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但已婚有狗》 第1章 一天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一天。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 被窝里的温度,和往常一样。 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里溜进来的风声,和往常一样。 裴照珩一边系打电话一边急匆匆从主卧下楼梯的脚步声,和往常一样。 佣人们轻声细语的交谈声、手机群聊的震动铃声、翻身时床铺吱呀吱呀的声、等等……各种代表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的声音混合在一块搅拌着江浸月昏沉的大脑,然后变成一团均匀的浆糊,给沉甸甸的心再糊上一层密不透风的硬壳,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 江浸月知道自己可以起床了。 毕竟裴照珩大抵已经出门了。 这很好,至少江浸月不用没事找事的和名义上的伴侣聊一些自己并不关心的事情,得到一些并不关心的回答,维持着并不想出现的笑容。 这代表只会有和往常一样的食物,热气腾腾的摆在餐桌上,像是游戏里每天都会定时刷新的物资一样,让江浸月的日常继续维持着和往常一样的铁律。 这便是裴照珩在那时承诺过的平稳,像他这般的优等生,总是善于指出最短的捷径并且执行。 江浸月可不一样,年少时最喜欢的就是花里胡哨的“舍近求远”。 即使写个解都要写出最不像解的字体,立求与众不同的独领风骚。 恐怕那时候的书呆子裴照珩根本无法理解吧。 不然怎么会学了半天还是写得一塌糊涂,又拉不下脸,只能捧着江浸月的卷子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压痕都缠在一起,简直是不堪入目、不伦不类、不折不扣的…呆子。 江浸月停下了在备忘录敲来敲去的小动作,他含着勺子,懒散的窝在餐椅上发呆,银色的勺柄晃来晃去,吸引了一旁趴着的布丁注意力。 布丁是某一年裴照珩带回来的礼物,一只纯正的金毛巡回猎犬,正是江浸月少年时想养的犬种第一名。 布丁被教得很听话,和裴照珩一样逆来顺受。被江浸月不小心用玩具球砸到脑袋也只会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的发出呜呜声。也不用江浸月哄,只要摸摸头,夸一句乖狗狗,就又能振作起来,亲昵的摇着尾巴,等待着可能下一次还会砸到脑袋的那颗球。 和裴照珩一模一样,简直比裴照珩本人还本人。 江浸月还没来得及勾起唇角,就被一阵电话铃声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家具镀上慵懒的金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与昂贵香薰混合的气息。 江浸月放下了已经被含得温热的勺子,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米色睡袍,他赤着脚踩在木质地板上,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电话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江浸月终于走到电话旁,单手抄起那个沉甸甸的老式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身体歪歪地靠着墙,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刷着新闻。 他等了一会,电话那头冒出了熟悉的声音。 “浸月,我到了。” 江浸月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年假快结束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应,带着咸味的海风顺着电话线吹过来,明明是温柔的语气,却让江浸月如坠冰窟。 “我已经辞职了,不回来了。” 江浸月不知不觉的站直了身体,手臂内侧刚结痂的伤痕被冷汗泡得发痒,他放下手机,握住了小臂那一节布料,下意识的摩挲起来。 “浸月,我马上要走了,想在走之前,和唯一能理解我的同类,说几句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温软,像是甜甜的,淋着果酱的棉花糖。 “我真羡慕你,在经历过那些之后,还能有一个家。明明是一起被救回来的,我却连一个愿意接纳我的地方都没有。” 电话那边传来压抑的,轻微的抽泣声,只维持了一小会,又很快被声音的主人压了下去。 “我真羡慕你,你还有力气去体体面面的生活。不像我,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的世界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具空壳,甚至连空壳的存在也不被允许。” 那边的声音变得轻快了起来,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细致的凌迟着江浸月每一寸。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连同我的、我们的份一起。你要替我们去感受阳光,去尝遍美食,去爱人。你那么美好,不像我,我从里到外都已经在那个船舱里烂掉了,我的存在只会污染这个世界。” “你能答应我吗?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你必须幸福,代替我们,所有人享受幸福。” “江浸月,我先去和她们团圆了。” 电话从江浸月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但没有挂断,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细微、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江浸月的手指在无意识地痉挛、蜷缩。 他的指甲,正一遍遍地、机械地划过手臂内侧的皮肤,堪堪结痂的脆弱伤口被划破,一道细细的、新鲜的红色在米色布料里晕染,融合。 布丁一直蹲在江浸月的脚边,在小狗的世界里,主人身影是灰暗的、静止的,但那一道红色却格外刺眼。它开始焦躁,先是低低地呜咽,用鼻子去拱主人的手,想舔掉那点血迹,但是江浸月毫无反应。 于是布丁跑去叼来了它最喜欢的玩具球,费力地放在主人的脚边,然后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催促的、可怜的叫声。这是它能想到的、唯一能让主人开心起来的方式。 可是江浸月的思绪已经飘进了那个灰暗的船舱,那些残酷又恶心的回忆冲破了被封存的内心,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按下去最痛苦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不得不装作幸福被怨恨?” 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踉跄着冲进卫生间,跪倒在马桶前,开始剧烈地干呕。刚刚吃下的食物顷刻间被吐了出来,酸涩的胃液灼烧着食道,干呕带来的眼泪、鼻涕、痉挛,让江浸月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不再是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幽魂,而是被重新拽回了这个充满痛苦和狼狈的肉身里的囚徒。 生理性的风暴过去,江浸月脱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气。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在卫生间里游移,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洗手台上,那里放着裴照珩的刮胡刀。 那并不是江浸月常用的电动刮胡刀,而是有点分量的、金属质感的老式手动刮胡刀。刀架旁边,还放着一小罐剃须泡沫。 裴照珩忙起来总是有些粗心,用完东西总是随手乱扔。还记得他刚开始学着用这种手动刮胡刀时,下巴和脸颊上总是贴着好几块创可贴,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变得滑稽起来。 有一次江浸月取笑他,说他像个刚偷学大人刮脸的小孩子。 裴照珩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因为江浸月的笑连耳根都红透了。 江浸月已经不记得裴照珩从什么时候开始,脸上不会再出现笨拙的伤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成熟的大人的。 那张脸变得千篇一律,叫人认不出来。 江浸月慢慢撑着墙壁站起来,走到了洗手台前,将刮胡刀的盖子取了下来,随手丢到一旁。 镜子里的江浸月一点也不好看,面色惨白,眼眶通红,狼狈不堪。江浸月下意识地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糟糕,举起手腕时,看到了手臂内侧层层叠叠的新旧伤口,又改变了心意。 江浸月打开了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出来。 他挤了一点裴照珩用的剃须泡沫在手心,泡沫细腻、绵密,带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须后水味道。 明明用的是一样的剃须泡沫,身上的气味却完全不一样。 是因为江浸月已经烂到无可救药了吗?所以连气味也是难闻的。 江浸月把泡沫,小心翼翼地、温柔地涂抹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把沉甸甸的刮胡刀。刀片在灯光下闪着冰冷但干净的光。 江浸月调整好角度,轻轻地,划过手腕上那片柔软的泡沫。 泡沫被温水冲走,染红了一小片水池。 江浸月露出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微笑,他很久没有这样真心实意的笑出来了,甚至生出了点如释重负的快感。 第二下,第三下……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冲干净了刮胡刀,将那管剃须泡沫的盖子盖好。 他本想躺进浴缸,沐浴在温热的暖黄色灯光下,像是被太阳笼罩一样,只是眼前早已经一片模糊,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头狠狠的撞了一下。 瞬间的剧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连那持续的耳鸣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重物倒地的声响让守在门外的布丁开始不安的大叫,江浸月却恍惚忆起了十年前的某一个午后。 江浸月埋过一颗时间胶囊。 同学们将一些东西封存在胶囊形状的盒子里,一起埋在学校的地下,相约十年后的同学会一起打开。 夏初的太阳很晒,裴照珩难得急匆匆的大步行走,看到还在挖坑的江浸月一行人,才放慢了脚步,甚至矜持的整理校服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踱步过来。 殊不知一切都被江浸月看在眼里。 “江浸月,我的胶囊坏了,东西能不能和你的放在一起。” 依旧是标准的裴照珩语气,明明是询问却又笃定不会被拒绝。 江浸月了然,欢快应允。 “那,十年后你打开的时候,记得和我说。”裴照珩珍重的将手上封存好的盒子塞在江浸月的怀里,被周围人的视线逼得落荒而逃。 留下江浸月一边在原地憋笑,一边澄清裴照珩并不是贪便宜去买了劣质的时间胶囊。 【他只是在确保十年后也能有理由见我】 江浸月想着,在手机备忘录第11条写上了时间胶囊。 明明十年后住在了一起,可是上次看到裴照珩的脸,又是什么时候呢?江浸月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开始故意躲开裴照珩后,对方也总是很配合的不出现在江浸月的世界里。 江浸月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浴室门被撞开的声音。 剧痛和耳边焦急的呼喊,像一根针,刺破了那层包裹着他意识的、厚重的黑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睁开了一条眼缝。 世界是模糊的,重影的,像隔着一层被水浸湿的毛玻璃。 一张熟悉的脸,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是他的脸。 那张从告白后就再也没能看清过的脸。 这张脸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有些木讷的、平静的样子。