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貘志》 第1章 梦起于火,兽生于镜 道靖三十二年,暮冬。夜色如铁,禁中更漏三刻,北阙风声如啸。 内侍以缁衣匍匐,手中灯盏簌簌作响。 御榻之上,元宗胸前缠绷,血痕浸透羊脂。太医环列,莫敢言语。 殿门外,黯铃三声,远近皆闻鸦起。 人心知之:此夜不祥。 初更之前,忽有黑影入殿,直逼龙床。 侍卫抽刃,尚未来得及呼喝,影已贴近,寒光一闪,血溅屏风。 屏上画琼枝玉禽,被血色染作夕照。 影又翻袖,似将再刺,忽闻角声自殿顶回旋,影蹑地而退,腾身无见。及人扑救,见帝胸破半寸,气息细微如丝。 诸臣跪地,惶惶无主。 太医以金针刺人中,不起;以麝香置舌下,亦不应。 殿内炉烟渐冷,蜡泪如垂。左右掖帝,以锦褥围之,殿门遂闭。 夜将半,廷尉入奏:“已搜四门,未得其踪。”中书侍郎以袖沾汗,欲言复止。唯见殿侧有女子步入,衣采薇色,髻斜插白玉簪,面目清润,如一湖秋水。左右惊询,女子拜于阶下,自称采薇宫越娘子。左右以目相视,皆记得此名——宫中方士也,平日不多言,或制符水以治寒瘴,或煎香草以御梦魇,所行不宣。 她俯伏再拜,道:“臣女愿奉一物,为陛下辟病去厄。” 群臣侧目。中使趋前,冷声问:“何物?” 娘子合掌曰:“镜貘。” 众人忽生寒意。 越娘子自袖中取一方铜镜,镜径不过一尺,古式夔纹,背刻断桥一座;又置一小匣,匣以青绫裹,开之,内藏一枚碎牙,色若月白。 越娘子道:“貘者,食梦之兽也。梦既为厄,厄在心,不在伤。今夜凶刃破皮,而梦魇伤骨,伤骨甚于刃。以镜藏之,以貘食之,陛下或得暂安。” 太医皱眉,冷声道:“妖言惑众!” 越娘子低头一笑,那笑极淡,却像能在空气中激起涟漪。 “医者治形,妾治影。太医不知,形与影,两伤岂不皆为大?” 她说话时语气平缓,像在陈述一件极寻常的小事。 元宗虽昏迷,眉间却仍紧锁。仿佛听见她的声音,他的鼻翼轻轻动了动。 殿中为之一静。 内侍小心问道:“娘子,这东西……要如何用?” 越娘子道:“以镜承息,以指尖血引魇。” 话音一落,她缓缓上前,将镜放在榻前的几案上,衣袖铺开,遮住了半个镜面。 她的指尖在空气中微微一动,像在书写无形的文字。嘴里轻轻念着什么,音节不似人语,若隐若现。 不多时,镜面起了一阵微风。那风冷得像水,却又带着极细的香气,吹得案上灯焰伏低,几乎要灭。 越娘子俯身,取出碎牙,划破元宗食指尖,一滴血缓缓落入镜缘。 只听“嗤”的一声,血色在镜上铺开,像极淡的朱砂晕染。 然后,镜中升起一缕薄烟,轻轻往上,又缓缓坠下,烟气聚合成影—— 那影不过掌大,似兽非兽,长鼻小蹄,眼若墨珠。 它静静卧在镜心,轻轻啸了一声。 那啸极轻,如风过空谷。 声音只在殿中一转,却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 众人屏息。连火光都似乎为之一凝。 只有越娘子垂着头,手心微微抚着镜缘,像在安抚它。 片刻之后,元宗胸口起伏微动。 他的额头冷汗渐敛,呼吸变得绵长。 太医颤抖着探脉,不敢作声。 又过半柱香,元宗的面色由灰转白,白中透粉,如春花初开。 再过半柱香,他的呼吸已完全平稳,仿佛沉入一场温暖的梦中。 越娘子将镜子覆上轻纱,回身向众臣一拜。 “陛下暂安。此后七日,不可惊梦,不可扰息。” 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听得极真。 殿内的人像刚从水底浮出,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 中使欲问镜从何来,越娘子只道:“旧物而已,久不轻示。” 言罢,她拾镜而起,步履如影。 有人觉得她的脚未沾地,也有人说那只是错觉——她走过之处,连烛焰都微微倾斜。 待她出了殿门,夜风卷入,蜡焰齐颤。 整个大殿仿佛忽然空了一层。 七八个时辰过去,天色微亮。 