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驾到》 第1章 仙谪凡尘为将星 仙谪凡尘为将星 悠悠万载神仙岁月,于李渔而言,不过是瑶池畔的云卷云舒,蟠桃树下的花开花落。人人都道仙人超凡脱俗,不为俗世所累,快活自在。李渔这位做了万年的“灵文仙君”,虽只是个无衔的散仙,但却深知此言大谬。仙人有仙人的烦恼,譬如天庭例会冗长乏味,譬如仙酿喝多了也会宿醉头疼,再譬如,万年不变的生活,实在……无聊得紧。 这日,他闲来无事,蹲在自己那除了几卷闲书、一套卜具便空空如也的仙府门口,用那副传承不知多少年、边缘已摩挲得温润的玳瑁甲,随意卜了一卦。卦象显现,光华流转间,竟透出一股衰败之气。李渔捏着甲片,轻挑眉尾,喃道:“天人五衰?大限将至?”摆明了不信。 他念出这八个字,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随手将玳瑁甲往旁边一搁,他本人则已拍拍屁股站起身,浑不在意。宁可怀疑算错了,也不想再费点心思。什么五衰六衰,他李渔逍遥万年,难不成还能被个卦象吓住?他出了仙府,去寻好友玉枢清君喝酒,毕竟唯有清君不嫌他懒散不修行。 玉枢清君的仙府离他不远,奇花异树,琼枝灵禽,瑶池水汽氤氲,比他的府邸更像仙境境。刚踏入府门,便见玉枢正对着池中一尾难得一见的锦鳞蹙眉,不知又在为何事烦恼。李渔笑着往前,摸出袖扇点点清君的肩,笑道:“清君何故愁眉不展?走走走,我新得了些下界供奉的‘忘忧露’,虽比不得琼浆玉液,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玉枢清君,姿容清绝,性情端肃,此刻见李渔眉头蹙得更紧,刚想开口说教几句。 两人甚至连仙府大门都没迈出去,便被一只羽翼丰洁、神骏非凡的仙鹤拦下了去路。 那仙鹤口衔金帖,姿态优雅地递到玉枢清君面前,口吐人言,声音清越:“奉玉帝旨意,请玉枢清君即刻赴瑶台仙宴。” 玉枢接过帖子,仙鹤却未立刻离去,静默了片刻,偏着那灵巧的脑袋,尖锐的鸟喙随意朝李渔所在的方向一点。李渔做惯了无衔散仙,天庭这等高级宴会,向来是好事轮不到他,坏事也落不到他头上。自然没有邀请他,那不去也无妨。 李渔大度摆摆手,就要告辞。玉枢手中金光一闪,仙贴收进袖中。他抓住灵文的手腕,不让他走,又向仙鹤道:“灵文仙君也在,不如同我一道前去?” 仙鹤颇有点高傲,想说并未邀请。不过话到嘴角,看了看玉枢不动的眉色跟稳稳的气质,又改了说法:“既然……灵文仙君也在,参会的仙人众多,一起去热闹热闹也好。” 玉帝的宴席啊!那必定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佳酿仙肴!这等跟着玉枢白吃白喝……不,是见识大场面的机会,岂能错过?从玉枢手中挣脱回手腕,对着仙鹤作揖:“有劳鹤仙引路,如此盛会,小仙却之不恭。” 这瑶台仙宴,排场果然不凡。祥云缭绕,仙乐飘飘,各路帝君、天君、星君济济一堂。李渔跟着玉枢,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注意力全在案几上那壶碧光莹莹的“九霞觞”上。正自斟自饮得不亦乐乎,忽听高坐上的玉帝开言,声如洪钟,却带着一丝难得的喜气。 原来,仙魔两界交战多年,天界武星星君陨落如雨,人才凋零,战局焦灼。然而,就在这青黄不接之际,命格星君竟以星辰轮盘推算出,不日将有一颗前所未有的“将星”于凡间出世,此星命格奇特,杀气与祥瑞并存,未来可引领天庭一扫颓势,大败魔军。 玉帝闻讯,龙心大悦,当即下令,命命格星君即刻安排得力人选下界,为这将星“护航保驾”,确保其顺利成长,莫要中途夭折,或被魔道捷足先登。 那命格星君,白发白须,瞧着慈眉善目,此刻却犯了难。这“护航保驾”的差事,听着光荣,实则棘手。将星成长必伴随磨难,下界仙官需时刻护持,劳心劳力不说,若稍有差池,让将星出了意外,那罪过可就大了。再者,在场诸位帝君天君,门下弟子、麾下仙官,哪个是能轻易得罪的?这苦差事派给谁,都难免落人埋怨。 老星君一双慧眼在众仙身上扫过,心中念头飞转。当他目光掠过角落正偷偷将一碟水晶蟠桃糕往袖子里揣的李渔时,眼睛倏地一亮。 “启禀玉帝,”命格星君躬身出列,声音洪亮,“老臣以为,此次下界护星之人,非‘灵文仙君’李渔不可!” “噗——”李渔一口仙酒险些喷出,赶紧捂住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命格星君捋着长须,侃侃而谈:“灵文仙君李渔,性情豁达,机变百出,且于天庭诸律无所挂碍,正可全心投入此重任。加之其仙法……呃,根基深厚,足以应对凡间诸多变故。实乃不二人选!” 李渔心中叫苦不迭,这老儿,分明是看他无门无派,是个软柿子好拿捏,又没什么背景,推出去顶缸最合适不过!他刚想开口推辞,却见玉帝已满意颔首:“善。便依星君所言。李爱卿,此事便交由你了,莫要辜负朕望。” 金口玉言,板上钉钉。李渔张着嘴,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哀叹。这万年闲散神仙,怎么就摊上这么个苦差事了? 次日,南天门外,云海翻腾。 玉枢清君前来送行,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担忧。他没来没有向这次这么婆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从“凡间浊气重,需凝神静气”到“莫要贪恋凡尘美食,恐污仙体”,直听得李渔耳朵快起茧子。 “行了行了,我的好清君,”李渔掏掏耳朵,浑不在意,“天上一天,地下十年。满打满算,我去个十天半月就回来了,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玉枢看着他这副模样,终是不再多言。他抬手,指尖仙气缭绕,自瑶池畔那株万年琼花树上,轻轻折下一支重瓣白玉琼花。那琼花花瓣层层叠叠,晶莹剔透,中心一点鹅黄花蕊,散发着清冽的仙灵之气。玉枢小心翼翼地将琼花别在李渔略显散乱的发髻上,还顺手打了个结,施下一个禁咒。 “诶?”李渔伸手去摸,却发现那花如同长在了发间,竟取不下来了。 “别白费力气了,”玉枢淡淡道,“此花蕴我千年修为,可固你本源,对你有益。下界后仙法受限,有此花在,或可助你一二。” 李渔摸着那冰凉的花瓣,心中微暖,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啧,婆妈。” 他甩了甩宽大的袖袍,故作潇洒地转身,踏上了通往凡间的云路,“走啦!回头给你带凡间的烧刀子!” 身后,玉枢清君望着他消失在云海中的背影,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 凡间,雍京,将军府后巷。 