他的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嘴唇因为恐惧而失去了血色,一双总是很沉静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和无助。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他分不清那是地上的水,还是眼泪。 原来裴照珩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如果十几岁岁的江浸月看见,一定会兴致勃勃的往备忘录:《裴照珩果然超爱我》里添砖加瓦吧。 可惜,这是现在的,已经药石无医的江浸月。 于是他闭上了眼,心里想着明天不要再见。 [猫头]后面都会很甜很甜的,请和第二章一起食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天 第2章 已婚 意识像是从深海里挣扎着上浮的气泡,穿过层层叠叠粘稠的黑暗,最终“啵”地一声,在水面破开。 江浸月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的天花板是单调的纯白,惨白的光从镶嵌在顶上的长条灯管里倾泻下来,晃得眼睛都要看不清了。 这是哪儿? 学校的医务室? 可医务室的天花板没这么高,床单也没这么软。 后脑勺传来一阵持续的、沉闷的钝痛,像被人用一本厚字典不轻不重地连续敲打。江浸月“嘶”了一声,本能地抬起右手想去摸摸看,是不是起包了。 手臂抬到一半,动作却僵住了。 他的视线凝固在那只陌生的手上。那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手。骨节的轮廓更清晰,皮肤不再是少年那种平滑紧致的质感,而是添了几分属于成年人的粗砺,手背上还能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这只手显得更有力,也更…凄惨。 那不是一两道伤痕。 那是无数道,深浅不一、新旧交叠的疤痕。像一张丑陋混乱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盘踞在江浸月白皙的手腕内侧,一直延伸到小臂。有些已经变成了浅白色的印记,有些则是狰狞的、凸起的肉红色,甚至还在渗出新鲜的组织液,显得那股从骨头缝渗出来的痒意更加磨人。 江浸月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干。他不是没见过血,打球打架也受过伤,但那些都是意外。 而眼前这些痕迹,却像是故事里才会遇到的情形,每一道伤痕都让人忍不住轻轻抽气。 谁会这么对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他盯着那些伤痕,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酸。 他试图从这些痕迹里,读出这具身体过去的故事。贫穷?疾病?还是…失恋?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狗血电视剧的剧情,但没有一个能和眼前这片狼藉的手腕对得上号。 十七岁的江浸月,人生顺风顺水,从未体会过真正的痛苦和绝望。他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处境,才能让一个人拿起刀,一次又一次地划向自己。 “喂…你谁啊?” 他对着自己的手腕,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像在询问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带着点柔软的怜悯。 “你…还好吧?” 空荡的病房里连回音都没有出现。 他靠在床头,头抵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头还是很痛。 他不是在做梦。他似乎…占据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体。一个比他年长,而且活得很不开心的陌生人。 这是对前几天捉弄了裴照珩的惩罚吗?还是说不知名的存在想要他江浸月去乐于助人?可是他只是想在暑假的最后一天逃出来玩玩罢了。 等一下。 一个细节突然闪过江浸月的脑海。 他猛地睁开眼,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虽然皮肤和轮廓变了,但左手手腕内侧,靠近掌根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淡褐色的痣。 那颗痣,他从小就有。 江浸月不可置信,疯了一样地开始在自己身上寻找熟悉的痕迹。 左边眼尾下方那两颗挨在一起的小痣,还在。 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在右边膝盖上留下的一道月牙形浅疤,也还在。 这不是别人的身体。 这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江浸月的视线终于注意到了床边,那个塑料片夹着的名牌,清楚的写着江浸月三个字。 这是江浸月自己的身体。 这个结论带来的冲击,远比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环境要恐怖一百倍。 他不是穿越到了别人身上,他是跳跃了十年的人生,直接被剧透了一个糟糕透顶的结局。 那个阳光开朗,觉得未来一切皆有可能的自己,那个挥霍着青春和零花钱的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了这样一个用刀片割开自己手腕的,狼狈不堪的疯子。 为什么? 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浸月无法接受。他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恶劣到极点的恶作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家不是挺有钱的吗?我爸妈虽然老吵架但还是很疼我的啊…未来应该是继承家业,当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才对…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这片废墟中整理出一点头绪。 无数种可能性在他脑中炸开,每一个都指向一个灰暗的未来。他曾经笃信不疑的光明坦途,此刻被现实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他陷入混乱的思绪中时,病房的门“咔哒”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江浸月循声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穿着一身白衬衫和西装长裤,剪裁合身,显得人很沉稳。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纸袋,臂弯里还搭着件脱下来的西装外套。青年大概是跑过来的,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正微微喘着气。 当看清那张脸时,江浸月浑身的迷茫和焦虑,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瞬间烟消云散了。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 干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看人时总是显得很认真、甚至有点过分专注的眼睛。以及,当对方视线与他对上时,耳根处迅速泛起的一抹不自然的薄红。 “裴照珩?”江浸月几乎是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把沙哑的男声里,此刻带上了一丝少年般的、见到挚友的欣喜和放松,还有一丝亲昵的抱怨。 “你可算来了,我的头好痛啊。” 裴照珩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看到他醒来后的惊喜。 他快步走进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那双专注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江浸月,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轻微脑震荡,加上……”裴照珩的声音顿了顿,视线扫过江浸月搭在被子上的手腕,眼神暗了暗,终究是没把话说完,只化为一句,“医生说止痛药不能多给…要是真的很痛的话……我帮你再去问问?” 江浸月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之前那种孤身坠入异世界的恐慌感褪去了大半。 有裴照珩在呢。 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的脸,裴照珩的轮廓比他记忆中更硬朗了些,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肩膀也更宽了,似乎因为经常皱眉,眼周都有细密的皱纹。 但那副被他一逗就容易脸红的局促样子,还是一点没变。 一个暑假不见,这人怎么更像他父母了?思及此处,他玩心又起。 “痛死了,我快要痛死了。”江浸月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故意摆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用那把还不太适应的嗓音慢悠悠地说道,“我跟你说,我做了个巨离谱的梦。” 裴照珩果然紧张起来,脸色煞白的立刻追问:“什么梦?” “我梦见我一觉醒来,变成了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叔。”江浸月煞有介事地比划着,“长得人模狗样的,就是手上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疤,声音也跟个破锣一样,难听死了。最关键的是,我好像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裴照珩的表情。他期待看到对方那种“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的无奈神情。期待对方告诉他,你只是睡了一小会,你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然而,裴照珩并没有笑。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翻涌着江浸月看不懂的情绪,有震惊,有心疼,还有一丝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伤。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江浸月都觉得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过火了。 “浸月,”裴照珩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那不是梦。” 江浸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哈?” “你没有做梦。”裴照珩重复了一遍,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江浸月,但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落在了床边的栏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你就是二十七岁。这里是市立第一医院,上周你……撞到了头,昏迷了四天。” 裴照珩不会对江浸月开这种让他不安的玩笑。 江浸月的大脑一片空白,记忆的断层从十七岁那个夏天的傍晚开始,之后的一切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雾。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反驳,想说这太荒谬了,这不可能。可他看着裴照珩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些狰狞的伤疤,所有反驳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再次困住了他。 如果裴照珩说的是真的,那意味着,他的人生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滑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可能……我爸妈呢?”江浸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道,“他们呢?