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 第1章 和亲 启明三年,第二次仙魔大战终。魔族铁骑踏碎雾都山结界,兵锋南指,直逼王都。人族与修仙界倾举国之力,终难挽颓势,京都告急。 为息兵戈,人族王室签城下之盟,割十二城池,献修仙界第一美人江吟风于魔尊李玄烬,以结两族之好。自此,两界暂得喘息,然小隙未绝。 启明十年,魔宫生变。近卫虞寄弑君于荆棘王座,血洗魔殿,自立为尊。 启明十一年,新魔尊虞寄力排众议,册人族江吟风为王后,开魔界千古未有之先例。 启明十六年,剑阁向朝廷上书,欲迎江吟风归宗,要求修仙界向魔族交涉,而此时距剑阁首徒江吟风去魔族和亲,已有十年整。 虞寄闭关的时候,江吟风是不被允许离开椒风殿的。 虞寄在血海闭关十天,他就得在这个偌大的宫殿无所事事地呆上十天,若是他偷偷溜出宫殿,虞寄一出关必会大发雷霆,把看守椒风殿的士兵统统处死。江吟风实在是不愿意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在椒风殿上演第二次,于是每到虞寄固定闭关的时候,他总是安分地呆在椒风殿里。白日里要么是躺在美人榻上看话本,要么是和他的侍女银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打发着无聊的时间。 一般来说,几乎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来找他——但今天姚争成为了这个意外。她拿着一封信,大步流星地闯进殿里,冲到正躺在榻上歪着头看话本的江吟风面前,把信交给他。 “你师姐写给你的信。”她这样告诉江吟风。 只是看到起首称谓,江吟风就知道姚争并未说谎,那的确是师姐的字。来到魔界的前几年,他日日都盼望着师姐给他写信,可是却一封都没见着。 见到的第一封来自师姐的信,居然还是姚争给他送来的。 江吟风撑起身体,缓慢地展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再折回去还给姚争,对方见他看完,反手就用法术把这封信给烧掉。 江吟风没有阻止她,他们都知道,这封信绝对不能被魔尊知晓——毕竟虞寄要是知道修仙界想要江吟风回去,不知道又会怎么发疯。 “你怎么想?”她问,“你要回去吗?” 见江吟风不说话,姚争又道:“这封信是在你手下的一个侍女的房间里找到的。她本来想趁着尊上闭关,偷偷把信递到你跟前,最后被德蒙发现,拦下来了。” “他们就算冒着折掉一个卧底许久的眼线的风险,也要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上,可见你师姐的态度有多坚决。”姚争把手拢在袖子里,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位魔宫尊贵非常的王后,似乎是想从他脸上找出他心中真正想法的蛛丝马迹,“如果尊上发现我把这封信给你看,我估计也得受罚。” 江吟风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他坐回榻上,银杏站在他身后,不敢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动蒲扇。风把薄如蝉翼的纱帘吹起,遮住江吟风的半张脸。 “上次大战距今已有十三年。”江吟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姚争,战争不会再次发生的,至少不会在虞寄在位时发生。” “谁能保证?”姚争弯下腰来,一下抽走江吟风手上的书,她靠得极近,鼻子差点能碰上江吟风的脸,咄咄逼人道,“阁下吗?还是你的师姐?如果第三次仙魔大战爆发,谁能拦得住?江道长,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一场战争的发生,只是需要一个早上打了一个打喷嚏般的理由。” “你的离开,或许就是一个最好的理由。”她说。 江吟风摇摇头:“姚争,李玄烬死的时候,我也以为我能回去,但那时候修仙界并没有人来接我。现在,我已经在魔界快十年了,修仙界却要我回去,你觉得他们在打着什么算盘呢?姚争,你应该想得到,按照现在的舆论,我就算回去了,过得也不会比在魔界好多少。”江吟风语气淡淡,“我会和师姐好好说的。” 姚争在椒风殿呆了没多久,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又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江吟风用脚都能猜出来,她估计是又找虞寄手底下那群长老们开会了——在对付虞寄这方面,魔族的祭司大人其实要比江吟风熟练得多。 虽然答应姚争不会离开魔界,但你真的不想回去吗?江吟风问自己。十年过去,他对人界的一切变化都毫无所知,仍旧刻在脑海里的,只有在他嫁入魔界那日,师兄师姐们怎么都止不住的眼泪,和从剑阁通往魔界漫长的、完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 昨天的他还是剑阁的首徒、耀眼的天之骄子,走到哪里都会被羡慕的眼神包围;今天的他就已经躺在魔尊的床上,成为魔尊的掌中之物。 想到这里,江吟风便把手中的书放了回去。他从美人榻上撑起身,刚撩开帘子,一排排的侍女跪倒在地上。她们低着头,完全不敢看他的脸。 为首的侍女十分谨慎地问:“王后,有什么吩咐吗?” “今天是虞寄闭关的第几天了?” “回禀王后,今天是尊上闭关的第四天了,三天后尊上便会出关。” 三天啊。江吟风想着。他坐回书案旁,展开信纸,久违地写下人界的文字。近十年未曾提笔写字,年少时擅长的小楷,如今也写得一塌糊涂,希望师姐看到这封信不要取笑他。 江吟风止住笔锋,转念又想,师姐又怎么会取笑他,只会万分怜惜他在魔界的遭遇,更坚定要将他从魔界里救出去的念头而已。 对江吟风而言,在魔界和在人界,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总是既来之则安之。稍微让江吟风不太适应的,只是魔界灵气稀少,让他的境界一直止步不前。不过他倒也不在意自己的修为,反倒是虞寄知道这件事后,下令将魔族的王宫迁到了雾都山附近,灵气顿时充沛了许多,让江吟风得以继续修炼。 怎么又想到虞寄?江吟风皱了皱眉,提笔继续写:望师兄师姐再三思量,切莫冲动行事,酿成大祸。 “把这封信送去给祭司大人。”他把信封交给侍女,“姚争知道该怎么做。” 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不敢怠慢他这位王后,拿着那封信追姚争去了。