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禁行》 第1章 纸人宅 1 吱嘎作响的老旧公交车停靠在路边,徐歌把额前微湿的短发别向耳后,拖着被捆绑得臃肿沉重的行李,艰难地从车门的缝隙中挤了下来。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这辆破破烂烂的公交车似乎比徐歌更局促,待她下车后,公交车在她身后喘了两口粗气,就迫不及待地摇晃着开走了,哪怕是剩下的尾气也瞬间被这座城市的喧嚣吞没。 徐歌是从偏远的太平村来的。尽管坐的是最便宜的公交,目的地却将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房子。这全托了陆南的福。这个五年前离家闯荡的少年,前两日忽然寄来信,说自己买了了一处特别好的房子,招呼徐歌一家都搬来一起住。 “谁说捡来的孩子没出息?”爸妈笑得合不拢嘴,却又一时舍不下村里的老武馆,便让徐歌先行一步探探路。 徐歌攥紧写着地址的信纸,拖着五花大绑的行李边问边走。街道两旁光怪陆离:红彤彤的“长春肉店”招牌、飘着酒香的“胖子酒馆”、橱窗里点缀着精致奶油的“美琦蛋糕店”,还有那吆喝着“一块钱猜你姓”的流动算命摊……所有这些,都让这个初次闯入大城市的乡下姑娘眼花缭乱。 从田间地头长起来的徐歌,进城的次数屈指可数,遑论恒盛市这样数一数二的繁华地段。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没走多远,她便彻底迷失了方向。 “这位小友,去万翠公馆,走西边那条道!”一个戴着巨大圆形墨镜的男人大大咧咧地蹲在路边对着徐歌喊道。 徐歌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信纸,警惕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万翠公馆?” 男人慢悠悠地推了推墨镜:“人有三不知,是福来不知,祸来不知,死时不知——有钱难买早知道。今日你我有缘,来一卦如何?” “不算。”徐歌干脆地拒绝。 “哦?”男人饶有兴致,“我连你去哪都算出来了,还怕我给你算不准?” “因为我没钱。”徐歌诚实回答。 “……钱嘛,可以先欠着。”男人不以为忤,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男人慢悠悠地站起来,徐歌才发现对方十分高挑,他抖了抖那条写着“两元问道解迷津”的旗子,煞有介事地围着徐歌端详了两圈,伸手拍了拍徐歌的肩膀。 ——仿佛体内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悄然断裂,又在下一秒被虚空中无形的手接驳如初。但这感觉模糊而渺远,让人无法捕捉。 “嗯……”男人沉吟片刻,“小友这是要搬家?” 徐歌把那诡异感抛诸脑后:“对,锅碗瓢盆都在这里了。” “好力气!”男人赞叹,转而语气却沉了下来,“不过,听贫道一句劝,今天,诸事禁行呐。” 徐歌眨眨眼:“那我晚上找个桥洞凑合一宿,明天再搬。” “明天,诸事禁行。” “后天?” “诸事禁行。” “……大后天?” “诸事禁行。” “……” “直说了吧,”男人压低声音,“从今往后,你都走背运。想改命,就打这个名片上的电话。”他飞快掏出一张纸片。 徐歌一副遇到骗子的表情转身就走。 “哎哎别走啊别走!”男人几步追上,不容分说地把名片塞进了行李堆的缝隙里。 “都说了没钱!你再塞我可掀你摊子了!”徐歌费力地想从那堆锅碗瓢盆里捞出那张纸片还给他。 “塞张名片又不收钱!”男人锲而不舍,“多条路,多个指望!我们是专业的!” 等徐歌好不容易从行李山中直起身,名片早已不见了踪影,而那男人连同他的简陋小摊,早已消失在街角。 徐歌望着那空空如也的路边,蹙了蹙眉:“真是莫名其妙……算了,先找陆南。” 她拖着笨重的行李,按照墨镜男指的方向,拐进了西边一条狭窄的胡同。巷子深处光线黯淡,周遭是疏落低矮的老旧建筑。就在徐歌开始怀疑那男人胡乱指路时,一块半掩在肮脏垃圾桶后的旧牌子映入眼帘——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暗淡的字:“万翠公馆”。字迹几乎被污渍和垃圾桶遮了大半,她使劲辨认才看清。 牌子旁边是一扇锈迹斑斑、油漆剥落的铁门,门后透出一片更为破败的老居民区景象。 徐歌再次核对手中的信,满腹狐疑:“这……真是万翠公馆?”和她想象中陆南信中描述的“好房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道地址写错了?