他们怎么没来?他们知道我住院了吗?你让他们来见我!他们来了就能证明你是在胡扯!” 在江浸月十七岁的认知里,无论父母平时怎么吵闹,在他出事的时候,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他们是他身后最坚固的屏障,是这个世界真实性的最终证明。 然而,裴照珩在听到“爸妈”两个字时,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江浸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从秦步的沉默里,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裴照珩,”他用那把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带着一种心知肚明又不愿承认的侥幸“我爸妈呢?” 裴照珩抬起头,重新看向他。那双总是盛满认真和专注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满溢出来的悲悯与沉痛。 “对不起,浸月。医生说你的情况还很危险,我不想……刺激到你,等你好一点,我会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你。” “就当是…为了他们,为了你自己。” “浸月,对不起,我想要保护好你,就算是……”裴照珩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平稳,像是阐述着一件已经被说过千百次的承诺。 “就算你会讨厌我,恨我,躲着我。我也会遵守约定,一直一直,尽我所能的照顾你——” “你以为你是谁?”江浸月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话头。 “裴照珩…你有什么权利,有什么立场在这里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 “咱俩说清楚点。我们是发小,是朋友,没错。但你这姿态,搞得好像你是我监护人一样。你凭什么啊?” 江浸月一连串地发问,他知道这不理智,也知道自己这个状况恐怕遭受不了更多的打击,只是数不清的猜测快要把他逼疯了,他只想说点什么,能够轻松一点。 只是他没想到裴照珩的回答效果这么好,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凭我们结婚了。” 江浸月的大脑花了足足五秒钟,才把“我们”、“结婚了”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并理解了它们的含义。 结、结婚了? 他和裴照珩? 那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闷声不吭,一被他逗就脸红到脖子根的老实人? 第二章一起来啦,接下来都会甜甜的[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已婚 第3章 失忆 “我说,我们结婚了。”裴照珩重复了一遍。 他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卡片似的东西,递到江浸月的面前。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的深红色卡片,上面印着两个人的名字——江浸月,裴照珩。以及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象征着“合法伴侣关系”的特殊徽记。 右下角还有一个钢印的日期。 那个红色的钢印很大,甚至盖在了证件照上两人的脸上,红色墨水浸透了眉眼,也盖住了两人的神情。 江浸月发现裴照珩的耳根红得要命,证件照里面和此时站在面前的本人都是。 这让他感到一种熟悉感,很多东西变了,也有很多东西没变。他顺势转移了注意力,勉强不去思考那些冗长的、从体内涌上来的坏情绪。 裴照珩没有收回结婚证,却又眼巴巴的盯着江浸月的手指,视线跟着江浸月的动作打转,似乎很担心他会一怒之下将这个代表两人关系的结婚证撕个稀烂。 这副熟悉的,像是在等人欺负的狗狗眼,让一股顽劣的破坏欲又探出了头,将那些混乱的,莫名其妙的情绪暂时压了下去。 他看着裴照珩那张脸,忽然笑了。 是一个灿烂的、带着几分恶作剧意味的真切笑容。他这一笑,仿佛驱散了病房里所有的阴霾,连苍白的光线都变得温暖起来。 裴照珩看得微微一怔。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见过江浸月这样笑了。 “好吧。” 江浸月开口了,声音里还带着点笑意,那把沙哑的嗓音因此也显得不那么难听了。 “那就听你的吧,裴小珩。” 裴照珩眼睁睁地看着江浸月朝他比了个耶的手势,还晃了晃,脸上是那种他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狡黠的笑容。 “我可以暂时听你的,养一养这破破烂烂的身体,也不去过问……那些会让我痛苦的事。” “不过、裴小珩,你得答应我,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要是难受了就得照顾我,端茶送水,还要给我买最好的祛疤膏。” “毕竟、你现在可是我的伴侣。” 江浸月理直气壮的点了点结婚证上的名字,以此来报复裴照珩刚刚的话。 裴照珩那张一向沉静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类似于“系统崩溃”的空白。 江浸月非常满意这个效果。他甚至觉得,如果裴照珩的头顶有个进度条,现在大概已经因为过载而卡死在了99%。他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欣赏着成熟版裴照珩这副呆滞的模样,心里那股因为失控而产生的烦躁和恐慌,奇异地被抚平了许多。 你看,就算世界天翻地覆,裴照珩还是那个被他一句话就能噎住的裴照珩。 这让他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成就感,记忆里,他总是乐此不疲的用这样小小的恶作剧来对付裴照珩。 每当看到裴照珩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他便觉得逗一逗这个一本正经的家伙,便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 裴照珩看着他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17岁的江浸月,就是这样,像个小太阳,能轻易驱散周围所有的沉闷和阴霾。他默默地收回手,在裤缝边不着痕迹地握了握,指尖甚至有些冰凉。 他几乎要忘了,少年时的江浸月,是多么喜欢这样捉弄自己。而每一次,他都毫无招架之力。 他想起了九年前,那个同样是从地狱里被拉回来的江浸月。 那时的江浸月才十八岁,刚刚成年,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浸月都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白天拉着窗帘,晚上开着灯,整夜整夜地失眠。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在最好的医疗条件下慢慢愈合、结痂,最后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疤痕,但心里的伤,却似乎永远无法痊愈。 那个总是笑着、闹着、浑身充满活力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阴郁、眼神空洞的青年,他甚至会主动划开愈合的伤口,只求痛苦带给他的片刻安宁。 裴照珩试图接近他,陪伴他,但他所有的关心都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绝在外。 直到裴照珩过生日的那一天,江浸月破天荒的从房间里出来,捧着蜡烛,轻声询问裴照珩的成人礼愿望。 即使陷在无尽的痛苦中,江浸月依旧记得他们曾经的约定。 火光后江浸月模糊不清的眉眼太过于温柔,那个卑劣的、可耻的、他从未敢宣之于口的愿望,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浮了上来。 “我想要……”他顿了顿,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每一个字,“……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 话一出口,裴照珩就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卑劣到了极点。 这算什么?挟恩图报吗? 然而,预想中的拒绝没有到来。 “这是求婚吗?” 江浸月的似乎笑了一下,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五个字,清晰地传进了裴照珩的耳朵里。 他鼓足勇气点头。 他想说“是”,他想告诉他,是的,这就是求婚。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我想用我的一生来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就在他点头的那一刻—— “砰——!!” 窗外,一朵巨大的烟花毫无预兆地在夜空中轰然炸开,璀璨的金色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无数绚烂的烟火接二连三地升空,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将室内的一切声响都彻底掩盖。 裴照珩看到,在忽明忽暗的烟火光芒中,江浸月的嘴唇动了动。 那句话被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烟花声里。裴照珩一个字都没有听到。他只看到江浸月在说完那句话后,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他吹熄了蜡烛。 裴照珩的思绪被江浸月的动作打断,他想去拿一旁柜子上的苹果,裴照珩便站起身。 江浸月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柔软的枕头,是裴照珩刚帮他调整好的。他的目光追随着裴照珩的动作,专注地看着裴照珩削苹果。 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小巧的白瓷水果刀,刀刃贴着果皮,匀速而稳定地旋转,长长的、完整的果皮像一条红色的缎带,垂落下来,几乎要碰到地面。 “厉害,什么时候练的?” 江浸月好奇的把玩着那条长长的苹果皮,裴照珩并没有回答,将削好的苹果果肉切成小块,放进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又插上一根银质的小叉子,然后才端着碗放在江浸月的手边。 “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些清淡的流食。”裴照珩将一包湿纸巾拆开,放在一旁,方便江浸月玩腻了擦手。“晚一点我让张姨送粥过来,你想喝皮蛋瘦肉粥还是小米南瓜粥?” “张姨还在?那肯定是她做的海鲜粥了!我每次来你家都要吃好几碗。” 江浸月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17岁的记忆里,裴家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厨艺精湛的阿姨,是他为数不多能光明正大和裴照珩回家的理由,张姨端出来的那碗热气腾腾、用料十足的海鲜粥总是让青春期的男孩们雀跃。 裴照珩拿着勺子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自从他出事后,闻到海鲜的腥味就会反胃,张姨已经十年没在家里做过那道菜了。 这份错位的记忆,轻轻扫过他心脏最敏感的地方,带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刺痛。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等你好一点了,再让张姨给你做,好吗?” 江浸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概是笑得急了,牵动了伤处,让他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他叉起一小块苹果放进嘴里,清甜爽脆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缓解了喉咙的干涩。他眯着眼,享受着这久违的清爽口感,脸上的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含杂质的明亮。 “好一点是什么时候?裴照珩、裴小珩,你是在哄小孩吗?” 他半开玩笑地吐槽道,那声“裴小珩”叫得又顺口又自然。虽然论心智,记忆停留在17岁的他,在27岁的裴照珩面前确实像个孩子,但他说话的语气里却依旧带着已经习惯的调侃。 