写完信的江吟风躺回榻上,继续看虞寄新给他带的话本。 椒风殿内从不缺话本,一是为了给江吟风解闷,二则是给予江吟风“威慑”。自江吟风成为魔宫王后,虞寄便有意将那些“椒房专宠”、“红袖添香”的轶事散播出去。如今,两界的勾栏瓦舍里,多的是以他与魔尊为蓝本的折子戏,连三岁稚童都能哼唱几句人魔相恋的民间恋曲。 江吟风随手翻开一册,上面正绘着魔尊为博王后一笑,折尽人间春色的桥段。他垂眸看了片刻,只觉得那书页间墨香氤氲,却嗅不出半分真实的花香。 他觉得有些厌了。在柜子上挑挑拣拣,手指尖停留在一本成色已经很旧的话本上,他轻轻翻开,“桃花扇”三个字赫然跃入眼帘。 在这三个标题的右下角,有人用小字写着—— 李光华,赠虞寄君,闲时一阅。 三个时辰后,在启国剑阁的会客厅中,正焦头烂额地和长老们争吵的江吟烟收到了三百年杳无音讯的师弟的来信,许久未见师弟,他连字迹都变了许多,但语气和措辞,和她记忆里的师弟仍然一模一样。 师弟在信中告诉她,让他回修仙界这件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等到时机成熟,他就会自己回来的。 虞寄在血海的闭关提前结束,出来问替他护法的长老的第一句话就是—— “这几天江吟风怎么样?” “王后一切都好。”长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依然恭恭敬敬地回答,“他时常询问侍女尊上您的出关日期,想来很是思念您。” 长老低着头,悄悄抬起眼来观察尊上的表情,虞寄明显不太相信,但还是加快了前往椒风殿的步伐。 椒风殿静悄悄的,江吟风正在睡觉。王后的贴身侍女银杏在门口看见虞寄,快步迎上去,一边走一边告诉虞寄,最近王后的头疼又犯了,前几日都没睡好,尊上万万不可吵醒他。 “他会生气的。”她小声地说,“您知道的,江道长有起床气。” 虞寄撩开纱帘一看,江吟风果然正窝在床上睡觉,他睡得脸颊微微发红,呼吸绵长。他凝视了江吟风几秒,放下帘子跟着银杏走到外殿,问她:“圣医有来看过吗?” 银杏点点头:“圣医阁下说,王后的头疼,是季节变换的缘故。” 虞寄低声说:“最近魔界确实变冷了。除了圣医,还有谁来见过他?” 银杏摇摇头,笃定道:“没有人。” 她说:“您闭关的这几日,王后一直呆在大殿里看书,没有出过大殿门半分,也没有人来找过王后。” 虞寄点点头,又回到内殿看江吟风去了。银杏无声地缓了口气,目送着魔尊离去的背影。 江吟风还没睁眼,就知道虞寄正坐在床边看他。 “这次怎么这么早结束?”虞寄扶着他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侍女说你三天后才出关……你怎么没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正好。”虞寄帮他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我听银杏说,你头疼又犯了。” 江吟风半闭着眼靠在他肩上:“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季节一变,我这头就开始痛。” “我请神医谷的人来给你看看。” “有什么必要,一点小毛病。” “小毛病拖久了也会拖成大病,叫个人过来而已,能有多麻烦。江道长你不会还害怕大夫吧?” “胡说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们瞧着是一派温柔甜蜜,虽然有层层帘子遮挡,侍女们依然不敢抬头多看床上的二人一眼。只有银杏不太顾忌,看着虞寄和江吟风做戏,她赶紧让侍女给祭司递话。 虞寄和江吟风说了一会儿话,姚争就派人过来,要尊上现在就去一趟议事厅。虞寄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江吟风的脸,才随着侍从离开椒风殿。 “他这几年真的是越演越像。”虞寄一走,银杏就过来坐在床边,替江吟风拢了拢被魔尊弄乱的长发,“连我都看不出来分别了,他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你?” “君王之爱,哪能当真呢?”江吟风又躺回床上,懒洋洋道,“说不定再过十年,我人老珠黄,被他这样爱着的,就是和那人相像的另外一个人了。” “那不正好。”讲到这个,银杏紧接着说,“那样我们是不是就能回家去了?” “说得也对。”江吟风拨弄了一下桌案上快要凋谢的玉兰,“就是不知道到那时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魔尊虞寄,坊间有关他的传言众多。有人说他在未称王前深爱着李玄烬的贵妃,为此不惜杀主篡位,闹得魔界鸡犬不宁。奈何这位前贵妃对李玄烬一心一意,不愿再嫁,于是在虞寄的登基大典上,他自刎于魔宫门前,就这样随着李玄烬一同去了。据说当时虞寄勃然大怒,杀光了看守贵妃的所有侍从,就连后宫里那些和贵妃有过联系的妃子也没逃出死亡的命运。这件事一向是魔宫里的禁忌,没人敢在虞寄跟前轻易提起。 除了江吟风。此时这位魔族的王后正惋惜着:“话说回来,话本里不都说魔尊会因爱生心魔、费尽心思寻求古术让心爱之人复活、甚至不惜散尽修为吗?怎么这么多年了,虞寄还没动静啊?” 银杏不想和王后讨论“魔尊虞寄是否有和前贵妃暗通款曲”这种已经在小道报纸上被无聊人士争论了许多年的话题,装作没听到般扭过头去。 “银杏,我最不喜欢你这点,不想听的话就当没听见,这样聊天怎么聊得起来。”江吟风责怪道,“聊天就要一来一往嘛,你看虽然我和虞寄也没什么话可聊,但我一句他一句,我们就这样聊了十年。” “日子也是这样的。”他说,“日子也是这样,一天又一天的,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第2章 师姐 姚争叫虞寄过来,无非就是向他禀报在虞寄闭关这些日子里,魔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些需要虞寄拿主意的决定和长老们接下来主要要干些什么,还要虞寄聆听长老们的一些工作汇报。 虞寄坐在议事厅听下属吵架,一群人吵得他头昏脑胀,最后才想起来问姚争:“最近人族有什么动静吗?” 姚争早有准备,开口道:“他们那老皇帝突然暴毙,现在皇室正为了储君之位打得火热,修仙界正在观望,没什么大事情发生。” 虞寄点点头,吩咐道:“密切关注皇室的动向,要是新上位的皇帝想要回那十二座城池,我们要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他三言两语把接下来的任务交给长老们,专管军事的德蒙出列跪下:“尊上,北部边境叛乱的事情,交给下属全权负责吧。” “你?”