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废帝赶走篡臣后他求我上位》 第1章 赤光 唤醒揭含楚意识的,不是院子里参见神迹的跪拜声,而是一阵让人眩目地睁不开眼的赤光。 勉强适应后,揭含楚缓缓睁开了眼。 一个透明面板,几个红色大字血淋淋地漂浮在半空。 “来时路勿让人知。” 冲天的赤光想来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揭含楚暂时没有管外头旁人如何如何高呼“神迹降临,天佑揭家!”“天佑南阳!”“此子必有大才!”,只自顾自研究着面板。 他试探着用小手去扑了扑,抓了抓。手指碰到面板的一瞬间就恍若无物地穿过去了。 揭含楚研究面板未果,收回手悄悄观察周围的环境。呵呵,当然观察环境也未果。 他不是历史狂热爱好者,单从众人服装、屋内配饰根本不能判断自己身处哪个朝代。不过要是告诉他什么政权什么战争,倒还是能说道说道。 面板像是知晓他内心想法,又重新显现了一行字:“三千世界,非同一也。” 呵呵,坏哉坏哉。作为穿越者的最后一点优势也没有了,他还想着打着先知的旗号去抱粗大腿呢。 揭含楚缓缓闭眼,欲语泪先流。 落在母亲揭大夫人眼里,她刚生的儿子只是冲着空气不停地扑腾,但不哭也不闹。扑腾了一阵之后就闭上眼不动了。 莫不是,莫不是憋着气喘不过来了? 揭大夫人急得不顾刚生产后的孱弱身子,撑着坐起来“啪啪”狂拍躺在身侧的新生儿的后背。 娘……您拍得有点太大力了吧。 千回百转间揭含楚估摸着自己可能出生武官世家。 揭含楚确实想得**不离十。虽说揭父只是南顿的小小县令,但祖父揭肇纪曾官至巨鹿都尉比两千石,掌五千步兵。另有一叔父在舂陵耕读,小有资产。 揭家祖宅在南阳蔡阳,有老祖宗在开国一朝获封异姓王,传到揭肇纪这一辈爵位已经没有了,只剩一些良田和积累的财物在。揭肇纪去世后,两个孩子就被族家排挤,揭怀雍索性带着弟弟和妻子揭夫人去了舂陵投奔舅家,继承了两顷地。 母亲揭夫人本家刘家是南阳宛城的豪族,世代经商,光是租给佃户耕种的良田就有四百顷。无奈家中没有官道门路,不甘心一直只做贱商,族长刘太公便将旁支一不得宠的女儿嫁给了巨鹿都尉揭肇纪的长子。后来这小子还算有出息,挣了个县太爷的官职,也做得风生水起。 揭夫人有胎里不足带出来的隐疾,发作时除了止不住咳嗽也没别的症状,她自己也没当回事,只道不能一直闷在屋里,待字闺中时每日也会在自己院里小跑一刻钟。佣人看人下菜碟,偷懒耍滑的时候不少,更多时候打水这些重活都是自己干,也算是把力气锻炼出来了。 嫁给揭怀雍后还担心夫为妻纲,恐怕只能日日夜夜呆在房里,不料都尉两个儿子都是乐子人,读书累了就去种地,种地累了就去读书,哪里有文弱书生的酸腐气? 天气好的时候,揭怀雍还亲自拉着媳妇坐在用自己外袍垫着的田垄上,自己只穿着中衣戴着斗笠就翻上牛背扎进田里去了,看得揭夫人咯咯直笑。 在舂陵陆续生了长女揭蕴娘和长子揭含豫后,揭怀雍被南阳郡守举孝廉选为南顿县令,马不停蹄带着妻儿奔赴任上。后来的生活倒也平平淡淡,治下百姓们安居乐业,竟也勉强合了年号“昌宁”。 如今的昌宁帝勤政爱民,修生养息。落在千万个地方芝麻官身上,就是这个皇帝事儿不多,稳稳的很安心。唯一让世人有些担心的是昌宁帝子嗣不丰,登基七年了膝下只有两个公主。虽说皇帝如今尚不过而立之年仍然春秋鼎盛或有子嗣缘,但昌宁帝的父皇、祖父皆于不惑英年早逝。如今皇帝身体康健手握大权,朝中风向还比较混沌,只皇后母家尹氏一族有蠢蠢欲动的迹象,都被皇帝压了下去。 或许等帝后诞下龙子后,朝纲就会稳固了吧? 从喜获麟儿和天降神迹的双重惊喜中冷静下来的揭怀雍看见夫人挣扎起身的动静,连忙将人扶起来,又拿了个软垫放在夫人背后好叫她倚着舒服些。 “做什么这么急躁,当心咳疾。”揭怀雍埋怨似的拍拍她的手背。 揭含楚只感觉落在自己背上的力度更大了些。 迟钝的丈夫终于发现孩子不正常的沉默,也慌了神,不复做县令时的精明,下意识抬起手想朝着皱巴巴的小脸上拍。 “啵——”揭含楚朝他吐了个小泡泡,随即勉为其难地“哇哇”哭了两声,点到即止,十分优雅。 哭了! 揭怀雍和夫人这才放下心来,打赏了还留在屋内的两名产婆一吊钱,招呼着把人送走了。又吩咐提前挑选好的乳娘来屋里候着,转头进屋时顺便把蹲在廊下的俩小子给拎了进去。 “阿豫、阿章,来看看你们的三弟。”揭怀雍一手推着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少年,另一手揽着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孩童。两颗脑袋骤然出现在眼前,揭含楚礼貌地又吐了两个口水泡。 揭含豫只看了一眼,就状似嫌弃般嘀咕道:“又黑又皱,丑呼呼的。”闻言揭含楚想赏大哥一脸口水。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备好口水,就感觉有手指在自己身上这儿戳戳那儿摸摸。 揭含楚一对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对上了二哥揭含章好奇的目光。 揭含章也不说话,只是戳戳他的脸蛋,又捏捏他的小手。 这倒让揭含楚有点无措。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是,这句话叉掉。俗话说,闻其言,知其人。他目前对揭含豫的印象就是“狗”,但揭含章却不肯说话。 揭含楚只好用没被捏住的另一只小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并发出“啊啊”的声音。 揭含章的眼中闪过一瞬间不知所措,他撒开手躲在揭怀雍的身后,只探出半张脸。 小婴儿不明所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眨巴眨巴。 还是大哥又吐出狗言狗语:“一个丑黑娃,一个死哑巴。” 老爹再也忍不了了,两脚把揭含豫给踹出去:“你给老子滚!” 这时乳娘也进了屋,揭大夫人索性让丈夫也去屋外待着,乳娘关了门接过小婴儿开始解衣服准备喂奶。 皮囊里装着成年人灵魂的揭含楚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抵抗不了身体的饥饿本能,只好眼一闭心一横不情不愿地嘬奶。 闭着眼,也算是小生这厢有礼了。 在床上躺着的这些天,除了母亲每日的爱抚和乳娘定点的投喂,来得最多的就是二哥揭含章。 虽然他不能说话,但揭含章似乎热衷于用鬼脸逗揭含楚笑。 自认为自己成熟的揭含楚并不会被逗笑,但听着揭含章喉咙中偶尔发出的如破烂风机一样的声音,也只好配合,嘴巴一咧呵呵直笑。 看见揭含楚笑脸的揭含章玩得更起劲了。 揭含楚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到底是谁逗谁啊。 老父亲揭怀雍有公务在身,每日都要去县衙坐班。下个月就要收秋赋了,最近都忙着和当地豪族大户们商议怎么个收税法。有一天下衙回房后,把自己给小婴儿拟好的名说给了夫人定夺。 “虽处荆棘之境,而敬慎不改,”揭夫人思考半晌,犹豫到,“寓意倒是不错,但会不会太悲苦了些。” 揭怀雍听闻大笑三声:“那不正和揭含豫那大小子中和了么?一辈子哪能尽如人意?” 揭夫人无奈地瞪了丈夫两眼,没再反对“揭含楚”这个名字。 至此,揭含楚正式被这个异时空打上了戳。 前世的记忆随着揭含楚的不断长大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脑中突然闪现一丝念头,却怎么也补捉不住,大有过时不候的意谓在。 发着赤光的面板也再没有出现过,那几个红色的简体字仿佛只是揭含楚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 我应该是这里的人吗? 我好像不是…… “阿楚!揭含楚!老三又跑哪去了?” 风把揭含豫的声音吹到耳边,他恍然惊醒,抬手把斗笠往下压了压,遮住正当时的日头。 二哥揭含章在前头默默牵着牛,闻言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来人。 揭含豫像颗炮仗一样弹射到揭含楚身边,不小心踩实了人家刚翻起来的土。 揭含楚单手提着耙子,耙子重量不小,对他来说有点太长了,和刚满十岁的揭含楚差不多的个儿。只见揭含楚脚下不稳,左晃晃右晃晃,一个失手耙子砸进了揭含豫左脚边的地里,溅起一团软泥弄脏了他的鞋。 “大哥,你不乘哦——”揭含楚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你最好有正经事找我,不然……”他把嵌在地里地耙子拔起来,威胁似的朝他挥了挥。 揭含豫没搭理他的小动作,待气息缓过来后,谨慎地左右瞅了瞅才开口道:“新野的伍家被官兵抄了,就前天夜里,可吓人,全族上下一个不剩。你是没见那情形,院里石砖被血染了这么厚……”他边说边用手比划。 “怎么回事?”揭含楚一直等他说重点,奈何揭含豫仿佛沉浸在一种恐惧与兴奋对半的情绪中,一直手舞足蹈短话长说。 揭含楚打断了他的话,他也不见生气,只道是和自己一起混的弟兄告诉他的,具体情节他也不甚清楚。 于是在揭含楚提出要和他一起去找他“弟兄”的时候,揭含豫也没拒绝,隐隐还有点小骄傲,唇角极细微地上翘。 哼,让你平日一直说我不务正业是二流子,要论消息还不是没我灵通? 五年前一个冬夜母亲咳疾再犯,那个冬天异常寒冷,比起往年提前半个月就飘起了雪。南阳自古以来就是土地肥沃粮食丰饶之地,自然就成为了山中流窜的土匪强盗的眼中肥肉。宛城是郡府所在地,他们不敢打,一个小小的南顿难道还怕了吗? 时任南顿县令的揭怀雍率兵亲自守城,屡次击退前来围城的贼人。就在天光既白,城楼上的揭县令看着乱了阵脚的敌军仓皇退兵时,还没松下一口气,就被迎面射来的一支箭不偏不倚地直射中心脉。 贼人眼见主将已死或有转圜余地,打算再进行一次攻城。 前来寻父亲回家看看母亲的揭含豫只见父亲的尸体被一箭钉在土墙上,他目眦尽裂。年仅十七岁的他拿起了父亲落下的剑——也是祖父生前做都尉时用的那把剑——带领着剩下的士兵继续守城。 城守住了。但他的母亲再也等不到他和父亲回去看她了。 父亲和母亲死在了同一个冬天。 而这场雪,也仅仅只是个起点。 这一年是昌宁十年,帝后终于诞下一子,满月即封太子。 第2章 反贼 几天后,闻讯的南阳郡守向朝廷推荐了继任南顿县令的人选。死于王事,朝廷也赠授揭怀雍为秩一千五百石郡都尉。 来不及悲伤,揭家三子就在揭含楚的提议下离开南顿,回舂陵投奔叔父揭怀容去了。 兄弟三人暂时没法收敛双亲的尸体,只好将尸体存放在南顿县城外的义庄。揭含楚取了些铜板雇了一个乡亲帮忙看顾,待回到舂陵再拜托叔父前来帮忙收敛,回乡安葬。 揭怀雍和揭怀容兄弟俩手足情深,父亲死后,揭怀容无意官场只想当个田家舍翁,揭怀雍也没强迫他,甚至把舂陵的地产包括自己的那一份都交给弟弟打理。 揭含章和揭含楚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这个叔父,但揭含豫见过,询问过揭含豫对叔父的评价后,揭含楚认为可以去舂陵投奔试试。 总归南顿是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莫说新县令会怎么对待前任留下来的孤儿,就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养活自己——目前的劳动力只有揭含豫一个,但他顶多就是干干体力活,指望他去养活一家三口,揭含章不如自己拿个破碗去路口要饭。 揭含章自己比划着。反正我是个哑巴,他想。 揭含豫被气笑了,一巴掌抡在揭含章脑瓜子上把人拍得转了半圈:“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让你俩去要饭!今晚就收拾东西,明日辰时出发去舂陵。” 事实证明,揭含楚的提议是正确的。 揭怀容虽然上进心不足,但对大哥留下的三个孩子是真的好。兄弟三人竟然在官道上就碰上了独自驾着马车的揭怀容。 叔父和父亲很像,只是皮肤稍微黝黑一点,看上去是真的很喜欢种田。 南顿被围的消息传到揭怀容耳朵里时,揭含豫三人已经启程离开南顿了。叔侄四人能在半路上就遇见,可见叔父是刚听说南顿被围就从舂陵出发来寻人了。 几天前刚下过雪,官道上积雪未化是以来往的人不多。即将擦肩而过时眼尖的揭含豫一眼认出了叔父。 “叔父!” 揭含楚让车夫停下驴车,推着两个兄长出来见礼。 揭含豫这时才反应过来,冲着揭怀容作了一个四不像的揖,随后揭含章、揭含楚二人也跟着大哥作揖。 揭怀容是个有点老实木讷的中年人,他眯着眼睛总算认出了和大哥三四分像的揭含豫,而另外两个小的实在太小了,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名堂,只好歉意地笑笑。 “叔父来晚了,你们父亲可是在车厢内?我刚听见消息就驾车赶来了,在这里遇见你们……应该是南顿之困已解吧?”揭怀容拂去了正巧落在揭含章肩膀的小枯枝,这孩子只死死咬着嘴巴不说话。 揭含楚见大哥也强忍着泪水,无声叹了口气。他酝酿好情绪,冲过去拦腰抱住揭怀容开始大哭: “叔父啊——父亲大人他,父亲大人他亲自提剑上战场……就再没回来了……”揭含楚的悲痛倒不是装的,揭父揭母这四年来对他的好他认认真真记在了心里。只是由自己上去哭一把,才能试出叔父的态度,才能早做打算。 他将哭出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都蹭在了叔父衣服上:“就连母亲也……嗝、呜呜……” 揭怀容听见这话身体猛然一歪,一边的揭含豫伸手扶住了他,再一看三个孩子的神色,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更别说看着抱着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四岁小豆丁,揭怀容从心底生出一股责任感。他本就不是心眼多的人,父亲在世时其实不怎么管教这俩孩子,旁支的族兄见他内敛老是欺负他,还是不比他大几岁的兄长把人全都赶走了。 长兄如父,揭怀容是真的敬重他的大哥,不然他也不会千里奔袭独自一人来南顿。 揭怀容用袖口擦了擦揭含楚哭得通红的一张小脸。他对着南顿的方向深深拜了三拜,似乎向什么人做了无声却千斤重的承诺。 婶婶张氏是个民户的女儿,她和叔父一样少言少语,但对兄弟三人也是尽了慈母本分。虽然舂陵只略有薄产,都是揭怀容一锄头一镰刀劳动出来的,但他这些年将大哥的田例都留下来了,如今也塞给了揭含豫。 不过自从揭含章撞见夜里醉醺醺的揭含豫后,他将银子摸索出来全部拿给了揭含楚。 揭含楚正愁怎么把揭含豫手里的钱套出来,二哥就递来了枕头。