李渔甫一落地,尚未来得及欣赏这人间繁华,便被一阵“劈里啪啦”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一群半大少年,围成一圈。圈中,一个约莫十岁出头、衣着华贵的少年,正骑在另一个瞧着更小、皮肤黝黑的男孩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边打边骂: “没娘养的野种!” “灾星!晦气!” “就凭你也配戴东珠?” 那被打的男孩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一双眼睛,透过混乱的发丝,死死盯着施暴者,那眼神,竟像极了荒野里受伤的狼。 李渔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蹲在一边墙头,顺手从旁边不知谁家被打翻的食盒里,拈起一块尚且完好的绿豆糕,送进嘴里。甜腻粗糙的口感让他皱了皱眉,果然比不得仙家点心。他一边嚼着,一边听那骂声,听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小家伙,到底是有娘还是没娘? 不一会儿,那华服少年似乎打累了,志得意满地起身,拍了拍锦袍上的灰尘,招呼着一众跟班准备离开。那姿态,像只斗胜的小公鸡。 李渔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抹顽劣的笑。他轻轻将最后一点绿豆糕塞进嘴里,然后,在那华服少年经过他隐匿的墙下时,看似随意地伸出了腿。 “哎哟!” 那少年猝不及防,被绊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摔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他爬起来,四处张望,却只见空荡荡的巷子和风吹过的尘土,口中不由骂骂咧咧:“真是见了鬼了!灾星就是灾星!” 说完,悻悻然地快步离开了。 李渔在墙头得意地拍了拍手,正准备功成身退,视线不经意间,撞上了地上那双刚刚抬起的眸子。 黝黑的小脸上,鼻青脸肿,嘴角还带着血丝,一身小袍子脏污不堪,撕开了好几道口子。但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感激,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野兽般的警惕和探究,直直地望向李渔所在的方位。 李渔微微一怔。他此刻虽用了隐身法,但法力受天人五衰影响,本就大打折扣,莫非…… 他仔细打量着地上的男孩。又黑又瘦,像根没长开的小柴火棒,浑身上下除了那股子倔强,实在看不出半点“将星”的相。唯有那双眸子里的光,锐利、坚韧,与他颈项上那个格格不入的、略显陈旧的铜累丝嵌东珠项圈,隐隐呼应。 项圈……东珠…… 李渔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命格星君玉牒上记载的名字——陆东珠。 原来就是他。 李渔意识到自己确实被看见了,但他也不急。凡人是看不破仙家隐身术的,除非……此子天生灵异。他不紧不慢地拍净手中的糕点残渣,理了理被仙风吹得微散的发髻,那支重瓣白玉琼花在他鬓边轻轻晃动。他现出身形,对着那双警惕的狼眸,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抵在自己薄薄的唇中央。 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嘘。” 身影随即如青烟般散去,仿佛从未出现。 巷子里,只剩下陆东珠一人。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袖口粗暴地擦去淌下的鼻血,恶狠狠地朝李提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拾起掉落在地的木剑,一瘸一拐地准备离开。 这时,旁边花坛后,一个瘦弱白净的孩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恐。 陆东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 “怂包。” 这孩子他并不认识,似乎是刚才被四皇子那波人围起来的对象,陆东珠不过是路过,看不顺眼,才惹上了这身骚。他天生一双异色瞳仁(一深褐,一微蓝),肤色黝黑,传自他那来自关外、被父亲带回京城的女奴母亲艾薇娜。这异于常人的样貌,在雍京贵族圈子里,被视为“不祥”。贵族子弟们不愿与他为伍,反而以欺辱他为乐。 陆将军长年镇守关北,家眷皆留于京中。大夫人体弱多病,自顾不暇,更无力照管他这个庶子。他便也乐得自在,时常混迹于京畿大营,摸爬滚打。只是毕竟年纪尚小,力气不足,时常吃亏,这让他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 带着满身伤痛和怒气回到自己那简陋的小院,陆东珠闷头扒了两大碗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长高!长壮!院子里,一只摇着尾巴前来讨好的小狗崽,被他烦躁地一脚踹开,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呜咽着跑远了。 他需要力量。而此刻,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干饭长高”。 这雍京城里,与他有过节的人不少。方才那带头打他的,是当朝丞相的外甥,名唤周绩,是个十足的坏种。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穿得最是华贵的,是四皇子,贵妃所出,丞相的外孙。他们欺负他,无非是因他这双眼,这身皮。还有那个躲起来的怂包,好像叫什么……郑安如?也是个受气包。 陆东珠将这些名字一一记在心里,如同刻下仇敌的名单。总有一天,他要让他们全都趴下! 都是胡诌,看个乐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仙谪凡尘为将星 第2章 皇塾风波暗潮生 第二章皇塾风波暗潮生 李渔看着铜镜里少年的影子,发出一声哀叹。 那是一张陌生的少年面孔。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容貌算得上上乘,皮肤白皙,鼻梁挺直,可惜下巴削尖,唇瓣薄而无血色,尤其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本该顾盼生辉,此刻却神采涣散,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刻薄寡恩、福浅命短之相。 “唉……” 李渔又叹了一声。这肉身,乃是当朝四皇子的。真正的那位,是个药罐子,娇生惯养,脾气暴戾,可惜命数不长,前几日一场风寒,便一命呜呼了。恰在此时,玉枢清君传音入密,给他指了这条“明路”。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李渔下界护卫陆东珠,本以为是个闲差,盯着那小子别死就成。谁料想,这陆东珠简直是个天生的麻烦篓子!命格里自带流年刑克,大病小灾连绵不断。头一年冲撞了荒野精怪,高烧不退;次年学骑马又无故惊厥,摔落马下险些断腿;逛个街能遇到瓦片掉落,喝口水都能呛个半死……诸如此类,琐碎又凶险,不过凡间几年功夫,已耗费了李渔不少心力,和更宝贵的——仙家法力。 他本就处于天人五衰的初期,仙元不稳,这般频繁动用法力,更是雪上加霜。实在忍无可忍,他寻了个机会,一缕神识直上九重天,冲到命格星君的府邸请辞。 “星君明鉴!”李渔苦着脸,“小仙年老体衰,仙元有损,实在是经不起这般折腾了!那陆东珠简直就是个灾星……啊不,是将星转世的劫难体!再护下去,只怕他将星未成,小仙我先要魂归天地了!” 命格老儿端坐云床,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回了一句:“此事,非你不可。” 轻飘飘五个字,堵得李渔哑口无言。 还是玉枢清君够意思,私下寻他,神色凝重地告诫:“渔兄,万万不可再随意动用仙法了!你已入五衰之期,强行动用法力,恐伤及仙根根本,届时大罗金仙也难救!” 李渔何尝不知?他虽看似没心没肺,对自身状况却清楚得很。鼎盛时期早已过去,却没料到这一进五衰期,竟如此束手束脚,连最基本的腾云驾雾、点石成金(虽然他也常懒得用)都变得滞涩艰难。 玉枢替他谋划周全:“那凡间四皇子命数该绝,你暂且顶了他的身份。依本朝惯例,适龄皇亲贵胄、高官子弟,皆需入皇塾修习,同吃同住。你借此身份,既可名正言顺就近照看陆东珠,避免他再遭莫名之灾,又可借这皇家气运、人间烟火滋养你这受损的仙身,延缓衰败。可谓一举两得。” 李渔琢磨一番,觉得此计甚妙。于是,真正的四皇子“病逝”,而“灵文仙君”李渔,则摇身一变,成了这位骄纵跋扈的小皇子。 许是骨子里那点顽劣天性作祟,又或是万年仙生实在无聊,李渔将这被宠坏了的小皇子演得活灵活现。他没少撺掇着李提等一干跟班,给陆东珠上眼药、使绊子。今日藏了他的书,明日泼了他的墨,后日又向太傅打小报告,说陆东珠课堂打瞌睡。 每每事发,李渔总能凭借精湛的“演技”,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睁着一双“无辜”的狐狸眼,看着陆东珠被太傅训斥、罚跪。戏,他是在演,但其中,多少也带了点出口恶气的“真心”——谁让这小子害得他如此辛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李渔时常如此安慰自己,只要保他不死,最终能顺利位列仙班,自己就算尽责了。每每想到此,他便觉得自己忍辱负重,凛然正义。 然而,凡间的日子,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近来,朝堂之上风波渐起。陆老将军在关北连战连捷,军功赫赫,却也因此引来了猜忌。弹劾他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向御案,字里行间,无外乎“功高盖主”、“拥兵自重”云云。一股暗流,在雍京城内涌动。 这日,皇塾内,胡子花白的老太傅讲完无聊的文章,便令这些早已魂游天外的亲贵子弟们散了。李渔趴在案上,看似瞌睡,实则一对千里耳正悄然运转,捕捉着窗外廊下几个世家子弟的窃窃私语。 这一听,让他骤然睁开了眼睛,睡意全无。 神仙当得久了,见惯了云淡风轻,他几乎忘了,人心能险恶到何种地步。那几个坏种,为了坐实陆将军“治家不严”、“纵子行凶”的罪名,进而推动君臣离心,竟想出了一条毒计!他们收拾不了远在关北的陆将军,便要对陆东珠下手。不仅要他死,还要他身败名裂! 他们计划买通一个丫鬟,令其深夜潜入陆东珠房中,然后“自戕”,并留下伪造的“遗书”,内容不堪入目,直指陆东珠□□不成,逼死人命。此计若成,陆东珠莫说前程,性命都难保,陆家更是声名扫地。 而他们行动的时间,就在今晚! 李渔心中警铃大作。此时,恰巧看到陆东珠收拾好书匣,面无表情地越过他的案几,准备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 李渔“噗通”一声,整个人从坐席上栽倒在地,手边的紫檀木墨盒“哐当”摔碎,浓黑的墨汁溅了他一身,脸上也沾染了几点,衬得他那张本就青白的脸,更添几分狼狈与脆弱。 “哎呀!” “四殿下!” “怎么了?” 众人闻声惊呼,纷纷围拢过来。只见尊贵的四皇子瘫坐在地,纤细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遥遥指向愣在原地的陆东珠眉心,一双狐狸眼蓄满了“惊怒”与“委屈”,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你……你你!” 李渔嘴唇哆嗦着,似乎连一句完整的指控都说不出来。 但这已足够。早有那善于察言观色、急于表现的侍从和跟班,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扭住了陆东珠。 “好你个陆东珠!竟敢冲撞四殿下!” “定是他推的!” “押他去见太傅!” 陆东珠猝不及防,被粗暴地反剪双手,他挣扎着,怒道:“不是我!他自己摔的!” 可谁会信他?在众人眼中,四皇子是那般“柔弱”,而陆东珠,本就是粗野、下贱的象征。他被强行押走,最终被太傅以冲撞皇子,行为不端为由,罚去柴房思过,今夜跪满三个时辰方可离开。 这正合了那些人的意!柴房偏僻,更方便他们行事!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将皇塾染上一层暖金色。李渔已换了一身崭新的锦袍,神清气爽,抱着一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娇软可爱的鸳鸯眼波斯猫,慢悠悠地踱步到了柴房。 柴房内,陆东珠被五花大绑,丢在冰冷的草堆上,脸上犹带着不屈的愤懑。 李渔挥退看守的仆役,抱着猫儿,饶有兴致地站在他面前,轻轻挠着猫儿的下巴。那猫儿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喵——” “我可不是白救你。” 李渔开口,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仙气。 陆东珠猛地抬头,狼一样的眸子死死盯住他。 