她反复确认牌子上确实是“万翠公馆”,不是什么“万翠公寓”或“千翠公馆”。 踌躇片刻,徐歌还是拖着硕大的行李包,费力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暮色四合,小区的空地上只有零星几个老人,摇着蒲扇在稀疏的树荫下闲坐,低语声细碎不清。 徐歌转了半晌也没找到明显的楼号标志。瞥见一个男人坐在墙边的电动三轮上发呆,她赶紧上前:“大哥,麻烦请问一下,八号楼在哪儿?” 那男人耳朵上夹着根皱巴巴的烟卷,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似乎并未留意身旁多了一个问路人。他兀自拧动电门,小三轮就噌地一下蹿了出去。 当然他也没注意到徐歌的脚离车轱辘很近,走的时候还从徐歌的脚上碾了过去。 “……”徐歌瘪了瘪嘴没叫出声来。 徐歌心道不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计较出麻烦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算了……”她拖着行李转向树荫下的一位老人,提高声音喊道:“爷爷!您知道八号楼在哪里吗?” “咹?”老人耳背,听不清。 “八——号——楼!”徐歌一边提高嗓门一边腾出手来比了个八。 “哦——八号楼啊!”老人恍然大悟,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徐歌身后一栋灰扑扑的小楼,“这不就是嘛!” “哦哦!谢谢您啊!” 顾不上确认老人是否听见了感谢,徐歌把行李一股脑儿塞进了那栋楼的三单元入口。楼道狭窄陡峭,横七竖八堆放的杂物让本就不宽裕的空间更显逼仄。她的行李瞬间几乎塞满了楼道。徐歌踩着行李包攀上楼梯,用力将沉重的包裹往上拖拽。 包裹臃肿的身躯在墙上剐蹭,带下一片片剥落的墙皮。才拖上三层,徐歌就开始大喘气,她下意识想抓住旁边的铁质扶手歇口气。 手刚搭上去—— “哐镗——!”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骤响,整段锈蚀的扶手竟然应声而落。徐歌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猛地向前倾去,万幸她反应极快,手掌重重拍在墙壁上,才稳住了身形,没跟着扶手一起栽下去。 算命男人那句“诸事禁行”不期然地撞入脑海。“怎么可能!”她甩甩头,驱散这不祥的念头,咬紧牙关,把行李一口气拖到了四楼。 锈迹斑斑的402号门就在眼前。门面上横七竖八、层层叠叠地贴满了各种开锁小广告:“精诚开锁”、“玉富开锁”、“阳光开锁”……鲜红的、黄色的、蓝底的字体在昏暗光线下异常扎眼。 徐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陆南……真的住在这里吗?这与他信中描述的景象差距也太大了。 不管了,来都来了。徐歌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抬手敲响了房门。 大不了……大不了回头去找桥洞睡好了。 就在这念头闪过脑际的瞬间,门内传来了细微的锁舌转动声——“咔哒”。门把手拧动,房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了。 两人看到对方后均是愣了一下。 徐歌面前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精致而深邃的眼睛,挺翘的鼻子与薄唇,还有那白到缺少一点人气儿的皮肤以及山根两侧的痣——居然真的是陆南,人长开了,个子也窜了这么多。 陆南同样看着徐歌,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浅色的眼瞳里露出欢喜。 “徐歌?是你吗?” 陆南的声音也变了不少,再加上一身简单的衬衫和他那柔和清俊的五官,整个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 还没等徐歌回答,陆南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然后示意她往门外面站站:“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徐歌疑惑地眨眨眼:“不是你前两天写信让我来的吗?” “……可这个月我还没有给你写过信。” “什么?!” “让我看看你收到的信。” 