也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本公子看中这枚扳指,只是它很合眼缘,公子可否成人之美,将此物拱手相让。” 卫令环顾一圈四周笑道:“我若是不给,怕是不能活着走出去,公子与其说是在请求,不如说是在威胁,想让我将此物让给你也行,昭知道公子在赌场有权有势,可否允诺日后让我自由进出赌场,而且我要赌场一点实权,你若答应,这东西不用公子出一分钱,我自己就拱手相让了。” 昭玉的目光中闪过探究,“这样的要求本公子闻所未闻,不过若仅仅如此,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也不知你想在赌市中得到什么但我不在意。” 卫令将扳指递给他,“那么公子可要收好了。” “来人,给他一块我的令牌,”昭玉转头道,“往后你可以自由出入此赌市的每个角落。” 卫令接过那枚玉质令牌,向他笑道,“那我先走了。” 谁知刚走到门口,自己的肩上就多出来一双手,她轻掀起眼,对上的是他深沉的眸子,“朋友之间也不打个招呼就走?” 他先一步上了自己的马车,卫令刚抬起脚,蔺津就一脸笑意地向她做出了“请”的姿势,卫令冷笑道,“你以为就凭你可以拦住我?” 蔺津还是笑道:“是拦不住,可是公子您就不想知道卫阁将军当年的事么?我们公子已经知道您要查的事了。” 卫令与隋鄢相对而坐,马车内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灯,却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颇长,空气中混合着皮质的油脂香,这股味道并不难闻,只是难免让人感觉不自在,隋鄢五官锋利,身上是那种来自遥远边疆的肃杀感,好似闻到边疆最烈的烧刀子的味道那般灼烈,可他的长相又是阴柔的,像她以前在边疆看过的那场日食,在那边也叫天狼噬月,他就是那黑色的阴影部分,卫令刚要主动问他,他却先一步挽起袖口,那有道刀伤,伤口也勉强结痂,不知什么时候牵扯到伤口,那刀伤似乎挣裂了不少,有细细的温热血流渐渐渗出,他从马车上的柜子取出一小瓶药递给她,“帮个忙。” 卫令接过,轻轻地敷在他的手上,“什么时候伤的?” 隋鄢额头渗出细汗,笑道:“不记得了,但每天打打杀杀,面对的自然是生生死死。” 卫令冷眼看着他:“为什么帮我?如果没有你刚才拉我的举动,我可能走不出那道大门。” 隋鄢眼角含起一丝戏谑,“原来你知道,在我看来你当真是很聪明的那类女子,不过如果我不帮你,你应该也已经想好对策了罢,你这样聪明的人,又怎么会自寻死路?” 卫令道:“他们不会动我的,就凭我的那个身份,谁也不想招惹是非。” 隋鄢倚在马车厢上,长发披散,显得犹为妖魅,“你的身上藏了太多的事,这让我感到很好奇,我承认对你很有兴趣,不如我们合作,你追查的东西与我想知道的有许多地方是重合的,你要查乌先生,查卫将军,而我也正好要追查这两个人,我们其实是天然的盟友。” 卫令将药瓶扔在桌上,“你调查我,我们之间是死敌还差不多。”上一世,两人针锋相对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如今与他合作,卫令总觉他不怀好意。 隋鄢捏着她的后颈迫她向他靠近,两人鼻息几乎可闻,淡淡的浅光映在了她琥珀色的眼瞳中,倒映出他的身影,马车恰好停住,大门两掖高悬着琉璃灯,旖旎的暖色铺子满地,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他的腰上,革带束出了窄而挺拔的腰身,她伸出手指勾住他的革带,将他迫近自己的身体后面的手却已经拔起尖刀,缓缓向上准备抵在他脆弱的咽喉,他眉眼浓深,此刻合着兴奋与戏谑的情绪,右手不在意似地按住她藏在身后的手,打掉了那把刀,卫令抽手去捡,他抬起脚飞快地将刀踹出马车。 卫令捡刀的手顺势一拐去捉他的脚,将他往前扯出一寸,隋鄢的手却已经绕过她的腰身,捏住了她的后颈,卫令察着看他,抬起脚向他的胸口踹去,他眉眼挑起抹转瞬而逝的笑意,勾住她的脚将她翻身压下,满头青丝尽铺洒在马车地板上,她不甘示弱地抬手掐住他的脖子,但下一刻腰间被他大力地击了一掌,她吃痛松了劲,两只手顺势被反制在她的头顶上。就在此时,马车车帘被人从外掀开,对上的就是蔺津那因为吃惊而睁大的眼睛,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将马车车帘放下,马车内又归于昏暗。 四目相对,隋鄢低头盯着她因为打斗而微微发红的脸以及细不可闻的喘息声,后来过于好看的人,总是给人不易亲近的感觉,显得冷冰冰的,每次见她,她都警惕地像只狐狸,防备又好奇,此刻的她终于有了丝人味。他伸出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卫令的视线只有一片黑暗,但她的鼻端却全是隋鄢的味道,清冽又肃杀,拂过她脸颊的发丝弄得她有些发痒,但她此刻竟不想动弹,也不想着反抗。直到冰凉的触感从她的唇尖传递过来,很轻,反反只是一个瞬间,她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伸手捞过他的后颈加深这个吻。 再度分开的时候,两人的唇角都多了道银丝,他的声音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哑意与低沉“跟我下来。” 卫令跟着他下马车,看见是一家瓷行,卫令听花牙说过,他们的情报都来自于这家瓷行,难道隋鄢发现什么了?叫她来是在威胁她? 卫令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因为接触到冷雪,她忍不住抖了抖,对方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警,系在卫令的身上,卫令没有拒绝,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她抖了抖身上的雪,心安理得地跟他进去,“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隋鄢笑出声,“怎么,和我待在一起就那么让你不自在?可是这地方你竟然不熟悉?”他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卫令直觉他知道什么,却只能假装不知道,“这地方不错,指挥使要告诉我的事与此外有关?” 隋鄢径直走到一批白瓷面前,“你可知这种白瓷原产地在哪?” “如果我说得没错,”卫令接过那白瓷来看,“纹理如此细腻,在光线下还会折射一种温润的青色光线,能造这种白瓷的恐怕只有宁州府的汝窑,不过那窑场已经被北戎的商人所挖,所以禁都里的白瓷价格极高,当初武福时候武帝派人去往宁州府学习白瓷的筑造技术,可惜因为泥土的不同,烧出来的白瓷会发黄,远不如宁州府汝窑产出来的白瓷精细,当时还因此广招天下名师解决此难题,但最终不了了之。”但在前世有一名巧匠,在泥土中加入铁粉进行烧制,烧出了与汝窑一样的白瓷,当然,这是后话了。 隋鄢笑道:“我说的事情正与此间有关,卫家祖上靠商起家,有一旁支做的正是瓷业生意,他们从宁州府运了一批白瓷到禁都,所得巨利在京城发展,卫阁将军出自此支,但他是此支中最边缘的庶子,父母双亲皆早亡,你应当知晓了,这支卫氏主户卫玦子嗣不振,三子先后夭折,长子体弱,遂决定过继侯中优秀的子孙为子,卫阁因其年少聪慧被择中过继为子嗣,后来卫家的瓷业基本上是因为卫将军的名号而得以发展的,你说,谋害卫将军的最有可能的难道不是卫氏瓷业的敌人?” “你说的我也有考虑过,卫氏营业现在已经没落,当年卫氏的产业已经被如今的谢皇室完全吞并,你是想告诉我,卫将军通敌案极有可能是皇室的人做的,他们忌惮卫氏,又或者说是觊觎卫氏所掌握的巨大财富,如果从皇室中着手调查,最好查的就是晋王,晋王是武帝的亲弟弟,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你要搅和进晋王府命案的原因,你也一直在追查此事,可是我并不明白,卫将军的事与你所查又有何关系,如果你不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是不会和你合作的。” 隋鄢走到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道:“你在永宁阁见过我,也知道我的身份。可是你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惊讶,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你也是皇禁台的人,我们明明就是同盟,你想查清当年的真相,单打独斗那是不行的,不如与我合作,我们会是最出色的盟友,关于卫将军一事,我要查的也不过是当年一桩冤案,与你本质并无不同。” 卫令走到他的面前,“我怎么信你,你此心性诡计多端,利用别人再过河拆桥的事不计其数,我又怎知自己不会步子他们的后尘。” “那不一样,”隋鄢伸手揽过她的腰,“我对你有欣赏,有兴趣,而我视之前那些人不过蠢物而已,哪怕到了最后你对我来说无用了,你的结局也一定比他们好。” 卫令嗤笑一声将匕首抵上他的脖颈,锋利的刀尖轻轻割开皮肉,一丝血迹从中洇了出来,“你管什么高估你自己,未偿没有可能是你先死在我的刀下。” 隋鄢伸手握住她的手,将掌心覆上她的后颈,气息逼近,“既如此,那大人为何不敢赴约?死在你的刀下,我觉得那也有趣。” 卫令抽回手,“变态。”她冷声道,“这瓷行是在你的名下?” 隋鄢点点头,“你若喜欢,那就给你己,就当我与你合作的诚意,还有,没来得及恭喜你成了人牙局的新东家,也不知你是如何与与先生谈妥的。” “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卫令瞥他一眼,“如果我有机会,定是第一个除掉你,我们之间只有合作关系,彼此之间的秘密无需打探太多,也不准再派人跟踪我,否则我不敢保证我们之间的合作能不能继续下去。” 隋鄢站起来,“跟进来,这里面有个人,你应该会有兴趣见一见的。” 卫令顿了一下,跟进去答行里面有座地牢,有人殷勤地为他打开地牢,卫令与那人对视一眼,得,这人还是个双面间谍。 刚打开地牢的门,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笼在灯光朦胧里的角道漆黑而狭窄,脚底下有层滑腻的黏膜感,是一些未干涸的血迹,卫令看着隋鄢沉寂的侧影,突然一道灯光闪过,有人惨痛地低吼了声,卫令转过头去看,侧边的牢里有人捂着一只断手,隋鄢的刀还在往地上滴着血迹,大概是牢里的人想要扯她的衣摆,但是没来得及触碰就被隋鄢斩断了手腕,卫令不禁看向眼前的男人,他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果决无情,不过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害怕,因为他们骨子里其实是同样的人,如果让她发现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斩断此人的手臂,她冷漠地瞥了眼那低吼的男人,递给隋鄢一块手帕继续往前走。 越往里面走,光线越暗,但大约可以看见里面蜷缩着的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认错,应该是一直在找的卫将军身边的斥侯何云,卫令走到他的面前蹲下,光线衬得他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怀着厌恶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打量,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动静,缓缓睁开双眼,“你是谁?” “不认识我了?何云,我的小娘卫琅你应该认识罢。”她冷冷地道,“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发动了那么多人都查探不到你的消息现在看来,”她环顾四周,此牢阴暗且潮湿,“原来在这,环境不错。” “你想怎么样?不如直接杀了我!”他的眼睛里怀着浓重的恐惧,卫令凑近往他的胸口上刺一刀,这刀却是避开要害,不会让人失去性命 “还认识我,那很好,当年小娘和我在边关,卫将军待你也不薄,你为什么要凭证卫将军救卖国?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浪心殉肺。” 何云忍痛,脸色更加地惨白,“我没有背叛将军,我以为他真的通敌了,你和卫琅投奔卫将军,那也应该知道卫将军何等骁勇善战,可是天子关那场必胜的战,他却下令撤离退守庸居关,这不奇怪么?卫琅是卫将军走失的妹妹没错,可是她只是卫府当年的养女,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卫琅在边关与北戎当时的太子走得很近,有人甚至扒出她与北戎太子的信件,我当时也是受人蒙蔽,直到后面有人不断追杀我,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别人的刀,于是我东躲西藏,却没想到被人查到。” “说起来你还挺无辜的,不过如果所有的错误都能被原谅,那这世上也不会有仇恨这种东西了,你该知道的,我不平,我怨,我恨,恨自己无能为力,恨世间人选择闭眼沉溺,有的人终其一生不过是史书上一点笔墨提过的奸臣叛者,忠臣良将有时候比不上奸者几句谄媚之语,我怪世人污浊看不清全貌,却发觉自己也不过其中一员,只不过我站得更高,你呢,明明你最接近真相,明明那是你效忠了十几年的将军,你为什么不亲自问一问他,而是选择相信别人,相信外敌,我不会亲自杀你,你自己了结。” 卫令扔下一把锋利的刀。何云咬牙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卫将军为什么会战败么?我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你放我一条生路,毕竟谁也不想死。” “好,你说。”卫令冷冷地凝视着他。何云面上浮现出痛苦的底色,“将军在天子关那年,朝廷没有拨派粮饷,后来我才知晓那批粮饷分明是户部的人贪了,当时要军饷没等饷,要马没马,连送来的药材那都是变质的,许多人用了后伤势非但没有得到好转,伤势反倒还恶化了,许多人因此丧命,入京以后我有心去查那劣药案,发现当年运到边关的那批药材原本是好的,但是到我们以及将士的手上却成了劣质变质的药材,我们查不出人,朝廷户部咬我们弄虚作假,有意撤了卫将军的兵权,当时有一位监军的太监名为苏成福,他倒是抓住了蛛丝马迹,指控了当时供应这批药材的皇商盛氏,不过盛氏当年背后是兵部,我们的许多事情受兵部的掌肘,卫将军当年是想先压下此事,待战事结束以后再问责,毕竟兵部掌握着兵权,士兵以及将领都要听兵部的话。 只可惜苏成福好大喜功,当即写了奏折传了京,也不知这份奏折为什么仅仅用了三天就呈到皇帝的面前,毕竟我们的导报从来送不到陛下跟前,也许早就有人等着苏成福的呈报,有人要借机会动兵部,当时的兵部尚书魏瑜因此被判斩刑,魏升成功上位,兵部仍由魏家掌控,估计是不想失去魏家这个助力,我怀疑是魏氏内部的夺权与争斗恰好利用了天子关一战来扩大影响。 魏瑜的生母是武帝的亲妹妹平宁公主郡主,而魏升的生母不过是一位当地官员用来讨好魏成伯的扬州瘦马,用这种方法夺权那实在是太正常了,不过前几个月我却有了新的发现,当年盛氏有行被抄灭之时,魏瑜留下一支私军保护盛氏长女盛清以及她延长的那名女婴,我派人追查盛氏过往,发觉此名女婴极有可能是太子长女,也就是说,魏升就是借此事搞垮盛氏,再伺机抢夺太子长女。” “魏氏借用卫将军的手报倒了盛化,目的不仅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更是为了谢缙太子与盛氏长女生下的那个孩子,而且当年卫将军夫子关兵败一事并不仅仅是魏氏的推波助澜,更是朝廷皇室与北戎两方共同谋划的结果,只是我并没有成功拦出此人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位置高于贺元章,极有可能正是朝堂上的两位宰相有关。” 卫令道:“那当初边关用的军马寨又是怎么回事。” “当年,将军拖着病躯行军,军中许多事情并不是由他亲自决策,但朝廷派下来的这批军马将军非常重视,这批军马本来是由茶州调度过来的,但是不知为向这批军马突然改由更远的离州调度,延误了战机不说,送过来的马瘦小无力,完全不能充作战马,因为军情紧急,将军只能威逼当地商户借钱买马,将军从当地富户中筹措了两百万两白银,可是谁知追买下的军马带有茶州官马标识,也就是说这批将军用两百万两买下的军马是原本朝廷从茶州调度给天马关的军马,有人借题发挥,举将军自导自演,从中骗取民众二百万两,当时朝廷派人来查,当地几个富户自认为吃亏,所以都佐证将军弄虚作假,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被人收买,因为当时军情紧急,也就撤了将军部分军权给当时的正武将军郑旭,这个郑氏自当年天马关兵败以后就消失了,不知生死,我近几年也在寻找他,可惜一无所获。” “纵观古今宦海沉浮,官场就是赌场和猎场,甚至是沙场,它就是一群私欲膨胀了的伪君子们,不择手段地钩心斗角啃咬撕逼的屠场。他们为了一己之私利,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不惜撕下道貌岸然的君子面纱,赤膊上阵大打出手,阴招迭出疯狂野蛮。特别是那些执掌军机要职进入中枢宰辅的重臣们,他们更多的时候,却是把这种残酷的争斗,当做竞技演义给皇上看。对此,皇上并不反感,虽然雷霆震怒严旨申饬,但心中窃喜如饮甘泉,如此则君臣坦然相安无事。 何云道,“如果你以为这只是他们之间争权夺利的私欲贪婪使然,那你就浅薄了,因为铁血冷酷的皇权体制,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为每个进入职场的吏员们,量身定置了一个低薪贪墨的潜规则。乍听起来似乎耸人听闻不可思议,但绝非欺诳虚妄之言。 “倘若尔等置身其间,仔细琢磨便可窥见端倪,一个知县的年俸禄米尚且不足百两银子,其中还囊括雇佣师爷自置官服的应酬开销,除抛下尽后,是否能够维系温饱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们十载寒窗苦熬苦读,县考乡试时尚可节衣缩食勉强支撑。待到会试、殿试上京赶考时,便得亏欠人情筹措盘缠。好不容易鱼跃龙门功名及第,可若要踏上仕途还得举债借贷。一朝进入官场似乎已是功德圆满,可他们却猝然又面对偿债的难堪。更何况他们还想出人头地奢侈体面,如果指望俸禄化解尴尬,那是雾里看花犀牛望月。说透了,皇权体制是默许他们适当贪墨来填补窟窿的,诸如税银上解火耗、粮米运送库存雀鼠耗和养廉银制,就是皇权体制为他们故意设置的贪墨漏洞,只是适可而止不可私欲膨胀了。 只可惜事情恐怕远不止这般,不仅仅是底层官员在其中贪贿,更是牵扯到兵权,当时的兵部尚书魏瑜当真不知情么?还有,当时的皇帝谢伯当真认为将军会做这样弄虚作假的事么?不过是他借题发挥,在此中录单将军,也有可能是借此讨好北戎,那么年皇室多主张议和,只有将军急烈反带头反对此事,想想那片疆土是无数战士抛头颅洒热血才争回来的,怎能拱手让人!如今山河沦陷,皇室南逃正是将军不想看到的局面,你们要我死,我也无怨,只是还是让我活着,看到将军的冤屈被洗清的那天罢。” 卫令蹲下身道,“你也有脸,我问你,贺元章当年与你暗中有联络罢,当年的安郡考棚坍塌砸死二百名举子的事情你知晓多少,当年正是贺元章接手此事,坍塌之案以后,你的弟弟何高就升了官,你敢说这是巧合么?” 何云被她的发问怔住了,盯着她凌厉充满探究的眼神,他好像回到武禧元年那个雨后的下午。 第24章 举子难 武禧元年之前,安郡是有名的重灾县,经户部核准每年拨付赈灾粮米十万石。武禧一年,卫将军的兄长卫瑱上任后才扭亏为盈,武禧二年纳赋钱粮已达十万石,武禧三年已增加至二十万石。为此武禧五年又经礼部核准,安郡年可录取文廪生增加至二十五名。之前由于匪盗作乱百姓流离,每年参加县考的童生仅**十人,考场就设在县衙。场地虽不宽敞亦能勉强支应,但桌椅板凳须考生自带。其间,便有奸人趁机改造夹层藏匿小抄,临场查检颇费周折,正常考试常常为此延期误时。 武禧五年二月,卫瑱循例主持童生县考,年前核实报考名额时,应试童生陡然增到二百多人,这样就给考场布置监管平添了压力。此时卫瑱便在心里琢磨:“如何能在年内盖一所宽敞的考棚化解这个尴尬?” 正月十五刚过,他便迫不及待地把米县丞、朱主簿召来共同商讨对策。 米县丞道:“老爷,以当下情势,没个固定的考棚显然不行,今年先想法子应对过去,待考试结束后,就得筹划兴建考棚了。否则,以后参考童生逐年递增,场地局促了容易出现监考纰漏。” 卫瑱道:“足下言之有理,只眼前先把今年的考试应急过去,再纳谋盖考棚的事吧!” 朱主簿道:“今年的考试,除了往年占用的大堂、二堂外,还得腾一些办公场地以为弥补,桌椅板凳尚可与各家商铺公塾义学商借,不足部分由附近考生自备。这样开考前两天就得搬来穿插摆放,以免届时杂乱无序,被奸人钻了空子夹带小抄。” 卫瑱无奈地说:“今年也只好这样,看来盖考棚的事再也不能迁就了。否则,往后更不好维持了,你二人琢磨着布置吧!二月初二之前把这些琐事安排停当。” 二月初八,县学童生考试结束后,卫瑱正在二堂阅卷,忽听门役禀报,安郡名士何云请见。卫瑱忙道:“快请。”随即放下试卷准备接待。 待何云落座上茶后,卫瑱谦谦道:“听吾弟说,太衷兄久居市井乡野,那必然洞悉民间疾苦,凡我衙署胥吏公人,但有贪赃枉法盘剥百姓者,无论蛛丝马迹风闻言传,敬请直言无妨。