虞寄摇摇头,“不,这件事本尊亲自去一趟,你去可镇不住巴尔特,他一向自命不凡心比天高,这次叛乱想必已经谋划许久,不好对付。” “我记得,”他撑着脑袋想了想,“北部最近气候温暖,王后身体不好,要在暖和的地方静养,这次带着他一起去,顺带陪他在北部玩一圈。” 姚争嘴角抽搐,她望了一圈同僚的脸色,发现除了德蒙,所有人都在无奈看天,掌管财政的颜青长老更是狠狠翻了个白眼。 虞寄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可以滚了,长老们便和祭司一起离开了议事厅。颜长老和德蒙凑在一起讨论这次尊上御驾亲征所需的花销,姚争加快脚步跟上圣医,小声问道:“王后的身体怎样了?” “很好啊。”圣医说,“我上次刚替王后把脉,他还是那些老毛病,头疼膝盖痛,这些病症一下子是治不好的,只能慢慢调养。” 姚争叹了口气:“咱们尊上……” “嘘。”圣医摇了摇头,伸出食指抵住嘴唇,“祭司大人,有些话不是咱们可以议论的。尊上和王后之间的事情,我们都是外人,能做出决定的只有他们,身为臣子,我们只要相信尊上就好了。” “说得轻巧。”姚争冷笑道,“要是王后真要回人界,你看看我们有没有好果子吃。”她用鄙夷的眼神上下扫射了一下圣医,“反正你这个治不好王后的病痛的庸医,下场肯定比我惨。” 姚争理了理衣袖,施施然加快脚步走了,圣医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不是,祭司大人,我的医术怎么看都不算庸医吧?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要质疑我的专业水平好不啦……” 这头下属们还在为了王后和尊上的夫妻感情心惊胆战,那头的江吟风就被虞寄拉着出门去御花园赏花。 严酷的冬天已经走到了尾巴,春天的脚步正渐渐走进魔界。江吟风披着狐裘,底下穿着羊毛做的里衬,被虞寄搂着走路,倒也不觉得冷。 他刚来魔界的时候,御花园还是极为热闹的,李玄烬性格暴虐,残忍嗜杀,妃子们被他杀了一批又一批,总还有一批留在后宫,因此每隔五六个时辰便会发生一场“貌美妃子偶遇英俊皇帝”的轶事——虽然后面这些动歪心思的妃子全都被虞寄一刀砍了,但江吟风对御花园的印象依然很差。 虞寄搀着他,怕他膝盖疼痛不好走路,问:“要不要我背你?” “别了吧,我又不是小孩了。”江吟风有些无奈,他看着随着寒风摇晃却依然蓄势待发的花朵,“我记得我第一次来魔界,好像也是在冬天。” “是冬天。”虞寄顿了顿,江吟风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接着才说,“那是魔界难得的严冬。” 魔界很少下雪,近千年来最大的那一场雪,就在他到达魔界的那一天下的。 那是江吟风记忆里最为寒冷、也最为难熬的冬天。在那年冬天,仙魔大战人族战败,剑阁死了近一半的弟子,他们还没来得及为失去的同伴流眼泪,仙盟便要江吟烟去和魔族和亲。 江吟烟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人族向魔族低头求和,这是一个多大的笑话,可那时候没有人笑得出来。在仙盟首领召开的紧急会议上,所有门派的掌门只是沉默地看着尚且年轻的江吟烟,他们打量着她的目光如同一把把刀子,把江吟烟割得七零八落。 首领告诉她:“吟烟,我们没有办法了。” 首领自己的儿子,也已经死在了与魔族的战斗中,江吟烟无法对他说出更刻薄的话;而剑阁的前掌门、她的师傅江平礼也在战斗中牺牲,师弟江吟风自小只会修行不通管理,门派上下现在全仰仗着她,如果她去了魔界,有着“天下第一门派”之称的剑阁就要没落了。 她是剑阁的大师姐,师父把门派交到她手上,她不能弃门派、弃师弟师妹们不顾。 “吟烟,你是修仙界第一美人。”流香阁的掌门缓缓开口,“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第一美人……又是第一美人!江吟烟真想冲上去刺他一剑,她江吟烟是修仙界公认的剑术第一、比武第一,所有同辈人都望尘莫及,她在比赛里拿第一的时候,你的弟子还不知道在第几名呢! 江吟烟的手摁在剑柄上,她正想拔出剑来,却听到坐在她身后的江吟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师姐不合适,还是我去吧。” 他的声音不大,所有人将目光缓缓移向江平礼这个不怎么出名的小弟子,江吟风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师姐现在是剑阁的掌门,她去不合适。据说魔尊李玄烬男女不忌,如果一定要剑阁去一个,还不如我去,我没有治理门派的才能,留在剑阁也是无用。” “不行!”江吟烟把江吟风拉回椅子上,“绝对不可以!师弟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吟风打断。 她的小师弟用那双琉璃般美丽的眼睛注视着她,她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江吟风淡淡地说:“我是最好的人选。” 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首领端详着江吟风的面孔,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位小道长的长相……似乎有些似曾相识啊。” “和那传说中的贵妃李光华,有四五分相似。”一旁的青衣坊坊主赞同道,“那李光华是那魔头最宠爱的贵妃,此时在后宫风头无两。” “这样看来,这位小道长或许就是不错的人选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了,只有江吟烟转身握着江吟风的手,慌张道:“你为什么要出头!你知不知道魔界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不知道那个魔尊虞寄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吟风看着师姐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似乎有水晶要从她眼里掉落。 她说:“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师姐出头呢?你去和亲,你要我怎么和师父交代?