就在这时,柴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压低的交谈声。 “人就在里面?” “是,公子,已被捆结实了。” “嗯,按计划行事,手脚干净点……” 是那些坏种等不及,亲自来“安排”了! 李渔眸光一闪,对陆东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门外,他的贴身侍从机警地拦住了来人。 “郑公子,留步。” 侍从的声音不卑不亢。 “哦?何事?我等奉太傅之命,来看看陆东珠是否老实悔过。” 来人正是丞相的侄子,坏种里的头面人物之一,郑安如。 侍从按照李渔事先的吩咐,从容答道:“郑公子有心了。不过四殿下适才遣了陆东珠,正与殿下一同寻找殿下走失的爱猫呢。此刻,怕是不便打扰。” “找猫?” 郑安如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狐疑,“他不是被罚跪吗?怎会……” “殿下的意思,我等不敢揣测。” 侍从滴水不漏。 门外沉默了片刻,似乎郑安如也在权衡。最终,脚步声悻悻离去。 柴房内,李渔听着门外动静,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他躬身,将怀里的波斯猫轻轻放在地上,那猫儿“喵呜”一声,便灵活地钻出柴房,消失不见了。 然后,他走到陆东珠身边,伸出修长的手指,去勾他颈项上那个铜累丝嵌东珠项圈。 陆东珠身体瞬间绷紧,眼中警惕更甚。 李渔却不理会,指尖微一用力,那项圈的搭扣便松开了。他拢指,将那颗作为项圈核心、光泽温润的东珠握在了掌心。入手微凉,竟隐隐有一丝灵气波动。 “我不要你欠我的,” 李渔将东珠随意揣入袖中,仿佛那只是颗普通的石子,“你便拿这个,抵了今日的救命之恩罢。” 他推开门,门外夕阳正好,却也映照出这皇家庭院深处的无数暗影与人心鬼蜮。 “望你知道,‘韬光养晦’四个字,怎么写。” 走之前,他背对着陆东珠,轻飘飘地留下这么一句话。声音依旧带着少年皇子的骄纵,却又似乎藏着更深沉的意味。 柴房的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光线,也暂时隔绝了外界的恶意。陆东珠怔怔地坐在草堆上,颈间空落落的,心中却翻腾着惊涛骇浪。今日之事,太过蹊跷。四皇子为何要救他?又为何要夺走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那句“韬光养晦”…… 而门外的李渔,迎着渐沉的暮色,轻轻舒了口气,仙识扫过袖中那颗微凉的东珠,心中暗道: “没想到带小孩这么辛苦,累死仙啦!” 这凡间的浑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而他将星的护航之路,看来注定不会平坦。 第3章 边关月照砺锋芒 边关月照砺锋芒 时光荏苒,忽忽三载过。于仙家李渔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然而这三年,对于陆家,对于陆东珠,乃至对于顶着四皇子皮囊的李渔,却是一段难忘岁月。。 陆家镇守边关,声望如日中天。陆邴望将军一杆“裂云”长枪,二十余载寒来暑往,护得边境安宁,百姓感念其恩德,私下立长生牌位者不知凡几。然朝堂之上,那“功高盖主”、“卧榻之侧”的流言蜚语,在暗中四起,于耳不绝。 陆东珠这三年,活得反倒比幼时顺遂许多。许是应了那句“物极必反”,自他年过十二,那缠身的莫名厄运竟渐渐消散,虽偶有小磕小绊,却再无性命之忧。剩下的烦恼,多半来自那些挥之不去的“苍蝇”。 自然,拳头硬了,苍蝇便也少了多半。自他将丞相侄子郑安如提起来扔进水塘,险些让其去见了龙王后,前来主动寻衅的世家子便锐减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多半也只敢远远吠叫,不敢近前。 唯独一人,是例外。 那日皇塾散学,夕阳熔金,将人影拉得细长。陆东珠正欲离开,却见门口光影一暗,那个披着雪貂大氅、抱着鸳鸯眼波斯猫的身影,又懒洋洋地堵在了那里。四皇子李明昭,总是这般,在他以为可以清净片刻时,适时地出现,用那种看似慵懒,实则锐利的眼神,一点点地“卖好”,或者说,试探。 被人诬陷、罚跪,对陆东珠已是家常便饭。他皮糙肉厚,浑不在意,大不了下学后寻个僻静巷子,麻袋一套,将那搬弄是非者揍得爹娘不认。君臣有别,他动不了皇子,收拾些虾兵蟹将还是绰绰有余。只是那日,李明昭竟破天荒地“救”了他,虽然后续发展让他憋了一肚子火。 柴房内,那五花大绑的绳索根本困不住他。若李明昭不来,他早已挣脱束缚,翻窗而去,也省得听那家伙啰嗦。绳索应声绷断,落在脚边。突如其来的动静惊走了李渔怀里的猫儿。 李明昭说完那句“韬光养晦”便要离开。陆东珠迈步上前,全然不顾什么皇子威严,一把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李渔这具“病弱”的肉身隐隐生疼。 “那珠子还我。”陆东珠声音沉冷,另一只手已扣住李渔的腕骨,用力从他细长的手指中,将那枚温润的东珠抠了出来。“这个是我爹给我娘亲的定情信物。” 他紧紧握着失而复得的珠子,充满兴味地看着“李明昭”脸上那因吃痛和意外而变幻的神色。这家伙心术阴柔,此时过来施恩,无非是想拉拢自己,是不是太迟了些? “殿下教诲,臣铭记在心。”陆东珠松开手,下颌高傲地朝门口那堆探头探脑的狗腿子方向一扬,“不过,殿下非要施舍我恩情,这‘欠’字,又从何算起?” 门外,郑安如等人见两人出来,立刻围拢上去,簇拥着李明昭,对着陆东珠又是一番奚落,这才大摇大摆地离去。 陆东珠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掌心东珠微凉。他将珠子重新安回项圈上,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小石头鬼鬼祟祟在远处招手:“少爷,走了走了!” 这雍京城的大街小巷,没有陆东珠不熟悉的地方。他带着小石头在长阳街上闲逛,转眼便瞧见了那栋挂着“怜香阁”匾额的绮丽小楼。他没有上去,只从怀里摸出一盒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胭脂,递给小石头:“送去给白芸姑娘。” 随后,他便背着手,像个小大人般,踱步回了将军府。 刚踏进府门,便听得家丁一阵惊呼:“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正厅里,大夫人正坐在主位,不住地用帕子抹泪,见到他,更是泣不成声。 “珠儿……你兄长他…他……” 妇人年不过四十,却因常年忧思,显得憔悴不堪,好半天才说清原委。原来,今年蛮子提前犯边,战事骤起。陆东珠的兄长陆长川在一次交战中,深入敌后,失去了下落。这消息还是半月前传来的,早已急坏了大夫人,却又寻不到人商量。 