嗣后,县政诸事还须仰仗太衷兄襄赞。” 何云坦言道:“州玉兄误会了,我此次前来只为近日风闻街谈巷议,今年县考人多拥挤场面混乱,偶有夹带小抄监考疏漏之弊,故而不避闲言不期而至,还请老爷海涵,怎的想个万全的法子,避免这种瑕疵纰漏的弊端。” 卫瑱听后叹了一口气道:“承蒙太衷兄不吝赐教,在下不胜感激。这段时日我也正为此事揪心呢!心里想着等过了这阵子,再与各位乡贤名士们商讨如何盖一所考棚。谁知太衷兄竟与在下不谋而合想到一起了。安郡自武禧年兴办公塾义学以来,县考童生与日俱增。以前年度在县衙尚可勉强支应,今年考生骤然增至二百多人,便有些应接不暇了。前些年我也纳谋久矣,但终因财力不济又兼琐事缠身而搁浅了,如今看来必须付诸实施了。” 何云说:“不瞒你,我今日拜访,便是专为此事而来。如果能为此尽点儿绵薄之力,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卫瑱道:“去年春试发榜后,我虑及此事心里烦躁,便与朋友到城西郊外散心。折返回城途中,偶然发现那里有块闲置场地,虽然坑坑洼洼污秽不堪,但只需稍加平整,地形还是宽敞。经初步测量东西宽十五丈左右,南北长二十八丈有余,大概有六七亩地。只周边堆放垃圾,内有盐碱薄田三亩有余,其他都是低凹积水泥潭。若能将其填充平整,修建一所宽敞的考棚绰绰有余。” 何云道:“州玉,你要不提示,我一时还想不起来呢。这个地方紧挨县城,闹中取静,果然是个盖考棚的好场地,倘若不是地势低凹积水又堆放垃圾,怎么会废弃闲置在那里呢?无非就是多增加些填充平整费用,三亩盐碱地也不值几两散银,或购置或兑换都好商洽。” 卫瑱接着道:“于是,去年秋后我便请三都镇大工匠蒯大年,测绘了建筑平面草图,初步预算大致需耗银一万二千余两。只因衙门里一时凑不上那么多银子,我便盘算着缩减一下规模,或许也能省几千两银子,缺口小了好筹措。” 何云说:“州玉,俺以为修盖考棚是百年大计,不盖则已,但盖就要体面气派些,银子短缺了可以想法子凑,哪怕就是兑点儿饥荒,还能以后慢慢偿还,千万不可为了节省开支而缩减了规模,免得日后反悔时,有了银子也填不进去。不知老爷现在的缺额有多大呢?” 卫瑱道:“不瞒太衷,之前衙署里的度支都是寅吃卯粮年年亏空,从前年开始才收支平衡。眼下可度支的银子只有二千多两,到年底时还能填补三千多两,这样大概缺口尚有七千两左右。所以我纳谋着把开销压缩在一万两以内,短缺的五千银子,由衙署赋税作保,按民间借贷利息与钱庄商借,以后逐年分期偿还,也就是两年的饥荒罢了。” 何云说:“州玉,据我所知城里有模样的商贾店铺钱庄就有六十多家,其余酒肆饭庄作坊也有百余处。若再把耒水两岸新市、灶市等几个繁华大镇的买卖字号囊括进来,大致也不少于三百家,劝募施捐亦可筹措。像盖考棚这样的善行义举,谁家不愿积点儿功德?只要您不介意,俺俩回去透个信儿稍作暗示,莫说区区七千两缺口,便是全部工程所费,似乎也不在话下。” 卫瑱道:“说起来作坊店铺倒也不少,可前些年山寇匪盗抢掠骚扰,买卖萧条日渐凋零。只近几年才有了些许盈余,我心有不忍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何云说:“咱们换个法子也行啊!请您把缩减规模的念头打消了,考棚还按原设计规模施工,增加的两千两银子由俺俩出面募筹,这样轮到各家就是六七两银子的回合,似乎也不是额外负担。其余五千两亏空,按您的法子与钱庄当铺借贷筹措可好?” 卫瑱沉吟了片刻,才心有不忍地说:“经你这么一说,倒也不失为一个缓解的法子。可咱们必须说定了,这笔银子算是衙门里向大家暂借,三年后再从各家缴纳的厘税里抵减,只是不计利息罢了。这样我这里再填上五百两银子,拢共再筹一千五百两就够了。” “州玉这话,有难外为何不向远璞说,你这是为民做事,他必然很乐意帮你的,他这几日都牵挂你,你说我们三人都相识这么久了,即使你们不是同父同母,但至少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你身体不好却还是出来外办这样的苦差事,这是又何必,你在户部颇得上峰赏识,再过几年有了资历便可升为尚书,根本不用出来做这样的事,我知你心中有鸿鹄之志,可是凡事都得慢慢来,你这身子骨若是哪天倒下了,将军哪还有心思去边关啊。” “州玉,你当真与你同弟是同种性子,不过你可知在这官场上行走,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你办此事办得好还不说,若是办不好,你可知那些见惯你卫家势大的可是想急切地拉你下马,到时难以晚身不说,就是远璞也有可能会受到牵累,然而言之,你做事务必小心,以防有人做手脚。” 何云抬脚经过巷子准备回去,却看见安郡县令之女安宝珠纠缠着年轻的卫阁,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表情淡淡的,他出落得年轻俊美,已经是当时半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他来安郡这几日轻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安家珠是何云的远房表妹,只可惜她并不喜欢他。安家珠趁他不备,在他脸颊右侧轻轻地亲了一口,阳光浅而暖地倾泻在她拂动的纱裙上,一双美眸光华流转,何云的胸膛里生出难以抑制的嫉妒来,他与他从小是同窗,后来是兄弟,他是卫氏养子,而他自测是广宁府知府之子,但是即便一开始自己的身份比他高出不少,他在官场上也没有受到赏识,三年了都还在七品官位上停留,而卫阁则因为屡立战功而被封为骁骑将军,与他相比,自己显得是那么无能。 于是他因为嫉妒或者竞合作对卫填主持建造的弯棚做了手脚,压死了两百名参加乡试的举子,因为被举报贪贿卫填被判流放,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卫氏让出了一支军队的兵权,在后来流放中卫填被人暗杀。这是他不愿追忆的往事,安宁珠后来嫁过邻州知府之子,他看到她的未婚夫婿与卫阁样貌有三分相似,于是便将所有的不甘与怨念都倾注到卫阁的身上,于是他也自请前往边关,与户部同流合污,他们的背后是太后端氏,他也想借此有所作为,哪怕是踩着卫阁的尸体做走。 卫令盯着他,“你也知道自己有多么卑劣罢,那你还有脸向我求饶?” 她抽出刀刺向他的左肩,“放心,我会先留着你的命,等让你看见将军的冤屈被洗清。” 卫令踏着雪向外走,隋鄢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后面,却看见卫令扶着一颗老梅树剧烈地抖着身子,在那里干呕起来,隋鄢目光不自在地从她脸上移开,吩咐人道:“端碗热茶来。”他走过去想要扶起她,却被她一手挥开,隋鄢唇边勾起抹笑意,“做什么,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 卫令脸上出了层薄汗,胸腔剧烈地喘息着,发丝黏腻在雪白的脸颊上,勾勒出一丝脆弱又坚韧的模样来,隋鄢蹲下身,从袖中掏出丝布帕来,在她唇边拭去污秽,眼神专注,“原以为你是个胆大的,却不想内里也是会怕的,我们从今以后就是盟友,我自然是该对你妥帖些的,不要总像只猫儿狗儿似地戒备心那么重,有什么事是你必须担着的么?没有罢,那何必又事事挽在自己身上,你自己不累,我看着都累。” 卫令感受到唇齿间那点炙热的温度,以及粗砺的指腹在她唇边挪移的酥痒感,她也是反应过激,胃中也是老生病,特别是到冬季严寒的时候,胃里总是疼得厉害,何况今天又整日水米未进,现在刚从充满血腥味的地牢出来,被冷风刮,就忍不住想吐。 卫令颇不自在地被他盯着,转过目光道,“这家答行是给我的,那我让人过来经营,你没有意见罢。” “随你。”隋鄢接过那碗热茶,摸着碗身的指节背后,她就着他不容拒绝的动作喝了点,唇色终于恢复点血色。 卫令主动道,“既然皇室有人参与此事,依你之见此人会是谁?当时的武帝还是武王时就已经有三个孩子,坐少皇帝宝座以后又添了四皇子和五皇子,如今有三个成功逃去了南边并拥有一定的势力,如今当年天子关的事是他们争权夺利的筹码,那他们想借此扳倒的正是魏氏,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武帝还是保下魏氏至于太子遗女,隋鄢指挥使以为是真是假?” 隋鄢神色不明:“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只要有人相信,那就是真的,毕竟他们最终的目的也不是帮皇室找回失散的血脉,他们从始至终想要的是谢缙太子背后的势力以及日臣当中的威望,她甚至会比谢能更有声威,毕竟谢东流当初当上皇帝后不正言不顺,要想找到她,只能从盛氏入手。” 隋鄢示意她看向窗外,当初坍塌的金福楼已经开始重建,他道,“这里将改成一间济民院,是太后的意思,而过不久将会有几船从泉州府运过来的木料抵京,而关于福州一事,好几个当地的高官被斩,但你的心里应该也清楚,他们不过是替罪羊,还有当日你救下的那妇人三氏这几日被人发现毒杀在牢中,福州定发现了什么变故,皇城司内部出了叛徒,因为此事,太后责令我清查此事,不过我就要出去前往福州。” 卫令点点头,“户部与太后定不会让福州与他们勾结的事情被查出来,你此行必凶多吉少,如果你不介意,我与你同去福州,查清户部与太后在背后所做之事。” 隋鄢笑道:“好。” * 永宁阁,贺元章换了身衣裳走了进去看见二楼楼阁外倚坐着的南兖公子,他的身后是被关在拘笼里的几只拼嘶吼的狼犬,正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而后侧站着戴着银面具一袭青衫的男子,正是乌先生。 “元章啊,福州如今仍被各方紧紧盯着,你说,究竟怎么办才好啊?”南兖公子的语调淡淡的,让人听不出喜怒,却还是让人感觉有股彻骨的冷。 贺元章当即跪了下来,乌先生却从容地接过旁人拿上来的肉块,上面还有着鲜红的血迹,他慢条斯理地取了钳子将肉块往狗笼中丢去,狼犬在里面将肉块咬得嘎吱作响,鲜血飞测,他看见这幕更是吓的脸色。 南兖示意人给他上杯茶。先暖暖身子罢,瞧你脸色白得,不知道的以为是个死人呢。” 贺元章忙接过那杯热茶一饮而尽,手抖着将杯子放回托盘,“公子,小的已经有对策,这次朝廷派的是隋鄢前往福州调查十几年前的资料一事,只要堵住当地民众的嘴巴以及十几年前那些涉案的官员的嘴巴,那样他就算再有能力也查不出来什么,公子尽管放心。” 乌先生却道,“士风日下,人心不古,竖子不足与谋!看来此路不通,四野茫茫路在何方?隋鄢倒是老成谋国远见卓识,倘若当下他在中丞任上,以他沉稳练达之机敏,自会变着法儿装聋作哑避虚就实,以挑唆诉讼扰乱司法的罪名,将福州当地官员严厉地申饬一番,而后打入大牢绳之以法,这样便省却了多少麻烦。隋鄢眼下尚能指望的也就是素有包公之名的隋远青了,眼下已擢升提刑按察使司主理桌台衙门,这样敏感的疑案,隋鄢倘若呈报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裁夺时,恐怕也得让隋远青把握口径拿捏措辞。届时,或许一言一词便能影响了此案的走向。作为掌管一省刑法的桌台衙门长官,若隋远青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时,就是陛下也不会置之不理,当下只能趁此案尚未呈报时,先期与之沟通一下,抑或还能做点儿亡羊补牢的铺垫。” “乌先生言之有理老成谋国,不过有些事本来就是包不住的,自谢东流始授权专折密奏以来,许多地方小吏都有密折专奏之权,他们的官阶不一定很高,但架不住皇上信任,指不定哪个衙门里的小吏仆役便是皇上派下来的卧底密探,地方官吏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皇上的视线,可如今却是许多重臣家里都安着北戎的眼线,他们随时都可密折专奏。如此一来,便制衡了地方官吏的信息封闭,同样一个信息或许便有若干人在同时密奏。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谁也不敢也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纵使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也不敢隐匿不报,深恐北戎怪其包藏祸心或异心,因此而摘掉乌纱帽死无葬身之地。类似这种敏感的贪贿,说不定早有人捅到北戎那里了,完颜政何等精明之人,能不知道此中的利害得失吗?这样邀功请赏的机会,自下而上的各级官吏,哪个不是急赤白脸争先恐后地献殷勤呢?太后将此事交给隋鄢,就是认定他查不出来,公子尽管放心,若隋鄢不能给北戎交代,他这才麻烦。” “哦,那便好,看你今日表现不错,敬你一杯。”南兖公子笑道,说罢让人端了一杯酒,贺元章自是喜不自胜,赶忙对着南兖将那杯中酒液尽数饮了干净,但还来不及放下酒杯,那剧痛便如同烈火般蔓延灼烧着他的四肢,手指触摸到冰冷且湿润的一片,他的话音便尔止住了,他的手指仍停留在自己的脖颈上,那里已然不知何时刺进了一把匕首,血珠顺着对方的手臂蜿蜒而下,弄脏了他瘦削且苍白的手,那修长的手指捏起了酒盏,以至于单薄的手背肌肤下青筋微鼓,看起来有种诡异的美感。 “你已经没用了。” 马车堪堪停在客栈外,隋执臣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间想起他十五岁中状元打马游街的场景,如今却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少年身后数盏灯烛同时燃烧着,明亮暖融的光线映照在少年清瘦的面颊上,隋执臣看着他微叹口气:“当年你的父亲在天妃堰修坝,后来坝塌了,你父亲似乎提早知道了什么,所以托信来让我尽力保下你的命,如今那事已经过去许久了,你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都是一般执拗,只是你有没有想到过,偌大一个天妃堰,能在其中搅乱混浑水的必定是极为庞大的关系网,甚至这关系网是从想都延展出去的,你要查很可能最后只会让自己失了性命。” “我已是残躯,”曲致仕轻轻地叹息一声,望向远处群山青黛,天地间尽是雪白,雪还在下着,冷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少年的脸被吹得惨白,笑容中有几分苦涩与淡然,“当年父亲将我交给您,当时我也只是一个顽劣的贵公子,是恩师呕心沥血引我走入正途的,人这一生可以放弃很多的东西,我逃了,为了性命我逃走了,然后找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躲起来,如同一只蝼蚁一样,可是师父,做错事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要这样毫无尊严地苟活,我与父亲虽不亲近,但您与父亲却是多年好友,他会不会贪贿,您应该比我清楚,我如今已是废人,但我宁愿死在追查真相的路上,也不愿自己苟活在那昏暗的一小方天地。” 第25章 双面佛 “这世间并不是一句不公便可以顺你的心意去运转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勇气也是愚蠢。我知道你有决心,也支持你去做,但你需要知道人最该忌惮的是为了所谓的真相去不择手段,丧失自己的本心,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只是不比寻常人的康健,那你前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就不值得你有继续勇往直行的勇气了么?你的才华与渊博,我呕心沥血地培养,都不允许你自暴自弃;但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你追随自己的本心,我都支持你,被困在沉重过去里的人,哪怕看起来如常,内里却早已腐烂,你不要被仇恨所蒙蔽,在你的身后,还有你的同窗旧友,还有老师我啊。” 曲致仕平静的眼眸里掀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老师,我知道的,但你不必参与,我并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你们若出了事,那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他的语气涩然,“您看这偌大的世间,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如果您当真疼爱学生,就不要再掺和我的一切。” “唉,”隋执臣重重地叹了口气,曲致仕示意身后的小厮推他离开,刚到客栈门口却被一只手拦住了,他的视线上移,对上的一双深沉妩媚的眼睛,来人一袭红衣,束带勾勒出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腰身,一束高马尾衬得她英气非常,卫令挡住他,“谈谈。” 曲致仕看向最右侧的包厢,向她道,“去那里聊罢。”上了阶梯后,卫令跟在他的身后,两人面对面地坐下来,曲致仕轻笑着给她倒了杯茶,“刚刚我与恩师的对话,公子听见了多少?” “不多不少,全都听见了,你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让我听见你们的对话?”卫令抿了口茶。 曲致仕道:“是的,但也不全是,我很感激公子那日的救命之恩,但想必我的身份以及我的事情公子应该已经派人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觉得公子应当对我如母之事很感兴趣。” “是有些感兴趣,不过曲公子应当比我更加迫切地想要抓住背后作崇之人,其实我的目的并不在于天妃堰,而是你的父亲前工部尚书曲长远,我想问你,昔年谢缙太子同时赐了徐崔两氏一幅《君臣宴饮秋月图》,你的生父曲长远另得太子一幅兰草图,听说来谢缙太子谋反失败郁郁而终后,徐崔将这两幅图烧毁以示对新帝谢东流的忠诚,可是你的父亲曲长远却将兰草图留存下来,也因此受到新帝谢东流的清宠被派出京任了天妃堰的工程督事,谢东流在位短短三年,新帝谢胤登位同年武王与礼王谋反,武王夺位以后仅仅坐了三年的皇帝,晋朝短短七年就经历了天代、幼育、武禧三个年号,如今伪帝谢隽在位,因为这样的纷乱许多旧朝旧事已经无从可考,那幅兰草图的事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但在前不久,我却在永宁阁看见过这幅兰草图,没有猜错的话,你的父亲曲长远应该与永宁阁达成过某种交易,我很好奇这项交易是什么。” “早在天卿年间,南郡一带便出现了一个名叫皇禁拳的民间组织。朝廷视之为邪教,严加禁止,但它未被镇压垮,一直在下层百姓中秘密活动着。当年卿帝亲征的龙台关战败之后,皇禁拳激于民族义愤,开始组织民众反抗侵略者。它沿袭白莲教杂拜各家鬼神偶像的传统,相信通过念咒语便可刀枪不入,其活动方式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天卿二十年,山东巡抚徐子凌同情皇禁拳的心态,上疏建议朝廷将皇禁拳改编为团练,于是皇禁拳也叫作皇禁团。因为朝廷中有人主张对皇禁团实行抚的政策,使得皇禁团很快在东郡北郡一带发展起来。后来居然在京师设坛收徒,公开活动。” “这便是如今皇禁台的前身,其内部的派系争斗致使皇禁台并不是一个独立性的组织,寄居在皇室,参与皇室内部的争斗,直到从底层爬上来两位公子,也就是如今北皇禁的话事人楼公子,以及东皇禁的话事人南充公子,父亲为了帮我留一条后路,用兰草图为信物与南充达成过一个交易,如果天妃堰出事,曲氏可以顶罪,但是最起码要护住我的性命,也就是说,当时曲氏正在受人追杀,哪怕没有天妃堰这桩案,曲氏已经被人盯上了,所以父亲是为朝中的某个人顶了罪以护曲氏其他人的周全,但此人身份太高,能被南充这样护着的棋子,想来在朝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可是我还是想知道埋在朝中的这枚棋子是谁,还有当初父亲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父亲那样刚烈的人,明知是谁,却仍选择不抗争,选择用自己的一条命,为曲氏及时止损,而我要查,只能从天妃堰查起,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案子,其实纵观全局来看,它与当初卫将军在天子关失败一事也多少有点联系,而且一旦探究,天妃堰一开始就根本建不好,在背后操纵的人根本没想过让它建起来,把时间线往后一推,天妃堰塌了以后,天子关邻近的几个州郡都受到洪水波及,朝廷从各处调粮,这时已经是武禧元年,而当时的朝廷刚经历政变,朝中局势尚且不稳,如果有人想趁虚而入控制几个州郡发展势力,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天子关的粮饷大部分由这几个州郡调度,若有人占据了州郡的主导地位,以此分散卫将军兵权或影响天子关粮食运输都太简单不过,即便不能致使天子关防线松散,也可以在战线拉长的同时起到些难以忽视的阻碍,也许,追杀曲氏背后的人已经在那个时候与北戎通敌了。” “如此种种都证明想引北戎都的那人在朝中位置很高,而且与北戎通敌的这人或许与南充要护着的人会是同一人,但也有可能是北戎祸水东引,一旦天妃堰被查,这权事禁台埋在朝堂上的重要棋子便会受到牵扯,所以南兖公子才要找人为他顶罪。而我的父亲被迫着献出自己的性命替此人掩护,我已经感觉到南兖这几日似乎想杀人灭口了,如果我想活下去就必须去追寻当年的真相,南兖未必是好人,他若通敌北戎,统帝还有南下的可能?”