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加班后,死对头不肯杀我了》 第1章 被迫加班的神明 元初十五年秋,京城细雨连绵。 归成攥着一把油伞,立在若卢狱屋檐下,脚下的积水被他踩得“啪嗒”作响。 一阵低沉而滞重的摩擦声响起,狱门被缓缓推开,他匆忙迎了上去。 来人一身鸦青劲装,衬得身形挺拔精悍。他面容英锐,眉宇舒展,唯独唇上血色淡褪,隐隐透着倦意。 归成心头一紧,急问:“少爷!他们为难您了?” 归允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哪儿能啊?不过是听了一宿的小曲儿!快活得紧!” 归成:“监狱里听曲儿?” 这若卢狱说是监狱,实则跟世家子弟的祠堂差不多,关进去也就是面壁思过,连板子都舍不得落一下。 可即便如此,能在里头摆谱听曲儿,恐怕也是头一份的恩宠。 归成小声嘀咕:“这御史大人究竟唱的哪一出?前脚弹劾您为官不端,后脚又让您在牢里听曲儿?” 归允心里冷笑:听曲儿?说得好听。 起初还当成消遣,后来那琴师偏在他睡意最浓时猛一拨弦。数百支曲子轮番上阵,一晚上连个眼皮都没阖上过。 更让人恼火的是,那些乐师个个白布蒙面,连个正脸都不给瞧。 归成见归允沉默,猜到了这可能不是一般的听曲儿,他犹豫着开口:“少爷!您之前从来不去兰香阁这种地方的。” 言外之意:您若不去,怎会让人逮到把柄? 归允听后一笑:“在北疆吃了八年飞雪,这好不容易回京,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吧?” 归成被噎了一下,硬着头皮小声反驳了句:“那也别招惹有主的啊。这京城谁人不知,毕大人对竹姑娘青眼有加。” 归允:“哦?忘了他之前都是怎么对你家少爷的了?” 归成立刻正色:“属下不敢忘。”又忧心忡忡:“只是,这事做得也太明目张胆了,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吗?” 归成听见自家少爷意味不明的一笑,之后便不再言语。 归成心里七上八下,转头望去那张侧脸:八年的边疆御敌,似乎只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那张脸,依旧是好看的,剑眉悬鼻,眼睫浓长。 可不知为何,归成总觉得,自打上次重伤醒来,少爷,就变了。 秋雨寒人,冷气直入肺腑,激的归允微微一颤,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归成见状连忙递上帕子,满脸忧色,“御史大人怕不是高兴坏了吧,这么点小事也能做这么大文章,这个人真是......” “慎言。”归允皱眉打断。 想到那人的手段,归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归允拢了拢衣衫,一夜未眠,心情算不得好。 他心念一动,试图调动一丝神力驱散不适,可体内空空如也,只有真实的疲惫感。 呵。归允心中自嘲一笑。 虎落平阳,龙困浅滩。 如今他也要尝一尝这滋味了。 恍惚间,忽听归成一声惊呼,结结巴巴道:“少爷!御......御......” 归允抬头,几步之外,赫然立着一人,素白的手指扣着伞柄,骨节分明却毫无血色。 伞下依旧是一袭玄色火纹袍,伞面微微一动,露出那人侧脸。 蓝发如瀑,正是御史大夫,毕倾沅。 归允每次撞见这张脸,都不由感叹天道何其讽刺,此人腹中藏着千般算计,偏偏生了这么张好颜色。 他几步跨到执伞人身前,笑的轻佻:“毕大人,雨中散步,好生雅兴!” 追着撑伞的归成闻言一惊,心道不好,少爷这是又要明目张胆的挑衅。 果然,只见归允忽然凑近,几乎贴在毕倾沅耳边道:“昨夜牢里的小曲儿,当真余音绕梁,想必大人是舍不得我受半点委屈?” 说罢,他故意后退半步,放肆的打量那人侧脸,又不知死活的添了句: “就是不知,那抚琴的美人中可有竹姑娘?前儿个听了姑娘的《霓裳》,确实妙极!” 他露出夸张的惋惜之情,“可惜啊,大人您走得太急,连杯酒水都没喝上,就忙着赶回去,参我一本。” “不过,还好大人走了,否则,我还真怕什么香艳场面,污了大人的眼,倒是我的罪过了。” 毕倾沅终于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湛蓝的眸子,结结实实的钉在归允脸上。 空气凝滞,周遭雨声仿佛被无声掐断。 “想动手?”归允语气无辜,嘴角却挑衅一勾,一副巴不得毕倾沅出手的样子。 毕倾沅收回目光,语气平静: “看来,大将军在边关长进的,不止是杀敌的本事,寻欢作乐的手段也是渐长。” 归允闻言,蛮横地挤进毕倾沅伞下,亲昵道:“说起来,得好好感谢大人,若不是大人当年一纸弹劾,把我送去边疆,我哪来这么些本事?” “大人有所不知,”他又凑近一分,“这越是苦寒之地啊......乐子越多。” 归成闻言,不动声色瞧他一眼,心想:可真能胡说八道。 毕倾沅偏了偏头:“本官记下了,既然大将军如此沉迷此道,那本官倒要提醒一句。” “这京城不比边关,天干物燥,大将军还是小心为上。” “莫要,伤了根本。” 说罢,转身欲离开。 “这就走了?”归允语气里满是失望,“大人如此大动干戈,只是为了参我一本?我还以为,至少会赏我一刀,也算痛快。” 毕倾沅的脚步并未停下,一阵冷风袭来,归允见他将手帕抵在唇边,发出一阵闷咳。 他戏谑一笑,刻意扬高了语调:“难怪手下留情,合着是我们毕大人,自个儿先病的拿不动刀了?” 那咳嗽声戛然而止,毕倾沅驻足,但并未回头,片刻的沉寂后,只留下一句比秋雨更寒的话: “这么想死,早晚成全你。”话音落下,人已融入雨幕。 归允非但没有怒意,反而低笑出声,那笑意轻松又满足。 很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定安侯府,东角门。 归成贴着门听了半响,这才朝马车方向打了个手势,低声道:“少爷,出来吧,没人。” 归允探出了半张脸,左右扫了一圈,确定没人这才下了车。老头子这会儿应该不在家,不过还是走角门比较稳妥。 如今侯府本就在风口浪尖上,自己还被毕倾沅用作风问题下了大狱,想来老头子要气疯了。 不是他堂堂三界战神怕他这个凡间的爹,纯粹是血肉之躯,扛不住定安侯的军棍。 归允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挨打的滋味。他当时暗自期待,若真被打死了,兴许就能归位了,回头再替老头子解了杀子因果便是。 奈何他爹不愧是封国第一侯,打儿子都带着兵法韬略,棍法稳健,力道精纯。任你喊破喉咙,也绝不会多打一下,更不会少疼一分。 自那以后他就意识到,这招“借棍归天”行不通。 归允前脚迈进门坎,后脚就跟他爹打了个照面。 “允儿回来了!”老侯爷归世则面露慈笑,温声唤道。 归允眼尖,一眼就瞥见副将手上捧着军棍,他二话不说,撒腿就跑,扯着嗓子喊:“娘!娘!救命啊!” 老侯爷紧追不舍,口中骂道:“兔崽子,让你最近安分点,你偏不听。还学会逛窑子了?你不是整天嚷着要死吗?今日本侯就成全你!” 归允听了这话,眼睛一亮,又起了几分心思。 要不再试试? 他“扑通”一声跪的笔直,朗声道:“您说的,要打死我!此话当真?!” 军棍狠狠落下,砸的归允龇牙咧嘴。 妙啊!他在剧痛中想,这纯粹的痛觉,可比月老那慢吞吞的红线来的快多了! 剧烈的疼痛撕裂了归允的意识,仿佛又看见了正月二十一,北疆那场漫天大雪。 毕倾沅的箭正对他心口,背后是万丈悬崖。 这本该是这副命造的终局:一箭穿心,纵入深渊,脱离凡胎,神格归位。 他本是天界战神,受命化凡,抵御外敌,维系封朝下一个百年气运。 为此,他十六岁率轻骑破敌,十九岁横扫漠北,二十二岁直捣王庭。 史书最后一笔,本该是:大将军归允,二十四岁为国捐躯落于悬崖,自此胡马百年不敢南窥。 何等圆满。 可偏偏,那一箭,偏了三寸。更荒谬的是,将他从悬崖下拖回来的,竟是这个亲手射杀他的宿敌。 如今,神格回不去,神力也荡然无存,前尘往事倒是一股脑想了起来。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仍在心底反复纠问: “那箭为何会偏?” “又为何没死?” “.......我还回得去吗?” 第2章 毕美人亲启 再睁眼时,眼前不是云楼宫阙,而是绣着云纹的缎面软枕。 他不意外,这世上,哪有真下死手的老子。 他想撑起身子,疼的倒吸一口冷气,只能悻悻地趴了回去。 “少爷!”归成忙上前,“您快趴好!大夫说要静养呢!” 归允神色怏怏,把脸揉进软枕里,说不出的烦闷。 本想激怒毕倾沅杀自己归天,不料对方只是轻拿轻放,自己反倒白挨了一通军棍。 毕倾沅......归允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无声一叹。 按天庭规矩,他这种带着特殊使命的命格,皆是紫微殿星君们联手布下的命轨,岂是那么容易脱轨的? 可那支箭,就是偏了。 抛开命轨,那个人,恨他入骨,又怎会伤他又救? “少爷......”归允转了转眼睛,见归成犹犹豫豫,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 归允:“说。” 归成凑上前道:“少爷,毕大人刚刚派人给小的递了话。” “他说,”归成一脸愤恨和屈辱,还有些许尴尬:“他说,让您乖乖养好伤,他可就喜欢您那身饱满紧致的皮肉,要是留下一丝疤痕,他可就下不去刀了。” 归允:“......” 归允先是气笑了,这小病秧子,几年未见,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 但转念一想,不对! 若毕倾沅真如表面上那般全然不在意,又何须专门派人来递这么一句话? 这看似羞辱,反倒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后,迫不及待的反击。 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身后那火辣辣的痛楚都减轻了不少。 看来前几次的试探,并非石沉大海,只是火候还未到罢了。 他心中有了一定,既然寻常的撩拨不够,那必须得下一剂猛药,才能彻底激怒他,来给自己个痛快。 归允又一声暗叹,尽管麻烦,但这确实是眼下最快、最直接的归天法子了。 神格觉醒后,他也曾试图与天庭沟通,无奈念咒、捏决、符箓、烧香,毫无反应。 如今,唯有等这具肉身消亡,或是盼天庭的人来寻,再不济,寻人间的神祇相助。 可连监管化凡任务的巡理司,都没能发现他的异常。 那些平时只会凑趣讨酒喝的狐神狗仙,更是指望不上。 求助其他神祇,仓促间难以成事。 自尽这路,也行不通。 每一次,他都会被各种离奇的巧合救回。 而且,他想到父母的身影,这般自私而惨烈的离开,终究太过伤人。 若借他人之手,他身为骠骑将军又是定安侯之子,又有几人敢动手? 何况让不相干的人背负生死因果也非他所愿。 思来想去,还是要让一切回归正规,复刻这具肉身既定的结局。 让毕倾沅了结他。 也只有他,有动机、有能力、有胆量,并且,有因果。 只是,要如何布下这杀局,才能精准地引那人动手,且不殃及无关之人,不染半分不必要的因果? “知道疼了?”门口传来一声轻斥,又带着抑制不住的心疼。 归允转了转眼睛,见母亲端着一碗汤药走来。 她一袭青衫,发髻上别着支素簪,眉眼间尽是温柔,此刻却板着脸,手指一下下戳归允脑门儿:“这么大人了,尽会气人!” 归允心头一软,像是被戳化了。 他想起那一箭后的日子,他终日沉在死寂中。 直到那夜,他看见母亲蜷在榻边,轻抚他的额头,连睡梦中都舍不得放开他。 他心头一震,转而释然。 也罢! 纵使天界有战事待归,这血肉之躯,至少此刻,也值得再尽一场悲欢。 “娘!药太苦了!”归允皱眉嚷嚷。 何夫人立马往他嘴里塞了块软糕,还不忘阴阳怪气道:“我看这点苦药,也治不了你那通天的胆子。” 归允立刻会意,含糊着澄清:“就听了个曲儿,我可清清白白。” “满京城会弹《霓裳》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偏要听他养的?” 何夫人戳穿他。 归允:“......” 何夫人忍不住嘲讽:“这毕倾沅真是不拘一格,绕了半天,竟拿这种风月场上的事做文章。” 母子俩难得同仇敌忾,一想到让自己归不了天的人,归允狠狠咬了口苏糕。 “皇帝撤了他老师太尉的职,他这是憋着火呢,你莫再招惹他,小心又撞到他刀口上。”何夫人叹了口气:“娘知道被召回京城你不痛快,如今形势不明,急不得......” 归允垂下眼皮没接话。 边疆、朝堂,自他醒来就再未参与。 虽然神格未归,但击退外敌的任务已完成,这人间的纷争与他再无干系。 只是,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母亲身上,她正一勺一勺地吹着汤药,小心翼翼喂入他口中。 若此身消逝,眼前这些将他视若生命的至亲,他们的悲痛又该如何安放? 何夫人见他久久不语,只当他又走了神,捏了捏他耳朵,又絮絮叨叨叮嘱几句,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归允趴在踏榻上动弹不得,他闭目敛神,再睁眼时,眼底已一片决绝。 不能再等了。 多享受一刻,便是多欠一分因果,将来离去时,更是多增痛楚。 “归成!”他朝外间扬声道:“取笔墨来。” 归成应了一声,宣纸一铺,只见归允大笔一挥,扯着伤口也不觉得疼。 归成偷瞄一眼,顿时心惊肉跳,脸色煞白。 归允吹了吹墨迹,末了又不知画了个什么,最后自顾自的点点头,说道:“去,给毕倾沅。” 归成拧着眉,脸皱成一团,想到信里的内容,腿像是灌了铅。 直到归允眼风一扫,他才打了个哆嗦,磨磨蹭蹭的去了。 归允笑意渐深,对于毕倾沅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对手,任何复杂的阴谋都可能被看穿。 反而,这种直白、粗暴、甚至有点侮辱性的挑衅,最容易绕过对方的理智,激起他最真实的情绪。 望月楼,天字号雅间,窗外是明清河粼粼的灯火。 雅间内,烛影摇曳,气氛却有些凝滞。 毕倾沅正垂眸看着一封信,神情淡漠的仿佛在看一份寻常的公文。 坐在对面的冯长林一眼就瞥见了信封上“毕美人亲启”,五个龙飞凤舞,极致轻佻的大字。 他微微皱眉,又悄悄探去,只能隐约捕捉几个零散的字眼,魂牵梦萦、茶饭不思、红烛帐暖...... 冯长林一时间有些错愕,这什么信?怎么这般用词? 正想再瞄两眼,却见毕倾沅已合上信笺,信纸边缘被捏出清晰的凹痕。 冯长林没能看全,可站在毕倾沅背后的毕渊却看的清楚,他怒火中烧,将那写信之人暗骂了千遍不知廉耻。 雅间内一时无人说话。 冯长林敏锐的觉察到气氛不对,沉声问道:“听说,那侯府的小子总去招惹你?” 毕倾沅未答,仰头灌下一盏酒,冷酒刺喉,呛出几声低咳,眼底仍是一片沉静。 冯长林忙把温好的酒推过去:“归家这小子命大,那样的死局都能活下来。” 他顿了顿,又冷哼一声:“不过也活不了多久了,功高震主又手握五十万军权。即便接下来什么都不做,小皇帝也不会放过他。” 毕倾沅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帘垂下,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冯长林:“倾沅啊,我马上就要离京了。一想到你们之间的陈年旧怨,再加上朝堂如今的局势,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你自己务必要多加小心。” 毕倾沅轻声唤道:“老师......” “哎”,冯长林摆摆手打断他,神色坦然:“成王败寇,不冤。” 他端起酒杯,停至半空,又缓缓放下,叹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着出来,已是万幸,太后娘娘那边......” 毕倾沅静静注视他:“老师平生积善,这才逢凶化吉。” 冯长林一愣,继而放声大笑,摇头道:“倾沅啊倾沅,咱们哪件事不是逆天而为,谈何积善。” 毕倾沅也勾起极淡的笑,转而望向窗外:“路上都打点好了,予州气候温润,适合将养。” “是啊,”冯长林喃喃道:“草屋一间,晒晒太阳,比那太尉府自在多了。” 苍老的目光穿过层层河灯,落在宫墙的方向,“有你在她身边,我很安心。” 河风穿窗而过,毕倾沅忍不住掩唇轻咳。他一身玄衣,面色清俊,在灯火的照映下显得越发苍白,侍卫正要关窗,却被他抬手止住。 冯长林皱眉:“怎么还没好?这都几个月了?” 毕倾沅自嘲一笑:“许是,好不了了吧。” 是夜,司空府。 毕倾沅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前,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烛花。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回了那封来自定安侯府的信,将上面的每一个字,又重新读了一遍。 毕美人亲启: 昨夜牢中,丝竹盈耳,犹在耳畔。然,却不及大人半分颜色动人。 忆及兰香阁中,大人玉手纤纤,吐息如兰拂面,那一瞬,本帅心如擂鼓,方知何为情动。 今日,大人伞下惊鸿一瞥,弱不胜衣,真真**蚀骨。一别不过半日,便令本帅魂牵梦萦,茶饭不思。 思及大人,外有猛虎环伺,内又病骨支离,本帅实属不忍。 故,本帅愿以正妻之位,十里红妆,迎大人入我定安侯府! 从此红烛帐暖,大人只管安心将养这身娇骨,本帅自当,亲侍汤药,日夜看顾。 至于那竹姑娘,若大人实在割舍不下,便一并收作通房,齐人之福,岂不快哉? 盼复。归允 笔。 信末附有一幅执伞小像,伞面微倾,寥寥数笔,毫无神韵。 毕倾沅在那小像上停驻良久,那目光并非审视,似在追忆。 他提起笔在旁边又勾画几笔,待墨色沉淀后,又将信笺细细折好,放入暗格内。 做完这些又不知想起什么,对门外道:“毕渊。” “在。” 他吩咐道:“今日立秋,是个好日子。让侍卫们都撤下早日歇息吧,不必守夜了。” 毕渊不解,却还是应了一声。 立秋是个什么好日子吗? 第3章 想亲口说给你听 归允轻而易举地潜入了司空府。 三更梆子声刚过,他便不再隐藏身形,掌风凌厉,直劈窗棂。 只听“叮”一声铮鸣,一道金光闪过,正好击中了他掷出的暗器,两相碰撞的劲风将烛火瞬间扑灭。 阴影中,毕倾沅的身影轮廓模糊,并未前来追击。 归允轻笑一声,他从容地摸起地上的金刀,将刀刃放在鼻尖,“啧,毕大人的刀,淬的什么毒?闻着倒像是女儿家的香。” 室内只剩一盏烛火,归允的眉眼忽明忽暗,他姿态松散,将自己毫无防备的摊在毕倾沅的视线里。 毕倾沅缓缓开口:“大将军真是见多识广,连女儿家的香都记得这般清楚。” 归允尚未答话,那声音又压了下来:“只是不知,大将军是否还记得,夜闯司空府,这罪名有多重?” 归允笑了,他朝那片昏暗走去,将金刀塞回对方手中,而后握住他的手,将刀尖儿抵在自己心口,道了声:“杖毙!” 离得近了,归允能清晰的看到那双蓝眸,平静,冷澈,深不见底。 他在天上没见过什么凡人,他司武职,平日里接触的尽是妖魔精怪。 在凡间,见得最多的,不过是敌人临死前的惊恐面孔。 毕倾沅这般品貌,即便在这芸芸众生也当属凤毛麟角,甚至可与那九天上的神君比上一比。 恍惚间,记忆深处另一个身影浮现,似乎也是这般蓝眸蓝发,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未及捕捉,毕倾沅已冷笑出声:“大将军乃国之重器,倾沅不过一介文臣,怎敢冒犯?” 归允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不敢?” 克扣军粮,安插眼线,罗织构陷......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出自眼前这位“不敢冒犯”的毕大人之手? 二人眼神在空中交汇,归允没挑明,但他从毕倾沅的表情中确信,对方知道他在说什么。 毕倾沅最先移开视线,手腕一转就要抽离,归允不肯,他掌心用力,攥的更紧。毕倾沅只觉他是在挑衅,右手翻掌横扫他肋下三寸。 二人你来我往交手数招,毕倾沅哪是他的对手。归允三两下就把他逼至墙角,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按在墙上。 两人呼吸交错,归允挑眉,“原来毕大人也会武?” 毕倾沅哪肯乖乖就范,抬脚狠狠踩中归允脚背。归允闷哼一声,未及反应,毕倾沅突然变招,掌风如刃直击面门。 来了! 归允眼中闪过狡黠,身形一晃,右手作势直取心口,却在半途故意露出破绽,肘关节微偏三分,门户大开。 这一招虚虚实实,定能诱他上钩。 不料毕倾沅蓝眸一凝,刹那间掌势突变,杀招忽然变作软绵绵的一记云手,轻巧地扣上了归允的咽喉。 毕倾沅微微喘息,手贴着温热的皮肉,缓缓向上,停在下颌:“大将军这身子骨当真了得,一通军棍下去,夜里就能活蹦乱跳了。” 归允喉结滚动,闷笑出声,那笑声震的毕倾沅掌心酥麻,他下意识松手,退后一步。 门外传来扣门声:“大人?您还好吗?” 毕倾沅稳了稳呼吸,再开口时已恢复如常:“我没事,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你歇下吧。” 脚步声渐远,室内又是一静。 许是感应到神格,自打醒来,他的身体便有了惊人的恢复力,不过半日就能下地走动。 虽说痛感依旧强烈,但他下午刚刺激了毕倾沅,必然要趁热打铁,再添把柴。 说罢,他再度欺身而上,一把拽过毕倾沅的手,按在自己胸膛,暧昧道:“毕大人喜欢的,我又怎会不仔细着?” 他带着那只手,缓缓下移,毕倾沅猛一抽手,转身退到案边,只见他拿起火折子,指尖微颤,点燃了烛火。 归允的目光沉了下去,毕倾沅不愧小小年纪位列三公,如此沉得住气。 一室微光,才看清毕倾沅苍白的脸上因打斗泛起了薄红,倒添了几分生气。 归允自来熟的寻了张椅子坐下,后背刚沾到椅背就疼得“嘶”了一声,打斗时热血上涌不觉得,这会儿火辣辣地疼。 他索性摆出一副悠哉的姿态,笑道:“这会儿大人要取我性命,我可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言下之意:正是杀我的好时机。 他感觉毕倾沅目光似有似无的在他那处扫了一眼,怜悯道:“看来,大将军真是伤了根本。” 归允:“......” 妈.的,这小病秧子,竟敢当面质疑他? 他本能的想要冲上去揍人,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但嘴上不能落了下风,他刚要开口,毕倾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刀,将他所有即将出口的污言秽语,又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 “也是,大将军以往坐镇边疆,劳苦功高。如今好不容易回了京,也无甚要事,自是要好好感受一番,这京城的香阁清馆到底与北疆的有何不同了。” 归允:“......” 这弯弯绕绕的一番话,归允也听明白了,重点无非是“无甚要事”四字上。 这是在讽刺他被召回京城,只能终日闲逛,不务正业呢! 许是这连续的刺激,让归允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他脱口而出:“毕大人说得对。” “这酒楼的烟火、香阁的歌舞,正是我与麾下几十万将士,用命换回来的,既然我归允没死。”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慢。 “自然要替那些回不来的弟兄们,好好看一看,尝一尝,这太平,究竟是何滋味。” 四目相对。 他走到毕倾沅身边,将他困在椅子和自己之间:“说起来,或许是因为我太思念大人的缘故,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大人先是一箭穿了我的心,可接着,又在漫天飞雪中,背着我,走了好远好远。” “你说,人怎么会做这么矛盾的梦呢?” 话音刚落,归允自己先怔住了。 他在说什么? 跟这病秧子逞口舌之快? 不论这人救他是为羞辱还是有其他算计,能帮他归天吗? “不奇怪,”毕倾沅轻飘飘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夜深了,大将军,请回。” 归允暗自深吸了口气,想要平息身体里属于“归允”的本能和旧习。 他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还有话未说完,”他贴着毕倾沅耳边,深情款款:“今日的信,我怕大人不解我相思之苦,故而特来,亲口说给大人听。” “我归允从不纸上谈兵,若大人有意......”他目光下移,落在那淡青长袍上:“红烛帐暖,自当日夜相伴。” 说着又想起什么,“刚好也让大人试试,我这身子骨,到底伤没伤及根本。” 他死死盯着毕倾沅,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波动。 只见他薄唇紧抿,眼神浓烈,罕见地失了平日的冷静。 归允心中狂喜,正欲再进一步。 毕倾沅却突然出手,一掌拍向他胸口,力道狠厉,逼得他踉跄后退数步,重重撞上书案,案上的砚台笔墨“砰”一声滚落一地。 不过数息,门外便传来毕渊焦急的声音:“大人?属下进来了?” 门响的瞬间,归允已纵身跃出窗外,只余半扇窗扉,轻轻晃动。 归允有惊无险地翻回侯府,心底畅快无比。 抬手揉了揉胸口,这小病秧子,虽然没一掌给他个痛快,但明显是动了怒。 很好。 离解脱,不远了。 他一头栽进榻上,这一天,无论是心力还是体力,都已透支到了极限。 可他觉着刚合眼没多久,归成催命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少爷!快醒醒神儿!今儿个要上朝啊!” “嗯......上什么......” “朝会!是朝会啊少爷!” 归成急的直跺脚,兜着朝服就往他头上套。 归允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这是回京三个月第一次要他参加朝会,他只有在刚回京时,小皇帝给他摆了庆功宴。 可后来他闹了那么一出寻死觅活的戏码,小皇帝索性就让他安心静养,连朝会都免了他的。 这些日子,他就跟个透明人似的,再没被召见过。 虽然兵权仍在,虎符未收,却也无人再提让他重返边疆之事。 怎么这么巧?刚把毕倾沅激怒到极致,今天就要他上朝? 归允问:“父亲呢?” 归成:“侯爷已经先入宫了。” 归允追问:“是父亲让我去的?” “不是,”归成摇摇头:“是宫里刚刚来了传旨公公,特意来宣少爷您的!” 归允心里已有预感:“哪个宮?” 归成:“长乐宫。” 太后。 归允点点头,好快的反击。 这样才对。 这才是毕倾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想亲口说给你听 第4章 毕倾沅的反击 归允系好最后一道玉扣,踏出府门时,脚步突然一顿。 他回过头,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座府邸,静静凝视了片刻,才收回目光,转而郑重对归成道: “归成,我要是三天内没有回来。书房案几底下压着一封信,记得交给我爹娘。” 说罢,没理会归成惊疑的神情,转身上了马车。 他知道毕倾沅会用政治手段杀自己,这是最直接,也是最致命的路数。 只希望,这人的手不要伸的太远。 他从未向父亲透露过毕倾沅曾杀他的真相。 他怕是毕倾沅的陷阱,更怕父亲会鱼死网破。那时会有更多无辜的生命,被迫卷入这场因果中。 那样,归天的代价就太大了。 侯府离皇宫不远,只隔着两道长街。 殿内已有不少朝臣,随着归允进入,数道视线立刻投了过来。 父亲看到他时,眉心一蹙,显然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有几人遥遥拱手,算是打了招呼。有人想上前搭话,却又迟疑地缩了回去。更多的则是视若无睹。 整个朝堂,泾渭分明。 归允扫了一圈,试图对号入座。 他之前看过父亲之前备下的朝臣名册,上面详尽地罗列了各人的官职、派系与背景。 然而,能让他清晰辨认出来的,寥寥无几。 除了父亲那几位家中见过的好友,剩下的,便只有一道身影,清冷卓绝,想认错都难。 视线一转,他又望向了左列之首。 毕倾沅目光平视,脊背如松,偶有轻咳,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仿佛他才是与这朝堂最格格不入的人。 不知这小病秧子的棋局,布了几成? 像是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毕倾沅缓慢地偏了偏头。 三声钟响,龙椅上的天子刚刚坐定,东偏殿的珠帘便随之垂落。 朝堂之上,各方人马唇枪舌战。那珠帘之后的力量依旧强大,却已不再能只手遮天。 小皇帝封宁礼羽翼日渐丰满,刚剪了太后党的太尉,气焰正盛。 但还不够。 归允听了会儿,现在争论的是太后寿辰该用什么匾额。 快两个时辰了,双方依旧僵持不下。 最终,随着为首老臣声泪俱下地陈说“太后辅政之功,当配圣慈之名”,太后一派的官员跪倒了一片,才结束这场角逐。 归允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毕倾沅,那人自始至终神情淡漠,未发一言。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面色阴沉,声音沙哑空洞:“还有本要奏吗?” “臣有本要奏!”一个面容尚显青涩的年轻御史,已然出列。 “臣,恳请陛下,准许归允大将军,即刻返回北境!” 归允眼风一扫,正对上父亲骤然紧缩的瞳孔。 这不是他们安排的。 龙椅上封宁礼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瞥向东偏殿。 那小御史继续用一种无比诚恳的语气,缓缓道来: “边疆虽安,然国不可一日无将。归将军之于北境,非战功可论,实乃功在社稷,德被苍生八字可言!” 这八个字一出,归允察觉父亲与几位老臣脸色巨变。 小御史却仿佛不知,继续朗声道: “北境之地,民风彪悍。然,自归将军镇守以来,北境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北境军中早有言,归允二字,早已不是一个名字,而是那片土地真正的定海神针。” “陛下,神针不可离海,军魂不可离体。北境一日无归将军,社稷便一日难安。恳请陛下三思!” 年轻官员那番“歌功颂德”的话音刚落,大殿里针落可闻。 父亲归世则和身边几位老将,已是满脸铁青,紧握的双拳在朝服下微微颤抖。 这番话,看似颂扬,实则句句诛心!将他归允,变成了一个写着功高震主的活靶子。 归允的目光向左偏去,毕倾沅半垂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入了定。 但归允清楚,这靶子,是他立的。 他没想到毕倾沅会用捧杀这招,这顶帽子扣的太过狠毒。 如果他归允认下,整个归家便会跟着遭殃。即便小皇帝有心回护,太后党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小皇帝是否真的信任归家,还是未知数。 归家一派都是武将出身,父亲虽然身居朝堂数年,骨子里仍是军人的铁血风骨,凡朝堂权谋,能避则避,从未明确站队。 如果不认,又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这可是毕倾沅亲手布下的杀局。 雷霆刹那,归允已有了决断。他跪倒在地,声如洪钟: “臣,归允,有罪。” 