陆东珠闻言,心头一沉,拿话安慰了母亲半晌,却知言语无力。翌日,他径直入了宫,跪在冰凉的丹墀之前,声音清朗,穿透了寂静的大殿: “臣,陆东珠,请去北关!” 少年之声,清朗裂云。 ---- “听说你要去北关?” 四皇子李明昭的书房内,安神静气的沉香徐徐燃烧,烟雾袅袅,氤氲出一室宁静。李明昭——或者说李渔,隔着茶案与陆东珠对坐。这回他手上没抱那只标志性的猫儿,而是托着一只锦布裹好的手炉,周身严严实实地罩在一件雪白名贵的雪貂大氅里,只慵懒地露出一双狐狸眼,凝视着对面仅比他年幼三岁的陆东珠,淡淡问了一句。 距离上次不欢而散不过几日,李渔回想起来仍觉得牙根痒痒。陆东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不但一口回绝了他的“帮助”,还差点打乱他后面的布置。现下正是该让这将星在京城安稳成长,静待时机的时候,偏生他要跑去前线那等凶险之地!若真让他去了北关,自己这所剩无几的法力,哪有能耐看住一只在战场上撒欢的皮猴子? 思来想去,李渔只能再借四皇子的身份,找个由头,把陆东珠和自己牢牢栓在一块儿。能用这具肉身解决的事情,便不去惊动那在仙府中休眠、努力对抗天人五衰的真身了。 “我已经禀告父王,”李明昭悠悠然开口,对着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说着需要对方“照拂”的鬼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去北关监军。恐怕日后相见必不会少,得靠东珠多多照拂了。” 他很清楚,上谕一下,无论陆东珠对他有何等看法,这回都必须带着他同行。至于自己这“体弱”皇子为何突然要去苦寒边关,也不怕没得解释。北关异动,四皇子年逾十六仍无拿得出手的功绩,皇帝虽宠爱幼子,但也愿意给个机会让他历练。北关之行,若真立下大功,功劳簿上的大头自然算在李明昭身上;若出了什么纰漏,也有的是人(比如陆家)背黑锅。这笔账,朝堂上下都算得明白。 李渔想到即将和陆东珠同赴那刀光剑影之地,虽觉此事本不关他一个神仙的事,但职责所在,也不禁暗自忐忑。不知自己这衰败之躯,能否护得住这颗日渐耀眼的新星,叫他少遭些磨难。目光不经意扫过少年日渐长开的脸庞,那俊美张扬中带着异域风情的五官,竟让他没来由地忆起了一个久远的身影——一个曾经的将星,只是,早早地陨落了。 他难得收敛起面上的狡黠与试探,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叫你韬光养晦,怎会如此之难。” 随即,他又迅速捡起了四皇子李明昭的身份面具,狐狸眼似笑非笑,目光落在陆东珠胸前项圈那颗重新嵌回去的东珠上,语气变得轻佻,试图转移开那片刻的失态与沉重: “这颗珠子,你不给我,是想给那楼里头的小姑娘?” 陆东珠在大殿上自请边关,当今圣上虽讶异他年少胆豪,但念及陆家忠烈,其兄失踪,其情可悯,且陆东珠言道“陆长川离京也不过如此年纪”,帝遂允。陆东珠跪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额上红印未消,便来见了四皇子。 此刻听到李明昭提及“楼里的小姑娘”,陆东珠猛地抬目,眼中一瞬间迸射出寒光,冷声道:“你使人跟踪我?!” 白芸不过是乱世孤雏,无依无靠,受人欺凌。他偶遇之下心生怜悯,偶尔接济,没想到竟成了四皇子用来牵制自己的把柄!想起白芸身世,陆东珠更觉齿冷。西南白将军七年前战败被俘自戕,全家获罪,男丁尽诛,女子没入娼籍。昔日功勋显赫,一朝败亡,竟落得如此下场! 见李明昭依旧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笑脸,陆东珠眼中燃起一丛阴郁的火。“韬光养晦?”他嗤笑,“不是你步步紧逼?” “陆家忠于天子,陷陆家于不义的,也是你们这帮皇亲国戚!现在倒来说什么韬光养晦?”少年胸中积郁的愤懑倾泻而出,“莫非殿下在后宫呆久了,只学了后妃的心术手段,不知堂堂正正为何物?” 在他眼中,陆家便是一柄锋利的刃,出鞘与收刀,只凭帝王心意。但即便是藏于鞘中的利刃,也绝不容折锋受辱!两人对坐,气氛剑拔弩张。陆东珠冷然一笑,忽然俯身过去,掌中托着的,正是那粒东珠。 “殿下如此执着此物,”他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臣下怎敢不割爱?” 未等李明昭出言,他手指猛地用力,掐住对方下颌,趁其吃痛张口之际,将那粒珠子强硬地塞了进去! 此举不恭不驯,行为放肆,乃大不敬之罪。 “殿下,可满足了?”陆东珠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因窒息而泛红的脸颊和挣扎的动作,心中掠过一丝快意。 说罢,他豁然起身,掀起书房门口那厚重的梅红锦缎帘幔,径直退出,留下身后一阵压抑的干呕声。 三日后,大军启程。 陆东珠领五千精兵,发兵北境。少年将军银甲红缨,端坐于骏马之上,虽稚气未脱,眼神却已经沉稳. 四皇子李明昭的华丽软轿,则位于队伍中央,领监军之职。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风沙,也掩去了轿中之人复杂的心绪。 陆东珠抬手,一挥。 “启程!” 陆家军旗在风中猎猎卷肆,队伍如长龙,缓缓驶出雍京城门。小石头挤在围观的人群中,想要上前道别,却被人潮推挤到后面,急得直跳脚。 陆东珠勒住马缰,转向他,俯身听他哽咽着说了几句保重的话。随即,他的眼神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乘华贵的车架上。 恰在此时,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李明昭的脸出现在帘后,面色似乎比三日前更苍白几分,唇色浅淡,唯有一双狐狸眼,深不见底。 二人隔空对视,目光碰撞,谁也不曾避让。风沙起,旌旗扬,一段注定波澜壮阔的北疆之行,就此拉开序幕。 第4章 沙场砺剑星芒现 李渔想不通,陆东珠怎么就长了满身的反骨。好言相劝他听不进,善意相助总被当作驴肝肺。眼见他越说越过分,甚至直斥皇家与后宫,李渔也动了真怒。可恨他正欲拍案而起,那混不吝的小子竟先发制人,掐住他下颌便将那倒霉珠子塞了进来! 李渔挣扎着捉住对方手腕,舌尖用力去抵那粗鲁的手指,却被塞得更深。少年带着薄茧的指节压着他的舌面,硬生生将东珠推到了嗓子眼!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李渔眼前发黑,顾不得再与这莽夫计较,捂住嘴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好一阵才从那濒死的错觉中缓过神。而罪魁祸首,早已溜之大吉。 这笔账,他李渔……不,他“李明昭”记下了! 然而,离了规矩繁多、眼线遍布的京城,入了这苍茫雄浑的北疆,李渔竟有种鸟入繁林、鱼归江海的错觉。