曲致仕道,“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帮我,事实上这条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与我同行,但你救我的那刻,仔细想想,你想从我身上知道的,也就是这个秘密。” 卫令道,“也就是说两相中必有一人是这件事的主谋,而其中他们可能倒向北戎派来的两王,如果要查,就要让北戎主动放弃他们,依你之见,可有他们的把柄?”“说来这两相在朝中不对付多年,却可以一直坐稳宰相的位置,其背后所依仗的是世族的力量,如今伪朝时局并不比南边稳定多少,他们作为汉臣在北戎朝堂中是注定要受到猜忌与掣肘的,如果可以离间两王与两相之间的关系,只要双方都有了猜忌,除掉对方的念头也会疯狂生长,别忘了,他们哪怕拥有再多利益相似之处,可是只要隔着层种族与猜忌,这关系注定不会长久。” 曲致仕道,“徐献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助,两年多时间里,在三湘四水大力推行新政。设矿务局、官钱局、铸造局,创办南学会、算学馆,尽管遭到了以崔钦为代表的顽固守旧派的反对、诋毁,但他的变法仍在全省各地广泛开展,可是徐氏办这些东西的本意却并不单纯,所谓新政也不过他们大肆敛财的工具而已,他们利用建造这三局资金不足的借口向当地民众敛财,搜刮各种民脂民膏,当时有几户商户被他们联合压榨,死在刀下。最后用前朝余尊为石头一把火烧了那家商会,他们的后人试图将此事上诉禁都皇城,只可惜当地官府早已经被徐氏收买,几人离奇地溺毙在河中,此事当时被徐氏那边的人拿住,但不知徐氏许了崔氏什么好处,连崔氏都没再提及此事,但此事就此被压了下来,所谓变法本该利国利民,可是却让这群蛀虫当了道。 此中最令人不齿的便是徐氏开创的社会制度,宁州府以及泉州府在新制度,粮仓建在里社之中,出粮者是里社中的普通民众,管理者是代表里社的社司,改叫社仓似乎也无不妥。但义仓这个名称可以彰显仓库里的粮食本就属于里社民众,社仓这个名称则与常平仓相似,能造成一种仓库中的粮食也是官粮的错觉。如此揣测并非无因。 事情的后续也恰是如此发展。徐献借着上年的关中大旱下旨,解除了社司管理社仓的权力,将北境所有社仓转交给地方州县掌管,民众向社仓交粮的方式也由自愿性质的“劝募”,变更为按官定标准统一强制缴纳,公然将向社仓交粮称作给国家缴税,百姓自己给自己交的灾保粮,至此变成了给朝廷缴的税赋。这时候,社仓这个名称与税赋更匹配的“优点”也就显现了出来——给义仓交粮容易让百姓意识到这些粮食本就属于自己,给社仓交粮则不会有这种认识,交久了甚至会让百姓忘记自己才是那些粮食的主人,以社仓为税粮之后,并贷社仓之物以充官费,只要钱不够花,官员就把手伸到存放救灾粮的社仓里,将所有社仓都折腾空了,后来仓库改设至州郡,继续由官府掌控,只是名称换回了义仓,义仓税按田亩多少来算,每亩地缴纳两升粮食,地里出产什么就缴纳什么。朝廷每年秋收都得派人去查验土地亩数,去确认地里种的是什么,于是恢复了按户纳粮的老办法,上上户纳粮五石,余者依次递减,不管名下有田没田,不管是农民还是商人,都得缴义仓税,徐氏收了富商倪氏的贿赂,竟“断出义仓米数千石”给倪氏,随手就能将数千石义仓米拨给私人,因挪用与贪腐盛行,义仓里其实已经没有粮食了。” “也就是说徐氏和宁州府以及泉州府的官员形成了支贡贿网,徐氏以变法为名,压榨民众,而武帝因为上缴的赋秘增多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是现在不同,如果北戎知道徐氏一人独吞了两个州府的绝大部分赋税,你猜北戎还会不会如此信任徐氏,北戎人将粮食与钱财看得重,届时为了压制徐相,一定会大力提拔徐相,当完颜政重用崔钦的同时,奉安王难道不会对崔氏超疑心么?徐献肯定也会对完颜 政本人心生不满,当他们各自有异心之时,只要露出一点马脚都能让他们自顾不暇,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将把柄交到完颜政手上。” 卫令眯了眯眼,“那依曲先生所见,谁会是合适的人选?” “让他自己拿到最好。” “怎么说?” 曲致仕道,“请公子向外看。” 卫令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街道上,看见那里围了不少人的人,而在她的角度观察得极为清晰,贺元章的尸体被扔在那条 街道上,他的双眼睁着,唇边溢出一小泊的鲜血,不知是谁将他暗杀了。 “让开!”更远处传来惊喝声,一队黑色铁流一般的队伍从风雪中匆匆赶来,为首的正是隋鄢。 暗黄灯影,漫天飞雪之中,锐利的眼眸好似一把利刃可以直剖进人的心底,他的眼神又薄又冷,好似藏着沉郁而压抑的气息,见到他来的人群立刻退散,纷纷露出极为惊恐的表情,甚至有小孩当场哭啼起来,显得这场面越发混乱,措不及防,她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 “先将人带回皇城司,让仵作来验尸。” 卫令从楼下来,隋鄢骑着马在原地上身上落了层雪,卫令则独自撑着伞停在不远处,使劲跺着脚,似乎是冷极了,卫令走向隋鄢道:“你初步判断人怎么死的?” 她话音刚落,右侧响起一道尖石的啼哭声,卫令回过头看见一幼女流落在街头,身上的衣衫也单薄,似乎已经不知在此处受冻多久了,卫令走过去抱起那名幼女,小女孩生得非常可爱,也不畏生,就这么任她抱着,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卫令问道:“你是哪里来的,你阿爹阿娘呢?”但当她问出来后她的神情却是明显低落下去了,卫令摸了摸她柔顺的发顶,见她身上的衣裳材料并不差,看来并不是哪户的穷苦人家,卫令又细心地问她:“会说话吗?” 卫令小女孩极轻地嗯了声,带着点微弱的鼻音,卫令发觉她可能是受冻了,于是看向隋鄢,“隋大人,能送我回府么?” 卫令目光一顿,似乎压下什么话,只是那眸光越来越深沉,光是这样盯着人就能够让人喘不过来气,可惜马车反倒去的是皇城司,卫令转过头看着倚在车箱神情淡漠的隋鄢,“顾大人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怀里的小人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隋鄢轻瞥了一眼,语气有些低沉:“有事。” 卫令刚下车,隋鄢就向她道:“卫公子,将她交给我罢,大人与你还有要事商谈,带着小孩也不方便。” “好罢,那你小心些,我看她估计是受冻了,她约莫也才四五岁,夜里可能会发烧,所以请个郎中来侯着罢,还有,她应该是与自己的家人走散了,你们到街上张贴告示去罢,省得他的父母着急。” 蔺津应了声,卫令抱着那名小女孩正准备交给他,但怀里的小女孩似乎有所察觉,两只手抱住她的脖子不肯松手,还在她的脸边呼吐着热气嗫嚅着什么,挣动了一下,卫令还没反应过来,小女孩已经被人揽了过去,卫令转过目光一看,原来是隋鄢。 他的表情依旧淡漠,与抱孩子的形象实在莫名有些违和,卫令本以为小女孩会哭闹,却发现她趴在他的怀里异常稳妥,卫令的表情一定有些许扭曲,导致抗冷冷地扫视过来一眼,他轻声道:“进去罢,外面风大。” 卫令跟在他的身后缓缓走了进去,一时之间风雪严霜都被隔绝在外面,她看着他进了里间,内里有一张床榻,铺的是虎皮,想来是他平时休息的地方,她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把弓箭上,这把弓箭造型古朴,看起来并不昂贵,在市面上很常见,但她的目光却被箭尾吊着的一串狼尾所吸引,这只狼尾约有二寸那么长,估计是幼年狼尾,漂亮的皮色如同青缎一样,好似上了层油脂,但这只狼尾却有些不同,它的上方有一小块缺失的皮毛,应该原来是个伤口,她不自禁地想起当初自己在猎场与之搏斗的那只幼狼,当时它的尾巴被自己的刀划出了道伤口,与现在这只狼尾上的伤口实在相似。 “看什么?”沉弹低哑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卫令转过头看见他伏在木师椅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喜欢的话你可以拿走。” “我与隋大人也没有相识到这种地步,怎能随便拿人东西呢?”卫令折身坐下,目光落在了那张床榻上熟睡的小女孩身上,“不过隋大人将我带来此处是什么意思。” “不熟?原来卫公子如此无情啊。”他起身走到一柜子面前取出一盏信纸来递给她,隋鄢接过来看,发现不过是整纸白纸,半点墨水字迹都没有,她在皇禁台也不是白混的,立马明白这是用了特制药水处理过的信,那么这信则有可能是皇禁台内部传递的消息,她走上前将信纸捏在手里对着那盏烛火烘热,药水干透,字迹便会显现出来。 上面只写着几行字,十二月初九,寒食节,刺杀杜氏女。 卫令看向隋鄢,此刻她猜想的杜氏怕就是杜庭兰,皇禁台的人有意刺杀杜庭兰,为什么?此封信件又有几分可信? 橙黄明亮的光线映照着卫令的脸庞,垂下去的眼睫遮住了她的神情,卫令轻轻地抽起她手中的纸,“皇禁台内部出了叛徒,看来有人要刺杀杜庭兰,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怕是已经有人知道她就是原来抱青楼花魁之女,扶摇的身上有着他们惧怕的秘密,他们担心杜庭兰知道什么,所以想着杀人灭口,你应该知道她也在寻找玉皇牡丹簪的下落,在我看来她的确什么都不知情,而且扶摇死的时候杜庭兰年纪尚小,怕是并没有将秘密告知于她,我派人监视她,发现她时常出入平阳坊,那里或许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难道玉皇牡丹簪在那里?可是乌先生究竟与扶摇又有什么关系呢? 扶摇若是将玉皇牡丹簪给杜庭兰,又是什么用意,玉皇牡丹簪背后又藏着什么秘密? “好,那今日贺元章的死又是怎么回事?”卫令想起自己看见的那一幕,对此愈发地怀疑起来,贺元章的死绝非巧合,若是有意将贺元章定罪为畏罪自杀,那自然查不到他背后的关系网,虽然知道他的背后就是端太后,那么此事是否与太后有关? 隋鄢似乎已经看透她在想什么,“不妨你亲自来看看,眼见为实。” 卫令被他带进刑堂,里面正停放着贺元章的尸体,有多件作出来和他汇报,“大人,这名尸体全身上下没有外力造成的伤痕,只有后脑勺因为落地而骨裂重伤头部,以及心肺震碎而造成的不可逆损伤,看起来像是自杀,并不像是谋杀。” “不可能,你觉得堂堂一个尚书会在众目睽睽下畏罪自尽?”她走向那具尸体,看见尸体面部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这尸体的死亡时间应当比我们发现的时候还要更早,而且这么白的脸色肯定是因为失血过多,可仅仅是从那个高度掉下来的话又不至于,所以死者身上应当有伤…”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颈上,这块皮肤与他颈上的其它皮肤并不一样,比颈边的皮肤更加细腻,她直觉不对,想起曾在古书上看见过的用筋膜造人皮的方法,有的谋杀案中会有人特意用人皮处理伪饰伤口。 卫令揭下那张薄膜,那名仵作却是从腰间抽出长刀向她刺来,卫令闪身一躲,袖中小剑已经刺向那人的咽喉,但在小剑离脆弱的皮肤只有几寸距离之时,她的手腕猛地被人制住,那名仵作回力格挡,只见隋鄢转身踹在那名仵作的腰腹顺带着一肘击在刀侧,那刀峰晃斜,肘击击向他的胸膛,人瞬间带翻在地,他的脸上尤带着不甘,正翻身起来,却已经被隋鄢踩住了受伤的左肩,有殷红的血迹从中流出,他的脸色变得惨白,隋鄢毫不留情地踩着他的肩膀俯身看着对方,那双锐利的凤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杀意,“谁派你来的?背后的人又想做什么?” 仵作不肯说,讥讽地瞪着他,隋鄢这时居高临下地打断他,“你不说当我不知?你在皇城司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在这里蛰伏也有几年,你们可真耐得住,不过你这样负隅顽抗也没有意义,你们掩饰贺元章的死,从侧面证明他的死并非简单的自杀,而是动了你们的利益对么?福州那桩案子还没有了结,你们就急着动手,试图在贺元章身上定罪阻止探查福州,让我猜猜,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你背后主子的意思?” 仵作冷笑,“顾指挥使的嘴皮子如此利索,在皇城司都可惜了,应当去刑衙断案才是,只不过大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些,我不过就是与卫公子有私人仇怨而已,扯什么阴谋论,大人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也不必什么脏水都往我的身上泼,比起我,难道不是卫公子更有嫌疑么?人皮这种处理手法她也见过,有没有可能是在你的面前自导自演呢?” 他讥讽地转头看向她,“公子可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么?千万别说是什么巧合。” 卫令上前一步,拿起小剑在他的脸上划了一刀,从眼角一直蔓延向他的下唇,“真是挑拨离间的好手,不过我与隋指挥使很有交情,我们是最坚实的盟友,又会会听你三言两语的挑拨,如果我没有猜错,贺氏一直都是你们的棋子,你们在弃车保帅。” 第26章 群芳宴 卫令回到偏房,换下那身染血的脏衣,刚挽起头发隋鄢就进来了,坐在她的面前,“贺元章的案子已经报给朝廷,朝廷未必会派人来查,因为这事要么是北戎,要么是皇禁台搞出来的,无论是哪边都代表着意图不轨,而且贺元章与北戎有着牵扯不清的同盟关系,无论是太后还是北戎都不会希望此事被深挖,他们最擅长做的事就是身事宁人,如果以贺氏自杀结案还能压贺氏一头,奉安王那边应该做的也是这样的打算,贺氏在户部的地位太稳,偏偏又是偏向完颜政的人,你觉得奉安王会让贺氏平安无事多久? 摄政王与奉安王两王之间明里暗里的争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禁都里的人心浮躁,从只想尽快地为自己谋出路,仪帝谢骞刚登基不久,朝中局势不稳,奉安王急于拉贺氏下台也是想浑水摸鱼这无可厚非,只是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可是此事若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也是不可能的,贺氏自是有着另一层身份,让人拿捏了。” “如果此人出自朝廷之外,最有可能的便是身禁台,刚才查验过的那具尸体的手法和身禁台相似,那么也就间接说明皇禁台内有人与贺元章存在暗中联络的可能,贺元章又恰好死在你准备前往福州调查的前夜,看来皇禁台内部有人想阻止你前往福州,这才制造贺元章的死案来混淆视线,再联想你刚才给我看的那封刺杀晋王妃的信体,是不是因为杜庭兰背后所涉之事也与福州有关?还记得当时在青抱青楼有名妓子提到过的桃窈花魁么?她在那处十分出名,据说是从福州逃难后被拐入青楼的,可是以隋指挥使的本事应该不会不清楚,那座楼暗中还做信息买卖生意,而产业人明面上是一位姓姬的富商,实际上却是昭玉公子,你说,昭氏将桃窈留下来当真没有把她当作人质的性质吗?这位花魁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或许从她的身上我们可以知道一些有关福州的消息。” 卫令和隋鄢来到抱青楼,恰巧今夜抱青楼有个新来的美貌清俊人气夜梳拢,这个消息在禁都传开,引来不少寻欢客,要么想凑个热闹,要么想一拔头筹。这楼里花样多,舞姬们赤脚脚踝上系着红色的脚链,连挂着金子打造的精巧铃铛,当他们在牛皮做的鼓上轻盈地跳舞时,那脚踝上挂着的金铃便会响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红纱拂动,满室脂粉珠玉的香气,两人寻了位置坐下,在二楼的雅间,但只要开着门,便可轻易地听见底下的人说话。烛光朦胧幽暗,室内异香迷醉,有人的脚步声在走廊外面响起,进来的两人都是年轻貌美的胡姬,衣饰也都算“齐整”。 身材较高的那个二十五六岁,黄褐色头发绾在脑后,用一条翡翠额带束起,绿眼流波梨涡带笑。她身着当世常见的胡服袍带,小翻领、衣缘、袖口都是纹样繁复的织锦,腰间金色蹀躞带灿然生光,只是……直覆到胫的衣袍本身却是薄纱裁制,幽谧烛光下,一切若隐若现。 另一女年少稚嫩得多,只有十五六岁,一头黑发披散双肩,也是高鼻深目的胡姬容貌,身着薄绡裙袄,姿色却比年长同伴差了老远,只是怯生生地跟着行事。那黄发胡姬笑盈盈迎将上来,向主人客人屈膝行万福礼,口称:“奴婢来侍奉两位大人。” 她口音生硬,有明显的胡语味,别具异国风情。 老鸨身热情地向他们介绍道:“这两位啊身子都还干净的呢,两位大人看起如此清贵,我们自是挑出最好的前来伺候,这胡姬的滋味与我们中原好可大不相同,都是放得开不拘谨的货色,两位大人尽管安心让她们伺候,若嫌不够貌美,不如看看台下令夜拢梳的姑娘,而且那都是受过教的,未必没有胡姬这样的风情,来到此处就没有不想来第二回的客人,你看其它小地方上的姑娘哪配与我们抱背楼相提并论,而且花魁桃窈今儿个还有压轴舞,都道她清傲,你们这回可是来对了。” 隋鄢冷冷地扫她一眼:“先带她们出去罢。” 老鸨被他周身的威势吓得怔住,却发现此人实在生得年轻俊美,特别是那双眼睛,沉冽如同千年寒冰,有一种直视冷月的妖魅,她只能强装镇定地招手让两名胡姬退下,不敢有半分不从,暗道此人绝不是个好招惹的。 卫令看着他道:“今晚消费最高的会得到花魁的邀请,这是见到花魁最简单的办法。”“不,还会有更简单的办法,此处是昭君公子的产业,我不好得罪,可是花魁却不同,她在此楼中尚且还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他的目光转向从楼阁高处往下张望的花魁上,她蒙着层面纱,端坐在上方挂着的巨大绣花球中央,轻薄的纱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形,白皙的皮肤犹如上好的凝脂玉,长发披散,可以完全掩住底上若隐若现的身体,美艳地不可方物,同时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身上。 隋鄢挑眉笑了笑,伸手将她的长发放下,花魁后角勾起狭笑意,转头向后面的人吩咐了几句,立刻有人来到她的面前,恭敬地说道:“公子,我们花魁有请。”众人的目光纷纷向自己投射过来,里面有嫉妒,有羡慕,不少人还在议论纷纷,“桃窈姑娘已经半年没有请人坐上她的绣球床上了,这公子是什么人啊,竟能蓄得桃窈姑娘这样的青眼,怕不是什么大人物罢。” “什么大人物啊,也有可能就是个小白脸,讨女人欢叫罢了,指不定背地里又是吃软饭的。”有人怨毒地注视她。 “唉,你可别嫉妒了,桃窈姑娘的身价比当年扶摇还高,别说什么京都豪门公卿,只要桃窈姑娘看不上,就是皇亲贵胄都没用,不过说到底啊,男人都是贱胚子,讲真的比这位花魁更漂亮的难道没有么?何况又不是清白货色,堆砌千金也要见她一面,所谓花魁也不过是戏子,哪里就值得这样追捧。” 卫令看着隋鄢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轻笑道:“去罢。” 卫令惊疑他的淡定,随着那名小厮上楼,绣花球是以数十条红绫悬挂在抱青楼中央的,要想上去需要走一段以红绫做成的浮梯,卫令刚踏上去就有只柔若无骨的手扶住了她,那只手涂满了红色的慈丹,将整只手映衬得更加雪白。 只是那只手实在太过苍白,几乎可见隐在皮肤底下的青色血管,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集在她的身上,桃窈语气妩媚,“你就是隋大人的朋友?” 卫令颇有些惊讶,“看来,你们认识?” 桃窈从桌上取来一只酒壶,接过一壶酒,倾满之后,递给她,“好罢,如果你想听我们之间的故事,那就先把这杯酒喝了,我们的关系远比你想得要有趣得多,不是所有我认识的朋友都可以上我的榻。” 她的目光充斥着**与占有欲,“只可惜春风有意,郎君无情。”她的目光又落回去,卫令接过她手中的酒壶,从袖中拿出一根银针,放入酒杯中,银针瞬间变黑,但桃窈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你还真不客气,看来怪不得他会向我引见你,你知道吗?我偶尔会邀请几个人上来,” 她站了起来,翩翩起舞,犹如一只蝴蝶,“我会递给他们同样的毒酒,但他们沉迷于我的美色,毫不犹豫地喝下,然后就痛苦地死在我的面前,你肯定很好奇,我这么胆大妄为,为什么还可以在这里安然无着地做一个花鬼过享受着锦衣玉食,享受着他们的追捧,世家小姐们也艳羡我万里无一的容貌,可是他们不会杀我,甚至会为我善后,风光的人前,屈辱的背后,你所见的我,恰恰是最痛苦的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你,你是否认识扶摇,又可曾知道扶摇身边的那名婢女郑氏,也就是杜庭兰的生母郑坤仪。”卫令冷冷地发问。 桃窈却看向她,“郑坤仪,此人在江湖上很有名气,你不知她?” 卫令看着她,桃窈轻笑道,但笑容中却是苦涩,“我可以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可是我不做亏本的买卖,你要用什么来和我交换?” 卫令道:“姑娘想要什么?你拥有的连我未必都能拥有,而你想要的我未必能给。”“帮我找一个人,我不需要见他,你只要帮我传一句话给他。”桃窈笑着道,“对你来说,不难罢。” “好,我答应你。”卫令认真地看着她道。 桃窈道:“郑坤仪,她的本名应该叫郑来仪,是皇禁台第一位当上掌事的女杀手,你现在可以听闻她的名讳,是因为在十年前她就死了,听说过南边最大的武门山阴派么?