归允额头触地,重重叩首。 “陛下,方才这位大人所言,句句诛心,臣,愧不敢当!”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恐惧,又像是极度的委屈与愤怒。 “边疆八年,非臣一人之功,实乃仰仗陛下天威,得我朝先祖庇佑,若无陛下坐镇中枢,知人善用,臣不过一介莽夫,谈何寸功?”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充满了痛心与自责: “然臣久经沙场,疏于管教,致使麾下将士娇纵成性,妄传定海神针,动摇国本!此乃臣御下不严之过,辜负陛下圣恩!” 他再次叩首,声震大殿:“我大封铁军,忠于陛下,忠于社稷,绝非归允一人之私军!” 言罢,他双手高高举起,掌中之物,正是虎符。 “臣恳请陛下,即刻收回兵符,令择良将镇守边关。令请赐臣,五十龙骨鞭刑,以儆效尤,为全军戒!” 金殿之上,死寂无声,百官骇然。 有人喃喃:“五十龙骨鞭......这......” 大封朝立国百年,龙骨鞭乃是专为惩治谋逆叛国之臣所设的极刑。 鞭身蛟骨毒浸,十鞭见骨,二十鞭受刑者已不成人形。 五十鞭,无人能活。 更何况,执行此刑罚的诏狱,正是毕倾沅的天下! 归允此举,是将自己的性命,亲手送到了政敌的屠刀下! “归允——!”归世则嘶声力竭,崩溃的瞪着儿子背影。 毕倾沅终于有了反应,他那双始终半垂的蓝眸,猛一抬。那视线落在归允身上,似惊愕,又似隐怒。 归允心里暗笑:毕倾沅,这刀,你接是不接? 他主动献祭自己,一来成归位之愿,二来将归家划清界限,更向天下昭示:归氏忠魂,无愧封国! 如果小皇帝够聪明,事后拿一个一品大将之死大做文章,完全可以逆转局势,置死地而后生。 封宁礼瞥了眼东偏殿,那里无声。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平身吧,归爱卿。” “北境五十万将士,八载浴血,为国戍边,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至于那所谓的定海神针......不过是市井之言,若朕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又如何为天下君?” 这番话,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瞬间将那顶功高震主的大帽子化于无形。 他没有提兵权,更没有提鞭刑。 归世则等人,心中稍安。然而,这庆幸转瞬即逝。 “陛下,不可!”归允非但没有领旨谢恩,反而再次叩首。 “定海神针之言,动摇的是国本,挑战的是君威!今日陛下可为臣网开一面,他日,若再有拥兵自重、觊觎之心者,又该当何论?” “臣,恳请陛下,赐臣龙骨鞭刑,以正国法,以明君威,以儆天下!” 封宁礼被他这番话堵得脸色铁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归世则气得眼前发黑,脚下踉跄。 就连毕倾沅一派的官员也都面面相觑,试图分辨归允此举的意图。 整个金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令人窒息的僵局。 封宁礼深吸一口气,带着疲惫与怒意开口道:“那就......” 就在这时,一记轻笑从左列传出。 毕倾沅缓步出列,他没有看归允,而是先对龙椅上的天子微微一躬,语带冰冷的讥诮。 “好一出以死明志的千古忠臣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毕倾沅的反击 第5章 上药 毕倾沅话音很轻,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归将军这是让陛下与太后,陷于不仁、不义、不恤功臣之地啊!” “下官很好奇,一件由边关流言而起的小事,为何会演变到这般不死不休的境地?归将军......” “你们,”毕倾沅直直的望向他,“是想证明什么呢?” 归允脸色陡然一变。 一个“们”字,瞬间将矛头从归允一人,扩大到了他身后的整个归家! 毕倾沅不再看他,“想证明即便是犯下功高震主的嫌疑,陛下也不敢动你们归家分毫?还是想让北境五十万将士看看,朝廷是如何逼死他们的主帅,从而让他们对君王离心离德,从此,只知有归,不知有君?!” 毕倾沅的目光缓缓扫过归允,最后,落在了他身后脸色铁青的归世则身上。 “还是说,其实另有目的?” “老侯爷,让下官斗胆猜一猜。” “是想以他一人之死,掩盖你归家对这定海神针的名号,早已心安理得?” “还是想借此机会,里应外合,翻了这皇城的天? “轰——!”这番话,如星火燎原,瞬间点燃朝局。 “毕倾沅!”归世则狂怒的咆哮几乎掀翻殿顶,“你血口喷人!我归家世代忠良,天地可鉴!陛下!太后!毕倾沅构陷忠良,离间君臣,其心可诛!请陛下和太后明察!!” 金銮殿彻底乱了套。 归家一派的官员,被这直指“意图谋反”的诛心之论惊得魂飞魄散,立马跪倒一片。 保皇派有些拿不定主意。 太后党官员眼中闪过异色,毕倾沅这把火,狠辣精准! 有几人欲推波助澜,刚一出列,便被毕倾沅冷眼一扫,尽数退回原位。 毕倾沅对着龙椅与珠帘的方向,深深一揖:“陛下!太后!臣认为,归家其心不明,应立即下令彻查,先将归允押入诏狱。” “再令禁军立即封锁定安侯府,任何人不得进出,静候彻查!” 封宁礼目光灼灼,并未开口。 那边珠帘终于动了,一名面无表情的侍女,自帘后走出。 她来到殿中,对御座的方向微微福身。以平直无波的语调,吐出一字: “准!” 诏狱深处,归允双手高悬,被锁在刑架上,胸前已经渗出几道血痕。 一名狱卒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皮鞭,绕着归允踱步:“归将军,可不是小的难为您,我劝您啊,早些交代了,也免得再受这皮肉之苦。” 归允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他低垂着头,目光沉静。 好一招釜底抽薪。 毕倾沅把整个归家都架在了干柴之上,只等一把火烧个干净。 倘若这满门千百口的性命,都成了他归天的垫脚石。 这天,不如不归。 求死的念头已经彻底熄灭,内心深处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执念。 得活着。 至少现在,他必须活着,为归家撕开一条生路。 “啪!” 鞭声炸响,狠狠抽在归允身上,“说不说?!” 狱卒再次扬起了鞭子。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一道身影立在牢房门口。 “毕大人!” 狱卒慌忙跪倒。 毕倾沅没有看他,目光锁在刑架上的归允,扫过他紧绷的下颌,停在胸前。 牢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谁动的刑?”他缓缓开口。 那狱卒谄媚道:“回大人!是小的动的!此人......” 话未说完,他突然噤声,毕倾沅的眼神让他如坠冰窟。 良久,毕倾沅的唇角一勾,露出冷笑,吐出一字:“好。” 简单一个字,却让狱卒浑身发抖。他还未及反应,两名侍卫无声出现,架起他就往外拖。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讨饶声很快就被惨叫声取代。 从金銮殿到诏狱,不过几个时辰,再见此人,归允心中天翻地覆。 这个人,再次毁了他的归天计划,又用最恶毒的语言,将整个归家推向了谋逆的深渊。 归允冷眼看着毕倾沅走到刑架前,解了他的囚衣,露出胸膛。 那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瓷瓶,倒出一些药膏在指尖,伸出手指,直到即将触碰到胸前伤口那一刻,归允猛地向后挣动了一下,铁链哗哗作响。 “毕大人这是做什么?” 杖责了一个狱卒,还要亲自为他上药?这荒唐的举动,让他心底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毕倾沅的指尖在半空中停了片刻,然后落下。 冰凉的药膏触碰到灼热的伤口,归允的身体瞬间绷紧。 他盯着毕倾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试图看出一丝一毫的真实意图。 “时间不多了,毕大人还不严刑逼供吗?” 毕倾沅:“你喜欢龙骨鞭?” “哼,”归允冷笑,“尽管放马过来,看看能不能撬的动本帅的嘴。” 毕倾沅指尖微微用力,疼的归允闷哼了一声。 他喘着粗气,附在毕倾沅耳边,声音蛊惑:“毕大人,你信因果吗?” 毕倾沅擦药的动作未停:“信。所以你的果报来了。” 归允目光一闪:“我以为,你我之间,不过是私怨。” 毕倾沅反问:“朝堂上,何来私怨?” 归允笑了。 他闭上眼,那人的指尖沿着鞭痕轻轻摩擦,归允没再挣扎,只是轻轻地,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字: “滚。” 几乎在同时,他感觉到,那只涂抹药膏的手指,狠狠一颤。 归允霍然睁开双眼,心脏像是被烫了一下,骤然缩紧,狂跳欲裂! 它不该属于毕倾沅。 他下意识去看,毕倾沅已经转身。 这一瞬,归允心中所有的怒意与戒备,轰然退去。 不过是个凡人。 这满身的狠厉。 就跟他在天界见过的,那些被执念所困,求而不得的小妖一样。 张牙舞爪。 自己又何必跟他..... 思绪开始变得沉重,缓缓下坠。 倦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归允涣散的意识猛地一凛,捕捉到了最后一丝清明。 这药里有东西。 妈.的。 他最后想。 就不该可怜他。 意识在药力下彻底沉沦。 昏沉中,有什么东西,反复拂过他的脸。 很轻,很痒,带着一丝凉意。 他努力了许久,才掀开重如千钧的眼皮,让一丝光亮透进视野。 是一抹蓝。 几缕蓝色的发丝,被风吹着,正扫着他的脸。 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他看到了一张清俊,毫无血色的侧脸。 那人正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他从积雪中抱起。 “大人,雪太大了,还是我来背吧。” 侍卫焦急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您自己也......” “不必。”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毕倾沅,他又想干什么? 伏在那人背上,胸前的剧痛没有传来,铠甲里似乎被塞了软巾。 毕倾沅深一脚、浅一脚,脚步踉跄,却并未停下。 他要背自己去哪?再找个地方杀自己一次吗? 归允的视线无法聚焦,最终无力地定格在毕倾沅露出的后颈上。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像这无边白茫中的一个微小标记。 他盯着那颗痣,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风声、心跳声,毕倾沅沉重的喘息声都渐渐远去。 最终,席卷而来的黑暗,终于将他彻底吞没。 一阵突兀的响动,他猛地睁开眼,归允被糊里糊涂唤醒。 梦里那颗小痣还在眼角翻转,他聚焦了下视线,看到的是潮湿的四壁。 试探地动了动身,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反而很舒适。 连日疲惫,外加新伤叠旧伤,这一觉睡得沉重却安稳,紧绷的神经难得有了片刻纾解。 低头一看,囚衣被换了套新的,扯开衣襟,鞭痕被包的整齐。 再看手腕,铁锁磨出的红痕,被涂上了一层油膏。 归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满口的苦涩让他眉头一皱。 是汤药的味道。 归允:“......” 归允瞪着墙壁,内心开始翻江倒海。 毕倾沅究竟在搞什么?! 他虽不想深究,但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做出前后矛盾的举动。 此刻他真想,干脆什么都不管了,直接把这病秧子绑起来,问个明白。 他心里发着狠:等老子归了天,第一件事,就是开了天眼,把毕倾沅从里到外窥个干净。 正想到快意处,门锁“咔哒”一响。一个狱卒拎着食盒进来,往地上一搁:“趁热吃。” 归允问:“劳驾,现在是什么时辰?” 狱卒:“酉时。” 竟然昏睡了两个时辰。 他等了片刻,才打开食盒。一盘醉仙鸭,一盘花生。掰开鸭嘴,里面藏着一个蜡丸。 他捻开蜡丸,展开字条:府内一切安好。瓶。 归允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柔和了些,他将纸条揉成一团吞了下去。 早在毕倾沅把祸水引向整个归家时,归允就想好了对策。 要想坐实谋逆案,无非两条路:一是他的口供,二是一个能让归家抄家灭族的“证物”。 他自己的嘴,毕倾沅撬不开。唯一的破绽,便是那“证物”。 在与父亲仓促分别的片刻,他迅速布下了三道防线: 其一,让父亲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侯府彻查一遍,确保府内安全。 其二,再借父亲之口,将消息传给沈安平。 沈安平,与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也是他同生共死的副将。 沈安平其父与自己的父亲都曾经掌管过禁军,利用两家盘根错节的人脉,他们能奉旨将府内之人困死,也能将企图伸入侯府的手隔绝在外。 看来府内没有问题,那么就只剩下毕倾沅要怎么把“证物”送入侯府。 但,归允疑惑更深。既然侯府无虞,难道今日的泼天罪名,并非处心积虑的构陷? 只是毕倾沅临时起意吗? 与此同时,定安侯府外的夜空上,无数鸽子盘旋,形成一片混乱的阴影。 沈安平大吼:“快!让弓箭手全部上墙!把所有靠近侯府的鸽子,都给我射下来。” “快快快!弓箭手全部上墙!” “嗖——!” “嗤——!” “火把点的再多些!” 箭雨纷飞,火把四起,鸽群被箭雨惊扰,不过片刻便四散而去,留下满地狼藉。 沈安平的心沉到了谷底,谁也无法确定,箭雨之下,是否有“漏网之鱼”。 只要有一只,有一只带着“证物”的鸽子落在侯府内...... 第6章 不行 檀香幽幽逸出,萦绕于室。 毕倾沅正对着一盏烛灯,神色晦暗不明。 门被不怎么客气地推开,一个身影闯了进来。他夸张的扇了扇鼻子,又幽幽叹了口气。 他将一个信管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目光落在那毕倾沅微红的双眼上,“这是受了多大委屈?” 毕倾沅没说话,他取出字条,看都未看一眼,就将其伸入烛火中。火苗跳跃,几下化为灰烬。 “三部的人已经过去了。”那人一边开口,一边撩起衣袖,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 他面不改色地从药箱里取出药,直接撒了上去。 毕倾沅这才注意到,略微惊讶:“你受伤了?” “小伤。” “谁伤的你?”毕倾沅拿过药瓶,重新为他处理伤口。 那人思索片刻:“那个爱哭鬼,沈什么?” 毕倾沅:“沈安平。” “嗯。” 毕倾沅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评价道:“他排兵布阵还行,武力一般。” 对方闻言,只是沉默,又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轻笑一声,赞同道:“的确。” 毕倾沅又看他一眼。 对方轻咳一声,语气转而郑重:“倾沅,今日之事,已经脱离你的掌控了。如今这般,你还不满足吗?” 毕倾沅沉默了良久,终是低声道:“我知道......” “再等等。” 门外传来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大人,都准备好了。” 诏狱,丑时,四下里是深不见底的死寂。 归允盘膝坐在草席上,双目轻阖,呼吸匀停,嘴角还噙着闲适的笑意。这牢房虽陈腐不堪,但也难得是个能安静思考的地方。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机括声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归允笑意渐深,第三道,来了! 门锁被打开,来人走了进来,停在了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 整个牢房陷入沉默,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终于,一个略显青涩却已初具威仪的少年嗓音,打破死寂:“你想见朕?” 归允才缓缓地睁开双眼,审视这位少年天子。 如今的局势,归家若还想置身事外,即便逃过此劫,也很快会在两派的夹击中,成为首个祭品。 眼前这个小皇帝虽已亲政,但处处受制,手中能用的牌,还不足以和太后党抗衡。 他怕归家,更需要归家。 只要归家肯递上这份“投名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下归家。 况且先帝早逝,只留下一后一子,血脉单薄。 放眼整个皇室,除了眼前的封宁礼,便只有一个被太后推到台前,来路不明的异性王。 这天下,没有第二个选择。 无论珠帘后那女人如何权欲滔天,这江山终究要还政于君,回归正统。 选择他,是顺天而行。 不会错。 归允脸上那抹了然的笑意已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苍凉。 他眼眶微微一红,带着些许委屈腔调,唤了声:“陛下!” 不等对方回应,他又收起了所有表情,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抵心,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非归允一人求见,是归家一千二百一十二口,求一个公道。” 封宁礼没有立刻回应,他在等,等归允的下一句话。 归允同样再等,他已经将自己的忠诚与冤屈全部呈上。 终是封宁礼先开了口道:“归爱卿,满朝文武,可都盯着这桩谋逆大案呢。” 归允:“陛下圣明!正因万众瞩目,才更需一个真相,以安天下臣民之心。若真是谋逆,臣与归家上下,万死不辞。” 他话锋一转,痛心疾首:“但若此案,从头到尾都是场构陷忠良的把戏,那便不只是臣一家的冤屈。今日是臣,明日又会是谁?此等佞臣若不铲除,社稷危矣!陛下危矣!” 他抬起头,充满了为人臣子的担忧:“臣不敢求陛下开恩,只求陛下,能给臣一个机会。” “为陛下亲手揪出那些藏于庙堂之上的国贼!以证归家清白,以肃朝纲,以安陛下之心!” 封宁礼有些诧异,审视着眼前这个俯首臣称的男人,这个人给了他太多的意外。 封宁礼:“说得好。但爱卿,你似乎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朕不妨告诉你几件事。” “第一,就在半个时辰前,太后的人已经搜完了定安侯府。”他故意停顿,观察着归允的反应。 归允面不改色。 “一无所获。”封宁礼补了后半句。 “第二,当初指证你的那个小御史,就在方才,悬梁自尽了。遗书上说,定海神针一论不过是他妄言,害归家蒙此大难,无颜苟活。” 小御史死了? 小皇帝没有拿到归家的投名状,绝不会在此刻轻举妄动。 那一定是归家一派,有人抢先一步。 但,这么重要的棋子,毕倾沅怎么会轻易让他步入死局? “所以你看,”封宁礼轻飘飘道:“所谓的谋逆案,如今已是人证自绝,物证全无。就算朕什么都不做,最多三日,你便可清白出狱。归家,已经无碍。” 归允瞬间明白了。 “陛下明鉴!”归允叩首疾呼,一脸赤诚道:“若无陛下天威庇佑,臣与归家,早已万劫不复。经此一事,臣才真正明白,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君让臣生,臣便生。君让臣死,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求陛下,给臣一个为主分忧的机会。” 这位少年天子,彻底安了心。他伸出手,亲自将归允扶了起来。 “归爱卿,受苦了!” 一场看似能动摇国本的谋逆大案,竟在一天内,尘埃落定。 皇帝先是嘉奖了归家,并以体恤为名,将归允留在了京中,授予禁军一部统领一职,并且统筹禁军二部、三部操练事宜。 开国以来,禁军向来一分为三,历来平行独立,从无例外。 如今,不仅要直管一部,还要统筹另外两部,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归允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心中满是苦涩。 昨日狱中,他推掉了边疆的军权,就怕再沾染杀伐因果。结果,小皇帝反手就给他推到了漩涡最中心。 而后,毫无意外的,所有矛头转向了毕倾沅。 一方以老丞相和归世则为首,慷慨陈词,历数毕倾沅滥用职权,构陷忠良等数条罪名,声浪震天,句句不离污告反坐。 另一方则以太后党人为壁垒,言辞激烈地辩驳,坚称风闻奏事本就是御史台的天职,毕大人不过是忧心社稷,言辞稍有不当,岂容苛责? 珠帘后的太后也亲自出面,意图既往不咎,却被老丞相一句王法何在顶了回去。 金殿上,争吵、辩驳、叩首,所有声音搅成一团,扰得人心烦意乱。 归允瞥了眼依旧静立的身影,毕倾沅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好像要被送上断头台的不是他。 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看出毕倾沅的脸色比平时更白。朝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带走。 归允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没头没尾的念头: 就他那小身板,随便一鞭子下去,怕是就直接散架了吧? 紧接着,另一个更清晰,更诡异的画面浮现出来: 昭狱深处,冰凉的药膏和一双带着奇异温度的手,曾专注的为他处理过伤口。 归允甚至还能回想起,当时毕倾沅身上萦绕的那股清冷药香。 这个念头还未消失,一个更要命的问题如冰水当头浇下: 他若是这么死了,那自己这归天之路岂不是断了一条? 不行! 丞相和父亲势必要将毕倾沅送上污告反坐的罪名,听的归允心惊肉跳。 他不能开口求情,刚刚向皇帝投了诚,那等同于背叛。 他在等,等一个时机。 果然,在又一轮激烈的言辞交锋后,朝堂上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寂静空档,老丞相正因激动而剧烈喘息,太后党也暂时词穷。 就是现在! 站在百官前列的归允,身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允儿!” 归世则第一个察觉到不对,急忙伸手去扶。 但已经晚了。 在满朝文武惊骇的目光中,归允双眼一闭,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下坠的那一瞬,归允的视线穿过了混乱的人群,看到了一双冰蓝的眼睛。 他看到毕倾沅下意识地向前踏了半步,向来沉静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明晃晃焦急与惊惶。 他这什么表情? “砰”的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在了地砖上。 “爱卿!”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整个朝堂的议程,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中断。 “不省人事”的归允被抬到了偏殿,老太医诊了许久,皱着眉头叩首:“回陛下,归统领应是,应是近日心神激荡,急火攻心,这才一时气血不畅,晕厥了过去。臣开一副安神的方子,静养几日便好。” 躺在榻上的归允,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实则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听觉上。 他听见小皇帝下了旨,让毕倾沅暂卸职务,容后再议。 成了! 归允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今天不定罪,太后就必然有时间在幕后运作周旋,此事再无性命之忧。 然后,归允就在一片“大人醒了!”的惊喜呼喊中,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还有些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他看着围在身边一张张关切的脸,虚弱地开口,问了句话: “陛下,父亲,毕大人的事,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不行 第7章 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这副心系朝政的虚弱模样,果然换来了皇帝和父亲又好气又好笑的安抚。 在太医确认只需静养后,归允便被送回了府中。 然而谁也没料到,上午还“急火攻心”的归统领,下午就“被迫”在自家小厨房内推杯换盏。 “来!元帅!这碗酒,兄弟们敬你!” “没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谁再敢动元帅一根汗毛,先问问我们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归允朗声一笑,端起酒碗,郑重道: “这次侯府能渡过此劫,全赖诸位兄弟。这碗酒,我敬大家。日后,但凡有事,只要不违天理,不悖人伦,我归允,随叫随到。” “元帅!您这话就见外了!明明是您自个吉人天相,因祸得福,还当了这禁军统领!” 众人一齐大笑,纷纷举杯碰盏,喝声一片。 “不过,这禁军可不好当啊!”有人咂咂嘴。 另一人接茬:“那也比掌五十万军权强,如今边境安定,这军权,可烫手着呢。” 归允心里明白,这军权早该卸了。 若不是他这三个月一门心思,想着归天,不问朝事,何至于让毕倾沅钻了这么大一空子。 “管他呢!”沈安平嚷嚷:“只要能留在京城,终归是好的,北疆那破地方,除了沙子就是雪。” “我跟你说阿允,”他挤眉弄眼地凑过来:“回头给你介绍几个身段顶好的姑娘,你赶紧的,先生他十个八个,我排队当干爹!” “想得美。” 归允白了他一眼。 被沈安平的荤话一搅,众人又“轰”一下笑开了。 沈安平趁热打铁,骂骂咧咧地描述起昨夜的惊心动魄:从控膳食,换禁军,再到射落欲飞进侯府的信鸽,末了与黑衣人如何一番生死缠斗,言辞生动,语气激昂,听得兄弟们阵阵叫好。 气氛热烈,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那个始作俑者身上。 “说起来,那姓毕的也真是活该!” 一个大汉一拍桌子,满脸不屑。 “想构陷咱们元帅,结果倒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停了职,真是大快人心!” 另一个人冷笑接话:“他干的缺德事还少么?!想当年咱们在前线跟拼命,他倒好,在后方卯足了劲的弹劾元帅。” “我记得有一年大雪封山,他愣是找由头,将咱们的粮草扣了足足两个月,要不是有人匿名送来了粮草,还杀什么敌,早饿死在那冰天雪地里了!” “对!是有那么回事儿!” 归允记得那次,若不是因为此事,他也不会建立秘密的屯粮点,开辟备用的补给线和商线,更不会有如今固若金汤的北境后勤。 兄弟们把这笔账算在毕倾沅头上,也并非全无道理,毕竟负责粮草调运的,是他的老师冯长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着毕倾沅的罪状。 这里面最义愤填膺的要属沈安平了,他大骂毕倾沅不是东西,手段卑劣下流,一个朝廷重臣,竟然使那种下三滥的招数!派人做那种腌臢事! 归允察觉出不对来了,这不像沈安平的骂人风格。看他那副既愤怒又委屈,欲言又止的模样,倒像是憋着什么难言之隐。 看来得找个机会,问个明白。 宴席上,觥筹交错,笑语连连,兄弟们为他的大难不死,开怀畅饮。 归允端着酒杯,笑的勉强。 他本想把自己的“求死”之路,设计成一场只关乎他与毕倾沅两个人的精准博弈。 可现实,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如果说,毕倾沅之前所有的针对,还可以看作是他们二人的私人恩怨。 可如今,他们都早已不再代表自己。 只要他们还在棋盘之上,就不可能存在一场“干净”的对决。 每一步,都牵动无数人心和人命,想起那个无辜的小御史,归允心下一沉。 看来,想借毕倾沅之手的归天之路,怕是没那么容易走了。 心烦意乱之际,那双冰蓝的眼睛,又不合时宜地出现。 朝堂上,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做不得假。 一个处心积虑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为何会露出那种近乎本能的关切? 还是说,那份焦急,是演出来的?演给谁看?在那种时候,演戏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又一个的矛盾点,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心神不定。 他究竟想做什么啊?! “喝啊,阿允!想什么呢?”沈安平一把揽过他。 归允回过神来,笑着按住酒坛:“喝!今天有一个算一个,不醉不归!”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 也不是同路人。 归允新官上任,并不轻松,白日立威,晚上布防。 议事完毕,他从议政殿出来,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宫外走去,脚步忽然一顿。 不远处的宫墙拐角下,两个换岗的禁军侍卫正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 归允耳力过人,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侍卫压低声音:“瞧见马车没?又去了。” 另一人嗤笑:“可不是么,这刚官复原职,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往长乐宫跑。” “那可不得勤快点儿?这可是太后娘娘绝食救下来的,总得感谢一番嘛。” 那“感谢一番”,被他说得意味深长。 那侍卫长叹一声,“谁让咱们没有人家那副好皮囊呢?” 两个侍卫嘿嘿一笑,笑得心照不宣。 “谁好皮囊?”一个毫无预兆地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那侍卫浑身一僵,脸上的猥琐笑容瞬间凝固,当看清身后那张脸时,“噗通”一声,膝盖都软了,直接跪了下去。 “统......统领大人!” 归允早闻禁军军纪散漫,接了后才知所言不虚,这禁军无帅已久,早就烂到了根儿里。 连守卫宫门的寻常侍卫,都敢在当值之时,妄议朝臣,编排后宫。 归允勾着唇,来回踱步:“我记得,御前当值,需身如碑,口如缄,目如电。不知是本将记错了,还是,二位的军法,与我禁军的,不是同一本?” “还是说,”他话锋一转,语气森然,“是本将初来乍到,不懂这宫里的新规矩?” “属下不敢!属下再也不敢了!”两人磕头如捣蒜,冷汗淋淋。 “来人!”归允对着不远处的巡逻队冷声喝道。 “将这两个当值期间,违反军纪的,拖下去。” “关禁闭,三日三夜,不给饭,不给水。” “记住,是让他们闭嘴思过。这三日,他们胆敢开口说半个字,或是发出一声动静,就赏一记军棍。” “听明白了吗?” “统领饶命啊!再也不敢了!” 求饶的声音渐渐远去,归允盯着宫墙旁那熟悉的马车,目光沉沉。 今日早朝,毕倾沅以奏事不察,言行失矩,罚俸半年,官复原职。 他对这个结果不意外,太后对毕倾沅宠信有加,早就朝野皆知。 只是没想到,会用绝食,这种不顾皇家颜面的方式来护住他。 确实令人侧目。 他靠在墙边,把一个小石子碾得翻来覆去。 长乐宫内温暖如春,感受不到一丝深秋的萧瑟。 太后身着一袭暗金色常服,半倚在软榻上。她面色略显苍白,但那双凤眸依旧锐利。 “娘娘,毕大人到了。”宫女轻柔开口。 太后立刻直起身子,声音急切:“快让他进来!” 片刻后,毕倾沅走了进来,在离软榻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撩袍就要跪拜。 “免了!” 太后直接打断了他,“过来,赐座,让哀家好好看看。” 毕倾沅依言坐下,太后在他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心疼道:“怎么回事?怎么这几日越发憔悴?” 听到这话,毕倾沅立刻起身:“让娘娘忧心了。是臣无能,思虑不周,未能好生安寝,累及娘娘。” “娘娘,您万金之躯,系于江山社稷,万万不可再行此险策了。” 太后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你人没事就好。” 毕倾沅重新落座,垂下眼帘,低声道:“是微臣此次行事鲁莽,险些酿成大错不说,还把归家彻底推向陛下了。” 太后没接这句话,她端起手边的一盏茶,轻轻拨弄着杯盖,沉默了片刻。 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个小御史,是怎么死的?” 毕倾沅道:“是下人看管不力,让他寻了机会。据报,他自尽前,曾与归世则的旧部有过接触。”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将杯盖轻轻合上,再次开口时,话题又一次转向别处: “他,到哪儿了?” 毕倾沅立刻会意:“回娘娘,老师他行得慢,算算时日,应该已在京郊外了。” “嗯。”太后极轻的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 殿宇森森,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遥远而模糊的远方。 “今年京城的雪,他看不到了。”她柔声说道:“他最喜欢雪了。” 毕倾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低声应道:“那里的花开的早,想必也别有一番风景。” 殿中静了片刻,太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倾沅。” “我只有你了。” 第8章 毕大人身娇体弱的我怕一碰就碎了 直到太阳西斜,毕倾沅的身影,才出现在宫门口。 毕渊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将大大小小锦盒,一一搬上马车。 归允隐在阴影里,眯眼打量着。 几日未见,这小病秧子的脸色越发憔悴了,还真以为他什么都不在乎呢。 眼看着毕倾沅就要弯腰上车,归允下意识地,便想抬脚上前。 刚抬起半寸,又硬生生地顿住。 算了。 刺激他做什么?万一又逼出他几本要命的奏折,又是麻烦事一桩。 归允收回脚步,看着车帘落下,马车就要离开。 可转念一想,就算自己什么都不做,他和太后党就会放过归家了吗? 念头刚落,归允已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拦在了车前。 毕渊脸色一变,立刻上前一步,沉声道:“归统领,这是何意?” 归允的目光越过他,直直望向那厚重的车帘:“禁军公务,凡进出宫门的车驾,一律严查,以防宵小隐匿,危及宫禁。” 毕渊脸色更难看了:“这什么规矩?怎么之前从未有过?” 归允终于将视线落在毕渊的脸上,轻笑一声:“我刚定的。” 毕渊:“你......” “毕渊。”声音隔着车帘传来,“不要妨碍公务。” 毕渊冷哼一声,不情不愿的后退一步,让出通路。 归允缓步向前,他没有直接掀开车帘,而是停在了车门旁,侧着身,伸出手指,缓慢的,将车帘的一角轻轻挑开。 那缝隙由窄变宽,他微微偏过头,将视线投了进去。 毕倾沅端坐主座,垂着眼,他身旁的侧座上,堆满了锦盒。 归允目光停留了片刻,猛一抽手,车帘被重重落下。 “敢问归统领,可是查完了?”毕渊语气里满是嘲讽。 归允未说话,但也没想走。 毕渊对车夫使了个眼色,正要下令离开。 “慢着。”归允再次出声,他看着脸色僵住的毕渊,慢条斯理的开口:“我突然想起来,大理寺昨日刚上报,库里失窃了一批御墨。” “毕大人这些锦盒,看着都贵重得很。想必,不介意打开,让本统领检查一下,以证清白吧?” 毕渊:“这些都是太后娘娘的赏赐!” 归允漫不经心地掏掏耳朵,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俨然一副不查就不能走的架势。 静默一瞬,车厢里再次传来毕倾沅的声音:“毕渊,把锦盒取出去。” 话音刚落,归允突然动了,他根本没给毕渊反应的时间,身形一晃,人已经掀帘而入。 车厢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微微一晃,毕倾沅完全没料到他会直接闯进来。 四目相对。 毕倾沅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只刹那,又迅速回归平静。 马车内部原本极为宽敞,可此刻侧座堆满锦盒,又挤进一个身形高大,还穿着铁甲的归允,顿时显得狭窄逼仄。 归允单膝跪停在毕倾沅的面前,膝盖几乎要碰上对方垂落的衣摆。 淡淡的药香混着不知名的香,交缠而来,只一瞬,又被他铠甲上的冷冽冲淡,融城一股无法定义的味道。 归允放慢了呼吸。 线落在锦盒上,依次掀开离他最近的几个:野山参、沉香、紫雪丹...... 真是名贵。 他沉默片刻,开了口:“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毕大人了。” 毕倾沅:“让归统领失望了。” 归允一声轻笑,马车内只有锦盒的开合声。 毕倾沅目光无声的扫过归允眉眼、下颌,最终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他几不可察的蜷了蜷手指。 这个小动作被归允一眼捕捉到,他不怀好意道:“毕大人,紧张啊?” 毕倾沅:“能让归统领时刻将我放在心上,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放过,看来归统领对本官,当真是情、深、义、重。” “那是自然,”归允低笑出声:“所以,才更想知道,大人什么时候能让归某,报答一二?” 毕倾沅:“报答什么?” 归允:“自然是,大人在诏狱内,亲手为我上药的恩情。” 毕倾沅不答反问:“你就不好奇,我那药里,放了什么?” “万一,是某种慢性毒药呢?” 归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真诚无比笑容:“那可太好了!能死在毕大人手里,我求之不得!” 毕倾沅看着他那双因为兴奋而闪烁的双眼,沉默了半响,缓缓道:“......如你所愿。” 得到这个承诺,归允并未满足。 他身体微微前倾,膝甲边缘,缓缓压住对方柔软的衣摆,直到膝头重重相抵。 毕倾沅的身体轻颤了下。 “那大人可得快着点,”归允贴在对方耳边,“我这人......” “心急得紧。” 毕倾沅垂下眼,难得没有开口。 归允慢悠悠退回原位,手指随意在一个紫檀木盒上敲了敲,语气不紧不慢: “哦,对了,先提醒毕大人一句,本统领今日所有行径,皆是奉旨。大人若是觉得受了委屈,尽管去弹劾,只是,别再牵连什么无辜的小御史了才好。” 沉默,长久的沉默。 毕倾沅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击。 归允的视线扫过毕倾沅,那人依旧垂着眼,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他刚才那番话。 他的视线,又缓缓下移。 那人五指微微握拳,再向下,自己膝甲刚才触碰的那片衣摆上,还留着一道清晰的褶皱。 归允挑了挑眉,几乎要失去耐心。 就在这时,毕倾沅的眼睫,轻颤了下。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归允,像是在努力聚焦,过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回声音,沙哑地开口: “你说什么?” 归允:“......” 这人是真没听见他说话,还是故意的?! 故意的吧? 归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说,大人别忘了。” “这佛陀低眉,是为了慈悲六道。但,必要时,也会为了除魔卫道,而金、刚、怒、目。” 这番话,将毕倾沅彻底从刚才混乱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他冷笑一声:“原来如此,这仗了天威,果然今非昔比,都会威胁了?” “岂敢!”归允道:“我归家不过是一群莽夫,怎敢与位高权重,又深得太后娘娘,恩宠的毕大人交锋。” 他故意在“恩宠”两个字上顿了顿。 毕倾沅闻言,呼吸一滞,喉结微滚,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狭小的车厢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归允见他这副模样,又起了戏弄之心,原本只想草草搜查一番,此刻改了主意,他狠狠地掀开锦盒,又重重合上,一个一个,一副要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不知过了过久,连最后一个锦盒也检查完毕,归允难掩失望:“看来,这里,没有宫里失窃的脏物。” 他听见毕倾沅深吸一口气,语气微颤,“这就查完了?要不要,连我本人也一并搜一搜?” 归允闻言,抬头重新锁定毕倾沅主动挑衅的双眼,顺着他那身严丝合缝的衣袍,从上到下,放肆的地扫视了一遍,然后恶劣一笑:“不了。” “毕大人身娇体弱的,我怕一碰,就碎了。” 说完,他干脆利落的转身下了车。 归允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缓缓驶离。 毕倾沅此番受挫,短期内,定是不敢轻举妄动。 既如此,枯等就是下策。 但自己,已被绑在这局中,难以脱身。后面还要步步为营,与各方周旋算计。 一想到这,归允便觉恼恨交织。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借毕倾沅的“东风”,解甲归田,换自己和归家一个清净。 不过,想起马车上那番话,这小病秧子,不会真给他下了慢性毒药吧? 如此最好! 这样,他在诏狱内的反常行为,也可以解释的通了。 那金銮殿,他那担忧的眼神呢? 归允在原地烦躁地踱了两步,最后,一拍脑门儿:定是老子当时眼花了,看错了! “统领?” 身后传来诧异的声音,是负责宫门防务的一名副统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将领。 “您怎么还在这儿?兄弟们都在望月楼摆好酒席了。” 归允回过神来,看了眼天色,才发觉自己在这儿耗了快一个下午了。 “哦,” 他若无其事的掸了掸铁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巡防。” 几名将领面面相觑。 新官上任,亲自巡防,这自然是好事。可哪有统领亲自在宫门口像个普通卫兵一样站岗的?还站到现在? 他们虽然心中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只好拱手道:“统领辛苦。那,一起走吗?” 归允:“走吧。” 几人翻身上马,直奔而去。禁军的马匹脚力敏捷,没一会儿就追上了毕倾沅的马车。 归允引着缰绳,放慢了速度,将领们不解,又不敢越过,只能控着绳“嗒嗒”的跟着。 毕倾沅的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这不是他回府的方向。 他也去望月楼用膳? 归允猜错了,只见马车拐进下一个路口,那是通往兰香阁的必经之路。 哦,原来是去寻花问柳。 他再不看那个方向一眼,猛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第9章 打扰了,您继续 京城各家酒楼中,归允独爱望月,只因这里酒菜很合他胃口。 去边关前,他和沈安平是这里的常客。回京数月,今日还是头一遭重临。 上任后,接连几日,他都扎进卷宗和营房中,未露过面。 直至三日后,他对人员、布防心里都有了底,这才应了这推迟数次的接风宴。 “统领,”那副统领躬着身,“兄弟们知道您爱这口儿,早就摆好了!听说还是月归阁。” 归允:“月归阁?” 副统领赔笑道:“统领有所不知,这月归阁啊,是望月楼最好的雅间,听说能俯瞰整个京城,很多年都未开放过了,就算王爷来了,也得吃闭门羹,今日听闻统领驾临,老板特意开阁相迎。” 归允:“是么。” 这不咸不淡的回应,听的副统心头一紧,七上八下,偷瞄一眼,见归允神色无常,又暗自松了口气。 归允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生了警惕,他刚被弹劾功高盖主,这望月楼又独独为他破例,也不知是生了什么心思。 不会是毕倾沅的小花招吧? 他突然问道:“这望月楼的老板,可还姓杨?” 副统领沉吟片刻:“回统领,应当是的,这么多年未听说换过老板。” 酒楼里不见老板,小二引着众人上了楼,刚踏入雅间,熟悉的陈设让归允一愣。 紫檀木的长桌,临窗的软榻,连墙上那幅《醉月图》都还是老样子。 归允没记错,这就是八年前,他们常来的那间。 他心下生疑:难道这雅间自他走后,就再未开放过?还起了名字叫月归阁? “统领!” “统领来了!” 雅间内已坐了不少人,见归允来了,他们纷纷起身行礼。 一将领殷勤迎上:“统领,您来的正是时候,菜刚上齐。” 归允扫过桌面,都是他之前的喜好,他微笑颔首:“诸位有心了。” 酒早就被斟好,他执杯起身,缓缓扫过众人。 眼前这些,都是禁军一部的将官。 三部之中,就数一部风气最散,二部和三部被太后一党牢牢掌握。 这两年,小皇帝勉强将三部中,人数最多的一部收归麾下,但绝不是无帅可用。 归家一派,向来多出悍将能臣,区区禁军,绰绰有余。 也不知是皇帝自己的主意,还是太后的手笔,宁愿一部纲纪废弛,也要将归家一派尽数架空。 他的目光,在几张熟悉的面孔上稍作停留,那是父亲当年的几位旧部,几日前还在府内喝过酒。 如今都静坐末席,神情平静,与周遭喧闹奉承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举杯开口,含笑道:“今日这杯酒,谢诸位盛情。归某既掌禁军,当以整肃军纪,重塑军威为首任。望从今往后,诸位能与归某同心协力,共正风气。” 说罢,他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甚为妥帖,他心中微微一动,这望月楼的酒,果然不凡。 他喜欢烈酒,越烈越好。现在想来,边疆的酒虽烈,但不够绵长。这酒虽不比天庭的朝清露,但在归允眼里,称得上是凡间佳品了。 他又看向满桌的佳肴,八年未见的熟悉香气,勾的他食指大动。当即夹了一大块炙鹿,味道一如当年。 然而刚一下咽,一种细微的滞涩感,便再次泛起。 这感觉,在家中饭桌上,已体会过多次,每一次咀嚼吞咽,神格上都像是被无形的因果线缠绕收紧。 天庭上的肉,都是幻化而成,眼前这盘炙鹿,仿佛还蕴含着浓郁的生机。 将领们都是人精,瞧着归允面露异色,立马换了几道旁菜。 “统领,您再尝尝这个!” “还有这个,这是酒楼新研制的素斋,听说今日是头回问世呢!” 归允见那素斋,形态玲珑,他调转筷头,浅尝一口。 嗯,清润怡人! 他评价道:“不错!” 一众人等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副统领察言观色,忙起身拱手:“统领大人,新官上任,定有雷霆手段!禁军久无严帅,您亲掌兵符,兄弟们都翘首以盼呢。来,敬统领一杯,愿禁军威震朝野!” 众人纷纷附和:“正是!统领到了,兄弟们总算有了主心骨。” 归允再次举杯,声音淡淡:“雷霆手段谈不上,不过,既然说到这儿了,那今日,我便定下这一条规矩。” “今日,这酒,能饮者,尽兴!若不尽兴,便是我归某,失了礼数。” 众将领闻言面露笑意,却听他话锋一转:“但,明日卯时点卯,我要看到诸位神采奕奕,一个人都不少。若有谁因今日之酒,误了明日之公......” 他略顿,目光扫过全场,缓缓道:“那便是告诉我,你我这持杯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罢举杯高扬:“干了!” 众将闻言,举杯的手,顿在半空。 方才笑得最欢的副统领,此刻僵在原地,嘴角勉强扯出笑意。 余人神色各异,有人目光躲闪,隐透惊惶;有人则腰背挺直,肃然敬畏。 末席那几位归家旧部,率先杯盏高举,朗声道: “谨遵统领之令!” 这一声如同号令,惊醒了尚在恍惚的众人,所有将领齐声应和:“末将等必不敢误事!” 归允仿佛没看见众人脸色,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啪”一声脆响,搁在案上,震得人心头一凛。 酒过三巡,席间氛围已截然不同,先前那点拘谨渐渐化开,化成了一片喧闹。 归允来者不拒,一一与众将领碰杯。他面上从容,心里也清楚:既承了这位置,便要尽好这因果。 念头刚起,思绪就不由自主飘向那罪魁祸首。 许是这酒太烈,灼的意识也有点飘忽,归允只觉万千思绪搅的厉害,却怎么也抓不分明,就连刚才那股坦然也变得涣散。 酒意正酣时,雅间外突然响起一阵,碗碟碎裂的刺耳声,接着,就是一男子高亢的叫骂声。 席间欢语声,戛然而止,众人醉眼朦胧,一时未能反应,皆凝神侧耳。 那骂声愈发清晰,归允心头一震。 他在众人惊愕中起身推门,向下望去,二楼的一个雅间外,人影攒动,隐约可见一人持刀而立,骂的激昂。 那背影归允可太熟悉了,不是沈安平还能是谁? 只听沈安平破口大骂,什么“卑鄙小人”、“下流龌龊”,隐隐还有一句“赶紧把人交出来。” 归允心下不解,这是骂谁呢?从小到大都未见过他这般骂法。 他循着声音找过去,二楼最里间的一间雅阁,房门大敞,满地狼藉。 沈安平双眼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手中长刀直指。 顺着望去,一人安然端坐矮桌之后,一脸云淡风轻,几个侍卫护在他身前。 待看清那人后,归允吃了一惊,毕倾沅?他不是在兰香阁吗? 归允犹在惊疑,沈安平像是再也无法忍耐,握着长刀直刺毕倾沅咽喉,吼道:“把人交出来!” 归允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试图唤回他的理智,“安平。” 沈安平几近疯狂:“阿允你别管,我今天非要杀了他!” 归允疑惑,那日一起喝酒就觉着不对,沈安平什么时候对毕倾沅有这么大的敌意?甚至超过了他? 一直沉默的毕倾沅淡淡开口:“沈将军,我说了,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沈安平怒吼:“放屁!” “那日兰香阁羞辱我的人,和闯入侯府的黑衣人就是同一人,你敢说,那杂碎不是你的人?不是你派他羞辱我?” 这番话,信息量极大,归允心下还在消化。 那厢毕倾沅已轻笑出声:“什么侯府?什么黑衣人?沈将军,别是受了什么委屈,都来我这撒泼泄愤。” 不等沈安平反驳,毕倾沅又声色俱厉道:“还有,无凭无据,剑指公卿,不妨让这位新上任的禁军统领,亲口告诉沈将军,按我大封律例,该当何罪?!” “我他.妈......”沈安平彻底失控,挣扎着便要前冲,归允劈手夺过他手中长刀,一把将人死死拦住,同时示意跟过来的将领:“先带他出去!” 沈安平:“归允,你他妈拦我做甚?你帮我杀了他!” 归允:“......” 沈安平被强行架起,拖离雅间。 室内一静,归允瞧见毕倾沅只看了他一眼,就把头一撇,眼睫轻颤,唇角微抿。 嗯? 这小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归允盯了片刻,收回目光。 沈安平这个胆大包天的,不管什么原因,当这么多人的面,骂一个权倾朝野的御史大夫。 真是,嫌命长了! 他绕着雅阁慢悠悠踱步,在一地碎片中,捡起一支唯一幸免的桂花,把玩着。 “毕大人,”他轻松开口:“我代安平,给您赔个不是了!” 沉默。 归允闻了一下花,温声道:“安平性急,您可别把自己气着了,怪让人心疼的。” 还是沉默。 归允目光落在毕倾沅身上,他依旧是那副撇着头的模样,都未正眼瞧他一眼。 刚才跟沈安平对峙的时候,不挺云淡风轻的吗? 归允轻咳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一天之内见了两次,看来我与大人,缘分不浅!” 毕倾沅终于吐出一句反击: “如果这都算缘分,那归统领跟宫门前,那对石狮子,定是私定了三生。” 归允:“......” 宫门前那对石狮子,它们的眉眼神态,像极了他的坐骑青狮,每次路过,他都顺手摸上两把,权当过瘾,没成想被他瞧了去。 归允心下一哂:这是冲我来的?正合我意。 他大步流星走到毕倾沅面前,不顾胸前横着的长剑,“砰”一声,一脚踩在了矮案上,投下的阴影将毕倾沅全然覆盖。 他居高临下,“毕大人!” 毕倾沅这才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迎上他的视线。 归允:“我跟石狮子私订几生,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毕倾沅的对手,从十二年前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归允。” “我那兄弟,不配!” “所以,有事,冲我来!” “若你真的气不过,索性,我代安平抵上一刀,也未尝不可。”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那把,跟了他八年的弯刀,“当”一声,重重搁在案上。 “这把刀,叫云关,天下独一份。” “你只要拿着这把刀,随时可以入我侯府,取我性命,我归允,绝不躲闪一下。” “而且,我保证。事后,归家绝不会,动你分毫。” 他把刀向前一推,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转了回来。 他将手里那支被遗忘的桂花,缓缓的移至毕倾沅眼前,稍作停顿,又向下,扫过肩头,最后搁在了他的膝上。 “打扰了。” “您继续。” 第10章 就没点别的可能了? 归允找到沈安平时,他正趴在雅间的一个软榻上嚎啕大哭。 见他回来,沈安平哭着问:“你揍他没有?” 归允白了他一眼,“你信不信今天晚上揍了他,明天咱们归沈两家,两千多口人,可以共赴黄泉了!” 沈安平重重哼了一声,一抹眼泪,别过脸去。 归允拉过一把椅子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才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 “阿允,”他声音嘶哑,眼泪又涌了出来,“你兄弟我被人欺负了。” 归允:“看出来了,说点我不知道的,兰香阁怎么回事?” 沈安平狠狠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出原委。 原来,这事跟归允还有点关系。 上次他因作风问题被毕倾沅下大狱之后,沈安平为了给他出气,去兰香阁故意点那竹姑娘。 不料,姑娘面还没见到,先跟个醉汉起了冲突。 那醉汉身手诡异,沈安平不是对手,还把她当成了姑娘当众调戏了一番。 沈安平一捶榻,愤恨道:“事后,我发动了一帮兄弟满城搜捕,那人跟蒸发了一样。” “直到那天晚上!侯府被围,有个黑衣人想翻墙潜入,我追上去跟他过了几招......” “跟兰香阁的醉汉一模一样!绝不会错!” 归允疑惑:“你仅凭身手,就确定他俩是同一人?” 沈安平“唰”一下坐直身,言辞激切:“我确定!” “你不知道,那人的武风......”沈安平拧着眉不知作何形容,“不是我们这样的,我见都没见过。而且我敢说,他身手不在你之下。” 归允眯眼:“哦?” 他的武力,莫说京城,便是放眼整个大封也难逢敌手,又在边疆磨炼了这么多年。 即便不用天界的战技,单以凡间武学而论,也早已登峰造极。 若连沈安平都直言对方不逊于自己...... “像他身边那个侍卫吗?那个毕渊。”归允提醒道。 沈安平一摆手:“不是,我今天跟他交手了,差得远着呢。” 归允沉吟片刻,总算明白沈安平这滔天怒意是打哪来的。 但他本能地不太相信。 当众羞辱这种卑劣手段,绝不是毕倾沅的手笔。 更重要的是,如果毕倾沅身边隐藏这样的高手,为什么没能把谋逆“证物”送进侯府? 他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侯府被围那天,你怎么跟他交的手?” 沈安平被问的一愣,回忆了下:“那天,鸽群散了之后,我怕是声东击西,立即绕着墙垣巡查。然后就在塔楼飞檐上,发现了那人。我们动了手,我还伤了他,他跑了。” 归允追问:“后来呢?” 沈安平:“后来,禁军三部的人就来了啊。然后把府内里里外外......” 沈安平突然噤声,显然,他也发现了不对。 三部的人是掐着时间来的,根本没给侯府反应时间,就算带着“证物”的信鸽没能落在侯府内。那最后的黑衣人,也总该把“证物”放进来,何况还是个身手如此了得的高手。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半响,沈安平疑惑的开口:“所以,那黑衣人不是毕倾沅的人?” 归允目光深邃,并未回答。 脑海中却浮现出毕倾沅那张脸。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黑衣人就是毕倾沅的人。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道理。 细想下来,这场所谓的谋逆大案,从头到尾都透着草率。 证物要靠信鸽和黑衣人临时送入侯府。 那黑衣人身手了得,翻墙投掷的任务怎么可能会失败。 而太后党,看似气势汹汹,却在皇帝派反制下全无后手,只能倚仗,太后绝食这种手段,给皇帝施压。 最后,连那个小御史也死无对证。 如果......如果,那黑衣人不是为了投放“证物”,而是为了拦截呢? 先恶毒构陷,再为你扫清障碍。 先射你一箭,再背你走出绝境。 何其相像。 归允缓缓闭上眼,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而来。 他突然站起身,脚底打了个转,又重重地坐了回去,半晌才迟疑地开口:“瓶子,你说,如果一个人,先杀你,又出手救你。你觉得,他图什么?” 沈安平一愣,思考片刻,得出一个结论:“他图什么我不知道,但他脑子指定有什么毛病。” 归允缓缓点了点头,似乎认可这个说法。 “我猜啊,” 沈安平一脸深沉,“有可能是太恨了,恨到想反复鞭尸的那种。” 归允轻咳一声:“就没点别的可能了?” 沈安平使劲儿挠挠头,又一泄气,“不知道了!这他娘的比兵法还难!” “哎!”他眼睛又一亮,突然想起什么,“不过,你要是真想搞明白这种稀奇古怪的人心,我倒是知道个地方!” “明儿个,我带你去城南的不语楼,那儿有个说书先生。专讲发生的各种奇闻轶事,变态的爱恨情仇。” “去听听,没准儿就想通了!” 归允闻言沉默半响,幽幽叹了口气,“再说吧!” 沈安平见自己的一番好意,换来的却是这么一句敷衍,他气得往后一仰,又栽回榻上,“不管了,爱谁谁!等老子找到那黑衣人!把他扒了,绑在战马上,拖着绕京城跑三圈!” 沈安平扑腾一会儿,见归允又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他一巴掌拍在榻上,忿忿不平吼道:“不是,归允,你什么意思啊?”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兄弟,让人家这么欺负!你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半天连个屁都不放一个,合着被羞辱的不是你,你一点儿不着急是吧?!” 听见这话,归允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一个大男人,不就被亲了两口?你不也划了他一刀。” “放屁!”沈安平像被踩了尾巴,“你他娘的被男的亲两口试试?” 说着眼泪又开始决堤,嘴里大骂不休。 归允盯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发小,目光复杂。 沈安平,不仅是他发小。甚至可能是,此次化凡任务,他的辅神。 化凡任务事关重大,天界特遣了一主一辅两位正神共赴。 他的搭档,正是挚友,墨阳神君。 麻烦的是,为防泄密,天界不会告知辅神的具体身份,连化凡的神仙也会前尘尽忘。 若非天帝硬塞任务时漏了点线索,他现在还是两眼一抹黑。 可线索又偏偏都对得上:自幼相伴的发小,边疆并肩御敌的战友,如今又一同被召回京城,命运轨迹几乎完全重叠。 可问题是,即便是化凡,性情风骨不该有如此天翻地覆的改变。 墨阳这人,武力不俗,还弹得一手好琴。 可眼前这个泪人儿...... 这他娘的是墨阳?! 他怀疑自己猜错了,只一瞬又泄了气,自己连神格都不能归位,这离谱的事还少吗? 如果他真的是墨阳,归允盯着他那涨红的脸,仔细打量他的眉眼和气色,试探开口:“瓶子,你最近,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沈安平:“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还不够惨是吧?” 归允一本正经:“我就问问,这不关心你么?” 沈安平“哼”了一声,又像是想通了什么,眯起眼打量着他:“不对,你小子就没安好心,从回京后就莫名其妙的。” “我告诉你啊,你想死别拉着我!老子要长命百岁的!” 归允视线飘忽,有些心虚。 天界规定,任务完成,主辅两位正神要相继离世,回天界复命。 