徐歌把手里的信递过去,那封信被她攥到现在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 递信的时候,徐歌顺便还往陆南身后的屋里瞥了一眼,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陆南拿着信侧身挡住她的视线,顺势将门轻轻带上了。 “这是你住的地方吗?”徐歌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南一边耐心地展平信纸,一边回答道:“嗯……不是,我只是来这里暂住。” 陆南两只精瘦白皙的手腕上一圈圈缠着木质的手串,上面似乎还刻了一些看不懂的文字,徐歌听村里人讲,这种手串往往都有辟邪驱鬼的作用。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陆南接着问道。 徐歌回想了一下:“大概五六天前吧,当时我们还纳闷你这个月怎么这么早就寄信来了。” 陆南走到楼道里的窗户跟前,就着傍晚微弱的天光开始阅读那张信。 整张信的字迹几乎能以假乱真,连遣词造句的习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熟悉得让人心底发寒。 陆南一言不发地将信纸仔细叠好,收进外套口袋。再抬头看向徐歌时,脸上的表情转为温和的浅笑,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目光落在那一大堆行李上:“累坏了吧?一个人拖着这么多东西?” 徐歌摇了摇头:“还好,力气我有的是。” 陆南伸手掂了掂,里面立刻响起一阵叮当哐啷的碰撞声:“……这是……把家当都搬来了?” “家里带来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徐歌抿了抿嘴唇。 陆南无奈地笑了笑,提起那沉重的包裹:“走吧,我带你去找点吃的。” “不……不进这里看看吗?”徐歌疑惑地指向那扇紧闭的402房门。 话音未落—— 笃…笃…笃笃…笃…… 一阵短促、有节奏却又极其沉闷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从门内传来! 那声音非常清晰,仿佛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叩击在脑海深处,清晰到徐歌瞬间头皮发麻。 屋里还有人?她猛地看向陆南。 然而陆南似乎对这声音浑然未觉,已经提着行李,踏下了第一节楼梯。他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 而那诡异的声音,也恰在徐歌询问出口的同时,戛然而止。 难道……又是错觉?徐歌甩了甩头,压下心底的不安,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第2章 纸人宅 2 徐歌跟着陆南一路来到了附近的大排档,与那个昏暗破旧的楼道相比,大排档上人声鼎沸,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驱散了楼道带来的压抑。 “两笼包子,一盘风味茄子,一盘土豆丝,最好炒得脆一点。”六年不见,陆南还记得徐歌的口味。 可能是因为分别的时间有些长,点完了菜,二人无话。 徐歌往嘴里塞着土豆丝,看陆南低头编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几股红线。 熟练地编好后,陆南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枚精致的铜钱,把它穿进了编好的红绳里,然后递给徐歌。 “这个送给你,保平安的。” 徐歌三两下把包子塞进嘴里,擦了擦手接过铜钱。 “你忘了家里有不少这种小玩意儿呢,只是我不怎么戴。”徐歌说道,她的身体一直很好,所以很少需要这种护身的东西。 面对此等不识货的徐歌,陆南轻笑着耐心介绍道:“这个是山鬼花钱,在庙里染了三年的香火,我刚请来呢,还没有认主,你拿去刚好。” 徐歌仔细端详这枚铜钱,它的确比家里寻常的铜钱大了一圈儿,做工也精致了不少,能认出红底上面刻着“山鬼”二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号。毕竟是陆南给串的,她把红绳挂到了脖子上。 红绳编得很精巧,徐歌又看了看陆南手腕上缠的手串,指了指问道:“你现在在城里干什么工作呢?难不成是给人家做这种首饰?” 陆南慢悠悠地拿起杯子来喝了口热水,笑道:“你可以理解为,别人雇我在他们的房子里睡一觉,看看房子舒不舒服。” “城里人的工作这么奇怪?