她是山阴派宗主之女,山阴派在二十年前因为通敌北戎而被朝廷下令清剿,所以你应该也能猜到我的身份,我是山阴派宗主的侄女,扶摇是郑来仪的妹妹,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山阴派后来覆灭,有同门为了掩护我们被杀,玉皇牡丹簪是山阴派宗主之物,太宗皇帝一开始想要的不是李皇后,而是我的姑母郑如真,前朝之时,太宗皇帝也只不过是与姑母师出同门的师兄弟,因为姑母拒绝太宗,太宗便出去自立门派,后来在争中屡立军功,前朝百年基业,但晋国开朝距今也不过四十多载,山阴派是前朝某位武将创立的,颇有威望,太宗开朝以后自然不能容忍此门派的存在,可是山阴派在江湖上影响举足轻重,太宗他焉敢在新朝不稳时得罪江湖,只能诬陷山阴派与前朝还有联络,是前朝余孽暗中勾结北戎,姑母血战与前来围剿的北域士兵同归于尽,那宗主之物由扶摇保藏着,太宗迎娶李皇后,亲手绘出的簪子正是仿制姑母钟爱这枚玉簪,之后来仪查到当年杜氏背叛宗门,利用姑母郑如真的感情设计致使太宗谢远能够顺利诬陷山阴派通敌,来仪背着我们隐藏身份报仇,杜老太爷死讯传来的时候也是来仪死讯传来的时候,扶摇与我因为受到朝廷势力追杀,又因为想要查清当年谁在背后背叛宗门,故而入了青楼,因为当年之事与此楼楼主脱不开关系,扶摇为掩护我暴露身份才被杀的。” 桃窈伤感地笑笑,心想那胡人画匠大概心里十分爱慕郑扶摇吧。 近二十年,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多少人都被搜捕入狱,逃难流离?她们四五岁的长兄受命在照顾本宗,义旗欲起时没能耐护住满门老幼,更没能举兵助力,最终只带了一个矫健有勇力的四弟,兄弟俩逃至太原,剩下的幼弟妻儿等被晋官捕走,惨遭杀害。 她们的堂叔带了儿子逃出京城入山隐藏,险些饿死,潦倒至要靠孝子外出乞讨维生。五妹的夫婿赵慈景,因为顾念老母在京,不肯逃离,被捕下狱。 郑扶摇年少嫁的夫婿逃了,却是她主动劝走的,而她则带了幼女和若干仆役回到乡下庄园,能够自保已属侥幸。危急险恶之中,她不消极躲避,反迎难而上,抛头露面四处奔走,自己拉起一支大军来呼应父兄、震慑关中……这等勇气才干,从哪里来的?想当年那周旋在名士英雄之间的男装女子,谈笑揖让,神采飞扬,令得人华多年日日浸淫在笔墨丹青间的画师巨匠,一见倾心,一生难忘。她在自己美好的韶华芳年陨落,未许人间见白头,徒留世人扼腕惋叹,更使那胡人画师倾注心血为她塑刻成这一尊玉像。拜此所赐,她离世已十五年,身姿却仍能栩栩如生于后人眼前。轻烟袅然,自鎏金卧龟五足银香炉的莲花瓣下升起,幽逸香气溢满厅堂。 “当年扶摇在此做花魁时有一胡人画师日日来捧场,我那时还年少,只记得那画师与扶摇姐极其相爱,只可惜扶摇姐并不想为了他放弃追寻当年的真相,我们都势必要让当年背叛我们的血债血偿,我当时也不念扶摇姐沉溺于情爱,于是设计使扶摇姐看见那名胡人画师与其它人欢好的模样,莫说在我们背负血海深仇的时候与他人风花雪月有多么大逆不道,就是在这种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追求真爱就已经足够可笑,我担心她真的会为了一己之私撇去支撑我们活了十年的仇恨,其实从心底上来说,我更害怕被她抛弃,我从不后悔拆散他们,那名胡人画师自知无颜再见扶摇,于是留下十两黄金,那是他全部积蓄离开了,扶摇姐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又一心只有原来的仇恨,只是她却有孕了,她坚持要将孩子生下来,我便知道她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于是我和扶摇姐拿出了自己这些年的所有积蓄让他们同意扶摇姐将孩子生下来,她决然替扶摇姐来照顾这个孩子,我才打听到原来晋王妃就是扶摇姐的孩子,来自当初抱着孩子和拿着代表皇室身份的信物伪造身份投奔了杜氏,杜如晦与来自从小一起长大,致用更加隐晦的方式将她纳进了杜府,认这个孩子做子女儿,这便是杜庭兰的身世,所以如果可以,还请你找到那名胡人画师,将真相告诉他,告诉他扶摇到死都没有怨恨过他。” 卫令听完后感到有些唏嘘,“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初太宗迎娶皇后,乌氏以及十二位能人仍匠打造玲皇母丹簪,之后霍贵妃颇受圣宠,有意打造一支一模一样的,可惜当时的能人巧匠大多年迈,又先后去世几位,却有一名乌少年自奋勇打造出来一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后闻名的金匠师邬月清,此人你与他可相识? 若是不相识,为何独独他可以打造一模一样的簪子?我心中便一直有这个猜想。乌少年与你所说的山阴派多少有点关系。” “是有关系。乌少年就是山阴派其中一位宗师之子,至于这枚簪子便是他父亲亲手打造送给姑母的,乌少年不姓邬,就是乌,那只不过是他化用的姓氏,乌氏祖辈是工匠,专善于制造奇门遁甲之术,在当时的统治者看来是极其难以忽视的威胁,统治者残暴地屠杀乌氏的族人,当时的山阴派为了自保,只能选择与乌氏撤离关系,幸存的族人尽数被贬南郡,乌月清便是当时逃至南面的乌氏族人,入京受到本朝太宗的赏识后,他在特修建了太宗的墓室,有传闻说他甚至藏了稀世珍宝在那个墓穴里,如果要追寻当初牡丹簪的下落,恐怕只能从晋王妃那里得到消息了。” 卫令看向她,“你在此楼中,明知昭母背后盘根错节也这样一往无前,我佩服你,如果有难处,便来寻我。” 卫令从花榻上下来,隋鄢面前多了几瓶伤药,他冷淡的眉眼轻轻地扫视过她,卫令的腕被他握住了而后手腕上传来药膏的冰凉触感,缓解了手上的灼痛,看着手上那道这几天都没有来得及处理的血痂,她疼得将手微微仔细收,他却收得更紧。 “走罢,去关庆坊。” * 在挤出了被叽叽喳喳的声浪缚困住的小巷后,卫令终于找到了隋鄢囗中所说的那间最为精贵的饰物店。卫令粗略地扫了扫货,却也无非是些簪子、项链、指环与干花饰物,并且在做工上,也大都不是十分精细。可出乎意料的,禁都的贵物市面上——除了玉器外——竟然还能存下这么多的足金制品。在整个天下都在大肆兴佛修像的风气下,还真算得上难能可贵。 卫令正揣摩着金银分量之际,门口的一阵喧嚣打断了她的思绪。两个粗鲁的披甲卫士率先跨了进来,旋即用着胡汉语言试图逐出店中的男男女女。一时间的混乱,自然会引发人们心中的不满,不过短暂的阴霾终被一声娇喝驱散。随后,这些禁都的百姓竟自发地为高贵的女子闪开了通路,他们脸上的表情,仿佛正在迎接浑身溢发着光芒的仙祗,除了进来的北戎贵族,外面传来暴喝声。 “杂碎的,一个都不能放跑!” 男子对追在身后的鲜卑话辨识得不是很清楚,但这句汉话却是听得真真切切。原本戴在头上的绸帽已经在舍命的奔跑中不知所终,腰间的细麻缠带甚至眼瞅着也要脱开了扣。不过,这些统统都已顾不上了。 男子还是趁着几个身手矫健的奴仆缠住了近处的几个凶悍的北戎骑兵,才终于在跌跌撞撞间摸到了一条生路。跑,身后的灾祸或许还有个解救的法子。这个念头,竟驱动着那略显富态的身板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脚力。与此同时,各种喝令与怪叫紧随身后,当男子猛然发觉似乎还有铁矢的铮铮声夹杂其中的时候,一切已来不及了。后心的刺痛与沁凉先后传遍全身,伴随着骨肉碎裂绞缠的“咯咯”声,坚硬而锋利的箭头赫然钻出了前胸,他不甘心地透过山间缝隙望向远处城郭那模糊的框影,几息之后,终究还是扑倒在地。男子在边地也是叱咤多年,最后留下的却只有痉挛的四肢与泥草间的摩挲作响。 “呸,晦气。一群狼崽子,不知死活。” 一把射穿了飞奔逃命的商人。 “那是?”卫令不禁皱了皱眉,“凭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杀人?” 隋鄢神情淡漠,“你可知为何?因为这群商人从南边来,而有消息传出奸细就藏在这群商人当中,北戎什么性子,宁可错杀一个也绝不肯放过一个,今日的城门外已经堆满了商人的尸体。” 卫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是皇城司副指挥使李玦,他才刚将弓箭放下,眼神中只有冷漠的杀意。 隋鄢和卫令隐在纷乱的人群中,卫令看向隋鄢,“所以你是特地带我来看这幕?” 隋鄢向店铺内走去,“纯属巧合,我是让你来看这样东西。”他从货架上取下一枚翡翠扳指,“这里面所用的雕工你应该能看得出来,与你之前得到的那枚血橙玉扳指无有不同,可你也知这是北戎所开设的商铺,也就是说乌氏后人仍在通过这种手艺谋生,你可知福港曾南下一批胡人商队,而这批货物正是他们从福州收购而来,也就是说乌氏的人暂时还在福州,就算你从杜庭兰身上得到玉簪,可是那也只有善于制造奇门遁甲,诡变机关的乌氏后人才能解答那支玉簪所蕴之秘,我的人已经加紧去寻人,可是如果有乌氏后人的消息,也应当告知我才是。” 卫令不自禁向后退了两步,见他越逼越紧,身后又是堵墙,伸出手击向他,却在一瞬间被他困在角落,她冷声道:“我们是盟友,我有消息自然会告诉你,但是我自己都不知真假的消息怎么知告于你,知于你,再者说,隋指挥使要是觉得我有所隐瞒,我另有心思的话可以解除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并不是非要和隋指挥使这般纠缠的。” “哪有中途退出的道理,你倒是这般理直气壮的。”隋鄢温热的气息倾泄在她的耳畔上,带来丝酥痒的触感。 “那如何?顾指挥使本事通天,与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不同,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在外人眼中你是权佞,在你眼中我却也是这样狡猾可恶的人么?我对任何人还有任何事都会保留一定余地;我至今不能肯定你是怎么样的人,在我看来你危险且具有攻击性,何时何地都可以将猎物拆骨吞入腹中,与隋指挥使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我从来不敢掉以轻心,而且隋指挥使何尝不是对我有兴趣的同时又极为地忌惮着我呢,你身上的秘密我从不知晓,你又怎能用同样的要求来要求我,”卫令在隋鄢身边轻轻附耳道,“我们彼此都是冷血自私的,不能抱团取暖,同行却不同道,注定走不长远。” 第27章 白夜尽 隋鄢眼神越发地阴鸷,掌心在她的脖颈间游移,似乎随时可以掐断她的脖颈,他的另一只手则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前一拽,她的身体紧贴着对方,坚实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的身上滋绕着凉冽的肃杀气,阴鸷的眼眸好似蛰伏在夜里的毒蛇,冷淡的烛火照在他苍白的侧脸,却无一不显得利落精致。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凝滞,压得她难以呼吸。她来不及反应,耳边响起道箭矢划破空气而发出的剧鸣,她的腰落入一个怀抱被人紧紧地环着,但多年训练出来的警觉还是让她反应过来,抽出后腰上的长剑,又顺利地格挡下箭矢。 她被隋鄢顺势抱起,沉静与刀光火石之间对上他同样肃杀警觉的眼睛,卫令头也不回地反手一刃,将背后企图突袭的黑衣人捅穿了胸膛,热血溅了两人半身,接着那箭矢之声非但没有消停,而成更加猛烈之势向他们袭来,卫令见状轻踹隋鄢的胸膛,从一开始他围困她的角落脱离出来。 卫令刚闪开身子躲避,一道激烈的白光伴随着猛烈的风从她的面上刮过,店内的北戎贵族中立着一名青衫男子,卫令见他的唇角缓缓勾起抹颇有深意的笑意来,但因为转身时逆着光,她没有看清他的脸,他立在那族娇媚的北戎贵族女子中央,衣袂翻飞,比起周围人的惊怒与兵慌马乱,他显得是那样冷寂,卫令努力地想要去看清他的面容,可下一瞬一支利箭发出,铮鸣猛地刺破她的右脸,慌乱中,有人趁乱踹向她的胸口,她一时没能受住这极重的一脚,后背猛地撞向身后的木门,木门被剧烈的外力撞开。 卫令的后背一时发麻,受力摔倒在街上,外面的光线刺得晃眼,反应过来时,她的腰被一只有力的臂弯扶上,而对面的人戴着黑色的面具,再后面的几个人亲卫却是面上戴着黑巾,李玦的队伍与他们对峙着,有人认出了隋鄢,忙跪下恭敬道:“隋大人,怕是前朝那群未清剿的余孽。” 隋鄢极冷地看向李玦:“怎么惹上的?” 李玦的脸白了白,又讥笑道:“怕不是冲着我们隋指挥使来的,毕竟你可是本朝的重臣,最是忠心,因此拼了命也要来杀。” “你蠢还是他们蠢?” 卫令吞吐调息,正欲向前拼杀,却恰被隋北戒背负的短刀的握柄硌到了肋骨。 “嘶——” 可卫令此刻心中所想的,却是不如就趁此兴致走上一遭刀法,于是,刚还因吃痛咧开的嘴角瞬时化出了笑意。她旋即置身,与那透云坠落的道道光柱共舞,绕着场地里仅存的两个草人舞弄开了两手短刀。一阵闪转腾挪,左劈右砍之后,摆动中的身影侧步一跨,一柄短刃从右侧脱手一击,直直地插入了远端黑衣人的咽喉要害。 卫令视线清明之间对上对方骑在马背上的高大身影,从那长予下侧身滑过,长矛锋利的刀刃瞬间削断了她拂动的几缕青丝,连带着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对方蒙着面巾,但仍能窥见其中的惊讶之色,对方的身体似乎急剧地抖了一下,卫令利落地将长剑刺入对方的马腹。 枣马立刻受惊,将那名黑衣人抖落下地,卫令顺势牵住马绳,踩住脚蹬坐稳于这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上,在这瞬间,又有人抄着刀横劈过来,卫令俯身躲过刀锋,看向不远处的隋鄢,他的侧旁袭风,正偏头躲开刀口斜扫。 月光被裹在层层的灰云之中,却依旧顽强地散播着光芒,几束亮柱偶尔冲破阻碍,照向人们的心头,披挂厚甲的战马呼啸而过,翻飞的铁蹄震得这虫虫鸟鸟不得安宁。 一身戎甲的男子于满脸的兴奋中,又透出丝丝紧张之情。 隋鄢先是借着战马的冲势,将手中半举着的短柄耳斧朝向左前侧狠狠掷出。在那斧刃砸嵌在一方木板正中的同时,他又俯身摘下短矛,在飞逝的两三息内,凝目测算好步距,一个侧身挺出矛锋,刺穿了立于右前侧的草人的前胸,再顺手一扬,将其挑飞到半空之中。 隋鄢坐下那匹不知何时抢来的宝驹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扬蹄踏飒后的一声长嘶仿佛也在催促着再来几个来回加试身手。 果然,隋鄢几乎未做歇息便再度催马冲行。 这回,他不再纠结于刺击挑杀的节奏,而是选择在疾驰之中双腿立镫,反握矛杆,瞄向了远处的另一捆标靶。随后,臂借腰力,腰从马势,一道绚丽的弧线从团团霜雾中划过,不偏不倚地正中黑衣人的前胸。 而疾驰掠过的隋鄢一开始只晓得这一击中了要害,等他拨马抵近察看后,才发现那一杆短矛已是彻底贯穿了那人,并牢牢钉在了其后的屋舍之上,同时,又靠着自己出手时加上的一点点旋转,锐利的矛锋竟将对方亲卫的头颈卷碎。那人的鲜血溅散于四周,看得人是既惊诧又兴奋,凭这近乎完美的一次投掷,哪怕是身穿两层札甲的壮汉断然也没有生还的道理。 且好一场突袭,他们杀穿了对方几十人的阵线,追到了黑衣人的近前。但跟随而来的一百亲卫却没有都能做到,随着自己身边的袍泽越战越少,对面的人竟是越战越勇。要论单打独斗,卫令尚且自信可胜,然而,眼下更为现实的计较,却是要在这些武功高强的刺客合围上来之前,该如何脱身的问题了。 “呔!” 伴着一声暴喝,对方将右手戟撒手掷出。巨大的力道逼得敌将不敢硬接,只得横盘马身,踉踉跄跄间,再用槊尖点偏戟锋。趁着卫令撤出战圈之外的瞬息,隋鄢立刻转向早就瞄好的方位。他双手抡圆长矛,先是将右侧铁骑扫下马去,紧接着回挽矛杆,又刺透了左侧敌人的胸膛。 然而,对方身侧的亲卫之勇烈,竟是丝毫不逊其主,被一击贯胸的濒死之人依旧是睁裂了双目,一手握住已没入身体的矛锋,另一手抄着环首刀横劈过来,隋鄢翻身上马,长矛刺穿对方的胸膛,卫令却因为上方缠斗无可奈何,只能再弃了长剑,俯身躲过刀锋,谁知一箭再来,她转过头看见李玦眼中的杀意,她干脆趴在马背上,拼了命地抽打起那刚夺过来的马,随着几支翎羽钉在了一旁的树上,绕林而行的身影在片刻间,即不见了踪影。 后方仍有打斗之声。 卫令回身亦拉满了手中的轻巧步弓,用尽全力张弦搭矢,身体靠在墙内侧,顺着木板垛口留下的角度,朝向对面的黑衣面具男人放了一箭。 虽然,自打右手的问题出现以后,卫令已是基本使不得弓弩了,但是她依然可以可仗着居高临下的力道,这一箭还是扎进了脚下的盾阵。且在混乱的箭雨交错的纷乱中,恰就有一名贼人在盾阵中倒下。 身长脊厚的环首刀横在面前,仅是转刃抹过一个弧度,便隋鄢先后格挡住了两柄短刀的刺击与挑劈。与此同时,卫令也借着这股巨大的力道直接跳步到了隋鄢的身侧。由此,一击之后,二人便只得在近处贴身接战。而在本就算不得宽敞的空间中,隋鄢身高与臂长的优势已几近无用,那双手所持的环首大刀在对方短刃迅疾凌厉的攻势下,暂且也只隋得上左右护身。 眨眼间,横劈的短刀再度与长刃相碰。摩鸣的铁器除了将一层雨珠甩向了慕舆根的布襟之外,依旧是徒劳无功的一击,同时,此番奋力相撞的力道却险些使得卫令右手脱飞——显然是力量上的劣势让她]快吃不消了。连续的攻势虽看上去凶猛决绝,却也在短时间内耗用了过多的体力,卫令清楚,此刻必须要出奇弄险,才能搏到制胜的机会。 突然,两柄短刀更加疯狂地正劈反刺,孤注一掷般地攻向了她]的左侧。而长身的环首刀也不得不垂下了锋刃,自下斜上反复拉出弧线,试图用刀身与厚脊罩住这一波狂风骤雨。卫令却随之选择一个滑步,将自己的身体压在环首刀的亮面上侧向一滚,任凭那急急翻转的锋刃撕咬着自己腹背处。 这一次匪夷所思的冒险再度成功了——卫令就这样闪袭至了对手的侧后,对方则来不及跟着转回身去,环首大刀被隋鄢的刀势所压,完全来不及横拉劈抹,他的肋下更是在冰冷雨水的浸润下忽觉一麻——而整场搏杀却尚未就此终结。 卫令用尽了浑身气力,才算偷袭得手,可站立未稳之际,旋即又被已然受了致命伤的对手一脚踹飞,几条因滚在锋刃上而撕裂破碎的衣裳散落四周,单膝跪地的她自觉已有寒气逼近。 可那已是半举在空中的环首刀终究没有落下。卫令抬眼望向了院中的一卒手中,能在一场酣畅的搏斗中。 “呀——” 在竭尽气力的卫令身侧,一直注目戒备的隋鄢抢上两步,抢先舞开早就准备好了的大戟。卫令的头上呼呼作响,只用了几息,二人便被先后劈翻。 不太清明的光线里,血珠顺着他的发尾滴落,衬得他的肤色越发地冷白,宛如妖魅,卫令的视线里出现一片的血色,往回看,刚才那人已经被刺中了胸膛,卫令看见他身上那有半寸长的伤口,隋鄢跪坐着扶墙。 卫令大约地看了眼伤口,那伤口已经莫名地发黑,想来刀上有毒,她眼神锐利,从腰后取出刀,“你这伤口染毒,我现在只能将染毒的腐肉剜去,先简单做个处理,防止伤口继续感染。” 隋鄢眉头都未皱,除了脸色比平常看起来更苍白一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卫令却越发地焦躁,要知道能在出招时候抹在刀上的毒基本上腐蚀性极强,往往不出半刻那人就会因为伤口溃烂而死去,而且这种疼痛也并不是寻常人可以忍受的,犹如万蚁噬心,就连她自己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在中此毒之时不失态,但他却面色如常到如此地步,只有他右肩上血淋淋的伤口昭示他如今的处境,空气中弥漫的只有血腥味。 卫令闭了闭眼伸出手将他的衣服扒开一些,只是会她没有想到的是,除却刚才那道伤口,他的身上还有其它大大小小的伤口,除了鞭伤以及刀伤,还有各种她看不出来用什么刑具所伤的伤口,卫令面色有瞬间的怔愣,“忍忍。” 无意间又撞上他紧盯着自己的目光,好似黑夜中蛰伏的蛇终于看见自己的猎物,卫令报复性地重了力道,对方终于忍不住从齿间溢出一声闷哼,血味愈发浓郁,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比起其它人来动手,他应该会好受很多,当初在皇禁台,其中极为重要的便是“稳”,只不过是用针扎进活人的血管,扎满三百针也不致于对方死亡,其实当她摸出里面的门道,还用这个方法救活过不少人,她见过的血腥已经将浊染成了一朵黑莲。 殷红的血迹从他的胸膛蜿蜒着流向她的手腕,她扯下自己身上衣裳的一点布料,缠住他的伤口。 远外隐约有火光逼近以及急促,看见是皇城司后她松了口气,起身欲走,蔺津已经急促地跑上前来,卫令向他道:“他身上受了伤,那刀上涂毒,我简单地处理了下,你快将隋大人送去治伤,这毒不能耽搁。” 隋鄢深而今地望过来,卫令被人拦住了去向,蔺津道:“这毒怕是大人很了解,还是跟我回皇城司。” 卫令立于一边,看见好几名郎中正在察看他的伤情,卫令知道其实说来也不是大问题,看着摆在桌上的糕点,伸手拿过一块吃了起来,这隋府目前只有隋鄢与隋琮玉居住,隋鄢是如今隋氏名义上的家主,京中多有对两兄弟的传闻,当年隋氏隋重临与徐氏养身火海后,徐氏的幼子隋琮玉被隋鄢收养,共同居于这座太后亲赐的府邸,此宅乃是前朝公主之所,建造所费数额巨大,稀奇的是,院中是连绵不绝的竹林,寒风呼啸中依旧嫩绿成荫,有传闻说,这是因为公主性情暴虐,杀府中奴婢与面首,竹林下的土地浸满了鲜血故而才有此成片连绵不绝的竹林,故而此竹又称“血竹林。” 隋鄢所居之所更是毫不避讳地取名血竹庭,卫令听风穿过竹林而发出簌簌声响,在这肃杀没有生气的雪茫中却有这一样一片翠绿在雪茫中晃动如海浪倒也别有番风趣。当她回转目光时,隋鄢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站至她的身后,身上的那件绣金墨衣披在身上,若隐若现地显现出精壮的腰身,卫令向后看去才发现那群郎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他越向她逼近,那股凌厉与压迫的气势越盛,他的眸沉沉的,“自己身上的伤都不管吗?” 卫令向自己的右手上望过去,一道极细微的伤痕,甚至已经结了血痂,卫令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伸手捞住她的手,他的手上也不知何时多出一药瓶,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带来些酥痒,他的指腹在她怔愣的瞬间从她的唇边流过而过,揩去糕点的碎屑。 