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云水间》 第1章 大水将至 南郇秋天的雨很多,没有偏向的灰色的雨云匆匆席卷天空,城市一下子就暗下来。 温延本来只是出门买菜,大包小包的蔬菜齐心协力对攥着袋绳的手指生拉硬拽,他匆匆加快脚步,希望能快一点到家,好早点放下这些重物。 可偏不逢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急促的震动,虽没响铃,却催得人烦躁。 他迈进小区,在路边稍作停留准备处理,却发现来电显示是一个已经将近两年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是海外的一家艺术馆,曾经签过他部分作品的巡展负责权,但自从圈内人士开始淡忘他,新入行的艺术家和爱好者几乎不再有认识他的机会时,这份权利被逐渐搁置了。 他想过回收,但年限还没到,没有了“被需求”的艺术创作者很难有能力付出提前终止合约的违约金,他只能一拖再拖,反正就签了十年,再等两年——他告诉自己——再等两年。 但接起电话后对方只是匆忙告知转接,然后频道就立马跳出了一个新的接听者的声音。 “准备好了?你就是,嗯,延?”对面男人的意语里因为口语简化的音非常多,且语速很快,温延本来就不擅长,又几年没用,此时拼命在脑子里搜索着正确的单词,回应的有些勉强。 对面很直接的发出嘲弄的笑声:“艺术馆跟我说你是曾经拒绝过移民邀请的华国天才艺术家,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了,你的意语非常差,你根本没有在我们国家生活的能力。” 长句、极快的语速,温延只能捕捉那些还算没有太过分黏连的词,配合对方的语气,知道大概的意思,他没有反驳,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暗色的天空,鼓了一下腮帮子,收回仰起的下巴,更加勉强的客气问询:“请问您来电为什么事情呢?” 他其实还想加几个听起来不那么客气的词,但当初学意语的时候年纪小,还是特别为了一些需要礼貌的简单沟通,于是教他的老师非常注重敬语和敬辞,他根本没去了解、更加没有去记那些他现在想用的单词,张口又憋回去,实在难受的很,主动权一直在对方手上。 想着对方再说多的他就不认真分辨了,不听懂也就算了,当他放屁,可下一句,对方的用的单词他无比熟悉,不用反应都能听懂:“我新装修了家里,你的那张蓝色和橙色的油画被我女儿挑到了,我想以你的名气,应该要不了多少钱吧?” 提到画,温延脑子里几乎“嗡”了一声,甚至那个人后面的“艺术馆居然还让我去电询问你的意见”和“画布尺寸其实有点不合适,可以重新画一幅新的更好,我女儿还喜欢XXX”之类更加离谱的发言他都顾不上理会。 有雨滴砸下来了,香樟树叶甩出风声,他直接掐断电话提起塑料袋往回跑。 这次不是他不会可以回答这些话的词组了,他遇到过无数次询问出售的问题,也无数次耐心的解释他的《饱和糖》系列是全部只展览不出售的,对面也都连连只道还是想试试问一下,每次互相之间都非常客气,用词完美符合当初局限的词库。 甚至这套说法他闭着眼都能把每个单词流利吐出,这次他居然临场忘词了。 又或者说,选择性忘词。他不想向一个提到某一幅画不愿意花两秒看一眼画的名字,直接用“蓝色和橙色”来指代的人再展露出任何“敬”。 甚至想骂句脏话,但一下子又没有习惯使用的词。 跑得太急,一只很薄的袋子坚持不住,里面的西红柿落了一地,温延又只好回头来蹲下身一个个捡起。 被耽误了两次,大雨没等他躲好就落下,拉开单元门时原本宽松的外衣已经和内搭一起紧紧挂住皮肤了。 南郇秋天的雨试探时就是颗颗往下砸的,真的下起来更是密集得连呼吸都会呛到。 自从五年前他眼睛里的色彩突然褪去,全世界都只剩黑白灰时,他就很少出门了。 那些原本在他的画面里会五颜六色,藏紫带黄的草和树、明晃晃的烈阳和水色的天空、他自己身上拼红带橙的花里胡哨的衣裤,一切的一切在他眼中居然都成了黑白灰,在一个习惯了用艳丽色彩装饰任何东西的他眼中,诡异的可怕,他甚至一度不敢看一件东西超过两秒。 以前他用了太多的艳色,再看黑白灰他只会感觉到死气,他觉得那些东西死掉了,而且只在他的眼睛里死掉了。 他把一切能反射他影子的东西罩上带着花纹的布罩子,他怕看见灰色的自己,也不敢用纯色的布,那也会让他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不过他敢看雨,敢看雪,每次下,都会看好久。 只是玻璃外雨水冲刷,城市的影子一直晃、一直晃。 