自己的房子都不自己住吗?” “可能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吧。”陆南如此回答,带着他一贯的微笑。 遮遮掩掩的回答。既然陆南不说,徐歌也不再追问。只是她发现自己越发看不明白陆南的笑容,那里面隐藏着的内容,比她曾经以为的更多。 “对了,”徐歌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用橡皮筋绑起来的零钱,“这是爸妈让我捎给你的钱,你拿去。” 陆南微微睁大了眼睛,接着把徐歌的手推了回去:“我不缺钱的,你们不用给我钱。” “你每个月都给家里寄信,还在里面夹钱,”徐歌坚持道,“我们都知道你在外面干活不容易,你就权当这是我搬来这里存在你那里的生活费。” “不用,吃完了饭我就送你回去。” “为什么?”徐歌一下子从马扎上站起来。 陆南看着徐歌,说话还是轻声细语的:“因为最近我都要给雇主干活,没办法招待你呀。” “那我可以跟着你,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这个工作不可以跟着其他人的。” “来往车费很贵的你知不知道!”徐歌掏出了她压箱底的理由。 “……” “我给你付车费嘛。”陆南沉默几秒后说道。 “那这钱你拿着。”徐歌把那卷钱扔到了陆南怀里,又坐回了马扎上。 陆南只得默默地收下。 吃了一会儿后,大排档周围的路灯陆续亮起,恒盛市的路灯正好在七点半通电,而去往太平村的末班车也会在差不多的时间,经过大排档右边的车站。 本不应该让徐歌去坐末班车的,等她坐回到太平村可能就得凌晨了,可是陆南更不能留徐歌跟着他过夜,他不想让徐歌被“那个东西”盯上,这比连夜坐车危险多了。 正这样想着,远处一辆蓝色的公交车平稳地驶过来,玻璃后写着“恒盛市——太平村”。 “车到了,我送你上去吧。”陆南率先起身拿起行李,朝路上挥了挥手,示意公交车停靠。 徐歌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她问陆南:“那你什么时候能回家看看?” 陆南把徐歌的行李塞进车里,回过头来安慰道:“等我忙完这一阵儿,我一定回去看你们。” “你每次都这么说。”徐歌低声咕哝了一句,她也知道陆南一直很忙,可是大老远赶过来就这么被打发回去还是有点不爽。 因为是末班车,上面没有多少人,售票员还采取微笑服务,从打开车门开始就微笑地盯着徐歌。徐歌呼出一口气,虽然折腾到现在一无所获,但好歹不用和行李一起被挤来挤去了。 把钱交给穿着红色制服的售票员后,徐歌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公交车的门轻巧地关上,然后平稳地起步,徐歌莫名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和谐的地方,那是只有坐车的人才能感觉出来的——公交车起步时没有感觉出发动机的抖动。 不愧是恒盛的公交车,起步就是平稳。徐歌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陆南一直看着公交车越开越远,直到驶离自己的视线。 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了,眼见得到了干活的时间,陆南加快脚步往万翠公馆赶。 陆南离家之前,家里闯进来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爸妈留她吃了顿饭,还给她的口袋里塞了几个馒头。她当时一手捂着口袋里的馒头,一手指着陆南,咧嘴笑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活不了几年啦!” 徐歌听了这番话,抱着陆南就嚎啕大哭,任陆南怎么哄也哄不好。徐歌爸妈也被吓得不轻,打发走了疯子后他们就去找了这方面的大师打听,大师告诉他们,陆南的命格不好,他不仅是童子命,还是阴童子,生来多病多磨折,十八岁之前就会死去。要想活的久一点,就只能积功德。 怎么积功德?朋友给陆南指了条路,一个人,离家去恒盛街,那里有机缘。 十四岁的陆南对人间没有什么执念,能一路走到这里,对他来说已经够远了。只是他脖子上挂着这家人给他打的长命锁,也就是这把锁,才把陆南留在了人间。 活着已经是千般万般的不得已,只有死是遂他愿的,可是他在徐家活了这么大,受了那么多恩惠,笑了那么多次,就容不得他轻易地死了。血啊,肉啊,要一口ー口来还。 于是他踏上了那条求生之路——凶宅试睡,就是陆南找到的“机缘”,也是他现在的工作。 如果有人被杀或者自杀,都属于非正常死亡,而人在非正常死亡后就会在附近留有怨魂。