她去世前特地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 “师姐。”江吟风伸出手来替她擦了擦眼泪,“别哭。” 他十分认真道:“师姐长得那么美丽,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这次和亲准备得极其匆忙,而银杏也是这时候找到剑阁,要求和江吟风同行,与他一起前往魔界。 “小女子十岁时曾和奶奶一起上山,为早逝的父母扫墓,不幸遇到了山上的歹徒,要杀掉奶奶、掳小女子去当压寨夫人,若不是恰好路过的江道长出手相助,小女子和小女子的奶奶定然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银杏跪在地上,给江吟风重重地磕了个头,“小女子的奶奶上个月寿终正寝,江道长的恩情银杏永世难忘,听闻道长要前往魔界和亲,小女子的父母在世时是跨境商人,经常来往两界之间,因此小女子从小便能说魔界的语言、写魔界的文字,道长第一次前往魔界,不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银杏愿意成为道长的侍女,帮助道长在魔界生活。” “我不记得你。”江吟风说。 “道长贵人多忘事。对您而言,这可能只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但对银杏和银杏的奶奶而言,若不是遇到了道长,那天我们就已经死在那里了。”银杏说,“算我求您了,道长,那魔尊据说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如果您独自嫁入魔界,语言又不通,很难在那里立足的。” “没错,师弟,你将她带上吧。”江吟烟也道,“你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 魔尊李玄烬以迎娶王后的礼节派来了祭司和圣医,聘礼堆满了剑阁的大厅,江吟烟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闪闪发光的宝石,亮瞎了剑阁众人的眼。 虽说是以王后的礼节,但整体上办得还是极为仓促,魔尊大概也不知道修仙界要给他送来个男人,准备的是女式的婚服,穿在江吟风身上不伦不类。姚争一时半会找不到新的绣娘,也不准备再找,反正一个修仙界嫁到魔界的和亲的质子,没有什么重视的必要,随便穿穿就得了。 出发的前一天,江吟烟偷偷跑到江吟风的房间里,拿出针线替他改婚服。夜明珠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女孩的脸,江吟风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师姐忙活。江吟烟一会儿拿着这块布在他身上左右比划,一会儿又拿剪刀这里剪两下那里剪两下,她改得多,改得细心,却怎么改都不满意:她的师弟如果要成亲,应该穿更好的、更合身的衣服,而不是前一晚上才匆匆忙忙地改好。 “师弟,我从来没有与你讲过,师姐的娘亲是沧州最有名的绣娘之一。”江吟烟一边用针缝起剪开的布料,一边轻声道,“师姐来剑阁拜师学艺的那年身上穿的衣裳,就是师姐的娘亲花了三个月,半夜里给师姐一针一线缝成的。”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那时候师姐年纪小,根本无法体会娘亲的心情,等到师姐长大,娘亲也已经去世了。”江吟烟无奈地笑了一下,“她只是凡人,活短短几十载,连修仙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一辈子都在替别人做衣服,用这一门手艺却将师姐托举到了剑阁,让师姐成为了剑阁的掌门。” 江吟烟将改好的婚服抖落开,说:“快!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江吟风换上婚服,她将师弟像个玩偶般转来转去,满意道:“怎么样?师姐好久没做过了,宝刀未老吧?” 她抬起头,看着已经比她高的江吟风,觉得时间过得真快,那个原本只会躲在师父腿后的小孩,现在都已经长大了;原本那个她要蹲下来才能和他平视的男孩,现在却需要她仰头看了。 “师姐向你保证,”江吟烟拉着江吟风的手,“师姐发誓,师姐一定会让你回来的。” “你一定要等着师姐。”江吟烟抱着他,“一定要好好在魔界活下去,答应我。” 第3章 初遇 江吟风出发前往魔界的那一天,风很大,把他的盖头吹起来,让他窥见同门们流泪的面孔——虽然他那时还不太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悲伤。江吟烟一直看着他上了马车,在马车前行几十米后还在后面跟着。不知为何,江吟风感觉胸口似乎有一块大石头堵着,他撩开马车的帘子,看着追着马车跑的江吟烟,女孩娇小的身影努力跟着快速前行的马车。 “师姐。”他喊,“师姐!” 或许是那一刻,二十岁的江吟风才感觉到自己即将要和江吟烟分别的痛苦,那时的他未曾想过,这一分别,就是十年没再见过面。那时他撩开红色的盖头,将上身探出车窗,对着江吟烟喊:“师姐,我等你!” 他说:“我等你接我回家!” 走在前面的祭司示意车夫加快速度,江吟烟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江吟风的视线里。银杏给他递了手帕,安慰他说:“只要还活着,您和江吟烟道长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 江吟风疑惑地看着银杏递过来的手帕,他后知后觉地碰了碰自己的脸,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江吟风到魔界的第一天,下了千年以来魔界最大的雪,长老们跟着魔尊等在门口,被冻得瑟瑟发抖。坐在马车上的银杏也冷得不行,全靠江吟风给她用法术取暖。 李玄烬连脸都没露,只是派了虞寄来接他。后者冒着大雪等了江吟风六个时辰,最后只是挑开他的红盖头看了他一眼,连个招呼都没和他打,转头吩咐了侍从把他带去安排好的宫殿里后,就带着一群快被冻傻了的长老们离开了,速度快到江吟风连他的脸都没记住。 江吟风觉得自己是来当质子的,而李玄烬也真只把他当做一个放在后宫的美丽花瓶。到魔界的前三个月里,江吟风整日在后宫无所事事,连李玄烬的影子都没见着,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他的伤病不合时宜地复发了,找不到好医生,只能一个人躺在宫殿里硬熬。 似乎是那时,十五岁的银杏迅速地长大了。