他归允的命数,定格在二十四岁。 如果沈安平真是墨阳,那无论他想不想长命百岁,他的“死期”,也确实快到了。 只是不知,自己神格被困,会不会影响他归天? 想到这儿,归允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让沈安平送自己归天算了,反正这因果他担得起。 转念一想,他又自嘲地摇摇头:这比让毕倾沅亲手了结,恐怕更难。 他定了定神,拍了拍还在愤愤不平的沈安平,“行了,行了,别气了,哥给你出气,你去帮我找人。” 沈安平狐疑的看着他:“什么人?” 归允举着手指:“一要德行够厚,二要开了天眼,最后还能沟通天意。” 沈安平疑惑:“太常郡不都是么?” 归允:“他们是个屁!” 那帮方士连他有神格都识不出。 沈安平更疑:“那你找他们做什么?” 归允一顿:“说来话长,回头再跟你说。” 沈安平摸摸下巴,“满足这几个条件的,可不好找。” 归允心想,要这么好找,哪还用绕这么大一圈子。 眼下之计,若是能寻得,已入初禅天果位的神祇,或许能借此与上界取得联络。 第11章 归允——! 归允失眠了。 彻夜无眠。 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却依旧双目圆睁,毫无睡意。 “......毕、倾、沅。” 他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这个名字。 这小病秧子,在药里下的肯定不是什么慢性毒药,而是专门扰人心神的玩意儿! 一闭上眼,不是他脖子上那颗痣,就是他在朝堂上,构陷归家那番话。 他躺不下去了,冲出卧房,一把推开归成的房门,把还在睡梦中的倒霉蛋儿,从被窝里,提溜了出来。 “去!给我盯死了毕倾沅!” 归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嘟囔:“还去啊少爷,今儿个休沐,您让我也歇一天嘛!” 归允:“就是休沐日才要盯紧,快去!回来带你吃望月楼!” 归成顶着一双睡眼,一百个不情愿,刚带回一个毕倾沅去了皇宫的消息。 归允院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统领!陛下急召,命您即刻进宫!” 树木根须半露,横在屋顶和田垄上。房舍墙上的裂缝纵横交错,木梁横斜,夯土散落,烟尘四起。 哭喊和呼叫混成一片,刺得人心颤。 “统领——!这里还有人!” “莫慌,这娃儿还活着!” 归允额头青筋暴起,石板“嘎吱”一响,挪开一角,露出一张满面灰尘的小脸儿,那双眼睛里木然无神,没有泪光,也没有恐惧。 归允伸出手:“别怕,叔叔来了!来,把手给我!” 他小心翼翼将孩子从缝隙中拽出来,稳稳抱在怀里,递给赶来的村民,小家伙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归允舒了口气,四下张望,冲人群吼道:“府官人呢?” 有人应:“统领,说是来的路上。” 归允暗骂一声。 若不是他想借用此次地动伪造自杀,特意前来一探,实在难以想象灾情会如此严重。 一个时辰前,他接到皇令:京郊二十里外发生地动,震落的碎石和树木阻了一个祭坛的路。 凡涉祭祀之事,向来是皇家大事,皇帝特派禁军前去清理。 归允一听就嗅到机会,若是能伪装成,因天灾意外而亡,倒是比自刎悬梁,更易让父母接受。 他亲率禁军前来,可眼前的景象超出想象。 他心中一沉,这府官定是瞒报了灾情,否则皇帝不会只派禁军前来清路。 再看现场,竟然一个府官和府兵的影儿都没见着。 他怒火中烧,当机立断,一边派人去调派禁军,一边指挥救人。 半个时辰过去了,城里的禁军都要来了,当地府兵仍迟迟未到。 归允压下火气,他刚把一截断木挪开,余光瞥见远处一个连滚带爬的身影。 那人跑到他数步之遥的地方,摔了个狗啃泥,他顾不上爬起来,便叩首道:“下官,下官知府主簿,参见归统领!” 归允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只吐出三个字:“府兵呢?” 那主簿不敢抬头,嗫嚅应道:“大人,他们都在村西救助。” 归允向西望去,太远了,看不真切。 “下官也是刚从那边过来,府兵人手不足,此次地动又未提前收到警示,只能......” “府兵人力不足,为什么立刻不上报?”归允粗暴打断他。 那主簿趴在地上发抖,“这”了半天没个下文。 归允火冒三丈,揪着那主簿衣领,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把村庄布局和人口密集区,详细给我说一遍。” 主簿一五一十的道来,归允越听越惊。 此村规模不小,染房、矿场、酒肆一应俱全,村民人数竟逾千人。 他心下怅然,也不知这村落犯了什么过错,竟要遭此大难。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转头望去,只见禁军马蹄扬尘,仔细一看,竟然还有三部的人。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簇拥人群中,毕倾沅赫然在列。 他怎么会亲自来? 毕倾沅明显心不在焉,四处张望也不知在寻什么。直到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他的神情方才一顿,归允却已转身投入到救援。 归允不再耽搁,立刻将禁军整编成数十支小队,哪里优先挖掘,哪里负责支撑,哪里清运障碍。 所有指令,一气呵成。 一夜奋战,一夜无眠。 直到第二天上午,除了少数几个区域,仍在做最后的挖掘,大部分生还者与遇难者都已被找出。 禁军们坐在废墟中,灰头土脸,吃着一天中的第一口热饭。 不远处,归允也正靠着一块巨岩,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渍,与他身边那些寻常兵士并无二致。 归成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在他身边蹲下,“少爷,夫人怕您吃不好,亲自下厨给您做的。” 他揭开盒盖,热腾腾的香气瞬间溢出,“都是您爱吃的,这一路都是小火温着过来的。” 归允心头一暖。 几名禁军偷瞄一眼,喉头微动,他们看向归允的眼神里,满是敬佩。 这个新上任的统领,跟着他们这些大头兵一样,在尘土里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不像他们本部统领,连面儿都没露。 一个胆大的忍不住凑过来,憨声问道:“归统领,您这力气,真是天生的?俺的娘诶,那大石头,咱们弟兄两三个人合力都纹丝不动,您一个人就给掀开了。” 归成昂首挺胸,得意洋洋接话:“那是,我们家少爷,在边疆,一刀能砍仨敌人。” 归允轻笑,摆手:“别听他胡说。” 这具凡胎,从小气力是比旁人大些,但也没那么夸张。 这话匣子一开,周围的侍卫们都来了劲,七嘴八舌地嚷嚷: “统领,您是不是山神老爷下凡啊?” “我看啊,别是山神,怕是天上的巨灵神!” 有个小年轻,嘴快没把门,嘿嘿一笑,大着胆子开了个荤腔: “哎呦!以后要是哪个姑娘,嫁给咱们统领啊,那可遭了殃了!” “哈哈哈哈——!” 这话一出,周围的糙汉子们瞬间爆发出一阵哄笑,一日来的疲惫和紧张都被这笑声冲散了。 归允自己也朗声笑了起来,正要开口调侃几句,余光瞥见两个身影缓缓走来。 毕倾沅和他的侍卫,提着食盒,神色淡漠,正寻个地方坐下。 归允这才想起,毕倾沅也来了这里。只是他全程都在救人,再无他物。 他不知这人在这里做了什么,只是奇怪,他怎么还没走? 仔细一看,毕倾沅的朝服破损不堪,下摆划了好几道口子。 鼻梁上,也横了道灰痕。 好不狼狈。 可归允觉得,这人骨子里的那股清贵劲儿,仍然不减半分。 毕倾沅一走进,刚才哄闹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 不远处,几个禁军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哎?他也参与救人了?” “怎么可能?装样子吧!” “嘘,小点声,不要命了你们!” “毕哥哥!毕哥哥!”几个灰头土脸小孩,摇摇晃晃的跑过来,一头扎进了毕倾沅的怀里。 毕倾沅放下碗筷,拉过其中一个孩子的手,用袖子帮她擦脸上的泥。 那动作,是归允从未见过的轻柔。 而他的声音,更是归允从未听过的温软:“怎么啦?跑这么急!” 小女孩带着哭腔:“毕哥哥,你上次给我编的小竹伞,我找不见了。” 上次?归允心中一动,难怪毕倾沅会亲自来这种地方,原来早就认识这些孩子。 毕倾沅温柔一笑,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没关系,下次哥哥再给你编更好的,哥哥最近,会编房子了!” “真的?!太好啦!” “嗯!这里脏,让毕渊哥哥送你们,回安全棚那里玩,好不好?!” “好!毕哥哥说话算话!” 归允看着这一幕,一瞬间想了很多,从十二岁的初见,到朝堂那人步步紧逼。 他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他所有的模样。 却唯独,没有见过眼前这一种。 原来,他不是没有。 归允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他下意识的站起身,刚迈了一步,立马顿住。 去做什么呢? 他愣愣地站了几秒,然后在归成惊愕的目光中,端起碗,大步朝毕倾沅走去。 这么多年,总该告个别吧。 他几步晃到了毕倾沅面前,一脚踩在旁边的石头上,胳膊支在膝盖上,还不忘扒着饭。 “没想到毕大人,也会亲临灾场。” 毕倾沅头也不抬:“职责所在。” 归允颔首,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今日禁军的表现,可还入了大人的眼?” 毕倾沅:“今日禁军,反应迅速,指挥井然,当论头赏。” 归允心中苦笑,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毕倾沅的肯定。 他走近一步,蹲下身,夹起碗里的牛肉,轻轻放到了毕倾沅的碗里。 “既如此,烦请毕大人,跟朝廷,多多美言。” 毕倾沅瞬间抬头,那一刹那,归允看到有什么东西涌出。 探究?悲伤?还是恐慌? 归允试图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但那瞬息的情绪,早已消失无踪。 他暗自摇头,这家伙,藏心事的本事,真是滴水不漏。 短暂的对视后,归允道:“身子弱,只吃药是不够的,最好辅助打通经络和血脉,这样才能见效。” 毕倾沅依然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他露出淡淡笑意,深深地看了毕倾沅一眼,转身离开。 他把碗筷递给归成,道:“你先回去吧。” 归成一愣:“您不一道回吗?” “嗯,”归允视线望向远方,“还有些收尾之事。” 归成:“哦。” 归允顿了顿,又道:“回去跟我娘说一声,饭菜很好吃!” 归成撇撇嘴,小声嘟囔:“您吃什么了?把肉都给了别人。” 归允闻言笑而不语,装没听见。 归成忍不住嘀咕:“您刚跟毕大人说什么了?”他目光向后一瞥,“他一直在看您,现在还在看呢。” 归允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没说什么要紧事。” 禁军部队开始回城,只余负责收尾的零星人影。 归允避开众人,独自一人,再次走到了那条废弃矿道的入口。 这里,他亲自探查过数次。每一次,都让他更满意一分。 矿道不深,堪堪数米,三面都是松动的岩层。 而头顶。 他目光上移,定格在那块悬于洞顶的巨石上。 巨石之下,几块碎石,精妙地卡住了它最后的平衡。 欲坠,不坠。 外力稍一干扰,碎石崩解,巨石落下。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他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人影绰绰,淡淡一笑,转身走进黑暗。 他站在巨石正下方,深吸一口气,掌心聚起内力,对准了那几块支撑着平衡的碎石。 “砰!” 碎石应声而裂,巨石缓缓下沉。 归允平静地闭上了眼睛,等待他筹谋已久的结局。 尘世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父母,沈安平,北疆的雪,还有,那双冰蓝的,总也看不透的双眼。 “归允——!”一声嘶哑又急切的厉喝传来。 归允猛地睁开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声音...... 毕倾沅? 他转过身,一道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向外拖拽。 归允看着突然出现的这张脸,一时愣在原地,未能立刻反应。 眼看巨石就要落下,那身影,狠狠地向他撞了过来。 他被撞得踉跄后退几步。 “轰隆——!” 巨石彻底砸落,巨大的冲击波让两人都站立不稳,一同滚落在地。 黑暗中,巨石封死洞口的闷响震耳欲聋,接着,无数乱石砸下。 他听见那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归允立刻翻身将他揽进怀里,护在身下。 石块接连砸下,一声声闷响撞在归允的背上,带来阵阵钝痛。 可这些,都不及,怀中人抑制不住的战栗,更让他心神俱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归允——! 第12章 毕倾沅......在哭? 不知过了多久,震动终于缓缓平息。 几块碎石砸到归允背上,再弹落在地,几声轻响后,万籁俱寂。 黑暗中,只有两道沉重的喘息声交错起伏。 归允始终维持着将人护在身下的姿势,一动不动。 怀里的人,已经不再战栗。但心跳,还在一下下撞着他的胸膛。 归允缓慢地抬起头,甩了甩满是尘土的头。他舔了舔唇,想开口说点什么。 可刚一张嘴,后背的钝痛,只让他发出一声闷哼。 怀里的脑袋动了动。 一只手,从他身下摸索着伸出来,碰到了他后背的石块时,怀中人突然挣扎着想要推开。 “别动。”归允低声道。 他稳了稳呼吸,低吼一声,慢慢撑起身子,把身上的石头和碎石,掀翻在地。 归允挣扎着爬起身,大口喘息着,背上的伤只能让他弓着背,勉强用肩抵住岩壁。 四周一片漆黑。 约莫两步外,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擦声,还有沙石滚动的细响。 那人,应该也起了身。 尽管漆黑一片,但归允清晰地感觉到,那视线正牢牢落在自己身上。 又失败了! 只差一点,只差最后那一瞬间。 又是这个人! 他想不通。 这一次,和之前所有的,都不同。 之前,无论是北疆那一箭,还是朝堂的构陷,毕倾沅都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权。 他可以从容地伤,再从容地救。 可这次,这里,是毫无转圜的死局。 毕倾沅没有布局,冲进来也不是在演戏。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可以用猫捉老鼠的戏弄来解释。 那这一次呢? 宁愿自己被困,也要救下他。 这算什么? 一个恨你入骨的人,会怕你受伤吗?会怕你死吗? 如果他对自己不只有恨,那他们长达十二年的针锋相对......又算什么? 归允心中一团乱麻。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黑暗中只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随后又归于平静。 归允忍不住开口:“你来做什么?” 没有回应。 他咬牙:“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沉默片刻,毕倾沅的声音才响起:“路过。” “呵。”归允嗤笑出声,“然后呢?顺便陪着我一起死?” 毕倾沅不答反问:“你为什么,执意想死?” 归允又一声嗤笑:“我归允想死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毕大人如今倒关心起我的死活了?” “我没记错的话,你我这般''情谊'',我若死了,你应该抚手称快才是。” 见毕倾沅不说话,他声音陡然一沉,逼问道:“说话!” 毕倾沅呼吸明显不稳:“我舍不得你死。” 归允心中一动,脑子“嗡”一声,还没来得及分辨这句话里的意味,毕倾沅下一句话,浇了他个透心凉。 “因为,我还没玩够。” 毕倾沅突然笑了,笑的情意绵绵:“我想你活,你就得活。我想你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四周,是绝对的黑暗。他看不见毕倾沅的表情。 他只能感觉到,在说完这句话后,毕倾沅那本就微弱的呼吸,几乎消失了。 毕倾沅在撒谎! 谁会拼抢上自己的命,就为了救一个玩物? 归允嘲讽道:“这么说,毕大人早有安排?那不如告诉我,咱们怎么出去?” “会有人来。”毕倾沅答。 归允冷笑:“宁愿冒着自己被砸成肉泥的风险也要冲进来,就是为了让你的玩物多活几天?” “毕大人,那你这番演技可真是精湛至极。” 他慢悠悠地:“精湛的,让我以为,你该不会看上我了吧?” 黑暗中又传来毕倾沅剧烈的咳嗽声,还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归允很有耐心。 过了很久,那咳嗽声才渐渐平息。 毕倾沅的声音再度响起,那语气充满了快意和满足: “归允,你真的很有趣。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明明什么都猜不对,却非要装作一副,自作聪明的模样。” “抛开咱们个人恩怨,单论政治立场,你怎么会天真的以为,有人会喜欢自己的政敌?” 他顿了顿,突然恍然大悟道:“还是说,你在期待什么?” 他没给归允说话的机会,又笑出声,笑的很玩味,“现在想想,前几次救你虽然费了点力气,但能看到你这副样子。” “倒真让我,心情愉悦的很。” 归允呼吸一滞,心底的情绪开始膨胀,理智被一点点挤碎。 他先是低低地笑,继而放声大笑,声音在闭塞的空间中反复回荡。 原来如此。 自己所有的挣扎与愤怒,在那人眼中,只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戏码。 他撑起后背,完全靠在岩壁上,对着黑暗的虚空,轻声唤道:“毕倾沅。” “你以为,”他温柔地问:“你他.妈玩的是谁?!” 回应他的,只有毕倾沅急促的喘息,再无其他。 归允哼笑一声。 好啊。 既然你执意要闯进这死局。 既然你自认算无遗策。 他站起身,凭借着记忆和内力感知,向洞口方向挪去,摸索着左右的岩层。 毕倾沅勉强抑制住喘息,声音发抖:“你做什么?” 归允没有回答,他手掌按上一处结构松散的岩层,没有丝毫犹豫,残余内力毫无保留地奔涌而出。 “轰!” 岩壁应声崩裂!碎石混着沙土倾泻而下,将他的身影瞬间吞没。 “归允——!” 沙石倒灌,堵住了归允口鼻,也压迫着他的胸口,喉咙和气管里像是烧着一把火,耳边只剩下血液的轰鸣。 意识逐渐模糊,不知多了多久,或许也只是一瞬,他隐约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也被砸中了。 归允想笑。 算计到了吗? 算不到就陪我到底吧。 横竖这因果,他归允担得起。 眼前晃过在北疆浴血奋战的画面,毕倾沅安插的眼线,如毒蛇般潜伏在侧。 每一次战事受挫,哪怕是为保全主力而做的必要撤退,毕倾沅的弹劾奏章,总会如约而至。 他把将士们的舍生取义,轻飘飘地扭曲为“主帅无能,罔顾性命”。 将自己死战不退的忠勇,污蔑为“刚愎自用,贪功冒进”。 八年的时间,从疆场到庙堂,本该是云泥远隔,可毕倾沅的影子,如影随形。 他的算计,他的眼线,他那一道道索命的弹劾,总能透过这遥远的距离,叫他片刻不得安宁。 叫他一刻也忘不了这个人。 如此想来,能拖这佞臣上路,也算替天行道。 正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喊。 接着是沙土滚动的声音,很慢,很费力,一点点朝他这边挪来。 混乱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呛咳声,停在他不远处。 然后,就是疯狂的扒掘声,还有指甲刮过石头的刺耳声。 “在哪?归允,你在哪?咳,咳咳咳......”毕倾沅的喉咙像是被死死掐住,随时要断气。 这个疯子!这么怕我死了吗? 演得真像啊!他想。 思绪开始断裂,身体的痛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温暖。 要回去了吗? 太好了,这狗屁的化凡任务,下次谁爱接谁接! 神智涣散前的最后一息,一声极其绝望的呜咽,钻入他的耳朵。 “呜......不行,我不能死。” 是谁? “不能,我不能,归允......” 毕倾沅,他......在哭? 那哭声里,没有半分算计,只有濒死前最原始的绝望。 归允太熟悉这声音,战场上,他听过无数次。 凡人妖魔,皆如此。 演不出来。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归允......我不能死......” “求你......” 归允被那句“求你”,烫的发软。心脏一阵收缩,涣散的意识,在黑暗中拼命地挣扎。 毕倾沅,竟在向他求救? 他感觉,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无形的手剥离。 连同毕倾沅的佞臣、玩物等所有的身份和恶意,剥了个干净。 原来死亡面前,毕倾沅也是个会怕,会哭,会疼的普通人。 “归......”毕倾沅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扒石声也逐渐细微。 归允躺在窒息的黑暗里,那哭声和哀求仿佛绕过了耳朵,直接钻进血脉,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烫得他又软又痛。 不行!就差这最后一步了!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回想毕倾沅的种种算计。 他拼了命的描绘,天界的云楼宫阙。 可那声“求你”死死拽着他即将涣散的神魂。 胸腔里那颗凡心,也彻底违背了神明的意识,它为这哭声,剧烈抽搐。 每一次抽搐都像是在吼:救他!不管真假,先救他! 归允咬紧牙关:不——! 可那种想要回应,想要拯救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哭声戛然而止。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再无半点声响。 归允陷入了彻底的恐慌。 他死了吗? 毕倾沅......死了?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利刃,直刺归允心口。 还不等他心口的血液涌出,下个念头,就嘶吼而出: 操! 他不能死! 归允被这个决绝念头吓了一跳,身体的本能已先一步做出动作。 他开始拼命挣扎,试图从沙石堆中挣脱出来。 石块把胸口压得像要裂开,他咬着牙活动手臂,指甲在石缝里抠出血来。 就算是毕倾沅,也不该这样死在他面前。 第13章 好乖 血混着泥,糊了一手,但归允顾不得疼。 他心头发着狠,猛一用力,终于将右臂从石缝中抽了出来,接着,是左臂,胸口...... “哗啦——!” 一阵沙石滚落的响动,身后的重量一松,混浊的空气灌入他的肺腑,归允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来不及缓一口气,他循着记忆的哭声,连滚带爬地,扑向另一边。 “毕倾沅?” “毕倾沅?!” 双手在碎石间疯狂地摸索,直到碰到了一只无力垂落的手。 他将人从石堆里揽出,抱在怀里。抖着手抚上对方的脸颊,探向鼻息。 还好!还活着! 他捏住人中穴,没几息,怀里人一颤,胸膛有了明显的起伏。 “毕倾沅?!”他又唤了一声。 “......归允?”怀里人有了回应,那声音微弱,带着茫然与脆弱。 “归允?!”又是一声,多了几分急切和确认。 归允想回应他,又克制住了。 那人定了片刻,终于把人认了明白,接着,像是被注入了活力般,紧紧地,回抱了他。 “归允!”那声音里有惊喜,有恐惧,还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归允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带着向后倒去。 毕倾沅就这样,伏在他的身上,将头埋在他的颈侧。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落下。 这眼泪,是为谁而流?是为他自己劫后余生?还是,庆幸他这个玩物还没死? 归允不想理他。 可他哭的一抖一抖,又憋着不出声,气息又短又急,刚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可别再哭回去。 归允艰难的偏了偏头,语气不善:“哭什么?你赢了啊!” 话音落下,他感觉那人有一瞬的僵硬,不过数息,又化作了更汹涌的湿意和止不住的战栗。 归允冷哼一声,恶狠狠道:“喘气。” 毕倾沅倒是听话,猛吸一大口气,嘴一张,气没顺下去,几道哽咽溢了出来。 归允眉头拧的死紧,感觉自己的气也跟着堵住了一般,上不来下不去,只能恶声恶气的低吼:“下去。” 毕倾沅没动。 归允:“我让你从我身上下去。” 没反应。 归允气的支起头,对着那颗脑袋,低吼,“还敢跟我装?!” 几秒钟过去了,那颗脑袋依旧毫无反应地靠在他肩上。 归允慌了。 他直起身,赶紧将人搂在怀里,轻晃,“毕倾沅?!” 手指下移,摸到他的胸口,丈量位置,并指在两处大穴上重重一点。 毕倾沅:“呃......”一声痛苦的闷哼后,怀里人张口急促喘息着。 归允心中的巨石落下一半,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些,一手掐着对方的合谷穴,嘴里还不忘温柔低声引导:“别急,听我的。跟着我,慢慢吸......吸足,好,再慢慢呼。” “再来,多试几次。” “嗯,对,就是这样。” “好乖。” 话一出口,归允自己,先被恶寒到了。他暗骂一声,再说什么废话,哄孩子呢?! 毕倾沅真像个听话的孩子,努力按着他的指引,来回几次,已经慢慢平息下来。 他攀着归允的肩,一遍一遍地问:“归允......我们会死吗?” 归允想嘲讽他,不是你信誓旦旦说的会有人来接我们?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选择沉默。 然而,沉默换来的,是对方更进一步的靠近。 攀在肩上的手开始不安地胡乱摸索,那指尖划过脖颈,触到了脸颊,“归允,我们会死吗?” 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唇边。 再往前......再往前一寸。 他们就会碰到。 归允的身体一僵,他狼狈地向后拉开距离,脱口喊道:“不会!” 声音,在黑暗中,荡开一圈又一圈,尴尬的回音。 归允:“.....” 他真想,把自己再埋一次。 他滚了滚喉结,偏开脸,又稳了稳声线,这才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这么大的动静,外面人早就发现了,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毕倾沅听后许是放了心,用鼻音“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也不知怎么,归允听着这一声“嗯”,又轻又痒,像羽毛刮在心尖儿上。 归允:“......” 都什么时候了,这小病秧子,还在这儿撒什么娇?! 他觉得浑身不对劲,想把怀里这个烫手山芋给挪开,“你自己坐好,我去洞口看一下。” 他撑着手臂,刚撤出一条腿,还没反应过来,毕倾沅的身体已经严丝合缝地,贴回了他的胸膛。接着,两条长腿,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跨坐了上来。 也不知这人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双腿不安分地扭动着,死死缠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样。 归允察觉怀里的人僵了一瞬,那紧缠的力道似乎稍稍松动,像是也惊觉这姿势太过出格。 可下一刻,那人非但没放开,反而变本加厉地绞紧。只是把滚烫的脸埋进他颈窝,胡乱摇头:“别去。” 归允的身体连同思维,彻底石化了。 他的手紧抓一个石头,手指的痛感,也无法让他忽视腰上那双腿,以及下腹紧密相贴的触感。 见他没有回应,那人一遍遍哀求,崩溃又无助:“归允,别去,别去。” 他缓了半响,哑着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可靠些:“我,我只是去看看洞口,说不定能找到出路,这样我们就能早点离开了。” 他感觉,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又收紧了三分,腿也往前蹭了蹭。 他连忙又放软了语气,像在哄一只受惊的猫,“你,先松手,我保证,不走远。” 顿了顿,他又急忙补上一句,最关键的承诺:“我不会再埋自己了,真的不会。你信我,好不好?” 毕倾沅想也不想地大声反驳:“我不信!” 归允:“......” 不知为何,归允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升起一种无可奈何的柔软。 归允被这陌生的情绪震惊住了:我疯了吗?还是说我就是个受虐狂? 毕倾沅他凭什么?只是哭一下,撒个娇,自己就要低声下气,哄一个一直以来恶言相向,百般折辱的人? 越想越觉得荒谬,越想越觉得羞耻。他恼羞成怒,一把扯住缠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厉声喝道:“毕倾沅,给我下去!” 怀里的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浑身一颤,连哭声都停了。 他冷声道:“肯救你,已经是我归允最大的仁慈,你,最好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下去,要不,你就死在这儿。” 话音落下,毕倾沅真的动了。他一声不响地向后挪去,身子一歪,瘫倒在地,再没半点声息。 他看不见毕倾沅的表情,只听见那呼吸声变得极其微弱。 他心里一空,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不敢再细听,迅速起身,刻意踢的沙石哗啦作响。 他强迫自己冷静,在脑海中铺开矿洞的构造图,又无声模拟了两次塌方时,石块滚落的轨迹与堆积的区域。他摸索着石壁,以步为尺,丈量着黑暗中的距离。 触感与记忆重叠,指向侧方一处角落。那里的岩层受力较匀,应是塌方中受损最轻的一处。若挖掘,阻力最小,引起再次塌方的可能性也最低。 