不管生前是多么慈祥和蔼的人,死后的怨魂都没有与普通人沟通的能力,它们只保留了原始的本性,在附近作祟害人,甚至拉人下去做替死鬼,总之会给生者造成很大的困扰。 而他要做的就是驱逐这些怨魂。 徐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研究402那间房的布局,402就是他今晚上要处理掉的阴宅。 402的房主生前是扎纸人的,如果是正常开店扎纸人还好,他却偏偏在住的地方扎纸人。 纸人容易吸引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和它们吃住都待在一起,身上会沾染上很浓重的阴气,败坏整个人的运势,重则家破人亡。只不过房主太穷了,平日里租不起店面,为了生计只得如此。 一开始房主侥幸地以为自己八字硬,不会受到影响,直到妻子生下智力缺陷的儿子后投河自尽,他才意识到,自己逃不脱。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他只有这一门手艺,他还有个儿子得养活,和纸人住在一起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总比在大街上几天就冻死饿死强啊。 于是他一直这么把傻儿子拖拉到成年,傻儿子能干,挣钱还给自己买上了一辆二手摩托。那天傻儿子骑着摩托说要出去玩,就再也没找回来。目击者都当时那个傻儿子一个劲儿地骑着摩托往西边跑,谁唤他也没反应。 房主是在半个月前死的,被发现的时候,他的尸体还和纸人手拉着手,场面非常诡异。 从那以后,402就时常传来不明不白的敲击声,还十分有节奏,就像在演奏歌谣一样,吓得附近的邻居都搬走了。 眼见得纸扎房的传闻越传越吓人,万翠公馆的开发商实在没了办法,这才联系的陆南。 徐歌的突然出现也令陆南很意外,不知道是谁伪装自己给家里写了信,引诱徐歌来到这里。 先不说写信的人怎么知道自己的行踪,在这里留下徐歌就是顺了那个人的意。阴宅这边的因果,掺和的越少越好,所以陆南才坚持把徐歌第一时间送回去。 二楼楼道里,陆南把徐歌弄下来的扶手捡到一边,打算明天处理好了阴宅再把它交给物业。 可当陆南爬到四楼时,却发现402的门被打开了。 不详的感觉瞬间在陆南心底升腾起来,他出门的时候明确地记得自己关了门,当时碍于徐歌在场,他并没有做一些其他的加固措施。 他三步两步进入屋里,发现屋子里摆放着的纸人全部不见了。 普通的怨魂没有离开房子的能力,而纸人出逃,说明房间里不只有房主的怨魂,还有一个更邪门的东西附身在纸人身上,而房主的死肯定也和那东西脱不了干系。 但这种东西一般不会无故出去,除非是跟上了某个人。 徐歌。 陆南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闷响,他掏出折成三角形的疾走符,蹲下塞到脚后跟的位置,然后直接从402的窗口一跃而下。 四周的景物在陆南眼里极速倒退,他灵活地在楼宇间跳跃穿梭。眼下他心急如焚,是自己低估了402的危险程度,只是一心想着不要让徐歌掺和这段因果,忽视了伪装过的邪祟可以骗过他的阴阳眼,居然草率地就那么送走了徐歌,反而让她落在了更危险的境地。 越是急切地想要挣脱这段因果,就被缠得越紧。 过了几分钟,陆南就到了大排档的位置,此时里面的人还没走净,陆南顾不上组织里的什么保密协议,当着那些人的面就从他们的头顶跃了过去。 还在拉大侃的几个人看到这幕,怀疑是自己吃饭嚼到菌子嚼出了幻觉,夹着菜的筷子都戳到了腮帮子上。 陆南一步不停地朝着末班车离开的方向狂奔,直到在路边的一片荒地旁,看到了徐歌蹲在路边的身影。 徐歌同样注意到了急切地赶过来的陆南,她从地上站起来,可怜巴巴地哭着对陆南说道: “你来救我了,我好害怕……” 第3章 纸人宅 3 徐歌坐在车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此时车已经出了市中心,正穿过一片郊区,窗外路灯灯光昏暗,万籁寂静,只有断断续续的虫鸣。 恒盛市真是个繁荣的地方,有那么多没见过的东西,可惜看起来自己和这里没缘分——不过能回到家里的武馆也挺开心的,虽然没客人没收入,但起码还能和老爹一起练练武刨刨地。 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她家的武馆祖上也是兴盛过的,当时四里八乡的人都来武馆拜师学艺,只不过后来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徐歌托着腮叹了口气,江湖八门中的挂门,祖上还是风光的镖师,但传到了徐歌这一代已经沦落的不成样子了。徐歌经常听父亲感叹:“时代变了啊。” 