裴小珩 裴照珩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过江浸月这么叫过他了。 自从他接管家族事务,所有人对他的称呼都变成了毕恭毕敬的“裴总”。而江浸月,在他们后来的关系里,也只是沉默地、疏远地叫他“裴照珩”。这声久违的、带着少年气的昵称,几乎让他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幻觉,仿佛他们真的回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在梧桐树下谈天说地的年纪。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这句玩笑,病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后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护士。 “江先生,感觉怎么样?”医生的声音温和而平稳,目光落在江浸月身上。 “我?挺好的。”江浸月眨了眨眼,嘴里还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回答。他看着医生,又看看裴照珩,脸上是那种上课被老师突然点名的、略带无辜的茫然,“就是……觉得我是17岁,还浑身都疼。” “哦?”陈医生闻言,走近了几步,他温声对江浸月说:“江先生,别紧张,我帮你简单检查一下。” 一番检查过后,医生与裴照珩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随即对护士交代道:“给江先生再抽一管血,送去做个详细检查。另外,联系一下脑科的神内专家,安排一次会诊。” 江浸月噢了一声,看着护士在他的手背上抽血。 陈医生则是和裴照珩一起走出了病房,在走廊的尽头停下。 “裴总,”陈医生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从目前的表现来看,江先生出现的可能是‘分离性遗忘’,也叫心因性失忆。头部的外伤或许只是诱因,巨大的精神创伤或无法承受的压力才是主因,这直接导致了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选择性地遗忘了造成创伤的某一段记忆。只是……” “只是什么?”裴照珩的声音绷得很紧。 “只是像他这样,完全遗忘长达十年,并且记忆和自我认知完全退回到创伤发生前的状态,非常罕见。”陈医生推了推眼镜,“这说明,他在这十年里所承受的压力,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能想象的极限。他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选择‘重启’回了那个最安全、最幸福的时间点。” “换而言之,江先生的状态非常危险。” [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失忆 第4章 喝粥 “危险?” 裴照珩重复着这两个字。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从未如此清晰,混杂着远处护士站传来的微弱人声,一同涌入他的感官,又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音玻璃挡在外面,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是的,非常危险。”陈医生珍重的点点头“我们不能把这看作是简单的‘忘了烦恼’。这更像是一种……警报。它告诉我们,江先生的精神世界已经不堪重负,以至于不得不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自我保护。如果导致他创伤的根源压力再次出现,或者他被迫回忆起那些他想要忘记的事情,结果可能会非常糟糕。可能是更严重的人格解离,也可能是……其他的。” 医生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因此显得更加可怖了起来。 “那……我该怎么做?” 裴照珩无力的询问,他仿佛又回到了救出江浸月的下午,和那时在病房门口焦急等待的自己重叠了起来,依旧是如此无力。 “顺其自然。”陈医生劝慰着脸色苍白的裴照珩“既然他的大脑选择回到17岁,我们就把他当作一个17岁的少年来对待。不要试图纠正他的记忆,不要强迫他接受27岁的事实,更不要主动提及任何关于这十年的事情。给他一个绝对安全、没有压力的环境,让他重新建立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信任。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当裴照珩重新推开病房的门时,江浸月已经抽完了血,正由护士小姐按着手背上的棉球。他看见裴照珩进来,很自然地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你回来啦。” 裴照珩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他花了一点力气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足够平静。他走到病床边,目光落在江浸月手背那个小小的针眼上。 “疼吗?” “还好,就是有点酸酸的。”江浸月晃了晃胳膊,像是在展示自己没什么大碍。护士叮嘱了几句按压的时间,便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病房,顺手体贴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运作的微弱声响。 “你和医生说了什么悄悄话?”江浸月率先打破了沉默,“不会是商量着要把我一直关在这个破病房里吧。” 裴照珩摇了摇头。他走到窗边,拉开了一点窗帘的缝隙,让午后温和的阳光透进来一缕,落在江浸月柔软的黑色短发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等你好一点,就带你回家。”他转过身,直直的看着江浸月,“你不喜欢医院,对吗?” 江浸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不怎么生病,也没怎么去过医院,想必不喜欢医院的是那位27岁的江浸月带来的情绪。 不过,那也是江浸月啊,他不想把自己分成两份。 “谁会喜欢医院啊。”江浸月摸了下后脑勺上的纱布,手腕上的伤口被护士换好了药,还有点凉凉的。“我现在就感觉好得差不多了,换药又不是天天都要换,躺在这里我闷得慌。” 裴照珩沉默了一下,温声回答。 “好,我去安排。” 他站起身,去跟陈医生沟通了出院的事宜。陈医生虽然有些不赞同这么快出院,但在裴照珩保证会提供24小时的专业医疗陪护后,还是签了字。 当裴照珩办完所有手续,拿着一件崭新的外套回到病房时,江浸月已经换下了那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上了裴照珩让人送来的便服——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袖T恤和浅灰色运动裤,看起来干净又清爽,丝毫不见郁气。 他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开门声,江浸月回过头来。 裴照珩将手里的浅卡其色连帽外套递给他。 “穿上吧,外面风大。” 他看着江浸月乖乖地穿上外套,拉好拉链,然后走到他面前,认真地对他说: “手续都办好了。” “我们回家。” 江浸月点点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开心。他拉了拉身上这件崭新外套的拉链,触感柔软舒适,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他跟在裴照珩身后,步履轻快。 医院长长的走廊在身后远去,消毒水的味道被初秋傍晚微凉的空气冲散了。 裴照珩的车就停在VIP出口,是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裴照珩快走两步,为江浸月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一只手很自然地护在了车门顶框上,防止他磕到头。 这个动作太过熟练,让江浸月坐进车里的时候,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甜蜜。 车内空间宽敞,米色的真皮座椅柔软得像是要把人陷进去。空气中没有新车常有的皮革味,而是一种淡淡柑橘的香气,干净又让人放松,像是一旁放着一颗已经剥开的橘子。 “喜欢这个味道吗?” 裴照珩系好安全带,启动了车子,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嗯,很好闻。”江浸月靠在椅背上,好奇地打量着中控台,“我现在有点来到未来的实感了,以前的屏幕特别小,唉?这个是触控屏啊。” 车窗外,霓虹渐次亮起,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红色。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一切对江浸月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城市的轮廓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许多建筑和招牌却完全变了样。 “哇,那栋楼好高啊……我们以前这里有这么高的楼吗?”他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指着窗外一栋造型奇特的摩天大楼。 “那是三年前建成的地标建筑。”裴照珩放缓了车速,耐心地为他解释。 “那家店……我记得以前是家书店的,怎么变成卖衣服的了?” “那家书店在五年前就搬到街对面了。” 裴照珩像一个最耐心的导游,一一解答着江浸月的所有问题。回答过程中,他也回忆起了更多,他以为已经忘记的过去,充斥着暗恋和躁动的少年时代。 车里的音响正低低地放着一首舒缓的纯音乐,气氛安宁而温馨。 江浸月忽然安静了下来,看着裴照珩专注开车的侧脸。路灯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流淌,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光是这样,呆在他的身边就很让人安心啊。 江浸月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脸颊莫名地有些发烫。 车子最终驶入了一个环境清幽的高档住宅区。绕过几处精心设计的园林水景,停在一栋三层高的独栋别墅前。别墅的设计现代而简约,大面积的落地窗和米白色的外墙在夜色中透出温暖的灯光,等待着主人归港。 裴照珩停好车,绕过来为他打开车门。 “到了。” “就是这里?”江浸月好奇的打量着他和裴照珩的家。 门“咔哒”一声轻响,应声而开。玄关的感应灯光柔和地亮起,一个穿着得体、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恭敬地等在那里,他身后一排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垂首站立,有几个年轻的佣人悄悄抬起眼皮,用一种混杂着惊奇、探究甚至是一丝怜悯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江浸月,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恢复成一尊尊沉默的雕塑。 裴照珩似乎察觉到了江浸月的不自在,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那些视线。 “陈伯,张姨呢?” 老人闻声恭敬地回答:“接到消息后就在厨房给江先生熬粥,算着时间,现在应该差不多好了。” 江浸月哇了一声,语气里满满都是期待。 就在这时,一个系着围裙、头发有些花白的妇人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的方向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望即知的欣喜和关切。 “小月!听说你想喝海鲜粥,阿姨已经好多年没做了,手艺怕是生疏不少…这还有南瓜粥,趁热喝点暖暖胃,可怜孩子…怎么…”张姨红着眼圈及时止住了话头,“快坐吧,可算回家了。” 她将托盘放到餐厅的长桌上,小心地揭开砂锅的盖子。 江浸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餐桌旁坐下,接过张姨递来的白瓷勺,他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裴照珩也坐。 裴照珩却没有坐下,只是盯着他的动作,看着江浸月舀起一勺,吹了吹热气,满怀期待地送入口中。 下一秒,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直冲天灵盖。 