他伸手紧紧抱了抱揭含章:“真是我的好二哥!” 揭含章狡猾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只知道不能让大哥管钱,不然没几天就被花光了。 是的,回到舂陵的揭含豫就像狗见了屎。 和在南顿时被母亲时时拘着不同,那时他虽然嘴上调皮,但到底没出去游手好闲。 在舂陵没人管着,他一下子撒了欢——按照前世的说法就是,迟来的叛逆期来了——什么游手好闲他就干什么,什么沾花惹草他就干什么。 虽然没真的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但他出手大方,性情豪迈,结交了一大帮子舂陵豪族的纨绔子弟们,成为了白天夜里在街上游荡的二流子。 真是浩浩荡荡好风姿! 他们偶尔也干一些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好人好事,但在旁人看来也无非是一群不事生产的小流氓。虽然揭含豫自认为自己是在行前朝游侠之事,但他们作为舂陵“头号不安分因素”,就差没被人人喊打了,可见在世人眼中的形象不怎么好。 但这些“臭味相投”的豪族子弟却把揭含豫当大哥。 新野伍家被官兵查抄这件事就是他从徐家四子徐峰那儿听来的。 徐家是游商,时常在舂陵、宛城、新野三地往来,这事儿说来也巧,新野伍家正好是徐家在新野的一大竞争对手。对方经常仗着徐家是外来商,在无足轻重的产业上肆意压价,惹得徐家在新野的发展寸步难行。 前两天刚好去看顾在新野的铺子,严阵以待的徐家掌柜和伙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打算在开张的头一天晚上去伍宅打探打探情报。 就在老徐掌柜溜达到离伍宅所在长街只剩一条穿街小巷时,却见前方被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 老徐掌柜一辈子没出过南阳,但他也能看出前头这些军爷的甲衣和武器不是南阳都尉手里的兵能比得了的。 其间一个士兵察觉到后方有人窥伺,只是转了半张脸过来冷冷地撇了他一眼,可怜这年过半百的老掌柜一个腿软直接扶着墙根跪了下来。 等到围在伍宅的官兵散去,老徐掌柜才强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伍宅大门。 一股浓郁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在鼻尖挥之不去,老徐掌柜登时一阵头晕,下意识撑住了大门前的镇宅石狮,竟莫名摸到一手粘腻。 啊!是血! 他不敢再往前了,只看见两张大大的封条交叉贴在伍宅紧闭的大门,朱红门板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四个大字红艳艳的,未干透的红墨在纸上留下滑落的痕迹。老徐掌柜甚至觉得那是用人血写的。 ——反贼已诛。 “伍家居然是反贼?”揭含豫追问道。 徐峰显然也不清楚其中的具体缘由,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揭含楚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徐大哥,你知道官兵是谁领头吗?” 这个问题徐峰恰巧就听了一耳朵:“守在铺子里的小伙计说,那些官兵把领头人喊‘顺安伯’。” 见弟弟眉头紧锁,揭含豫以为他不知道顺安伯其人,便在他耳边小声说:“应当是尹家的人。” 倒不是说长安城里每一个侯爷伯爷都声名远扬,实在是这位“顺安伯”和他背后的尹家太过出名。 昌宁十七年,皇帝驾崩。 年仅八岁的太子姬愈难以支撑偌大的国家,时任大司马的林海欲立自家外孙——昌宁帝之弟安城王之子为天子,并勾结光禄勋贾宁端里应外合,却中了卫尉尹伯衍暗算。等到林海和贾宁端自以为把持皇宫只待迎新帝入殿时,却发现所谓的“新帝”被尹伯衍先一步捏在手中,直接让林海后院起火。 握有从龙之功的尹家——同时也是太后的娘家——顺理成章一跃成为永熙一朝最位高权重的士族。 尹太后长兄尹伯衍封柱国公,其子封顺安伯。四弟尹季谦封忠毅侯。 其实还有个尹家老二尹仲徽,但他早年间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尹奂希。由于父亲早逝,尹家的核心利益早已分不到二房头上,此次从龙之功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尹奂希也乃一神人也,这是后话了。 于是时人有诗传曰: 簪缨世胄尹门昌,鼎鼐调和盛名扬。 麟阁丹青绘侯相,龙书铁券赐公堂。 徐峰显然也听说过尹家,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如果是尹家人出马的话,伍家真是反贼也说不定。莫不是伍平那斯抢了皇家的买卖不成?”说完自己也觉得有趣,扶腰狂笑个不止。 “行,这顿我请了。”揭含豫背着揭含楚从怀里摸出一只荷包抛给店家,“记小爷账上,老徐你随意啊。” 揭含楚想着徐峰说的话,嘴里的饭菜也觉得不香了。 回到房里,揭含楚也一直心有不安。 他实在想不通天高皇帝远的伍家怎么就招惹上了尹家,就算是剿灭反贼如何又能让顺安伯亲自下手。 按理说如今已是永熙二年了,这些个乱臣贼子不该在去年就被清洗了吗?如果伍家真是反贼,怎么又能被允许再多苟活一年? 同揭含楚挤在一个房间里的揭含章推门进来,看见他靠在榻上,心神不宁,很是担心。 揭含章在揭含楚眼前飞快地打了好几个手势,简直要快出残影。 这一点就突出手语的不好了——揭含楚眼神都没聚焦,哪能看清楚打的什么内容。 真是手语打给瞎子看。 不过他深知自己弟弟的本性,他少年老成,心里想着很多事。揭含章起初还会缠着问他在想什么,后来听了几次弯弯绕绕的他也听不明白,索性后来就不问了。 只要他们兄弟三人一直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揭含章滑不溜秋地爬上榻,从背后一个大力把揭含楚拽进了被窝。 揭含楚只感觉一只冰冰凉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眼上。 揭含章只是躺在他身边,便自成一方世界。那不是喧嚣中的孤岛,而是深林里一泓无人惊扰的碧湖。 一夜无梦。 第3章 生计 自大周开国初,就定下了“编户齐民”制度,将没有官身的农民牢牢控制在土地上,并征收赋税和徭役。 田租,也被百姓称作土地税,税率较低,本朝为“三十税一”;而农民最主要的负担其实是口赋和算赋,也就是人头税。本朝男丁十四岁成年,七至十四岁的男童缴纳口赋,每人每年二十钱;十五岁以上的成年男性缴纳算赋,每人竟被征收惊人的一百二十钱。 叔父家原本只有一个三岁幼女,以往全年的人头税只算揭怀容一人的一百二十钱。用兄弟二人的田产养活三口人还真是年年有余,活得相当滋润,在舂陵也能挤上地主的行列。 如今来了三个侄子:揭含楚还好说,如今永熙二年满十三岁,缴纳口赋足矣;但再过两年也得同揭含豫、揭含章二人一起缴纳算赋了。 田地没有增多,多出来的几张嘴和如约而来的人头税虽然不至于让全家返贫——这点人叔父还是养得起的,但张口吃白饭的事揭含楚是万万干不出来的。 叔父年岁渐长,精力总有不济。揭含豫就是一无赖,让他拿锄头去敲人还成,真让他去犁地还真就是瞎捣乱。揭含章不死心地让他牵着牛,结果他把牛赶到水坑里,呼了兄弟三人一身泥。 也不知是他真不会种地还是纯态度问题,气急败坏的揭含章把人赶走了。手上动作飞快,也不知把揭含豫问候了多少遍。 揭含豫见目的达成,乐得拍拍屁股走人。 他不爱和哑巴沟通,总觉得小哑巴脑子里缺根筋;他倒是想拉揭含楚一起出去玩玩,这三弟可比二弟有意思多了,不过揭含楚坚决要和揭含章抱团,再有意思也变得没意思了。 家里的农作任务自然就落到揭老二和揭老三身上。 昨天开沟到一半就被揭含豫拉去听小道消息了,揭含楚走前不放心留二哥一个人在地里——另一种程度上的不放心,要是没人盯着,他二哥可以连牛也累趴下——当然牛累趴下了自然也没人什么好事。 可见揭含豫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揭含章脑子里缺根筋。 是以今天还要把剩下的地给开沟下种了。 昨天就两人一牛,揭含章在前头拉着牛开沟,揭含楚跟在后面撒种,偶尔捡起随机掉落的牛粪。 本朝一些老庄稼把式已经或多或少悟出了生物肥的好处,但没有科学的定量标准,纯粹就是看经验。但各地土质内矿物元素浓度本就不尽相同,不同的植物根系也有不同的偏好,不能同一而论。是以再好的庄稼把式也逃不过烧苗的可能。 昌宁十年,兄弟三人刚搬到舂陵老家。这一年的冬天冷得让人肌损骨销。 马车外有许多流民裹紧单薄的衣衫,匆匆赶路。他们也许是从更北方艰难跋涉才走到富庶温暖的南阳郡,却不想这年的南阳也是白茫茫一片。 流民的目光或悲哀,或麻木,或嫌恶地掠过这驾其实也算不上好的马车,但哪怕再不好,也是个能遮风避雨抵御严寒的好去处。 或许有人在这个冬天彻底长眠,也或许没有。但只要有一个人死掉,就证明生命可以在寒风中很轻贱地熄灭,证明春天,还远得很。 揭含楚不清楚这是不是前世小冰河期的表现,但以防未来几年收成不佳,他在这个冬天一点也没闲着,在牛舍内铺上厚厚的谷草,任由牛在上面踩踏、排泄。 谷草与粪便混合,被踩踏压实。他每两旬取出一次,堆积成堆,使其进一步发酵腐熟。 不过这样操作的味道属实有点大。但他也来不及挖粪窖进行厌氧发酵,只能等明年的耕作步入正轨了,再徐徐图之。 开春后,他让揭含章特意辟出一块野地,划成九等份,分别按照不同的水肥配比进行预耕作。 县里邱郎中的独孙邱一禾和揭含楚同岁,自从揭家兄弟搬来舂陵后,便与其成为了总角之交。他偶尔也会来帮忙,医药世家的桑柴灰烧出来的草木灰总是比旁的质量上乘。 期间揭含豫抄着空手来晃了晃,一边捏着鼻子说“老三这丑黑娃要变臭黑娃了”,另一边把在试验田——揭含楚起的怪名字——边鬼鬼祟祟窥伺的人给吓唬走了。 揭含楚听揭含章说起这回事,觉得好笑的同时也想到,只有咱们一家增产可不行,别说太显眼了引人嫉妒,小冰河期可不是一个人的小冰河期啊。 在试验出种麦的最佳配比肥料后,他分了一小部分给村里的另一个庄稼把式老郑,说服他让自己在他家田旁边自行开辟一小块野地进行肥料试用。 也不需要老郑多花心思侍弄,每天天刚亮揭含楚就自己把地里作物给打理好了,让老郑等着看效果。 老郑从揭含楚熟练的操作中看出了门道,但他也没想到这五六岁的小屁孩真有这么大本事——在今年的秋收,老郑的试验田里麦穗单株增产四成。 更别说揭家那两顷田了。 揭含楚对外只道是老郑的功劳,只不过他胆子大一些愿意先尝试。 老郑却不乐意担下这份功劳,乡里乡外逢人便称赞揭家三公子多么多么深明大义,为了帮乡亲们增产亲自掏粪沤肥,还免费把技艺传出去。 在揭含楚不知道的情况下,“肥三公子”这个名号响遍了舂陵。 揭含楚知道后已经晚了,最后连县太爷都惊动了,派县丞亲自下乡来视察增产的小麦。 他用手轻轻握住一支麦穗,指尖传来的并非植物的柔软,而是一种扎实、粗粝甚至有些扎手的丰硕感。麦芒轻刺着手心,带来轻微的痒意。指尖稍一用力,便能感受到那坚硬外壳下极具张力的饱满。 县丞绕着那两顷地转了几圈,双手合十也不知道在拜什么。 他最后站在一处田垄上,伸手搭在揭含楚肩膀上——揭含楚差点被拍得一屁股墩坐泥里:“好小子!好!是我们舂陵的好小子!” 揭含楚都快站不住了,县丞大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唔,要是报给郡守大人的话,他们这些人的屁股是不是都能往上挪挪了…… 名声打出去了,揭含楚后来的一些想法就更容易推行出去,也不用打着老郑的旗号狐假虎威。但他仍然时时去向这位在地里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农民讨教。两人俨然一股忘年交的姿态。 于是这天一大早,揭含楚就先往老郑家跑。 “郑大爷?大爷您起了吗?”揭含楚没敲门,只是站在矮墙边小声呼喊。 早春时节,老郑穿着里衣就跑出来了。衣服也不好好穿,他边走边系带子,干巴巴的腹部露在外面。 老郑给揭含楚开了门,一手毫不在意地抠了抠耳朵:“没吃饭?”声音这么小,像苍蝇一样嗡嗡嗡个不停。 “确实没吃,”揭含楚一脸“知我者老郑也”的暧昧表情,厚脸皮道,“那郑大爷给小的赏点吃的?” 最后老郑吃了这只苍蝇的哑巴亏,带着一脸便秘的表情从锅里给他抠了一块饼子。 老郑家的饼子和老郑的脚皮一样硬,揭含楚一边掰着饼子一边胡思乱想着。 老郑是个鳏夫,中年丧妻,没留下一儿半女,也没考虑过再娶。他年复一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朝力竭时恰好倒在田地里,恰好没被人发现,以骨肉为肥,滋养身下的土地。 直到揭含楚带着一包发酵牛粪闯了进来。 经过几年的相处,他已经把揭含楚当好孙孙了,并且坚定认为这位好孙孙定是能干大事的人。 老郑是个务实的农民,虽然固执但却不愚昧。跟着揭含楚成为第一批尝到发酵牛粪好处的人,后来甭管揭含楚有什么想法他都跃跃欲试。揭含楚也很喜欢这个小老头。 今天他是来找老郑借耧车的。 这个耧车是揭含楚在原版的基础上给老郑改造的,能同时完成开沟、下种、覆土三道工序,日种一顷。老郑想着说帮揭含楚打一个新的,但揭含楚不肯。家里统共也就两顷,他和揭含章两人当四人用,两天勉勉强强差不多就完工了。 他抓紧干,赶在雨水前顺便还能把老郑家的田也侍弄一部分。 如果是以前叔父一个人下种,没有耧车前前后后两顷地得忙活二十好几天。 揭含楚和揭含章两人忙了一下午回到家,张婶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他俩回家。如果说侄子刚来舂陵那几年,照顾他们只是碍于兄长情谊的本分,那么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年,照顾他们变成了真心疼爱的情分。 特别是两个小的,又懂事又能干。每每快要到兄弟二人下田回来的时辰,张婶恨不得双手起锅一下子把菜全都炒齐全哩。 另外,揭含楚一直跟着叔父在书房里念书。虽说揭怀容不愿出仕,但经义确实读得扎实。总不能到了揭含楚这一辈兄弟三人都当农民在地里干一辈子吧。 在揭怀容看来,老大揭含豫心气浮躁,不是读书的料;老二揭含章口不能言,前途必然受限;老三揭含楚简直是块金钵钵,不管学什么都上手很快。五岁开蒙,且思维灵光,又肯下苦力,揭怀容简直爱不释手。 要不是他和自己女儿是同姓亲戚,恨不得让人入赘才好。哎,如果是表亲就好了。 揭小妹年纪还小,加上揭含楚也不乐意让张婶带着小妹去后头吃,所以一家五口围坐在圆桌前也是其乐融融,不用避讳。 到饭点揭含豫依旧没回来,叔父不愿再等,众人也习以为常,纷纷开始动筷。 