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泼打滚,单枪匹马地去找内务府吵架拿炭火和棉被,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给江吟风找药,偌大的椒风殿,只有江吟风和银杏两个人,她一言不发地承担起所有的内务,照顾高烧不退的江吟风,给江吟风熬要看一早上火的中药,半夜爬起来给江吟风捂他冷得像块冰的脚。 那时候的江吟风,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周围所有人都在讲魔族的语言,他一句也听不懂,唯一能交流的人,只有银杏。 所以,当他看见银杏被人推进御花园的水池里时,他很快地想起来银杏曾经告诉过他的,她从小生活在内陆,从来没有看过海。 她没有看过海,那么大概率也不通水性。冬天的水池冷得要命,江吟风刚跳进去,他的膝盖就针扎似地痛起来。 等他把银杏捞起来送到地面,忍着疼痛从水里爬出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虞寄。 对方穿着绣着暗金色纹路的黑袍,正蹲在水池旁边,好奇地看着浑身湿透的他抱着同样浑身湿透的银杏,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向。 江吟风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了解魔族的服饰文化,只当对方和他一样是魔尊的妃子,完全没理他,自顾自地拉着银杏,忍着膝盖的疼痛把她抱起来。 要去医馆,他想。他转头看向那个把银杏推下水池的妃子,对方此时正跪在地上,头磕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浑身颤抖着。 他顺着妃子跪着的方向定位到了面前的这个短发男人,他眨了眨眼睛,试探地问:“你是虞寄?” 银杏有和他提起过这个人:御前近卫虞寄,李玄烬手底下的一把刀,牙齿最锋利的一条狗,他深得李玄烬信赖,在魔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若李玄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虞寄就是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侩子手。 话音刚落,他看见那妃子身后的乌压压的一大片人都抖了抖。 虞寄说:“她是谁?”他指江吟风怀里的银杏。 “她是我的侍女。”江吟风缓慢地说,“我是江吟风。” “我知道,我见过你。”出人意料地,虞寄问他,“需要帮忙吗?你的腿看上去……不太好。” 他不是在和江吟风商量,也并非询问。虞寄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就从江吟风手里接过了银杏,姚争在一旁解释:“那是圣医,他会带银杏姑娘去治疗的。” 江吟风松了口气——要是银杏病死了,他一个人要怎么在魔界生活。他看着虞寄,面前的男人问他:“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抱你?” 江吟风简直求之不得,他膝盖痛得要命——他对着虞寄点了点头,毫无防备地张开双臂,没忽略站在他身后的姚争惊恐地睁大了眼。 虞寄笑了笑:“你还是真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江吟风挑了挑眉,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虞寄,“虽然我现在身上有伤,但如果我舍命要杀你,你也不一定躲得过。” 虞寄身旁的德蒙警惕地盯着江吟风,“唰”地抽出刀来,虞寄扭头示意他把刀收回去。他弯下腰来把江吟风抱起,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颜青,把那个女人杀了。” “不——不!虞寄大人,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 她的话还没说完,江吟风听到了刀刃划破人类脖颈的声音,那个妃子的头往下骨碌碌地滚到了虞寄的脚边,再被虞寄一脚踢开。江吟风看着他的动作,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报之不以为意的微笑。江吟风心想还好银杏已经昏迷了,不然看到这个情景,肯定会吓晕过去。 “你杀了她,魔尊不会找你麻烦吗?”江吟风问他。 “一个后宫的女人,他不会记得的。”虞寄似乎是觉得好笑,“你比她可能都重要些。” 江吟风被虞寄带到了他自己的寝宫里。和江吟风那个略显寒酸的椒风殿不同,虞寄的宫殿要大得多,也华丽许多。原本江吟风在看到这间陌生的宫殿时很是抗拒,死活要从虞寄怀里挣脱出来。 最后虞寄告诉他,自己的寝宫一整天都在烧炭火,很暖和。 为了自己的伤腿,江吟风迅速地屈服了。他先在虞寄的寝宫里像是巡视领土般转了一圈,很快占据了大殿上最柔软的那张美人榻,圣医被虞寄叫过来过来给江吟风看腿,嘱咐他要注意保暖,冬天不要过度用腿。 虞寄给他找来了很多人界的书,好了,这下连解闷的方法都有了,江吟风过了自到魔界一来最舒服的三天。三天后银杏病愈,她在椒风殿找不到江吟风,向侍卫们打听后才知道,这几天江吟风日日宿在虞寄处,吓得她差点当场晕过去。 但是这时候绝对不能晕!银杏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三步作两步地跑到虞寄的宫殿里。近卫大人的宫殿当真是富丽堂皇,江吟风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美人榻上,捧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地上全是被他弄乱的书堆。 银杏拿起一本,封面写着《玉女心经》,一翻开,里面赫然写着:只见她趴在那和尚**的胸口上,那一张一合的红唇就要吻上和尚的面颊。和尚急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她婉转笑道:“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两眼空空。不敢睁眼看我,还说什么四大皆空呢?”那和尚看着她挺拔的胸脯,像是再也忍耐不了般,狠狠吻上她的唇,撕开她的衣服…… 银杏:“???” 她面带疑惑地把这本疑似盗版《玉女心经》放回原位,再打开一本《剑术基础》。 “大家都知道,剑术基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剑术基础是什么呢?就让作者我来给你说道说道。所谓剑术基础,就是修习剑术所需要的基础,那么到底什么是剑术基础呢?剑术基础是每个剑修的必修之路……” 银杏:“……”她怎么感觉这家伙一直在说废话。 她把这本绝对是盗版《剑术基础》扔回书堆,再打开一本《清明河上图》,翻开第一页,两个交叠的人影立刻跃入眼帘。 银杏猛地合上书,又再度翻开。 好啊!还是两个男的! 银杏冲到美人榻前,夺走江吟风手上的书,对方看到她,眼里有藏不住的欣喜:“银杏!你病好了!” “道长,别看这些书了!”银杏语无伦次道,“这些书……这些都是不好的书!” “不好?还好吧。”江吟风拿起那本《玉女心经》,翻了两下,“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练功的秘籍里要塞那么多人物对话,但里面关于心经的口诀却是一点也没错的。” 第4章 怜悯 江吟风真挚地看着银杏:“这本其实蛮不错的哦,银杏你可以自己带回去看。” 银杏:“……” 她一把将江吟风从榻上拉起来:“道长,我们先回去……” “回哪去?” 虞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银杏拉着江吟风急刹车,后者撞上了她的背,两个差点一起摔倒。 虞寄快步走上前去拉起江吟风,问他:“没事吧?” “圣医说,你要好好保重腿,不然年纪大了以后,冬天会越来越难熬的。”他对着江吟风轻声细语,活像诱拐无知少女的有情郎,“回榻上吧,好吗?这些书不喜欢看吗?不喜欢的话,我让姚争再找一些给你。” 江吟风顺从地跟着虞寄回到了内殿,安静地继续看混着真心诀的黄书去了。 “你叫银杏?”虞寄路过她时,银杏控制不住地腿软,差点跪下,还好虞寄适时扶了她一把。 “江吟风在我这里呆得很好,让他多待几天吧。”他笑眯眯地和银杏讲,银杏只觉得这个笑容让人背后发凉。 “江……江道长是尊……尊上的妃子,怎……怎么能随……随意宿在……外臣殿中……”银杏磕磕巴巴地说。 虞寄笑起来:“没事,他不会管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银杏,“不过我也不敢杀他,他可是你们剑阁的宝贝。” “你。”他点了点银杏的脑袋,后者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得像一个木板,“如果我回来没看到江吟风,你就等死吧,我不敢杀他,倒是敢杀你的。” 等到虞寄离开后,银杏跪在地上缓了缓,失神落魄地回到江吟风身边。 “你放心,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我毕竟是来和亲的,若是不明不白地死掉,我师姐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江吟风翻过一页,从银杏的角度看,江道长此刻如此镇定从容,面对背负极恶名的魔尊也没有丝毫畏惧,“如果她真的杀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他。我护着你呢,不怕。” 银杏两眼汪汪地看着江吟风:“道长,我们真的不回椒风殿吗?” “我昨天已经尝试过了,这里布了禁制,我根本出不去。这个禁制下得相当有水平,看来魔尊身边还是有非常多可用之人的。” “那个,”银杏犹豫着开口,“那个姚争……” “没错,她就是那个姚争。”江吟风从书本里露出一双眼睛来,肯定银杏的猜想。 “那个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走火入魔的青衣坊弟子姚争,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地方。” 魔界山穷水恶,地形崎岖,夏天过于酷热而冬天又过于寒冷,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生存的地方。即使自然环境如此恶劣,魔族依然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下来,在飞沙满天的区域种上防沙的树木,在烈日无差别的照耀下,他们相信这一棵小小的树苗,最终会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这是巴尔特的祖先为魔界立下的足以名传千古的伟业,但祖先们应该没有想到,他们的后代中居然有人有一天会想要自立为王。 对虞寄来说,这次出行镇压巴尔特反叛是假,传播他和江吟风的恩爱谣言是真。话虽如此,江吟风知道能出远门还是很高兴,他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但虞寄知道他其实期待得不得了。 他看着江吟风在书架上搜罗有关魔界风土人情的书,在一旁说:“北部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故乡。” 江吟风的动作一顿,虞寄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按着他的手把江吟风刚拿出的那本书塞回书架:“没什么好找的,北部风景并不秀丽,物产也不丰饶,和道长您的故国比,简直是个贫瘠到不能再贫瘠的地方。” “……万物都有它自己的美丽。”江吟风说,“可能是你从未发现过你故土的美丽。” 虞寄歪了歪头:“也许吧,我的确对那印象并不好。” 虞寄甚少对江吟风提起他的过去,魔宫估计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出生何处、成长何处。江吟风相信虞寄一定已经对他的过往生平查了个底朝天,但他却对虞寄的过去一无所知。 “若是你不想去,那我们就不去了。”江吟风转过身,他抬头看着虞寄,“不然,平白惹得尊上不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虞寄弯下身来,停在一个即将吻上江吟风鼻尖的距离,“和王后一起去,本尊自然是很高兴的。我相信,这一定是一次让本尊和王后都难忘的经历。” “北部曾经魔兽肆虐,疫病频发,出生的很多孩子都是残缺的,还有更多孩子根本活不到成年,七八岁就夭折了。”坐在前往北部的马车上,姚争来了葵水,不好骑马,和腿脚不利索的江吟风挤同一辆马车。 在车上,姚争给他介绍北部,这个由巴尔特的家族世代驻守的地方,“尊上就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多经辗转才跑到人界去。” 