卫令尴尬地往后退一步,被他揽住腰抵在后面的墙上,耳边还有竹林发出的窸窸声响,微风拂动。 卫令被他困在墙边,他的手指轻佻地绕着她垂落的头发把玩了,隋鄢的目光落在他的眼上,“今日来与皇城司起冲突的与李琰有关系?” “他那个蠢物,谋算太多,以为谁看不出来他设计将前朝余孽放入皇城搅局似的,皇城司专司守防城务之事,那些人在梦都待了有多久,怕是时日不短,身上的武器装备无一不精良,特别是他们用的箭矢,哪来的,那是兵部的最新螺纹箭,没有兵部的人在背后相助,他们既没有办法拿到螺纹箭,也没有办法这么大规模地引起混乱,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势必是故意借此扰乱,想要在禁都行瞒天过海,净水摸鱼之事。” 顾北戎笑着拥她入怀,卫令刚要抄手劈向他的胸膛,对方却在她身边附耳道:“你今日看见进都的商人被杀,你觉得这仅仅是因为奸细之故么?你心中有过猜想,但你不说。” 两人之间只剩下身边的风雪声,血腥味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将她包裹,卫令的确知道,上一世就是崔钦为首的鹤党利用商人作伐,其实并不是怕城中混入奸细,而是最近有一个名为揽德芳的商会抵制向市易司交纳息钱,朝廷通过捕杀城商人威胁商会而已。 武帝谢宁采纳崔钦的建议,在城内设置市易务正式推行市易法。其基本工作流程是:市易务会从开封城各行会中招募一批牙人(经济人)和行人(加入了同业行会的商人),这些牙人和行人须有财产抵押和人员担保,平日里主要负责以平价为市易务买入货物。当客商带着商品来到开封时,可以选择将货物直接卖给行会商人,如果对行会不信任,也可以选择卖给市易务。 市易务将召集牙人、行人与客商共同评估确定商品的价格,然后根据行会内商人的需求数量,从市易务里支取官钱收购。客商如果不想要钱,也可以折算成市易务里的其他商品。市易务把货物买下后,会依据商铺财产抵押的数量,将货物分发给各商铺,让他们按市场价出售,且约定在半年或一年之内将货款与利息还给市易务。半年的利息是10%,一年的利息是20%。如果逾期,每个月增收2%的罚款。 按种继空的设相市易务的主要功能是打击那些搞垄断兼并的大商,主持市易务的崔钦以及鹤党则尽可能多地收取利息以增加财政收入,进而获得皇权的赞赏,成了市易务最重要的工作。商人们带入城市的货物,必须统统强制卖给市易务;百姓要想买东西,也只能去市易务。市易务利用手中的权力大搞贱买贵卖的把戏,赚得盆满钵满。实际上已经完全抛弃了改善营商环境的初衷,变成了新的垄断者。 市易法既赋予市易务监督市场并调节物价的权力,又赋予其参与经营获取利润的资格,相当于让市易务既做裁判也做运动员,其彻底堕落成以权谋私部门,可说是一种必然。结果就是市易务堂而皇之地取代了从前那些有权力背景的大商人,成了市场上新的垄断者与兼并者,之所以说堂而皇之,是因为市易务乃正规的官办机构,背后有皇权和相权支持;相比之下,从前那些有权力背景的大商人虽然也嚣张跋扈,终究仍是行走在统治秩序的灰色地带。 于是,在京城,强迫所有商人必须将货物卖给市易务,再由市易务卖出。 实际上市易务并不真的去做买入卖出的工作,而只是借此向商人索要息钱。只要商人把息钱给足了,货物不必真送到市易务的仓库。王景彰甚至有手段禁止商人“用脚投票”转赴其他州郡做买卖。市易务变成了一头体量庞大的怪兽,奋力吞噬着整个国家的商业活力。 总之,朝廷干着垄断的恶事,收到的商税却越来越少。郑侠也注意到了商业活力的迅速消退,他上奏告诉宋神宗,禁都城里连水果、芝麻、木头梳子这类小商品,也都被市易务垄断了,生产者只能低价出售给市易务,消费者只能去市易务高价购买。 自市易法推行之后,商人们都不愿再带着货物进入京城,因为京城各门皆布置有市易司的官吏,商品只要进了城门,就会被市易司控制,并强制以低价买走。商人们不来了,开封城陷入凋敝,朝廷的商税收入也因之骤减。市易司的所得,远抵不上商税的亏损。 有权力背景的大商人退散了,普通商人也纷纷歇业,百姓拿东西出来卖的价格越来越低,往家里买东西的价格越来越高,朝廷的商税收入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唯一还在增长的,只有市易务账簿上百姓欠朝廷的息钱。 按每户五口计,相当于城内编户人口的五分之一欠了市易司的钱。市易司为此专门成立了催债机构,专职“日夜骚扰欠户二万七千余家”,其骚扰手段包括白天差人监逐,晚上公行寄禁,监视追逐抓捕禁锢都可以给安排上,甚至到了“棒笞摔缚,无所不至”的地步。 至此,市易务实际上已堕落成了穷凶极恶的□□。在其威势的笼罩下,大姓固然没有好日子过,小户也同样深陷泥潭。 “所以崔钦正借着奸细的名号打压商户以及揽德芳这个商会,而你也很清楚,李玦有意让好往死了,他是与你相对立的鹤党,他们的目标是揽德芳,而揽德芳的商会会长是一个不见经传的女户,不过近来与昭玉隐有分裂抗衡之势,李玦是在给昭玉面子,有讨好奉谀之举,你怀疑揽德芳的女会长是前朝之人,甚至身份不一般,所以利用此事甚至放任鹤党,以此试探这位女会长,结果今夜果然有前朝余孽暴乱与皇城司起冲突,便坐实了这个猜想,你还猜想这些人与幼帝有关系对么?我们都是皇禁台的,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怀疑当初霍鹤眠的死与幼帝有关系对罢?所以你才故意纵容底下人与禁军在蒋福坊起冲突,其实是引起禁军的注意,那个路口是既定的外逃的路线,如果幼帝仍可以顺利逃脱,就从侧面证明他的背后早就有了准备,如果没有,你也有别的办法护他离开。 当然,你不敢就此确定他是否真的与那些人有勾结,因此你等到现在的时机,如果有人在此时起冲突扰乱公孙楼借裴氏护送幼帝去往宁州府,那么你就敢肯定他是在自导自演,他不甘心做楼公子与南充公子的傀儡,任由你们操控,借此机会来削弱公孙楼在皇禁台的势力。 但他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蠢,没想到他借着前朝余孽与皇城司刺杀你来引起冲突,这也就意味着他将皇城司牵扯进来,盯着皇城司的人本来就多,前朝的人与皇城司起冲突,他们势必会怀疑皇城司是否暗中行事触及前朝,而且前不久梵都中传出消息前朝皇后凤印丢失,此时与皇城司起冲突难免引起当今朝廷的怀疑,也就是说,皇城司势必会迎来一次血洗。 我不知其中到底有多少公孙楼或者南兖的势力,但血洗无非意味着壮大完颜氏或者拓跋氏的势力,一旦如此也就意味着皇禁台的势力被削弱,他选择宁愿加剧逃不出禁都也不做你们操控的傀儡,未免有些可笑,他可知自己那条性命是多少人奉献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你说的好,你说这天下生来就是有名有姓的么?他们谢氏祖上不过也是臣子,如今翻身做了君主,有人说放忠他们是隋氏的使命,我们就是要追着他们,可是践踏臣子忠心的君主当真值得扶持么?这三江山改朝换代,兴盛衰败在这世间经历了无数个轮回,其中有为君提携玉龙为之死者,也有俯首甘为孺子牛者,又或者甘为千夫所指者,伪帝软弱,囚于禁都不过是甘为傀儡的胆小又贪慕虚荣者,幼帝血腥残暴生性多疑,也不是明君,何况你我心知肚明幼帝的出身也许不是表面那样,他连血统的正当性都没有,隋指挥使,我不愿服忠这样的君主,我如今明确地告诉你了,我知道你身处皇禁台的高位,轻易便知我的一切,入皇禁台者,非死不能出,可我的确不愿再为皇禁台做事,你若可以,就将我从皇禁台上除名罢。”卫令看着他道,语气诚恳。 隋鄢的眸子里有半分波动,他的手缓缓放在她的下颌上,道,“入皇禁台非死不能出,这世间总有人要做乱臣,不过,你既不想服忠皇禁台,不如服忠于我如何?我们是友而非敌,将来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的希冀也会是我的希冀,我们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卫令还没应声,他的吻就温热地倾覆下来,绕在她腰侧的手骨节分明,用力到泛白,隋鄢睁着眼睛,他低喝道。 “闭眼。” 第28章 照璧行 月光透过片片薄云的间隙泼洒向了江面,仿佛在层层波漾的浪花头顶裹上了一件素衣。时已入夜,从码头向南望去,坊间巷里的明火与喧嚣已然消弭无踪。 此刻,没有了鸣镝蹿空,没有了刁斗声响,难得的幽静岁月轻抚着这些生长在南国江左的幸运儿们安然入睡。唯有那永不倦怠的江风卷起沉吟暗啸的水浪,还在来回击打着停泊于港岸的大小舟船,不住地提醒着其上的匆匆过客们:大江上下,也曾沉溺了多少英豪往事。 谢胤手里举着一方玺绶,迎着映进殿中的光亮细细品看。玉方侧面的两行刻字,惹得他不住咂嘴:“煞风景。” 于是,这颗被晋帝心念不止、又特意遣使索要的传国玉玺竟从他手中掷出,在被下首的公孙楼伸手接住之前,在群臣之中可是掀起了一阵惊呼之声。 “大伙说说吧,这小物什该如何处置。”谢胤将目光从兀自把玩着玉玺,从公孙楼的身上渐次移向了一班文臣。在这涉及政治姿态的重要大事上,他当然不会允许慕舆根及鲜于亮一般的莽夫率先开口搅局。 “依属下看,不如借机将此物送还于禁都。”南兖真这次抢先开口。他知道一旦有人借玉玺顺势劝进,群情鼎沸之下,便再不会有反对的余地了。同样,由于自家世族根基远在外地,周遭没有家族利益的纠葛,使得南兖在所有臣属中,是极少数能够平淡看待伪帝晋位一事的。 一众积极劝进的胡汉臣属,甚至带头的就是幽平士族的领袖公孙楼——心里惦念的,大半都是为了家族部众攫取利益。尤其选择留在北方的这些汉人门阀豪强们,更是不可能与当初随着谢氏南渡的南方世家们共享胜利果实。而至于这垂涕劝进的戏码,他们对入主中原的匈奴人用过,也对羯人用过,只不过,今时轮到了自己头上而已。 强权王者来了又去,唯一不变的,只是门阀豪强的生生不息。由此,聪明的统治者更为珍视且倚重如同崔钦与徐献般的新人来制衡权力,而相对于正外镇并州的隋鄢,出身建康世家的子弟无疑在待人处世上更为老练圆滑,也更懂得北戎与拓跋部的心思。 “所言甚是。既然晋廷这般急切此物,大王不妨就顺势送之,且看那辅政的两相,还能拿出何等诚意来还这个人情。”出人意料的是谢南兖竟也表态赞同送还玉玺,放弃这件最具说服力的称帝裨物。 “士秋公之前还领着大伙二度劝进嘛,今日怎还改了主意?”笑着打趣的是位列二号人物的公孙楼。正是由于清楚自己兄弟在劝进一事上的态度相对冷淡,公孙楼回绝众人的态度才显强硬,而未得谢胤暗示的臣属们,也迟迟不敢发动最为关键的第三次集体行动。 “非也。在下附议送还此玺,绝非是谏言幼主就此向伪帝示弱称臣。诸公皆知这玺肩之上所添刻的两行字吧,所谓‘大晋受胤’与‘天命谢氏’。”南兖踱步至公孙楼面前点颔一笑,使得谢胤颇为配合地举托起了传国玉玺拧臂一转,靠得最近的几人将将能借着光亮瞥到那煞了雅兴的刻字。 “然结果如何?谢氏代李,尤甚于曹魏代汉,而自封天命的谢氏一族亦是家破国灭。依在下愚见,这传国玉玺并非算得上是吉物,‘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看似富蕴天意,实则以注疏大字,巧取人心罢了。再者说,自秦末以来,曾据此玉玺的枭雄不少,然终能承统定邦的英雄只谓寥寥,可见天下气运,取自天下人心,与一方玉石绝无干系。晋廷如若放不下这尽被糟践之物,送之便是。若哪日大王晋位,又须个玺绶以布敕令了,咱再制刻一个嘛。只要大燕不失天下人心,天命自然也就留存在这殿上。” “说得好! ” 斜后南兖垂跟上的一声赞喝,给了公孙楼喘气调息的机会。不过,当公孙楼发觉谢胤同样有意开口的时候,便又抢了个先:“如今幼主坐拥四州富庶之地,尽掌江南军民,只有晋位,方能解除礼仪名义上的忧扰,而唯一的不便,只在于一朝不容二帝。至此之后,南北间再无缓和的余地罢了。然晋廷谢寡如今已是日日备战,意在大河,完颜氏与拓跋氏也已盘踞禁都,称帝在即,可见眼下百川尚未归海,战和进退,已未必由得幼主来选。此外嘛,奉还玉玺这般功绩,咱们也可等着看晋廷还能拿出何物来。到时,若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大王顺势昭告晋位,便是名正言顺,亦可安天下人心。” 公孙楼的一番长论尚未劝得谢胤下定决心,却已然说服了其身后的一众僚属。估计待到三次劝进之际,满堂重臣将无人意见相左。或许,此事还真就由不得谢胤的心意了。 * 就在停驻近岸的最大的一艘楼船上,虽依旧未改那灯火通明的军旅规矩,却又在舱室内外完全寻觅不到值更士卒的身影,尤其再伴着凉凉的江风袭过,幽旷之中,直透出一股子阴冷的悚意。 本应在屋外伺候的侍卫与仆从大概是被特意遣散的,而屋内,历经岁月洗濯的灰衫士人正背负着双手,伫立小窗之旁,在其身后,还不满三十的男子端坐在案几之后垂首蹙眉。 青年身着的一袭青衣质地很是一般,且在烛火的映照下,已显褪色的道道暗纹更是十分碍眼,看起来远不及那士人的灰衫舒适,与这青年的不俗身份难相匹配。 “嗒,嗒,嗒……” 二人一时间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是青衣人时而以指节叩击着正平铺在他面前桌案上的一卷奏疏——上面的内容可谓字字铿锵。他起初是疑惑,而后倒是敬佩起那灰衫士人,竟会拿如此一篇东西来找自己联署。 月坠复日升,随着黑夜渐行匿迹,晨光就此接管了华夏大地上的喜怒哀乐。 每逢大朝,众多的王公大臣即要赶在拂晓时分整装梳洗。而面容憔悴的青衣男子正立身于一扇竖窗之前,迎接着尚未相聚成势的缕缕晨曦,以其尊贵的身份而言,同样也很难想象会在那斜后的一席简易床榻之上留宿过夜。但不为旁人所知的是,这间窗门东向的小舱却可以远眺到天际日升的地方。 恰在此时,闪过了层层阻隔的晨曦,点亮了正堂之上的一幅女像,以及在下方桌案上的一方牌位。 男子几乎是算着时间,不差分毫地回身一望,正好捕捉到了挚爱的妻子在水墨映画中,被柔光点亮般的嫣然一笑。于是,他也跟着微微展颜,双眸中绽出了久违的光彩。 “还没有寻到小皇后的消息么?”青衣男子的声音温润,好似此时拂过冰面上的风,当年他十三岁登基,卫乘之女,卫阁之妹卫姬被内定为皇后,十岁就被送入皇宫养在太后膝下,他每每见她也不过每半年一次,而且都是在学做皇后的礼仪规矩,他觉得她性子沉闷古板,并不是他心目中的皇后,不过未来得及真正成为他的皇后,两王便举事造反,若非有她的掩护,他如今又焉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从前便是傀儡,如今的他又何尝不是被时代裹挟推动着前进? 灰衫男子姓裴,名裴温伯,是宁州府安排来接应他的人,他的儿子则先潜回禁都与皇禁占的人对接,这只船会运回他们裴氏,被官府扣留的货物,再以经商名义助他南下,这时有人上来给谢胤倒酒,大概是看见谢胤那骇人的半边脸而吓得手一抖,酒液倾洒出来,沾湿了他的一寸袍角,那女子当即拼命磕头求饶,“奴婢不是故意的,还请主子恕罪。” “还请主子恕罪!” 谢胤抬起了袍子,温和地笑道:“是给我的脸吓到了?”他的脸隐在月光下,却仍能看见那里的纹路,青筋以及火烧出来的伤疤像一条条毒蛇在他脸上蛰伏,另外半张脸却是俊美,当初夜逃出宫,为掩人耳目,太傅放火,他被烧死在火中,而泡下来的他被烧毁了整张脸,因此才顺利躲过他们的追杀,皇禁台是父皇留给他的暗卫,公孙楼是其中最年轻的,他有一手换皮的本事,经过半年他才恢复了半张脸的容貌了,他厌恶别人对他抱有同情或者怜悯,以及厌恶,明明他是皇帝。 他挑起那名受惊的女奴的下巴,吩咐道:“雕刻工具拿来。” 女奴看见那整套用于雕刻的工具时吓的了脸,泪流满面,卫令却视若无睹,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随后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 湖面上升起第一缕晨光的时候,裴温伯的看着那名女子摇了摇头,她的眼睛睁着,里面残着恐惧,右边的脸颊上开出一朵血肉模糊的牡丹,那是用刻刀刻出来的,在晨光的金辉下显得映丽非常,他看着这女奴的死状,心中陡然升起股刺寒之感。 谢胤看着他道:“今夜的行动你们安排好了么?”今夜利用前朝的名义扰乱皇禁台试图通过楼公子助自己南下。 北戎部完颜氏早年便从东部完颜氏的领地向匈奴人的故地迁徙——这点与宇文氏完颜氏正好相反,其中的一支秃发氏,甚至与当年的慕容吐谷浑相似,一路直走到了雍州以西的区域。而在以云中盛乐为中心的大片草原,北戎完颜氏则逐渐融合了六七十个诸姓部族,并一度仿匈奴旧制,进行分部统治。 始从近百年前,他们一直贯彻对中原晋朝等中央政权示好乃至臣服的政策。同时,也对各部完颜氏同宗尽力维持着友好关系。从前,完颜氏既圆滑地一方面得受晋廷的封赏,从而建立代国称王,另一方面又向拓跋及慕容这两个相邻的北方霸主争夺者表示顺从。 当下的摄政王完颜政,就是不满十岁时即被送到晋廷的手里作质子。直到长兄完颜翳槐病故后,才在舅父王丰的串联下,依遗命归国继位,并靠着部臣的支持,刚刚平息了王位之争。不过,在邺城生活了多年的他,却十分不欣赏慕容的做派——在他看来,慕容实是太过霸道,只将完颜氏与代国当作了散养在北方以抵御游牧的敕勒人的家奴罢了,他不喜欢被轻视。 复杂现况的加持,在地理层面上,北戎代国境内尚控制着龙城西线的商贸通道。这即意味着,慕容既可以成为完颜氏最重要的伙伴,也同样是完颜氏最不能容许产生威胁的地缘方向。 在政治层面上,拓跋皝在攻破了宿敌宇文部后,即昭告天下完成了对拓跋氏各部的一统。这对于尚未公开表示臣服的完颜氏来说,既可以理解为被拓跋一家视为“自己人”般的示好,也同样是在暗示着,以拓跋强大的军力,随时都可以攻破完颜氏的王帐。 完颜政自打从王位争夺中腾出手来,就时常揣着一种预感,自己很快便要被迫在燕赵的纷争中做出最终的选择,时过境迁,终究无法再维持左右逢源。 现在楼公子与南兖在禁台争势,公孙楼此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怎么面完全信任他和南兖,两人在皇禁台争势也不是一天两天,如果仅仅是依靠公孙楼,那么他就会成为一个傀儡,他要借拓跋氏的势将禁都这盘棋再搅得浑浊一点。 他不能在这个时机南下,顺带可以借此暗中削弱公孙楼的势力,否则哪怕他可以在建康顺利登基,最终自己也只会被公孙楼所控,他要自己掌握这个组织,才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利用前朝搅乱禁都引起冲突,自然会有人将目光放在皇城司上,只要皇城司内皇禁台的棋子被挖出来,那么裴氏自没有办法与门道去拿那批货物,任务自然中断,公孙楼在皇城司的势力也会被连根拔起,而他怀疑的目标只会是南兖,从而加剧两方的争斗,他自己决不至于彻底沦落为傀儡。 卫令看着那灯火通明的船坞,荡着面上了船,从前她也是如此,每隔半月来见义父一次,她的义父是皇禁台中的最高代理人,因为她是唯一从三百人血战中活下来的,所以就被他收为义女,可直到死,她也从不曾知晓这位义父的半分情况,那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她背后的一切,所以才选择收她为义女呢? 上辈子她对他算是服忠,怎么算,自己也不欠他的了,这世她不想再受他的操控,她知道他并不是好人,也是绝对的利益者,前世无依无靠又记忆全失,今世她却还是想揭开皇禁台以及他身上的秘密,他们的身上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到底要作什么呢? 卫令撩开纱幔,看见正在下棋的裴温伯,她走过去恭敬道:“义父。” 裴温伯看了她一眼,随后缓缓道:“当初从天子关救下你,却不曾想原来你是国公府的幼子,不过你既肯来,说明你还认我这个义父,救命之恩你不会轻易忘记的罢。” 他的神色充斥着冷漠的打量,卫令跪在地上道:“义父言重,义父对我的恩情重如千斤,若没有义父,也就没有我的今天,能为义父效忠,侍奉义父在侧,是我的荣幸,无论义父如何分付,我都会竭尽所能,为义父分忧。” “起来罢”裴温伯移目看向她,转头悄悄使了个眼色,卫令假装对面悄悄退走的人没有任何的发觉,仍旧低敛眉目,保持着一副恭敬的样子,他面上含笑将她扶起,亲自从手边基于杯茶给她,浓郁的茶香在冷寂的江面上渐渐地溢出来。 “不骄不躁,当初没有看错你,做人呢,既不要太蠢笨愚钝,也不要太聪明,在这个世道往往先丢了性命的都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哼,难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义父呢,不只是将你当棋子看的,你办事向来干净利落,比别人妥帖得多,是我看重的心腹,但是打心底里呢,我是将你当作亲女儿来看待的,自从那次任务失联,我只他们说你掉下山崖,四处派人找你,我不见你尸体,自是知道凭你的武功绝不会死,不成想你竟寻回了自己的亲人,义父也是真心为你高兴的,在这世道里,有自己的亲人总比孑然一身好。” 看似温和,其实无一不是在暗中威胁,但是对于她来说,沈氏那群人她并不识挂他们的生死,说她冷血也罢,在她前十五年的人生中,他们从未扮演过家人的角色,何况只有自己对他们的生死表现得毫不在意,对他们来说才是安全的,裴氏此人看似温和,实则比谁都要心狠手辣,他在皇禁台的地位虽属居于两位公子之下,却实际上才最得谢胤的宠信,前世谢胤在建康登基以后,裴温伯做了宰相,屠城杀人稳固地位的事他做得得心应手,她自幼被他收养,后来才知所谓温和仁慈的裴氏原来也只是一位披着人皮的恶鬼。 也是,她能在血腥的皇禁台中拥有一席之地的人又怎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她如今选择隐忍蜇伏,才能抽丝剥茧,才能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义父,我也是将义父当作真正的亲人来看待的,从十岁起义父抚养我长大,在我身上花费的心血不轻于在自己幼孩身上花费的心血少,我分得清义父对我是如何地恩重如山,我这条命都是义父给的,哪怕义父现在要回去,我也绝无怨言,还请义父放心,我只会为义父效忠。” 