关中风物与京畿大不相同,熟人甚少,他无须再时时刻刻绷着弦,担心自己扮演那阴柔乖戾的四皇子露了馅。 入营没多久,他便相中了一匹通体火红、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不顾随从劝阻,翻身上马,信马由缰,驰骋在广袤无垠的黄沙戈壁之上。风声在耳畔呼啸,带着粗粝的沙粒拍打在脸上,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仙家的畅快与自由。一时间,什么天人五衰,什么将星护佑,什么君臣猜忌,仿佛都被这猎猎天风吹散了。 回程之时,夕阳将天地染成一片金红。遥遥的,他望见一个身影,也是一身轻甲,独自骑在马上,立于一座沙丘之上。是陆东珠。边关的风沙,将那份异域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身板依旧不算壮硕,却比离京时挺拔高大了许多,像一株顽强扎根于砾石中的白杨。 黄沙漫天,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但李渔能感觉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他立刻就想叹气。明明自己是寿元万载的仙神,容颜永驻,可对着陆东珠这几年,他竟觉得眼角眉梢,平添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纹路”。他和这陆东珠,就像是被顽皮狸奴挠过的丝线团,总也理不顺,解还乱。偏偏命格老儿那句“非你不可”,如同紧箍咒,牢牢套在他头上。 陆东珠定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李明昭(李渔)抬睫,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目不斜视地策马前行。就在两马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似乎是下意识地牵紧缰绳,调整方向,衣袖随之滑落,挂在了手肘处,恰好露出了他腕上一样物事—— 那是一根用鲜红丝线精心编织的手绳,绳结中央,牢牢缠缚着的,正是那颗温润生光的东珠! 阳光下,那抹红色刺眼,那颗珠子更是灼目。陆东珠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缰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他以为那日之后,这珠子早已被对方丢弃或是毁掉,却没想到…… 李渔没有停留,马蹄嘚嘚,径直远去,只留给陆东珠一个裹在貂裘里、看似弱不禁风,却又透着几分莫测的背影。 陆东珠不愧是天生的将星。在北关这几年,他如同璞玉历经雕琢,逐渐绽放出夺目光芒。他从最底层的军士做起,凭着一股狠劲和与生俱来的对战机的敏锐直觉,屡立奇功。从百夫长到千夫长,他一步步稳扎稳打。如今,军中大帐议事,他那年轻却已隐含威严的身影,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李渔冷眼看着他身量渐长,看着他眉宇间的稚气褪去,换上军旅之人的坚毅与沉稳,心知那命格星君预言的“将星出世,扭转战局”的日子,恐怕不远了。近年来,因监军之职,他与陆东珠时常需要共事。这位“四皇子殿下”一改在京中的顽劣,变得事必躬亲,对待军务一丝不苟,出行暗访、巡视边防,少不得陆东珠这员愈发得力的干将保驾护航。 明面上,四皇子殿下似乎不计前嫌,再未对陆东珠使过绊子。毕竟出了京,许多戏也不必再演。李渔开始明里暗里地照拂陆东珠,有时是恰到好处地拨给精锐兵马,有时是在军报中为他隐去一些无伤大雅的“擅专”之举。陆东珠也并非不识好歹,这些人情,他都在战场上用实实在在的军功,或是关键时刻对监军安全的护卫,一一还了回来。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点卯时打个照面,公事公办,再无多余闲话。仿佛那日的珠子风波,那腕上的红绳,都只是黄沙迷眼时的一场幻觉。唯有在夜深人静,李渔独自对月,感受着体内仙元缓慢却不可逆转的衰败时,才会望着北关清冷的月色,喃喃自语: “小子,你可要快点长大啊……本仙,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而沙场之上,陆东珠挥剑斩落敌酋,血光映亮他年轻锐利的眉眼,在烽烟与血色中,东珠隐隐流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而神秘的光华。 自那日被陆东珠强行留下“问话”,李明昭——或者说李渔,便觉得这北疆的风沙里,似乎掺进了些别样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因子。他打陆东珠身边过,少了京中那一大帮前呼后拥的纨绔,眉眼间刻意维持的阴柔散去不少,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清朗。然而,这在陆东珠眼中,依旧与“柔弱”二字脱不开干系。几年边关岁月,昔日那个需要略微仰视对方的少年,身形如抽条的柳枝般迅猛拉长,变得魁梧挺拔,如今已需垂眸方能与那“四皇子”对视。高度的逆转,似乎也微妙地改变了陆东珠的心态。黄沙漫漫的沙场,血与火的洗礼,让他看这位天潢贵胄时,不知不觉带上了强者对“弱者”的几分怜悯。只是二人同出京中,除却必要的军务交接,几乎形同陌路,无话可谈。 这夜,陆东珠正在自己营帐前的篝火旁,仔细拂拭他那柄心爱的玄色长枪。火光熊熊,噼啪炸响,映得他面容发红。软布上倒了特制的桐油,裹住枪杆一遍遍擦拭,直到乌木枪杆泛出幽深的光泽。就在这时,李明昭自帅帐中议完事出来,依旧改不了那文雅(或者说在李渔看来是仙家习惯性的飘逸)作态,嘴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惯常的、用于应付场面的浅笑,只是在见到篝火旁那个专注的身影时,那笑容收敛了不少。 夜风撩起他质料上乘的袍角,带着北境深秋的寒意。陆东珠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下一瞬,枪尖如毒蛇出洞,猛然刺出,“夺”的一声,精准地钉在李明昭脚前一步之遥的硬土上,截断了去路。 李明昭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抽,下意识想绕行,陆东珠却仿佛与他作对般,枪尖微移,再次挡住。 “末将有事,欲禀告殿下。”陆东珠声音平稳,不见波澜。话音未落,他已起身,大手一伸,恰恰攥住李明昭不及收回的腕骨,稍一用力,便将人扯了过来,按坐在自己身旁的垫子上。