揭含楚饿狠了,三两下就把饭菜席卷一空,现在正用汤匙乘汤。门外出现动静,是揭含豫回来了。 揭小妹眼尖,看见大堂哥回家一定要仔细看看那人有没有带东西。在揭小妹心里,揭含豫就等于好吃的。看见他右手果然还带着一包东西,碗里的饭也不香了,跳下凳子就往院里跑。 “大哥回来了——”张婶一个没看住,小妹就冲出去了。 揭含豫正往屋里走,看见小妹跑过来,也不管自己手上还沾着灰就往小妹脸上糊,给白生生的脸蛋上抹出几道黑印子,还倒打一耙:“俪娘怎么脸都不洗干净就跑出来了?” 揭俪娘闻言气鼓鼓地跑回屋里找妈妈。 后进屋的揭含豫对众人的视线毫不在意,他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只油汪汪的烧鹅,几块点心沾了点油,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活像是被人瞎抢一通胡乱打包带回来的。不知道这次又是谁被占便宜了。 揭含楚就着点心喝完最后一口汤,准备起身向叔父婶婶告退回房,就见一旁的揭含豫朝自己挤眉弄眼。 我有新的小道消息,你快来问我呀快来问我呀。 揭含楚翻了个白眼没理他,但也没下桌。拿起刚放下的筷子又夹起了一块烧鹅肉。 不知为什么,揭含楚突然又想到那块来去无踪的面板。除了刚穿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后面再没看见过了,遥远得像揭含楚的幻想。 这什么烂玩意一点动静也没有,反倒是揭含豫一天天的像个提供线索的NPC。 一点迷茫闪过揭含楚的脑海,这个面板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他意识到事情似乎有点不简单。 第4章 报错 感觉到凳子腿被人猛地一踹,揭含楚才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已经下桌了,揭含章正收着盘子去洗碗。张婶想来帮忙,也被他拒绝了。 揭含豫不动声色地收回脚:“啧,小小年纪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你什么时候把身上的钱给我。”揭含豫挑衅到,冲他龇牙。 闻言揭含豫愣了一下,他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灰扑扑的。 他先是数了数里面的铜板,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闭着眼睛抓了几个孔方兄放到揭含楚的手里。 结果揭含楚趁着他闭着眼,把荷包也一起顺走了。 揭含豫:…… “你好歹给我留点……你大哥我可是出卖了自己的劳动呢……”揭含豫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开春这几个月赚的钱比前一年多多了,揭含豫经常连着几天晚上不着家,前天刚回舂陵。 一开始叔父还以为他又上哪去偷鸡摸狗准备白日里去街上堵他,被揭含楚劝住了。揭含楚连着几天跑了好几条街,把揭含豫能去的地方都看过了,终于见着揭含豫在舂陵一家客栈门前,收了一袋钱。 当时揭含楚就跑上去问了,揭含豫说自己在给行商押镖,接接散客。遇上大方的主顾,还会请揭含豫下馆子吃一顿,有时还有会允许他打包点完好的菜带回家。 不过揭含豫让他别告诉别人,揭含楚当场答应了,晚上在屋里转头就告诉了二哥。 反正二哥不会“说”是我告诉他的。 揭含楚点了点铜板的总数,留了五枚放回荷包拿给揭含豫——比一开始抓给揭含楚的还要少:“呵呵,本来昨天就该找你要钱的,结果只顾着听徐大哥讲事儿让我忘了。” 他笑得一脸灿烂,一张娃娃脸上挤出两点酒窝,揭含豫看得一阵手痒。 得了好处,揭含楚恭恭敬敬地把大哥请到了自己屋里,还热情地奉上了茶,把揭含豫伺候得那叫一个舒服。 说到正事,揭含豫也不嬉皮笑脸了,剑眉下的眸光锐利如星:“我刚收完尾款的这一单,东家是新野的李家。” “你是说,他们或许知道伍家的内情?”说完这句话,揭含楚也觉得自己想得不对,如果李家知道内情,昨天大哥就该直接告诉他了,而不是带他去见徐峰。 果然,他听见揭含豫说:“这一趟我是在宛城接到李家商队,直接护送到舂陵来的,过几天才送他们回新野。伍家的事的确是我从徐峰那儿听来的。我今天听了另外一件事,倒是不知这两件事有没有什么关系。” 揭含豫顿了顿,像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接着说:“今日晚饭时我跟着李掌柜去外头馆子吃饭,他多喝了几口酒就开始迷迷糊糊。他主人家里有人在朝廷入职,官职是什么我没听清,好像是给别人烧香……” “太常?”揭含楚脑子里拐了几个弯才知道对方说的应该是祭祀、历法一类的官职。 “对对对是这个,哎你们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李掌柜说太常有一夜神仙附体,梦中执笔洋洋洒洒在卧房墙上写了五个大字,写完后直接倒地人事不省。被家人发现后抬到床上,两天才悠悠转醒。那墙上写的字是——三户覆重瞳。” “哪个‘三户’?哪个‘重瞳’?”仿佛有什么线索从揭含楚光滑的大脑皮层表面溜走。 揭含豫翻了个白眼:“你大哥我大字不识一个。” 你说这话也不怕午夜梦回爹娘提着棍子打你。 “你说会不会是谁一家三口都各自有四颗眼瞳?这等怪异之事让神仙来提点凡人也不是不可能……”揭含豫挠着头想了想。 这时揭含章推门进来,端着凳子坐到揭含楚手边。 揭含楚把刚刚说的话给他重复了一遍。 揭含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比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揭含楚一对眼珠子在两人面上看了又看,最后自己开口道:“我觉得是这样……‘三户’,《史记》有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重瞳’应当是指楚霸王项羽……” 揭含章飞快打着手势,揭含豫却不等他,直接开口道:“《史记》是什么?王项羽又是谁?”揭含章也顺势点点头。 “不是王项羽,是楚霸王,项羽……哎不对,你俩都没听说过?”想到了什么,揭含楚突然冷汗直流。 揭含豫和揭含章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茫然。 揭含楚不信邪,他冲出门,在书房里找到了揭怀容。 “叔父,您知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一句是出自哪里吗?”揭含楚尽量压住了声音里的颤抖。 揭怀容乍一听到这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细细咀嚼之后,却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印象。 看到叔父的神情,揭含楚心里咯噔一下。 “那……楚霸王项羽,您听说过这个人吗?” 叔父慈祥地看着他,摇着头微微笑了笑:“阿楚还是不要把精力都放在话本上,不要以为自己识得字了,就看些闲书。” “侄儿知道了,侄儿先告退……”揭含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屋的,直到揭含豫用手拍在自己脸上,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揭含章担心地看着他。 “三千世界,非同一也。”揭含楚脑中突然显现出这一句话。 “三千世界,非同一也……” 是了,跟着叔父读书时他就发现叔父所讲的书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所谓的《术》《史》《文》《诗》《法道》,虽然都是为教化世人,但其中教化之义和前世不尽相同,里面的人物也都不是孔子孟子。 揭含楚苦涩一笑,那可真是坏了,这句话莫不是单单留给自己解读的。 还是说,三户覆重瞳——这句话不是自己解读的那样,应当有别的解读方式? 揭含楚执着地想道:一定是前世惯性思维在作祟,才把自己往沟里带了,这句话应该得按这个世界的人的思维方式来理解。 于是揭含豫和揭含章两人不安地看着揭含楚的脸色由白变黑再变白,突然又出现一阵莫名的红润。他魔怔地站起身,拍了拍两个哥哥的肩膀:“想来是有人一家三口都各自有四颗眼瞳!没错,就是这样!” 闻言,揭含豫一脸菜色。揭含章认同地点点头:只要是弟弟说的,那都是对的。 入夜,通天的赤光从揭含楚的屋里喷涌而出,半边天色都变得红艳艳的。 但似乎没人发现这一神迹——只有揭含楚蒙在被子里用力捂住耳朵,想要隔开刺耳的机械音:“系统报错,SOS!系统报错,SOS!……” 揭含章感觉到他睡得不安,一手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另一只手放在揭含楚额头上。 揭含楚陷入了沉睡。 当日光透过窗户纸落在屋里,揭含章才发现揭含楚有些不对劲。 他生病了,整张脸烧得红彤彤的,五官难受得皱成一团。 揭含章吓了一大跳,冲出门去找同住一个院里的揭含豫。 还好今天揭含豫没出门接单,此时正躺在床上。听见揭含章一大早砰砰的敲门声,攒足了怒气想要发火。 揭含章却不看他,只拉着人往自己房里走。 看到揭含楚的样子,揭含豫才反应过来。他让揭含章继续守着弟弟,自己去前院告知叔父,又急匆匆跑去请郎中了。 揭含楚这病来得莫名其妙。 虽说春捂秋冻,这几日都晴空万里,实在不像是受风着凉的症状。张婶一阵连珠炮似的关心,让来不及挨着打手语的揭含章急红了脸。 那头舂陵县里第一家开门的医舍闯进来一名不速之客,郎中连来人脸都没看清,就被人半拉半扯地拽出了铺子。要不是郎中大喊着“让老夫回去拿医箱”,揭含豫根本不会放手。 邱郎中是舂陵县顶顶良心的好郎中,开店时辰全县最早,闭店却全县最晚。偶尔有几次押镖路上遇见小贼,难免有些防不胜防的伤口,不管什么时候揭含豫去找他,从没跑空过。 邱郎中知道揭含豫很急,他也没磨蹭,收拾好医箱拔腿就走。 里间的邱一禾听见是揭含楚生病了,忙说自己也要去。 揭含豫没拒绝,他扶着邱郎中快步走,让邱一禾自己跟上。 圆润的小邱可怜巴巴地使劲迈开腿也追不上揭含豫。 揭含豫一脸黑线,回头把邱一禾也捎上。他两只手各拎一个人,飞快跑回家。 “邱郎中来了!”揭含豫把邱郎中二人引到揭含楚床边,揭含章适时递上两杯茶水。 邱郎中一口气把水连着茶叶子都喝了个精光,好容易才喘过气。 他先是探了揭含楚的脉象,沉默不语;又俯身查看他的瞳孔…… 揭含楚就在此时突然睁开眼! 邱郎中下意识和他对视了一眼,就冷得汗毛倒立。 守在床头的揭怀容却没看见邱郎中的异样,只道揭含楚醒了,差点老泪纵横:“好侄儿,感觉怎么样了?” 闻言揭含豫、揭含章也纷纷探过来,全都是一脸惊喜和关切。 邱一禾也想凑上去瞧,却见祖父表情不对劲,趁着众人的关注点都在揭含楚身上,忙把人扶到桌边坐着休息。 邱一禾小声问:“阿楚他……” 邱郎中轻咳了一下,递了个“慎言”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醒来的“揭含楚”一一扫过面前人的脸,一瞬间的茫然闪过之后便微微勾起嘴角:“我没……” 话没说完,揭含楚又晕了过去。 揭含豫大声咆哮:“老邱!老邱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感到衣服被人轻轻拉了拉。 “闭嘴……小生快被吵死了……” 揭含豫耳朵贴在揭含楚嘴唇上,才勉强听见他讲话。 他正想用巴掌拍揭含楚的脸,想了想又忍了。 邱郎中从揭含豫和揭含章中间挤进去,第二次摸了他的脉象。 揭含楚将手腕翻转,温热的手反握住邱郎中。他轻声道:“辛苦邱爷爷,我没事。” 邱郎中应了一声,转头向身后等着的人说:“三公子并无大碍,许是今日操劳过多没休息好,睡前心绪不宁才导致的晕厥。” 他又回过头告诫揭含楚:“三公子千万要好生歇息,可不能仗着年纪小提前透支了精神气。” 揭含楚轻轻捏了捏邱郎中的手腕,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便松开了手。 揭含楚需要休息,房间里的人不能留太多。揭含章想要留下来守着他。 “小哑巴在这儿守着有什么用,万一三弟有点什么事你都没法喊人。快走快走。”揭含豫看着他眼下的乌青,估摸着二弟昨晚也睡得不太好,用一句狗语将人打发走了,“老三这儿就放心交给我吧……” “大哥……请您行行好,您也走吧……”揭含楚没力气,说一句话得喘两口气,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邱一禾。 揭含楚整张脸红红的,眼神也不甚清明,看得邱一禾呆了一瞬,结巴道:“大、大公子也出去歇着吧,阿、阿楚得静养,你太聒噪了,这儿有我就行。”说着朝揭含豫不好意思地笑笑。 揭含豫用眼刀把房间里的两个人分别捅了个对穿,才被邱一禾千请万请地送出门。 邱一禾蹲在塌下与他平视,轻声说:“阿楚快闭眼,我就在这儿守着。” 第5章 尹子 揭含楚没真睡着,只是闭着眼在想之前的事。 他好像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华丽大气又不失庄严肃穆的未央宫,宽大的龙椅上坐了一个穿玄色龙袍的少年,约莫**岁。 衣服衬得他肤白若雪,让人担心他下一秒就会化作泡沫烟消云散。 听见来人的动静,他抬起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言语里是数不尽的亲昵:“表哥,今天我们学什么呀?” 被叫做“表哥”的这具身体缓步上前,跪坐在桌案的侧面,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 竹简从左至右徐徐展开,揭含楚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的内容: 《论语·学而》: 尹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尹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尹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 不是,这“尹子”是何方神圣啊?揭含楚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少年见“表哥”打开竹简的手停下,以为要开始授课,立即端端正正坐好,等了许久却始终不闻其声。 