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香如故》 第1章 长大了,我要你做我的新娘子 陆务观一脚踏空,重重的从树上掉了下来! 这是寒气逼人的腊月天,山阴陆家的深宅大院里,檐角的冰棱在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唯有庭院东南角那几株老梅,倔强地探出点点红苞,如同是寒冬里不肯熄灭的星火。 早上的时候,七八岁的陆务观还端坐在书斋里,身子挺得笔直,心思却早已飘到了窗外,他今日穿着新裁的宝蓝色棉袍,领口缀着母亲亲手绣的如意纹,可这身精致的装束只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案上摊着刚读罢的《论语》,墨迹未干的宣纸上,一个“仁”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 “务观,且说说克己复礼为仁作何解?” 先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陆务观猛地回神,对上先生探究的目光吗,他张了张嘴,那句早已背熟的注解却卡在喉间,方才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窗外那枝探进檐角的梅花夺去了——那梅枝的姿态何等奇妙,像是书法名家醉后挥毫的一笔,遒劲中透着说不出的风流。 “学生以为......”他艰难地开口,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克制私欲,循守礼法,便是仁德的体现。”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不信服,若是真心认同,为何此刻满心想的,都是那枝梅花在风中轻颤的模样? 先生的戒尺在案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终究没再多言,待课业暂告段落,趁着先生更衣的间隙,陆务观像只挣脱牢笼的雀儿,一闪身溜出了书斋。 腊月的风刮在脸上生疼,他却浑不在意,方才在书斋里憋闷了太久,此刻连清冷的空气都显得格外甘美,他深深吸气,梅香若有若无,勾得他心里发痒。 “务观!” 一声轻唤从月洞门后传来,软糯糯的,像是刚蒸好的桂花糕,陆务观回头,看见五岁多的邻居家的唐婉儿正扒着门边,露出半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她今日梳着双丫髻,系着红头绳,两个小揪揪随着她张望的动作轻轻晃动,显得格外俏皮。 “你怎么来了?”陆务观压低声音,快步走到她身边。 唐婉儿伸出戴着兔毛手捂的小手,指向梅树最高处:“那朵......最好看。” 陆务观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最高的一根枝桠上,独独开着一朵朱砂梅。那梅红得正艳,在灰蒙蒙的天空映衬下,像是一滴凝固的鲜血,又像是美人眉心的一点朱砂。 他胸脯一挺,莫名的豪情涌上心头:“我摘给你!” 这话说得响亮,倒把唐婉儿吓了一跳。她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衣袖:“太高了,危险......” “怕什么!”陆务观挣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特有的不服输,“《山海经》里说,精卫填海尚不畏难,我摘朵花算什么?” 话虽如此,真到了树下,他还是有些发怵,这株老梅少说也有几十年树龄,主干粗壮,枝桠却细密交错,并不好攀爬。他回头看了眼唐婉儿,见她正仰着小脸,琉璃似的眸子里满是期待,便咬了咬牙,撩起袍角系在腰间,开始向上攀爬。 青石板上积着薄霜,滑得很,他爬得艰难,手心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生疼,棉袍也被枯枝划开了几道口子,每向上一步,都能听见枝桠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唐婉儿在树下紧张地攥着小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够到了那枝红梅,指尖触到花瓣的刹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小心地折下花枝,正要向树下炫耀,脚下却是一滑。 “咚!” 沉闷的落地声惊起了檐下的麻雀,陆务观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冒,却还记得将梅花护在怀里,等他缓过神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唐婉儿吓得煞白的小脸,接着是巡院老苍头又惊又怒的面容。 “小祖宗!你这是要翻天啊!” 后果可想而知,当他被拎到书房时,先生看着他被树枝划破的袍子和沾满泥泞的膝裤,气得胡须乱颤。 “攀树折枝,成何体统!”戒尺重重敲在案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陆务观梗着脖子,声音却不大:“先生教我的唐诗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这是活学活用《金镂衣》......” “强词夺理!”先生打断他,额角青筋暴起,“早上才讲的”克己复礼”,都听到哪里去了?身为陆家子弟,不知修身养性,反倒效仿猴猿攀爬,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戒尺落下的瞬间,陆务观咬紧嘴唇,硬是一声没吭,十下屁股打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可他心里却固执地觉得,为了那枝梅花,为了表妹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惊喜,这一切都值得。 晚间歇息时,他独自趴在榻上,臀上敷着清凉的药膏,却还是隐隐作痛,月色透过窗纸,在地上铺开一片清辉,他正望着那片月光出神,忽然听见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动。 “吱呀”一声,窗户被推开一道缝隙,一块松子糖被手帕包着从缝里塞了进来,接着,他看见唐婉儿踮着脚,小手扒着窗沿,露出半张小脸。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哥,梅花我收在汝窑瓷瓶里了,就放在枕边。” 陆务观怔怔地看着掌心的糖,那糖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甜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忽然间,背上的疼都化作了轻烟,心里某个角落软得一塌糊涂。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松子糖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带着松子特有的香气。这时,他才注意到唐婉儿的小手冻得通红,想必是在寒风中站了许久。 “你快回去,仔细着凉。”他压低声音催促。 唐婉儿露出笑容,两个梨涡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她正要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丫鬟的呼唤声,她慌忙对陆务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跑开了。 陆务观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枕下的包糖的手帕似乎还带着女孩的体温,手帕上绣着那枝歪歪扭扭的梅花,在他心里开出万树繁华。 次日清晨,陆务观被窗外的喧闹声惊醒,他推开窗,看见几个小厮正在梅树下忙碌,要将最低处的枝桠全部锯掉。 “这是做什么?”他急忙冲出房门。 管家躬身答道:“夫人吩咐,免得小郎君再爬树。” 陆务观怔在原地,看着那株瞬间变得光秃秃的老梅,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时,他看见唐婉儿抱着一个小瓷瓶,怯生生地站在廊下,瓶里插着昨日那枝红梅,经过一夜,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 “哥”她小声说,“我把梅花带来了。” 陆务观接过瓷瓶,忽然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他带着她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院最偏僻的角落,这里也有一株梅树,比前院那株更老,枝干虬结如龙,最妙的是,粗壮的树干中间天然形成一个树洞,刚好能容纳两个孩童。 “这是我们的秘密。”陆务观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陶渊明集》,小心地塞进树洞,“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书房。” 唐婉儿睁大眼睛,小手轻轻抚过树洞边缘斑驳的苔藓,阳光透过梅枝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从那以后,这个秘密的树洞成了两个孩子的乐园,陆务观在这里教唐婉儿认生字,给她讲诗里的故事,唐婉儿则总是带着各色点心,有时是松子糖,有时是桂花糕,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好,藏在树洞里。 这日午后,陆务观正讲到“采菊东篱下”,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他急忙将书塞进树洞,拉着唐婉儿躲到梅树后。 陆母带着丫鬟从不远处经过,语声隐隐传来:“......整日与婉儿厮混,不成体统......” 待脚步声远去,陆务观才松了口气,回头却看见唐婉儿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哥,”她声音细细的,“姑母是不是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 陆务观一时语塞,他想起母亲日渐严厉的目光,想起先生再三的告诫,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但看着表妹泫然欲泣的模样,他还是挺起胸膛: “怕什么?等我们长大了,我就要你做我的新娘子,天天一起读书赏花。” 这话脱口而出,两个孩童都愣住了,唐婉儿的小脸瞬间红得像最艳的梅花,扭身就跑开了,陆务观站在原地,心里怦怦直跳,既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有点懊恼,又隐隐感到一丝欢喜。 这日傍晚,陆务观被唤到书房。陆母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凝重。 “跪下。” 陆务观依言跪下,心里七上八下。 “听说你近日功课懈怠,可是真的?” “儿子不敢。”陆务观低声道,“每日功课都按时完成。” “那为何先生说你时常走神?”陆母的声音陡然严厉,“可是又和婉儿在一处嬉闹?” 陆务观抿紧嘴唇,没有答话。 “你父亲在京为官,陆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陆母叹了口气,“整日与表妹嬉戏,将来如何担当大任?” “可是......”陆务观忍不住反驳,“与表妹一处,功课并未落下。” “糊涂!”陆母厉声道,“你们已经大了,岂能再如幼时般厮混?从明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私下相见。” 陆务观猛地抬头,想要争辩,却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哑了声。 那晚,他被罚抄《礼记》十遍,烛火摇曳,映着他倔强的侧脸,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上刻下一道伤痕。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抄到这一句时,他忽然停下笔,窗外月光皎洁,梅影婆娑,他想起唐婉儿捧着梅花时亮晶晶的眼睛。 “乐不可极......”他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三日后,陆务观趁着先生告假的机会,偷偷溜到树洞前,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唐婉儿提着一个小食盒,笑吟吟地站在梅树下。 “你怎么来了?”他又惊又喜。 “我知道你这几日被姑母拘着读书。”唐婉儿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我特意求了厨房的嬷嬷教我做梅花糕。” 那梅花糕做得并不算好,形状有些歪斜,但每一块上都仔细地用模具印着梅花纹样,陆务观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好吃吗?”唐婉儿期待地望着他。 陆务观重重地点头,喉头却有些发紧,他看着表妹被面粉弄花的小脸,忽然觉得那些被罚抄的夜晚都不算什么了。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惊慌地对视一眼,还来不及躲藏,就见陆母带着丫鬟出现在回廊尽头。 “好得很。”陆母面若寒霜,“我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 这一次,陆务观被罚在祠堂跪了一夜,寒冬腊月,祠堂里冷得如同冰窖,膝下的蒲团硬得像石头,寒气顺着膝盖直往骨头缝里钻。 更深露重时,他听见祠堂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溜了进来,是唐婉儿,她怀里抱着一个手炉,小脸冻得通红。 “哥......”她将手炉塞进他怀里,又递过一个油纸包,“我偷溜进来的,马上就走。” 油纸包里是还温热的梅花糕,陆务观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眶突然就湿了。 天亮时分,陆母来到祠堂,看见的是跪得笔直的陆务观,和他怀里那个已经凉透的手炉,令陆务观意外的是,母亲这次没有发怒,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痴儿......”她的声音里带着他听不懂的复杂情绪,“这世上,不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能长久。” 陆务观抬起头,第一次在母亲眼中看到了除严厉之外的东西,那是一种深深的忧虑,甚至......一丝怜悯。 窗外风过庭院,老梅簌簌作响,仿佛在为一个纯真时代的逝去,轻声叹息。 第2章 两小无猜 春深了,连陆府最深沉的院落也藏不住那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生机。几株晚梅敛了最后的残香,绿叶成荫,青涩的梅子隐匿其间。墙角的忍冬藤蔓纠缠,疯长出油亮的叶片,细小的花苞已酝酿着夏日的甜馥。连空气都变得温软,裹挟着泥土和草木蒸腾的气息,慵懒地浮动。 然而,这醉人的春意,却丝毫透不过陆游书斋那扇紧闭的支摘窗。窗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的《礼记》页边已被少年无意识摩挲得微微卷曲。陆游端坐着,身姿是严格按照士族礼仪塑造出的挺拔,可心神却像一只被囚在精致笼中的鸟儿,焦躁地撞击着这方由经史子集构筑的天地。 先生今日讲授的“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如同嗡嗡作响的蚊蚋,盘旋在耳畔,却一个字也落不进他心里。他的目光一次次飘向窗外,那里,一只黄莺正站在忍冬藤上,歪着头,用嫩黄的喙梳理着翅膀,自由自在。 “务观。” 先生低沉的声音,就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冰,将他飘远的思绪猛地拽回书斋,激起一阵寒意“今日所讲‘内外有别’之要义,关乎人伦大防,乃立身之本,你且复述一遍,并阐发其微言大义。” 陆游喉头滚动了一下,那些刻板的条文在舌尖打转,却吐不出来。他并非不懂,只是心底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抗拒,抗拒将这冰冷的规训宣之于口。正当他窘迫之际,窗外极隐蔽的角落,一片忍冬叶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那一点动静。是唐婉。她定然是寻了借口溜出来的,就躲在那浓密的藤蔓之后。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屏着呼吸,一双清亮的眸子正透过叶隙,紧张地望着他。 一股奇异的勇气,混着几分被窥破的羞恼,骤然涌上。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平稳:“先生,学生以为,礼法之设,在于节情敛性,使人各安其位。然《诗经》亦云‘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若一味强调内外隔绝,岂非失了人伦中‘友’之真趣,流于刻板?” 这话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锋芒,已近乎质疑。先生花白的眉毛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书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忍冬叶也停止了颤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达到顶点时,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像算准了时辰般,由远及近。 