把掉在地上的西红柿洗干净擦干,放置好未来一周的果蔬,温延在落地窗前点开最近通话回拨。 “阿延?”老校长霍仲丘是他近几年里联系最多的人,大多是对方打过来,通话内容也都是闲聊,只是两天前,他和温延提起了一件事。 学校新招了一个十三岁的大奖天才,和他当年被特招时差不多的年纪,甚至还要小一点,入校条件是自己当他的老师。 现在还有人能记得他,甚至当做入校条件,这突然让他想起自己当年,学校开的条件就是他现在住的这套四居室,他自己则没有任何想法。 对比起来,他居然第一反应是将这个学生将会对待他的态度代入刚刚接到的那通电话。 校长温和的笑,因为上一次被婉拒,他没有提那个新学生:“你很久没有主动给我打电话了,想和我说说话?” 温延能感觉到老校长知道他主动联系是求帮忙的,但没有提出来让他不好开口。 “霍老师,我想召回签出去的那些……”作品两个字像是烫嘴,他含混过去,“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吗?” “因为出低价?”校长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声,“刚刚助教老师给我转电话了,他们被你挂了电话就来找我了,那个买家不懂这些,也不懂行内特意标明不售对作者的份量,才会出……你别放在心上。” 他说到价格的时候隐去了,大概是不知道温延根本没听到确切价格,怕再强调一遍他更气,可自从被进入隐退状态性格就逐渐变得温和的温延再一次为作品强硬了口气,他重复自己的诉求:“老师,我想要召回可以吗?” 接着说出自己要付出的时又平下来:“你前天说的学生我收,但我现在可能不太能教好,等他见到我大概会失望。” 他一只手扶着手机,视线随着水迹落下,看向自己身上灰蒙蒙的衣服配色。 自从他看不见颜色,他就换了没有色相的衣裤穿,整个人都是灰灰的,以前花里胡哨颜色的衣服都被放进了高层的柜子里。 但帮他垫付的违约金……他有点急了:“但我可以再带一些基础课,大班课里的理论我可以按培训的话术讲,按普通老师算,什么时候抵完了,再留不留下来您都直接安排就可以!” 霍仲丘听不得温延这些自降身价的说法,在电话那头连连摆手,想起来温延看不见又把手按在桌面上,掌心使了劲:“哎不是不是阿延,说了要你就是要你的方式,你说了,普通学生用不了,那你就只教小梁啊,他是能接受你的方式的学生!” 曾经有人写他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可泱泱大国,即便万中取一,天才也有十几万,学校过去能取他一个,现在就能取新人,未来还能取更多的人,从前他将自己发现的技巧告诉同学,同学试了却失败又失败,他是特殊的,但现在有能学他那些“歪门邪道”的学生了。 十四岁的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温延的思绪全在马上要欠的债上:“明天我去学校吧,当面见一下,也好安排上课行吗?” 校长却只顾着高兴办成了事,“好好好”个没完:“明天早上九点来我办公室吧,我也约一下他那边。” 挂断电话,原本提着的心只是换了一根绳提的更高,但到底是达成了目的,温延去房间理了干燥的衣服拿去浴室,给自己冲了热水澡。 淋了雨,又没及时洗澡换衣服,温延当晚就发了低烧,冲了常备药给自己灌下去后,为了第二天能按时赴约,睡前他定了十个闹钟。 药的原因,他越睡越困,又难得是强迫着自己清醒的,所以好不容易下床站起来时,他只觉得脑浆又浑又痛。 要见人,他扯掉了洗手台前的罩布,意料之中的,自己是灰色的,但习惯了环境里的灰色,现在看居然也能想象成是黑白老电视里的画面,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头发很久没剪过也很久没梳过了,但每次洗完睡一觉,每根都会回到自己的位置,居然并不乱,发尾及肩,还有弧度。 他没有皮筋,就随手抓来那块花布撕下来一条,拢起发尾绕了几圈绑了个活结。 很久没看见过自己的脸,再次见到他也只是扬了扬眉,鼓了下腮帮子,接着就正常的洗漱换衣服出门。 学校当初定这个位置的房子除了布局有合适的工作室,还因为近,整个小区几乎都是本校的老师学生,出门没几步就到,还没有校门离教学楼的距离远。 好久没见的老校长高兴的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一会,说没想到他会来这么早。 刚坐下,温延摸出手机一看,时间显示9:02,他几乎卡着约好的时间到的,早……吗? 