他侧过脸看他,却发现“表哥”盯着竹简咬牙切齿,下一秒就要把它吃进肚里似的。 少年的笑脸一下子收住了,凌厉的目光上下打量像要把他拨皮割肉。 他肯定地说:“你不是尹奂希,你是谁?”他的声音冰冷似水蛇,又带着变声期独有的沙砾感。 揭含楚默默抱住自己,抖了抖乍起的鸡皮疙瘩。他一时没分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竟伸手戳了戳少年苍白的脸。 桌案很大,揭含楚整个人都快趴在桌面上了。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热和皮肤的弹性,揭含楚这才说出来第一句话:“居然是活人!” 少年没料到竟有人这样对自己,顿时胸中一片恼怒涌上了面颊。 下一秒,“表哥”狠狠甩了一下脑袋。 尹奂希再睁开眼时,少年从那双深潭般的瞳孔里看进去,他知道,那人走了。 揭含楚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尹子”应当是他的“老乡”。他无能狂怒,只能在被子里恨恨地捏紧了拳头——这大兄弟怎么都混到皇帝跟前了? 系统啊系统——如果真的有系统的话——怎么这么厚此薄彼!我前世很有钱,我要给自己氪金! 仿佛听见他的呼唤,系统一串机械音在他脑子里跑起了4×100的接力赛:“系统报错,SOS!系统报错,SOS!系统报错,SOS!系统报错,SOS!……” 揭含楚挎着一张小脸,等到耳边清净了,他才悠悠想道:少年说“他”的名字叫尹奂希,姓尹,又能在皇帝身边露脸,想来是太后娘家的那个尹家。 而且皇帝还把他喊“表哥”。 是顺安伯吗?揭含楚不知道顺安伯是什么样的人,索性摇摇头不想了。 那句“三户覆重瞳”也是“他”传出来的吗?十有**是这样,且偌大的尹家想要使唤一个太常也不难。 “他”的目的是什么?伍家反贼之事和“三户覆重瞳”是否有关? 问题一个接一个蹦出来,揭含楚一时想不清楚。他感到背部一阵僵麻,翻了一下身,就对上邱一禾的正脸。 邱一禾冲他眨眨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一口白牙闪瞎了揭含楚的眼,脸上的肉也挤作一团:“你醒了?我去喊他们进来!” “等等,”揭含楚撑着从床上起身,抓住了他的小臂,“一禾哥,劳烦你帮我倒杯水,咳、咳我要渴死了咳咳咳咳……” 等到邱一禾手忙脚乱地倒了水,快递到揭含楚手边才暗自恼怒怎么是凉水。 揭含楚并不在意:“我含在嘴里捂热了再咽下去总可以吧?” 见揭含楚渴得厉害,邱一禾也没再纠结:“你可不能直接喝凉水啊!我现在就去找人换热水来,你别喝多了!” 邱一禾风风火火地跑出门,院外守着的揭含豫和揭含豫房里睡着的揭含章一前一后进了屋。 揭含豫走在最前面:“三弟醒了?” 他把揭含楚掀起的被角掖在他身下,把人包的死死的。 “让你跟我出去玩你还不乐意,我就不知道那泥巴地里有什么好玩的?居然累晕了,真有出息。”揭含豫的手掌随着说出的话有节奏地拍在他脸上。 揭含楚想躲,但是没躲过,只好用脸挨了这几下。他余光看见揭含章也进来了,松了口气,道:“二哥也来了。” 揭含章把揭含豫的手扒拉下去。 二人听见揭含楚说:“大哥二哥,我想去长安太学读书。”揭含楚心里有些忐忑。 揭含豫没反应过来,揭含章听明白了,打了个手势表示“我没意见”。 揭含豫说得更现实一点:“你打算怎么入太学?” 本朝太学生选拔主要有两条路径,一是由太常亲自从长安城及周边地区的官员子弟和民间俊才中遴选,要求“仪状端正,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二是由地方郡守考察和推荐自己管辖区域内年轻学子作为“察举”人才的一部分,保送到长安太学学习。 揭含楚揉了揉眼睛,一脸无辜:“你说李太常能看上我吗?” 硬要说的话,揭含楚确实算“官员子弟”,虽说父亲只是县令,祖父却做到了都尉。都尉是郡一级的最高军事长官,掌管本郡兵马。 “你怎么还惦记着太常那点事?还以为你出息了想出去讨个官当当呢,总不能一辈子追着牛跑吧!”揭含豫没好气,重重掐了他的脸蛋,“你要是只去读书,哥帮你想办法,但要是去多管闲事,我不同意。” “有什么区别吗?”揭含楚轻轻开口。 揭含豫被问得哑口无言,是啊,有什么区别呢?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揭含楚总归是要坐在太学里读书。 揭含章感觉到气氛的凝滞,比划道:我和你一起去长安,还能照顾你。 揭含豫也赞同:“对,你至少把老二带上,长安那么远我们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那边。” 揭含楚无奈开口:“先不说我还没拿到入学资格,就算真在长安遇上什么事,二哥能抵什么用,不过是多一个人一起出事罢了。” “那你不许去……” “我同意他去!”揭怀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外,打断了揭含豫的话。 揭怀容负手走过来,身后跟着邱一禾。 “郡守那边,咱们揭家还是有几分面子在,我去帮你说,”揭怀容忍不住自得,“我揭家乃南阳大族,在蔡阳的祖宅可是有七百顷良田。且阿楚仪貌端正,在乡里名声也好,我亲自去说,不信不能帮你争一个名额来。”虽然这个名声“肥三公子”有点奇怪就是了,但揭含楚一直自称“金坷垃”,也不知这金先生的典故从何而来。 揭含楚不曾听过蔡阳老家那些事,揭怀容以为他不放心,接着补充道:“不用担心老家那些族亲,你有出息了他们都跟着沾光!哼,最后还不是得靠咱们家这一支才能鸡犬升天……” 兄弟三人从未见识过叔父的滔滔不绝,没想到面对老家亲戚竟这么能讲,一个字不重复地把他们挨着批斗。 “多谢叔父。”揭含楚心里一酸,千言万语化作一声简短的道谢。 揭怀容摸着他的发顶,笑着说:“好侄儿做什么说谢,你要真入了太学,你祖父和父亲不知道得多高兴,我也高兴。”他狡猾一笑,“等名额下来了,让阿豫跑一趟蔡阳。” 他抬手拍拍揭含豫的肩膀:“你弟弟能不能在长安过得衣食无忧,就靠你了!” 揭含豫被委以如此重任,笑也不是苦也不是,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先前要说的话:“叔父,你放心让三弟自己去长安?” 不等揭怀容说话,揭含楚自己接过话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不错。”揭怀容呵呵笑道,觉得这句话颇有哲理。 揭含豫也没话说,但面上表情显然不好看。 一旁的邱一禾左看看右看看,故作不经意说了一句:“要不让我和阿楚一道去长安吧?听说长安城百家争鸣,我也能去见识见识……” 四个脑袋齐齐转过来看着他,神态各异。 揭含豫像审视猎物一样眼神来回扫,似乎觉得他不怎么可靠:“你?顶什么用?出了事儿能打得过谁?最多三弟得了风寒能让你去抓抓药。” 邱一禾虽然是邱郎中的孙子,却不怎么热衷岐黄之术,出于家学渊源勉强能识得药理,但要让他把把脉,呵呵,他顶多能把出活人死人。 邱一禾在医理上灵智不开的样子好几次气得邱郎中撒手人寰。可怜他的儿子只留下这一个独子,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索性由他去了。 被戳中了少年伤心事,邱一禾一下子蔫巴下来。忽而又想到什么,他眼睛骤然一亮:“我长得结实,就算打不过别人,至少也能替阿楚挨打!” 揭含楚被这二人一来一回说得无力挣扎了:“我是去上学还是上刑啊,怎么就扯上挨打了?” 经过屋内一群人无休无止的扯皮之后,最终还是同意让揭含楚和邱一禾两个人一起上京。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只是现在担心孩子的,还多了一个邱郎中。 晚间的时候,揭含豫溜进揭含楚的房间。揭含楚一个人躺在床上,揭含章不知跑哪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揭含楚听到动静,露出了然的微笑:“大哥,我知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揭含豫一只脚勾住椅子腿往榻边依托,顺势坐下,也没啰嗦直接进入正题:“比起邱一禾和老二,我才是陪你去长安的最好人选。”他刚刚从叔父那边过来,明里暗里让他和弟弟一起去长安城待几年。揭含豫没拒绝,也没答应,只说要问问老三。 “大哥,你之前说今年押镖生意比往年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揭含楚没在意他说的话,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一个人上路也能应付过来。但邱一禾不是揭家人,他也不能强硬说不让他去,更何况人家也不是专门过去给他当佣人的,只说要去长长见识。揭含楚再拒绝就没理由了,再说,路上有人同行也会让叔父婶婶和兄长们不那么担心。 揭含豫意外地抬眉,没想到揭含楚想问的是这事儿。他正犹豫要不要讲,就感觉膝盖被人踹了一脚。 “嘶——”踹人那个反倒疼得吸气。 “别激动!别激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揭含豫乐得直拍榻,揭含楚感觉自己弹了几下。 揭含豫清了清嗓,才一字一句的说:“安乐郡出现规模不小的流匪,济南、济北、东郡、清河都受到波及,清河都尉领兵打散了其中一支,一路南下流窜到了,如今已经到了汝南境内。” 第6章 钓鱼 “流匪?”揭含楚一开始还不太在意,“莫非规模很大?” 揭含豫说:“那倒不是,他们看到清河官兵就不战而逃了。不过他们穿着篾甲,不像是普通流民,而是——” “私兵。”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各郡县豪族豢养私兵的情况在本朝屡禁不鲜。他们不像地方官员,手中自有兵马。对没有官身的豪族而言,私兵除了出事时当打手用,更是可以用来攀比身份的标志。 一般而言,私兵都是被主家好吃好喝招待着,衣食无忧吃喝不愁,怎么会私跑出来去当流匪? 揭含豫点点头,接着说:“汝南就在南阳东北边,我总觉得南阳这边得出事儿,也不是出事儿吧,就是我这心里老是不踏实。你不会怪我不跟你上长安吧?” 揭含楚也没藏着掖着,直白地对他说:“长安也会出事。李太常那边让我有点不安,想来想去,或许只有去长安太学才能找到答案。” 兄弟二人沉默地对视,双方都不肯让步。 最后还是揭含豫移开了视线,睫毛微微颤抖,沉声道:“等你取得本郡名额,哥就上蔡阳给你要钱去。” 南阳郡是本朝最大、最富庶的郡之一,位于司隶校尉部的正南方,是连接关中、中原与荆襄、江南的战略要冲。南阳郡治所所在地宛城更是重要的冶铁中心和商业大都会。 揭含豫特意取了自己先前在李家商队那儿买的宛城布料,拜托张婶这几天赶赶工,给揭含楚裁了一套新衣。张婶觉得青色的料子好,小孩穿亮色的衣服才漂亮;揭含楚执意要那匹靛蓝色,说自己本来年纪就不大,得装装沉稳。 张婶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揭含楚心道好险好险,他自己之前偷偷在两匹布料之间比了比,青色实在是太显黑了! 揭含楚在出发前提前试穿了新衣。这是一件曲裾袍——最受本朝文人雅士喜爱的经典礼服形制——在揭含楚的建议下,张婶给揭含楚做的这一件特意收了腰,袖口也不如寻常宽大。 张婶还以为揭含楚瞎捣乱呢,哪有这么奇怪的衣型?结果穿在揭含楚身上怎么看怎么好看。 揭含楚小孩身量,如果不掐腰收袖就会撑不住衣服。改版后的曲裾袍把儒雅和干练巧妙融合在一起,而揭含楚在太阳底下干活晒出的健康的光泽感和红润度,让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像一棵挺拔的小松。 就是这人走起路来怎么这么丑陋呢。 揭含楚快步略过揭含豫身边时,被揭含豫踩了一下脚:“能不能好好走路?好料子穿你身上都是浪费!” 两只手抓着裙摆往上薅才能迈开腿走路的揭含楚光着小腿尴尬地耸耸肩。 “你又不是去下地,做什么裙子撩这么高?” 揭含章也在后面嗤嗤地笑。 揭含楚有些不好意思,但谁叫这曲裾袍把腿裹着,裙摆放下去就只能走先秦淑女步了。 见身边两人一直盯着自己,他只好安排道:“大哥,你去把车驾到门外。二哥,你帮我带些糕点放车上。揭老三我去换件衣服……”他边说边迈着小碎步逃掉了。 这一行只有三个人,叔父和揭含楚坐马车,揭含豫自告奋勇要帮忙驾车跟着一块去。 揭含楚坐在侧边,闭着眼睛假寐。但总有布料来回摩擦的声音钻进脑子里磨得他下丘脑一阵骚痒。 他睁开眼,看见叔父时不时抬一下屁股,如坐针毡。 “叔父,是不是车行得有些快了?我让大哥慢点赶路。”揭含楚担忧地看着他。这年头多的是人因为晕车而一病不起,万万不能马虎。 哪知叔父颤巍巍地抓住他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阿楚,别紧张。平常心,别紧张……” 揭含楚哑然失笑。原来是叔父紧张了啊,谁能想到先前他还自信满满地说一定能拿下名额呢? “叔父,”揭含楚轻轻拍了拍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低声说道,“您看见我今早那身新衣了么?” “看见了。” “您觉得我穿着如何?” “那自然是少年才子仪表堂堂。” “那不就对了,本公子在‘身、言、书、判’的第一关‘身’上,就让旁人望尘莫及望其项背望洋兴叹……” 还没等他“望”出个名堂,揭含豫在外头笑得乐不可支。 揭含楚把腿伸出车厢想踹他屁股一脚,反被人把鞋子给扒走了。 揭含楚看着自己的脚丫子:…… 揭、含、豫! 经过两人这一折腾,揭怀容也镇定下来了。小辈都不担心,他这个做长辈的怎么能自乱阵脚? 从舂陵到宛城,顺利的话两天就到了。南阳作为第一大郡的优势也显现出来,郡治与属县之间必有官道相连,大大提高了行路效率。 傍晚时分,三人在棘阳投宿,休整一夜第二天继续上路。 隔天下午,马车终于缓缓驶入宛城。 拜见郡守的日子在三天后。 叔父先去郡衙交了名帖,把揭含楚的名给报了上去。这边兄弟二人在客房里坐不住,给小二交代了声就出门在城中逛了起来。 宛城富饶程度是久居属县的揭含楚难以想象的。 “铁火星河凝剑气,商衢日夜走吴钩。云帆载尽江淮米,绣户堆满蜀楚绸。” “这位小公子好才气啊!”路旁一书坊的老板缓步前来,冲着揭含楚微微拱手。 揭含楚笑着回礼,直说不敢当。 谁料老板话锋一转,伸手拿起支在路边兜售的一卷竹简,神秘地笑道:“嘿嘿嘿,公子要不要瞧瞧这个?” 揭含楚只觉得老板这莫名一笑猥琐至极,让他觉得竹简里的内容也跟着非礼勿视了起来。