是母亲陆姚氏身边最得力的张嬷嬷,她穿着一身深褐色的比甲,面色肃穆,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先生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先生凝神听着,不时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陆务观,那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随即转向陆务观,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陆务观心上: “夫人吩咐,你近日心思浮动,需沉潜磨砺,今日功课加倍,《礼记·内则》需抄录十遍,务求字字工整,笔笔用心,细细体会其中深意,晚膳前,夫人要亲自考校。” 压力,如同无形却重若千钧的巨石,轰然压下,砸得他胸口一阵闷痛。 最近,母亲对他学业的督促便一日紧过一日,那期盼的目光,那“光耀门楣”、“重振陆氏”的殷切嘱托,像一道越来越紧的箍,缠绕着他的头颅,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往日里,他或可埋首书中,用麻木来默默承受,但今日,在这春日暖阳无所不在的诱惑下,在那片忍冬叶后无声的注视与懂得下,这份源自至亲的压力,变得格外尖锐,格外难以忍受。 先生袍袖一拂,起身离去。 偌大的书斋,顿时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还有案头那仿佛在嘲笑他的《礼记》和厚厚一沓空白的宣纸。 他颓然坐下,脊梁那强行挺直的力道瞬间消散,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 他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陌生文字,只觉得它们如同无数蠕动的黑色小虫,爬满了他的视野,胸口那股发闷的感觉更重了,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呕吐感。 他猛地再次推开窗,近乎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窗外自由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求救般的渴望,再次投向那片沉默的忍冬藤。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那浓密的绿意帷幕轻轻晃动了一下,一个小巧的身影,像林间警惕又好奇的小鹿,试探着、悄无声息地挪了出来。 唐婉儿今日穿着一身柳绿色的春衫,裙角绣着细碎的缠枝花纹,像一株初生的、沾着晨露的新苇,清新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她手里提着一个比往日稍大些的紫竹篾食盒,脸上带着做了错事般的心虚,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却又混合着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 “表哥……”她声音极轻,像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心尖,生怕惊扰了这沉重的寂静,“你又挨训了?我……我都听见了。” 陆务观没有回答,只是愈发烦躁地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想将那恼人的压力揉碎。 “十遍……《礼记·内则》……”她小声重复着,秀气的眉头也拧了起来,像是能切身感受到那份沉重。 她踮起脚尖,努力将食盒举高,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凉的窗台上,打开雕花盒盖,里面是几样格外精致的、做成梅花形状的糕点,旁边还有一小壶用棉套保温的、她亲手调制的梅花蜜露。“你先吃些点心,喝口蜜露顺顺气,我……我帮你磨墨。” 这便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她懂他被期望压得喘不过气的窒息,懂他对窗外天地的向往,懂他藏在顺从外表下那颗不甘被束缚的心。 而他,亦无比感激她这不合规矩、却总能精准熨帖他心灵的慰藉,在母亲、先生、乃至整个家族构成的、密不透风的规训世界里,她成了他唯一的光源,唯一的透气孔,唯一的“共犯”。 陆务观拿起一块玲珑剔透的梅花糕,放入口中,上好的糯米粉和着细豆沙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唐婉儿则熟稔地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线条优美的小臂,开始为他研墨。 她研墨的姿态极美,并非一味用力,而是手腕轻悬,力道匀停,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墨锭在那方上好的端砚上划出圆润而沉稳的弧线,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书斋里,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些许焦躁与毛刺。 然而,十遍《礼记·内则》如同横亘在眼前的巍峨山峦,他才勉强抄完一遍,手腕已阵阵酸涩,那原本清秀工整的字迹也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潦草。 更可怕的是,心头那股想要挣脱、想要奔向窗外自由的**,非但没有因这枯燥的重复而平息,反而像被压制住的野草,寻着缝隙,愈发蓬勃地滋生起来。 “表哥,”唐婉儿一直安静地陪在一旁,不时为他续上温热的蜜露,这时忽然小声开口,眼睛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子,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狡黠与勇气,“你这样硬抄下去,莫说晚膳前,便是熬到二更天也未必能完,手也要废了,不如……先出去透透气” 陆务观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险些滴落在宣纸上,他们有一个只属于彼此的秘密基地——在庭院最偏僻、几乎无人踏足的西北角,那株据说比祖宅年纪还大的老梅树,虬曲苍劲的树干底部,天然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树洞,成了他们对抗外界压力的“世外桃源”。