那曾经让他无比怀念的、来自海洋的鲜美,却像一把生锈的铁锥,粗暴地撬开他的喉咙,刮擦着他的食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他瞬间白了脸。 “呕——” 他没能忍住,猛地推开椅子,转身冲向最近的洗手间,在一阵剧烈的干呕声中,将刚刚入口的那点米粥全都吐了出来。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扶着冰冷的洗手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舌根处还残留着那股让他头皮发麻的腥味。 怎么会这样? 这也是那份不可言说的痛苦中的一部分吗? 裴照珩站在洗手间门口,他走上前,从旁边抽了纸巾,又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江浸月嘴边。 “漱漱口。”他的动作很轻,帮江浸月理顺了耳边的碎发,仔细擦拭他下巴上的液体。 海鲜粥已经被撤下去,餐厅的的窗户被打开,带着花香的冷风冲进来,吹散了那一点腥味。 江浸月把脸埋在裴照珩的怀里,轻轻蹭了一下。 裴照珩的怀抱算不上温暖,隔着一层昂贵的西装面料,只能感受到布料的细微纹理和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像是冬日里透过层层阴云洒落的稀疏阳光,并不炽热,却足以驱散那一点渗入骨髓的寒意。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仿佛不习惯这样的贴近,裴照珩的手掌落在了江浸月的后脑上,避开了纱布,像是给猫顺毛一样轻柔的安抚。 “有点逊,是我低估了,不好的程度。” 埋在他怀里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受了挫折后不加掩饰的委屈。记忆里的自己明明什么都能吃,从街边摊到大酒店,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现在,连一碗最喜欢的粥都喝不下去,这让他对自己这具“27岁”的身体感到陌生和沮丧。 “等我好一点了,再让张姨做一次,可以吗? “嗯。” “我肯定不会再这么逊了…下次、你讲清楚一点,不然我都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江浸月嘟囔着,像是在给自己找补,又像是在埋怨对方没有提前预警。他当然回想起之前在病房里提起海鲜粥,裴照珩当时的僵硬,只是他说得那么婉转,自己便也没当回事。 “好。” 裴照珩喉头滚动了一下,将喉咙里翻涌的复杂情绪一并咽下。 “…难受、脑袋和胸口都好难受,不过。” 江浸月稍微退开些,仰起头,一字一句认真的对着裴照珩说。 “你这样抱着我,我就觉得好多了。” [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喝粥 第5章 照片 “那…再抱一会。” 裴照珩放缓了语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从后颈到指尖,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然后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起来,带来一阵细细密密的酥麻感。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声,沉重地撞击着胸腔。 “还有南瓜粥…是甜的、没有放糖…现在温度刚刚好……配菜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些毫不相干的话,组织好的语言在舌尖打了结,只能化成破碎的词语被挤出来,更多的思绪被咽了回去。 可爱。 好喜欢。 好……怀念。 我的。 裴照珩缓缓地,将手臂收拢。他没有抱紧一些,只是维持着一个虚虚环绕的姿态,掌心悬在江浸月的背上,隔着薄薄的卫衣布料,感受着底下温热的体温和匀称的呼吸。 就是这种感觉。 自从在浴室门口看到那片刺目的赤色,以及倒在血泊中几乎失去所有声息的江浸月时,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就攫住了裴照珩。 那既不属于悲伤,也不属于愤怒,而是时态失控时无能为力的虚无。 就好像、他一直以来用尽全力去维系的一切——这段祈愿而来的关系,这个家,他给予的平稳——都在这一瞬间被否定了。 即使江浸月被救了回来。 那份虚无感也并未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变得更加粘稠而沉重,慢慢的淹没在胸腔,压得每一次呼吸都更加困难。他看着病床上沉睡的江浸月,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手腕上丑陋的伤痕,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溺毙。 他不禁胡思乱想了起来。 对于江浸月而言,或许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折磨? 又或许,他本就不该强求这一抹月光驻足? 是我错了吗? 然而此刻,江浸月是如此真实。 于是那股悬浮已久的、让他日夜不得安宁的恐慌,终于被江浸月引导着,落了地。 几分钟,或许只是几十秒后,江浸月似乎终于从刚才的恶心中缓了过来。他稍微动了动,小声说:“好多了。” 裴照珩慢慢松开了手臂,确认江浸月能够站好后,带他重新坐回了餐桌前。 佣人们已经被陈伯带走,餐厅里只留下一盏顶灯,温柔的黄光照射下来,形成一个边界并不清晰的圆,拢着两人的身影。 “夜风有些大,我去把窗户关上。”裴照珩说。 “哦。”江浸月应了一声,夜风的花香早就吹散了那微不足道的腥气,他注视着裴照珩,便也看到了窗外夜色下的花园,“那片蔷薇,是你种的吗?” “……”裴照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沉默了片刻,“不是。” 是你种的。 他在心里补充道。 那是他们搬进来第一年,江浸月唯一一次对这个“家”表现出兴趣。他买来了蔷薇花苗,一个人在花园里忙活了很久。可花开之后,他却再也没去看过一眼,仿佛那只是他某天一时兴起的消遣,和其他所有试图让自己“活过来”的努力一样,最终都归于失败。 裴照珩将窗户关好,只留下了一条缝隙,确保那股好闻的花香能在室内多停留片刻。 江浸月揭开了保温盅的盖子,香甜软糯的温热气味立刻飘散开来,确认只有南瓜本身的清甜后,他才放心地拿起一旁的白瓷勺将粥送入口中。 细腻顺滑的南瓜泥几乎不需要咀嚼就在口中化开,温和的、纯粹来自于食材本身的甜味瞬间包裹了整个味蕾,暖意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胃里,熨帖了刚才因为干呕而抽搐的器官。 “好吃!”江浸月眼睛瞬间一亮,毫不吝啬地给出了夸赞。他满足地眯起眼睛,一口吃完一勺,又迫不及待地去舀第二勺,像一只终于找到合口食物的饥饿小猫,吃得专心致志。 裴照珩拉开江浸月对面的椅子,安静地坐下。就这样看着他吃东西。 那柔软的发丝,那微微鼓起的腮帮,那因为吃到美味而亮晶晶的眼睛……这样的场景,他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幻想过,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实现。 江浸月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他从碗里抬起头,对着裴照珩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干净、明亮,不带一丝阴霾,就像十七岁那年,在午后的篮球场上,自己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后,转头看向场边装作路过的裴照珩时,一模一样的表情。 “你也吃啊,”他用勺子柄指了指桌上那几碟小菜,语气十分自然,“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我想看着你。 这个答案在裴照珩的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他垂下眼,拿起江浸月面前空了一半的碗,又给他添了小半碗温热的南瓜粥,然后才拿起自己的筷子。 餐厅里只有勺子和碗碟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江浸月是真的饿了,他吃得很快,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裴照珩则吃得很慢,与其说是在用餐,不如说是在陪伴。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依然不受控制地落在一口一口喝着粥的江浸月身上。 江浸月喝完最后一口粥,满足地咂了咂嘴,然后拿起纸巾,胡乱地在嘴上擦了一下。 裴照珩他抽出两张干净的纸巾,起身,绕过长长的餐桌,走到江浸月身边。 江浸月正仰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这里还有……可以吗?” 江浸月疑惑的点点头,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扶住了自己的后颈,另一只手拿着纸巾,仔仔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擦掉了自己嘴角的痕迹。 这个距离太近了。 近到江浸月可以清晰地看到裴照珩微垂的眼睫,长而浓密,像两把小小的刷子。黑褐色的瞳孔全心全意的映着自己的倒影,下垂的眼角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纹,随着眨眼的动作微微移动。江浸月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对方的指腹的温度隔着纸巾传达过来。 裴照珩很快收回手,指尖无意识的在江浸月的唇珠上蹭了一下,他将用过的纸巾攥在手心里,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 “好了。” “哦……谢了。”江浸月摸了摸自己的脸,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羞赧。 裴照珩很快找了个新话题。 “这里……养了条狗。” “狗?”江浸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一亮,“什么狗?” “金毛。” “金毛!”江浸月惊喜的欢呼,“我高中的时候就一直想养一只金毛!后来……后来一直没机会。它叫什么名字?” “布丁。” “布丁?”江浸月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可爱的名字。它在哪儿?我能现在去看看它吗?” 裴照珩没忍住,也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它最近……状态不太好。有点蔫,一直在后院的狗屋里待着,不怎么出来。”裴照珩斟酌着词句,试图用一种相对缓和的方式来描述,毕竟要不是布丁在浴室门口狂吠,他也不会在折返拿手机时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今天你刚出院,舟车劳顿,需要多休息。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去看它,好吗?” “状态不好?是生病了吗?”江浸月立刻担心起来。 “不是生病,”裴照珩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非常非常想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含混不清,像是自言自语,简直让人怀疑到底是谁在想谁。 裴照珩轻咳了一声,想把气氛拉回到轻松的轨道上。 “它从这么小就是你带着的。” 他伸出双手,有些笨拙地在空中圈出了一个很小的形状,似乎想还原一只狗崽的大小。他做这个动作时显得格外生疏,甚至有点滑稽。 江浸月被他这个笨拙的比划逗笑了,眉眼又重新弯了起来。 “这么小?那一定很可爱。” 看到他笑了,裴照珩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也悄然松懈。一个冲动,快过了理智的思考。 “二楼书房里有相册,里面有它刚来时的照片。是……你拍的。要……上去看看吗?” “要!现在就去!” 江浸月立刻点头,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甚至还因为起得太急而带得椅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刮擦声。 裴照珩看着他那副兴冲冲的样子,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二楼。别墅的楼梯贴了夜间灯带,每上去一层就会自动亮起来,江浸月不由自主的踩着玩。 裴照珩则是在一旁注意着他的动作,生怕他一不小心摔下去。 