宫门未启,雾气笼着屋脊,紫光淡淡。 元宗从梦中缓缓醒来,睫毛轻颤,像鸟翼微动。 他睁开眼时,眼角有一滴泪滑下。 内侍急忙以绵帕承之,帕上透出一圈湿印。 太医再探脉,气息平稳,心下惊叹。 “奇哉。”他喃喃自语。 元宗坐起,神色恍惚。 他沉默了很久,望着榻顶,忽然轻轻一笑,笑里有困倦,也有惶惑。 中书侍郎上前,小心问:“陛下……所梦何事?” 元宗半阖着眼,声音低低的:“桥。” 消息传开,满朝皆惊。 有人说天降祥瑞,也有人暗中言“妖术惑主”。 但帝醒之日,宫门之上,乌鸦绕飞三圈即散,城外寒风止息——于是更多人宁愿信那是神迹。 次日,元宗感觉身体渐好。复召越娘子,欲再见那镜中之兽。 越娘子依旧垂手侍立,神色淡淡。 帝问:“昨夜之物,可复现否?” 越娘子并未言,抬手将铜镜轻轻一转。镜面似被风撩起,一线白光自中浮出,像水汽,又似一口缓缓呼出的气。那气一凝,渐成一团白影,鼻圆耳贴,四蹄不沾地,伏在镜缘,以气摩镜。 元宗屏息——那兽低低一鸣,声极细,似笑似叹。所有烛焰同时俯伏,如在朝拜。帝伸手欲触,指尖未及,兽影已散,只余镜中一点微光。 他久久不语,只道:“此兽……真为梦中物乎?” 越娘子垂首:“梦中物,亦可伤人,亦可救人,陛下信否?” 元宗沉默片刻,挥手让她退下。 自此之后,皇帝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 但凡夜深,他常从梦中惊醒,心口发紧,像被寒针刺入。 他们谁都不敢多问,只当作是旧梦残声。 采薇宫,原本属宫闱最幽深僻静之处, 自从那夜救驾,便成了众人暗中窥探的地方。 有小宫侍夜里偷偷窥墙隙,看到越娘子独坐铜镜前。 灯光映着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她不施粉黛,指尖在镜上轻轻摩挲,动作极柔。 宫侍正看得出神,忽然手肘碰翻铜盏,发出一点响。 越娘子未抬头,只似不小心用指尖轻轻划过镜壁 拨弄琴弦一般,声音极轻,却像是从他耳后传来。 宫侍吓得几乎跌倒,慌乱逃回寝处。 三日后他发起高热, 昏睡时梦见儿时豢养的狸猫,如今带宫帽着官靴,翘脚坐在龙椅, 一会儿命他捉蝴蝶,一会儿命他写出一百零八种关于鱼的做法, 否则就立刻吃掉他。 又过几日,暮鼓响时,天光澄澈,风过琉璃,叮咚作响。 内侍入寝殿巡烛。 帝卧榻上安睡,眉间无郁。 内侍轻步退出,刚转身,忽听一声极细的轻响,像指尖轻叩玻璃。 他回头,看见榻前那面铜镜微微一凹,似被水轻按。 镜中有影,若兽非兽,鼻圆、耳贴,眼中泛光。 它伏在镜缘,以气摩镜。 下一瞬,殿中所有的烛焰同时俯伏,像在朝拜。 内侍一时惊惧,却也不敢妄动。 见榻上皇帝似乎摆了摆手, 遂跪地俯首而出,不敢窥伺。 片刻之后,镜光一敛,影随之散去。 翌日,内侍只与老太监对坐饮茶,三口一叹。 老者摇头道:“少见,多病。” 年轻的只点头,不敢再言,手抚茶盏,生怕盏中水光也照出什么影子。 不久,随着流言四起,奇诡的传闻越来越多。 有大臣上奏,请彻搜采薇宫,毁镜除妖; 亦有人请再诊圣体,禁巫术惑君。 朝堂议论纷纷,声震御阶。 元宗以指轻叩榻边,淡淡问:“若非那夜之镜,朕今日尚在否?” 群臣噤若寒蝉。 后来,帝偶往采薇宫。 殿外一棵枯树,皮皱如鳞,叶尽而枝在。 越娘子立阶前,正扫昨夜落尘。 帝站在树侧,看了她良久。 她放下竹帚,低首一礼。 帝问:“镜貘,果真不可留?” 越娘子道:“梦不可留。留则生病。” 帝淡笑:“朕已病。” 越娘子摇头:“陛下之病,不在身,在心。” 帝凝视她半晌,转身而去。 风起,衣袂猎猎,像一只孤鹤破风而去。 第2章 雨醒人间梦,镜照旧时身 寄微睁开眼时,四周全是雨声。 她一时分不清那是梦里的雨,还是屋外的雨。 豆大的雨点拍打着瓦面,顺着屋檐一滴一滴坠下,在石阶上碎成亮光。她怔怔地看着那光,仿佛其中真有一座桥。可下一刻,她听见有人在门外唤她的名字。 “寄微——寄微——” 那声音声音轻缓,带着笑意,是店家娘子。 “姑娘,你的药煎好了,再不喝就苦过头啦。” 寄微这才回神,起身披衣。屋内的灯尚未完全灭,灯芯噼啪响着,光在纸窗上摇晃成一团雾。 她推门出去。院里潮气弥漫,雨尚未歇,风从树隙间钻过,带着槐叶的香。 院子不大,一株槐树生在当中,根须裸露,被雨打得黑亮。 店家娘子把药碗递给她。 那药黑如墨,热气氤氲,苦香混着药渣的甜腥,直往鼻间钻。寄微接过,掌心被烫得一颤。 “姑娘昨夜又没睡吧?我瞧着你屋里灯亮到天明。”店家娘子笑着道,语气带着几分探问。 寄微轻轻“嗯”了一声。 梦里有一面铜镜,镜面起雾。雾里伸出一只手,指尖极凉,指甲极白,那手在她胸口一掠,留下一道浅浅的痕。 醒时,她仍觉得那处隐隐作痛。她照镜,看见那痕还在,细得像一笔未收的线。 她喝完药,走到门口。雨还在下,天色混沌。对街是条狭长的巷子,尽头是一座破庙,庙门塌了一角。 她在庙门前看见一匹马。白色,鬃尾都湿透了。 一个年轻人正蹲在石阶下,似在擦剑。 他抬头看见她,露出一点笑意。 “姑娘早。” 寄微认得他——那是几日前偶遇,顺手替他包扎的伤者。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问。 男子笑:“伤还没好全。” 寄微“哦”了一声。她注意到他身边的马鞍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痕,似被利刃削过。 男子见她神色,淡淡道:“梦里打的。” 寄微一愣:“梦里?” “嗯。梦见有人要杀我,一剑劈来,惊醒的时候,马鞍上就有这道口子。” 他说得太平静,以至于那句话听上去不像玩笑,反而像一句被事实印证过的真言如果是巧合?似乎又太巧了一点。 寄微没答,只转身回屋。 她的袖口被雨打湿,滴着水。 屋里昏暗,铜镜立在书案边。镜面氤氲着雾。她走近,伸手去拂。雾气被拂开的一瞬,镜中浮出一抹淡影。 那是一个女子——素衣如雪,额心一点朱砂,眉目温而深。她的眼静静望着寄微,唇在动。 寄微屏息。 那唇形缓缓拼出一个字。 ——“归。” 一如往常的慈爱却忧伤。 她的心口又疼起来,疼得她几乎站不住。疼意像一条细线,从心脉一路拉到指尖。她明白,那不是幻象。镜中的人,在唤她回去。 可回去,意味着什么? 寄微抬手,一掌挥散雾气。镜面恢复平静,只映出她自己苍白的面孔和窗外的雨。 雨声重新涌起。 这是道靖四十九年的初秋。 夜雨连绵,城池潮湿。 不久,南巷就新开了两家店,一街相对。 一家是寄微的医馆——清安堂;一家是书肆,名琅嬛。 琅嬛书肆的门前,常有一盏灯燃到深夜。 那灯不旺,却极稳,像一口气轻轻吊在夜色里。 书肆的主人,正是那年轻男子,陈蒙。 第3章 槐影低檐雨,断桥照客心 秋来未央,连日阴霭。 城中巷陌皆被湿气浸透,檐水昼夜不绝,似从天边一线垂下。 寄微初至此地不过三月,便在南街尽头租下旧屋一所。院子极小,却有一株槐树,根须盘错,叶影摇曳,似是生来就知人世起伏。 她以此为医馆,自号“清安堂”,治的多是风寒咳嗽、跌打损伤,并无奇药奇术可言。 唯独她案上那面铜镜,与常物不同。 镜径一尺有余,铜质古厚,背刻断桥一座。每当夜雨初歇,灯火映照之时,镜面上似有水光微动,仿佛有人隔着薄雾窥视。寄微常以布覆之,不愿久视。 自离京以来,她已极少做梦;可近来不知何故,梦境频仍,且愈加清晰。 她梦见一条漫长的桥,桥尽处白雾深深,其中隐约立着一个披素衣的女子,手中握着那面铜镜。那女子的嘴一开一合,却无声息,只有一个字的形状清晰如血——“归”。 寄微每次惊醒,胸口皆有微痛,如被针刺,醒来后照镜,总能看到心口一抹极淡的红痕,随日色而隐。 一日午后,寄微坐在门前研药,忽听街角有人低声唤她。 “娘子,可是清安堂?” 回头看,是个衣衫半湿的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一个背药篓的少女。 