然后就因为头疼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等听见动静抬起头准备清醒清醒时,霍仲丘刚领完人回来,正在门口和学生家长为谁先进屋而推让。 身侧沙发一沉,温延偏过头,一个虽然看起来也是灰色,浑身上下透着的那股花里胡哨劲儿却快要冲到天上去的小孩歪着头看他。 那打扮实在眼熟,温延看着看着就笑起来,没出声,只是唇角萦着笑意。 还没等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开口,霍仲丘的声音先响起来了:“阿延,这就是小梁,梁希,今年十三岁。小梁同学,这是小温老师,你之前说很喜欢他的,他可是第一次同意带学生。” 好像触碰到了什么关键词,小男孩面上绷着的表情有些破碎,飞速转过头看向校长,大声为自己辩解:“我没说过喜欢他啊!” 这次不仅温延笑出了声,校长更是乐的不行:“所以你不喜欢小温老师啊?那让他走?” “不行!” 梁希大概是发育晚,个子不太高,突然站起来不仅没有威慑力,还莫名有点演绎暴跳如雷,“你答应我来南郇就让温延给我上课的,你反悔我就让我妈妈带我回中洲了!” “好好好,”霍仲丘手心向下压了压,“校长爷爷说话算数的。” 得到了保证,梁希抱着手倒回沙发里,小小生气了几秒,就忍不住侧过身来打量着温延。 “你不是冒充的?”梁希皱起鼻子,“你一点也不像温延。” 这种说法放到五年前他一定会有情绪,但现在他只是觉得有意思,放轻声音反问:“那怎么办?温延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梁希略一思索,形容道,“你灰灰的,根本不像个以色彩出名的艺术家。” “那你很幼稚,也不像十三四岁。” 他随口一怼,话出口后觉得有点耳熟,他好像记得有人曾说过:“完全的理想主义者会一直保持幼稚。” 现在他们俩好像都有点。 新人作者第一章呀! 开文大吉[烟花][烟花][烟花] 有完整的手搓大纲,包括每条线的完整情节都搓好了,没意外不会因为写完一条线要到下一条线而停更想剧情,有了,都有了。 【不是无限流!】但支线有单独的主角和故事线,所以选了[群像]标签,群像标签的要求是“多主角”,没规定所有主角都互相认识。 主线男主身体上的设定是在支线进行时的感官会选择性放大,支线人物痛他就会成倍的痛,痛晕过去【支线类似副本,但非无限流,四不原则是不闯关不推理不恐怖不参与,纯感受!!!沉浸式感受……艺术就是感受不是吗?】 另:真的没有恐怖元素!很适合晚上看的[亲亲][亲亲][亲亲] 【非感情流!】有女主有感情线,但因为除了感情线还有很粗的剧情线,所以女主没有立刻出场,但感情线不淡,男主箭头很粗!甚至有点梦了(纯爱的那种梦)感情线不管女主出不出场在男主身上都一直贯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大水将至 第2章 单独的展厅 被安排给梁希试课之前,霍仲丘跟他好好讲了这孩子的经历。 现在华国的艺术行业更偏向集体圈子,机会更多的同时不仅目光更多了,向上的难度相比二十年前也更大。 简而言之,梁希从中洲到南郇,比他经历的困难只多不少,他的运气已经能让所有同样努力的人艳羡不已,却还是没比过七岁首作一夜成名的他——温延曾有的运气是不可复制的。 霍仲丘说梁希是两三岁起的童子功,但十岁以后才在国奖颁发现场被人认识,他一直很喜欢温延《饱和糖》系列里特有的色彩,因此了解了他所有公开过的作品,但念叨最多的还是《饱和糖》。 这个消息对于现在的温延来说无疑于天大的噩耗。 梁希是冲着他的色彩来的。 可他真的没办法再还原《饱和糖》了。 去画室的路上,他不停搓着手心,不断想着:也许那孩子还会迟到很久,也许他今天只是了解一下情况,也许他们能互相讲讲自己已经有的作品,虽然他一定说不出里面的颜色,也许也许…… 但现实是梁希没有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懒懒散散,他准时到了;但也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说话仅仅是有些不那么客气,说正事的时候他非常致力于夹枪带棒,丝毫不委婉,直白地摊开所有尖刺,并随时开口攻击。 “哪怕是冒充温延你好歹也有点审美,我觉得你根本不是不像温延,你根本是连红绿灯都分不清吧?你是怎么拿到冒充他这个名额的?凭你演技烂?” 于是他一上任就被学生告假了,去霍仲丘办公室准备说清这件事时,老校长兴致勃勃的告诉他,南郇省美术馆的投资方愿意付违约金,只要回国以后让《饱和糖》系列最代表的十三幅作品在他们馆展一个月就行了,其余都会直接送到他自己手上,那么大批量的综合雕塑和画作一年零十一个月的违约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开幕以后会有许多新人认识他。 