江浸月玩腻了才往走廊看去,走廊很长,墙壁是单调的米色,挂着几幅风格极简的现代画。 江浸月走着走着就开始走神,心想如果妈妈肯定会嫌这里的墙纸太单调,会买来各种装饰品和漂亮图案的墙纸,爸爸则会把那些看不懂的画换成他喜欢的山水字画。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门。裴照珩推开门,书房的全貌便展现在了眼前。 和江浸月想象中的不同,这里并不沉闷。整面墙的落地窗让星星点点的夜色显得格外迷人。屋子很大,一整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另一侧则摆着一张巨大的黑胡桃木书桌,桌面上很干净,只放着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相框。 江浸月好奇的走过去看,发现是高中的毕业照,他连忙放了下来,毕竟17岁的江浸月可还没毕业呢,不能自己剧透自己。 裴照珩看江浸月没有继续看毕业照,暗自松了口气,走向那面巨大的书柜。他在一排排精装书前停下,伸手,按动了某个不起眼的开关。只听一声轻微的机械运转声,中间一整列书柜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后面隐藏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放什么机密文件或是贵重物品,而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本厚重的相册。 江浸月看得有些愣神,小声感叹了一句:“哇,跟电影里一样。” 裴照珩的动作顿了顿,从里面抽出了最上面的一本棕色牛皮封面的相册,然后重新合上了机关。书柜归位,严丝合缝。 “你先坐。” 裴照珩并没有直接递给江浸月相册,而是自己从里面翻了几张照片,认真思索了一下才取出来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 江浸月低头看第一张照片。 一只浑身金灿灿毛茸茸的小奶狗。它大概只有巴掌大,趴在一块蓝色的毯子上,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镜头,舌头歪歪地吐在外面。 “天哪……这就是布丁?” 江浸月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萌化了。 “嗯,这里有它的生日,当时才3个月大。” 裴照珩指了一下照片的背面。写着布丁的详细信息,是裴照珩的字迹。 江浸月又拿起了下一张照片,是小小的布丁在草地上打滚,嘴里还叼着一片叶子。再下一张,是它睡在一个人怀里,只露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屁股和尾巴。 照片里抱着狗的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卫衣,似乎在说些什么。 江浸月认出了自己,也注意到了细节。 明明是夏季,却穿着长袖啊。 [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照片 第6章 我在 江浸月继续看着裴照珩取出来的照片,上面记录了布丁从一只奶狗慢慢长大的全过程。 它在花园里追逐蝴蝶,在客厅地毯上啃咬玩具,第一次学会握手,第一次去宠物医院打疫苗时吓得发抖……每一张照片的构图都很好,光线也很柔和,看得出拍摄者的用心。 而江浸月,作为布丁的主人,却很少在照片里露出全脸。他要么只有一个背影,要么被狗挡住了大半个身子,要么就只是一只手,在温柔地抚摸着布丁的脑袋。 翻到相册的后半段,布丁已经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金毛。照片的场景也从别墅内部,转移到了更广阔的户外。有在海边,布丁兴奋地追逐着海浪;有在山顶,它迎着风,意气风发地眺望远方。 “我们经常带它出去玩吗?” “……偶尔会,你愿意的时候。” 裴照珩翻动着页面,相册已经见底,只剩下最后黏在黑色衬纸上的一张拍立得。那是他的珍藏里,最宝贵的一张。最终,他还是用修剪整齐的指甲撬起了照片的一角,将它从衬纸上取了下来。 照片似乎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秋天拍的。画面有些微微的模糊,大概是出自某个路人匆忙之间的抓拍,但这模糊反而给整个画面笼上了一层温柔的滤镜。背景是青石板铺就的古镇小巷,木结构的店铺挂着褪色的招牌。照片的正中央,长成大狗的布丁正欢快地跃起,试图扑上停留在一朵野花上的蝴蝶。另一侧,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的男人,正微微侧着身,手臂自然地揽着身边人的肩膀。他的侧脸线条清晰,嘴角似乎有一个极浅的弧度。而被他揽在怀里的青年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黑色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偏着头,看向布丁脚边的水沟,满脸写着担心。 江浸月看着那张照片,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揽着自己肩膀的人是裴照珩,那个有点陌生却很熟悉的青年是自己,那只傻乎乎扑蝴蝶的,差点掉进水沟的狗是布丁。 “所以,布丁掉下去了吗?”江浸月抬起头,认真的询问。 “差一点,你喊了它回来,它转过来看你的时候,一只脚踩进去了。”裴照珩回答,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布丁那时候大概六个月大,第一次带它出远门。它看到什么都新鲜,尤其喜欢追蝴蝶。” 嘴上说着,裴照珩却想得是江浸月。 当时,他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在假装让路人帮忙拍照的时候,飞快地揽住了江浸月的肩膀。江浸月只是愣了一下,非但没有躲开,反而还笑着抬头问他“这样行吗?”,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江浸月一定也听到了,才会不好意思的扭头,当一个严厉的狗狗家长。 “我看起来……很开心。”江浸月喃喃自语。 “嗯。”裴照珩应了一声,“那天你心情很好。” “一定是因为天气也很好。”江浸月笑着说“所以,你看起来也很好。” 裴照珩也笑了起来。 那一天确实非常好。好到江浸月一路上都在哼着当时正流行的,一首歌。好到在回程的车上,江浸月玩累了,靠着裴照珩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整个人都滑进了裴照珩的怀里。 “后来呢?布丁洗澡的时候是不是特别不乖?”江浸月的提问打断了裴照珩的回忆。 “还好,它很喜欢玩水。” “真好啊……不过真想摸摸他小时候的尾巴啊。” 两人又聊了一会天,大多时候都是江浸月兴致勃勃地在问,问布丁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狗粮,问它有没有闯过别的好笑的祸,问它睡觉会不会打呼噜。问题琐碎又天真,裴照珩则耐心地一一作答,只挑那些轻松愉快的回忆来讲,他的声音始终保持着平稳的语调,偶尔也会忍不住勾起嘴角。墙上的时钟,时针已经悄然指向了十点。 裴照珩看了一眼时间,终于还是开口,打断了江浸月滔滔不绝的话题。 “不早了,该休息了。” 江浸月“啊”了一声,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他也确实感觉到了一丝倦意,后脑勺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好吧。”他乖乖地点了点头,目光追随着裴照珩将那些珍贵的照片放回原位。 “明天还要早起,”裴照珩忍不住解释“毕竟,约好了要去看布丁。” 江浸月听到这话,眼睛又亮了起来:“嗯!说好了!” 江浸月的回应清脆响亮,裴照珩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松弛。 他好像没有生气。 裴照珩领着江浸月走出书房,沿着那条安静得过分的走廊,来到了尽头的两扇门前。两扇门并排而立,款式和颜色都一模一样。 “这是你的房间。”裴照珩在左边的门前停下,推开了门,“我在隔壁。有任何事,随时可以叫我。” 江浸月探头朝里望去。房间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意外的……空旷。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正中央一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大床,一个床头柜,以及一面墙的嵌入式衣柜外,整个房间再也看不到任何多余的家具或摆设。没有书桌,没有椅子,没有电视,甚至连一幅装饰画都没有。墙壁是和走廊一样的米白色,却干净得像一间从未有人入住过的样板房,冰冷而缺乏人气。 江浸月有些疑惑,却被身体的疲惫打败,只想赶紧洗个澡去睡觉。 “哦……好。”他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裴照珩跟着他进来,将门虚掩着,然后从衣柜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些东西——一个密封的防水敷料袋,一卷医用胶带,还有一个崭新的浴帽。 “洗澡之前,伤口要处理一下。” 江浸月又应了一声,在床边坐下,然后听话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的纱布在医院时刚刚换过,很干净,但依旧掩盖不了底下那些丑陋狰狞的伤疤。裴照珩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这个姿势让他需要微微仰视着坐在床沿的江浸月。他撕开防水敷料袋的包装,动作轻柔地将那层透明的、带着粘性的薄膜覆盖在江浸月的手腕上。指尖的温度偶尔会透过纱布,触碰到江浸月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样就不会进水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医用胶带仔细地将敷料的边缘再次固定,确保万无一失。 他非常专注,垂下的眼睫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江浸月低着头,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和挺直的鼻梁。这样的姿势看裴照珩,还是第一次。 “头上的伤口也要注意。”裴照珩站起身,手里拿着那个浴帽,“可能会有点不方便,我帮你戴。” 说着,他示意江浸月低下头。江浸月顺从地照做。裴照珩的手指轻轻拨开他后脑的短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块被剃掉头发、贴着纱布的区域。他仔細地将浴帽的边缘拉开,先是罩住前面的额发,然后慢慢向后,确保浴帽的松紧带正好卡在纱布的下方,既能挡水,又不会压迫到伤口。 “会不会难受?”裴照珩问。 “不会,”江浸月抬起头,摸了摸头上那个有点滑稽的浴帽,对着裴照珩笑了笑:“谢了,你还挺熟练的。” 裴照珩移开了视线,看向房间另一侧那扇紧闭的浴室门。 “去吧,睡衣在洗手台旁的架子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浴室里有防滑垫,小心一点。” 一连串的叮嘱,像一个不放心的家长。 “知道啦。” 江浸月应着,从床上站起来,走向浴室。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看到裴照珩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不出去吗?”江浸月问道。裴照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他抬起手,松了松自己西装的领口。 “我可以在外面等你吗?” 裴照珩有些泄气的,甚至有点委屈的补充了一句。 “我不放心。” 江浸月原本想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可话到嘴边,看着对方那双有点委屈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也是,这可是高危的浴室呢。 江浸月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推开了浴室的门走了进去。门内,很快响起了哗哗的水声。门外,裴照珩靠着墙,仔细倾听着里面的声音。他不带任何旖旎的情绪,单纯的,冷静地想象着江浸月的动作。没有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呕吐、撞击的声音。他确认过,这间浴室里没有放尖锐物体,这种可控的安全感让裴照珩松了一口气。 今天……不一样。里面的人,是17岁的江浸月。他会笑,会闹,会因为吃到好吃的东西而满足,会因为看到可爱的小狗而期待……他不是那个被伤害得遍体鳞伤,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那颗悬在半空、备受煎熬的心,终于找到了一根可以攀附的绳索,慢慢地,慢慢地,回落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二十分钟。