寄微又惊又喜,“念安?” 那是寄微初来蜀中,刚刚盘下店铺不久。 雨歇的第二日,山脚的雾还没散。寄微背着药篓上山,衣襟被湿草拂得微凉。岩坳里泉声细细,苔面发青。她蹲在一处半阴的断崖边,伸指拨开蕨叶,要去掐一丛新发的金线草。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急呼。 “娘子——别动!” 那声音清脆,带着尚未褪尽的稚气。她一回首,只见前方的草隙间,一条青蛇盘成半弧,鳞光在日光底下微微闪烁。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山石后扑来,一把将她往后扯。那力道不重,却极急。青蛇的尾巴掠过,草叶齐声断裂。孩子的手臂上被划出细长的一道血痕,瞬间见红。 寄微俯身,按住她的手。那孩子不过十来岁,衣衫洗得发白,额上还挂着露水。她瞪着眼,仍在喘气,嘴里碎碎道:“蛇有毒的……我娘说见青蛇要退半步。” 寄微用布带为她裹伤,手指一触到血珠,便觉热意微凉。 “你怎会在这山里?” “我娘发热,我来找退热的草。”孩子指了指怀里帛包着的几片叶,又低声道,“怕找不全,就多走了几步。” 她说得极快,又像怕惹怒人,说到一半便止,抬眼去看寄微的神色。 寄微取出药篓中一枝青藤结,捻汁涂在她的伤口,细细查了一遍蛇影可能经过的地方。草尖仍带露,触指生凉。她叹息道:“胆子大,心也正。” 那孩子咬着唇,忍着疼,小声道:“娘说,怕的事也要做。” 寄微看着她,心底微微一动。她将那几片草叶拿到眼前细看,忽然停了停,眉心一皱。那蛇的毒入得浅,却走得快——小小的血线竟往内退不去。 “别睡。”寄微低声道。 孩子的眼皮却已经在颤,似被某种暗潮拖拽,呼吸细得几不可闻。她的唇瓣轻启,似乎在喃喃低语。寄微俯下身去听,只听得一句:“有人在笑……在梦里笑我。” 那一瞬,风从林梢吹过,药篓里的铃轻轻一动。寄微抬手,掌心的血珠微烫。她知道——毒非纯毒,梦气相袭。 “既然如此,”她低声道,“便借梦还梦罢。” 她脱下外衫,将孩子扶到一处石坪上,取出怀中的铜镜。镜面被她以衣角轻轻一拂,夔纹隐起,一道极淡的光在镜心缓缓旋动。寄微取出指尖的金线,缠于腕间,另一端绕上镜齿。 那一刻,风停了。草声尽息。 镜面中浮起一点极微的气息,像水中潜行的兽影。镜貘缓缓探出首来,毛色若雾,鼻翼微张。寄微屈指一点,轻声道:“是梦,非命。” 那兽嗅了一嗅空气,低低一吟,俯身凑近孩子的额心。那声音细如丝,从镜底到梦里,像有人在叹息。 寄微只觉四周的气息忽然凉了半寸,孩子的唇角那抹青气渐渐退去。 当镜貘再抬起头时,鼻端带着一缕灰气,像吞噬过一场噩梦。它回望寄微,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便又没入镜中。 寄微替那孩子擦去额汗,心下微颤——梦气太重。她抬头望向山顶,云压得低,像要落雨。 “你娘的病,不是热。”她轻声道。 孩子已昏睡,听不见。 寄微将她抱起,沿山道而下,脚步极稳。风吹过林梢,药篓里的草轻轻晃动,露珠顺着叶尖滑落,在石上碎成一点光。 思绪回到此刻。 只见妇人眉目清雅,只是气色苍白,鬓边夹杂着几缕白,额角却青了一片,想是念安母亲。 女孩怀里抱着药包,眼睛明净,正是山中救她的那个孩子。她们身上有雨气,也有一路赶来的疲意。 “娘子。”小女孩先开口,嗓子有点哑,“我娘又发起热来,外加……摔了一跤。”说到“摔”,她眼神闪了一下。 寄微目光落在女人手腕上:青紫,指骨处旧伤叠新伤,掌心血丝未干;额角那处虽然擦了灰掩着,边缘还是露出掌掴留下的清晰轮廓。她不问,也不惊,寄微让母女坐下,替李夙诊脉。指下之气浮而散,时急时缓,如风中灯焰。 “夜梦频作,醒后心惊?”寄微问。 李夙微怔:“你如何知?” 寄微指背按在李夙的额头上,温度滚烫,她的嗓音却平稳,“先退热,再敷伤。