裴温伯的神情温和了瞬,“那半年前让你刺杀,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这一身的武功,还能有人伤你不成?”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卫令垂眸,思绪回到刚重生回来的那一个月前,虽已经宛如是上辈子的事情,但这段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始终清清楚楚。她是五岁进入的皇禁台,十岁成为皇禁台的罗杀卫,处在等四等级,通过考核的三百人血战中脱颖而出被裴温伯收为义女。 当时为了生存,她答应了,直到半年前他下令让她和几个皇禁台的罗刹卫去刺杀慕容氏的太子慕容祈,她亲闯进北戎大帐,却被他的贴身侍卫所伤,失足掉落悬崖,直到后来才反应过来,临行前吃的那顿饭,有人动了手脚,她那时是毒发了,所以皇禁台中有人置她于死地。 她肯顺从,也是为了追查当时到底是谁要置她于死地,卫令缓缓从以往那段思绪中回过神来,简单地和裴温伯说了下当时的状况,却没有提中毒一事,因为那毒,裴温伯也是有可能的,没有查清真相,还是不提及此事的好。夜晚的江面只看得见月光倾泻下来后若隐若现的光辉,以及烛火在黑夜中散发的暖黄色光影,将人的身形映照地细长,裴温伯道,“这些日子你就待在国公府,其余的事情暂时不用你出动,先好好养伤,不过后日会有一批入都的暗线,你想办法利用国公府的关系网将他们安插进皇宫,你后日在朝帝楼与他们会面便是。” 卫令看了眼裴温伯,夜色太昏沉,外面却几乎无任何的风声,灯油似乎都即将熄尽,周围显得越发地晦暗,似乎照不明这昏暗的船舱,可这团光亮却映在张温伯含着笑意的脸上,显得慈和又诡异。有人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正往这个方向而来,光亮映在那人着急的脸上,低声在裴温伯的耳边禀报着什么,裴温伯的神色有瞬间诧异,但他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又归于平静,他起身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 “官兵正在往这艘船上来,为首的人正是你的兄长沈寅,听说是捉贼,”他的语气顿了顿,似乎是含着试探的意味,眼神锐利得似乎随时可以洞察任何人心底的那丝小心思与诡计,“此事你是否知情?” “义父何必疑我。”卫令冷静地道,“我们做这父女有十年,哪怕是以利益为目的而成的,但这么多年有任何的诱惑我从未背叛过义父,仅仅是半年不见,义父就认为我会背叛的话,那我也只有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她抽刀向自己的喉咙刺去,态度坚决,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张温伯冷漠的眼神,就在那锋利的刀尖闪过白光,堪堪碰到皮肤时,她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血珠冒了个针眼般的大小,小刀被裴温伯身边的暗卫击落,在甲木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裴温伯道,“你既有此决心,那就往后更当尽心,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江上只余冷寂的风拂面而来,船的角落传来声淡淡的嗤笑声,在夜晚显得如此清晰,抬眼望过去只见有一人戴着斗笠伏在角落里那堆杂乱的箱子上,夜色太昏沉,随着水面起伏的烛火晃动,在他的脸上投下细长的阴影,虽看不清容貌,但凭感觉可以知道他混迹在江湖,那股肃伐干练的气场给人一种淡淡的威慑,他的木板堆放着几个已经空了的酒壶,口却不见他的脸上有半分迷醉之态,此时皇禁台的人已经在暗中护送谢胤离开,看着江面上那条向他们不断靠近的小船,卫令心里没有多大的反应,要知道谢胤暂时还有用处,他还不能被抓。 她看着更远处隐隐逼近的火光,卫令也不知此人,于是道:“马上就要烧船了,你快走罢。”皇禁台做事向来不留余地,更何况他们担心会在船上留下蛛丝马迹,她也不知此人是哪方势力,但她还是好心提醒他一句,谁知对方却极冷地发出一声淡淡的嗤笑声,“真有意思。” “你是谁?是奸细还是皇禁台的人。”如果是奸细,她怕是不能活着离开,以免泄露自己在皇禁台的身份,那样对自己非常不利。 卫令正要抽刀,对方却似乎已经堪破了她的意图,缓缓对她道:“我们还会见面的。” 说罢向船舱奔去,卫令追过去,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踪影,而那片火光离船面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听见他们的脚步踩在甲板上发出的东西急乱的声响,卫令看着那群被抛弃在甲板上的舞姬,有两名皇禁台的罗刹卫正在屠杀她们,卫令滑步闪过一道戳刺半转回身,瞬间割破对方的咽喉,随后借势前扑,一手挣刀,一手压柄,准确无误地用刀尖斩断了那名罗刹卫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另一人只动了两步,忽觉胸内剧痛,他脚下一软,看清自己的肚腹中已经被插入一把尖利的刀,他的身体顺势栽倾,在跪伏的躯体的倚靠与撞击下,一盏烛台被他撞倒。 周围的人慌张地四处逃窜,卫令看着地上已经死去的舞姬,将她身上的衣服与自己身上的对换,随后将她的尸体抛下湖面,在此时四处慌乱的场景里,抛尸发出的动静很快被淹没,卫令闪身退进那群舞姬当中,只听见那在甲板上发出的杂音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几声呼喝以后,那夹着冷光的黑甲伴随着风雪以及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船上。 卫令被她们挤得被迫后退,因为舞姬的衣服过于轻薄,裸露出大片的肌肤,又因为过于惊惧,她们面上惶恐不安,身子轻微地抖颤着,却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卫令将头发如同她们一样披散下来,面上覆纱,与她们的打扮别无二致,根据她自己前世的经验,她们只会先统一带回大理寺或者皇城司,届时她自有办法逃走,而眼下盯着自己的人太多,还是不要在这种嫌疑之地被发现为妙,于是愈发低下了眉目。 可是上天似乎就喜欢跟她开玩笑,除了沈寅,不远处又来了一批人,光亮向她们逼近,卫令的眉头一皱,看见的正是一身紫衣的拓跋景以及一身飞鱼服的隋鄢,鲜红的飞鱼服衬得夜色下的他们如妖魅,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往她们这边轻扫而过,卫令瞬间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拓跋景稀奇道:“难道找到一个这么好玩的地方,怎的这么齐,看看这里还有一堆国色天香的美人,沈大人,这不会是你玩的罢?” 沈寅的脸色当即有些难看,“我是在执公务,还请世子不要调侃,而且,此处涉及东街杀人案,还请世子先行离开,免得沾染了晦气。” “杀人案?如今这世道死几个人又有什么出奇的,每天死的人都不计其数。”拓跋景不屑道,“你还真是尽职尽责啊,是我的话压根不会去接手,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呢。” 第29章 皇禁台 “这样,不如将她们留下来,隋指挥使可是办案的好手,让他来替你审一审,没有问题的留在这里给我们玩一玩。” 拓跋景径直走到不远处坐下,漫不经心地举起手中的刀,对卫令面前的其中一个舞姬道:“你过来。” 那名舞姬抖着身子,缓缓地走过去,却被拓跋景身边的侍卫猛地脚踹在膝窝,逼她跪了下来,他把玩着手中的刀,堪堪划过对方白皙惊惶的脸上,似乎下一刻刀向一拐,就能轻易地了结她的性命,只听见拓跋景道:“伺候人会吗?” 那舞姬连忙试着去伺候他,她小心翼翼地攀上他的脖子,忍着羞耻去亲吻他的唇,当她的舌尖刚试图探进去之时,她就倏然感觉到脖颈处传来的剧烈刺痛感,一低头发现殷红的鲜血正顺着自己的脖颈处流下,瞬间染红了她衣襟的一小片如同一朵在雪地盛放的红梅。舞姬们被吓得忙住了,拓跋景则是淡淡一笑,似乎觉得他们这样胆惧的样子分外有趣。 沈寅的脸色实在难看,“世子,虽说您身份尊贵,可是也没有这样滥杀无辜的意,她们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可怜的女子。” “我竟不知原来沈大人竟是这样的苦萨心肠,不过我可没有沈大人这样的同理心,沈大人若是看不惯的话那就请便,隋指挥使大人快坐,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才是。” 隋鄢坐在拓跋景的身侧,月光倾泻在他的半张脸上,微微垂着眸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但这副样子让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淡去不少,让舞姬们刚才对死亡的阴影都减去不少,有的甚至羞红了脸。 卫令则默默又往后退了一步,在她看来情况非常糟糕,如果再这样僵持下去,被发现只不过是迟早的事,隋鄢不可能不知道皇禁台的行踪他虽然知道自己是皇禁台的暗卫,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与来温伯的关系,若是让他知晓,他指不定会将自己当作用来对付来代的工具。 隋鄢看着船面上打斗过的痕迹,若有所思:“不如让她们来支舞助助兴。” “指挥使这提议甚好,不过光是跳舞也没有任何意思,听闻指挥使与沈大人从前是旧友,箭术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不如这样如何,在这群舞姬的腰上悬挂金铃,而我们三个人比试箭术,在她们跳舞的时候比试谁可以射穿她们身上的金铃,射中金铃越多的人获胜,反之则是射杀舞姬最多的人失败,如何?” 众人听见后大惊失色,已经有人跪下开始求饶,但并没有任何的作用,有人为拓跋景取过长弓,他并不是在征求隋鄢和沈寅的意见,下一刻有许多金铃铛被人用托盘呈到她们的面前,只听切拓跋景那刺骨寒冷的声音缓缓响起,他的眼睛锐利地微微眯起。 “下一秒,谁的腰上没有系上铃铛,我手中这只箭就会射向没有系铃铛的人。” 话音刚落,他手上的弓箭就对准了远边,众人一时惊惶失措地去抢夺那托盘里的铃铛,可惜那铃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至少有半数的人没有铃铛,卫令动作比较快,幸运地拿到一只铃铛,还没反应过来,江面上发出一声巨响,有人落了水,卫令看过去,有人惊叫道:“你推她掉进湖里,抢了她的铃铛,这么冷的天,她会被冻死的。” 抢到铃铛的那名女子不以为然将金铃系于自己的腰上,不屑道:“你这么关心她,那你下去救她好了。”反倒是她的举动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争抢对方手中金铃,江面上传来更多人落水的声音,卫令看着这幕,知道无能为力,默默退到角落,可是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她。 卫令侧身躲过那人扑过来的身影,反手将那人压制在地上,“自相残杀,那接下来呢,等着敌人掌握你们的生死么?我们的敌人应该是他。” 卫令身影一转,一个箭步冲上去踹向他手中的实木弓箭,弓箭掉在地上,卫令迅速地捡起它,对着站在中央的拓跋景猛地射了三箭,啸啸的响声引带起秋风,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射向他的脚面,他阴沉地抬眸对上她的视线。 卫令此刻立于甲板上的木桌上,暗下来的天幕里又下起大雪,烛火昏沉地烘出一层暖光,她的皮肤薄极了,透肤而下,可以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衬得那细颈愈发白腻,那琥珀色的眼睛映着幢幢火光,手指搭在那副沉重的檀弓上,像是只誓伏在深山的妖魅。 拓跋景的手背被她的箭厉害地划过,冒出细细的血线,可他竟没有想象中积极的样子来,而是被她的举动勾起几分的兴趣来,他挑眉看向她,猎物反抗才会让野兽不觉得无趣。他抬手示意人拿了新的弓箭,箭上抹了些剧痛毒的毒药,只要刺中,顷刻暴毙,他眯眼瞄准,卫令以船上杂物掩住自己的身形,飞身躲过他连发的三箭迅速地观察地势,借着美人榻一跃向他所在的方位射过去,几乎是眨眼之间,那从她方向射过去的箭就被一记刀风带飞出去钉在甲板上,卫令便被这来势汹汹的刀势震退数步,对上的是隋鄢的眼睛。 他身后的皇城司卫鱼贯而出,猫着腰缓步向她靠近,卫令瞬间绷紧了身体,刀柄压在她的掌心,她再次拉满弓,居高临下地对准底下不断向她靠近的皇城司卫,伴随着啸啸声,两名皇城司卫往前却被箭矢钉在原地,锋利的箭矢刺进他们的脚掌,引得他们面色惨白,成哀嚎求饶之势。 隋鄢唇角在昏暗中勾起笑意来,衣风袭来,拂动他的薄壑以及那艳红的飞鱼服,薄壑不身姿如松,风骨酷劲,只觉清俊贵极,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在地面上刮过,好似已经看透了她的伪饰似的,风雪泊泊,夜色愈发昏沉连带着将甲板上的烛火都吹动着不断摇曳晃动,后添出一股不为人知的旖旎暧昧来,舞姬的衣服是又轻又薄的红纱,缠在臂弯上的红纱被夜风吹起如同敦煌神女的绫袖一般,带出几分她自己没有察觉出来的英气,那巍然不动,仅仅露出一双妩媚的狐狸眼。 刀口的血珠圆润地从她的面颊上淌下,在烛火的暖光下,散发出血红且清透的光芒,两人无声地对峙着。 卫令身形速度极快,在又连发三箭的同时,用得了空的右手持刀砍向拓跋景,只是在拓跋景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一记刀风阻隔了她攻向他的方向,卫令余光一瞥,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就挥向冲向隋鄢,混合着清浅的松雪香的夜风刮过他的脸侧,他对上了她带着凶戾与怨气的眼睛,他的唇角一勾,手揽过她的腰侧,顶着手被她的刀砍伤的疼痛将她警报起来。 她脸颊上淌过的血珠滴落在他的眉心,她身形顿压,右手得隙从他的禁锢中抽脱,用力地扎向他的眼睛,谁知他手懈力,却又在她准备落地时将她狠狠甩开,她早察觉他的意图,抬手摁住他的肩,再缓缓向上滑摆任他的后颈,让他与自己几乎贴近,而在此电光火石之间,他后颈的皮肤上贴上冰冷的物什,于是在衣中,他看见她的眉眼上挑,他已经可以穿透面纱,看清她在轻薄的面纱底下是怎样的得意之声。 他道:“逃得走么?” 卫令冷冷地看着他,匕首又向他的脖子压近一寸,紧贴着皮肤,冰冷的触感带起他后颈上的阵阵痒意,他略微深沉粗重地喘了口气,向上仰着,喉结上下滑动,眸色愈深:“劝你还是不要乱动为妙。” 她伸手扼他的脖颈,反折到他的身后,身体粘贴着他的后背,怒声道:“都别过来!否则你们的指挥使大人今日将性命不保。” 蔺津看见这幕,当即从袖中暗中调整小剑,可他却并没有动,因为他反应过来,凭大人的身手,若他真想脱身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么?再不济,假设他当真败于这女贼手中,暗处蛰伏的皇禁台的暗卫应该也会出手,不至于他来出手,想来他们都没有得到大人动手的信号,那便还是静观其变,于是他往后退了两步。眼下情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卫令刚要开口提要求,隋鄢便道:“阿令啊,要不我帮你?” 他压低声音对她道,被她闹了番,心情竟也算不得坏,就在此时,后方有人动心切,全力跳跃而起了侧旁一阵寒风袭过,隋鄢和卫令的侧边同时闪过一道白光,卫令顺势前滚,刀正好砍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卫令还未来得及起身,背后忽然挨了一脚,她不防备,但就在一瞬间她就调整好,重新撑稳了身形,卫令用刀挡着他的攻势,手中的刀被他砍断,发出响亮的刺耳划拉声,卫令的手掌挨着刀柄,试图格挡,可不料又有人暗中放箭,卫令为闪身躲避被隋鄢成功逼退一步。 隋鄢闪身到了她的跟前,一手拍回他手上的刀,一把拽出她的脖颈,接着将她翻摔在地,两个人对视的瞬间,她张开嘴咬向他的肩侧,极其用力,血泪出那层布料,卫令的嘴里充斥着血腥味,一番打斗下,两人身上都渗出了层薄汗,卫令的身上被他用力地击了一拳,后面的皇城司卫立即反手将她制住,卫令唇边溢出丝殷红的血迹来,但没有选择再动手,在隋鄢微微向她靠近时,伸手拍向他的脸,发出清脆的声响。 “乌先生要我们来运这批货,放他们心关,你又何必去猜疑这么多,乌先生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什么阴谋,乌先生总不会害我们,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胸怀,还要去怀疑这些,乌先生的计划不是我们可以去打听的,而且我们只听乌先生的便是,讲真的我觉得你不该顾虑这么多,你要知道我们的命都是乌先生救回来的,乌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我心里都有数,你又何必去执着这些”王娘道。 花牙叹上气道,“你说的我明白,我只是担心有人欲借乌先生之名行不轨之事,毕竟乌先生从不与人太过合作,他本人极为厌恶太监之流,如此说来,怕是有人借着乌先生行此不轨之事。” 卫令刚进皇城司,迎面就被一个人摆在上方的孤氅吸引了目光,倏然舒展开来,它很柔软,也极富弹性,鲜艳的红狐皮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是那样的炽烈,卫令正疑惑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她的手上拿过那件狐裘,将它披在卫令的身上,慵和且懒散地系着狐裘面前的两条系带,他的气息很近,同时动作不容抗拒,她道:“你今天为什么出现在那里。”“这话该我问你,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的目光合着点动不风,毫不避讳地全身上下地打量她,“喜欢么?” 卫令被包裹在一团温暖里,“你送我这东西做什么,不要以为这就可以收买我。” “收买你?” 隋鄢极浅地笑了声,“那你当真是绝情啊,我都这样不好于你,你却这样无动于衷。”他伸手揽过她的腰,试图将她往里间的床榻上带,卫令胡乱挣动间,鬓发缠上狐裘衣饰用的东珠上,她不自禁地吃痛发出声闷哼,隋鄢盯着她,良久从喉间出发出声清朗的笑声。 卫令的面前出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地捞过她的头发,缠绕在人指间上,慢条斯理地帮她解开缠在东珠上的头发。 卫令头发上传来异样感,他时而动作轻柔,时而故意用劲,但面上却仍然是那派云淡风轻,看不出来面上情绪,也看不出他的用意。他却突然开口道:“晋王醒了,因为此次的缘故,他和晋王妃有意离开禁都到筵州定居,原来伪帝并不同意,而晋王妃目前被以侍奉病中太后被扣留在颖和宫,你可知晋王有四万人马滞留在通州大营,此营离京城不过几百里的距离,而今夜即将晋王庭的人传回消息,晋王是有意刺杀晋王妃,以此为借口杀出重围离京,而你我都知道他与皇禁台并无干系,也就是说他是南边藩王一派,思来想去,那就只有一个人。” “通王杜瞿南,他自从想都沦陷以后就在云襟府自立为王,以扶持幼帝为名四处招兵买马,此人是晋王妃名义上的远房表哥,晋王伯是想借此投向通王,合谋占据南边的几个州郡,甚至有一举拿下建康城的想法,晋王妃不过是晋王的投名状而已。” 卫令补充完他没有说的话,“云襟府的知府李凭州却是后苦行僧,当年官品低微时,一家人有时连饭食都不饱,他却浑不以为意,吟啸自如;晚年时俸禄颇厚,却也丝毫不改简朴作风,遇到贫寒的读书人或者穷亲戚,从来都是出手阔绰,还收养了因战乱失去亲人的孤儿寡母数百人。在他心中,身为君父,就当卧薪尝胆,以图报复,身为臣子,就当尽忠尽节,死而后已,怎么能够沉迷于安居美食呢? 他在东京留守任上一年多时间,先后上了二十多份奏章,请示谢胤回都东京,以鼓舞士气人心,这在他看来是君王本分,只要有利于江山社稷,即便对君王有所拂逆,也在所不惜,或许这种单纯的人总是以为:君王能够体谅到他的一片忠心,只可惜此人名望太高,后来被皇禁台的人暗中杀害,让他的仇敌李马肥做上知府的守位,此人与李凭州不同,生活极其奢靡,食不厌精,脸不厌细,且不乏闲情逸志,人用对子,则大事可成;人用错了,则一事无成,只是用人乃是天底下第一大学问,李马肥显然不是人才,投机取巧之事好善钻研,很快攀上杜瞿南,两人狼狈为奸,将云襟府弄得乌烟瘴气,不少人因此无家可归,忠而言之,这杜瞿南也绝非善类,而且他还有个渊源或许你还不知道,杜瞿南旧时与右相崔钦都求要灵州府的小姐,可惜灵州府小姐后来死于疫病,可真实的情况却是灵州府岳氏有意将小姐嫁与根基深厚的崔氏,可岳小姐却是与杜瞿南两情相悦,有人曾说在杜瞿南身边看见过与小姐容貌相似的妾室,那妾室要寻死,可惜没能死成。” “我的猜想是,有没有可能传回的消息并没有错,那人的确是几年前已经被岳氏发丧的岳小姐,但是岳小姐并没有染疫死去,而是被用此种办法假死脱身被送到了杜瞿南的身边,关于岳小姐的本意,我暂且不得而知,可是当年云襟府蔓延至灵州府的花疫,你却是有所耳闻,当年那场花疫致使两州府死伤无数,李传州一家老小全是感染花疫而死,也致使他无心力再管云襟府,这才让李马肥在云襟府迅速收割了势力,才有与李传州一争知府的地位,我怀疑过这场花疫乃是人为,其目的已经显而易见,如果让岳氏知晓这场花疫的实情,他们必定全力相抗杜氏势力,岳家乃清流名士,若让他们知晓这些人为了争权夺利而使用了这样的下作法子,没可能再和杜氏以及云襟府来往了,要救杜庭兰,看来只有通过岳家,他们定不会让晋王顺利和杜瞿南达成同盟。” 