一旁的揭含豫更是把腰间的剑拔出了一寸,咬着牙从嘴里蹦出话来:“你个老不死的臭虫,我弟弟才十三岁,你……” 老板打断了他的话,朝揭含豫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嘴里的话却是对揭含楚说的:“十三岁怎么了?我观公子乃在世神童,难道还看不了一卷尹子所作的《论语》吗?” 揭含楚心中一动。 尹子!好家伙居然让我在这儿碰上了,还公开发行了!这狗东西把老祖宗的精华偷光了我偷什么? 纵使心中把尹子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揭含楚面上还是一脸恰如其分的求知若渴:“先生,请问《论语》是什么?” 听见这等没见识的话,老板对他的态度也没有轻蔑,口若悬河地介绍起了手里的竹简:“小公子且看,这可是今天才刚到手的新货,乃长安太学博士尹奂希先生所著,记录了他的所思所感所悟。连皇帝也要学《论语》,还赐尹博士‘此间圣人’的美名嘞!我手里的货可是京城之外头一批,若是错过今日,在读书人里可就赶不上趟了!” 老板的话吸引了来往路人的注意,里三层外三层地都围过来看热闹。老板却连眼神也没分给旁人一个,只笑眯眯地看着揭含楚。 “可否让学生一观?” “小公子请便。” 揭含楚接过竹简缓缓展开,最右边一列果然写着“论语学而篇”的字样,和他在宫里“看”到的内容一模一样——当然,也和孔夫子本人所说的话一模一样,呵呵。 见揭含豫也把头凑过来,揭含楚心底有了主意,他大声对着揭含豫说:“大哥可愿考较考较小弟的功课?” 揭含豫脑袋离得近,耳朵差点没被揭含楚这一喊给震聋了:“你……”他见周围这么多人,忙把声音减小了,“讲话这么大声做什么?你吃错东西了让我来考较你?” 揭含楚却充耳未闻,固执地一定要让揭含豫拿《论语》考察他。 一围观群众起哄道:“这位小公子才只看一眼就了然于心了?不才略识得几个字,你兄长不乐意,不若换我来考考你?” “哟呵,竟是个小神童吗?” “小弟弟,口气别太大了!” 周围人的讨论声逐渐变成了对揭含楚本人的人身攻击,揭含楚也不恼,按住大哥握在剑上的手,挑衅的神情扫过每一个人。 老板见势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他压着声音对揭含楚说道:“小公子这是何意?不买也不用这样耽误我生意吧?” 揭含楚面露不解:“老板此言差矣,学生正是在给您招揽顾客呢!莫不是你也看不起学生?” 见老板被自己堵得没话说,揭含楚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气氛已经火热起来,揭含楚也不再拖延时间,把手中的《论语》递给最开始说要帮着考较他的那位大哥。 “劳烦大哥考较小弟了,”揭含楚一点不紧张,神色淡淡,“大哥说上句我对下句,或者大哥说下句我对上句……” 他顿了顿,然后倨傲地挑了一下嘴角:“都太简单了。不若大哥说让小弟背第几句,小弟就背第几句吧?” 揭含豫都懵了,他哪里见过这副摸样的三弟?简直太欠揍了吧!但是莫名很爽是怎么回事。 周围人听见揭含楚这样说,也开始摸不清这小孩到底什么水平了。 “小子,你可听好了……第二十五句!”他也分不清哪一句诘屈聱牙,就随便报了一个数。 揭含楚:……大哥,这一篇一共才十六句呢。 众人见揭含楚不答,嘘声此起彼伏。 下一秒揭含豫的剑都要拔出来了,揭含楚这才不紧不慢道:“《学而篇》总共都没有二十五句,老板,是也不是?” 老板没料到揭含楚会反问他,立刻从店里再取出一卷《论语学而篇》,挨着数过了之后才说:“小公子说的不错,《学而篇》一共十六句,这位兄台请在一到十六句里面出题。” 现场突然冷寂下来,随机爆发出哄堂大笑。 不明所以的路人越围越多,都快堵住半条街了。 “那、那第八句。”他本想让这狂傲小子闹个笑话,不曾想自己先成了个笑话。 揭含楚自信对答:“尹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他甚至灵活地根据实际情况,把“子曰”增补成了“尹子曰”。 呵呵,你蹭孔子热度,那我就蹭蹭你的热度。 “第十二句!”这句话却不是先前那位大哥说的,揭含楚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见人群中一个四十来岁蓄着胡子的男人,他目光灼灼,只看着揭含楚。 揭含楚知道,自己要钓的鱼终于上钩了:“尹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话毕,他才施施然行了一礼。 那人坦然受了他一拜,接着追问:“此话何解?” 哦,要考翻译和赏析了。 “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和者,从容不迫之也。严而泰,和而节,此理之自然,礼之全体也。毫厘有差,则失其中正,而各倚于一偏,其不可行均矣。此乃治国安邦之良药,大善!恨不得尹夫子耳提面命也!”说到最后,揭含楚甚至带上了哭腔,只得用袖子掩面而泣。 实际上此时的揭含楚:我要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感谢语文老师的谆谆教导,更要感谢朱文公的传世著作……呜,太好哭了。 第7章 仙人 “小公子乃性情中人也!”留下这句话,男人转身上了马车,消失在街角。 经此一役,揭含楚总算在宛城打出了名气,搏了个“吞字麒麟”的称号。揭含楚后来听见这个名号都无语了,这个世界的人能不能好好起名,前脚刚送走一个“肥三公子”,后脚又来一个“吞字麒麟”。听着这两个称号揭含楚都觉得自己登时肥头大耳起来了。 临走前老板殷勤地把《论语学而篇》直接送给他了,还说日后来了尹子的新书都会给他留着。 揭含豫倒是从中看出了些门道:“你是做给某些人看的吧?” “不错。”揭含楚带着揭含豫沿着刚刚那个男人消失的街角转过去,赫然就是郡治衙门。 他们没多做停留,沿着反方向继续溜达,衙门在二人身后渐渐缩小,最后化做一个黑点再看不见。 揭含楚背着手笑着说:“这叫揭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揭太公是谁?”揭含豫问。 揭含楚答:“揭太公乃一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最喜钓鱼,取一直钩悠然野钓……” “那能钓上来吗?”揭含豫不解。 “所以说——愿者上钩!” 揭含豫看着身前快步走的三弟,感觉有种说不出的陌生。难道说……这就是孩子长大后父母的感受吗? 揭含豫自觉长兄如父,不禁感叹。他几个大步追上去,和揭含楚并肩走:“你怎么真的只看一眼就会背了?以前没听说你喜欢尹子……嘶,不过就算听说过我也记不住你们读书人这些事。” “大哥,”揭含楚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你相信我吗?” 揭含豫本不想回答他这个没来由的问题,都准备抬脚往人小腿上踹。下一秒浸入揭含楚投来的目光中,在其间看见不知名的情绪,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当然。”不过腿没收住,只轻轻在小腿上剐蹭了一下。 揭含楚眼中划过一丝戏谑,一字一句道:“因为……尹子就是个抄、袭、鬼!” 原本只是出来随便溜达,倒让揭含楚摘了尹奂希的桃,现在是浑身舒畅。 揭含楚一时兴奋过头饿极了,“吞字麒麟”也适时变成了“干饭饕餮”。揭含豫每个月都会到宛城来一两次,有时是跟着商队,有时是跟着在舂陵的狐朋狗友,故而对宛城还算熟悉。他领着揭含楚左拐右拐,扎进了一个街中小巷。 说是小巷,实际上是两栋酒楼中间狭长的石板路。让揭含楚感到意外的是,石板路上竟排起了长队,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勾得揭含楚咽了咽口水。 “哥,那是什么?”揭含楚抓着揭含豫的手来回摇摆。 揭含豫神秘一笑,附耳轻声说:“蝎饼。”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又补了一句,“是蝎子的‘蝎’哦。” 揭含楚的笑僵在脸上。 揭含豫细细观察着弟弟的表情,还以为他会露出恐惧的神色。期望落空,揭含豫自觉没趣,也不逗他了。 但如果揭含豫再心细一些,或许能发现揭含楚挂着笑的嘴角在微微颤抖。揭含楚不是不恐惧,而是已经吓得没招了。 等揭含豫买了四个饼子转身向他走来,揭含楚才如梦初醒:“哥……”他虚弱地挽着揭含豫的手,整个人无力地挂在他身上,“我一定要吃吗……” 揭含豫挑了挑眉毛,心道三弟果然还是被我吓到了,仍然只是个小孩子啊。 他也不多解释,只是当着揭含楚的面吃起了一张。牙齿撕开饼皮的一瞬间,香甜的味道涌入揭含楚的鼻道。 “嗯……老板娘手艺越来越好了,这一批出锅的蝎饼,蜜汁充分融入油脂,啧啧啧,煎得这叫一个相得益彰,吃了浑~身~舒~坦~呐!”揭含豫吃一口,便在揭含楚耳边解说一句。 揭含楚闻着味儿觉得嘴馋,却又始终不敢吃蝎子。脑子里神仙打架,连在路上差点撞上人都没注意。 揭含豫拎着他后脖颈,任他纠结,不过嘴上功夫不停,就这一段路的脚程他已经在吃第三个了。 揭含楚:……赐你“大周贝爷”的名号,连蝎子都吃得这么快,还学上人家“嘎嘣脆,鸡肉味”了。 等等,揭含豫好像没发出“嘎嘣脆”的咀嚼声。 想到这儿,揭含楚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他愤恨地瞪了一眼还在大快朵颐的揭含豫,揭含豫却无辜地眨眨眼。 揭、含、豫! 揭含楚心知着了揭含豫的道,这个道还这么蠢,简直是忍无可忍不能再忍!他脚底生风,五步并作两步跑着走了。 揭含豫轻松追上小短腿,把剩下的一张饼递给揭含楚:“拿着,还热乎着呢。” 揭含楚脚下没停,只轻飘飘来一句:“你求我我就吃。” 揭含豫哪里听过这样不要脸的话,还我求你?你爱吃不吃,要不是我先前已经吃过三个,现在真饱得吃不下…… “好好好,哥求你吃,趁热吃。” 揭含楚这才放缓脚步,满意地接过蝎饼咬了一口。 揭含豫没骗人,这是一种带甜味的烤饼,用料单纯——没真的放蝎子——类似前世糕点店里买的改良中式点心。 兄弟二人在外偷嘴,路上给叔父也打包了吃食,回到客舍陪着叔父吃了一点。 叔父在马车上颠了两天,刚又去郡衙投递了名帖,精力有些不济,略吃了两口菜就歇下了。 揭含楚也跟着揭含豫回了房间,他把怀里的《论语》平铺展开,点起烛火开始细看。 这个时代没有成体系的儒学,虽然也有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东西,但同孔子的思想也略有不同。这俩的关系就像驴生出了骡子,虽然是亲子关系,孩子却不孕不育。 尹奂希显然已经通过《论语》渗透进了长安城——甚至是京外的一些大城市——的一些士子群体。连皇帝也学《论语》,还赐名“此间圣人”,可谓名利双收。 他真的只是为了追名逐利吗?揭含楚觉得没这么简单,他可是知道在自己的那个世界,儒学的威力有多么强大,孔夫子在整个国家的文化传承中有多么大的影响力。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揭含楚觉得自己有些阴谋论了,或许人家也只是个为了在异世站稳脚跟不得已才搬出孔子来给自己站脚呢? 穿越者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闭门造车式思考也无甚意义,揭含楚心道,要想弄清楚这位穿越者前辈在搞什么,还是得先选入长安太学。 而且,今天那书店老板貌似说,尹奂希也是太学博士? 如果能直接拜入他门下,兴许就能解答疑惑了。 时间不早了,揭含楚简单洗漱过就上了床,揭含豫坐在自己的小榻上擦剑。 察觉到他的目光,揭含豫起身把桌上的蜡烛吹灭:“快睡吧,小孩子不睡觉长不高。” “你才长不高。”揭含豫嘴巴蒙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说什么屁话呢,你哥我都二十三了,还长呢?”揭含豫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在揭含楚龇牙咬上去的时候灵敏地避开了。 揭含楚睡得不踏实,倒不是说认床,他在家里一直都是和揭含章挤在一张榻上,自己睡在揭含章和墙之间的一亩三分地中间,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但揭含楚又觉得自己太贱了。前世学校放假时,回家睡在香香软软的大床上不香吗?怎么只有睡在学校六人寝宿舍窄小得像菜鸡驿站的木板床上才踏实呢? 揭含楚正满脑子跑火车,突然听见房间门开合的声音,一点寒意悄悄渗入房间。 揭含豫出门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察举这天。 揭含楚早早醒来换上曲裾戴好巾帻,小心翼翼地用过早点,只跟着揭含豫出了门。 揭怀容本想跟着一起去,但揭含楚不清楚一趟流程下来得花多长时间,总不好让叔父一直在外站着等,好说歹说才把他留在客舍,让他等自己的好消息。 郡衙门前不能停马车,二人便从客舍走到郡衙,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但揭含楚迈着小碎步,生生又多走了一刻钟。 虽说曲裾也算是士人才子常穿的款式,但大周朝的读书人貌似都追捧豆芽菜审美,穿在宽大曲裾袍里——按揭含楚的描述——就像筷子插进孔明灯。而且脚步虚浮,面若肾亏,精神不振,好似身体被掏空,咳,不是,好似飘飘乎羽化而登仙。 揭含楚虽然也面白无须,重在精气神足,步态稳健有力,又穿着量身定做揭式改良版曲裾袍,虽然年龄不大,却也是狠狠吸引了一波姐姐阿姨的宠溺目光。 等他们走到郡衙所在的那条街时,发现已经到了一个仙人——揭含豫本想看看那人和弟弟比起来如何,却见他下车时自己左脚踩右脚差点摔倒,没忍住“噗嗤”低笑一声。声音很轻,没旁人听见,但还是被揭含楚踩了一脚。 虽有一些不完美的小插曲,但仙人依旧是仙人。仙人身披缎面白纱大袍,内里的玫红衣裳影影绰绰,随着仙人的走动从白袍中翻飞出衣角。 仙人之所以是仙人,除了与旁人不同境界的审美意趣,更因为仙人高傲的头颅从不肯为凡人低垂。揭含楚被门房引入郡衙大门时,被仙人狠狠一挤,曲裾袍裹得他根本来不及迈腿保持平衡。要不是揭含豫眼疾手快在背后托了一把,揭含楚摔下去就只能像一枚蝉蛹在地上咕蛹了。 门房装聋作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把闲杂人等统统拦在门外。 揭含楚转过头冲揭含豫笑笑,让他稍安勿躁,不用担心自己。 开什么玩笑,表露在明面上的敌意才是最低级的。面对这种挑衅,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视若无睹。