夜里别吹风。”她边说边取出金线草、青蒿、栀子,按量抓好,指尖捻药的动作又快又准。 小女孩凑近时,端着壶的手抖了一下,寄微就把壶接了,随手将她藏在袖内、被芒刺划出的浅痕也一并涂了药。 “谢娘子。”女人开口,声音很轻,疲惫里有一种持久的柔和,“我姓李,李夙。多承照拂。” 寄微点头,取出一盏药,递到她面前。那药色澄澈,泛着一点银光。 “此药止梦,非止病。若服,须净心。” 李夙看着她,像要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什么。片刻后,她接过药盏,一饮而尽。 寄微点头道:“今夜或可在堂里歇,明早……”,寄微犹豫了下,“或住些时日再走都行。” 她把隔间的席子铺平,又从柜中取出一只旧的陶盏放在炭火旁,盏里加了几片干姜,“手脚冷,握这个。” 念安一边帮母亲收拾,一边悄悄把自己带来的小包塞到灶台下。那包布旧得发硬,掀开,里面是几片晒干的草和一点碎银子。她抬头看了寄微一眼,眼里是小心翼翼的坚决。 不过小孩子很快就困倦起来,李夙用手指把念安的眉心一点点舒展开,凝视着女儿的脸。想起这个给他有着奇异感觉的医师娘子寄微,不免又想起那日。 那日念安一路昏沉,回到家中时,额上的汗已退,脸色却比往常更白。她的母亲李夙正倚窗写字,笔下的墨还未干,就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娘。” 她抬头,看见女儿的袖口破裂,手臂缠着药布,心头一惊:“又摔了?” “不是。”念安摇头,语气恍惚,“我遇见一个娘子,救了我。她说娘的病不是热症……” “救了你,你受伤了?”李夙立刻扑来,把念安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没有,娘,我当时好像被蛇咬晕过去了,但是结果只是做了一个梦,醒来手上只有很浅的伤痕,那个娘子说给我上过药了,已经无事,娘你别担心”,说着念安把手臂撩开给母亲看。 李夙见确实只有一道浅痕,但想着念安提到的毒蛇、梦,不由得令她想到一些曾经在京中听闻过的旧事。 西蜀之地偏远,有奇人异事也不见怪。李夙只觉念安幸运,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又觉后怕,都怪自己。 陈蒙在对街,琅嬛的灯影斜斜照过来。他似乎在翻书,目光却不时落向清安堂,像是在读隔壁的页。他看见那母女进门,看见寄微关门,把门闩轻轻一落。他收回视线,像是读到了某一行关键的字。 夜深了,雨又下起来。院中的槐叶被雨点敲出细碎的声响。清安堂里,灶火低,药香沉,隔间里母女并肩而卧。 寄微坐在外间,铜镜覆着纱,置于几案。她看着灯焰在盏里一合一开,想到那孩子伸木阻蛇的一下,又想到李夙额角未干的青紫,不免想起自己——想起越娘子在镜中唇角那一抹温柔的笑,想起那句压在她心口许多年的“归”。 她从来不在旁人跟前施术,也从不在旁人口中留下“怪”的痕迹。可这一夜,她把门闩又落紧了些,取下镜上的纱。镜心淡淡泛光,像一汪冷泉,里面的桥纹隐隐发亮。 她在炭火上烫了一碗温水,滴入两滴酒,又用指尖蘸了一点点李夙的脉上汗意——那不过是一点湿,却足够引路。她低声道:“我不医梦,今夜只是还一回人情。”声音很轻,像说给自己的,又像说给镜里那只沉着气伏着的小兽。 镜面起风,灯焰伏低,堂里的影子长了一寸。寄微以指划镜缘,像沿着一条极细的线往深处走。耳畔先是雨,雨声之后,城南的槐树忽然离她很远,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灰暗的屋:桌上积着一层灰,灰里压着几页被撕破的纸,字迹被火焰舔过,跳着枯干的墨。 屋角有人坐着,背很直,像还习惯着昔日的礼仪。她把手按在膝上,手指细而白,却因为长年不写而骨节微微僵硬。她不是睡着,她是在梦里醒着。寄微知这便是李夙的“常梦”——醒时不敢哭,梦里不肯闭眼。 