直到里面的水声停了。紧接着,门把手被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门轴转动,浴室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江浸月穿着一身柔软的灰色棉质睡衣走了出来,浴帽还戴在头上,只是因为刚才洗头的动作,帽檐歪向了一边,露出了一小撮湿漉漉的黑色额发。裴照珩他走上前,没等江浸月反应,已经从旁边拿过一条干净柔软的浴巾,不是丢给 他,而是直接展开,轻轻搭在了他的头上。 “帽子歪了。” 他解释着,双手隔着厚实的浴巾,仔细地擦拭着浴帽边缘渗出来的水迹,特别是靠近后脑伤口纱布的那一圈。确保没有水汽会影响到伤口后,他伸手摘掉了江浸月头上的浴帽,丢进了垃圾桶。 裴照珩站在原地,却没有离开,将手伸进从那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裤口袋里,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掌心向上摊开时,可以看到几道清晰的纹路。而在他的掌心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分装好的药盒,里面有几粒小小的、白色和粉色的药片。 “药?” “嗯。”裴照珩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一些止痛药,还有……”裴照珩停顿了一下,“还有…抗抑郁的药。” 江浸月了然的点点头,随即有些疑惑。 “可是,我现在没有抑郁症吧。”他坦言,“我觉得我的状态很好,只需要止痛药。” 裴照珩欲言又止,却没有再继续劝下去。 “白色的是止痛药,粉色的……我先放在这里。”他将药盒放在了床头柜上,一旁还有一个保温壶,里面装满了温水。“如果你、觉得情绪上有莫名其妙的低落,可以吃一些。” 裴照珩将江浸月安置在床上,为他盖好被子。 “或者、你可以找我。” 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私心。 “我一直都在,浸月。” [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我在 第7章 戒指 江浸月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迷蒙,像是马上就要睡着了。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 裴照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你在,隔壁是你房间。” 裴照珩感觉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咻”的一声,瘪了。剩下的,只有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 “…对。” 他最终只能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干巴巴的音节,无奈地点了点头。 “睡吧,晚安。” 他直起身,伸手关掉了房间的主灯,只留下一盏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床头夜灯。 他转身,脚步放得极轻,离开了江浸月的房间。 而在门内,那个本该“马上就要睡着了”的人,在听到关门声后,却猛地将自己的脑袋整个埋进了柔软的被子里。厚实的羽绒被隔绝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密闭的空间。 黑暗中,江浸月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轻轻抖动起来。 不是哭泣,不是恐惧。 是笑。 他咬着被角,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但那笑意还是从喉咙深处满溢出来,变成了“噗嗤噗嗤”的闷响。整个人像一只发现了主人糗事、躲起来偷乐的小猫。 太好笑了。 裴照珩刚才那副样子,明明那么认真、那么严肃,说出来的话却像个小学生在跟同桌报备“我就在你隔壁座位哦,你有事可以叫我”。明明已经换上了一身昂贵的行头,本质却还是那个笨拙得要命的狗狗。 江浸月笑着笑着,眼角甚至都沁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他当然听出了裴照珩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17岁的江浸月,在人际交往上可一点都不迟钝。 他只是不想点破。 点破了,多尴尬? 现在这样,装作听不懂,既能看到对方那副吃瘪的有趣表情,又能让彼此都保留一点余地,多好。 被子里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江浸月终于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脸颊因为缺氧和憋笑而红扑扑的。 他没有老实睡觉,而是坐了起来,目光看向床头柜的第二层抽屉。 整个房间除了衣柜,只有这个床头柜看上去能藏点东西。他轻轻拉开了那个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在最深处放着两个丝绒盒子,一红一蓝,像是某种首饰盒。 江浸月没有去碰它们,而是按照自己的习惯,将手伸进抽屉,手掌向上,贴着抽屉的顶板内侧摸索。 指尖很快就触碰到了一个凸起的、冰凉的硬物边缘。 是一个被用胶带牢牢固定在夹层里的扁平金属盒子。 他花了一点力气才将盒子从上面完整地撕下来,动作间不小心牵动了手腕的伤口,一阵细微的刺痛传来,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等确认没有撕裂之后才到床上盘腿坐好。 他将那个略带神秘色彩的盒子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盒子没有上锁,他用指甲轻轻一撬,盒盖便“啪嗒”一声弹开了。 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本枣红色的、烫着国徽的小册子,和一枚设计简洁的铂金戒指。 江浸月先是拿起了那本红色的册子。封皮的触感很光滑,上面的金色字体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辨——“结婚证”。和裴照珩白天给他看的那本一模一样,又有些不同。 裴照珩那本显然因为随身携带,烫金的字体都有些摩挲了,颜色也变得暗淡了些,还有几处因为挤压造成的划痕。江浸月手上这本就不同,看起来还和刚买回来的一样。 他的目光移向了盒子里的那枚戒指。那是一枚男款的素圈戒指,铂金材质,内圈似乎刻有字,但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他将戒指拿了起来,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从指尖传来。款式很漂亮,低调而富有质感。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空空如也,没有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迹。他又看向右手,同样干干净净。 江浸月想起来,裴照珩也没有戴戒指。 他拿着那枚冰凉的戒指,对着昏黄的灯光,鬼使神差地试着将戒指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套去。 尺寸刚刚好。 戒指滑过指节,稳稳地停在了指根处,仿佛它天生就该待在那里。冰凉的金属圈很快就被他手指的温度所同化,变成了一种温润的、紧密贴合的触感。他抬起手,在夜灯的暖光下端详着。 什么都没有,好空。 如果是按照江浸月的喜好,肯定要加上一圈细密的碎钻,或者在内壁刻上名字缩写之类的东西。简单固然是好,但也太……朴素了些。 他摩挲着那枚戒指,指腹能感受到戒圈边缘被打磨得极为圆润,不会硌到手指。 他把戴着戒指的左手放到枕边,侧过身蜷缩起来。药效终于彻底席卷了他的大脑,沉重的困意像一张温柔的巨网,将他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收拢、压平。在意识的最后一道闸门缓缓落下时,他想的还是那件无聊的小事。 明天……要记得问问他,他的戒指去哪儿了。 还有,这窗户怎么关不紧啊,好吵。 另一边,裴照珩没有回房间,而是悄无声息地走下楼,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熟练地避开了所有家具的轮廓。他最终的目的地,是一楼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家庭安保系统的总控室。 推开门,十几块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将他冷峻的侧脸照亮。这里几乎监控着别墅内外的所有公共区域。裴照珩径直走到主机前,后院狗屋区域的实时监控画面。 屏幕上,一个被精心打造的豪华狗屋出现在眼前。而在狗屋门口的地垫上,一只体型硕大的金色大狗正趴在那里。它就是布丁。它没有睡觉,只是将脑袋搁在前爪上,一动不动,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光,耳朵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它的面前放着一碗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混着大块牛肉的狗粮,但它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望着通往主屋的方向,像一尊望夫石。 “它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吃东西。” 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裴照珩回头,才发现是张姨。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先生,您还没睡?”张姨的脸上带着关切,“我看您房间灯没亮,就猜您可能会来这里。” 第8章 牵挂 “喝杯热牛奶吧,能睡得好一点。” “谢谢张姨。”裴照珩接过牛奶,却没有喝,目光又回到了屏幕上,“它还是不吃吗?” “不吃。水倒是喝了一点。”张姨叹了口气,也看向屏幕里那只落寞的大狗,满眼都是心疼,“这小狗,精得很,也痴情得很。从……小月出事那天起,它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宠物医生来看过,说身体没病,是心里难过。我想,可能是自责没有守护好小月吧。” 裴照珩握着温热的牛奶杯,沉默的看着屏幕里的布丁。 心里难过。 何止是狗呢。 “明天,浸月会去看它。”裴照珩终于开口“医生也约了明天过来,再给布丁看看。” “是该去看看,”张姨擦了擦眼泪,“那太好了!只要小月愿意陪陪它,它肯定马上就能好起来!它最听小月的话了。” 是啊,最听他的话了。 裴照珩在心里想。 从前,只要江浸月皱一下眉,布丁就会立刻停止吵闹,乖乖地趴到他脚边,用脑袋去蹭他的小腿。只要江浸月对它笑一笑,它就能高兴得满屋子打转。 他听着张姨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他比谁都清楚的、温馨的旧事,每一件都像一颗被时光包裹的糖,剥开糖纸,里面却是细碎的玻璃碴。 他沉默地听着,知道这些话语背后,藏着张姨真正想问却又不敢直接问出口的话语。 “先生,”张姨终于停下了对往事的回忆,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您……也守了好几天了吧。现在……现在小月他也回来了,看着精神了不少、家里总算有了个盼头,您可不能先把自己累垮了。” 她没有直接问江浸月怎么样了,话语里却处处都是对另一个人的牵挂。 裴照珩没有隐瞒,在这位早已如同家人的阿姨面前,他生出了几分倾诉的**。 “张姨,浸月他……忘了。过去十年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他没有用“失忆”这个听起来就很严重的医学词汇,而是用了更平实的“忘了”。张姨却瞬间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猜到江浸月可能是忘了一些事情,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奇迹,又近乎残忍的结果。 忘了?那过去那些痛苦、那些挣扎、那些眼泪……也都忘了吗? 那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医生说,他的记忆停留在了十七岁。”裴照珩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主动补充了一句。