他将耳朵紧贴岩壁,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模糊的人声。 不能再等了。 他后撤半步,拳头蓄力,朝那处岩壁重重砸去。 “砰!砰!砰!” 拳头落下的间隙,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接着是一连串跌跌撞撞的爬动声。 归允动作一顿,连忙应道:“我在。”顿了顿,又陡然一沉:“退回去,这里危险。” 那爬动声更快了,没几息,一双手就死死抓住了他的腿,整个温软的身体便贴了上来。 就这么怕他死了吗? 归允又厉声喝了几次,可那人就像是长在了他腿上一般,纹丝不动。 归允没了法子,他认命的抄起毕倾沅的胳膊,一把将整个人托起,那人已经站不住,只能抱在怀里。 掌心贴在腰间,湿黏温热的触感传来。 归允动作一僵,是血。 他这才发现,这人后腰早已被血浸透。 他自己身强体壮,都被砸得血肉模糊,这人身子本就弱,又接连遭难,能撑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他顾不上多想,迅速解下铠甲,将外衫褪下,捆成一条,紧紧缠在对方的腰间。 想了想,又脱下内衫,把两人腰身缚在一起,一手托住对方下滑的腰,这才勉强站稳。 他不敢耽搁,用另一只手砸向石壁,拳头落下就侧身,用后背护住怀里的人,将击落的碎石全部挡下。 不知落了多少拳,归允只觉得整条手臂已经毫无知觉了,岩层被硬生生砸出一大块凹陷。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有人过来了,“统领?” 归允喘着粗气,扬声道:“是我!朝这个方向挖,先递根管子进来通气,再加固通道。” “统领,您还好吗?” “不太好。”他应了一声,随即心一沉,怀中人自贴过来后,就再没发出过半点声息。 他急忙晃了晃,急唤:“毕倾沅?毕倾沅?” 毕倾沅呼吸轻微,好一会儿,才含糊的应了一声:“......嗯,好困。” “不准睡!”他将那颗无力垂落的脑袋拢在自己胸前,威胁道:“不准睡,否则就再没人任你摆布,你也再见不到你的玩物了。” 毕倾沅听见这话,有了反应,挣扎着动了动,“归允......” 归允气笑了,都这种时候了,这人念念不忘的,依旧是那个,被他玩弄股掌间的“归允”。 他没好气道:“归允没死呢。” 怀中人又没了回应。 一腔怒火无处可泄的归允,只能朝着岩层大喝:“快点挖!” 他抱着怀里人,退到另一处岩壁上,带着那人坐在腿上,捏着对方手上的穴位。 毕倾沅的手不大,软软糯糯的,不像自己的,粗糙不堪。 归允一回神,暗骂一句,想什么呢? 他沉声唤道:“毕倾沅,醒醒。” 怀中人反应迟缓,声音含混:“......嗯,让我睡!” “不行!”归允放缓了声音,哄骗道:“我们玩个游戏,我问,你答。不出声就算你输,输了要受罚。” 毕倾沅没吭声,归允摇了摇他的脑袋:“说好。” 毕倾沅:“......好。” “第一个问题,”归允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你叫什么?” 毕倾沅:“倾,沅。” 归允:“年龄几何?” 毕倾沅:“嗯,九百,一十二岁。” 归允:“......” 这人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归允的心,又沉了几分,只得再问:“喜欢吃什么?”见对方没有立即回应,又催促道,“不准睡,快答。” 毕倾沅:“苏,糕。” 他也喜欢吃苏糕? 归允正搜肠刮肚想着下一个问题,一声巨响传来,接着,一缕光投了进来,然后是更多的光。 归允看着那束光,露出笑意,他轻声道:“毕倾沅,你看,光。” 他低下头,历经数个时辰的黑暗,这是他第一次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怀中人的模样。 毕倾沅苍白的脸上混着泥污与干涸的血迹,唇边沾着沙土,人中处那道被自己掐出来的血色指印,清晰可见。 许是看见希望,毕倾沅也清醒了几分,他睁着眼,正望着自己。 这么长时间以来,那眼里终于有了归允能读懂的情绪。 温软,依赖。 归允喉结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 怀里人却突然嫌弃道:“归允,你好脏。” 归允:“......” 他立刻伸手,一把捏住了毕倾沅那张不大的脸,将自己手上的血和泥都蹭了上去,还来回揉了两下,搓的变了形,好不可怜。 归允哼笑一声,没好气道:“要不要照照镜子,咋俩谁脏?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好乖 第14章 我和他,清清白白 子时的定安侯府,灯火通明,归允的卧房更是烛火高燃,人影幢幢。 父母、沈安平、等着回宫复命的太监,外加七八个太医,把归允的床榻围了个水泄不通。 归允喝着何夫人一勺勺喂来的参汤,伸着手任由老太医们搭着脉。 首席太医诊了许久,与众人低声商议几句,这才拱手向归世则道:“侯爷,归统领外伤虽重,所幸未伤肺腑。静养些时日,必无大碍。” 一众人等,这才舒了口气。 归世则回礼:“有劳诸位太医了。” 老太医感叹:“老夫行医七十载,也是头回见归统领这般体魄。如此程度的坍塌,竟只是皮外伤,不愧武门出身,当真是天生将才啊。”他叹息摇头,又道:“那位毕大人就没这般福气了,至今还不省人事呢。” “噗——!”归允一口参汤喷了出来,“咳咳咳,咳......” “慢着些!”何夫人忙拍他后背。 归允缓了好一会儿,感觉刚被参汤润妥帖的喉咙,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老太医说完才想起两家势如水火的关系,不免有些尴尬。 一旁的大太监适时笑道:“既然归统领无碍,我等便不叨扰了。皇上甚是挂念,特命少府备了顶好的补品。皇上有言,让归统领安心养伤,宫中诸事勿念。” 归允:“臣,谢过皇上。” 归世则亲自送众人出府,室内只剩何夫人和沈安平。 归允推开汤碗,“娘,我喝不下了。” 何夫人见他神色郁郁,当即红了眼:“我儿,怎么这样多灾多难。” 不等归允说话,沈安平嬉笑接话:“伯母,哪是阿允多灾多难。他在边疆八年,刀口舔血都平安无事,偏偏回京几个月就这么折腾。我看啊,八成是京城风水不利他。” 他顿了顿,又道:“再不就是京城的人不利他。” 何夫人赞同的点点头,“我儿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哪里是风水不好,分明就是人的问题。” 哪个人的问题,指向明显。 归允捏了捏要烧着了的喉咙,岔开话题:“娘,儿子没事了,累了一天,您也早些歇息。回头儿子陪您去庙里走走,散散心。” 何夫人一听这话儿受了用,也不再多说,问了他明日想吃什么,这才出了门。 沈安平却没走,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拆了宫里送来的补品就往嘴里塞,那欢实的“嘎嘣”声,听得归允心烦意乱。 归允:“不想回家就去睡客房。” 沈安平开门见山:“我就好奇,你俩怎会埋一起?还只有你俩?” 归允闭上了眼睛。 沈安平不死心,凑到他身边,捅了捅:“哎,你出来的时候,怎么赤身**的?衣服还裹人家毕大人身上?” 归允眼皮一跳,再也装不下去了,“哪就赤身**了?不就,不就光了上身吗?” 沈安平:“哦——!是啊,所以,你们不会生死相依,冰释前嫌了吧?” 归允懒得接话,只利落的吐他一字:“滚。” 沈安平见他直接背过身去,悻悻地撇撇嘴,“不说拉倒,我走了。” 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归允的声音:“回头,带我去不语楼。” 沈安平诧异:“你不是不去吗?” 归允顿了一下,吐他两字:“快滚。” 沈安平哼了一声,带上门。隔了一秒,房门又被推开一条细缝,他探进半个脑袋,语气笃定: “阿允,你不太对劲。” 沈安平一走,他立刻翻身下榻,在屋内来回踱步。 毕倾沅,到底伤哪了?什么叫不省人事?是一直昏迷?还是说会随时断气?太医们有没有办法?现在怎么样了? 他转了两圈,转不下去了,又把归成派出去打探消息。 归成正要走,他又后悔了,“回来。” 归成:“?” 归成也不敢动,就这么在门口顿了半天,看着自己主子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像是跟什么较着劲,最后终于认命的道出两字:“去吧。”又不补了句:“快点回来。” 屋里静的发慌,归允觉得这屋里比那矿道还要憋闷。 毕倾沅还不能死,我还没有找到下个归天之法,对。 再说自己连哄带吓救回来的人,反倒在这最后关头不明不白的丢了性命?那我不成笑话了? 嗯。 他心里一边嘀咕,一边支着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手上也不停,不停地开门关门。 归成是不是跟哪个小丫头聊上天了? 他按捺不住了,正要亲自出去时,却险些与神色匆匆赶回的归成撞个满怀。 归允:“你还知道回来?!” “少爷!”归成气喘吁吁道:“说是毕大人伤了脏腑,呕血不止,太医院都没法子。” 什么?! “不过,”归成话锋一转,“据说他兄长通医术,眼下血是止住了。” 归允刚想把心放回肚子里,又听归成开口:“只是,人还昏沉着,未曾醒来。” 那颗心又提了起来。 “但府里人都说,既已止了血,便无大碍了,只等好生将养些时日。” 归成说完,见自家少爷正一错不错的盯着自己,不由后背一凉。 归允沉声问:“还有吗?” 归成:“没,没了啊。” 归允:“......” 归允这才把心放回去。 他不知道从哪掏出两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随手扔给了归成,“有劳了,今晚这事不准对外说,我娘也不行。” 归成讷讷的应了声,手里摩挲着玉佩,脚步却磨蹭着没动。 归允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深吸了口气,咬牙道:“我和他,清清白白!” 归成被这语气惊得一缩脖子,转身一溜烟儿跑了,心里忍不住嘀咕:少爷怎么知道我想问的就是这个? “清清白白”的归少爷,栽回榻上,脑子乱成了一团。 毕倾沅缠在自己身上的触感挥之不去。 人怎么可以如此复杂?竟然能恨到陪自己去死?这哪门子道理? 毕倾沅......妈.的,我想他干什么? 对了,刚才忘了问了,沈安平的神祇寻得怎么样了? 纠缠不清的念头,一个个往外冒,却都没头没尾,全成了乱梦一团。 次日一大早,归允已经大刀阔斧的坐在不语楼最好的雅阁内,身边是哈欠连天的沈安平。 沈安平怎么也没想到,归允说的“回头带我去不语楼”就是第二天一大清早。 他揉着惺忪睡眼,没好气道:“你可真行,当初在边疆我怎么没瞧出你这身子骨是铁打的?昨儿个才被活埋,今儿就赶早来听戏。” 归允呷了口茶:“诸行无常,谁说得准明日是吃茶,还是上路?” 沈安平沉默须臾,一本正经的点点头:“阿允,你这话在理。” 他下巴一扬,朝身后小家僮道:“去,请几个姑娘来一起听戏。” 归允:“......” 姑娘们一听是昔日的骠骑将军与沈将军在此,顷刻间来了小半屋,莺莺燕燕地将两人围在了中间儿。 沈安平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归允被扰得几乎没了听戏的心思,硬着头皮,对一位试图偎进他怀里的姑娘,温声道:“坐好。” 说完他自己心中一动,不知想起什么,一把又将那姑娘拉回怀里,一手僵硬的环住了姑娘的腰肢。 那姑娘又惊又喜,羞得满脸通红,直往他怀里钻。 而归允皱着眉,像是极其认真的感受着什么。好一会儿,他松开了手。 不是这种感觉。 他将那姑娘,轻轻扶正,“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莫怪。” 沈安平在一旁看的莫名其妙,眯着眼,“阿允,你真的不对劲。” 正在此时,说戏的老先生将惊堂木“啪”地一拍,不疾不徐地开了腔: “列位客官,咱们闲言少叙,直接开讲——” “话说,咱们这京城百里外的云蒙山,曾住着两只大妖。一只是修行了八百年的火羽,性如烈火,张扬霸道。一只是修行了九百年的九寒,性情至寒,阴沉狠戾。” 沈安平一听是这种神怪志趣,顿时来了兴趣。归允,反而兴趣怏怏。 那说书先生,继续娓娓道来:“这两只妖,也不知是几百年前结下的梁子,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那好端端一座云蒙山,搅得是鸡犬不宁,寸草不生!” 归允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支起耳朵,全神贯注听了起来。 先生呷了口茶,继续说道: “后来,朝廷派大军清剿妖山,那火羽不慎中了埋伏,被困在锁妖阵中。” “人人都以为,九寒定会趁机落井下石,取他性命。” “谁知那九寒,竟单枪匹马杀入官兵大营!” “他不惜耗尽千年修为,硬是从阵外撕开一道生门。” “可他自己,因妖力尽失,被万箭穿心,倒在了火羽眼前。” 满堂茶客,一片死寂。 谁都没想到,一个宿敌相杀的故事,竟会是这样的走向。 有人忍不住问:“那,火羽呢?他逃出去了吗?” 说书先生,缓缓摇了摇头,“他没有逃,他只是一步步走出九寒用命换来的生门,然后,一头撞死在了阵眼之上了。” 过了许久,楼下有一女客带着哭腔,幽幽开口:“所以,他们哪里是恨不得杀了对方?分明是爱惨了对方。” 归允的心脏狂跳,连握茶杯的手都有些不稳。 他身旁的沈安平,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真扯,天天打仗,还爱个屁,还俩大老爷们。” 归允却突然站起身来,茶水溅了大半,好半响,才低声道:“瓶子,我先回了。” 沈安平一愣:“这就走?” 归允一声不吭的下了楼,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所以,他给自己罗织各类罪名、孜孜不倦写了三百来封弹劾奏折、最后又亲手送自己上路,这一切的一切,真是因为喜欢自己? 归允:“......” 归允丝毫没有猜中的窃喜,反倒生出几分惶恐和不可思议。 他脑海闪回了,十二岁那年。 他记得清楚,那小病秧子,分明对自己厌恶至极。 第15章 蓝皮水妖毕倾沅 十二岁那年,那时他爹亲领禁军一部,为锤炼他,三岁开始便带着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 归允时不时与将士们饮酒作乐,上树掏鸟,沾染了一身兵痞子气。 他娘对此颇为头疼,不顾他反对,提前将他送进了封和学宫,还是温故堂。 温故堂,主要以习四书五经、策论为主,武学为辅,学风严谨。 归允哪肯愿意,最烦背书。 于是他整日和知武堂的学子混在一起,带着一帮世家子弟,不是翻墙饮酒,就是招猫逗狗,学宫里的祸事,不用调查,十有**是他们一伙儿干的。 气得夫子频频责罚带头人归允,奈何他皮糙肉厚,抄书、罚跪、请家长,也挡不住他继续惹是生非。 记得那日,烈日高悬,他又被罚跪背书,捧着书晃着脑袋,磕磕绊绊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呼其外。素...素...” 素了半天也没下文。 “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 清泠泠的童音传来,他扭头,看见一小小身影被人牵着,蓝眸蓝发,面若凝脂,不染半点凡尘,灵透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 那时的他就是凡人,哪见过这等相貌,当即愣在原地,满脑子只剩四个字: 惊为天人。 事后,他记得自己回家后缠着爹娘闹了好一阵,嚷着想要个蓝眼睛蓝头发的弟弟。这话后来不知怎的传到学宫,惹得众人笑了他好一阵子。 归允当前就知道了,小仙童叫毕倾沅,刚入学了温故堂。只比自己小两岁,看上去却只有六七岁的模样。 毕倾沅一来就轰动了全学宫,人人都好奇这蓝眸蓝发的学童是何模样。 短短几日,他就赢得全学宫夫子的青睐,连知武堂的夫子都对他赞不绝口。 世家子弟们瞧着这出身寒微的学童,心头难免泛酸。 都知他是冯长林的门生,但也只是门生。且那时的冯长林,不过是太学中一位籍籍无名的五经博士罢了。 陆续有学子故意弄脏他好不容易抄写的课业,在他座位上洒水,嘲笑他的寒酸,给他取了个刺耳的外号“蓝皮水妖”。 归允虽常在知武堂蹭课习武,却也嗅到了温故堂那边的硝烟气。他瞧不上那些人的下作手段,但也觉得那时的毕倾沅太装,连拳头都不懂得挥一下。 学宫除了设有温故堂和知武堂外,还有丹青艺课、礼乐课等通习之学。 两堂的学生最喜欢这些课,不仅是难得的喘息之机,更是一座心照不宣的“猎场”。 学生们齐聚一堂,夫子们也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清算旧账、解决摩擦,便成了这些课上不成文的规矩。 那日,丹青课上,归允已经记不清沈安平又是为何事,一进门就哭哭啼啼。 归允坐在毕倾沅的正后方,左边是抽泣的沈安平。 许是老师知道毕倾沅的处境,将素来不参与霸凌的他安排在毕倾沅后面,算是一种无声的保护。 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那些蓄意的挑衅。开课不过片刻,毕倾沅的宣纸就已被故意扯坏了三张,新磨的砚墨也被撞翻在地,碎了好几块。 归允冷眼看着,只觉得一阵闹心,心想这帮蠢货敢波及他,他就当场揍得他们找不着北。 一转头,看见沈安平趴桌子还在抽泣,哭得他心烦意乱。 他耐着性子凑过去哄人:“瓶子,别哭了!下学带你去吃望月楼。” 沈安平闹脾气:“不吃!” “那去看影戏?” “不去!” 归允咂了下舌,他一把抓过纸笔,手腕几番扭动,开始了他的创作。 他故意把眼睛画得一大一小,嘴巴咧到耳根,四肢像面条一样扭曲,画出了一个丑陋滑稽的四不像怪物。他一边画,一边挤眉弄眼地发出怪声。 “瓶子,看。” 沈安平泪眼朦胧地一瞥,正看见归允龇牙咧嘴学着画中怪物的模样,“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归允趁热打铁,又从怀中拿出自己的终极法宝,一只非常漂亮的独角仙。 “看!黑甲大将军!像不像!”他一手举着画,一手捏着独角仙背甲。 黑甲大将军受到惊吓,开始用力挣扎,六条腿拼命划动,猛地一挣,从他手心里挣脱了出去! 眼看自己最宝贵的玩具就要飞走,归允想也没想,猛从凳子上一弹,向前一扑,试图在空中抓住。奈何一个重心不稳,整个身体向前栽去。 绘画的书桌本就矮小不稳,归允这一栽,把自己和毕倾沅的书桌,还有涮笔的半桶水全部压翻。 归允也顾不得黑甲大将军了,他眼睁睁的看着毕倾沅的画正在迅速地被水浸透,隐约能看到是一个持着枪的人,没等看清就立刻化作一片混沌。 毕倾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去看地上的归允。 归允赶紧站起身,手忙脚乱的扶正了桌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给你用我的。” 他转头想拿自己的笔墨,发现自己的也全被泡了汤,只剩那副四不像侥幸残存。 沈安平也不哭了,忙把自己的笔墨放到毕倾沅的桌子上:“他不是故意的,你用我的,我的都是新的。” 毕倾沅终于看向归允,那眼神里不带一丝温度:“捡起来。” 归允一愣,看着已经变软的宣纸,正要俯身提起,就听毕倾沅又开口,比刚才更冷:“我让你把他的眼神捡起来,把他紧握的长枪,把他衣袂上的每一处褶皱,都完完整整的,给我捡起来。” 一句话,让满堂的呼吸为之一滞。 归允也僵住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毕倾沅,这根本不是一个能完成的要求。 毕倾沅这是在故意刁难他。 “我不是故意的,”他压着火气,“我双倍赔你,你开个价或者提个要求。” 毕倾沅一字一句道:“我、就、要、画。” 归允:“你什么意思?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归允盯着他,毕倾沅也毫不退让地回视。 归允脑子里闪过那些人欺负他的画面,他屁都不放一个。自己又不是故意的,又是道歉,又是赔偿,他给我摆这副脸色? 心中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 他向前一步,兵痞子的架势瞬间就出来了:“你他娘的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沈安平见状暗道一声不好,这要是动起手来,毕倾沅那小身板儿,还不得出人命。 他连忙拽着归允往门口走,归允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一转身,在一地狼藉中捡起那副四不像,抓起笔写了几大字,一把拍到毕倾沅胸前。 “还你!” 毕倾沅低头,展开那张画。 一副抽象滑稽的怪物旁,凶狠地写着: 蓝皮水妖毕倾沅。 那日后,归允虽然气的不轻,但还是命人备下库房里顶级的笔墨纸砚,想了想,又让人去重金求了副《乐舞百戏图》。 毕竟他确实理亏在先,他这么做,也没想如何,只是为了平息自己心里那点不自在。 只要毕倾沅收下这份厚礼,这事就算揭过,两人依旧井水不犯河水。 他当然不会画什么劳什子人像,谁知道他毕倾沅画的谁?再说他归允哪会画画? 然而,当沈安平将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物原封不动地拎回来,少年人那点可怜的善意,瞬间就被难堪和滔天怒意所取代。 他只知道,他主动递出的台阶,却被对方一脚踹翻。 归允把礼物一脚踹飞,自那日起,他不再去知武堂,而是回到了温故堂,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与毕倾沅的对抗中。 他故意带着一帮知武堂的学生,在毕倾沅身边练习拳脚。或者在毕倾沅安静写字的时候,故意踢翻案边的笔洗。 那小病秧子也毫不客气,夫子提问时,如果他回答不上来,毕倾沅会主动起立,用最清晰的逻辑和最标准的言辞对答如流。 末了,还会“谦虚”的补充一句:“这个问题确实有些难度,归允同学一时想不起来,情有可原。” 为了更方便地找茬,他特地换到了毕倾沅的斜后方,那里是审视和攻击的最佳位置。 不过偶尔,他的目光也会失控。他会毫无征兆地出神,视线不受控制地黏在一些无意义的细节上。 譬如,毕倾沅袖口上不慎蹭到的一点墨迹。又或者,在他低头沉思时,一缕不听话的蓝发从肩头滑落,随着呼吸轻晃。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段时日,直到他自己先失了兴致。 他又跑回了知武堂蹭课,但只要回到温故堂,只要毕倾沅在,这份针锋相对就必然会继续。 然而,他自己也没料到,这不过是一场始于意外的别扭对峙,他和毕倾沅之间居然持续了这么多年。 再想想后来,那人见面时的冷言冷语,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的架势......他还能喜欢自己? 沈安平是对的,毕倾沅果然是有病。 这么一想,又生出几分怜悯,喜欢上自己政敌就算了,偏偏这政敌还是一位无法回应的神祇。 真是,造化弄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等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一条巷子口,抬头就是司空府三个烫金大字。 怎么来这儿了? 门前小丫鬟瞧见了他,他也没避开,就那么站着,盯着“司空府”那三个字看了许久。 “阿允!” 身后传来沈安平由远及近的呼喊,他五指慢慢握拳,又缓缓摊开。 舒了口气,转身,没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蓝皮水妖毕倾沅 第16章 转个身都这么多戏 司空府,静得落针可闻。 两个小丫头躲在廊柱后,低声交换着眼神: “怎么回事呀?大人这才刚醒,怎么就站到大门口去了?等谁呢?” “不清楚呀,方才听门房说,好像是有个什么人来了,又走了。 ” 门外,毕倾沅只披着件单衣,一动不动的望着一个方向。 那里空空如也。 身旁的毕渊急的直跺脚:“大人,咱们进屋吧。外头太冷,您身子扛不住啊!” 毕倾沅恍若未闻。 毕渊急得原地打转,踮着脚,朝院内不停地张望,几次过后,忽然眼睛一亮,连忙压低声惊呼:“大人,杨公子来了!” 毕倾沅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身一路小跑回卧房,抓住杨陌的衣袖,满脸雀跃:“哥!他来了,他刚才来过了!” 杨陌望着弟弟,他眼神清亮,此刻卸了下所有的伪装,欢喜的像个吃到糖的孩子。 他心中一酸,多久没见他这样了? 他拉着弟弟的手坐到床边,取过被子,将他裹成一团,又握住他的双手轻轻搓着,取着暖。 “哥,你听见没?”毕倾沅忍不住催促。 “听见了,”杨陌叹了口气,“然后呢?能说明什么?” 毕倾沅轻咬了下唇。 杨陌问他:“你觉得他对你不一般?” 毕倾沅急了:“可他救了我啊!” 杨陌接过汤药,喂到他唇边,“阿沅,你想想,他是谁?莫说是人,便是一只猫狗困在里头,以他的性情,又岂会坐视不理?” “那不一样!”毕倾沅用力摇头,委屈的瞪着他,“他若不在意,又为何要特意来这一趟?” “大人!”毕渊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话,“他早晨还在不语楼里左拥右抱呢!” 毕倾沅一听这话,面色又白了几分,眼神逐渐黯淡,眼圈也隐隐发红。他紧抿着唇,递到唇边的汤药,怎么也不肯喝了。 杨陌瞥了毕渊一眼,示意他退下。屋里只剩兄弟二人,他看着弟弟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一紧,真怕他下一刻又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一想到这次的事故,他就阵阵后怕。他放下汤碗,捧起毕倾沅那张惨白的脸,声音沙哑:“阿沅,你知不知道,这次有多危险?如果归允没来得及救你,你就......” 后面那个字卡在喉咙里,始终没有说出口,最后变成颤颤巍巍的一句:“你叫我,还去哪里再见你?” 毕倾沅垂下眼,不敢看他:“对不起,哥。” “别跟我说对不起!”杨陌眼眶瞬间红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不是我......” “哥,”毕倾沅轻声打断,“是我自愿的,以后不要再提了。” 杨陌滚了滚喉结,缓缓松开手,站起身,语气陡冷:“让他回去,按原计划行事。” 毕倾沅没回应,只是别过脸,抿着唇。 杨陌见他这副模样,又气又心疼,他半跪在地上,低声哄着:“哥已经找到办法了,我们回去,你只需要睡上一觉,醒来就能看见他了,千年万年,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睡多久?”毕倾沅红着眼问:“百年还是千年?还是永远都醒不来?” 杨陌被戳中痛处,他豁然起身,“你再这样由着性子,会回不去的!” “那正好。”毕倾沅惨淡一笑,“回去也是长眠,倒不如珍惜现在,多看他几眼。” “你!”杨陌压着火:“他早晚会察觉到!你知不知道,他已经开始找其他神祇了?!” 毕倾沅:“......我会安排好的。” 杨陌:“你哪里安排好了?这两次的交锋,哪次没有意外?他像是乖乖被安排的人吗?” 杨陌胸口起伏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马上推进太后那边的事,别再拖了。” 毕倾沅眼睫轻颤,一声不吭。 杨陌见他又一幅失神的样子,无力一叹:“阿沅,别太贪心了。” 他停顿片刻,终是没忍住,说出口:“不管他想不想留在这里,我们都不能这样。”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毕倾沅所有的防线,他眼睫急颤,呼吸凌乱,再也说不出话,蓦一翻身倒在榻上,将脸深深埋进软枕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杨陌在床边枯坐了很久,看着缩在被子里的一团,深深一叹,替他掖了掖被角,悄无声息地走了。 整个司空府,一片寂然,而定安侯府却恰恰相反。 演武场上,一道身影正与长刀共舞,那刀身游走如龙,刀风激得地上沙石滚动,草叶低伏。 归成归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心里叫苦不迭:“少爷也不知怎么了,小半月了,大半夜不睡觉,光着膀子,在院子里,跟疯子一样,一遍遍地练剑,在北疆也没见他这么刻苦过啊!” 主子不睡,谁也别想睡! 几个小丫鬟提着食盒,将两盘新出炉的苏糕,摆在了石桌上。 归成一见那苏糕,眼睛疼的厉害。 “真是奇了怪了,”他小声嘀咕:“山珍海味一口都不动,这甜得发腻的玩意儿,怎么就能顿顿当饭吃?!” 眼看天色将明,就快到上朝的时辰,他硬着头皮,朝那道上下翻飞身影,扬声道,“少爷!咱歇会儿吧!” 归允手中长刀依旧不停。 归成见状,转了转眼睛,来了心思,大着嗓门补了句:“我听说,毕大人好像也是今儿个上朝。” 刀尖霎时定在半空。 归成心底暗笑,果然,一提毕大人和司空府,这招比什么都灵。 只见归允手腕一翻,唰唰两下收回,反手将刀插进兵器架,大步走了过来。 归成笑嘻嘻的递上帕子,归允胡乱抹了两把,沉声问:“谁让你去打探的消息?我不是让你把眼线都撤了吗?” “我撤了啊,”归成一脸无辜,“是司空府的小丫鬟,非拉着我,絮叨个没完。” 归允淡淡瞥他一眼,归成一脸谄媚的捏了块苏糕,“少爷,您吃两口,吃完好歹歇一会儿!” 归允沉默片刻,“不了,洗漱更衣,现在就去!” 归成:“现在?去上朝?” 朱雀大街,晨雾还未散尽,整条街上一片青灰,不见半个人影。 宫门前,值守的几个禁军,站的笔直,大气都不敢出。 早闻,新上任的归统领,最喜亲自巡防宫门,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天色渐亮,上朝的官员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出现。 “呦,归统领,伤势可是大好了?怎么也没再休息几日?”曾尚书拱手。 归允抱拳回礼:“有劳曾尚书挂心,皮外伤,不碍事。” “瞧瞧,这也就是归统领。”曾尚书对另一官员,半是夸赞半是感叹:“那种绝境下,非但自己能全身而退,还能护旁人周全,换老夫啊,怕是早就跟阎王爷喝茶喽。” 归允眼睫微眯,本能的觉得这句话,另有深意。但一时间又难以琢磨,只好将疑虑先压下,笑答:曾尚书言重了,武将嘛,天生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 曾尚书朗声一笑:“好!好!是我大封铁军!那老夫便先行一步了。” 归允颔首:“慢走,朝上见!” 归允看着曾尚书远去的背影,眉头微锁,这老狐狸刚才那番话什么意思?这曾尚书是陛下的亲信,如今也算是同一阵营,理应无需试探才对,可怎么总觉得...... “毕大人,您今日就来上朝了?” 归允一震。 身后传来脚踩踏凳的声音,然后便是那道清冷的嗓音,没有半分病弱之气:“许大人,早。” 归允立刻低下头,专注地解腕上的护臂,系了又拆,拆了又系。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一道目光正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像是引线,点燃了什么,归允只觉得一阵热意,从背上开始,迅速蔓延到全身。 “毕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嗯,谢许大人挂碍,好多了。” 脚步声渐近,空气中传来丝丝缕缕的药香,归允呼吸越来越急,他将那越缠越乱的护臂,胡乱的塞回袖子里,仓促地向前迈出了几步。 “允儿!” 身后传来归世则的声音,归允脚步一顿,动弹不得。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认命的转过身。 不出所料,与那双蓝眸撞了个正着。 周围的喧嚣声立刻模糊,毕倾沅就在他身后的几步外,气色比往日红润了些,眼神依旧是惯常的平静。 可归允今日总觉得多了别样东西,脑子里突然冒出那句判词:他们爱惨了对方。 归允心头一颤,他强压下悸动,面上依旧镇定,装作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视线,那姿态随意的,就像不经意间对上了陌生人。 他加快脚步,掠过毕倾沅身侧,迎向了归世则二人,“父亲,沈叔父。” 归世则打量着他:“归成说,你寅时就来了?” “嗯,”归允目光微垂,又补了句:“顺便巡防。” 沈和笑道,“允儿,你最近跟安平神出鬼没的,忙什么呢?连个人影都抓不着?” 归允随口应道:“瞎玩儿。” 他们边说边向前走去,毕倾沅步履缓慢,归允再次与他擦肩而过,他敏锐地捕捉到,那人轻轻偏了偏头,归允只觉得与他相擦的半边身子,一阵酥麻。 几百米的宫道,像是走了一个四季那么长。 直到步入金銮殿,归允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不知为何,满堂嘈杂的声音中,他只能听见毕倾沅的声音,这感觉让他极度不适,仿佛领地被莫名入侵。 他目光不善的向左偏去,毕倾沅被簇拥在中间。视线下移,落在他的腰间,那截腰身被束的严实,也就小半月的时间,真能好全了? 啧,关我屁事? 心里这样想着,可眼睛像是自己长了脑子,又飘向那人清冷的侧脸,归允心头火起,他恶狠狠地想:他那天抱着自己哭的时候,连眼尾和鼻尖,都哭的通红吧?堂堂毕大人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心脏突然剧烈一跳,他被这莫名其妙的想象彻底惹毛了,手心掐的发白。强迫自己盯着前面人的下摆,要盯出个洞。 不过须臾,视线又叛变了。 恰在此时,三声钟响,毕倾沅原本侧身就能回正,却偏要转了大半圈儿,目光有意无意往归允的方向一扫。 归允一惊,连忙垂下眼。 心里却在骂:转个身都这么多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转个身都这么多戏 第17章 归统领,来求什么? 朝会又是一通乌七八糟的扯皮,归允完全没心思听。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朝,他逃似的冲出了金銮殿,好像后面有什么虎豹豺狼。 归允人高腿长,步子甩起来,几息就没了影儿。 看着儿子眨眼就消失的归世则:“?” 替皇上传旨的小太监更是苦不堪言,一路紧赶慢赶,直到禁军大营才勉强把人追上,“归,归统领,留步,皇上宣您去通明殿。” 刚一踏入通明殿,归允脚步一顿。 毕倾沅也在。 他敛住心神,目不斜视,在距离毕倾沅八丈远的地方停下,行礼。 小皇上先是寒暄了几句,这才进入正题,“此次京郊地动,事发突然,所幸有两位爱卿!” “归爱卿率禁军彻夜不眠,救出上百条性命。毕大人坐镇调度钱粮,安抚灾民,令朕无后顾之忧。” “朕心甚慰!” “朕与母后商议,决定三日后在宫中设宴,为二位爱卿,压惊庆功。” 归允和毕倾沅,躬身谢恩。 少年天子摆摆手,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好一阵感慨:“说起来,朕一回想起来,就阵阵后怕。若不是二位,不计前嫌,我大封朝怕是要一下子痛失两位栋梁了。” 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归允心下一凛,明白了!原来早晨曾尚书那番话,根本就是试探。什么护旁人周全,不计前嫌,说来说去,不过是担心他与毕倾沅经此一遭,互相倒戈。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太后,这位端坐珠帘之后,自进殿后,就未发一声。连自己这个救人的都被疑心,毕倾沅这个被救的处境岂不是更险? 他转了转心思,刚想出声,就听那人开了口。 毕倾沅:“让陛下、太后担忧了,是臣误判,当时一口咬定矿道里有孩童呼救,还与归统领争执了一番,是臣执意犯险,才引发了后续的祸事。幸亏归统领以德报怨,亲身犯险相救。” 归允心念一动,立刻接话:“毕大人知道就好。”又阴阳怪气的拖着调子:“万幸啊,这底下没真藏着孩子,否则,今日怕不是来领赏的,而是要领毕大人一本罔顾人命,救援不力的奏本了。” 毕倾沅冷哼一声:“归统领,得理不饶人,非君子之风。” 归允正要开口反击,封宁礼摆摆手,露出笑容,“好了,此事已了,不必再提。二位都是肱股之臣,和睦为重。” 二人垂首称是,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瞬,又各自冷淡的移开。 一切都恰到好处。 又闲言了几句,二人这才一前一后退了出来。 归允凭借着自己多年的御敌本能,迅速侦查出一条最佳的撤退路线。 他脚下生风。 “归统领。”风声骤停,毕倾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感觉毕倾沅走到了他身侧,很近,近的能闻到他身上的药息。 那道目光先是落在他的下颌,又缓缓垂落。 “救命之恩,”毕倾沅声音如常,“毕某谢过。” 归允盯紧前方,神色如常,随意笑道:“不必,我归允,不是那种只在患难之时,才懂得同僚之义的人。” 静默良久,他听见毕倾沅极轻的吸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 这悄声细语的三个字,让归允的心跳失了节奏。这声音与矿道内的身影渐渐重叠,好像有什么未尽之言,要从黑暗的矿道,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他能感觉到毕倾沅轻轻抬眸,视线从肩膀一路游移,正描摹他的侧脸。 他喉咙发紧却不敢滚一下,面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声音又哑又涩:“所以,毕大人就更不必言谢了,换谁我都会救。” “没什么特殊的。” 顿了顿,又轻笑:“倒是大人您,有些行为,还是要量力而行的好。” 他不敢等毕倾沅开口,脚步一迈,拐进一处宫殿角落,没了踪迹。 毕倾沅站在原地,望着归允消失的方向,抿着唇,微微皱眉,直到毕渊将披风搭在他身上,这才缓缓收回视线。 宫殿的角落,慢慢探出半个身子,目光追随那道蓝发身影,直到彻底离开视野,才退了回去。 归允抵着墙,望着四方天。 “四方天隐红提路,云深叩问缘生处。”归允扫着石头上的几个大字,低声念道。 “这靠谱吗?”他歪头问。 “绝对靠谱!”沈安平揽过他的肩,语气兴奋:“我亲眼所见,那少年能把水,控成一个球。还能准确的说出路人的名姓,生平事迹,家中情况。太神了!” 归允问:“你也让他看了?” “看了,不过,”沈安平挠头讪笑:“那少年,就只是说了我的生辰还有家中情况,旁的就不肯说了。” 归允心下微动,不肯深言,或许是窥见了沈安平身份不凡,有所顾忌。 他又看了看山下熟悉的寺庙轮廓,还是一脸怀疑:“这不就红提寺吗?那少年住这?” “错不了!人家指名要你来这儿见他!”沈安平摸出一张字条,点点“红提路”三字,又指了指山门,“瞧瞧,是这儿没错吧?” 归允来回扫了两遍,地点无误。 他暗自点头,清修之人大多避世而居,此人反其道,隐在这等喧嚣之地,定是有些真本事。 他心下一喜,按捺不住,足下轻轻一点,几个起落便掠过山门,直奔深山而去。 “不是,你急什么啊?!”沈安平提步追了上去。 归允在一处草屋前停下,目光飞快地扫过门楣,确认与字条无误后,顾不上细看四周便扬声唤道:“前辈” 门内一片寂静。 他提高了语调:“前辈,归允求见!” 还是无声。 他微微皱眉,目光再次扫过屋门,略一凝神,缓缓释放内力,向屋内探去。 没人。 思索片刻后,归允推门而入,屋内简陋但整洁,一张木榻,一张方桌,桌上一壶茶两只杯,他伸手探了探那壶茶。 还温着。 想来是人没走远,他将屋内屋外仔细探查了一遍,却不见半个人影。 半月来,他跟沈安平二人昼出夜归,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寻访神祇线索,但始终一无所获。 直至刚才,沈安平遣人来报,说是遇到一个神人,神人让他亲自前来。 他当即抛下所有事物,一路疾驰,可眼前却空无一人。 沈安平那傻子,该不会又被骗了吧? 不多时,沈安平气喘吁吁的跑来,手撑着膝,“累死我了!” 归允抱臂,上下打量他,揶揄道:“你这功力退的可够快的啊!” “别提了!”沈安平一摆手,脸上却笑意盈盈:“半路上碰到一个崴脚的姑娘,长得那叫一个俊,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就背了她一程。” 归允挑眉:“我怎么没碰到?” 沈安平下巴一抬,得意洋洋:“你哪有我这桃花运!” 归允哼笑一声,没理他。 沈安平目光向屋内一扫,疑惑:“没人啊?” 归允:“嗯,茶还温着,再等等。”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归允心头的焦躁再也压不住,再次进屋,将屋内每一寸角落都查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目光落到那壶茶,心头火起,这“温”的也太久了! 他转身冲出屋外,瞪着正蹲在地上逗着蚂蚁的沈安平,“你确定,这次真的靠谱?” 沈安平小棍一扔,语气笃定:“我亲眼所见!那还有假?” 归允:“你哪次不是亲眼所见?” 沈安平不服气,可一想到前十几次的无功而返,又怏怏的泄了气。他挠挠脸,嘟囔着:“不能吧......”说着从袖子里又摸出一道符,递给归允,“我还看见他画了道符,然后就刮起好大一阵风。” 归允接过那符,将那一笔一划端详了一遍。 他归允,在天界司战千年,六道的符箓阵法,不说无一不通,至少也是了然于胸。 可他,从未见过,画得如此不知所谓,狗屁不通的符! 他抿着唇,把那符纸捏成一团,沈安平见状,眼神一飘,大着嗓门狡辩:“你又不懂,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归允看都不看他,吼了句:“下山!” 又是白跑一趟!这就意味着,他还要在此地多待些时日。多待一日,便要多面对那人一日。 那人的眼神,低语,他无力招架,更无法回应。 更糟的是,他自己的感知也背叛了他,那些触感盘桓不去,越是压制,越是清晰。 他必须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沈安平小跑着跟上,语气还带着难以置信:“阿允,你走慢些!我真觉得那少年不是骗子,我们去红提寺再打听打听?” 归允充耳不闻,抿着唇一声不吭,步子也越来越急,突然脚步一顿,霎一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沈安平见他神色异常,立马正色,“怎么了?” “有声音,”他压低声音,脚步一点跃上树梢,目光在林间搜寻,内力向四周散开。 沈安平也屏息跟了上来。 树林中只有风吹叶响,鸟啼虫鸣。 归允凝神等了片刻,刚才那种若有似无的声音和异样感消失了。 听错了? 他按下疑虑,纵身一跃,“走吧。” 不远处,巨石之后,隐着两个人影。 少年的双手双脚上不见绳索,却被无形之力紧紧缚在一起,嘴未被堵,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只能从喉间发出闷闷的“呜呜”声。 “嘘!” 少年气的满脸通红,瞪着面前那人。 “呜!呜呜!” “别急,等会!” “呜!” 红提寺以求子求姻缘,闻名整个大封。日头西斜,寺里依旧香客幢幢,香火缭绕不绝。 寺院中,一雄一雌两棵银杏相对而立,金黄的枝叶间系满了红色的愿条。 两名少女正踮着脚,试图将手中的红绸系得更高。归允途径树下,顺手接过,系在了全树最高的枝梢上。 少女们先是一怔,仰头看清那飘扬的最高处,顿时面露欣喜。转头认出了他,双双红着脸施礼:“多谢大将军!” “不必多礼!”他略一颔首,视线一瞥,就见沈安平垂头丧气的从一殿内出来。 归允一叹气,就知道! 沈安平挠头皱眉:“他们说,山上是住了个少年,叫翎散,但是,没听说他有什么神通......” 归允拍了拍他肩膀,似是安慰,“回吧。” 沈安平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待二人转到放生池,他无意间一抬头,眼睛一亮,惊喜喊道:“杨姑娘!” 归允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顺着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姑娘立在池边,正俯身向池中投喂食饵。 沈安平已经窜到了姑娘身边,那甜腻的语调听的归允头皮发麻。 “杨姑娘!您还在啊,脚可好些了?” 归允打量那姑娘,这就是沈安平那半路桃花?这身量可真够挺拔的,比沈安平都高出小半头。 再细看,站姿稳健,气息沉敛,衣角无风自动,还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他心下生疑,正要上前试探,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身形一颤,脑子一片空白。 “归统领,来求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归统领,来求什么? 第18章 求子 他怎么在这? 归允负手转身,视线堪堪停在毕倾沅身上几息,移开,“毕大人,怎么在这?” 毕倾沅将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尽收眼底,略顿,道:“来给太后娘娘祈福。” “哦?”归允冷笑,“给太后娘娘祈福,不去护国寺,专程来这红提寺?” 毕倾沅一笑:“寺本无差,只是人心妄作分别罢了,何处不能祈福?哪里分的什么求姻缘、求康健呢?” 这话倒是让归允有些意外,他一挑眉,视线落在毕倾沅身上打量片刻,语气中透了几分欣赏,“说得不错!” 毕倾沅:“归统领呢,来求什么?” 归允慢条斯理地活动了下手腕,目光又缓缓投向远处,一本正经道:“求子。” 当啷一声,旁边传来铜钱撞击锣面的清响。 毕倾沅没有立刻开口,那双蓝眸就这么盯着归允。 归允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索性收回目光,迎了回去。 良久,毕倾沅先是了然的点头,又疑惑着开口:“似乎,并未听闻,归统领有家室?” 归允轻笑一声,“这有没有家室,跟想不想要个孩子,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 毕倾沅恍然大悟,从善如流的点点头,“也对。” 眸光在归允脸上一转,又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归统领是亲自验证过,行不通,才不得不来此求助?” 归允一怔,随即笑意加深,终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这一本正经,又暗藏机锋的酸意,让他心尖儿像被小爪子挠了一下。一股酥酥麻麻的愉悦感,冒了头,还没来及品味,他心中便警铃大作,又一把将它按了回去。 他心思一转,慢悠悠向前凑了一步,摆出一副难以启齿架势,“毕大人不是知道吗?兄弟我回京后,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可这......”他重重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当时真应该听毕大人一劝,我啊,果真是伤了元气。毕大人,您可千万别跟旁人说啊!” 毕倾沅眸光一锐,又快速垂下眼,抿唇,浅笑:“自然,归统领福德深厚,定能,得偿所愿!” “承您吉言!”他话锋一转,笑得意味深长:“说起来,毕大人,年龄也不小了吧?这开枝散叶的事儿,也该上心了!要不要,给您介绍几位好姑娘?” 毕倾沅环顾一圈挤满了人的银杏,“谢归统领好意了,只是......” “咱们的喜好,怕是不同。” 归允笑容一僵,他当然知道,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天差地别! 这轻描淡写,又直击要害的一句,让他瞬间升起一股焦躁和无力感,这感觉按不下去,又无处安放,只想立刻脱身。 他扯了扯嘴角,语气略冷:“我还有事,毕大人请便。” 毕倾沅目送归允背影直至消失,脸上笑意瞬间褪尽,目光渐沉,“毕渊。” 毕渊:“在。” 毕倾沅:“去查,最近他去过什么地方,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五一十给我呈上来。” 毕渊小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提醒:“大人,咱不是一直盯着吗?没见他......” “再查一遍!”毕倾沅打断他。 毕渊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道:“大人恕罪,属下多嘴,他就是故意那么说的,您明知他今天来是......” 毕倾沅:“去、查。” 毕渊忙不迭应了一声,再不敢多言。转身匆匆离去,心里直犯嘀咕:明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怎么还能气成这样? 归允闷头不知走了多远,等那股不适感散了些,这才想起来,还忘了个人。 他暗骂一句,当即折了回去,却特意绕了个方向。 转过一角,远远瞧见,沈安平正围着一个白衣身影上蹿下跳。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心下一沉。 他不急不缓的向他们走去,距离越近越心惊,三步之外,就能感觉对方身上的气息流转。 “哎,阿允!”沈安平挥挥手。 那姑娘闻声才回头,忙不迭施礼,“大将军!” 归允微微颔首,站定在那姑娘面前,锐利的目光从头扫了一遍:面色自然,不像是覆着人皮面具,但肩线过于平直硬朗,那双手,修直匀长,若是女儿家的手,也说得过去...... “啪!” 沈安平一巴掌拍在归允眼睛上。 他按着归允的眼睛,急忙将他推到一边,怒目圆睁,“干什么?兄弟我先瞧上的!” 归允挥开他,揉着眼眶,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那姑娘的内力比你高了三成不止,怎么平白崴了脚让你背?脑子呢?” “我当然瞧出来了,那又如何?”沈安平梗着脖子,反过来对归允指指点点,“就你这榆木疙瘩,活该你至今打着光棍!” 归允:“......” 我这副命格压根就没扯姻缘线! 他看沈安平又蹦跶到那姑娘身边,终是放心不下,便踱到几步外,余光观察着那女子一举一动。 偏殿里挤满了香客,沈安平和那姑娘并肩而坐,不知写着什么。 “大将军!”一声呼唤传来,守在签筒旁的庙祝认出了他,惊喜喊道:“您也来求姻缘?!” 这一嗓子,把满殿香客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待认出是他,众人纷纷见礼。 原本安静的偏殿,热闹了几分,几个姑娘掩着笑:“大将军这般人物,也要求姻缘呀?” 归允木着脸,点点头,含糊应付两声,没敢说求子。 那庙祝热情的拉过他,塞给他一只红笺,挤眉弄眼道:“大将军是该求求姻缘了!红提寺别的不敢说,这姻缘签最是灵验,不收您钱!” 他暗笑一声:灵个鬼!若真那么灵,这满堂的伽蓝护法早该识得真神,此刻就该金身震动,垂手躬身! 归允捏着那红笺,实在不知写什么,又不好拂了人家的意,把红笺递回去,“写就不写了,给我,摇个签吧!” “得嘞!” 那庙祝捧着签筒,正准备拉着调子唱诵祝词,归允笑着摆手打断他,随手从签筒中夹了一支递过去。 庙祝接过,眯着眼念道:“鹊巢鸠居,天作之合。凤鸾和鸣,即在眼前。” “恭喜大将军!此乃上上签,主红鸾星动,好事将近!签文说得明白,不日便有良缘,佳期已定啊!” 归允心下一嗤:哪来的红鸾星动? 面上还是颇为满意的点点头,连道三声:“好!好!好!” 他摸出碎银塞过去,那庙祝不肯收,推拒间,一只骨节分明的伸了过来,从另一只竹筒中随意抽了一支。 归允一怔,不用转头,光看那袖口一角,便知是谁。 心里又说不清道不明起来,像那树上的红绸,晃晃悠悠,没个着落。 他不想多待,把银子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刚迈两步,就听那庙祝谄媚的惊呼:“哎呀呀!毕大人,您这签文与方才大将军的一字不差啊!您也要好事将近啊!” 归允的脚步一顿,接着就是毕倾沅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倒是巧了!” 话音落下,“咚”的一声闷响,那竹签像是被重重砸进筒内。 归允舌尖儿顶了顶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没回头。 就说不准! 是夜,红提寺,茅草屋。 毕倾沅静坐桌边,一边将朱砂符文的符纸送入烛火,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片刻后,一白衣身影推门而入,他忙道:“哥,那少年,什么来路?” “巡理司的小巡官。”杨陌灌了口凉茶。 毕倾沅点点头,“果然,若非巡理司的人,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人回去了?”他又问。 “回了,不过安心。”杨陌颔首,“三灵去赴法会了,期间会隔绝外讯。等他收到巡官消息,归允早已归位,尘埃落定。” 毕倾沅垂着眼,没说话。 杨陌见他这般情状,便知他心中所想,叹道:“早晚要回去的。”他不再多说,蹲下身,将衣服裹在他身上,“回府吧。” 二人刚起身,正欲离开。杨陌脚步突然一顿,面色凝重。 毕倾沅察觉有异:“怎么了?” 杨陌抬手示意噤声,侧耳凝神,脸色突然一变。 他顾不得解释,左手翻掌便是一道凌厉掌风,桌上烛火地应声而灭,右手指尖掐诀定法,一道无形的屏障凭空而起,将屋内二人的身形,连同气息一并融入黑暗。口中急念:“溯回。” 毕倾沅心头一紧,无声询问。 杨陌没回应,全部注意力落在那草屋木门。 不过片刻,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毕倾沅满面惊疑,即便只借着月光,他也一眼就分辨出来,那挺拔的轮廓剪影是何人。 归允站在门前停留片刻,目光缓缓扫进屋内,他摸出一个火折子,低头凑近,一簇火苗跃起,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还没回来?心虚跑了吗? 沈安平把那少年说得神乎其神,自己一来就扑了个空,只有茶还温着。 太巧了。 树林中那股子怪异感,还有那内力不俗的白衣女子,越想越古怪。 他蹲下身,火折子贴地。地面上只有两种脚印,一个是他的,另一个小些,许是那少年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新鲜的脚印或拖拽痕迹。 他迈入屋子,踱着步,火光将他的身影拉的修长。 他伸手探了下杯子和茶壶,杯上没有水渍,壶中水的重量与记忆中相差无几。 毕倾沅僵立原地,手指轻颤,归允的肩膀正在穿过他的心口,明明什么都感觉不到,可他却像立在悬崖边上,心悸又荡漾。 他屏住呼吸,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睫毛在火光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些捂了太久的情意,好像就着这点昏暗,探出头,大口的呼吸。 归允行至榻边,床榻整洁,与白日所见,并无二致。转到书柜,书还是那些书,不多不少。 一切都严丝合缝,寻不出半分破绽,难道真是自己思虑太重了? 归允站定,将火折子举得更高了些,光晕漫过屋中每一处角落。 毕倾沅微微抿唇,慢慢伸出手,透明的指尖轻轻捏住了归允的衣角。 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 不过一刹,归允已转身走向门口,毕倾沅的手指悬在半空。 归允在门口停下,目光再次扫过整间屋子。 他略一思忖,把火吹灭,抬手在自己胸前几处大穴重重一点。 杨陌见状,大惊失色,十指翻飞变幻手决,虚空中,只见又竖起两道屏障。 归允闭目凝神,浑厚的内力,向屋内蔓延。那内力触到屏障时,无声无息透了过去。 杨陌脸色发白,额上已有汗珠。 归允的内力在屋内流转一周,未觉异常。他解开穴道,又在原地静立片刻,这才推门离去。 过了很久,杨陌才颓然撤去神力,身形一晃,直接扑倒在地。 毕倾沅急忙抚住他:“哥?” 杨陌喘着气,摆了摆手:“无事。” 毕倾沅:“凡间对神力压制太狠,你动的太多了。” “他太敏锐了。”杨陌摇头苦笑,“分明已无神力,还能想到封锁五感,用内力探查结界。他的内力,太过精纯,若不是我及时稳固,险些就要被他探出波动。” 毕倾沅抿紧唇,“先回去。” 反复改了N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求子 第19章 一会儿就说我不在 朝会上,三两人影拢在一起,窃窃私语。 毕倾沅心不在焉,举目四顾,视线最终落在归世则身侧的空位上。 两日了,朝会不见人影,宫门前也寻不到踪迹。据说,以操练禁军为由告了假。这哪门子理由? 不合常理。 自己矿道中那番言辞,显然已经撕破脸,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理应挑衅自己,逼自己出手才对,怎会如此安静? 他心头一跳,莫不是,红提寺那日他探出什么了? 转念一想,又否了自己。内力再精纯,终究是凡人武学。即便探得出波动,也辨不出是谁。 可话虽如此,万一,禁制出了纰漏呢? 毕倾沅心中打着鼓,念头七七八八,到底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心底那片见不到他的怅然,倒是清晰得紧。 空落落的,泛着酸。 以往清寂,倒也不觉难耐,一旦尝过一星半点,便想要更多,想要全部。 他心里开着小差,满殿的吵嚷也没听进去几句,冷不防“御墨”二字入耳,他立刻回神。 “禀皇上,御墨失窃案已有了眉目,是宫里太监和守殿侍卫串通,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目前部分赃银已追缴入库,其余涉案人员及款项,臣等定当竭力深挖,不敢懈怠!” “好,接着查!” 毕倾沅眼睫一抬又敛下。 秋日京城多雨,每逢雨天,府里的人都如临大敌,生怕他淋了,病了。他却不以为然,倒也并非喜雨,只是独爱撑伞。 他看着殿外飘着的细雨,勾了勾唇,最妙的就是这种雨,落到伞上,不痛不痒。 “大人!”毕渊匆匆前来,为他披上披风,递上暖炉,顺势撑开伞,“大人,快着走,当心着凉。” 毕倾沅接过伞,毕渊知道他这喜好,便由着他,边走边低声报:“大人,探子报,归统领那边再查那少年和杨公子。” 他眸光一凝,“是么?” 毕渊迟疑道:“杨公子那边应该还好,那少年......” 毕倾沅脚步慢了下来,“那少年纸包不住火,归允想查,迟早会发现。”沉吟片刻又道:“给我哥传个消息,让他最近少跟沈安平接触。” 说完,他脚步一顿,片刻后,摇头苦笑。 毕渊:“大人?” “无事。”毕倾沅继续前行,“只是忽然觉得,我们兄弟二人,倒真有些同病相怜。” 毕渊没能领会这话中深意。 主仆二人不再言语,行至宫门前开阔处,毕倾沅又收住脚步,“对了,后日的庆功宴可准备妥当?” 毕渊:“大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毕倾沅颔首,顿了顿,又不放心道:“回去把清单再拿给我看看!” “成!” 眼看宫门在望,毕渊刚给车夫打了个手势,就看着自家大人拐了个弯儿。 “大人?” 毕倾沅没答,毕渊也不敢问,一跺脚,跟了上去。 禁军大营,喝声震天,数个方阵的禁军,手握长刀,气势惊人。 归允在方阵前叉腰踱步,他神色冷肃,那股子凛冽劲儿,叫人不敢抬眼多看。 副统领张奇拎着伞,小跑过来,刚要撑开,就被归允抬手挡了回去。张奇自己不敢撑,收了伞,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眼中满是敬畏和信服。 自归允上任,时间不长,这京城有名的“老爷兵”便已脱胎换骨,再不见从前那副散漫样。 至少一部是这样。 张奇扫了眼空荡荡的校场一侧,不满道:“统领,快两个时辰了,二部和三部的还没来。” 归允:“嗯。” 张奇:“这也太目中无人了!” 归允:“无妨。” 张奇:“您之前在宫道上遇到他们还笑脸相迎,他们倒好,蹬鼻子上脸了!要不要,属下写封折子,参他们一个公然违抗军令?” 归允看他一眼,“兵场上的事,用不着折子,先管好自己手下的人。” 张奇闻言一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退到一旁。 归允抹了把脸,朝校场大声喝令两声,一回头,就瞧见归成一路小跑过来。 他朝张奇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监督操练,自己则带着归成走到了一处僻静地。 “如何?”他问。 “查了,那少年叫翎散,年岁不知,约莫半月前来的红提寺,被住持破例收为关门弟子,安置在后山。期间,就出过一次门,也就是那天遇到了安平少爷。这几日一直没回来,连住持也不知去哪了,前儿个报了官,官府也没查出什么。” 归允:“身世呢?” 归成摇摇头,“完全查不到,就好像,凭空来,凭空消失了一样。” 归允眯了眯眼,沉吟片刻,“嗯”了一声。 身世这么干净,绝非人力可为。想来应是巡理司察觉他逾期未归,派人寻来。 可既如此,为何又不告而别?此为其一。 其二,巡理司寻人,都不通过神格沟通?还要亲自下个凡?三灵手下的小神都这么闲? 还是说,他归不了天,不是简单的命轨偏移? 那,又是什么? 归允暗骂一声,初次化凡就遇上这种幺蛾子,偏偏一点经验都没有,都怪毕倾沅...... 不,归根结底,这笔账得算在天帝头上。 他压下心头烦躁,转而又问:“那杨姑娘呢?” “也查了,”归成回:“姓杨名茉莉,年芳十九,案簿上记录三岁来的京城,但查不到父母。现在孤身一人住在城南,偶尔回去,生活阔绰。” “不过,”他顿了顿,“邻里们都说,她不似良家,有人曾见她出入兰香阁。” “兰香阁?” 归允抓到重点,“那里的姑娘,不能随意外出吧?” 归成:“问题就在这儿!” 归允低头踱步,假设他不能归天,另有隐情,那这原因与红提寺那日的种种异常,会有什么关系吗? 思索半晌,他停下脚步,“那少年不必查了,派人跟着点安平。如果那姑娘出现,立刻来报。兰香阁那儿也再查查。” 顿了顿,又道:“另外,去太常郡打声招呼,就说我近日需查阅古籍,请他们备好通行牌。” 