门外有脚步靠近,鞋底在潮湿的地上发出粘滞的声响。李夙的背更直了些,额角那块青意在梦里也隐隐浮起。寄微站在她背后,像一团没有影子的影,伸手抚过案上那支被折的笔,指腹传来木碎的刺痛。她把那点疼记在心里,对着镜里的桥,轻轻扣了三下。 镜貘的鼻端从雾里探出,极轻极轻地在镜缘嗅了一嗅,像在辨认这一屋子的味道:火烧过的墨,湿透的衣襟,未退的委屈,还有一个孩子握着棉被角不敢出声的呼吸。 “来吧。”寄微在心里说,“只一回。吃她梦里的火,不吃她梦里的诗。” 镜面像一池秋水被人投了一粒梅核,纹路向外推开,发出极小的一声响。屋外那人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了顿,灯影抖了一下。李夙抬起头,终于缓缓闭上眼睛。她的眼角那一滴泪,在梦里没有落下去,却在镜中化成一线极细的光,斜斜落在断笔旁边。 寄微往前一步,伸手按住那支笔。她不说“醒”,也不说“忘”。她只是把那支笔在掌心里轻轻地转了一转,像把一条扯紧的线悄悄松开了一寸。 屋外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一步、两步,仿佛要跨进来,又仿佛被什么拖住了脚。雨忽然大起来,檐下滴水串成帘,帘外是一点灯,灯外是夜。这夜被雨剖成细细的丝,丝上挂着一点微小的热——是灶火,是药,是母女贴在一起的气息。 寄微立在那气息的边缘,手心仍按着那支笔。镜貘伏下头,像一只耐心的小兽,在纸灰里轻轻吹气。 ——梦与火之间,有一寸空隙。 今晚,她要把这寸空隙借给李夙母女躲一躲。 第4章 梦桥无影,人间有劫 梦开始时没有边界,只有一片模糊的亮白,像积雪上被阳光照化的水。寄微一度以为那只是镜貘吞梦后留下的余晕,直到风从远处吹来,卷起了丝竹的声音。那不是山风,而是府第里的风,带着檐铃与绣帘摩擦的清响。 她看见一座朱漆门缓缓开启,门外站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衣裳轻碧,腰间垂着象牙坠,眼中有一种天真而自信的光。那是李夙未嫁前的模样。她走在春日的回廊上,手里提着未干的画轴,脚边跟着一只黄毛小犬。风从她发间掠过,带起一缕桂花香。那香气温柔得几乎要溢出梦境。 画轴上描着一场江南烟雨。她抬头望天,天色正巧与画中相似,于是轻轻笑了笑。那笑是无忧的,也是一生中再不会有的笑。 她转过一角,迎面走来一名少年。那少年青衣束发,神情俊朗,腰上佩着书香气的玉佩——赵帧。两人停下的那一刻,光线恰好落在他们之间,照出一层薄薄的尘。寄微站在旁侧,看见他们的指尖擦过,尘埃随之一颤。 “你又画了这桥?”他笑着问。 “桥无新旧,人有聚散。”她答,语气淡淡,却藏不住那份微妙的喜悦。 那一刻风过檐角,花瓣从两人之间落下。 寄微心里生出一点酸意。她忽然意识到,梦里的人与梦外的自己并无分别——都是被时间裹挟的影,只不过李夙还不知道,那个少年、那场桥边的风、那盏茶香,都会成为后来梦里她最疼的地方。 那真是一对琴瑟和鸣的眷侣。 他们共居于江南旧第,庭前植梅数株,花开时香气可入梦。 她写诗,他批注;她画桥,他添水。两人共校《山海图志》,闲时煮茶论词,笑语在风中缭绕,宛若一幅人间的清梦。 直到那年,李夙二十五岁。 深秋萧索。她还在案前誊抄《金石录》,一页页小楷,工整如琴音。 赵帧自书院归来,眉宇间已有疲色。 “今日朝中再议北垦案。”他放下手札,神色微沉。 “陈相仍主其议——修渠筑堤,徙民实边,以垦北河荒原。” 李夙略一迟疑,抬眼问:“你仍支持?” 赵帧点头,却叹了口气:“陈观为人清介,志在安边。只是圣上心不在此,近岁国用艰窘,朝中权贵欲借垦籍之名,取盐课银粮。若再不定策,民心先散。” 他伸手取过几卷奏疏,纸页翻动间,烛焰在他面上映出一道暗影。 “陈相的理是对的,但此时行之,势必触动那些夺利之人。” “那你呢?”