有时陆务观被繁重功课逼得几乎要爆炸时,便会借口更衣或散步,溜去那里,靠着冰冷的树干,看一会儿闲书,或者只是发呆,喘一口真正属于自己的气。 他看着唐婉儿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充满了鼓励和冒险光芒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与他并肩的决然。他又看了看案上堆积如山、仿佛永远也抄不完的书卷,一股混合着叛逆、冲动以及对自由极度渴望的热流,最终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占据了上风。 “好!”他压低声音,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哑,“我先去,你稍后寻机过来。脚步一定要轻!若有人问起,便说……便说我去园中寻先生昨日提及的那株可入药的紫苏,为母亲调制安神香囊。” 这个借口堪称完美,既合情理,又显孝心。唐婉儿用力地点点头。 陆务观抵达那处被荒草和竹林半掩着的秘密树洞时,一股混合着霉菌、泥土和老木特有气息的、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竟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这里绿荫蔽日,清风拂面,带着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与书斋的沉闷、压抑判若两个世界。 他靠在粗糙而坚实的树干上,仰起头,从枝叶缝隙里望着被分割成碎片的蓝天,长长地、贪婪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郁悒和那令人作呕的墨臭都彻底吐出来。 没过多久,一阵细碎、轻快却极力放轻的脚步声,像踩着鼓点般由远及近,唐婉儿像一只灵巧的雀儿,提着略显沉重的裙摆,鬓角微湿,气息微促地出现在了梅树下,她不仅带来了温热的茶水,怀里还紧紧揣着一本用靛蓝色土布精心包裹的书。 “给你的,”她将书递过来,脸颊因奔跑和紧张泛着健康的红晕,像涂了最好的胭脂,“是《陶渊明集》。我见你近日眉宇不展,心思沉郁,想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句子,或许能让你心胸开阔些,暂得舒解。” 陆务观接过那本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皂角清香的书籍,他的心头猛地一热,鼻尖竟有些发酸,在这被“光耀门楣”、“经世济国”压得透不过气的日子里,只有她,懂得他内心深处对“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那份向往,对那份超越功名的、纯粹精神自由的渴望。 这份超越年龄的懂得与体贴,比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更珍贵,更像一道暖流,注入他几近干涸的心田。 他们并肩坐在梅树那盘虬卧龙般的粗壮根茎上,树根硌得人生疼,他们却毫不在意。分享着微温的茶水,低声交谈着。他给她讲《陶渊明集》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讲《桃花源记》里那令人神往的、与世无争的乐土;她则叽叽喳喳地说着从丫鬟那里听来的市井趣闻,哪个铺子新来了会唱歌的鹦鹉,哪个货郎担上的绢花做得格外逼真。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明明灭灭、跳动不息的光斑,在他们年轻的脸庞和衣衫上流转。这一刻,书斋的沉闷,母亲的期望,世俗的礼法,先生严厉的目光,似乎都被这浓密的树荫和彼此的体温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外部强大的、无形的压力,非但没有将他们推开,反而像最好的粘合剂,将两个少年少女的心,更紧密地、不容置疑地捆绑在了一起。他们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悄然结成了对抗外部世界的、坚不可摧的、温暖而悲壮的同盟。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当日影渐渐西斜,金色的光芒变得柔和而漫长,陆务观瞥见光影的位置,心头那根松弛的弦猛地绷紧——他必须返回书斋了!那份短暂的轻松与欢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更深的焦虑与紧迫感取代——还有整整九遍《礼记·内则》像催命符一样等着他,而时间,正毫不留情地飞速流逝。 看着他重新深深蹙起的眉头,和下意识握紧的拳头,唐婉儿咬了咬饱满的下唇,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取代。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拉了拉陆务观的衣袖,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表哥,你……你信我吗?” 陆务观疑惑地转头看她,对上她异常严肃的眼神。 “我……我偷偷临摹你的字迹,已经……已经练了许久。”她声音更小,像蚊蚋,却字字清晰,“如今,大概有七八分像了,尤其是笔画简单的字。剩下的,我……我帮你抄一些?我们分开来写,交错着放,定能快上许多,或许……或许能在晚膳前勉强完成。” 这提议太过大胆!简直是骇人听闻!若是被母亲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发现字迹有异,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差别……后果不堪设想!