归成应了一声,见自家少爷没有别的吩咐,便退到一旁。 秋雨寒重,他冻得缩着脖子,心里直嘀咕:这京城的冷,跟北疆的刀子风还真不是一个路数。 他转了转眼睛,来了心思,嘻嘻笑道:“少爷!这雨歹毒!属下得赶紧回府,盯着他们给您把驱寒的热汤备上,您一回府,立马就能喝上!再给您做两盘苏糕!” 归允瞥他一眼,懒得戳穿他这点小心思,摆摆手让他赶紧走了。 “好嘞!” 归成乐的直咧嘴,临走时还不忘给自家少爷提个醒儿:“对了,少爷,我来的路上,看见毕大人往这边走了,许是来巡查来了,您小心着些!” 归成没等到赞许,却见自家少爷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向他吼了句:“怎么不早说?” “啊?”归成被吼懵了,一脸茫然地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少爷转身就跑,那仓皇的架势,像是有百万匈奴正兵临城下。 “张奇!”归允边跑边喊。 “在!” 归允:“一会儿就说我不在。” 张奇:“?” 归允的手都按门上了,脚下却突然一顿,不知想起什么,回头又补了句:“让他们把衣服都给我穿上,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张奇:“......” 这光着膀子练了两个时辰了,怎么才想起体统? 张奇不解却不敢怠慢,扯着嗓子喊:“都听见没有?把衣服穿上!动作快!” 归允闪进禁军卫庐,反手合上门。 难得清静两日,眼不见,耳不闻,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确实安分了不少。 本来还暗自得意,觉得这法子果然奏效。 这才过两天,怎么就找上门来了?就这么迫不及待?!这可是禁军大营! 他嘴上骂得厉害,嘴角却不听话地扬起。等他反应过来,脸色一僵,啧了一声,迅速敛了所有表情。 归允打定主意不理会外面的动静,没一会儿,双腿却自作主张的,将他带到门边。 他与那扇门对峙片刻,不过须臾,似是败下阵来,抬手在门窗戳了个窟窿。 毕倾沅的身影出现在校场入口,张奇忙迎了上去,“毕大人!您怎么来了?”也不等毕倾沅回话,他又想起什么,笑着补了句:“我们统领不在。” 毕倾沅:“......” 毕渊气不打一处来,“谁问你们统领了?” “哦哦!”张奇心提了起来,结巴道:“那,那可是来找下官的?” 被御史大夫亲自找上门,这跟收阎王帖有什么区别?! 毕倾沅看了眼张奇,目光扫过校场,卫庐,又在抓耳挠腮不知想什么的归成身上定格一瞬,这才开口:“告诉你们归统领,后日宫宴,皇上,太后,文武百官及家眷都会赴宴,席间安危,不得出半分差错。” 张奇虚惊一场,连忙躬身说是,“定会传达,毕大人放心!” 张奇等了半天,没见毕倾沅的下一句吩咐,也没见他有要离开的意思,心又提了起来,“毕大人,还有何吩咐?” 毕渊冷不防插话:“你们统领呢?贵部就是如此待客的?” 张奇反应过来,连声道:“是是是,下官疏忽了!毕大人您千万别见怪,快里边请!只是禁军条件简陋,还请您多包涵!” 毕倾沅扫了一眼卫庐,“不必了。”他转身便走,没几步又停下,回身问:“二部和三部的人呢?” 张奇一愣,赔着笑,斟酌着措辞:“我们从没一起操练过,许是,归统领单独操练过了,具体的,下官也不甚清楚。” 毕倾沅未说话,转身离开。 归允的眼睛离那小孔更近了些,拧着脖子,追寻那道背影。睫毛在边缘反复刮擦,又痒又疼,他不在意,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这才直起身,揉了揉眼睛。 他推门而出,朝一路小跑的张奇招手:“快来!” 张奇一个加速冲到面前。 归允:“怎么说?” 张奇立刻道:“毕大人原话,后日宫宴,皇上,太后,文武百官及家眷都会赴宴,席间安危,不得出半分差错。” 这什么理由?!宫宴布防,是皇帝那天当场分给的二部,他又不是不在场。 归允低下头,嘴角微勾,“还说什么了?” 张奇:“毕大人最后问,二部和三部的人怎么没来。” 归允点点头,拍了拍张奇肩膀,语气轻快:“行!知道了!” 话音落下,立即清了清嗓子,绷紧嘴角。 张奇见归允负手走了两圈,神色说不出来的古怪,倒也不像生气,反倒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闹得他坐立难安。 忽然,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转头,板着脸道:“散了吧,吃饭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一会儿就说我不在 第20章 庆功宴惊变 归允不喜宴会,无论天界还是凡间。 他在天界镇守一方天域,天域少声乐多冷清。许是天帝怕委屈了他,每逢回去,总要兴师动众一番。 光是瑶池宴这类级别的宴会,归允记忆中就不下数十回,更别提名目繁多的各类酒席。 一来二去,天庭众神都以为好热闹。殊不知每次从天庭回来,他总要在自己的天域静上好几日,连话都懒得说。 到后来,他索性连天庭也不回了,除了躲不掉的公务,便是墨阳那几个故交,也淡到几十年见不上一回。 直到他在自己的天域里,也渐渐有了几位能交心的好友。偶尔小聚,言笑随心,散后也不觉疲惫。 他这才明白,自己厌的不是这宴席,是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和......碍眼的画面。 “倾沅,你尝尝这桂花蟹,这时候的蟹啊,最是肥美!” “谢殿下。” 梁王点点酒壶,“再配上这菊酒,可解蟹寒。”见毕倾沅未搭话,他端起酒杯抿了口,目光扫过席面,略带不满:“也不知这少府怎么安排的,今日席间素食如此居多。” 他凑到毕倾沅耳边,“回头,你去我王府,我让厨子给你备全秋宴。” 毕倾沅不动声色的侧身,“多谢殿下。” “倾沅,”梁王不依不饶又凑近几分,委屈道:“每次见你,都这般客气疏远。我......”他还想说什么,只听“当啷”一声响,他一激灵,转头望去,只见对面桌上,酒杯斜在瓷盘里,骨碌着圈。 “臣御前失仪,惊扰圣驾与太后凤体,臣万死!”归允躬身请罪。 封宁礼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爱卿言重了!” 待归允重新落座,便听见父亲低咳一声:“稳妥些,忘了是怎么被弹劾到边疆去了?” 归允暗笑,忘? “御前失仪,骄纵狂悖,不堪留守京畿”毕倾沅奏折里的每个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十六岁那年,他本该在禁军大展拳脚,却因朝服领巾系得不当,便被毕倾沅一纸弹劾断送前程,发配北疆。美其名曰:戴功立罪。 如今想来,紫微殿里那帮老东西布下的命轨,当真讽刺。 若非毕倾沅当年那一纸弹劾,将他逐出京城,这化凡任务的开启机缘,又从何而起? 他敛下心绪,状作无意的扫一眼对面,毕倾沅低垂着眼,梁王贴在他身边说着什么。 他给自己斟了满杯,仰头饮尽,烈酒烧喉,他盯着空杯看了片刻,终于住朝父亲那边挪了挪,“爹。” 归世则偏头,归允低声问:“那梁王,可是太后的侄子?” 归世则抬抬眼,瞧见梁王正往毕倾沅碗里布菜,他耷拉下眼皮,“谁知道哪来的侄子。” 沉默须臾,归允又问:“那和毕大人?” 归世则皱眉,没理解这没头没尾的话,“怎么了?” 归允:“......没事。” “起——”大太监拖着调子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众臣即刻整肃衣冠,端杯躬身。小皇帝举酒,“这第二杯酒,敬归爱卿和毕爱卿,此番地动,二位爱卿临危受命,功在社稷。望众卿以此为范,共勉。” “臣等领旨。” “饮——” 一杯饮尽,归允刚落座,就听对面传来梁王的声音:“倾沅,若我与你一同困在矿洞,我定会舍命护你。” 归允舌尖顶了顶腮,当即把内力敛得干干净净,耳边顿时清净不少,余光只看得见梁王一开一合的嘴。他皱着眉,视线在殿内来回游移,不知要往哪看。 恰好丝竹声起,一群身着彩衣的舞女,翩翩入场。归允立刻将目光,锁在她们身上。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一副看得入迷的模样。 毕倾沅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梁王的殷勤,目光时不时落在对面。 果然,他还是一贯厌恶这等场合,尽管嘴角挂着笑,眉宇间的不耐与烦躁却......嗯?他目光一偏,只见那领舞女子身段婀娜,腰肢柔韧,一双水眸顾盼生辉。 而归允,正看得目不转睛! 他当即深吸一口气,只觉一团棉絮堵在胸口,吸不上来,也沉不下去。 他抓起酒杯,猛灌一口,呛得连声咳嗽。 梁王:“倾沅?” 对面的目光扫了过来,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很快又落回到舞女身上。 那舞女胆子不小,当着满殿朝臣的面,隔着舞袖,竟敢直勾勾地对归允递送眼波! 毕倾沅仰头又灌了一杯,早知如此,少府呈上这《鸿舞》时,他就该直接一笔划掉! 一舞终了,一人看得尽兴,一人喝得酣然。 丝竹声歇,归允这才从思绪里抽离,眼神还有些放空。却见那领舞女子临退场前,飞快向他投了情意绵绵的一眼。 归允:“......” 他没琢磨明白那一眼是何意,视线正漫无目的地游移,刚想故作自然地瞥眼对面,却与毕倾沅撞个正着。对方面无表情,也不知盯了多久。 他心头一跳,仓惶垂下眼帘,抓起酒杯猛灌一口。 酒液辛辣,也不知怎么就咂摸出了一丝甜味,越喝越对味,忍不住勾唇,低笑出声,对着虚空赞了句:“这酒不错!” “倾沅?你怎么了?可是着了凉?” 梁王看毕倾沅脸色不对,立刻凑了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探毕倾沅的额头。 毕倾沅正心烦意乱,眼看那手就要碰到自己,下意识挥开。随即察觉到自己失态,又放软了声音:“殿下,我没事,此等场合,殿下当谨言慎行。” “哦。”梁王怏怏的坐了回去,看得归允更乐了。 大太监高亢的“起——”声再次响起,第三杯惯例敬黎民安康。 三杯饮尽,封宁礼便含笑道:“诸位爱卿,自便吧。”说完便起身离殿,殿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下来。 归允当即向父亲颔首示意,起身离席。出了殿门,秋风扑面,胸口那股闷意才散了些。 归允略作停顿,向东走去。这宴席分为正、东两区,正区为君臣,东区则是世家子弟和女眷。 还没走近,就听见世家子弟的吆喝声和姑娘们的嬉笑声,好不热闹,归允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他又想起天界小聚,最多也只有弦乐一曲,不是没有玩乐,只是早已生不出这般兴致。 他暗自摇头,视线扫过射箭处,不由一怔,沈安平正抱着弓,独坐一旁,没精打采地耸拉着脑袋。 归允一挑眉,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跟那杨茉莉怎么样了?” 沈安平吓一跳,见是归允,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反应可太新鲜了,“怎么了?” 好半响,沈安平闷闷地问:“阿允,你说,人非要求取功名禄位不可么?” 归允笑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个上阵前往铠甲里塞三斤软巾的主儿,也伤春悲秋起了?” 见他没说话,归允又笑:“堂堂车骑将军,北逐匈奴,卫护国疆!你的功名还不够显赫?” 沈安平小声嘟囔:“可如今,也是空有名头。” 归允一听就明白了,这又是听了哪家纨绔的闲言碎语,被人赌了气。 自他被召回京城,沈安平也一道回来。他阴差阳错当上了禁军统领,沈安平却始终没有实职。那些惯会看人下菜的世家子弟,最懂往哪里扎刀最疼。 归允心里不舒服,若非自己,沈安平何至于此?虽说这位挚友或许是墨阳转世,可神格未醒,眼下只是个被卷入局中的凡人。 归允跟他并排坐,“你想回北疆吗?” 沈安平把脸一扭:“不回,受够那地方了。” 归允:“那你想干什么?” 沈安平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就觉得,现在每天吃喝玩乐也挺好的,你瞧,在京城养了这些时日,我这皮肤都嫩了不少。” 归允望着他,抬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你流的血够多了,如今能做个富贵闲人,是旁人求不来的福分。况且,书有云,一念即一果,前念方逝,后念已生,你今天想吃喝玩乐,明天可能就想建功立业,后天也许就在北疆的路上了。” 他不自觉地望向远处,正见站在太后身旁的毕倾沅,那人微微侧首,听得认真,唇边带着笑意,金桂枝条就在他脸侧轻轻晃动。归允喉结微动,声音渐低,“所以,违背最初的选择,也正常。” 沈安平皱眉,“说得什么啊?云里雾里的。” 目光穿过回廊,归允望着那人,那人似有所感,也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归允一把夺过沈安平的弓,弓弦嗡鸣,破空而去。 “叮——”那侍女的匕首应声落地,惊了一众人等,呼声四起:“护驾,护驾——” 沈安平:“禁军封锁出口!” 几乎同时,那侍女已拔下簪子,身形一纵,直扑太后。毕倾沅抢步上前,以身作盾,簪子眼看要落下。 又是一道破风声。 羽箭精准钉入侍女手腕,簪子坠地,鲜血四溅。那侍女张口便要咬舌,毕倾沅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了她的下颌。 侍女拼命挣扎,喉间发出含混的嘶吼,眼睛死死盯着毕倾沅,“毕倾沅你这奸贼,苍天在上,你与老毒妇,你们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庆功宴惊变 第21章 美人计 “毕倾沅!你个狗官!还我李家六百口人命!你个卑鄙小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在诏狱回荡。 “搜完了?”毕倾沅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出现在甬道的尽头。 毕渊:“完了,归统领把整个皇宫都排查一遍,除了那个侍女,没发现其他可疑人。”他从怀中取出几页纸,递了上去,“那女子何时入的宫,与谁接触过,都在这里。还有这封信,这是刚才王大人送来的。” 毕倾沅接过那封信,草草看了几眼,面色一沉。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沉思片刻,吩咐道:“你去查一下,太后这边的人,有谁在最近半月出过京。” 毕渊没多问,垂首称是。 狱门被打开,怒吼更甚:“毕倾沅!毕倾沅你个祸国殃民的奸佞!你不得好死!” 狱卒哈着腰上前,谄媚地低声道:“毕大人,您瞧,没敢用刑,就等着您发话呢!” 毕倾沅的目光落在那披头散发人影上,那女子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 “下去吧!”毕倾沅对狱卒道。 狱门被沉沉合上,阴冷潮湿的牢房里,只剩下毕倾沅和那女子。 毕倾沅缓缓走到她面前,撩起她一缕头发,端详着扭曲的一张脸,“李心白,前大司农李禹之女。” “哼,”李心白笑得阴森:“没想到吧毕大人?我们李家还有活人!” 毕倾沅转身坐下,抿了口茶,接着她的话问:“好好活着不好么?” 李心白听后仰头大笑,那声音又利又尖,让守在外面的毕渊都不由后背一凉。 她笑够了,才道:“我好好活了呀,这六年,全是靠着对毕大人您的''思念''才一天一天的活下来。” 毕倾沅放下茶,终于抬眼看她,“老实说,我很欣赏你。身为女儿身,做着最胆大妄为的事,明知是飞蛾扑火......”他声音渐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是看到了自己,“也要烧个痛快。” “我差一点就得手,哈哈哈——”李心白笑得癫狂,“就差一点我就能杀了你和那毒妇!” 笑声戛然而止,她像是被抽了筋骨,整个人骤然垮了下去,眼泪无声模糊了满脸,“我李家满门,就因为家父在朝堂上顶撞了你一句?毕倾沅,你晚上睡得着吗?” 毕倾沅没有回答,反而笑了,不疾不徐道:“你爹,贪了赈灾款的银子,证据确凿。” 李心白怒吼:“那也不至于诛我们九族!” 毕倾沅闻言一笑,赞同地点头:“确实!” “你!”李心白浑身颤抖,“你这恶毒的小人!拿公权报私仇,我咒你也遭灭门之祸!永下地狱!” “灭门之祸......”毕倾沅喃喃道,他目光放空,像是回忆什么,忽而一笑。转头问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罪臣之女,能通过层层筛选进入宫宴核心,一个人做不到吧?” 李心白瞳孔一缩,毕倾沅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可惜,你被人当了刀使。” 李心白盯着他,谨慎的没有开口。 毕倾沅不再看她,走到案前。案上搁着一封密信和一张路引,他展开密信,一目十行,又随意翻了翻路引。 “你,你什么意思?”李心白忍不住问。 毕倾沅:“六年前有人助你脱身,你以为,这个事没人知道吗?” 李心白浑身一震,片刻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唰地白了。 她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是你搜查不力,苍天有眼,老天爷助我逃过一劫。” 毕倾沅点点头,走到她面前站定,俯身在她耳侧说了什么。李心白听后瞳孔放大,立刻失控地怒吼:“住口!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毕倾沅你这个恶人!” 毕倾沅背过身,“李小姐,你很聪明!你知道自己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李心白剧烈地摇头,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满眼惊恐。 毕倾沅回过头,似笑非笑:“做个交易,如何?” 定安侯府,内院,瓷器碎裂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归世则,你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归世则:“你们何家的人,就是吃白饭。人消失了这么多天,连个消息都传不出来?!” 何夫人:“凭什么怪我们家人?你怎么不怪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救她?那时候你发善心了?想当初......” “住口!你!”归世则扬起了手。 何夫人把脸迎上去:“你敢?” 归世则喘着粗气,手僵在半空,最终狠狠一甩袖子,推门冲了出去。 院中,归允正蹲在花圃边,用小木棍翻弄着泥土。听到动静,他回过头,看着满脸怒色的父亲,“爹。” 归允没再开口,归世则闭了闭眼,知道瞒不住了,叹息道:“进来说吧。”又一边吩咐道:“去请几位大人和长史。” 归允给父亲倒了杯茶,又走到母亲身边,低声安慰了几句。归世则盯着杯中氤氲的热气,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李心白,前大司农李禹的幼女,他们家遭祸时,她才十二岁,我们与李家来往也算密切,我于心不忍,偷偷护住了这孩子,把她送往你母亲的老家贺州,托你舅舅照看。” 他喝了口茶,神色复杂:“这些年,她从未提过报仇的事。后来我忙于公务,联系也少了,每年你舅舅那边会转来她的一封信,报个平安,我以为,她已经放下了。谁知......” 归允问:“我看案薄,说是李禹因为贪了赈灾的银子,就被全族问斩,这事是真的吗?” 归世则滚了滚喉结:“是也不是,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毕倾沅骂了个狗血淋头,毕倾沅记恨在心,拿贪赈做文章,说他中饱私囊,不顾皇家颜面,影响社稷根基。跟太后两人一唱一和,硬是把罪名坐实了。” 归允盯着一旁的烛火,不再说话。他绝不信单凭一句顶撞,毕倾沅就会屠人满门。能给孩子编小竹伞的人,会坏到哪里去?毕倾沅多半是被太后裹挟,李家,最有可能是双方政治博弈的结果。 而李心白......贺州距离京城上千里,若非有人故意引诱、传递消息,她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赶来行刺?一个被通缉的罪臣之女,哪来的路引?又是如何通过层层选拔,进入宫宴核心的? 这背后,只怕,又是针对归家的一场构陷。 此时,归家一派的官员已经尽数到齐,归世则将前因后果又讲了一遍。这些官场老手,几句话就听出了门道儿,一个个脸色沉如死灰。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半响,有人开口:“现在立马去贺州,把李心白的生活痕迹抹了。” “来不及了,”另一人摇头:“既然他们已经找上了她,就说明证据早就准备好了,只怕现在贺州那边,早有人守株待兔。” 这话说的人心中一寒。 有人声音发紧:“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她是怎么得到消息来的京城,又是怎么进入的皇宫?” “这还用查吗?”角落里传来苦笑:“要么是伪造了归家的路引,要么,就是用了我们在座某一家的。但无论哪种,单凭窝藏九族罪人这一条,就足够掉脑袋了。” 众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前后都是死局。 有武将性急,霍然起身,大声道:“不如,我们去诏狱,把人......” “不行!”一直未出声的归允立刻打断,“人死了也不能解决问题。” “那怎么办?坐以待毙?”武将转头望向一旁,“世则,你倒是说句话!” 归世则摇摇头:“诏狱那边,我派人去了,人被毕倾沅转移了。现在只知道,人是七日前进的京城,进京后一直住在城东的一家客栈,我派人去查了,那客栈跟这件事没关系。” 沈和建议:“要不要去跟皇上通个气?” “不忙,”归允道:“皇上和太后虽然水火不容,但不代表皇帝就纵容有人杀他母亲,况且,到底是谁在背后构陷归家,现在还不明朗。” “还能是谁?” 众人沉默,心照不宣,这十有**是太后党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归成!”归允突然朝门外道。归成应声进入,归允俯首耳边说了什么,归成领命而去。 归允这才转过头,对一屋子众人道:“诸位叔父先回吧,等我消息。” “允儿,你有办法?”归世则问。 “我先去打探下消息。”顿了顿,又补了句:“父亲别急,等我回来。” 归允先回了卧房,换了身花里胡哨的锦袍。刚回京时,何夫人给他做了好几十件,料子和样式都极其讲究。 只是他在军营里待惯了,穿不惯这些。日常也就几套常服换着穿,这些华服也就被压了箱底。 归允照着镜子瞧了瞧,别说,还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像那么回事了。 他整了整衣襟,推门而出,直奔目的地而去。 司空府,热气氤氲,毕倾沅半靠在浴桶边沿,闭眼深思。 从李心白进入京城,到混进宫宴当场被拿下,他像个局外人一样被蒙在鼓里。 可转眼,太后又把归家的所有证据交到他手上。 他心里明白,太后这是在试探他。 正思索间,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叮当作响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人走到屏风外,脚步却突然顿住。 毕倾沅没有回头,声音淡淡:“出去吧,我自己洗。”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毕倾沅眉头微皱,睁开眼,向后一瞥,屏风上映着一个挺拔的身影,纹丝不动。 他心中一震,几乎失声:“你......” 归允听见声音,这才猛然背过身,耳根眨眼就烧了起来。 自己明明派归成提前递了拜帖,他偏在这个时候洗澡,什么意思?! “你,怎么进来的?出去!”毕倾沅镇定又显惊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归允气结,他倒是无辜上了?往哪出?好不容易偷摸溜进来,现在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他站在那没动,竖着耳朵等身后的下一句斥责或是水声,可屏息半晌,身后再无声息。 他琢磨一会儿,得出个结论,毕倾沅在装样! 他脚一抬,打个转,支着一双通红的耳朵,朝屏风后走去。 毕倾沅一惊,身子忙贴在桶壁上,运足内力凭空抓起衣服,往肩上一披,正要呵斥,当看见身着一身华袍的归允时,嘴里的话被堵在喉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归允一身白青相叠的锦袍,正站在那里,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文武双袖,一边飘逸一边劲朗,烛光下,英朗的面容也柔和不少,此刻望去,竟与京中那些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一般无二。 毕倾沅的脸“唰”就红了,一直红到脖颈,还有向下蔓延的势头,他忙向水下沉了沉身,故作镇定板着脸:“我司空府就这么好闯?” 归允闻言一激灵,目光忙从脖子和胸前那大片白色挪开,沙哑道:“比匈奴军营好闯多了。”说完立刻偏过头,重重清了清嗓子。 “你先出去,我换身衣服。”毕倾沅不自在道。 归允一听不妥,等他慢条斯理换完衣裳,天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辰去? “不用,就一个事,说完就走。”归允硬着头皮道:“再说,都是男的,避讳什么?!” 话音刚落,“不怕避讳”的某人,绷着脸把头转向一边。 毕倾沅又往水里沉了沉,只露个脑袋,“归统领,我们什么时候熟到能一起谈事的地步了?” 归允闻言憋不住一笑,这小病秧子,真是得寸进尺! 他滚了滚喉结,豁出去了,撸起袖子,拿起一旁的皂荚,照着毕倾沅的脑袋就揉了上去。 毕倾沅头顶一沉,整个人僵住,眼睛瞪得滚圆,他这是在做什么? 蓝色的长发被揉成一团糟,混着泡沫,软软地贴在手心里。归允神色专注,眼睛不敢乱瞟,一边揉着头发,一边压低声音道:“毕大人,我想见李心白。” 毕倾沅彻底慌了神,归允说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头皮被揉得发烫,连带着胸腔里都泛起酥麻的痒意,像起了一层细密的泡沫。 归允看他走神,混着泡沫的手直接捧住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我要见李心白。” 毕倾沅回神,对上归允那双认真的眼睛,这才明白。原来今天这出戏,真正的目的在这里。 他不觉好笑,这人怎么想的,会用这法子? 不等毕倾沅开口,归允又道:“我知道你们的目的,让我见一下她,咱们两清。”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刺激到了毕倾沅,他突然挥开归允的手,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静。 两人对视片刻,泡沫顺着额头滑下,眼看就要流进毕倾沅眼里。 “闭眼!”归允抓起水瓢,一瓢清水兜头浇了下去,接着又是一瓢,直到把泡沫冲洗干净。 毕倾沅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归允的话没什么错,可他听着,却格外刺耳。 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们本就是对立,归允能来找他谈条件,而不是直接动手,已是留了余地。 可那股酸涩劲儿,却不管这些,蛮横的翻涌着,怎么也压不下去。 “可以,”毕倾沅抹了把脸,向后一靠,手臂搭在桶沿,衣服也飘在一旁,半个身子露出水面,“所以归统领这次可做好万全准备,救归家了?” 归允的视线落在那毫无遮掩的胸膛上,喉咙发紧,怎么也挪不开眼。直到毕倾沅目光扫来,他才迅速别过头,“不得不说,你们此番布局精妙,归家进退都是一刀。” 他深吸一口气,直视毕倾沅,“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满朝文武,为何独独盯死归家?从毕大人亲赴北疆射我一箭,到上次弹劾归家功高震主,再到今日之局。” “你们,这么恨归家?还是太看得起归家?” 毕倾沅避开了那道视线,艰涩开口:“如果我说,这次我不知情,你,信吗?” 归允沉默,良久没有应声,就在毕倾沅以为等不到任何回应时,却听一声斩钉截铁的回答: “我信。” 毕倾沅心尖儿一颤,转过头,与归允坦荡的目光相对,他不知道,归允这两个字带着几分诚意,他却沉溺其中。 长睫慌乱地颤了颤,他低声道:“明日,我带你去见她。” “现在,现在行吗?”归允追问。 毕倾沅看了他片刻,终是道了声“好”。 “多谢。” 室内微妙的一静,归允视线又不自主的向下,甚至试图穿透那微荡的水面,他喉结慢慢滚了滚,吞咽了下。 毕倾沅觉察到他的视线,刚退下去的红晕又涌了上来,喝了一声:“出去!” 归允一惊,心虚的直起身,同手同脚地转到屏风外面。没一会儿,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下意识地凝神,心中默数着:外袍、腰带...... “大人,”门外传来叩门声,“您洗好了么?” 归允一回神,老脸一热,暗骂了句:数这个做什么!? 毕倾沅:“洗好了,去拿件披风过来。” 门外脚步声渐远,身后传来脚步声,归允回头,只见毕倾沅一身朝服穿的一丝不苟,连披风都系得严严实实。他故作自然地在对方身上流转了两圈。 没穿内衫。 又瞥见他头发还滴着水,他一皱眉,自来熟地取下挂在屏风上的长巾,罩在那头湿发上,不太温柔地揉擦起来。 毕倾沅:“你......” 门外又传来叩门声:“大人,我进来了。” 不等回应,门被推开,毕渊一脚踏入,便与房中的两人撞个正着。 归允一手按着自家大人的肩,另一手正用长巾揉着那头湿发。而向来不容人近身的大人,红着脸,任由对方动作。 毕渊视线在两人之间急速扫过,最终落在归允身上,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这花孔雀! 定安侯府是递了拜访消息过来,他自己忙昏了头,忘了及时禀报,如此看来,倒是不必了。 可堂堂司空府,上百护卫,竟没一个人发现这厮是何时潜进大人卧房的? 还有,目光再次扫过俩人,这进展未免太快了些?! “备车,去诏狱。”毕倾沅伸手,毕渊递上披风,皱眉:“大人,这么晚了......” 毕倾沅确定道:“去吧。” 毕渊应了声,临走前狠狠剜了一眼归允。 归允啧了一声,语气说不清道不明,“你这小侍卫,倒是护主得紧。” 待上了马车,毕渊见自家大人那件披风,此刻正被归允毫不客气地拢在肩上。他眼前一黑,气了个倒仰。 司空府离诏狱不近,马车上点着熏香。 归允此刻精神高度集中,脑海中回响着毕倾沅那句“我不知情”。 