李夙轻声问。 “我署名同议。”赵帧道,“若陈相一人担此重议,必为众口所攻。” 屋外风起,卷起案上纸屑。李夙伸手压住,指尖微颤。 “你明知危险,还要上书?” 赵帧淡笑:“若天下事皆计后果,便无一言可为正。”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道:“我不过随他一道,以文持义。若此路真错,罪我一人,亦无憾。” 烛焰在风中摇曳,投下两道交叠的影。 李夙的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声道:“陈家书香累世,陈观之女……似也嫁入帝室。” 赵帧神色一黯:“是啊,这正是我所忧的。帝室外戚与学士相辅相成,本该为国为民,如今却成了人争的借口。” 他轻轻合上奏疏,语声渐低,“若一朝风起,恐怕无论忠佞,皆要覆舟。” 风卷起檐下的烛火,烛焰将他们的影子贴在墙上,一高一低,恍若连枝。 那一夜的烛焰很长,长得像一条无法挽回的光。赵帧伏案至更深时,李夙在榻边坐着,衣角已经被夜风浸湿。她想了很久,想告诉他——她怀了他的骨血。 可那一刻,他正凝神校字,笔锋落下的声音极轻,像是在对天地起誓。 她看着那一点一点成形的字,忽然有种不忍。 ——若他说出“此去不返”,她怕自己会动摇他的心。 于是,她只是伸手替他续了灯油,低声道:“天凉了,记得添衣。” 他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温柔而笃定,那温柔反倒令她喉间一紧,什么都说不出口。 三月后,北垦案成。陈观以“扰边误国”之名被夺职削籍,赵帧署名同议,贬谪北陲。 命令下达之日,风寒如铁。李夙正为他收拾行囊。屋内寂静,连笔架上的墨香都带着冷意。 她将几卷古帖、两支旧笔、小小的玉佩放在行囊底。赵帧笑她:“北地多雪,你这些书怕要被冻坏。” 李夙垂眸,不语。她的手在玉佩上停了片刻,似在斟酌,终是抬起头:“帧郎,有件事,我不该此时说……可若再不说,怕此生也无缘了。” 赵帧怔了一下,看着她的神色。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却并非悲恸,而是一种带着温热的颤抖。 “我有了身孕,”她轻声道,“大夫说,已有三月。” 那一刻,屋中似有一阵风吹灭了烛火,又被他手起复燃。 烛焰摇曳着映在他的脸上—— 喜悦、错愕、惶惧与无声的悲凉交织在一起。 赵帧落泪了。 那一刻,他的心中闪过一丝悔意又有无奈。他抚摸妻子的头,轻轻把她揽在胸口。 那一刻,他的心中闪过一丝悔意,又有无奈。他抚摸妻子的头,轻轻把她揽在胸口。 “夙儿,”他低声说,“我原不信命,今日才知天意竟如此深刻。” 李夙倚在他怀中,听到他的心跳,稳而急促。那节奏像是压抑许久的琴音,一根弦被拨动后,无法再停。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手为她掖了掖鬓角:“我不怕死,只怕你一人。” 李夙的泪顺着颊边滑落,他却伸手抹去,指尖极轻,像怕弄疼她。 “夙儿,”他低声说,“我原不信命,今日才知天意竟如此深刻。” 李夙倚在他怀中,听到他的心跳,稳而急促。那节奏像是压抑许久的琴音,一根弦被拨动后,无法再停。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手为她掖了掖鬓角:“我不怕死,只怕你一人。” 李夙的泪顺着颊边滑落,他却伸手抹去,指尖极轻。 “我已托同门徐澹,将两处旧田记在书院名下。若陈案再起,你持我手书,可往徐家借住。那人不善言辞,却重义。” 他又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我还留了几卷经帖在箱底,孩子出生,无论男女,辛苦你,教他读书,不必读仕途的书。让他知道,文字是为心,不为其他。”