谁先激动谁就输了。 郡衙分为前衙和后院。一般而言,郡守、县令一类的地方一把手可以直接入住衙门后院,不必另额外置办府宅,尤其是还未婚配或穷得叮当响的两种官员,更没必要,或者说没能力买宅子。 可这位杨郡守却是非常少数的另外一种情况:他太勤政了。 现任郡守杨子陵本是弘农杨氏子弟,被前任太常亲点入太学,选为博士弟子,并最终由甲科结业,擢黄门侍郎,为昌宁帝近侍之臣,深得圣眷。但杨子陵几次向昌宁帝进言,表达自己有下放庙堂的想法。 昌宁帝不愿意放他走,让杨子陵等着,什么时候地方有空缺了什么时候再去。 杨子陵在黄门侍郎的位置上呆了一年又一年,昌宁帝也没有擢升他的意思,就把人放身边带着。久到杨子陵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外放的机会时,昌宁帝宫车晏驾,天下缟素。 第8章 命题 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子陵没想过自己会因为这种情形被外放。且彼时正值前任南阳郡守因南顿县被围一事撤职查办,于是他空降南郡郡守一职。 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空坐黄门侍郎不得外放的少年壮志,也许是为了向某个贵人证明自己的选择,杨子陵一上任,就把南阳郡上上下下整顿了个遍。 故而他虽有妻子,亦家世显赫,却宁愿住在郡衙后院,省下车马奔袭的时间也要多看两本卷宗。 等到杨郡守走到前衙明堂,四位参与察举的优秀人才已经端坐在堂下。众人见到他,都纷纷起来行礼。 杨郡守打量着每一个人,在看到揭含楚时微微一怔。这个小滑头仪态上佳,且那日街头一见,胆量与才学亦是上乘,却不曾想他竟也来参加察举。 可惜啊,年龄还是太小了。 杨郡守上座,身侧郡丞打开名册,开始唱名。 名册是按各家世由高至低排序——当然,有能力参加察举的,家世也不会特别低,比如自己这个县令之子。 揭含楚心道,家世不显也自有其好处,他可以先放下心来观察其他人。 “广平王揭讳会真九世孙,前巨鹿都尉揭讳肇纪之孙,前南顿县令揭讳怀雍之子,南阳郡蔡阳县揭含楚——” 郡丞声音洪亮,唱完名后还传来阵阵回响。 谁?我吗?广平王九世孙?我吗?原来大周开国唯一一个异姓王爷,竟然是我的老祖宗? 揭含楚脑子虽然还有点懵,但听见自己的名字后也没耽误,起身站在堂中,向郡守拜谒:“学生揭含楚,拜见明堂大人。” 叔父,您也太给力了吧! 那头,杨子陵也没想到这小少年居然就是揭含楚。 当时他收到揭怀容投递的名帖时,单单看到揭含楚的名字,他就生了举荐之心——不说别的,小麦增产四成的功劳,他可要占大头!更别提前头还缀着广平王的名讳,其祖父前巨鹿都尉也是领兵能将,其父前南顿县令更是以身守城! 若不是自己一向公正行事,他简直想暗箱操作直接将人保送入京! 却不曾想揭含楚与城中传名的“吞字麒麟”小神童是同一个人,年龄怎生这般小! 杨子陵沉浸在与揭家的神交之中,却忘了揭含楚还在堂下行礼。 一声嗤笑打破了冷寂。 揭含楚用余光看过去,是在外头撞他的那个仙人! 杨子陵这才回过神来,先让揭含楚免礼,然后眼神示意郡丞。 郡丞得令,拖着他洪亮的声音说道:“何人喧哗?” 仙人翩翩起身,行至堂前作揖时飞舞的宽袖直接把揭含楚整个人兜了进去:“学生云思勉,拜见郡守大人。” 郡丞将名册往后翻,云思勉的名字正好排在下一位:“前荆州刺史云讳景明之孙,南阳郡穰县云思勉——” “大人,”云思勉双膝跪地,手抵额头向杨子陵叩首,“学生堂前失仪,无颜面对大人,请大人允许学生自行离去。” 揭含楚趁着云思勉跪拜,刚从他袖子低下逃出生天,却听见这人这般直愣愣的话。 惊讶归惊讶,但揭含楚稳得住,不像另外两位仁兄诧异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二人本将云思勉视作最大竞争对手——虽然揭含楚挂着个“广平王九世孙”的身份,但谁都知道异姓王早已落寞,传到揭含楚这一代连爵位和封地都丢掉了,区区地方官之子与自己身份不相上下,不足为惧。 唯有云思勉,其祖父为荆州刺史,监察南阳、南郡、江夏、零陵、桂阳、武陵、长沙七郡,对他们的威胁甚大!可云思勉却自请离去,不再参与察举,对他们二人来说不失为一大幸事。 揭含楚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最终还是将余光落在了云思勉身上。他俯身在地,肩背平直,红裳白袍散落周身,像寒冬腊月里一枝傲立枝头的红梅。 幽香暗续,如磬如琼。匪梅之傲,中心之浩。 这样一个人,不该是……不该如此这般放浪形骸。 “察举之事岂容儿戏?”杨子陵没计较他先前的失礼,言语中却有扼腕的怒意,“取中与否,你都得去堂边候着。” 倏尔对揭含楚温声道:“你且入座。” “谢大人。” “是,大人。” 闹剧暂时告一段落,郡丞抓紧把剩下两人唱名了,没再出现岔子。 “赐笔——”手下主簿领着四个小吏,在四人案前分别放上了一卷空竹简、一方石砚、一块油墨、一支狼毫。 察举,分为“身”“言”“书”“判”四个部分。“身”不仅仅指仪表,还要考察行为举止,是以云思勉请求自行离去,便是在“身”上不合格。“言”,即“言辞辩正”,要求口齿清晰、谈吐流利。而“书”与“判”,则是要求书法优美、思维缜密。 “言”已经在唱名时初步考察了,“书”和“判”一同考察,需以郡守的命题作一篇策论。 这次,杨子陵没让郡丞代自己说话,他从桌案上抽出一卷竹简,细细考量后,他开口道:“尹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诸位且以此为题,作一篇策论吧。” 此言一出,堂下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是舞阴县令之子赵宁。 揭含楚毫不怀疑倒霉的赵宁压根没听过这一句,毕竟《论语》是近几日才传入宛城,若不是同他一般乐意四处转转,等《论语》自然普及,恐怕还得小半年。 不过揭含楚也没心思同情他,因为他得花心思同情自己了。 杨郡守这是哪一出?明知道自己前几日在书舍旁已经简略回答过这一句,郡守大人居然连题都不换,直接就抬上来了?难道是没认出我? 若是认出了我还故意出这道,恐怕自己得狠狠挨上双重标准了。 揭含楚细细研墨,在脑中略略构思,提笔便在竹片上写: “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和者,从容不迫之也。严而泰,和而节,此理之自然,礼之全体也。毫厘有差,则失其中正,而各倚于一偏,其不可行均矣。” 开篇他并未改动,还是沿用了朱夫子的注脚。揭含楚估摸着杨郡守应该是想循着他之前的作答看后续的论述,于是思考再三,仍然这样写下。 “何以言之?礼非徒具,贵在致和;和非苟同,必由礼立。先王以之而道美,后世由之而行臧。尝思圣人制礼,非以强世也。将使人循其节文,而欢然各得于无所勉强。若夫先王之治,粲然明备,何莫由斯道也?” 然后分析作者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揭含豫是按着孔子分析的。还好高中语文作文练得足够多,这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增增减减就又写成了一段。 “其为言和也,非谓谄媚世俗,阿意曲从之谓也。乃所以调燮阴阳,融通人我,使尊卑有等而情意相孚,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其为言礼也,非谓苛责细仪,束缚人性之谓也。乃所以纲纪群伦,范围天地,使上下有章而敬爱兼至,百事有程而不相紊……故先王之道,以礼为体,以和为用。体立而用行,则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皆所以达和之具,非强世也。君子之学,执礼以求和,复以和验礼。用行而体明,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斯为美之至也。” 揭含楚先论述了“言礼”的优点,又与“言和”的优点进行对比。最后将二者结合起来,讨论相互作用的关系和融合的可能性路径。马克思老先生的对立统一观诚不欺我也! 揭含楚洋洋洒洒写完,刚把笔搁笔架上,环顾周围却发现大家都还在奋笔疾书,先前那个倒吸冷气的赵宁也一边抓头发一边下笔。他只好把笔重新拿回手上,装模做样地继续比划,假装自己还在写。 目睹全程的杨子陵:…… 杨子陵忍俊不禁,没见过这么爱耍小聪明的人。郡守大人缓步走到揭含楚面前,抽走了他的竹简。 揭含楚回忆起了被前世老师当面批卷的恐惧。 他无助地看着某处虚空,却不料云思勉正巧放下笔抬起头来,恰好与他眼神交汇。 看不懂那人想表达什么,揭含楚只好隔空尴尬一笑。 杨子陵看到了他的小动作,指关节轻敲案板作为提醒,回到堂上时顺手把云思勉的答卷也带走了。 云思勉:揭含楚你给我等着。 揭含楚:看不懂,笑一下算了。 郡丞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下场把剩下二人的竹简收走。赵宁再如何不愿撒手,也只能看着自己的答卷被呈上去。 由于赵宁拖延了时间,是最后一个被收走的,于是他的竹卷自然而然被放在最上层。 杨子陵当堂阅卷。明堂众人都不敢大声呼吸,安静得只听得见竹简被打开时的舒展声。 揭含甚至能很清楚地听到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咚的跳跃。 揭含楚有自信,结合了多年议论文的写作经验和来自后世的认识论观点而写出来的内容,应当是可圈可点的。但他仍然很紧张,因为他在赌,赌杨子陵对《论语》这等新学说持支持态度。 凡新事物出现,必不止有弄潮儿,更多的是因循守旧的普通人。揭含楚自认为也是个不愿接受改变的人,因为如今的生活足够好,何必搭上一切去搏一个虚幻的破而后立呢?但他此时却暗自祈祷杨郡守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杨子陵重重地放下第一份竹简,堂下的人登时若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草木皆兵。赵宁更是虚脱地摊在椅背上。 揭含楚面上不显,只是在案底抠手指。但他的耳朵已经因为神经的牵动而竖起来了。 将视线从赵宁身上移开,他看见云思勉气定神闲地抄着手端坐着。 揭含楚暗自感叹好心境,打算略过他看向另一个人时,云思勉又抬眸与他对视。云淡风轻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拧成死结的长眉。 揭含楚:什么意思?笑一下算了。 两人用眼神牛头不对马嘴地交流着,却始终不见杨子陵换下一卷。云思勉像是看懂了他的神色,只学他咧开嘴一笑。 ……神经病。 揭含楚白眼一翻,开始闭目养神。 久到揭含楚都快老僧入定了,堂上杨子陵才重重呼一口气。 “南阳郡新野县吴裕。” 隐匿在角落里的吴裕听到自己名字,似是等待已久,整理好衣裳后起身立于堂下。 “学生在。” “本官让尔等就此题写作,你如何写的?” 第9章 老宅 吴裕行礼的腰弯得更深了,却不像先前云思勉那般跪地磕头:“大人明鉴,学生才疏学浅,未览其文,故无以论其艺。然素知其行有亏,是故直斥其人耳。” 这是……这是尹奂希黑粉!揭含楚震惊之余,有点好奇这位吴兄写了什么了。 杨子陵呼吸加重,郡丞连忙上去为郡守大人添茶。 “拙于赏鉴,未敢遽论其文章。然于其人之德行,汝不得不直言其非?飞短流长,品评无根,非君子之道,实小人之衷!” 这句话说得也太过了些,郡守大人似乎是真的动真火了。 旁观的三人也不敢坐了,只得站起来陪着吴裕挨训。 身处怒火中心的吴裕却不卑不亢,只重复着一句:“大人明鉴。” 气氛僵持不下,揭含楚有意为郡守大人递个台阶,于是上前一步,先后对着杨子陵和吴裕施礼:“大人,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子陵深深看了他一眼:“讲。” “大人,学生以为,凡事物并非非黑即白,应当如铜板一样具有两面性。学生初入宛城时着了口舌之欲,一口气吃了三个蝎饼,以致当夜辗转反侧。可见,蝎饼既有其饱腹的一面,又有其积食的一面。学生未曾见过尹子,不敢妄议其人,纵使他的德行之于吴兄,如同三个蝎饼之于我,但尹子的言说,未尝不能使天下人饱腹。吴兄或许觉得小弟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小弟着实为吴兄遗憾得紧。” 吴裕还没消化掉前头“蝎饼两面性”的论述,听见一少年说“为自己遗憾”,一时也有些恼怒,转身问他:“为何?愚兄可不觉得遗憾。” 揭含楚端过自己桌案上的茶杯,将茶水一口饮尽,接着说:“敢问吴兄,为什么来参加此次察举?” 吴裕说:“自然是为入选太学。” 揭含楚抬头望向堂上的杨子陵,得到对方的允许后,他才僭越地说了一句:“敢问吴兄,命题而答非所问,如今还有把握得选入太学否?为一德行有亏之人浪费一次察举的机会,吴兄,”揭含楚直视吴裕的眼睛,“亲者痛,仇者快。” 好一个“亲者痛,仇者快”,云思勉开始对这个揭含楚刮目相看了。 他一开始假做故意针对他,不过是想让郡守把自己踢出去罢了;而选择揭含楚作为针对对象,无非是他年纪小小却穿得老成,想要看到被自己欺负狠了之后哇哇大哭的一面。 却不曾想这小子竟然就是广平王九世孙,还如此有趣。 杨子陵也没想到揭含楚这么能言善辩,把自己想说却不能说的话给吴裕掰扯得明明白白。 吴裕脸色也不甚好看,不过也没有再重复“大人明鉴”这一句痴语了。 杨子陵将人打发走了,让剩下三人继续就坐,自己翻看着最后两卷——是云思勉和揭含楚的。 云思勉内容平平,无功无过;揭含楚论证新颖,可圈可点。 显然今年的察举名额要落到揭含楚头上,但杨子陵始终纠结着一点:“汝年岁几何?” 揭含楚心底有些不妙,但也不敢弄虚作假,还没等他说出口,一旁的云思勉却快人一步:“大人,若序齿于德才之先,岂非舍本而逐末乎?” 杨子陵经过前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确实晕了头,直道不能因人年龄小就带着偏见。更何况揭含楚从家世、仪态、言行、书才方面确实无可挑剔,年龄这一点不足也瑕不掩瑜。 杨子陵将年龄轻轻放下,提笔在准备好的文书上写下了揭含楚的名字。又另外取出一卷空白官卷,挥笔又是洋洋洒洒一刻钟。 拿到手上,揭含楚才发现那是郡守大人为自己写的赞: 善哉!童子曰某,年一十三,遭罹悯凶,孤雏失怙,寄养于叔父之庐。童虽冲幼,孝悌天成。慨然以稚肩荷锄犁,晨兴陇亩,夜理柴扉。刈麦莳禾,不逊壮丁之力;担水负薪,岂惮童穉之劳?躬耕陌上,汗滴禾土,竟使薄田无芜,仓廪有粟。 更堪嘉者,其性和柔,敏于人事。