不能求助于杜氏,因为比起与晋王合作的巨大势力来,杜庭兰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卫令抬头,发现自己缠在东珠上的青丝被解开了,只不过缠绕在隋鄢的指骨上,他向她迫近,缓缓地俯下头来:“岳放洲的小儿子岳子鹤就在国子监,由他亲自告诉岳放洲这个秘密会不会更加有趣?” 第30章 双头鹤 卫令回到沈府的时候,沈寤已经在府门口等着她了,这世寻回的亲生父亲她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感受,什么怨恨、恼怒都没有,她在皇禁台的十年,已经将这些东西看淡了,如今想来卫琅应该也是皇禁台的暗卫,只是她为什么会到北戎去,又为什么死在边关尚且不得而知,而卫阁作为她的养兄,被诬陷进敌谋反,会不会是皇禁台内部的叛徒做的?而这看似平和仁慈的沈寤,他对自己又是知道多少?卫琅死在边关,他又是否在其中暗中操纵,卫琅是不是他用来试探皇禁台的棋子? 她走上前,沈寤却冷声道:“随我进来。” 卫令走进去,正面就被沈寤扇了过来,白皙的脸颊浮现出一个红印子来,烛火憧憧,她只看见沈寤因为发怒而涨红的脸,他缓缓地吐出口气来,声音夹杂着余怒,“你和皇城司走这么近是为什么?是准备拖累整个沈氏么?沈氏接纳你回底,不是让你为非作歹,不知轻重,那皇城司是我们能够招惹的吗?一旦让他们盯上,我们沈氏准没有好下场,你也知户部尚书贺元章太过死,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更要行事谨慎,你私下和那阎罗王来往,只会给沈氏招致祸端。” “那阿父以为我是连累你了?现在阿父指责我,无非是因为我与皇城司有来往对么?如果阿父觉得不满,不如阿父来告诉我该和谁来往?摄政王公,阿父有向资格来训斥我,那摄政王是个为质的北蛮子,都说沈氏世代忠良,现在您这番话好逢迎又算什么,可有想过愧对沈氏的列祖列宗?您享受着锦衣玉食,到头来却只想着独善其身,只想着保全国公府,试问天底下有比您更会算计的人吗?您要做那小人,我不拦你,那你没有资格来指摘我所做的事。” “我没有资格?”沈寤不可置信,“就凭我是沈府的主君,你打着沈氏的名义在和皇城司的人来往,我就有资格来训斥于你!你自己送死那不紧要,可是别牵进了沈氏金府,你和你阿娘一样不通人情世故,只做你们自己想做的,那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肩上的责任?一个女子,非要掺和进朝堂政事里,要不是因为她自己得罪了当朝权贵,我也不至于将她赶出府邸,你也不至于在外流落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不是凭你一之力便可以改变的,这世道的事情总会事与愿违,你以为我喜欢在这群蛮族人手上讨生活?你以为我不希望江山平定,永昌永宁,可是,如果我选择做个忠臣,沈氏也就不具存在,你看原本可与我沈氏比肩的几大世族,哪个不是已经家破人亡,那他们所做的反抗有用么?这世道该乱还不是乱?” “别为懦弱找借口,还有我小娘得罪了谁,竟要对她人赶尽杀绝?”卫令上前几步,眼神锐利,“你连自己的妻妾都可以随意抛弃,在我看来你也委实窝囊,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牵累沈氏,因为沈氏本来就是那是非之地。” “行,今日不教训你这逆子,我枉为人父,来人!家法伺候”沈寤向外大喊,这动静很快引了不少人来,有三台仆妇端着漆木盘上来,各放着不同的刑具,有竹鞭,皮鞭,带倒刺的荆鞭,用荆鞭的话基本上人就废了,一般也不过是留存在祠堂用来威慑族中子弟,除非真犯死罪,否则不会动用,而此刻沈寤挑的却是荆鞭,一时到了堂内的人都冷不丁倒吸口凉气,不过有自人镇定下来后不免有些幸灾乐祸,正好比匆匆赶来的李夫人,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而身旁的郑夫人则显得拘谨得多。 卫令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李夫人,帮我说两句好话罢,不然你指使府中的下人私放了子钱,这个秘密我怕是坚不住,你说,死之前要不要拉你做个垫背的呢?”李夫人的面色瞬间难看,她狐疑地盯着卫令,但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还是容易让她捕捉到了她慌乱的目光。 “以为我在吓你?可是光脚的向来不用穿鞋的,你有没有做过,你自己心里知道,我若没有证据地诬你一句,劝任也会对你种下怀疑的种子,你有信心不被他发现,与其如此,不如还是不要作壁观的好,否则保不齐我要拖你下水。” 李夫人很快做了权衡,看向卫令虽不情愿却也只能面色如常地道:“主君若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那就不妥了,想来今哥儿也不是成心要说这番话气你的,您呢也知道今哥儿在外这么多年,有些叛逆那也正常,若不好太过苛责,怎么看那也是你的亲生血脉不是?再说那卫小娘密心侍候过一场,念着她的情分,后君也不该下此死手,否则怕是该寒了咱们这些后院伺候人的心了,而且此事若是传了出去,让那皇城司以及官家怎么想?岂不是以为我沈氏有心洗清自己,反倒嫌疑太过,那皇城司的手段怎又不是不知,若是被他们暗中记恨,往后还能有咱们的好日子过么?” “呦,李氏,你会儿这是突然发了病不成,居然为这浑小子说起好话来了,倒真真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要稀奇,要不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是不是鬼上身?” 响起的这道尖酸声音来自于郑夫人身边伺候的老妇林氏,郑夫人的陪嫁侍女,从小看顾着郑夫人长大的,可以称作半母,其中很多郑氏不方便的事情都是她帮忙去做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听说早年死过夫婿儿子,这才回来投奔郑氏,可郑氏心底里却到底有了层隔阂,对她也不如幼时那般亲近,因为林氏出嫁时,郑氏正是在家中外境最为艰难的时候,她的继母对她的态度越发恶劣,而大多时候郑氏全身对此视而不见,林氏不能经受她继母的诱惑选择出嫁,在幼时的她头一次体会到背叛的滋味,那么那怕她可以重新接受林氏侍奉在身边,也绝不会全然地相信她,郑氏敏感多疑的性格底色来自于林氏。 郑夫人面情绪不显,并没有林氏这般不知轻重,可还是在众人的目光下微微白了脸色,于是训斥道:“这里哪有你个老仆插嘴的份?主母说话也气容你来置喙,还不快下去,尽是惹人不快,将府规抄上十遍,亲自给姐姐送去。” 林氏面上闪过不满与不甘之色,同时在众人面前落了颜面,一时更是颜色羞惭,李夫人精通世故,笑言:“妹妹不用如此,想来林氏嬷嬷也只是护主心切而已,身设身处地,我倒是羡慕妹妹的好人缘,身边的人都是忠仆,哪里像我,在府中讨人嫌弃,想当年在外行走的路,四处跑商也从未觉得苦过,换成如今这种大门不出二人不迈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反倒是不惯,身边也没有这样忠心的仆人,若我们姐妹之间斗来斗去的反倒嫌累,她虽忠心,却有挑拨我们关系之嫌,谁又知道她的心肠里藏着怎样的坏水,依我看,妹妹还是不要将这种人留在身边,忠心是好,但若此人心思太重,那可是万万留不得的,更何况此人又在近身伺候,谁知道哪天她就对妹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这种人眼里只有利益,现在忠心,不过是因为你对她还有利,她需要攀附你才能向上爬。” 郑夫人为难道:“可是林氏到底从小伺候我到现在,她的本性不坏,只不过是不懂规矩了些,姐姐又何必揪着不放,再说人无完人,连次机会都不给也未免太过苛刻了些,姐姐为人理智,可我却是个重感情的,再说了林氏伺候这么多年对我也无不尽心的,行大了说也到底有份恩情在,姐姐这番话不过是想让我赶走林氏而已,无论姐姐怎么说,我都不会这样做的,姐姐作为一府主母还是应该有些容人之量,否则岂不是让人笑话,姐姐你说对罢?” 林氏的脸色算不上有多好看,既不满林氏下了自己的脸面,又不愤于郑氏明里暗里地斥她小气,于是只能道:“不过是好心提醒妹妹罢了,妹妹怎的将我想成这样的人,倒真叫我伤心,不过是担心妹妹自小长于深闺,识人不清,什么阿猫阿狗都当成宝贝似地放在身边,谁又知道那是不是一头会咬人的恶狼,毕竟这世道人人都可以披着张伪善的脸,私底下却是恶事做尽的,你我姐妹一场,往后又同在这深宅大院里相互扶持,作为姐姐的我总不好对妹妹这般的情况视而不见的,妹妹受苦受累,姐姐的心里也不好受的。” “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虽自幼长于深闺,但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该用,我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怎劳姐姐这样为我忧心,这反倒是妹妹的不是了,不过看来姐姐也是颇有闲心,还能管到妹妹的院子里来,说到底咱们都是这深宅大院里的女人,没什么可以计较的,齐心协力地伺候好主君也就是了,人都是趋利的,这些奴才唯利是图也不奇怪,没有**的奴才反倒最让人不放心,奴才与主子,不过就是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至于那种胜似亲人的忠仆,倒是很少见了,而我们做主子的,也不好真苛求他们将我们当成主子,面上过的去也就是了,计较来计较去的,反倒是什么人都不敢用了,也是心累得很。” “妹妹说得极是,那这回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便罢了,不过妹妹还是得好生地管教妈自己身边的奴才才是,知道被人口出,要是让外面的人听见这些疯言疯语,指不定又如何猜测我们之间的关系了,这对沈氏来说影响实在不好,若是让有心之人听见,指不定如何编排沈氏门风不正,你家姨姐儿现在正到了年龄,也是时候该相看人家了不是,这事影响最大的不还是你心相信你自个自有分寸,用不着我来知会,倒是我如此一举了,妹妹若是觉得听着不舒服,不如全当我没有说,若不好让妹妹觉得我别有居心。”李夫人笑道。 郑氏剜了林氏一眼,自觉受辱,遂接下来也不再出言,带着林氏告退离去,沈寤倒是对李氏多了分赞赏,连带着连适才的怒气都消散几分,他看着卫令道:“既是如真替你求情,我看在她的面孔倒是宽容你一些,不过你许逆父亲却为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按照沈氏家法,应当受满三十鞭才是,改用竹鞭。” 卫令勾唇笑道:“那阿父便来,我的生死也不过是您句话的事,阿父要打要罚,我又能说不么?” “好得很,瞧你小小年纪就是这幅伶俐利齿,不敬长辈的模样,若今日不长教训,来日必定给沈氏招致更大的祸端,今日我就尽尽为人父的责任,你要恨便恨自己不知轻重,目无尊长。”沈寤气恼道,“来人,上家法。” 卫令跪得笔直,在她看来是免不去这顿家法的,不过她也觉得自己该受这家法,好将仇恨记得更加深切些,而且区区三十鞭,比起从皇禁台爬上来的那条血路又算得了什么?还未及她准备,劲风伴着竹鞭拍打皮肉的清脆声响呼啸在她的耳边,她皱了眉,却忍痛没有吭声,她不愿意在这群人面前展现自己半点脆弱,她死死地紧咬着下唇,目光落在正中央的祠牌上,沈氏族人的祠牌都在上面供奉着,但却没有为妾的女人,哪怕沈寤生母的牌位也不在上面供奉。 当真是好生倔强,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现在也是出息了,生了你这么个犟种,原本看你也还算乖顺,却不想内里是个反骨的,是,从前是苟刻了你与卫小娘,可这也不是你怀逆双亲的理由,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双亲,怎好不敬双亲,你这可是大不敬行为,若放在别处,拉你去砍头那都是使得的,你现在享受的锦衣玉食都来自于国公府,有什么资格顶着国公府的名头去私交皇城司,那是个怎样吃人不吃骨头的地方你心里不清楚?它的背后又有北戎完颜氏,拓跋氏,牵涉两王两相还有皇室,一旦油染上那可就洗不清了,国公府本来就处在风口浪尖上,你还给我闹这出,往后你就禁足府上,给我好生地反省。” 沈寤抢过竹鞭在她身上又抽了一鞭,殷红的鲜血往外冒出,油湿了她的后背,看得人触目惊心。 卫令强忍着没有出声,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如同火烧灼一般,其实上一世这般刀光剑影过来,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锋上,一不小心或者有所松懈就会性命不保,她也忘记当时的每一夫是怎么扛过来的,只觉得每天生活在浓重的迷雾中,无论她如何挣扎她也无法拨开那层迷雾,寻找到真相,比起前世,如今真相好像就在眼前,可是面对这错综复杂的时局,她还是觉得偶尔那绝望的窒息感如同迅速涨扬的浪潮将她层层淹没,而她若自己不想挣扎,就会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她的视线被汗液占据,渐渐开始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火都渐渐昏暗了,鞭子才停下来。她的目光渐渐地再次清明起来,落在窗边倚着的颀长人脸上,一袭殷红的颜色一闪而过。 卫令被新的婢女连杏扶着趴在床榻上,连杏是新采买入府的丫头,年纪才十三岁,脸圆眼睛大,生得一副讨喜的模样,只可惜人却有些胆怯。 青坞因为谋害沈卫以及她不肯说出血橙玉扳指的来历被卫令关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卫令淡淡地扫了眼这个新来的小婢女,冷声道:“你的青坞姐姐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 眼见要给出交代的期限也快到了,但是她又不能将青坞供出去,否则之前就是在做伪证,而且郑氏那边又盯得紧,青坞长时间不在府中出入也未免惹人生疑,届时怕是更不好交代,她略略思索了会儿,见郑氏那边还不知青坞被关的事情,以为青坞真的回去侍奉病母,那看来这小头倒也还是真的忠心,不是郑氏或者老太太的人,也是闹了那么出还敢往她的院里塞人,那也当真是太蠢了些。 倒不如现在这样,待她完全放松警惕,而眼前这个人犹如张白纸,待她将连杏培养成心腹后再进行收买会来得高效简单,这群在深居大院里讨生活的那都是千年的狐狸精,而女人的战场又不比男人,女人的战场更为精细,拿捏的是情分与利益,而且利益太少,争来争去都是后院上的地位,可男人却不同,他们可以算计江山,算计家国,算计女人,而被男人抢夺了政治权利的女人还得被迫接受男人们的奴役,感恩男人给予的一小片生存之地,这太不公平,如果女子也存在朝堂与江山上立足的权利,她又何必扮作男人?女性的一切都是美的,她们智慧且机敏,她们的脾性与细腻其实比男人更适合活在朝堂里,那么真有这样的一天,她们也就不用将自己的聪明与智慧浪费在这里。 她平定下起伏的心绪,对着连杏道:“给我上药,然后叫人备马,我准备去一趟外庄。”连杏借着烛火散发的光线看了眼她后背净污的伤口,皮肉翻卷正在外溢着淋漓的鲜血,竹鞭刮落的木屑还残留在伤口上,这般破碎且细密的疼痛更想让人发疯。 连杏对着这样的伤口实在是难以下手,正犹豫间,一双手从她的左侧伸了过来,她完全没有防备,因此被吓了一大跳,而A则早已察觉到此人身上熟悉的内功与气息,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是谁,知道此人脸皮贱厚,赶也赶不走,干脆任他留下,转而对连杏淡淡地吩咐道:“退下罢,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但切记不可向任何人提及这里发生的事。” 明明她的话平平淡淡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可是却让人觉得含着无边的冷意以及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胁迫感,连杏对上那个身形颀长俊美的男人,他的目光明明完全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可他身上的气质却更如有实质地压覆过来,仿佛连空气都是凝滞的,连杏连忙垂下头,几乎站不稳,踉跄地向外走去,半点也不敢作过多的停留,生怕眼前这个男人看不顺眼,将她一剑杀了。 隋鄢立在她的身侧,月光从窗棂上泻了进来,落在她斑驳的背上,卫令良久后感到背部有冰凉的触感落下,滑腻的膏体被均匀地涂抹在她的后背上,缓解了原本不舒服的灼烧感,月光映照在她健康的肌肤上,映衬上面的伤口更加鲜红刺目,手中的药膏有祛腐生肌的功效,是京中难买的良药。 卫令大方地享受着他的服务,渐渐地有些昏沉,她的额头上似乎有冰凉的触感落下,像是他的唇贴附过来,轻轻地啄吻,她回转目光,淡色的眸中氤氲了层水蒙,带着点迷茫与惺松,他又爱怜地从额头往下,吻住她的眼睛,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被拉出纤长的影子,隋鄢眸中一暗,抬指解着衣扣,那扣子挣脱了束缚,光滑紧实的脖颈在修长的指间逐渐显露了出来,刚好停在锁骨的上方,那里交错着伤疤,汗珠沿着那伤疤滑进他的胸膛,暖炉里的炭烧得越来越旺,两人之间存着喘息。 卫令低叹一声:“禽兽啊?” 隋鄢笑着捉过她的细腕,放在他的掌心缓缓地摩挲,带来微酥微痒的感觉,同时从她的指尖可以感受到从他掌心传来的濡热,卫令没有挣开,低叹声,“对了,还有件事想和你说。” “你是想说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人对么?”他语气低沉带着不悦,“说的是你的幼弟沈谨还是杨家的话事人杨凭之?你想告诉我,晋王一直私下和沈谨来往,但是实际上沈谨也只是代替杨凭之传话对么?当年卫阁手下及策应之师总数在十万以上,他虽然不懂兵法,但其声望人品,杨凭之替他拎鞋都不配,北戎呢,当年罗姑比可有勇有谋,有名将之风,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连金军都称其为‘战神’!当年杨凭之解太原之围时,既没厘清形势,又没摸清敌情,贸然出兵,落得个兵败如山倒,使得北戎放胆南下,围困汴京,靖康之役,千古遗恨,若非卫阁力挽狂澜,南五郡能有如今的留存之地都是痴人说梦。” 第31章 钗头凤 “其实你一直都怀疑晋王与卫将军无关兵败没有关系对不?而先前提到的徐氏与曲氏的夫妇婚姻案,徐氏必定是利用了曲氏同时在宁州府大肆敛财,天妃堰与金福楼一案也有些相连之处,你有没有发现,这两批木料虽从不同的州府运送,可其中都要经过一条水路漕运线,那就是京枢运线,这条运线就在福州,也就是说朝廷里这群蛀虫早已在福州以及禁都、宁州府织成了一张贪贿的大网,贺元章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点他虽然已经在户部高位,可是他是在权力中心,受限太多,目光有限,在福州或者宁州必定有一个眼睛替他暗中周转着一切,才能让这张贪贿大网,福州知府宋永年一定不是这枚棋子,对于他们来说这无异于是将人放在生死局上,毕竟有人要查福州,头一个盯上的就会是当地知府,宋永年从始至终就是他们的傀儡而已,前几天有消息来报,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和你说,宋永年的妻子江氏是当地市舶司使之女,当时你不是和我提过宋永年惊前遇刺这个搭,陆氏采买药材的商船,传回的消息中提到当时宋永年用的是江氏提供的官船,而那艘官船上有运进都市的盐货,纵观福州与宁州,有盐营专权的除了江氏,那便只有宁州裴氏,你应当知道我想说什么了,裴氏想利用此事打击江氏取得市舶司的位置,打击江氏,可他们不知宋永年入京之事,那么宋永年是凑巧上的陆氏商船,一开始就有人准备截获陆氏的船只,船只上都是珍稀药材,只能用于最近的军营或者用来敛财,可是能这样劫获商船刺杀的人,连消息都不至于贪这般药材,那么背后之人极有可能是军营,而离福州最近的宿卫军,只可惜因为当初淮王雍王谋反,这支军队早已荒废,虽归置在福州的定远军中,却处处被排挤,许多宿卫军落草为寇,成了土匪,他们的确是最有可能劫陆氏商船的人。” “你说的没错,袭击陆氏商船的不是朝廷中的人,正是这批宿卫军,因为他们受到南宇的攻袭而远远不拔粮饷与伤药,他们又加听到陆氏的商船,所以只能选择出此下策,而宋永年恰好在其中不幸被杀,江氏则逃出生天,但是陆氏幼女却在其中不幸走失,现在禁都中有人拿捏住这个消息正准备引陆氏的人入套,根据暗探的消息,兵部尚书魏升这几日也在有所行动,以之前探听到的消息来看,魏升似乎想要借此钓出陆家人,然后探听盛氏长女的消息,我们不能让盛氏女落入到魏升手中,那是太子遗女的话,魏氏就完全可以借用太子遗女的身份,他们魏家就占据了先机,可以利用此事占据先机发动谋反,要知道魏氏这几年早已蠢蠢欲动。” 