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慢,像在咀嚼每个字的重量。 李夙几次张口欲言,终究只是哽咽:“我舍不得。” 赵帧笑了,笑意温和:“我知。可人若生在这世上,总要有一事值得不舍。” 他伸手拿起案上的笔,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念安”。 李夙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他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几乎听不见:“我若有幸再见你,一定是在梦里。梦里无朝堂,也无是非。” 那一夜的烛光燃尽,火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风入灯罩,火光摇曳,映出他们相拥的影子—— 那影极静,却有一种无声的疼,像一朵花在风中被轻轻折去。 送行那日,天未明。 北风卷着雪,枯枝折裂的声音一声声传来。李夙披着他留下的斗篷,站在阶前。 赵帧上马前,回首望她。雪落在他眉上、鬓上,融成一层淡霜。 他未言别,只隔着风轻轻作揖,那一礼,像是对她,也像是对未出世的孩子。 她忍不住追出两步,雪没过脚踝,冷意直逼心口。 赵帧勒住缰,目光极深:“好好活,夙儿。” 李夙点头,泪水在眼底打转,却勉强挤出一点笑。 马蹄踏雪远去。风一过,天地空白,只剩门前的灯笼在风中晃动。 她立了许久,直到灯笼的红色被雪覆尽,才转身回屋。 屋内尚有余温。她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心里一阵酸楚,又有一丝微弱的温暖。 那一夜,她梦见赵帧立在北河的风雪中,对她微笑,指向一盏漂浮的灯。 灯火在风雪里摇曳,照亮了他未说完的一句:“若有来生,不再论国,不再论名,只求与你读书写诗。” 北地自古不靖。 两年后,赵帧战死北域河。 战报传回——“北垦守将赵帧,阵中失利,拒降而死”。 那信由流民带来,信纸已被血迹浸透。李夙看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案上的灯。那灯油剩得极少,火光忽明忽暗,映出她脸上清冷的泪痕。 那一夜,她梦见他自风雪中而来,披甲带尘,仍是旧日笑容。 朝中再无此人之名,只有一纸寥寥讣文。 此后,她再未提起赵帧的名字。家中旧藏的诗稿、碑拓,一卷卷被她亲手掩埋于庭下。那夜她挖土至指尖见血,风卷着灰尘从窗中吹入,纸屑乱飞,她心中忽生一种彻底的寂静——她知道,那些文字或许能留,而她的世界,已在那一夜埋入泥中。 陈观一案连坐甚广,陈氏宗族尽削。 陈氏为避祸,曾也暗遣人接李夙母女南迁。 行至江陵时,水路受阻。李夙抱着襁褓的女儿登舟,江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以衣裾裹着孩子,小声哼着赵帧旧谱里的调子。那调子原是琴曲,如今被她低唱出来,音色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时的蜀中尚是偏郡小城,山多雨重。她靠卖字为生,替人写墓志、家书,也有人求她作挽词。少有人知晓她的名字,敬她一声“李先生”。 她从未哭出声,只在夜里轻声哄女儿睡觉。 灯下的婴孩安睡,她看着那张小小的脸,忽然明白——那是赵帧留下的唯一部分,也是他赠予的最后温柔。 夜深时,常有灯光透出窗纸,那是她在誊抄旧文。 那些笔迹极细,如琴弦绷紧的声。她有时会写到忘形,灯烬落下,烧穿了几页纸也不自觉。 她写下的最后一句,是—— “白骨生野草,青山锁梦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