陆务观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看着唐婉儿那双清澈而此刻充满了坚定与决绝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只有全然的、近乎盲目的信任,和那份愿意与他共同承担最严重后果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感动,他重重点头,喉头有些哽咽,只吐出一个字:“好!”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幅惊心动魄又无比温馨的画面:陆务观坐在主案前,脊背挺得笔直,奋笔疾书,努力让自己的字迹保持一贯的工整; 而在他身侧稍后、光线更为晦暗的一张用来放置杂物的小几上,唐婉儿也伏着身子,同样执笔疾书,她全神贯注,小巧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极力模仿着陆务观笔画的起承转合,那字迹竟真与陆务观平日的颇有几分神似。两人偶尔极快地交换一个眼神,无需任何言语,便知彼此进度如何,心照不宣地调整着速度。 终于,在晚膳钟声如同救赎般在宅院上空沉重敲响的前一刻,十遍《礼记·内则》堪堪抄写完毕,厚厚一摞宣纸堆在案头,墨迹尚未全干,散发着浓郁的气味,像一座刚刚被两人合力、险险攻克下来的、布满荆棘的小小山峦。 “婉妹,”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深深的依赖,“今日……若非有你,我……” 唐婉儿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他绽开一个疲惫却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阴霾尽散后破云而出的皎洁月光,清亮、温暖,瞬间照亮了这间暮色沉沉的書齋:“哥,你说的什么傻话,我们……不是一直如此么?” 我们。一直如此。 简单到近乎朴素的几个字,却像最坚不可摧的誓言,带着血的温热与铁的坚定,深深地烙印在少年陆务观悸动的心上,成为他往后漫长灰暗岁月里,永不褪色的底色之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唐婉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书斋相连的耳房之中。 陆游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准备迎接母亲的考校。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将天空染成瑰丽的锦缎,而在他年轻的心房里,一颗名为“同盟”的种子,已在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压力之下,悄然扎根,静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他知道,往后的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第3章 剑气梅香 绍兴十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过立冬,山阴便落了一场薄雪,沈园的梅林里,积雪压枝,红梅映雪,远远望去,像是哪位画师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在素绢上晕开点点朱砂。 陆务观提着剑穿过月洞门时,正看见这样一幅景象。 他今日穿着一件墨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发髻用一根乌木簪束得一丝不苟。昨夜他刚读完《李卫公问对》,胸中豪情激荡,今日便想着来梅林中演练一番兵法要义。 梅林深处,有一方青石砌成的六角亭。 亭中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俯首在石案上作画。她穿着月白绣梅花的夹袄,围着银狐毛的围脖,发间簪着一支素银梅花簪。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她也浑然不觉,只专注地运笔。 陆务观放轻脚步,踩着积雪悄悄走到她身后。 石案上铺着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纸上墨梅初具形态,令他惊讶的是,她画的不是寻常的折枝梅花,而是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枝干用焦墨写出,苍劲有力,梅花却用淡墨轻染,疏落有致,意境清远。 “好一幅《墨梅图》。”陆务观忍不住出声赞叹,“只是这画法倒别致,不似寻常闺阁笔墨。” 唐婉儿吓了一跳,笔尖在纸上顿出一团墨渍。她回过头,见是陆务观,先是惊喜,继而嗔怪道:“表哥吓死我了。”声音已不再是孩童的稚嫩,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 自唐婉儿家搬去城西后,二人虽然不再似从前那样频繁见面,但是从未疏远,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二人刻意避嫌,特别是在有外人的时候。 陆务观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目光仍停留在画上:“这皴法,倒像是得了杨补之的真传。” “正是学的杨补之的《四梅花图》。”唐婉儿指着画上的枝干,“你看这里,用渴笔皴擦,才能显出梅树的嶙峋风骨,杨补之画梅,最重骨法用笔。” “风骨?”陆务观挑眉,“世人画梅,多取其清丽之态,你却要画它的风骨?” 唐婉儿放下笔,正色道:“梅花若只有清丽,与桃李何异?它最可贵处,便是这凌霜傲雪的风骨。”她指向亭外一株百年老梅,“你看那枝干,历经风霜,反而愈发苍劲,这难道不比花朵更值得描绘?” 陆务观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株老梅确实奇特,主干扭曲如龙,树皮皴裂,却从裂缝中生出新枝,枝头梅花灼灼,红白相间。雪光映照下,梅影投在雪地上,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你说得对。”他若有所思,“只是这风骨太过刚硬,少了些柔美。” “刚硬未必不是一种柔美。”