察觉到手下力道过重,他又松开了些,但那瞬间的接触,已让李渔这具“柔弱”肉身感到隐隐作痛。 北境深秋之夜,寒蛩孤鸣,四周唯有篝火燃烧的哔剥声。两人席地而坐,气氛看似轻松,却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怪异与紧绷。李明昭似乎受不得这夜寒,下意识地拉扯了一下身上的披风。这一动作,恰好让他腕间那抹鲜红暴露无遗——正是那根用红线编织、牢牢缠着东珠的手绳,在火光下招摇地晃动着。 “为什么?”陆东珠开门见山,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住他,将二人心知肚明却从未挑破的问题,问得直白而锐利。 他想起初入行伍时,因年纪小、样貌异,备受轻视与排挤。他不服,从新兵营打到老兵营,用了半年时间,将挑衅的百夫长揍翻在地,才凭实力挣来了百夫长之职。当时陆老将军以他年纪太小、恐难服众为由反对,是这位四皇子一力保举,说“信他”。 筹措辎重时,两人同去藩镇,他又亲眼见识了这位皇子如何用身份和看似温和实则强横的手段,压得那些地头蛇不得不低头,为他筹措来最精良的装备。 林林总总,几回下来,李明昭这个人在陆东珠心中,越发难以琢磨。琢磨归琢磨,该问的,他今日定要问个明白。他等着,看这心思深沉、似狐似兔的四皇子,能给他一个怎样的答案。 李渔忆起方才议事完毕,他特意等众人走得干净才离帐,千防万防,还是没躲过这守株待兔的陆东珠。那玄色尖枪横亘眼前时,他几乎想动用仙法遁走,奈何此地是军机重地,守卫虽远却非瞎子,且动用仙法后果难料,只得咬牙忍下。由着他拽着坐下,李渔心下哀叹,这护卫将星的差事,真是愈发难熬。 火光摇曳,映照着少年日渐成熟硬朗的轮廓,即使坐着,也能感受到那股在沙场磨砺出的隐隐压迫感。唯有那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李渔熟悉的、属于幼狼般的倔强。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刚下凡不久时,某个深夜,陆东珠被噩梦惊醒,满身大汗。他那简陋的居所无人掌灯,小小的一个人儿,在床上蜷缩片刻,竟自己爬上了房顶。可惜那夜天公不作美,乌云蔽月,星子隐匿,只余黑漆漆一片天幕。陆东珠就那样盯着虚无的黑暗出神。当时隐去身形坐在他身边的李渔,不知怎的,心软了一瞬,抬指轻点了他眉心。陆东珠眼前骤然一亮,一颗孤星竟破开乌云,虽遥远,却坚定地闪烁着光芒——那正是李渔的本命辅运星。 狡黠而手段果决的四皇子李明昭,不动声色地从陆东珠掌心里扯回了自己的手。他面容映在暖融融的篝火里,显得柔和了几分,难辨喜怒,只轻言细语,慢条斯理地开口,带着官腔: “千夫长年少有为,勇武过人,将来位极人臣也是早晚的事。本王当日托你一把,不过是顺水人情,结个善缘罢了。” 李渔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两人从皇塾同吃同住,互相使绊子,到现在竟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打起官腔。眼见陆东珠眉头拧起,眸中已有被敷衍的怒意涌动,李渔心念电转,将原本打好的腹稿咽了回去。他那双多情的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陆东珠,忽然用上了军中将士私下给陆东珠起的诨名,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 “只是……小将军,为中意之人,尽些微绵薄之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渔对自己这番似真似假、半遮半掩的话十分满意,自觉足以将这愣头青唬住一阵。然而,话一出口,没来由地一阵心慌,陆东珠那双狼似的眸子,仿佛已将他看穿,牢牢嵌在他眼前。他默念几声“罪过罪过”,像是要逃离这令人心悸的氛围,急忙起身,欲先行离开。 第5章 星火燎原情难自禁 “哪个意中人?” 陆东珠望着那近乎狼狈逃窜的身影,眉头紧锁,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慌张。他将手中擦拭枪杆的棉布随手掷进篝火,火舌猛地窜高,贪婪地将布吞噬殆尽。他起身,提起长枪,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光。看看天色月色,他决定去大营外巡防,借冷夜寒风,吹散心头那团莫名的躁意。 自那夜之后,陆东珠并未紧逼,只是时不时用那种若有所思、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神打量李明昭,直看得对方心里发毛,几度寻借口匆匆离去。监军左司曹察觉二人之间气氛微妙,还以为他们又生了龃龉,本着和气生财的原则,特意设下小宴,欲从中牵线做个和事佬。 帐内,酒菜飘香。李明昭摇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折扇,慢悠悠饮着杯中酒,对着左司曹侃侃而谈,言道他与陆将军之子乃总角之交,算得上是好友云云。一套官腔打得行云流水,时而点头颔首,时而微笑不语。陆东珠坐在对面,捏着酒杯,仰头便将一杯辛辣的烧刀子灌入腹中,烈酒如火烧,却压不住心头那团无名火,闻言只沉沉一笑,带着几分戾气。让李明昭脸一僵,觉得头皮发麻,赶紧低头喝茶。 陆东珠这气来得莫名,无根无由,却因李明昭那副游刃有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而烧得越来越旺。左司曹嘴皮子都快磨干,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最终袖子往身后一背,找了个借口溜出帐去。“不管了!年轻人真是难懂!有矛盾你们自己解决!” 李明昭让左司曹别走,才出声对方已然火烧屁股般不见踪影。只好摸摸鼻子,强端起尊贵皇子的架子,喝茶一一哦,拿错了换酒。 左司曹一走,帐内气氛更显诡异。李明昭明显坐不住了,眼神飘忽,如坐针毡。陆东珠那沉沉的目光如同有实质,在他身上掂量着,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他开口,声音因酒精而愈发低沉沙哑:“珠子呢?拿来。” 十八岁的青年,经年军中磨炼,身材魁梧健硕,即使静坐不动,也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口称“拿来”,全然不用敬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没等李明昭编出搪塞的言辞,陆东珠已再次出手,如那夜一般,精准地攥住他的腕骨,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细腕捏碎,顺势便将那红绳缠着的东珠扯了下来。 “你一直在招惹我。”成年的嗓音低沉,积累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带着枪茧的粗粝手指,甚至摩挲上对方被勒出红痕的腕节,那一瞬间,陆东珠脑中闪过一个危险的念头——真想用力将这只总是若即若离、拨弄人心的手腕折断。 军中并非清修之地,生死线上游走,多数人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边城酒馆里摇曳生姿的舞娘,营帐外抛洒媚眼的流萤,乃至那专设的红帐……陆东珠并非不懂。他有时会被部下拉去,也只是冷眼瞧着,偶尔抛些银钱打赏,自己却从未沾染。他清楚地知道李明昭是谁——天潢贵胄,心思深沉,自以为狐,实则在他眼中,有时蹦跶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 这一拿一放,强势而直接,早已逾越了礼数。李明昭也并非不气,苍白的脸颊因恼怒和些许疼痛泛起了红晕。残酒泼了湿了袖口,布料黏着腕。腕骨被丝线一磨,留下一道搓得通红的长痕。因为陆东珠看过来的眼神危险,双瞳燃着火,李明昭被吓住了,呆楞着不敢颐指气使,借身份呵斥东珠不敬。 陆东珠却不再看他,坐回原位,手指灵巧地抽掉那根刺眼的红线,又从随身的皮囊里,摸出一根黑丝绞金、显得更为沉稳大气的绳线,将东珠重新穿好。 李渔回神,他好歹是神仙,怎么被小孩给唬住了?额头青筋暴起,气血上涌。用扇指着陆东珠,你你你好久都挑不出合适的词骂他。最后抓案上的酒碗砸下去,给自己壮势,伴随哐啷的碎声,“你——太放肆了!” 陆东珠没搭理他,他又得寸进尺再砸一个碗。 “这是东珠,”他倾身过去,高大的身影带来十足的压迫感,手臂环过李明昭的颈项,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李明昭身体往后仰,躲无可躲地被逼抵在椅背上。陆东珠替他将领绳戴上,掌心带着热气熨烫过后颈,那颗温润的珠子恰好垂落在对方精致的锁骨之间,“手上握不住,易失。如此,方显重视。” 他靠得极近,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与这军营格格不入的**气息,这味道仿佛某种催化剂,勾得他心上那团火烧得愈发炽烈。 李明昭被他圈在两臂之间,闭着眼,长睫没出息地不住颤抖,看来可怜极了,嘴里苍白地辩驳着“我没……招你”,这话连他自己恐怕都不信。他心下一片惨淡,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天庭会给他发抚恤金吗? 陆东珠强有力的掌骨握住他的后颈,拇指带着薄茧,一寸寸碾过那细嫩脆弱的皮肤,粗糙的指腹刮得颈肉泛起绯红,尊贵的四皇子只能无力地抓紧椅子扶手,指尖抠出深深的划痕。 揉搓过后颈、咽喉,甚至那白生生的耳后,指下的血管青透,里面奔涌的热意仿佛直接流向了陆东珠的心脏。李明昭不敢睁眼看他,这副予取予求的模样,让陆东珠既得意畅快,又焦躁得灼热难耐。他从未被人撩拨到如此地步,指腹压住那根跳动血管时,甚至想着不如掐死算了,让他也尝尝自己此刻这般无处宣泄的痛苦。 陆东珠心底蛰伏的猛兽彻底伸展爪牙,跃跃欲试。他无视对方的恐惧与闪躲,指尖挑动那柔软的耳垂,非要他看着自己。这种被无视与忽略的感觉,他再也无法忍耐。 直到那双狐狸眼因他的动作而被迫睁开,带着惶惑与水光,然后,一枚小巧玲珑的玉质小鱼被塞进了陆东珠手里。——多蠢的反应。陆东珠想。 李明昭低了头,似是赧然。谁叫陆东珠刚才的手背撞到他的耳饰,叮叮咚提醒了他。他睁开眼,被陆东珠的眼勾住了神,陆东珠不言,他也不语。 陆东珠没有走的意思,李渔却福至心灵,抖手曳下耳边的小鱼坠放到了陆东珠的掌心。小鱼坠翠身赤睛,李渔甚是喜欢。要是这都不能抵东珠,他没什么可以回送的了。 陆东珠却被他耳廓上因强行扯下耳饰而沁出的细小血珠,灼了眼,刺了心。再也无法自控,一臂紧紧箍住那看似纤细实则柔韧的腰肢,凶狠粗暴地叼上了那圆润的耳垂。吮吸的水声掩不住喉间溢出的低吟,火热的舌苔□□着耳洞,兴奋地舔走那点腥甜,继而一遍遍席卷过敏感的耳窝。他那只异色的眸子,越兴奋,蓝色的一只便越接近天空的湛蓝,纯粹到近乎冷冽,而另一只黑的,则深不见底。 舔咬、啃噬,他将李明昭死死压在椅背上,让对方直不起身,掰开他试图推拒的手指,按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直到那白玉般的耳骨全然染上粉色,湿软地泛着水光,才略略松口。 陆东珠下腹硬得发痛,看到李明昭眼睫湿漉漉地颤抖,气喘吁吁,一时竟顾不上发火。他喉咙干哑得厉害,强压下翻腾的**,低沉道:“给你止血。” 那点朦胧的窗户纸始终未能彻底捅破。陆东珠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猛地松开李明昭,不敢再去碰触,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他退后一步,脚下踩到先前被李明昭摔碎的瓷杯碎片,发出“嘎吱”脆响。 他不去问李明昭为何给他这枚小鲤鱼耳坠,只半跪在他身前,仰头看着那双犹带惊惶的狐狸眼,不容拒绝地道:“给我戴上。”李渔觉得自己快要湿透了——不是被泼了满身的酒,而是被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潮。他被陆东珠圈禁在怀抱与椅背之间,酒气蒸腾,熏然欲醉,汗水涔涔,蓄在锁骨那处小小的隐窝里,摇摇欲坠。 云里雾里地被当作面团子般磋磨,他竟也酥软了筋骨,使不出半分力气。陆东珠说了句什么,他已听不分明,只觉浑身一颤,像受了惊的雀儿。 待那令人窒息却又隐秘地令人沉溺的亲吻稍歇,他摸索着想要站起身,刚踩到地上的碎瓷,便脚下一软,险些跪下。 陆东珠反应极快,伸臂牢牢箍住他的腿弯,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抬举起来,更深地压向自己。 李明昭昏昏沉沉,摸到对方同样滚烫圆润的耳垂,却因手软无力,几次都无法将那小鲤鱼耳针按入。最后还是陆东珠扶住他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使力一按——银针瞬间扎透了皮肉,细微的刺痛让李渔轻咛一声,一点血珠随之冒了出来。 他惶惑地,用拇指轻轻抹去了那一点刺目的红。 暧昧暧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星火燎原情难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