江吟风定定地看了姚争半晌,他问:“姚争,你和虞寄很早就认识了吗?” 姚争一愣,想了想回答道:“我和尊上认识的时候,我还只是青衣坊下的一个不起眼的女弟子。” 她摸了摸自己被烧伤的脸,语气没有太多波澜:“青衣坊多美人,我的面容太丑陋,师兄师姐们都不太待见我。有一次大家一起去雾都山除魔,我被故意留在了山上,那时候我学艺不精,看见魔兽冲过来也不知道要跑,腿像被钉子钉在地面上一样。” “他救了你?” “不。”姚争轻轻摇头,“是李光华救了我。” “李光华那时候正好和尊上一同出门,将我从魔兽的口中救下后,尊上一刀把魔兽杀了。”姚争说,“我一直记得他们的脸,但李光华去世的时候,我正在人界,没赶得上见他最后一面。” “如果我那时候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就好了,说不定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就不会走投无路跑到魔界向尊上寻求庇护,我的孩子也不会死。” “人生不如意十之**。”江吟风拍了拍她的肩,“其实我刚过来的时候也会想,如果那时候嫁过来的是师姐,我就不用在这里受这么多的苦了。” 顺着江吟风的视线,姚争看向窗外。他们正在逐渐靠近北部,温暖的春天气息从窗户里漏进来,江吟风轻轻地说:“我有时候也会后悔,后悔那时候自己那么冲动,为师姐出了这个头。刚来魔界的时候,除了银杏,我谁也不认识,也不懂你们的文字和语言,有时候也会很想师门和师姐。” 姚争心里警铃大作,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生怕江吟风下一句话就是“我还是很想回剑阁”。 “但是,来这里十年后,我开始觉得,在魔族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我没有嫁过来,我就不会认识你和虞寄,德蒙和颜青,还有圣医。”窗外的风将江吟风的长发吹起,姚争第一次知道,江吟风脸颊上有一颗小小的痣,“这样想来,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姚争静了静,她突然问:“您爱尊上吗?” 问完她才惊觉自己的愚蠢,而江吟风则是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笑一向不爱说笑的姚争居然有天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她自知失言,之后的路上便未再讲话。 姚争也不清楚,为何她已经过了谈论情爱的年纪,却仍要问江吟风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 在来到魔宫很长一段时间内,姚争都认为虞寄是没有感情的怪物。杀人对他而言如同家常便饭,他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他为李玄烬办事,办的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却次次办得漂亮。他就这样踩着无数人的尸体,其中甚至也包括李玄烬的尸体,登上了魔界的至尊之位。 深夜时,姚争常能看见虞寄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悬在上空的月亮,已经与他相识二十年的姚争,此时也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君主心里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虞寄不再随便杀人了呢?她注视着眼前的江吟风,这个男人有着如菩萨般的慈悲面容,当他静静凝望着一个人时,又有谁能知道他的爱情降临在谁的身上呢?在想明白这一点后,姚争心里对虞寄生出无法抑制的怜悯来。 第5章 相信 那个所谓的巴尔特,江吟风还没见到他的面,银杏就告诉他,这家伙已经被虞寄杀了。 近几年来,虞寄的治理手段已经正常了许多,大部分琐事都交给了姚争和颜青,德蒙也会从中协助。如果不是要陪江吟风来北部散心,这个巴尔特或许能留下一命。 “太残忍了。”银杏一边擦拭着江吟风的长发,一边说,“连一句辩解都不听,就这样杀掉他……据说那时候,巴尔特的下属都吓了一跳。” “他这几年算好的了。”江吟风看着镜中长发飘飘的自己,“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在以前对于反叛的人,他都是不管男女老少统统杀光。现在还留下巴尔特的家人,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仁慈了。” “真麻烦。”他看着自己的头发,皱了皱眉,“我就该早早把它剪了。” “你就是说说,又不敢真剪。”银杏回答。 魔界天气炎热,赋役繁重,也没有那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习俗,所以无论男女老少都留着短发,连银杏都把原本的长发剪成了半长发,江吟风看她平时出行走路都很是方便,不用小心着会不会把头发弄脏。 虞寄自己也是短发,但他一听说江吟风要剪短发,立刻制止了他,并让他不要再有这种想法。那时的江吟风觉得虞寄简直难以理喻,连他的头发也要管。后来虞寄向他承诺,日后都去椒风殿帮他护理头发,江吟风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他的要求。 虞寄并没有食言——银杏抚摸着手中江吟风柔顺的头发,留得这么长,从发根到发尾都没有任何干枯的痕迹,除非闭关,虞寄一定会亲自为江吟风梳头,涂抹发油;如果他不在,这项工作他也会交给银杏来完成。 “启禀王后,巴尔特的儿子吐逊求见。”德蒙从外头进来,下跪道。 “虞寄呢?” “尊上现在在和祭司讨论要事,一时间抽不开身。” “噢。”江吟风说,“那让他进来吧。” 巴尔特的儿子吐逊,二十岁的时候被自己的亲爹送到虞寄身旁当侍卫,多年以来任劳任怨,脏活累活都干,对虞寄更是唯命是从。在江吟风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实人,所以当他说自己有一个关于尊上的事情要禀报时,江吟风完全没有怀疑,挥挥手就让他靠近了自己。 没有人想过他会来刺杀王后。