唐婉儿重新执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你看,在这老干旁添一枝新条,刚柔并济,方是梅花真性情。”她运笔时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上戴着一个银镯,陆务观注意到她的手已不像儿时那般圆润,指节纤细,握笔的姿势却格外沉稳。 “我近日读《楚辞》,”陆务观忽然道,“见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总觉得太过婉转,我若是他,定会以梅花自比。” 唐婉儿眼睛一亮:“表哥也这么想?我前日读《离骚》,就在想为何屈子只取江离、辟芷,却不咏梅,若是咏梅,定要写它''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孤高。” “不,”陆务观摇头,“若是我咏梅,当写它''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两人相视一笑,竟有种知己相逢的喜悦。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梅林外传来:“务观兄果然在此!让我们好找!” 陆务观回头,见是同窗好友周子充与几位士子联袂而来。他们今日约好在沈园赏雪论诗,方才在前厅等候多时不见陆务观,便寻了过来。 周子充一眼看见石案上的墨梅图,不由赞道:“好画!笔力遒劲,意境清远。” 唐婉儿见有外人,急忙起身敛衽一礼,在一旁赏花去了。 周子充会意,不再多问,转而笑道:“方才我们在前厅论诗,说起当今诗坛气象,务观兄素来眼界高,不知有何高见?” 众人便在亭中坐下,自有随从摆上酒馔,酒过三巡,诗兴渐浓。 一位姓钱的士子慷慨激昂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以建功立业为要,如今金虏猖獗,山河破碎,正是我辈男儿效命沙场之时!作诗当如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方显英雄本色!” 众人纷纷附和,唯有陆务观默然不语,自斟自饮。 周子充见状,笑问:“务观兄以为如何?” 陆务观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亭外那株老梅上。雪花纷飞中,梅枝倔强地指向苍穹,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钱兄所言极是。”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好男儿确当如剑,开疆拓土,收复河山,诗文本就该抒写这等豪情壮志。” 众人又议论片刻,见雪愈下愈大,便起身告辞,周子充临行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务观一眼,低声道:“务观兄今日似有心事。” 待众人脚步声远去,梅林中重归寂静,唐婉儿这才从亭柱后转出身来,手中捧着一盏新沏的热茶。 “表哥方才那番话,说得极好。”她轻声道,将茶盏递到他手中,“刚柔并济,方是大道。” 陆务观接过茶盏,触手温烫。他望着她清澈的眼眸,忽然觉得方才在众人面前强自压抑的某种情绪,在这一刻悄然松动。 “方才我说''好男儿当如剑'',其实未尽其意。”他轻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但见你笔下梅花,便觉剑气也可化为绕指柔。” 唐婉儿闻言,脸颊微红,低下头去,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莹莹生光。 陆务观看着她羞涩的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方才在众人面前,他慷慨陈词,畅谈家国抱负,仿佛自己真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随时准备劈开这浑浊世道,可此刻,面对着她笔下这株柔中带刚的墨梅,面对着她眼中这抹清亮如水的柔情,他忽然觉得,那铮铮剑鸣,似乎也可以化作月下梅影,温柔地笼罩这一方天地。 “我前日习剑时,创了一套剑法,就叫''梅花剑法''。”他忽然道,“你要不要看?” 不等唐婉儿回答,他已提起剑走入梅林。但见他身形展动,剑光闪烁,时而如梅枝横斜,时而如落英缤纷,雪花与剑光交织,在他的玄色大氅周围形成一道银白的光晕。 唐婉儿看得痴了,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些士子议论国事时的激昂,再看眼前这曼妙中暗藏锋芒的剑舞,心中若有所悟。 一套剑法舞毕,陆务观收剑回鞘,额角已见细汗,他走回亭中,见唐婉儿正望着他出神,不由笑道:“怎么?我这剑法可还入得你的眼?” “美则美矣,”唐婉儿回过神来,故意板起脸,“只是太过花哨,实战中恐怕不实用。” 陆务观大笑:“你一个闺阁女子,倒评论起剑法来了。” “闺阁女子又如何?”唐婉儿不服,“谢道韫不也能咏絮?李清照不也通兵法?前日我读《武经总要》,还悟出了一套梅花阵呢。” 说着,她取过几枚棋子,在石案上摆出一个阵型:“你看,这主将居中是梅心,四路奇兵如梅瓣展开,可攻可守,变化无穷。” 陆务观仔细端详,不禁赞叹:“果然精妙!只是这阵法太过温婉,少了些杀气。” “杀气未必都要摆在明处。”唐婉儿指尖轻点,“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阵法的杀机,就藏在看似柔美的布局之中。” 陆务观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竟有这般见识。望着她认真的神情,他忽然明白,为何自己在她面前,总会不自觉地收敛锋芒,显露出与在友人面前截然不同的一面。 在那些士子面前,他是胸怀天下的陆务观,是将来要“万里封侯”的陆家麒麟儿,他必须豪迈,必须刚强,必须将所有的柔软都深深掩藏。 可在她面前,他却可以坦然承认,剑气也可以化为绕指柔。可以欣赏梅花的清丽,可以沉醉于月下的梅影,可以显露出内心深处那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腻与温柔。 这两种身份,两种心境,此刻在他心中交织、碰撞,既和谐又矛盾。