只是徐歌一家子都出奇地乐观,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依旧过得津津有味,徐家武馆也一直风雨无阻地开下去,哪怕老爹的学员只有徐歌和陆南两个——后来陆南离家就剩徐歌一个了。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公交车开进了一条陌生的荒野小道,此时好像连虫鸣都听不到了——是不是过于安静了?徐歌莫名觉得有些别扭,于是扭头去打量车上的乘客,这条道上四下没有路灯,车上也很暗,徐歌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前排乘客的后脑勺。 但这个后脑勺的形状……看起来薄薄的,还有棱有角的,很奇怪,就像是纸扎的一样。 这个念头一出来,那个乘客的头嗡地转动了一百八十度,一个惨白的纸人脸赫然出现,几乎擦到了徐歌的鼻尖。 “我靠!!!” 徐歌从座位上一下子弹到了过道上,与此同时,车上的其他“乘客”也已经变成纸人的样子,僵硬地扭头用一双双画出来的骇人眼睛盯着徐歌。 阴风骤起,车里的气温顿时变得极低,不是像冬天吹风那种停留在体表的冷,而是一种带来深入骨髓的战栗与不安的寒意。 徐歌估摸着,自己这是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她小时候喜欢听爸妈讲志怪故事,故事里经常说“阴风阵阵”,她当时就疑惑冷不都是一样的冷吗,怎么判断是阴冷的——现在她明白了。 徐歌的手正不自觉地发抖,她第一次从纸人的脸上看到了阴狠的表情,它们的眼睛死死盯着徐歌,齐刷刷直愣愣地从位子上起身,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徐歌身上。 这时徐歌才明白,她在上车后之所以感觉不到车辆的抖动,根本不是因为公交车质量好,而是整辆车都是纸扎的!只不过伪装的极其巧妙,连先天阴阳眼的陆南都没有第一时间识破。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自己遇上的这些邪祟肯定很凶。 徐歌尽全力保持着冷静,她跑到门旁使劲推了推车门,果然是打不开。纸人司机的手还在方向盘上,但是脑袋转了九十度瞪着她,十分诡异。 徐歌跑回行李旁边,一路粗略地数了数在场的纸人,加上用反光镜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纸人司机,一共七个。不过她记得之前车上应该还有个售票员,此刻并没有出现在车上。 …… “我在车上遇到了好多纸人,它们像是要吃了我一样,太恐怖了……”徐歌用手抱着胳膊,满脸泪痕地说道,“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你逃出来后,车往哪边开了?” 徐歌像是没有想到陆南会问这个问题一般卡了一下壳,然后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东边的那条路:“应该是这边……” 修身的短款半袖,牛仔短裤,还有一头到下巴的黑色短发,都是徐歌白天的打扮,可是,唯独少了一样东西。 “我白天给你的花钱,到哪里去了?” 那种东西可以变出一样的脸,一样的衣服,可唯独一件东西它变不出,那就是灵力强大的法器。 “我没戴不行吗?”徐歌皱起了眉毛,“你怎么这么奇怪,我很害怕啊,快带我离开这里啊!” “当然会带徐歌回去的,”陆南拍拍徐歌的肩膀,“你就算了。” “你什么意思?” 它们盯上徐歌也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自然学不出徐歌的样子。 那张拍在“徐歌”肩膀的符咒猛地爆燃起来,它在火焰中尖叫着,原本清丽的脸庞也逐渐变得扭曲而狰狞,最后变成了一张纸人脸。 鲜艳的红色制服的纸人在火焰里一边燃烧,一边恶毒地咒骂着陆南,后者没有理会这些,只是继续朝着车的方向赶去。 …… 徐歌紧盯着那些纸人,与它们沉默地对峙着。昏暗的光线衬得纸人脸上的腮红鲜艳的像是要滴出血来。 它们像是忌惮徐歌身上的某样东西一样,迟迟没有发起攻击。徐歌推测应该是陆南白天给的山鬼花钱起到了护身的作用。 但一直这样下去,这个诡异的公交车还不知道给她带到什么地方,得想个办法逃出去。 徐歌将目光移向旁边的大包行李,她趁着纸人没有对自己发起攻击的空档,埋头从行李中翻出来一把菜刀。 还好搬家带的东西全乎,还真让她翻出来了。 徐歌抬头,原本在远处盯着她的纸人,好像离她更近了。她没再多想,赶紧用菜刀劈向了了公交车的窗户——无论如何先跑出去再说。 但是菜刀劈上去的瞬间,徐歌就感觉那个手感非常的奇怪,就像接触到很有韧性的纸一样,窗户随着菜刀的劈砍变形,收回来的时候没有一点破损。 