恤邻家之困,分菽粟以济急;解里巷之纷,吐兰言以化戢。虽蓬门孤弱,而闾里称仁;纵身世飘零,而乡党慕义。 嗟乎!身陷泥淖而怀瑾握瑜,命途多舛而不堕其志。可谓:幼冲而抱远猷,身微而行高洁。岂不懿哉? 揭含楚将文书好生揣进怀里,朝杨子陵深深拜谢:“学生谢大人赐文,必不负大人所期。” 拜别郡守大人,揭含楚如释重负地歇了口气,脚步飘飘。 揭含豫在衙门外等了两个时辰,看到弟弟迷离地走出来,忙上去把人扶好。 揭含楚累得直接挂在揭含豫手臂上,将袖里的文书摸出来塞进了揭含豫手里。 揭含豫眼睛一亮:“成了?” “我做事哪有不成的。”揭含楚假做不高兴地努努嘴,他伸了个懒腰,心道终于可以把这行动不便的衣服给换下去了。 揭含楚只吃了早点,现下腹里空空,准备就在外头把饭吃了。不料听见后面有人叫住他:“揭贤弟留步。” 揭含楚一看来人,这不是云思勉么。不过此时的他穿着墨色衣裳,手里拿着一大团白纱,看上去像之前穿在身上的白袍。 这不比早晨花里胡哨的好看多了? 揭含豫显然记得这人在进门时故意撞了揭含楚,心中不爽,想拉着人直接走了。 揭含楚却似不计前嫌,轻声说了句“大哥勿急”,又向云思勉需行了一礼:“多谢云兄出口帮我,小弟感激不尽。” “我哪里是在帮你,”云思勉自嘲道,“若你选不上,这名额恐怕就落到我头上了。” 接着话音一转:“你若真想谢我,不如回答我一个问题。” 揭含楚眨眨眼,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 云思勉朱唇轻启:“那个蝎饼有这么好吃吗?你一次真能吃三个?” 揭含楚:…… 揭含豫:? 揭含豫揪着弟弟:“他什么意思?” 揭含楚迎着两人的目光尬笑:“我哥知道蝎饼在哪卖……哎,哥,不是……我说我一次能吃三个,没说你……”他讨好地说,“劳烦大哥您给云兄指条明路呗。” 云思勉似笑非笑,揭含豫表情古怪。 他胡乱指了个方向:“沿那个方向直走二十里就是。”说罢也不等云思勉再问,扛着揭含楚就走了。 云思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都尉所,往外直走二十里就直接出城了。 有意思,揭家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路上,揭含楚简单复述了内里发生的事。在听到云思勉自请离去和吴裕作文刺讽尹奂希时,揭含豫也觉得奇怪。 “云思勉那厮若不想参加察举,一开始就不要投名才是。而那吴裕……嘶,他是新野县的是吧?” “对。”揭含楚颔首。 揭含豫想了想:“名册上有说他家中任何官职吗?” 揭含楚仔细回忆了郡丞的话,肯定道:“只提到他是新野一富户之子,且家中长辈乐善好施,以‘孝廉’的名义被举荐上来的。” “这就奇怪了,”揭含豫不解道,“我在新野也有好些朋友,不曾听过新野有姓吴的富户。”若是本分做生意的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积德行善的主儿。 南阳郡下辖三十余县,一属县平民的身份不值得郡守派专人去查,又不是冒充贵族官吏。但就连揭含豫都没听过这一户人,他的身份就很存疑了。 揭含豫也没头绪,只得说:“有机会我接单跑一趟新野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姐姐姐夫也在新野呢,我顺道去他们家一趟也好。” 揭怀容没跟着一起去郡衙,但在房里也待不住,就在客舍门前张望。远远看见兄弟二人的身影,登时也顾不上读书人的儒雅了,只想飞奔过去握住揭含楚的肩膀问他怎么样了。 可街头巷尾来往的人很多,一腔心急化作了节奏杂乱的脚步。 看到揭含楚近在眼前的笑脸,他悬起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真是天佑我揭家。 叔侄三人满载而归,揭含楚手上还拿着揭含豫“特意”给他买的三个蝎饼。 揭含楚“自愿”笑纳了。 回到舂陵时,天空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 揭父揭母的坟冢始终没有迁往蔡阳,而是就近葬在田地背后的小山阳面。 揭含楚穿着蓑衣,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阿楚就要去太学念书了,”揭含楚用麻布细细擦拭着墓碑上的泥点,笑着说,“您二老一定得在下面保佑我不被人欺负啊,不然大哥二哥要上京找人麻烦的。” 揭含豫不满道:“谁说要帮你找场子了?别自作多情!” 揭含章把他推开,拍拍自己的胸脯。 揭含楚没有管身后二人的打闹,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真奇怪,明明戴着斗笠,怎么雨水还是挂在了眼角呢? 挑了个晴朗的天气,揭含豫跨上马奔往蔡阳老家。 舂陵与蔡阳两地之间地势平坦,虽有丘陵,但绕绕路也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何况揭含豫常年在南阳郡内“流窜”,走个蔡阳简直是轻车熟路。 以前也不是没经过老宅,但他一想到父亲和叔父从老宅被迫分家出来,就不想与老家族人有交集。是以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倒不像今日这样特意登门造访。 揭宅原是广平王的王府,后来朝廷大肆削藩,当时的广平王殿下知难而退,主动请求朝廷收回爵位与封地。皇帝被哄得高兴,大手一挥将王府赐给了揭家,允许后人继续住在里面——实际上,这是不符合礼法的。经常有地方官员以职务之便,在辖地兴建住宅,因不和规制被刺史弹劾,参他一本“藐视皇权”。 是以揭宅的门面相当大气,但也掩盖不住衰颓腐烂的内里。如施铅华于枯骨,观之华彩,触之成尘。 揭含豫走上前,用剑柄笃笃敲门。 一个门房小厮打着哈欠走过去,将大门开了个小缝。门外是一个面生的青年。 小厮也惯会踩低捧高,见来人穿的不是什么好料子,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这里是揭府,闲人勿扰。” 那人的手撑住即将关闭的房门,小厮再怎么使劲也掰不过对方。 小厮这才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却见一对墨染的剑眉斜飞入鬓,眉峰之下,是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那人的唇形很薄,像两片绷紧的弓弦。 “这、这位公子,请问你找谁?若是来寻我家少爷的,我家少爷生病了,恕不见客。”小厮觉得阵阵凉意窜上心底,只躲在半掩的门后,连头也不露一个,哪有刚才的神气? “哦?”揭含豫轻笑一声,嘴角带着讥诮睥睨的曲线,为他冷峻的脸平添几分傲慢,“那就不找你家公子了,你家谁能做主,我就见谁。”当他开口时,那两片薄唇间露出的牙齿,洁白而整齐,却莫名让人联想到野狗撕咬前的惊鸿一现。 说着,也不等人请,他自己推开门如鬼魅般闪入宅中。 小厮拔腿就跑,三两步跨上石梯时还差点被绊倒:“老爷、老爷!外面来人了老爷!是来找少爷的——” 揭含豫只是站在门廊,也没真的迈入院里,听到小厮上气不接下气的鬼哭狼嚎,只觉得好笑。 这位公子……到底是有多混帐? 揭含豫等了一会,却感觉到地面石板传来震动。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十来个带着棍棒的护院。 第10章 流匪 “这么热情啊,二堂叔?”揭含豫不顾阻拦,仅用剑鞘就打翻几个护院后,站在揭怀穆三步前的位置,嘴角一撇,“小侄给二堂叔请安了,不劳二堂叔带这么多人来亲迎,惭愧惭愧。” 说是请安,揭含豫连手都没抬一下。 “你!”揭怀穆双眉倒悬,怒目横睁。他习惯了旁人的吹捧巴结,乍然听到有人这样对他无礼,竟一时气结堵在嗓子眼。 揭怀穆可算认出来了——这双眼睛!和他父亲一样可恶!老的死了小的来了,这一家子真是阴魂不散! 揭含豫显然不觉得二堂叔是在生自己的气,还“好心”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帮他抚平逆流的呼吸:“怪我,二堂叔好心出来接我,竟还让他在外头受凉。还不送二堂叔进堂屋?” 他也不管揭怀穆愿不愿意,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扣住,自己自顾自地走,也不管是身后的中年人能不能跟上。 揭怀穆使劲挣扎,嘴里一边怒骂“孽子”一边大喊“救命”,也不知是愤怒更多还是害怕更多。 揭含楚恍若未闻,拖着人也不走寻常路,反正他也不知道堂屋在哪,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拽着扑腾的揭怀穆就像拽着过年杀的年猪一样,来往的侍女紧急避让,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就呆呆地站着,早已骇得魂飞天外了。 揭怀穆似乎终于意识到这大侄子是要让自己出丑,直嚷嚷道:“放手!放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唾沫横飞,甚至还溅到了揭含豫扣着他的手上。 揭含豫面色不虞,手上力度增大,简直是要掐近血肉里。揭怀穆快要被这尊瘟神弄崩溃了,这是个听不懂人话的主儿啊,也不管自己形象如何,就近抓住一个侍女,涕泪横流地呼道:“引他去前堂,快!” 被抓住的侍女不停地颤抖,抬头看了一眼揭怀穆竟吓得花容失色。揭怀穆脸一阵青一阵白。 揭含豫低沉地笑了,嗓音似寒夜中冰封的珠玉。 侍女无助地望向那片深邃的墨黑瞳仁,又飞快地移开眼。她承认眼前这个青年无疑是美的,但这并非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而是一把装饰华美的宝刀。饶是如此,但见那双眼里只荡漾着自己的身影,侍女也羞红了脸。 看见侍女看了一眼揭怀穆后竟眼神飘忽,随机涨红了脸,揭含豫被她的品味恶心到了。看着揭怀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脸,竟也能生出爱慕之意? 揭含豫心中一阵恶寒,他需要尽快把手里这堆肥肉给扔出去,于是捏着鼻子对那位瞎眼侍女说:“劳烦姑娘带我和二堂叔去前堂小坐。” “哎。”侍女听见揭含豫的话,怯生生地应了一句,走在二人前头引路。 揭怀穆将这侍女的神色看在眼里,心里已经将她活生生地抽皮扒筋。 到了前堂,揭怀穆如释重负,他终于能从瘟神手里逃脱了;到了前堂,揭含豫如释重负,他终于能把年猪从手里踢开了。 揭怀穆背靠着软椅,自觉有了底气,眼睛直逼揭含豫,大怒:“你来干什么?就这样对你的叔父吗?” 揭含豫一脸莫名其妙——他从揭含楚身上学到了装傻的精髓,无辜地回应道:“可是我的叔父在舂陵呀,他还是被二堂叔逼走的呢!二堂叔算哪门子叔父?二堂叔莫要逗我。”话毕,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揭怀穆话头被堵了一下,但仍旧不肯输气势,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虚张声势地哼哼两声。 揭含豫笑得一脸灿烂,仿佛刚刚强行拖人的不是他一样。虽然他笑着,却更像是对揭怀穆一丝不动声色的嘲弄。 “二堂叔不愿说话,那小侄只得冒昧开口了。”揭含豫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状似随意地把玩,剑尖却始终分毫不差地直指揭怀穆暴露的脖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弑亲吗!”揭怀穆咆哮。 揭含豫不理,用指腹轻轻划过剑刃,留下一串血珠:“二堂叔认得这把剑么?啊,是我错了,想来二堂叔都没资格见我祖父,更别说他的佩剑了。” 揭含豫的祖母生下揭怀容不久就过世了。揭肇纪出任巨鹿都尉时,身边也没有女眷,担心两个儿子跟着自己会过不好,于是把兄弟二人都留在老宅。 揭肇纪有两个弟弟,二堂叔便是他三弟所生。三房趁着揭肇纪赴任之际,仗着自家夫人是揭家唯一的女眷,独揽了家中中馈大权,揭怀雍兄弟二人便是在这样的家中饥一顿饿一顿地长大。 揭怀雍品学兼优,小小年纪便得到县令大人亲睐,衬得三房生的儿子如打洞老鼠,偏他是龙凤。就在揭怀穆以为自己要被踩在泥里一辈子的时候,巨鹿传来意外之喜——揭肇纪死了! 天知道他在屋外听见父亲母亲商量说要把大房这两个拖油瓶赶出去时心里有多激动。马上,他就能成为揭家这一代唯一的儿子了!他再也不会被人比下去了! 揭怀雍二人被三叔扫地出门时,身上只带着这把由巨鹿那边派人送回来的剑。 揭怀穆听到他讽刺自己,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如果你是来羞辱我的,请你、滚出去!” “呀,叔父好强的气势,看来这几十年用我们大房的家产把自己养得很好啊。”揭含豫满不在意地将手指的血糊在软椅的靠垫上,留下一抹暗红的血渍,“今天我来蔡阳,第一是顺道来看望您,第二嘛——” 他手上挽了一个剑花,割掉了揭怀穆的一缕鬓发,吓得揭怀穆牙关紧颤。 “祖父的剑说想家了,可它又不想和二堂叔呼吸同一片空气,只得让我来搬点东西了。” “你想要什么?” “不多,”揭含豫负手站起来,剑尖点地,划出刺耳的声音,“我要揭家如今的六成财产。” “不可能!”揭怀穆强忍住耳畔的杂音,拍桌站起来,恶狠狠地说,“你休想!” 揭含豫猛地用剑柄击在他的胸膛,将人打回椅子上。揭怀穆趴在扶手上剧烈咳嗽。 揭含豫一脸惊讶,仿佛刚刚出手的不是他一样:“叔父身体不好,还是不要随便站起来了。也不劳烦叔父亲自动手,小侄去找婶婶开库房就是。” “无法无天了!真是无法无天了!我要报官,把你拉去打五十大板!”揭怀穆捂着胸口,双眼通红。 揭含豫从怀中摸出一卷竹简,手用力一甩,展开的竹简直接抽在揭怀穆的手上:“叔父好大的能耐,就是不知道你要报的官,认不认郡守杨大人的手书呢?” “你——” “叔父不认郡守杨大人,难道连太常李大人的手书,也不认了吗?”揭含豫嘲讽地看着揭怀穆瘫软在软椅上,就像看一条狗。 揭怀穆没料到揭含豫竟有如此靠山,若是只有郡守他还能挣扎一下,可如今却扯到了九卿太常头上…… 揭怀穆贼心不死,抓着揭含豫的袖角:“是谁?他是谁?” 揭含豫知道他在问什么,但是何必把三弟的名字说给他知晓呢?总归自己是不会让这两人有交集的。他猛地抽回袖子,嘴角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玩弄:“自然是二堂叔你最害怕的人的儿子了。” 揭含豫在宅子里翻找,除了现金,还从库房里翻出几幅字画、几本古籍——这是揭含楚特意嘱咐他如果能找到就带回来的。