雪白的刀刃刺向江吟风的眼睛,站得离他最近的银杏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声音洪亮地大喊“护驾啊”,还不忘抬起腿来对着吐逊用力一踹。 说时迟那时快,德蒙的刀还没拔出来,吐逊的人头已经落地了。那一瞬间好似慢动作回放,只能听到收剑入鞘的声音,吐逊的血甚至慢半拍从缺口处涌出来,下一秒如喷泉般洒了一地。 泠月已经入鞘,而在场所有人甚至没看清这把惊动天下的名剑到底长什么样,只能看见一道白光在空中闪过,随之而来的就是吐逊的头颅掉在地上的沉闷声响。 “拖下去,把他的头拿给他的家人看一下,就当作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吧。”江吟风把剑放回腰间,突然想起些什么,“对了,这件事可千万不能告诉虞寄,他一旦知道,巴尔特全家都不用活了。” 德蒙看着巴尔特滚下台阶、死不瞑目的头颅,暗暗地打了一个冷颤:“是,属下这就去办。” 转身离开大殿时,这位鼎鼎大名的魔族将领,久违地想起在第一次仙魔大战时,魔族军队所碰到的那个男子,他只孤身一人,就阻挡下了魔族前往人界下一座城池的千军万马。 那时候的德蒙只是一个混在队伍里的小兵,因为长得高大,站在后排的他越过同伴们的头颅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在猎猎狂风中傲然挺立,手里提着的剑,正是如今江吟风手上的泠月。 最后虞寄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巴尔特全家也的确被他杀了个精光,连婴儿都没有放过,知晓这个消息的银杏在大殿里痛骂魔尊半个时辰。 江吟风并不意外——在虞寄的下属里,虽然姚争和颜青都对虞寄忠心耿耿,但在某些事情上对他仍然有所保留;圣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唯独德蒙,江吟风一点都不怀疑,如果虞寄发令让他自杀,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肯定二话不说自己划了自己脖子,连理由都不会问。 这样的人,是不会听从江吟风的命令的,所以虞寄一问,德蒙自然会一五一十地全部抖落出来。 泠月今天饮了血,在剑鞘里静不下来,忍不住地抖来抖去,江吟风拍了它一巴掌,它就委委屈屈地安静下来了。泠月在随着他来到魔界之后,颇有些毫无用武之地的意味了,江吟风有时也觉得,真是埋没了这把好剑。 “等我离开魔界……”江吟风说到这,苦笑着摇摇头,“算了。” 晚上虞寄回来,他先上下左右对着江吟风摸了半天,确认他没受伤后才问:“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我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他说,“他说那种话,你也会被骗到。” “我以为他说的是要紧事。况且,我确实不知道尊上您的很多事。” “怎么?你对本尊很好奇?”虞寄挑起眉看着他。 “怎么能不好奇呢?尊上您英明神武,运筹帷幄,这个大陆上每个人都想知道,您是如何一步步登上魔尊之位的。 ”江吟风不卑不亢道。 虞寄看了他半晌,缓慢地笑起来,凑近江吟风道:“王后这嘴,真是越发伶俐了。” “尊上谬赞。”江吟风也笑起来,“和尊上比起来,臣还是差得远。” 虞寄僵了僵身子,不以为意地点头:“也对。也对。” 江吟风晚上照例与虞寄宿在一处,银杏紧张地站在江吟风身旁,生怕虞寄突然冒出来。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江吟风觉得这姑娘实在是有些好笑,“他住在偏殿,怎么会突然过来?” “道长,要对男人有警戒心!”银杏不悦道,“要是那魔头半夜三更趁人之危怎么办?!” “我都在魔宫十年了,他要是想趁人之危还等到现在啊?”江吟风拍了拍她的手,“好了好了,早点睡吧。” 银杏半信半疑地离开了,临走之前还不忘嘱咐江吟风道:“道长,半夜有情况一定要喊我啊!一定一定要喊我!要喊我!” 江吟风无奈地点头,心想你还没到我就已经和对方开打了,还用等你啊。 在江吟风还没到魔界之前,人界对魔界了解甚少。民间盛传,魔尊的近卫虞寄是个夜御百女的大□□,时常强抢民女、霸占人妇、猥亵儿童。就连银杏,在知道江吟风被虞寄带走时,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是民间话本插图里肥胖丑陋的魔头试图轻薄她家美丽动人的江道长,也难怪她那时候会这么着急。 见到虞寄本人后,才会知道魔尊陛下与人族的猜测相差甚远:他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肥头大耳,更不会强抢民女,他和马路上所有人一样,都有眼睛耳朵和鼻子,都靠两条腿走路,与传言里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形象大相径庭。甚至,他还比世上大部分人都要好看些。 以虞寄的长相,在魔界自然是从来不缺追求者的。在他还是李玄烬的近卫时,后宫里那些不曾受到李玄烬宠幸的妃子往往会将痴心寄托在虞寄身上,毕竟虞寄年轻又位高权重,和他结为夫妻也不吃亏。 以虞寄那圆滑的处事原则,他当然不会直接拒绝那些妃子,但也不会真的与她们发展些什么。江吟风曾经撞见过虞寄和李玄烬的一个妃子在后山接吻,他慌不择路地逃掉,本以为这件事就此作罢,却还被虞寄追上来调戏了几句——虞寄这个人,可真是讨厌。 虞寄成为魔尊后,后宫几乎没有什么人,这倒是给了他编造谣言的空间。他力排众议立江吟风为王后,不仅是长老们吃惊,连江吟风都很意外:他本以为李玄烬死后他就可以离开魔界了,没想到虞寄在这儿等着他呢。 这几年他做王后,过得的确比李玄烬在位时好上不少,虞寄也时常来椒风殿找他,与他谈剑论道。他们之间也会牵手、拥抱,然后虞寄会让人把这些事写成书或者唱成词,让魔尊和王后恩爱的故事在百姓间流传,而他和虞寄之间的关系依然不冷不热。 只有在很少很少的时候,江吟风会看着虞寄发呆的时候,虞寄也会一言不发地让他看着,时不时抬起眼看看江吟风,或者捏捏他的脸。那是他们之间少有的、会让江吟风有印象的温馨时刻。 如此不合时宜地,江吟风突然想起前几天银杏说的:“连我都看不出来分别了,他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你?” 江吟风在那一刻觉得,在漫长的时间中,他其实也已经看不太出来了。若是在假意中参杂了些真心,或许连当事人都已经分不清这种感情,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