就仿佛他既向往沙场秋点兵的豪壮,又眷恋着梅下品茗的清欢;既渴望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又贪恋着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是是是,”陆务观含笑看她,“我们婉儿将来定是不让须眉的才女。” 他说“我们婉儿”时,语气格外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唐婉儿心中一动,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雪落梅枝的簌簌声,一只寒雀落在亭角的铜铃上,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良久,陆务观轻声道:“我明年就要参加解试了。” 唐婉儿抬头看他,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她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了。 “表哥定然高中。”她说得笃定。 “若是中了,”陆务观望着亭外的梅花,“我便向姑母提亲。” 这话如石破天惊,“表哥慎言!”她急道,声音却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是认真的。”陆务观的目光灼灼,“从小到大,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这满园的梅花可以作证。” 唐婉儿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想起姑母日渐严厉的目光,想起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女则》上“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一时间心乱如麻。 “可是……”她艰难地开口,“姑母她……” “母亲那里,我自有主张。”陆务观打断她,“你只需告诉我,你可愿意?” 一片梅花被风吹落,正好落在她的发间,陆务观伸手,轻轻为她拂去,他的手指碰到她的鬓角,两人俱是一颤。唐婉儿闻到他指尖淡淡的墨香,混着梅花的清冽,让她一阵眩晕。 “我……”唐婉儿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吟,“但凭表哥做主。” 这话虽轻,听在陆务观耳中却如闻仙乐,他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竟在亭中踱起步来,惊起了那只寒雀。 “你放心,”他停下脚步,郑重道,“我定不会负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玉佩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成,雕的是一枝并蒂梅,花萼相连,枝叶相缠。 “这是我特意请工匠雕的,”他将玉佩放入唐婉儿手中,“见玉如见我。” 玉佩还带着他的体温,触手温润,唐婉儿握紧玉佩,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掌心直抵心房,她想了想,从画匣中取出一方素帕,上面绣着一幅《梅花喜神图》:“这个给表哥。” 陆务观展开素帕,见上面用工笔绣着梅花从含苞到盛放的整个过程,每个阶段旁还题着诗句,不禁叹道:“这般精巧,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过闲暇时绣着玩的。”唐婉儿轻声道,却不告诉他,为了绣这方帕子,她熬了多少个夜晚。 雪渐渐大了,梅林深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声,是来接唐婉儿回府的。 “我该走了。”唐婉儿轻声道,却舍不得移步。 “再待一会儿。”陆务观看着她,“就一会儿。” 两人并肩站在亭中,望着漫天飞雪。梅香在风雪中愈发清冽,像是要把这一刻永远镌刻在记忆里。 陆务观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这是我近日作的《梅花十绝》,你拿去看看。” 唐婉儿接过,展开一看,只见字迹遒劲,墨迹犹新。其中一句“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让她不禁莞尔:“表哥这诗,倒像是为我今日那幅《墨梅图》作的注脚。” “本就是为你而作。”陆务观坦然道。 唐婉儿的脸又红了。她将诗稿小心收好,低声道:“我该回去了。” “等我。”临别时,陆务观又说了一遍。 唐婉儿回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快步离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梅林尽头,只有雪地上的脚印证明她曾经来过。 陆务观在亭中又站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他低头看着石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墨梅图》,发现唐婉儿临走前,在画角添了一只墨蝶,正落在梅花上。 “墨梅引蝶…”他喃喃自语,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很多年后,当陆务观再想起这个雪日,总会记得那株老梅的模样,它历经风霜,却依然在寒冬中绽放,就像他们的爱情,明知前路艰难,却依然义无反顾。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明白,有些花开得越美,凋零时就越让人心碎,就像那幅未完成的《墨梅图》,永远停留在最美的瞬间,反而成就了永恒的遗憾。 而他那刚刚开始分裂的世界观——一边是“好男儿当如剑”的家国抱负,一边是“剑气化为绕指柔”的儿女情长——也将在未来的岁月里,被命运的洪流撕扯得支离破碎。 此刻的他,还天真地以为,这两者可以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