差点忘了,纸是很难剁开的,那就只能尝试换一种方式了。 徐歌每眨一次眼,那些阴恻恻的纸人就离她近一步,于是她拼命控制着自己眨眼的冲动,让视线保持在纸人身上,防止它们在自己视线之外接近自己,然后转劈而划,试图像划纸一样把窗户划开。 还是没用,难道非得把菜刀炼成法器才行?纸人都要摸到她的身上来了,徐歌的心脏狂跳不已,她只能拼命地贴向窗户,尽量保持着和它们的距离。 突然间,徐歌灵光一闪,竖着拿起脖子上的花钱开始割那扇窗户。 纸人见此,竟有几个上前撕住了徐歌的衣服把她往后拖。 既然是这个反应,那就证明花钱有用!徐歌加重了手下的力气,她欣喜地看见花钱真的在窗户上破开了一道小口子。 车外带着暖意的风从这道口子里挤进来,徐歌顿时有了逃出去的希望。她松开花钱,然后用手捅进那道缝隙,奋力一撕,伴随着刺啦一声,暖风迎面而来,徐歌成功地破开了那扇窗户。 太好了! 徐歌从窗户一跃而出,与此同时那两个拽着她衣服的纸人也被她带了出来。徐歌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大着胆子把那两个纸人拎起来,从窗户砸回了车里。 这时候她发现,其中一个纸人居然顺走了她的花钱!花钱在那纸人的胳膊上挂着,而后那个纸人突然由内向外爆了开来! 寒意从她接触纸人的右手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肉,然后顺着血管通往全身,徐歌感觉人中一热,伸手去摸,原来是有鼻血流了出来,徐歌有点后怕,这一次算她身体好,如果再被纸人碰上一次两次的,可能就阴气入体暴毙荒野了。 花钱掉在车里,回去拿可能就没有再出来的可能了,徐歌只得头也不回地往恒盛街的方向跑。只要跑回去,剩下的都好说。 只是跑着跑着,那种阴冷的感觉又回来了。徐歌看见原本在她身后的那辆公交车,居然又出现在了她的前方。 这时候她才看清楚,这辆车的车牌号是“恒G00000”。 民间一直有个说法,因为“零”谐音“灵”,所以如果有带一串零的车牌,那么就标志着这辆车很可能就是“灵车”。要是一不小心坐上这种“灵车”,就会被载到地狱。 与此同时,那些纸人从车门里走出来,还有几个是从那扇被徐歌破开的窗户里爬出来的,徐歌见此转身就要再跑,不曾想那个司机纸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徐歌一个转身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 徐歌只得趔趔趄趄地向后退去,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纸人包围了。没有了山鬼花钱的阻拦,它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包围圈。 真的被那个算命的说中了,自己就不应该来恒盛,不应该去问路,不应该坐这个车。 ……真的是诸事禁行啊。 徐歌感到纸人身上的阴气是如此之重,它们只是向徐歌逼近,徐歌就不禁打心底里感到了绝望。 四下寂静,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隔绝了。只有心跳声敲在耳膜上,咚,咚,咚…… 徐歌心道在这个地方死去会有人发现吗? 爸,妈,徐歌尽力了,真的跑不掉。还有陆南应该会自责吧,徐歌也不赖他,其实主要是自己没听那个道士的话,是自己太倒霉了…… 纸人的脸在徐歌的眼前不断放大,逐渐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徐歌感到越来越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但她没有要闭眼的意思,从小打针她也是喜欢盯着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或她死也要睁着眼睛明明白白地死。 …… 好像有什么的尖叫声由远及近地传入徐歌的耳朵,那尖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最后把徐歌的意识拉了回来。 徐歌定了定神,发现居然是那些纸人在燃烧,紧接着一双带着串珠的手抓到离她最近的纸人脑袋上,然后生生地将那个纸人竖着撕成了两半! 凄厉的尖叫伴着黑烟从纸人的“尸体”中散出来直钻徐歌的脑仁,陆南的食指和中指间正夹着一张燃烧着的黑色符咒,随后符咒被扔在了那具“尸体”上,腾地一声,深蓝色的火焰在上面爆开,两半的纸人就在这火焰里化成灰烬再也没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