揭含豫也觉得这些东西留给三房简直是暴殄天物,拿回去让三弟赏玩才是物有所值。 最后,揭含豫借了揭家五十名护院,跟着三辆马车,带着总计四百五十斤黄金浩浩荡荡回了舂陵。离开揭宅时,揭含豫若有所感,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见一锦衣青年躲在中堂柱子后偷看他,他的一只眼被白布蒙着,竟真是生病了。只要他不再来招惹他们,揭含豫会考虑放他一马。 揭含豫在车队前开路,虽然路还是来时路,速度却放慢了不少。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脚程,顺利的话还能赶上家里的晚饭。 下午的天色由晴转阴,矮丘夹谷间吹来阵阵凉风。 再穿过两个夹谷就进入舂陵县的地界了。 揭含豫盘腿平坐于马背,把剑解下来横放在膝头,盘算着这笔钱该怎么花。 山谷里林叶漱漱,马蹄声在矮丘传响,久久不绝。 等等! 这马蹄声数量,好像不太对! 夹谷前后皆被堵住,还有上百人从山上冲下来,领头几人骑着马三两下堵在揭含豫跟前。 是流匪! 揭含豫拉紧了握缰绳的手,另一只手催着剑缓缓出鞘。 下一秒,哀嚎声响彻天际——几个打算强行逃出去的揭家护院当场人头落地。剩下的人如哀兵过境,腿瞬间软得爬也爬不起。 “这位公子……”领头一白面书生控马缓缓走向揭含豫,却见揭含豫手中剑赫然出鞘。 “你别过来!”揭含豫剑指来人。 旁边一光头大汉怒喊到:“伍裕,你和他废什么话!兄弟们把人杀了东西直接带走!” 伍裕?吴裕,新野!新野伍氏! 仿佛有什么思绪直接在揭含豫脑中连成线,他瞬间明白了这一切。 他喝退了从右翼偷袭的小支人手,脚尖轻点马头,一个翻身上了那离得最近的书生的马背,把人扣在怀中,剑刃直逼脖颈。 揭含豫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让他们退下,我要和你单独说话。” 伍裕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傻子:“你凭什么觉得我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让他们退走?” 揭含豫不语,只是剑离进了几分,白皙的皮肤上登时出现平滑的伤口。他力道不减,仍有深入逼近之势,疼得伍裕龇牙咧嘴。 “这位兄弟有这般好能耐,何不追随我等,做一介逍遥人?”那头顶反光的男人向揭含豫伸出了橄榄枝。 “我不和你说话,”揭含豫扣着伍裕腰的手转而捏住了他的下巴,伍裕甚至不知道被割喉和被掐死哪一个来得更快,“你们都退后,我要和伍裕单独说。” 伍裕痛得忘乎所以,终于装不下去,大喊着退后退后。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嘶!”伍裕一开口,汩汩鲜血就因为肌肉拉扯,止不住地从伤口渗出。 揭含豫听见这人倒打一耙,还问自己要干什么,顿时火冒三丈:“你带人把我的人给围了,你还有脸问我要干什么?你若有本事去找尹家报你的灭门之仇,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第11章 西进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吓的,伍裕脸色煞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上月初六,顺安伯带人围剿了新野伍家,还给伍家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而你,”揭含豫微微用力,捏得他下巴咔咔作响,“上月廿八假借‘吴裕’之名去参加了察举,是也不是?你还在答卷中辱骂了尹奂希,是也不是?” 一字一句蹦进伍裕耳中,他牙齿止不住上下颤抖:“你究竟是谁?你是云思勉的人?”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揭含豫的声音像冰锥一样一下一下刺入他的大脑,“你的全部身家都在我手上,不论你的这条命,还是你的秘密。” “伍裕,如果你想报仇,你就不该行拦路打劫之事。否则光是去告官的百姓,就能一人一脚把你们弄死。” 揭含豫替他接好了脱臼的下巴,踩在他肩上飞身上马,用衣摆擦干了剑上的血:“你最好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 光头男也顾不上揭含豫了,只忙着查看伍裕的伤势。 伍裕看着血流得多,只是伤口骇人罢了,并没有伤到要害。 “放他走……” “伍裕,你……” 伍裕没心情再留在这儿,只想让眼前这人滚蛋:“我说,放他走!”他一激动,刚止住的血又开始不要钱似的流出。 光头男连忙给他按住伤口,应着他的话:“所有弟兄们,我们走!” 来时摧枯拉朽,去时稀稀拉拉,刚摆脱危机的揭含豫还有心思点评这些流匪太没有纪律了。如果是他的话…… 伍裕的手上一直抓着揭含豫扣他腰时放入的坚硬物件,尖锐处十分硌人。等到一行人逃回山寨,他才把东西从腰间摸出来。 是半块金锭。 伍裕:…… 领头的几个当家子面面相觑,也搞不清这是怎么个意思。 “要不……咱们远远跟着送送他?” 揭含豫听见身后异动,看见前一秒还瘫成软泥的好些护院,现在麻利地抬腿就跑,比那些个流匪有气力多了。现在困扰着他的是,他得如何一个人把三辆马车四匹马给带回舂陵。 当看见揭含豫一人驾着两匹马牵引的领头车,在车尾用绳索连接起另两辆车的车辕,后车跟随着前车停在舂陵的揭府门前时,揭含楚看傻了眼。 “还杵那儿干嘛呢,过来搭把手!”揭含豫自恃劳苦功高,把车马停在门口就撒手不管了。 揭含楚用半吊钱雇了好几个壮汉,让他们把六个大木匣抬进院里,而他本人更是从头顶到尾,半步不敢让匣子离开。 “大哥,这六匣铜板够咱们全家吃多久啊?”揭含楚在这个世界活了近十年,还是对物价和汇率懵懵懂懂。 “你就这点出息!”揭含豫搭着他的脖子,手掌轻拍他的脸,活像个山大王似的指挥着揭含章,“老二,开匣!给你们开开眼!” 揭含章掀开第一个匣盒时,内里露出的满满当当的24k纯金闪瞎了揭含楚的狗眼。 我超!这就是豪族吗!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六个,揭含楚从一开始的震撼变成了麻木。 “我一定是在做梦,这真的不是金砖巧克力吗?”揭含楚喃喃道,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晕钱。 揭含豫奇怪地问:“巧克力是何物?” 揭怀容有些感慨,沉浸在儿时颠沛流离的回忆中,一家人只是为了争这些粪土之物竟闹得家宅不安。他是个物欲极低的人,况且先前的平淡日子过得也不错,不愁吃不愁穿;最主要的是家和万事兴,有体贴的妻女,有能干的子侄,这就够了。 揭怀容不愿管账,让他们兄弟二人自行商量着办——是的,兄弟二人。某出手大方的散财公子被排除在外。 揭含豫心有不满,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德行。怀里还藏着半块金锭,他一个人赶着马车的路上还时时为送出去的那另外一半掰得太大而后悔。 而且老三下个月就要上京了,管钱的肯定是老二!揭含章这个哑巴墩子还不知道要压榨他到何时呢! 然而揭含章深谙人心,在揭含楚离家后给了揭含豫一个大布包——这个布包是用揭含楚那件新衣剩下的料子做的,只是上面绣的母鸡和鸡仔一言难尽。 “这是什么?”揭含豫接过来颠了颠,但没打开。 揭含章:三弟说等自己走了再让我还给你。 揭含豫百感交集,他打开了那个布包,里面是用细线串好的一吊吊铜板。这是老三这些年从他手中套走的钱,原来都帮自己存着。 老三,你永远是大哥的好弟弟!揭含豫在心中无声咆哮。 却说这头揭含楚和邱一禾乘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出城去。 邱一禾轻车简从,只有两个包裹,其中一个鼓鼓囊囊充斥着泥土的味道。 揭含楚好奇地摸了摸,手感硬硬的:“一禾哥,你这带的什么?” 邱一禾打开包裹给他看:“偷挖了一些祖父养的百年草乌。我早就打它们的主意了,这不昨晚刚挖出来今天我就走,祖父也没办法说我什么。” 揭含楚沉默,你还挺会把握时机。 邱一禾却盯着揭含楚颈间凭空出现的手指粗的金项圈,下头还坠着块拳头大的金镶玉长命锁,随着主人的身体也轻轻晃动着。 “先前听说揭大哥大闹揭家老宅抢了五百金,我还道他们胡乱抹黑揭大哥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邱一禾仿佛被什么黑恶势力吓到了,不住捶胸顿足。 他这一锤不要紧,整个车厢都为之一颤。 “打住,车坏了没法走,你背我上京。” 邱一禾不以为然,向他展示自己健硕的双臂:“背就背,小时候又不是没背过。” 揭含楚被衬得像一只小鸡仔,不爽地把玩着这充满土豪气息的金玉,这是临走前揭含豫和揭含章二人强行套他脖子上的,说什么京城人心险恶,衣着朴素别人会以为你是个软柿子。与其被动受欺,不如主动出击,用金光闪瞎别人的狗眼——解读自揭含章的手语。 哎,这可真是幸福的烦恼啊。 马车行至外城田间,揭含楚跳下车,手里拿着食盒砰砰拍响老郑的破烂木门。 “老郑!老郑快开门——” 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干巴老头走出来,嘴里笑骂着小兔崽子:“来就来呗,还带什么……呦,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泥巴地里乱爬的崽子吧,怎么是个这么俊的小公子。”嘴上话虽这样说,却还是一掌拍人后背把揭含楚带进了院里。 揭含楚把食盒放石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只烧鹅和几块点心:“怎么样,本公子拿这些吃的换你老郑几张饼子,不亏吧?” 一向话多的老郑此时却一言不发,闷闷地走进灶屋,从里锅边出五张油汪汪的大饼。和之前硬邦邦的死面饼子不同,这是老郑特意起了个大早现做的油焖猪肉饼。 “好香!”揭含楚眼睛笑嘻嘻地盯着他的手,嘴角却撇下来了。 “拉拉着脸给谁看?”老郑把碗哐当一声放桌上,推着揭含楚赶紧坐下,“快吃,吃完了就走,别在我跟前碍我的眼。” “也不知道等你回来……还能不能见到我。” “哎!”揭含楚踹了他一脚,不乐意听他说话,“说什么胡话呢,有这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如看顾看顾我们家的地。” 老郑整理了摆摆手整理了衣裳,对揭含豫说:“我年龄大了,怕也活不了多久。你过来给我磕三个头,就算你养老送终了。” 揭含豫终于忍不住了,眼中兜着一滴泪:“你说什么?” 老郑继续说:“说不定你揭老三日后还能混成个侍郎呢,受了你三个响头,赚大发了。” 见人还坐着不肯起身,老郑故作生气:“怎么,成了太学生就不认我们这乡里头下贱人了?” “老郑,”揭含楚站起来,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眼都没眨一下直接双膝跪在老郑身前,“这三个头算是我这个太学生给你的续命,等会我回来,是要你拿东西来还的。”他四周望了望,指向碗里的半块饼,“我要你每天早上都给我做那个。” 说完,他手抵前额,闭着眼规规整整地叩了三次头。 等他抬起头时,眼前却不见老郑身影。他几口吃完剩下的半张猪肉饼,最后看了一眼破败的老木房,拉上了门。 揭含楚抹掉眼泪,深吸几口气后上了车厢,对外头车夫说道:“走吧,去长安。” 如今是五月中旬,要赶在十月岁首前赶至京城,时间还有点紧巴巴的。 从舂陵向西北出发行至宛城,再继续西行至穰县,这一段路在南阳境内,平原辽阔,熟练的车夫一天可以走六十里。但要想继续往西进入长安城所在的关中平原,则必须穿越秦岭山脉。 揭含楚一行人选择走武关道,相传此古道为前朝一战神陨落之地,其名讳为谁在史书上也不可考证,只留下以其爵位命名的“武关”供后人瞻仰怀古。大周建国以后成为沟通南北的政治经济动脉。在翻山时,一天只能前进二十里。武关道大部分路段临近丹水之北,夏秋时节江水上涨,经常冲毁道路。 从离家到现在满打满算花了十二天,夏至已过,雨季将临。揭含楚不敢拿三人性命开玩笑,就近在武关开了三间客房,打算住到中秋。哼哼,反正公子我有的是钱——揭含楚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揭含豫化的行为上迈出了第一步。 哪知客栈掌柜听说揭含楚要西进长安,猛地一拍手:“公子有所不知,这武关道连着四年都没再涝过了,多少游商都赶着夏秋往北走呢,不然等到了**月,山里就冷起来了!” 揭含楚奇怪道:“为何会这样?丹水不是夏秋都会涨水吗?” 掌柜见眼前三人隐隐以这金圈小少年为主,他生得俊秀让人心生好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害,这几年的天气怪着呢,我直说了公子你也别害怕。这几年夏秋滴水不落,春冬却下雨下雪个不停,庄稼都没法种啦!老人家都说是龙王搬家,不管咱们武关了!”掌柜叹着气,“要不是武关是除了子午道唯二能进京的路,来往商贩多,像咱们这种开店的还能花钱买些粮食,不然早就饿死了!” 这反常极端的表现,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小冰河期的气候系统紊乱?但依稀记得小冰河期的气候现象不该像掌柜说的这样只是雨季颠倒,旱涝急转、旱涝并发在前世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揭含楚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打算在武关住到夏末,如果今年夏天依然难见下雨,想来秋天也只是会出现霜冻,总比发大水把人困在山里强。 邱一禾却有些不好意思,只因他囊中羞涩,一直停在武关恐怕就没钱上京了。 “没关系,哥们儿有钱,”揭含楚朝他眨眨眼,“你就当是我胆小怕事,求你留下来陪我的。” 车夫倒无所谓,反正花销都有主家报销,权当是公费旅游了。 掌柜见这少年不听自己的,面上还有点挂不住,结果揭含楚一口气定了一个半月的房间,包了一层楼,还是提前付款——他看揭含楚的眼神顿时像见着了财神爷。 “好嘞!公子这边请!” 掌柜亲自将揭含楚一行人送上楼,转身离去时听见揭含楚问:“掌柜,这附近可有什么书舍或者书坊吗?” “有有有,小公子是想要亲自去看看还是差人给您带回来?”掌柜笑得一脸殷勤。 揭含楚想了想,还是决定明天自己去,问掌柜要了个长工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