“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张姨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胡乱地用手背抹着,一边哭一边笑,嘴里反复念叨着:“忘了好,忘了好……老天爷开眼了……十七岁的时候,小月他还是个多爱笑的孩子啊……” 裴照珩没有去安慰她,他知道,这十年来,不仅仅是他,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陪着江浸月一同受难。张姨的眼泪,是为过去的江浸月而流,也是为现在这个“新生”的江浸月而流。 等张姨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才开口。 “很晚了,去休息吧。”他将一旁的纸巾递给张姨,“之后便…按照他以前的习惯来吧。” “诶!诶!我晓得,我记得!”张姨连连点头,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欣慰。 “先生您也早点休息。” 裴照珩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在呼呼大睡的布丁,起身回房间。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江浸月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几乎是立刻就醒了过来。 江浸月有轻微的起床气,但在睁开眼看到这陌生的天花板和感受着身体那份不同于17岁的沉重感后,那点朦胧的起床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枚铂金戒指依旧安稳地套在无名指上,阳光下泛着柔和而低调的光泽。他转了转手腕,凝视了它几秒,那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戴在手上的异物感格外清晰。昨晚实在太困,竟忘了将它放回去。他叹了口气,动作迅速地将戒指和结婚证一同塞回那个金属盒子里,再原封不动地用胶带把它黏回了抽屉的夹层顶端,确认从外面完全看不出痕迹后,才松了口气。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像个偷偷做完坏事又不想被发现的小孩。 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吧”声,手腕和后脑的伤口依旧传来钝钝的痛感。走进浴室简单洗漱了之后,江浸月换下了睡衣,从衣柜里随便挑了个件连帽卫衣和牛仔裤。 他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下,虽然面色苍白了些,却也看起来和记忆里的自己没什么大的区别。 整理好一切,他拉开了卧室的门,准备下楼去寻找传说中的金毛“布丁”。 只是门刚拉开一道缝,他就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悬停在半空中,食指微屈,看样子是正准备敲门。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是裴照珩那张英俊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压迫感十足的西装,而是换上了一件深灰色的高领羊绒衫和黑色的休闲长裤,质地看起来就非常柔软舒适,让他整个人的线条都柔和了不少,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感。 “是不是没想到我起来这么早?” 江浸月率先打破了这片安静,他笑着开口,身体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语气里纯粹的炫耀。 裴照珩正欲敲门的手指就那么僵在了半空,听到声音后,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去,插进了裤子口袋里,动作流畅得仿佛他只是路过。 他醒了。而且精神看起来很好。 “嗯,头还痛吗?”裴照珩观察着江浸月的表情。 “不痛了。”江浸月摇了摇头,然后像是献宝一样,抬起左手手腕给他看,“这个防水的也很好用,伤口一点都没碰到水。” 裴照珩的目光顺着他抬起的手臂落在那只手腕上,又很快移开了眼神。 [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牵挂 第9章 布丁 餐厅里,温暖的晨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给冷色调的装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是简单又精致的中式早点。一盅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几碟清爽的小菜,还有一笼刚出炉的、冒着热气的小笼包。而在这几样东西的旁边,一个白色的骨瓷盘里,还放着两只烤得金黄焦香的……蛋挞。 蛋挞的香气是霸道的,那种黄油、焦糖和蛋奶混合在一起的甜香,几乎是一瞬间就占据了整个餐厅的空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江浸月一进餐厅就闻到了这股味道,他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 “哇,有蛋挞!” “张姨早上刚烤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裴照珩跟在他身后,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江浸月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一只蛋挞,甚至顾不上去拿盘子里的叉子,直接用手捏了起来。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挞皮酥脆得一碰就掉渣。他吹了吹热气,然后张大嘴,“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酥到掉渣的外皮在齿间碎裂,紧接着是内里滚烫、嫩滑得像布丁一样的蛋奶馅儿。浓郁的奶香和恰到好处的甜度瞬间在味蕾上炸开,那份熟悉又令人怀念的味道,让江浸月幸福得眯起了眼睛。 “唔……好吃!”他含混不清地夸赞道,嘴角还沾上了一点金黄色的蛋挞屑。 正在一旁布菜的张姨看到他这个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连忙转过身去,假装在整理橱柜,偷偷用围裙的角擦了擦眼睛。 有好多年……好多年没看到少爷吃东西吃得这么香的样子了。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江浸月每次都会很努力的将食物吃光。可是,见过他这副模样的人,又怎么会被那味如嚼蜡,眼神空洞的模样骗过去呢? 江浸月很快就解决掉了一个蛋挞,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这才想起来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他抬起头,看到裴照珩正安静地看着他,面前的粥一口都还没动。 “你也吃啊,怎么又只看着我吃”他拿起另一只蛋挞,递到裴照珩面前,“这个超好吃的,跟我们……跟我高中时校门口那家味道一模一样。” 他本来想说“我们高中”,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别扭,于是临时改了口。 裴照珩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摇了摇头。 “张姨特意给你做的,没有我的份。”裴照珩勾了下唇角,有些唐突的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江浸月余光瞥见站在不远处偷偷抹眼泪的张姨,和她脸上那副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的复杂表情,心中了然,把蛋挞塞回自己的嘴里,一边亲昵的说谢谢张姨,一边天花乱坠的夸赞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蛋挞。 那副搞怪的模样逗得张姨恨不得立马再去做个几大盘,最终还是裴照珩劝住了张姨。 江浸月一口气吃了两个蛋挞,又喝了一整碗粥,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餍足,整个人看起来都鲜活了不少。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生命力,是裴照珩过去近十年里,都不曾在这张脸上看到过的光彩。 “走吧,带你去看布丁。” 裴照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主动开口。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江浸月的脸上扫过,试图捕捉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抵触或犹豫。 “好啊!它在哪?是在院子里吗?” 江浸月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迫不及待的用目光扫射任何一个疑似能够通向后院的道路。 “这边。” 裴照珩也站起身,引领着他穿过客厅,走向通往后院的玻璃门,张姨和其他佣人们非常有眼色地没有跟上来。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带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微风迎面吹来。后院很大,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如同绿色的地毯,远处栽种着那片江浸月昨天在餐厅看到的、开得正盛的蔷薇花墙。而在草坪的一角,靠近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搭建着一个漂亮的原木狗屋。 狗屋的门口,一只体型硕大的金色寻回犬正趴在地垫上。它就是布丁。 阳光很好,金色的光芒洒在它那一身漂亮的皮毛上,本该是油光水滑、熠熠生辉的,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毛发也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像是很久没有得到精心的打理。它只是趴着,巨大的头颅搁在前爪上,一双本该是黑亮湿润的大眼睛半阖着,长长的尾巴无力地垂在地上,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就算是听到了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它也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随即又兴趣缺缺地合上了。 这副样子,和江浸月在照片中看到的,和想象中那种活泼热情、会飞扑过来舔人脸的大金毛相去甚远。 江浸月歪着头,仔细地打量着那只大狗。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慢慢地蹲下身,让自己和布丁的视线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布丁?”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放得很轻。 见大狗不理自己,江浸月又往前挪了挪膝盖,离它更近了一些。他能闻到布丁身上传来的一点淡淡的、类似于许久未晒太阳的尘螨味,这让他微微皱了下眉。这么漂亮的大狗,怎么会弄得这么……落魄? 他伸出手,动作很慢,一点点地靠近布丁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 掌心下的触感是温热的,毛发有些粗糙,但依旧厚实。 就在他的手掌与布丁的头顶接触的那一刻,那只一直紧闭眼睛的大狗,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它的鼻子用力地、深深地嗅闻了一下空气,像是在辨认气味。然后,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布丁的眼睛倒映着江浸月那张带着关切和温柔的脸庞。 “呜……” 一声极低的、带着委屈和不确定的呜咽,从布丁的喉咙深处滚了出来。 它的尾巴尖,像是终于接收到了来自大脑的信号,迟疑地、小幅度地在地上扫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好呀,布丁。” 江浸月感觉到了掌心下那细微的颤抖,他笑了笑,手指开始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搔弄着布丁的耳后根。 [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