此事非同小可,以毕倾沅的身份和地位,太后策划如此重大的政治行动,他会被排除在外? 他们之间生了嫌隙吗? 这么想着,他无意识一转头,就瞧见有趣的一幕:身旁的毕倾沅抱着暖炉,脑袋正随着马车的晃动一点一点。 归允看着好笑,又有些不忍,他暗自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向毕倾沅挪了一步,见那人没有反应,又挪一步,直到并肩而坐。 可刚坐下,他心头一跳,又忙退了回去。 这动静惊醒了毕倾沅,他迷蒙地抬眼瞥了下归允,又垂下头。 归允内心天人交战,身体却先一步有了主张。他再度靠近,手掌不由自主地抬起,轻轻按着毕倾沅的头,将那颗摇晃的脑袋拢向自己肩。 毕倾沅动了动,寻了个舒适的角度,不过片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归允的呼吸却乱得厉害,又僵着身子不敢动,只能听见自己横冲直撞的心跳声。 “大人,到了。”毕渊没敢掀帘。 这么快?归允想。 毕倾沅缓缓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眨眨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他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归允身上。 他连忙直起身,耳尖泛红。 归允理直气壮:“你自己靠过来的。” 毕倾沅:“......” 马车并未在诏狱正门停下,而是绕至后方一片荒僻之地,脚下碎石遍布,杂草丛生,颇为难行。 “大人,小心。”毕渊在前面掌着灯,一手扶着毕倾沅的手臂。 归允跟在后头,目光却落在那人背影上。 忽然,毕倾沅脚下被乱石一绊,身形一歪。归允眼疾手快,紧紧揽住了他的腰,将人牢牢带住。 毕倾沅惊魂未定地抬眼,恰好撞上归允低垂的目光。烛光昏暗,不足以照亮对方眼底的情绪,只能看着对方望着自己。 归允率先移开视线,问毕渊:“还有多远?” 毕渊没好气:“就在前面那个假山,里面有条密道。” 话音刚落,归允搂紧怀中人,足下一点,身形跃起,朝假山掠去,几个起落,便落了地,他手臂停了片刻,才缓缓松开。 “我赶时间。”他解释道。 毕倾沅顿了顿,“嗯。” 密道尽头是一间牢房。 归允走到跟前,毕倾沅没有跟上来,在暗处停住了脚。 李心白趴在栏杆上,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将军!” 归允蹲下身,看着这人身上并无血痕,又看到手腕上裹了一层白布,问道:“手腕上可上了药?” 李心白已泣不成声,先点头又狠狠摇头,“对不起大将军,我对不起侯爷,对不起归家。” “先别哭,”归允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谁让你来的这里?你怎么进的皇宫?” 李心白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是,是半月前,有人在我住处门缝里塞了封密信,说是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让我为李家报仇。起初我不敢信,没几天那人就亲自找上门。” 归允:“人长得什么样?” 李心白:“穿一身黑,带着面具,看不清样貌,不过,看起来倒像是习武之人,他满手茧子,手上的肤色偏黑。” 归允:“说了什么?” 李心白:“他说是我父亲旧部,这些年来一直隐姓埋名,就等着为李家昭雪的那一天。正巧宫中要办庆功宴,他能安排我混进去,还给我备好了伪造的路引和匕首。”她声音愈发低沉,“我当时,当时一听能报仇,就昏了头,什么都没细想就答应了......” 归允安慰道:“不必自责,换作是我,听到能为家族报仇,也定会前来。” 想了想,归允又问:“信和路引呢?” 李心白:“被毕倾沅收走了。” 顿了顿,归允又问:“那信的字迹,可跟我爹的一样?” 李心白回忆了下,肯定地摇头,“不一样。若字迹一样,我定不会这么贸然前来。” 归允点头,“你是如何混入宴席的?” 李心白:“原本有一批宫女都被遣散了,我也不知为何独独被留下,只记得一位姓齐的太监点名选了我。” 归允:“你身上带着匕首,进入宴会核心时,禁军没查你吗?” 李心白茫然摇头。 李心白见归允沉默,急急开口:“大将军,请您宽心,归家一定能脱困。” 归允看她眼神笃定,不由皱眉,“什么意思?” “归统领,”毕倾沅声音自后方响起,截断了二人对话:“差不多了。” 归允深深地看了李心白一眼,“我不知能否保住你的性命,但我必当竭尽全力。” 李心白哭着摇头,跪下重重叩首,“是我的错,大将军,求您代我向侯爷和夫人道一声谢!” 归允心不在焉的走在前面,心里盘算着,若是能看见信和路引......他停下脚步,刚想开口,毕倾沅似是看出了他的意图:“想看证物?” “可以吗?”归允反问。 毕倾沅抿唇未说话。 见他没有立即拒绝,归允心头一动,当即向前逼近一步,二人靠的极近。 归允垂眸,毕倾沅就在眼前,近得他能看清对方睫毛的弧度。而毕倾沅的视线,正紧紧盯着他的喉结。 他喉结滚动,又向前凑了几分,毕倾沅的呼吸细细地喷在颈间肌肤上,温热又痒。 下一刻,毕倾沅突然后退,拉开了距离,唤道:“毕渊!” 毕渊不知从哪出来,拎着个小布包,递给归允。 归允接过打开:密信,路引和一把匕首。 匕首很普通,没什么特征,密信内容与李心白说的一致。他摸了摸纸张,闻了闻墨迹,又打开路引,将信息记下。 做完这些,这才转身对毕倾沅道:“多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美人计 第22章 世间安有两全法 归允踏进书房,满屋焦灼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归世则和一众官员都还守着,一个都没离开。 他连灌好几杯茶,才沉声道:“父亲,您立刻进宫,向皇上道清原委,探探圣意。但窝藏罪人是铁案,归家虽已站定皇帝这边,小皇帝若是觉得代价太大,未必会全力相护。” 归世则一听就明白了,他沉吟片刻问:“是不是可以确定,这件事是太后党所为?” 归允:“可以确定。” “嗯,”归世则点头,“那就问题不大。” 归允继续道:“李心白所用的信件和路引,并非仿造归家笔迹。所以,”他的目光转向众人,“明日朝堂上,就要拜托诸位叔父了。” 众人对视一眼,沈和正色道:“允儿放心,我们定当竭尽全力,说说你的计划。” 一炷香后,众人已尽数告辞,书房只剩父子二人。 归允看着父亲正在整理朝服,也准备进宫,他握了握拳,声音干涩:“爹,此番,怕是要委屈您了。” 归世则笑着摆手,“只要归家无恙,就算我死了又何妨。”他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爹这一生后悔很多事,唯独不后悔救了那孩子。” 归允:“那姑娘,托我谢谢您和娘。” 归世则沉默了许久,才摇头苦笑:“可惜了。”他抬手整理了下归允的衣襟,“允儿,”凝视了片刻,这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照顾好你娘!” 父子二人沉默着从书房走到府外,短短几步路,走的格外漫长。 明日太后党定会当众发难,归家这边若是顺利,下了朝,父亲就会被关进诏狱等候调查,若是不顺...... 马车已停好,归允语气坚定:“爹,信我。” 归世则朗声一笑,拍拍他手臂,“回吧。” “世则——”身后传来带着哭腔的呼唤,母亲攥着披风,满面泪痕。 “鸢儿。”归世则伸出手,柔声唤道。 归允默默退下。 身后传来母亲的啜泣,父亲低声安慰着什么。他折回书房,看着父亲坐过的位置,久久未动。 如果自己真按原来的命数归了天,今日父亲的劫,该怎么过?照太后党此番攻势,父亲大概率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若是他有闪失,母亲一个人该如何独处?整个归家呢? 都说顺其命数,不可妄改。 父亲救下李心白,改了她的死数。于常人看,这是积德行善,如今却引火烧身,反受其累。 这算善因出了恶果?还是前世欠下的债,如今两清? 以前在天上,救个小天妖,也得先查因果,三世不够查五世、十世。多少回想伸手,都被前尘旧债绊住,只能眼睁睁看着。 如今凡胎肉眼,反倒能随心而动,管他什么因果宿债。 他只知道,那是他爹,是活生生的人。 归允没合眼,临上朝前他去看了母亲,守在榻边说着话,直到母亲入睡,这才向皇城走去。 今日朝上,有场硬仗要打。 归允在宫道上遇见了毕倾沅,四目相对的瞬间,都有些不自然。昨夜那片晃眼的白,还有温热的水汽,不受控制地涌进脑子里。 归允耳根一热,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进了大殿,环视了一周,没见父亲的身影,心下稍安,小皇帝没让父亲回来,说明父亲成功让小皇帝站到归家这一边。 此时钟声响起,刚响一声,封宁礼就走了出来。不等众人跪拜,他开口,“免了吧。毕爱卿,遇刺案,查得怎么样了?” 毕倾沅出列躬身,“回陛下,案件还在调查中,目前已经有了进展。”他等了片刻,继续道:“现已查明,罪臣之女李心白十二岁时被人窝藏,正是定安侯归世则救走。至于李心白入宫行刺,背后是否另有定安侯相助......” 他恰到好处地收住话音,停了几瞬才缓缓道:“眼下线索已明朗,只需最后核实关键证据,便可水落石出。” 话音落下,满堂文武都垂着头,神色凝重,没有半点惊讶,显然都早就得到了消息。 沈和立刻反击:“毕大人这话什么意思?什么线索明朗?你是想说李心白行刺太后,是定安侯指使的?” “沈大人,”毕倾沅道:“定安侯窝藏九族犯人,这点证据确凿。李心白这么多年藏在贺州,京城只有归家一个熟人,又能准确得知京城的消息,这很难不让人往定安侯身上想吧?” 归家的武将大声斥责:“证据呢?最后是谁救了你和太后娘娘,这大家都看见了吧?定安侯真要行刺太后娘娘,最后又去救人,岂不是多此一举?” 毕倾沅没理他,再次躬身道:“陛下,请给臣时间,臣定能查清其中关联。相比这个,定安侯窝藏九族犯人这一点,证据确凿,毋庸置疑,请皇帝明鉴。” 说着,他将写好的奏折双手呈上。老太监小跑着送到封宁礼面前,他没看,淡淡道:“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定安侯已经跟朕坦白,窝藏犯人,罪不可赦,朕已将他关进上林狱。” 归允心下微动,上林狱是皇帝的范围,父亲关在那里看似获罪,实则是皇帝将父亲置于了他的羽翼之下,反倒安全。 他目光向上微抬,封宁礼视线正落在他身上,二人对视一瞬,归允垂下眼,又无声扫了眼老丞相,老丞相朝他方向微微偏偏头,轻轻点了点。 太后党官员互相使了个眼色,有人迟疑道:“陛下,上林狱毕竟是审理皇室成员的,定安侯关在那里怕是不妥啊!” 老丞相上前一步,“王大人此言差矣,正因上林狱专司皇室要案,才更显朝廷对此案的重视。定安侯乃一等侯,其子归允又是开国唯一大将军,一家子功在社稷,如今涉案,若草草处置,岂不寒了天下将士的心?陛下如此安排,既要查明真相,也不失功臣体面。” 太后党没了话,这番话听起来就是诡辩,但人已经被皇帝关起来了,总不能从皇帝手里抢人吧。 朝堂静默了片刻,毕倾沅继续道:“陛下,臣认为,应立即处置定安侯,定安侯窝藏犯人,藐视皇权,铁证如山。拖延下去,只会让天下人以为朝廷法度不彰,功臣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 “皇上,”归允盯着毕倾沅背影,咬牙出列,站定在他身侧,“臣不认可毕大人所言。” 毕倾沅偏头,归允没看他,扬声道:“毕大人在偷换概念,这不是拖延,任何人都不应凌驾在律法之上,但律法也该公平公正。家父窝藏犯人,归家认,但归家与行刺毫无干系。毕大人此举,分明是想把行刺案强行扣在归家头上,此为捆绑定性,实为不公。” 毕倾沅:“归统领,本官从未说过是定安侯指使的行刺。” “哦?”归允冷笑:“那毕大人为何急不可耐地要处置家父?想必是已经查清背后之人,根本不需要家父配合调查了?还是说,”他声音一沉,大声怒喝:“只有让家父变成死人,才好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一个再也不能开口的人头上?” 毕倾沅眼睫轻眨,即便不看归允,也能感觉到那人此刻的怒意,他滚滚喉结,想好的话半天没有说出口。 只听归允又道:“皇上,我归家满门忠良。臣听闻,那个点名让李心白进宫宴的齐公公已经投湖自尽,此事背后必有蹊跷。请准臣协同办案,一则为太后早日揪出真凶,二则为家父洗清冤屈。更何况,此次刺客居然能在禁军布防之下混入宫宴,臣身为禁军统领,于公于私,都理应为陛下彻查到底。” “臣反对。”毕倾沅立刻沉声,“陛下,此举万万不可!若让归统领审理此案,如何保证审查公允?谁敢担保他不会徇私舞弊,暗中销毁证据?我朝法典明载,亲属涉案必须回避,此乃祖制,岂能因一人而废?!” 归允:“皇上,若家父真的有不臣之心,臣定当大义灭亲,绝不隐瞒。” “大义灭亲?”毕倾沅冷哼:“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秉公执法,会背上不孝的千古骂名。如果包庇,则是对皇帝的不忠。此乃两难之境,极易将人逼反。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三思!” 归允:“你......” 归允是真的生气了,毕倾沅将他那粗重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 大殿短暂一静,“陛下!”沈和重重叩首,“若按毕大人所言,亲属涉案一律回避,那当年先帝亲审母亲先元皇后谋逆案,又当如何?!” 这一问石破天惊,连毕倾沅都骤然色变。 先帝赐死生母,是封朝宫闱中心照不宣的旧事,但从未被公然捅破过。 更令人生寒的是,那段往事与眼前的僵局何其相似:昔日的先帝和太后也是因为争权,演变成母子相残。如今,珠帘之后和龙椅之上的这对母子,也走到了同样的境地。 朝堂上无人再敢说话,沉默中,毕倾沅的声音响起:“沈大人!陈年旧事,与本案何干?陛下家事,又岂是臣子可以妄加揣测,类比朝堂的?到底是谁在偷换概念?!” 沈和豁出去了,冷笑一声:“谋逆案,危及国本,也能称为皇帝家事?毕倾沅,你身为御史大夫,就是这么对封朝百姓负责的?还是另有所图?” “皇上,”此时归允跪下叩首,“臣只求协查之职,若失察,有各位同僚共同监督。” 他声如洪钟:“臣愿立军令状!若不能查明真相,甘愿与父亲同罪!” 紧接着,左中郎将也出列附议: “臣附议!定安侯府世代忠良,岂会行此不轨之事?!” “臣附议!” 此时,大殿内,归家一派官员,齐齐下跪,“臣等愿立军令状!” 太后党不甘示弱,也跪倒了一片:“陛下,太后,不可啊!” 殿内震天一响,封宁礼故作沉思片刻,下了决断:“准了!定安侯对社稷有功,今日破例,非为私情,实为彰显我朝不负功臣之心。” 封宁礼没给太后党开口说话的机会,“况且,归统领救了母后,作为人子,朕本该对归统领有所嘉奖。”他看了眼东偏殿,“母后觉得呢?” 东偏殿许久无声,众臣耐心等待。 良久后,侍女盈盈出来道:“归统领救驾有功,哀家甚为感念,哀家也绝不信定安侯有不臣之念,准需归统领,协助毕大人审理此案。但审案时,只能隔帘旁听,不得直接问讯。另,定安侯被关在上林狱,实为不妥,请陛下另行圣裁。哀家这几日受了惊吓,这就回宫静养了。” 封宁礼握紧了拳头,他借归允救驾之功迫使太后让步。反过来,太后以凤体受惊为由,直指上林狱。 每一次都这样,进退拉锯,永无止境。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儿臣,恭送母后。” “臣等恭送太后娘娘——” 太后走后,殿内一时落针可闻,都在等小皇帝最后的决断,良久,封宁礼开口:“既如此,定安侯就转移到诏狱候审吧。”他疲惫道:“退朝。” 百官依次退朝,归允还跪在那里未动。虽过程曲折,但计划总算顺利,只要人还在,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允儿!”沈和上前将他扶起。 他起身时,余光瞥见毕倾沅仍垂首立在原地。他看都未看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 喧闹散尽,大殿内只剩下毕倾沅一人。毕渊守在殿门外,望着那道孤直的背影,急得搓手,又不敢踏入殿内。 当值的小太监捧着拂尘,忐忑道:“毕大人,奴才们该洒扫殿堂了......” 毕倾沅这才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大人!”毕渊立刻上前,毕倾沅摇头,“无事。”半响又低声道: “他,生气了。” 毕渊不知该说什么,想骂归允,可站在他的角度,有人这么置自己父亲于死地,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归允胸中堵着一团气,又烧又酸,他在理智上能理解毕倾沅今日的行径,他和太后生了嫌隙,今日必须表个态。 可理解归理解,心里就是过不去那关。 他一个神仙,在这种处境下都做不到心口如一。毕倾沅这个凡人,这些年,他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一次次自相矛盾的?他每次故意将自己置于对立面,也会在痛苦和撕裂中煎熬吗?还是,早已麻木到感知不到那份痛楚? 归允在宫墙外,等到了毕倾沅,那人看到他,好似很震惊,大概以为自己恨死他了吧。 归允望着远处,“什么时候提审?” 毕倾沅:“明日。” 归允点头,他的目光落在毕倾沅脸上,像是在确认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得到,所以他向前一步,确保只有彼此能听见,“毕倾沅,我只要你一句话。” “明日,能不用刑吗?” 毕倾沅听懂了,能不能用刑只有他一个人说的算。归允再用这个问题,为他们的公私关系划下最终的界线。 他瞥了眼宫墙下的阴影,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他压下波动,用尽力气让声音听起来更平稳:“诏狱刑讯自有章程,上刑是最快的法子。” 归允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公私从来就分不清,就像毕倾沅说的,忠孝难两全。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刻,总有一方要被舍弃。 也许哪天自己真的死在了他的算计之下,他也会难过吧。但最终,他大概会把情绪压下去,继续做他的权臣,走他该走的路。 好像归允,从未出现过。 待归允身影彻底消失后,宫墙后的阴影中才转出来一名侍女,她对着毕倾沅盈盈一礼:“毕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倾沅来了!免礼!”太后亲切地对道。 毕倾沅跪倒在不远处,并未起身,“臣,知错。” 太后一笑:“倾沅这是怎么了?”他转头,“去扶毕大人起来。” 毕倾沅身子伏地更低了,“臣无能,归世则证据确凿,仍然不能将其定罪,反让归家借机介入案中。” 太后:“功勋世家,树大根深,这事哀家听得明白,不怪你,起来吧。” 毕倾沅仍然没有起身。 太后盯着他看了片刻,“倾沅可是怪哀家了?” 毕倾沅:“臣不敢。” 太后一笑,她挥手斥退了左右的宫人,整个暖阁,只剩下她们二人。 她缓缓从凤座上走下来,亲自将跪在地上的毕倾沅扶起,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的软榻上。 “你这孩子,是在怪哀家,这次行事,没有先与你商议,对吗?” 毕倾沅垂着头,低声道:“不,臣只是担心,太后娘娘怎么能拿自己的凤体,如此冒险,万一,万一,让那李心白得了逞。” “傻孩子,”太后拍拍他的手,“哀家心里有数,前段时间,尚方呈上了一套绵甲,刃不能伤。你以为哀家真会拿性命去赌?” 见毕倾沅未说话,她又道:“哀家之所以没告诉你,就是怕你知晓后阻拦。若让你提前知道,反倒误事。如今你看,这个局,归家难逃一死,不费什么力气。” 毕倾沅垂眼,沉默许久才道:“太后娘娘说得是,臣若知晓,定不会用这么危险的法子。” 太后笑了,拿起一个橘子剥着,“归家此番定会重创。” 毕倾沅:“归允是个变数,臣担心......” 太后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不必担心,能引出归世则窝藏九族犯人,这就够了。” 毕倾沅接过,盯着半响才开口:“此举太过冒险,如果被皇帝查出来是娘娘一手安排,怕是被揪住不放。” “倾沅,”太后淡淡道:“就说你太过谨慎,这还有御墨那边危险吗?再说,你以为皇帝不知道吗?” 毕倾沅半响才垂首称是,他咬了一瓣橘子,酸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太后看了他一眼,随口提:“对了,哀家让张因这几日跟着你,协理此案。” 毕倾沅微顿,太后见状一笑,“别多心,那归允武艺高,你与他周旋,身边总得有个得力的人护着,哀家才能安心,张因虽不及他,但总比你一个人要强。” 毕倾沅咽下嘴里的橘子,“臣谢过太后娘娘。” 太后笑的温柔:“陪哀家用过午膳再走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世间安有两全法 第23章 毕倾沅,你也配? “少爷!您回来了!”归成快步上前,解下他的披风。 “娘呢?”归允问。 归成:“夫人在小厨房忙活着呢,下人几次想伸手帮忙,都被她拦下了,非要亲自做。” 归允轻轻点头,归成见归允神色黯淡,也不再说话。 整个侯府,从昨日到现在,一片沉寂,完全失了往日的热络喧闹,下人们走路都轻了许多。 归允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什么,归成给他倒了杯热茶,将手里的一个令牌推了过去,“少爷,这是太常郡准备的通行令牌。” 归允的目光落在那令牌上,盯着看了好半响,“先放你那吧。” 本来想着去太常郡查阅下古籍,看看是否有神格被困的先例,再顺便寻个通天阵法。 可现在,他已经完全没了心思。 归成将令牌收好,又斟酌开口:“少爷,您上次吩咐的事,属下一直盯着。安平少爷前个儿跟那杨茉莉见了面。” 他抬眼看归允,却见少爷目光空洞,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本来还想继续禀报,见他这副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屋内一静,良久,归允缓缓抬眼,声音沉稳:“安平那边撤了,你今天去找张奇,查几件事。” “其一,少府的齐太监,刺杀前一个月内,所有的行踪,见过什么人,以及银钱往来。” “其二,让张奇亲自去查,宴会当天的布防图,守卫安排,还有,”他顿了顿道:“刺杀发生时,二部统领张因在哪,在做什么。” “最后,京城到贺州的官驿,刺杀前一个月的宿住记录,全部翻出来。” 归成立刻正色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有劳,越快越好。”归允叮嘱。 归成点头,正要退下,门外传来急切的呼唤:“允儿,允儿回来了吗?” “娘。”归允忙推门,将母亲扶进屋内。 何夫人憔悴不堪,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强扯出个笑,“允儿,娘都听说了,娘想去看看你爹。”见归允半天没说话,她又急道:“要是,要是行不通,你把这个给你爹送去也行。” 她把食盒递给归允,“娘。”归允接过,整理了下她的发鬓,“爹很好,我刚看过他,您别担心。” 何夫人垂首,无声地点头。 归允看着母亲的样子,心如刀绞,父亲还关在上林狱,明日一旦转到诏狱,想见面就难了。 “先吃饭。”他柔声说:“吃完饭,我带您去见爹。” 何夫人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这一顿饭,母子俩都食不知味。 何夫人勉强吃了两口,筷子就搁下了。她怔怔地坐在那里,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眼神一次次飘向门外。 归允本想让母亲多吃几口,可见她这般模样,胸口闷得发疼,自己也难以下咽。他望着碗里几乎未动的饭菜,将筷子放下。 “娘,走吧。” 马车在一处皇家园林外停下,守卫见到车上的“归”字,忙迎上前:“见过归统领。” 归允点头,正要扶母亲下车,守卫欲言又止:“统领可是来见侯爷的?” 归允心中一沉:“怎么了?” “侯爷,被诏狱的人提走了。” 归允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个时辰了。” 归允握紧了拳,毕倾沅竟敢骗他。 诏狱内,毕倾沅坐在太师椅上,三步外,归世则戴着镣铐坐在刑凳上,双目微阖,神态悠闲地像坐在自家书房。 “难得有机会跟侯爷独处,委屈您了。”毕倾沅把玩着手中的皮鞭。 归世则哼笑一声,“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何来委屈?” “侯爷进来这么久,连眼睛都不肯睁开。”毕倾沅轻笑,“是有多不屑与我同处一室?” 归世则依旧闭目,满面从容,“毕大人说笑了,您年纪轻轻就位列三公,比我家允儿也不差什么。” 毕倾沅:“我不过是靠太后上位,玩弄权术的佞臣罢了。哪比得上令公子,三岁习武,十四岁武状元,十六岁就能领兵破匈奴。” 归世则一笑,眉眼间全是得意,“你倒是了解允儿。” “你有个好儿子。”毕倾沅站起身,慢慢踱步,“听说侯爷和何夫人是青梅竹马,恩爱几十年。只是老天不给面子,就归允一个独苗,侯府家大业大,却始终没能开枝散叶。”他顿了顿,“不过侯爷倒也深情,这么多年,愣是没纳过一房妾室。” 归世则瞬间沉下脸,毕倾沅看着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 “我还听说一件怪事,”毕倾沅不紧不慢,“说侯爷和夫人两个人身体都很好,但也不知为何,始终再添不上一儿半女。”他停下脚步,俯身与归世则对视,“该不会是侯爷,做了什么亏心事,糟了因果报应,无法得偿所愿吧?” 归世则脸色骤变,他眯着眼死死盯着毕倾沅,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究竟是谁?” 归允安抚好了母亲,急匆匆赶往诏狱。 路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太相信毕倾沅了。明明从一开始,那人给他的印象就是睚眦必报,步步算计。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替那人找理由,美化他的所作所为。 是因为激活了神格,还是,被那张脸迷惑,他分不清。 一想到几个时辰前,自己还揣测他的痛苦与撕裂,归允就觉得可笑,他哪来的痛苦? 在权势面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太后,选了就选了,为了自保而站队,无可厚非。 但明明有些事他只要袖手旁观就行,他偏要主动骗自己,把自己当傻子耍。 可恶的凡人。 诏狱门口守着两个人,归允先看见了毕渊,确定毕倾沅就在里面。又瞥了眼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二部统领张因。 他现在没有时间细想,抬脚就要进门。 “归统领。”张因将刀横在他面前,“毕大人正在审问,按旨意,您无权进入。” 归允:“你可有权拦我?” “当然,我是......”不等张因说完,归允一拳砸在刀身上,只听一声脆响,长刀应声而断,沉重的铁门被瞬间震开,厚重的门板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痕。 “你......” 归允看都没看外面的两个人,抬脚进屋,目光先是落到一身囚衣的父亲身上,见身上没有鞭痕,心下稍安。又把视线移向正喝着茶的毕倾沅,怒火“噌”就上来了。 那人没看他,只道:“归统领,你逾矩了。” “不是明日提审?”归允冷笑。 毕倾沅放下茶,轻描淡写:“我只是跟侯爷聊聊家常罢了,是吧,侯爷?” 归世则望着儿子,正要开口,突然身子一颤,喷出一口血。 “爹。”归允惊慌地扑上前,转头朝毕倾沅怒吼:“你做了什么?” “允儿,没事。”归世则握住儿子的手,虚弱地摇头,“跟毕大人无关。” 归允搭上父亲的脉门,心下一惊。 心脉受损,气血逆行,脏腑分明是受了重创。他转头看向毕倾沅,那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归允急道:“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的,允儿,旧疾而已。”归世则摆手,“别告诉你娘。” “归统领,”毕倾沅淡淡开口:“还是给侯爷看看吧,一等公候还没提审就死在我诏狱,这罪责我可担不起。” 归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他吩咐人快马进宫请太医,等人赶到时,天色已近黄昏。太医诊过脉,又煎了几副药送过来。 归允守在一旁,一勺一勺将药喂进归世则口中。 半个时辰后,归世则的气息总算平稳下来,面色也不似先前那般青白。 期间他追问了几次,他从未听说父亲有这样的旧疾。可归世则只是摇头,坚持说是老毛病犯了。 从诏狱出来,天上飘起了雨夹雪,雪沫子刚落地就化了一片。 毕倾沅的马车还停在门口,归允几步跨到跟前,毕渊瞪了他一眼,却没拦,归允掀帘的手顿在半空,车里还坐着张因。 他眯眼,想也没想对张因道:“出去。” 张因听见这如此轻慢的话,又想到刚才练刀都被这人一拳打断,脸涨得通红,“凭什么?” “你想听我们说情话?”归允冷笑。 张因:“你......”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也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不要脸的话,转头见毕倾沅,只见他蓝眸盯着归允,神色上辨不出情绪。 “张统领,先去外面等我。” 张因冷哼一声,归允才上了马车。 马车内一静,两人各坐一侧,谁都没先开口,目光也刻意避开对方。 “毕大人,”归允率先打破僵局,“我作为协审,不会连知情权都没有吧?” “你当然有。”毕倾沅始终垂着眼,“不过,我没有提前通知你的义务。” 归允偏头看他,突然笑了,那笑意不达眼底,“倒是我失职了。” 毕倾沅:“归统领,就想跟我说这个?” 归允笑意更深:“怎么?想让我跟你说情话?” “你也配?” 归允感觉毕倾沅的身子一僵,那双蓝眸震惊地望过来,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他声音有点发紧:“你说什么?” 归允凑在他面前,近到再向前一寸,就能吻上那人的脸。他盯着毕倾沅的眼睛,轻笑着说:“毕倾沅,你也配?” 车厢内安静得可怕。 归允退回原位,看到毕倾沅握紧了双拳,微微颤抖。那双蓝眸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归允没见过的失控。 愤怒,屈辱和悲伤,说不清哪个更多些。 归允看着那双眼,他不后悔说了这句话,他收回视线,掀帘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