卫令深吸口气,“那我们可以去盛氏药行,或许那里会有线索。” 卫令披着狐氅来到盛氏行行,不过这里已经改由邓氏经营,正要从马车下来,忽听远处有人驾马急速奔来,待看清马背上的人竟然是官府的人,面上急色匆匆,看起来有什么极为紧要的事,隋鄢淡淡地看向蔺津,蔺津会意伸手拦住了那名向前奔去的官兵,“何事如此急色匆匆?” 那官兵原本正欲叱骂,一看见是皇城司的马车,当即息子怒意,向蔺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呀?” “出了什么事?”蔺津不耐烦地再次问道。 “回大人,昨日南庭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受害人为女性,地位很低,是一户人家的婢妾。而且她不过是受了伤,并没有丢掉性命。只不过事情发生在县廷附近,可谓明目张胆,上头十分愤怒,倘若这件狱事不能尽快具结,传到大理寺那里,我们今年的考绩就完蛋了,于是昼夜勘查,寻找蛛丝马迹。但罪犯十分狡猾,现场除了一枚竹券,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证据。老吏们冒着酷暑,忙碌了几十天,一无所获。 而受害者的主人家却是当地的一个大族,屡次派人来县廷催问结果,声言再无进展,将以文书上讼刑部,但今晨微明的时候,县廷桓表前发生殴斗。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子持刀追逐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围着桓表狂奔,大呼救命。 正巧这时我等两个巡夜的逐贼吏回县廷交接班,见这情况,即持剑相救,并欲击捕那个大男子。那个大男子黑布蒙面,身高七尺上下,见我们向他逼去,非但不逃跑,反舞刀格捕。他刀法娴熟,每一击都异常沉猛,我等巡行了大半晚上,十分劳累,体力不支,被其击伤。 幸好我们的打斗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南浦亭亭长和求盗,二人即持剑过来相助,那大男子见又跑来两人,只好悻悻地逃跑了。据我们救下的这个中年男子招供,原来他一早来县廷等候官吏上值,准备自首。因为昨天下午听乡正敦告,倘若接受过贼首的衣服、器具、钱财,一定要立即向县吏自言所得状,否则与贼同罪。 原来他想了一晚上,越想越怕,所以一早即来自首,不过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个男子跑来持刀威吓,想将他劫持。他奔跑呼救反抗,那男子辄欲将他杀死。幸好我们及时赶到,不然他一定会陈尸县廷门前。前此杀人剽劫案也发生在县廷附近,很丢官府的面子,倘若这次再发生血案,可就麻烦了。” “这案子是由谁来审的?”隋鄢漫不经心道。 “正是大理寺少卿沈寅大人,我们得到此人的线索,如今正要去索报,不敢耽误了时机,那可是大罪过。” 官兵接话道,眼神小心翼翼地在隋鄢身上觑看,生怕自己有哪句话说得不妥,得罪了人。 “的确是罪过。”马车里传来道低沉的声音,卫令转眼看他,不明白他的用意,接下来更听见他道:“此案我略有耳闻,被劫杀的是杨家府上的婢女可对?沈大人到底不晓得人情世故,你们才故意将今天早上的线索拖到现在才告知于他,我说的可对?看来你们还是想快点解决这桩案子的,不如我来替你们审一审,大家都方便。” “不…”官兵面上涨得青紫,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没有想到隋鄢的敏锐竟能让他从短短几句话中察觉到不对劲,他颤颤巍巍地道,“大人误会了,原是办事耽误了时间,沈大人又不在大理寺衙门,小的四处打探才知道沈少卿正在宫里,小的们正赶着去等沈大人出宫。” “他在皇宫?”隋鄢问道。 官兵立刻回道,“是,听闻是沈家长女沈姝,也就是沈好娘娘被诊断出有孕,沈大人是赶着进宫贺喜的,估计消息也快到国公府了,这的确是可喜可笑之事,估计国公府的地位马上就要大涨船高了,毕竟这可是宫里面的头一位身子。” 卫令被这消息吓了一跳,前世谢寡虽然有后宫,可是并没有子嗣,作为一个傀儡皇帝,他深知自己有随时有被替换的可能,怎么敢轻易在后宫设下子嗣,那么为何今世淑妃有孕,还是沈姝?她倒是个忠烈的女子,前世城门被晋帝谢胤攻破以后,她就选择自刎,那么今世的变数又在哪里?谢寡肯让她留下子嗣,这是会她最为匪夷所思的,装病装了那么多年,伪帝生性多疑,自己在他手上也没少吃亏,以他的脾性,他根本不可能会让沈姝有孕,除非…他有心利用此事将沈氏推向风口浪潮。 百思不得其解,顿了顿,马车径直又追前行大理寺,待看见其中立着的那道素白纤瘦的身影,卫令反应过来那正是邓氏长女邓阑,一头乌发披在纤薄的后背,披着的白狐裘比雪更加纯白,衬得她明媚清丽,好似一朵雪中莲。 她身边只远远跟着两个年纪很轻的婢女,而她自己正望着那枝已经凋落的梅树微微出神,连凳上的金钗掉入雪地中了也不曾发觉,美人如画,看起来倒真的是赏心悦目。 卫令走上前,将金钗捡起递过去:“邓姑娘,你的发钗掉了。” 她原本的神色尚可,待看见她身后站着的卫令后脸色就变得煞白,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没办法,隋鄢声称狼籍,而她自己前世受的这种待遇也多,所以对邓阑这般的态度也是见怪不怪了,不过邓氏女在都市颇有才名,更是以不输男子的胆色而为人钦佩,所以她的反应也不过只是一瞬间,很快神色便恢复如常,言语之间更是保持着疏离与恭敬,让人挑不出错来。 “隋指挥使大人好,”她行礼又看向了卫令,“不知大人又如何称呼?” “沈氏,字令。”她回了邓阑,见她面上闪过诧异,又道:“邓姑娘在此处是在等我的兄长,不过怕是不巧,他今日入宫恭贺长姐去了,怕是不得闲,不过今日我也是因为有要紧事来寻兄长,邓姑娘若有要紧事或者有什么话要告知兄长,不如与我说,我一定将话传达,也好过你姑娘家家在这冰天雪地里等着,小心届时又起了病症,于姑娘家来说不是多受伤罪过。” 邓阑深呼吸口气,似乎对她的提议不大情愿。想来是有什么私密话不欲人知,也是,邓阑和沈寅两人的纠缠她又哪里知晓了,她见此情状也不欲再理会,只道:“邓姑娘向必在这冰天雪地里等着,隋指挥使与大理寺卿柳大人相识,不如一同进去等,也好过你在这里吹风,还是得看顾自己的身子才是。” 这时她身后在雪地中留停了不知多久,身子都快被冻得僵直的婢女也连忙道:“是啊,姑娘,您的风寒也才刚好,怎能如此在此处吹风?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邓夫人怕是又该为您着急了,您病中那时她可是日日守候,您从小身子就不好,太医都断言活不到及笄,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及笄的年岁,您竟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奴婢们在雪中站着也就是,那沈大人还能跑到不成,再急切的话也不至于这样着急啊。” 邓阑叹了口气向卫令施施然行了一礼:“那就有劳沈公子了。” 卫令点点头,先后进了厅,卫令才刚坐下,柳文御就急色匆匆披着身雪赶到了,看见是皇城司指挥使,面上是有几分胆惧之色的,不过他的官职也不低在宫中又很有些威望,所以比起其它官员见到隋鄢那副谄媚的样子,他的表现还算是得体的,“不知隋指挥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呢?” 他抖抖斗篷上落下的雪。 隋鄢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茶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柳大人不用如此惊讶,我只是来看看沈大人,同时来过问一下杨府婢女被劫杀的那桩案子,毕竟青妃娘娘似乎很关注这件事,我也要尽份心力的。” “这件案稍稍理会出了眉目,”柳文御笑着,但却是皮笑肉不笑,“不若还是待沈寅从宫里回来,他对这件案情可是最为清楚的,让我来的话怕是会遗漏细节,隋指挥使受青妃娘娘之请来过问此案,若是影响了隋指挥使的判断,那可就是柳某人的罪过了。” “这说的哪里话,还是柳大人觉得咱不配来审这桩案?”他敲击在桌沿上的力道加重,隐隐中有种威势,极其迫人,阴私的身城司与走正经流程的官吏到底是不同的两种人,前者更为狠辣,做事又出其不意,后者在对上前者,实在吃亏。 柳文御毕竟也混迹官场多年,也沉得住气:“咱们都是走正经流程的,哪里会来一句不配审,敢问这官场里有谁比隋指挥使断案刑名更加老道?谁有功,谁有过,官场里的人心里头其实都有个数,我们在其中就是顶着张面具,在浑水里扮看得见的笑脸,涉及世族的事情又远不能通过案情来判,这就是官场里看不见的道理,隋指挥使如此年轻却已然可以身居如此高位,其中要经过的千锤百炼也可想而知,我今儿就顶着得罪指挥使的风险,斗胆来问上一句实话,隋指挥使究竟是想保人还是杀人?”淡淡的烛火透过帷幔落在他的侧脸上,看起来晦暗不明,空气中沉浮着让人完县的冷意,柳文御虽有胆色,可却还是被这股莫名的冷意弄得提着心,齿齿不安,正当他正要开口缓和气氛时,他锐利的目光伴着昏暗的烛光一起投射过来。 “我们皇城司看似体面,可到底也是为身上服忠的,有什么自视的主见呢?青妃娘娘是杨家出来的,这桩案子到底如何也不过是小事,但青妃娘娘在宫中是两妃之一,她进了的,那我自是要卖她面子,来跑问这趟,不过若是柳大人觉得冒犯,那也是再正常不过,至于杀人还是保人,我还是要看具体案情如何,柳大人那说的出这番话,想必也是混官场的老道人,应该不至于我在这事情中费太多功夫,你我也莫要再行客套,将人提上来,咱审上一审不就全然清楚了么?那时候再说杀谁保谁,也是不迟的。” 刑牢里,惨叫声如沸腾的开水一般。这是个宽阔的庭院,三进三出,院子四周都是回廊。第二进的西侧,是个单独的小院子,东南角还种着一畦蔬菜,西南角则是个马厩,系着数十匹健马,正打着响鼻。西北角有几间小平房,搭着悬山式的屋檐,像个亭榭一般,亭榭里面,一边的砖地上堆着一堆黑乎乎的刑具;另一边,有两个男子正在接受讯问拷掠,其中一个衣服还算洁净,他帽履周全,身体健硕,正老老实实地跪着,他背上有几个脚印,但衣服没有破痕。另一个男子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似乎几个月没有洗沐,他正脊背朝天地躺在砖地上,背上尽是血污,身下也是一摊暗红的血迹,看不出到底被竹杖鞭笞过多少下了。 几个健壮的狱吏正凶神恶煞地围着他们,一个狱吏呵斥道:“你这该死的贼刑徒,再不招认,马上就是死路一条。”另一个狱吏高举着一块长约三尺半的竹片,做出要死命下击的样子。竹片又薄又细,鞭笞的那头窄小,捏在那狱吏手里,像一只沾满鲜血的毛笔,犹自向下滴着血珠。 “凶器呈上来。” 隋鄢强自凝神盯着那刀,严格地说,那并不能叫作一般的刀,一般的刀有三尺长短,可是这刀只有专用的书刀那么长,大家口头上都称它为“拍髀”。寻常的黔首们,也大多人各一把,挂在腰间,走动时刀身晃动,不住地拍击着大腿,称为“拍髀”,的确形象。刀的把手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刀环的下部靠着把手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缺口,缺口处不大规则,有突出的裂纹。 “对了,这柄刀当时并未留下刀鞘,若能查到刀鞘的下落,狱事就可能有重大进展。”卫令道。 那个文书吏依旧嬉笑着在旁边插嘴道:“如果我是贼盗,我才不会保留一个只值几文钱的刀鞘。如果把那鞘扔了,岂非永远也破不了案吗?一个失去了刀的鞘有什么用呢?贼盗宁愿留下一柄价值几十文的刀,又何必在乎这几文钱的鞘?况且他不是掠走了卫府的一千二百钱么?那可供他重新选购六十柄崭新的好刀了。” “你大概是在跟我抬杠吧?”卫令抬起头来,“我知道你是以父荫得为狱书佐的,从小衣食无虞,怎么能理解一般黔首们的想法呢?先有一江夏郡西陵县剽劫狱事,案犯乃一无爵士伍,他以一张一石半的敝弓劫掠富户东阳氏,劫得三千钱,翻垣逃跑时弓从肩上滑下。他舍不得那张不值二十文的弓,又跳下垣墙捡拾,被东阳氏族人得到机会,将其斩伤,送官黥为城旦,后有汝南郡洛阳县成年男子,有爵不更陈无忧,盗掘城中大族杜氏陵墓,抢掠随葬珠玉而逃,又持剑击伤追捕他的官吏,被判斩左趾为刑徒。当时他本来可以逃脱,只因为返回寻找他不值几文的草履,被追贼吏发现踪迹。若依你的见解,这两个贼盗仅仅因为掠得大量金钱,就会随意丢弃不值几文的东等爵位,平民也可以获爵,没有任何爵位的普通百姓称为士伍。所以你的看法虽然有点道理,却也未必没有破绽。我觉得现在找到这刀的主人,未必是不可能的。” 今天刚遇上的那名官兵将所说晨时要自首的那个男子押了上来,同时有人用漆木盘呈上来一个黑色的牛皮刀鞘,卫令拿起那刀鞘,仔细琢磨,良久才放下。 “这刀鞘你从何处得来的?你可是他的同伙?”卫令冷冷地说。 那男子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小的不是同伙,只不过是偶然捡到这刀鞘,一时鬼迷心窍便藏了起来,之后夜里有人刺杀小人,小人因为不在家中恰好躲过一劫,事后知道官府发的通缉文书,这天便赶紧将东西呈了上来,希望大人莫怪罪小的。” 一个狱吏跑了进来:“大人,我们还抓了几个嫌疑犯,收押在圜室,等君前去讯问。” “哦,你们为何觉得他们有嫌疑?”卫令有些兴奋,“是不是外地客商?本县的男子大多已经梳理一遍了。” “大人放心。”这个名叫婴齐的狱吏面目俊秀,他出身本县大族,叔父婴庆忌现在是豫章太守属下的功曹史,德高望重,因了这个关系,婴齐是沈寅的心腹,婴齐本身为人温文尔雅,对卫令也谦恭有礼,“我们已经跟踪几天了。他日日没事可干,白天在市亭乱逛,晚上就睡在邮亭的后墙下,看来是个游惰平民,每天下午从家里出来,并不去田间劳作,而是直奔市场。却又不从事任何买卖,只在旗亭的墙下来回游荡,显得无聊之极。等到黄昏日暮,亭楼上的大旗降下来,罢市的鼓声响起,又逍遥地回去。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卫令大怒,把刀鞘往案上一拍:“在县廷喧哗,你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还敢狡辩?这刀鞘的鼻纽挂钩和你衣带的铜扣十分吻合。当然,你还可以说这些在街市上都是成套出售的,可我审视鼻纽,上面的磨损部位和你铜扣的磨损部位也相当一致,这又怎么解释?除此之外,你似乎还可以狡辩这刀鞘和卫府剽劫案无关。但是我刚才也查过了那柄凶刀,你这刀鞘不是那种只包裹刃部的鞘,而是连刀柄全部裹住的类型。哼,真是苍天有眼,那凶刀的刀环有不规则的缺口裂纹,致使刀环下端有类似浇注铁范时突出的赘瘤,而与这突起的赘瘤相应的刀鞘部位皮革,正好也有青白色的磨损。如果不是正好相配的刀鞘,怎么会这样?现今证据确凿,你再不招认,依律令可以用刑了,来人,让这贼刑徒吃点苦头。” 两个狱吏走过来,把犯人按到在地。等待卫令的命令。卫令咳嗽了一声,道:“刑罚严酷,你别指望自己能够挺住不招,逃脱罪责。刑律的规矩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今天你受了刑,还想手脚利索着出去么?告诉你吧,就算那些的确有冤的百姓,一旦受刑,肢体亏损,就不可能再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将来有幸平反昭雪,也只能输送到蛮荒之地,一辈子不见天日。何况你现在人赃俱获,早点招供比受刑爽快。” 第32章 第 32 章 少女审起人来干净利落,每句话都含着击溃人心的威慑,似乎这种气质并不能和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的身影相对立,他在她的身边总是觉得熟悉,相处起来也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却感觉有十几年那么久了,而且她的敏锐度比他想象中的更强,若是这样的人可以为他所用,那定是很有利的,而且从私心上,他也想占有她,看不得她为别人效命,他知道,她一直在和他玩猫与鼠的游戏,而他也情不自禁地想和她玩这种游戏,并不觉得烦腻。 “你是不是在怀疑杨凭之,你知道本来这事就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那便是有人杀鸡敬猴,刻意针对杨氏,若往小了说,那便是杨氏内部的纷乱,可是无论往大往小说了,都是证明杨氏被人盯上了,这无疑是在打杨氏的脸,为了看顾杨氏,哪怕沈氏在此刻大出风头,皇帝也不会抬举沈氏,反而还会刻意地打压沈氏,而北戎在这种情况下,大抵也是和伪帝站一边,因为如果任由沈氏压倒杨氏,也就代表朝局的失衡,他们不敢保证自己可以完全控制沈氏,沈氏是没心的臣,好用的同时也会生出深深的忌惮来,他们只能一边打压一边使用,杨氏也是如此,但因为沈谨,以及杨青妃以及沈姨两名妃子的关系,杨氏与沈氏就没有交好的可能,他们深知沈雍与杨凭之是同一种人,不然不会放弃更好用的杨信之而提拔他的庶弟杨凭之,同类实在难以抱团取暖,他们都是野兽,只会张霍森森血口撕咬对方而汲取能量。” 隋鄢转头看向他,刚伸出手就被他回握住了他笑得邪气,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所以我们才要找出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杨氏自导自演啊,高冷不胜寒的道理他们难道不懂么?既是如此心甘情愿,那我来推他们一把又如何?就是喜欢看他们相互撕咬,狼狈为奸的样子,只要杨氏失了宠,沈氏在后宫独大,那么离他们覆灭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你知不知道,伪帝一直派人暗中查访沈氏勾结北戎的证据,若是让他们发现沈姝进宫以前和为质的完颜政有过旧情,那他们会如何看待沈氏?” “你知道?”她挑眉,“隋大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手眼通天,与隋大人这样的人看来的确不宜为敌,否则那真是吃亏呢。”她这话说得轻佻,却稍稍地回避了目光,他不满地将她拉近,鼻尖就抵在他的胸膛,她笑道,“指挥使大人以为我们现在该怎么针对杨家?” 她的手指调戏般在他的胸膛上打着圈,没有撤离的意思,隋鄢好笑地拽住他的手腕,“不要挑战我的耐心,卫公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心思,你早就知道杨唐之与卫阁将军当年的通敌案子有关系对么?你想借用此事顺手调查杨氏,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你,既要利用我,那就要给予相应的好处,否则你当我是你的什么人,可以这样为你效命,被你肆意地利用?” 他的语气算不上明沉却是含着无奈的笑意,卫令前世与他对峙,关于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易与交峰极为相熟,也自是知道他的原则,正准备开口将不日伪帝准备春狩于南棘山而被刺的消息作为交易的代价告知于他。前世,伪帝谢鹰春狩于南棘山,中途被刺客刺杀,当时的她作为随身伺候的摄政王府里的马奴随侍,恰好牵引马匹归厩,为伪帝挡下那致命的一剑,谢鹰因此让她进侵城示,自此顺势成了完颜政的心腹,在北戎两大氏族完颜氏与拓跋氏中,完颜氏比拓跋氏更接受中原文明,完颜政本人又比拓跋宣更有城府,这也是她选择完颜政的原因,比起敌人不如当盟友来的获利多,而且可以接触的信息也更多,她暗中将北戎的行动告知了禁台,就这样做了十五年的卧底,但是这世她却不需要了,重生带来的绝对好处便是提前预知了一切,如今待在完颜政身边未必会知道更多的消息,而且只有当自己靠近权力的中心,她才有机会找到前世未破解的秘密。 隋鄢紧盯着她的脸,在沉凝目光的逼视下,忽然唇上传来极为温热的触感,震得她身体发麻,唇尖坦然覆上的是他因为常年握手而略显粗砺的指腹,他的指腹紧贴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微微濡湿,她紧微微抬起头,眸中也含着几分他看不明白的情绪,吻似乎似地轻轻碰了下他的唇,“隋指挥使喜欢我,这事我究竟该如道还是不知道呢?” “该知道了。”他摁住她的脑袋用力地加深这个吻,舌尖抵在腔里肆意地勾缠,卫令推开他,两人的唇齿间便被拉扯出一道暖昧的银丝,纤细的手腕反攀上他的胸膛,将他推远,起身向外走光外面的侧厅里,候着柳大人以及还未离开的邓氏,对柳文御道:“磋磨人的法子自是使得的,不过此人只有寻死的心思,想来是对杨氏极为忠诚的忠仆,想要从他口中撞到真正有用的信息,那就要付出耐心,我这里有个法子,柳大人遣人去办便是,明天或者今夜未尽,他便什么都肯说了。” 柳文御稀奇道:“还请小公子不吝赐教。” “这样,你去寻烧制好的铁水,让一聋哑者每隔半秒滴铸在他手上,又以冷水滴覆他的额头,一定要发出水滴声,同时牢里不可发出任何的光亮,寻常人哪里可以受得住这样的折磨,届时怕是什么都肯说了。”卫令淡淡地回他,满堂橙黄的光亮的烛火映照着她的脸庞,垂下去的眼睫遮住了她的神情,柳文御却被她的话惊出身冷汗,小小年纪,却对刑堂内里的阴私手段如此了解,让他不免对此心生有了几分窥探与惧怕的意味,抬眼看见隋鄢也是极阴沉地凝视着他,他忙连声退身,而后逃也似地入了地牢。 邓阑立在清浅的月光下,对她淡声道:“有些事情,我自己是不得开解,但见公子,想来却是个通透的人,不知可否为我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