霍仲丘神情太过激动,温延听后却止步在他的办公桌前,手脚都僵住了。 所以他不仅要当这个招生条件,还要再接受一个新展子是吗? 那他现在还学校的是什么呢? “谢谢霍老师了。”他最后没提本来准备说的,临时告假也变成在被催促之前无限期的旷工。 他实在不理解,学校是怎么看出来现在的他需要被新人认识的?去世的艺术家留下作品可以被无限传讲,因为他们穷困潦倒却还是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艺术。 但他有什么?曾经被高高捧起结果被发现仅仅二十二岁就走到头了,然后成为铺天盖地的天赋流反面教材,甚至五年里一直靠着存款维持生活,都被人们忘了还要因为明明标了不售却还是被出低价,一气之下召回作品结果连违约金都付不起的笑料在人前舞一把吗? 又没有新作,还要拿过时的老本出来博人眼球吗? 他已经能想象到当年他看不见颜色以后挣扎着画出最后一幅他至今连脏成什么颜色都不知道的画被母亲偷偷拿出去后,写那些长篇大论内涵他文章的人如果再看见他会怎么想了。 天空没下雨啊,星星怎么一直晃。 他将自己捂在家里半个多月,最后被霍仲丘电话来问:“你看见它们了吧?我敢说所有参展的画家没有敢和你比色彩的,现在没几个敢一直大面积用高纯和高亮的颜色。” 他挤了两个小时公交到美术馆,才知道美术馆效率很高,展已经开了十多天,开幕那天几乎所有同期参展的在校学生和专职艺术家都被邀来剪彩,但他却连作品已经回国的消息都不知道。 询问过后的说法是,负责发邀请函的实习生掠过温延的名字是因为查资料时都是囫囵吞枣,看到关于他的消息断了好几年,还留存的最新帖标题带了“惋惜”和“陨落”之类的词,以为他英年早逝好几年了。 本来还有点懵,听完直接气笑了。 这次是联合展览,美术馆发了限量门票,凭票游客可以有一名讲解员,预约游客遇到了就跟在后面听,但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有邀请函,居然连门票都没有。 扫了预约码进入,他找到自己的展厅,画框大剌剌敞着,墙面上涂满了涂鸦,所有迈入这间的游客都会先整个环视一圈,有的甚至会小小的“哇”一声。 他猜大概是模仿了他的用色布置了环境,但他能看见形状,离近了甚至能看清笔触,就是看不见任何颜色,一个人在展厅里转得心焦,最后只能在本厅的拱门外靠着墙角找了个地方坐下。 刚坐下,一群少男少女有说有笑,在检票处你推我攘,闸门“滴滴滴”响了七下,进来八个人,检票员传话进来,说让讲解员准备,然后就听其中一个女孩从另一个女孩手里接过那张传说中的门票,双手捧起对着光前前后后的看,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惊喜,压抑着声音:“这是明夏老师设计的吗?好好看啊,这展览到底有谁啊居然让她出门票?!” “看看不就得了……哎?又下雨了?” 玻璃外墙能看见美术馆外的整片广场和天空,最近秋雨一阵接一阵,天空一直是刺眼的惨白,现在又变成灰色了。 雨落下来声音很响,馆内又挤进来许多路人躲雨。 那个认出了门票设计者的女生兴奋的冲在队伍最前端,那个带门票来的兴趣却没有那么大,讲解员绑好扩音器带路时,她则和另一个浅色裙子的女生挽着手絮絮叨叨的从前排逐渐落到最后。 八人小队一圈圈壮大,当到达他的展厅时,讲解员身边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了,温延坐着无聊,目光一直追着他们,看他们沿着回形的廊道一间间进去又出来。 每进去一次出来就会多几个人,好像被一层一层裹上新的糖浆。 当落在后面的那两个女生从他身边路过时,就听那个带票来的女生指着门外他的名牌对那个穿浅色裙子的女生说:“我妹说她专门为了这个人才主动设计的门票,戴戴连她喜欢哪个艺术家都不知道还说是我妹粉丝哈哈,我到要看看她喜欢什么样的。” “温、延?”浅色裙子的女生小声念了一遍名牌上的名字,“听这个名字像华国人。” 带票的女生有点好笑:“这本来就是我们国家现代艺术家的联合展啊,你从进来就没听啊?” “我看不懂他们画了什么啊,就没注意听介绍。” “嘿嘿其实我也看不太懂,走走走,这个听一下试试。” 队伍没入门框,温延站起身,也跟了进去。 “这些是什么印象派吗?”有个男生尤其懵,不解的摸索着下巴,“白色影子是人是鬼啊?” 那个叫戴戴的女生白他一眼,理所当然的怼:“当然是人啊,会不会说话?” 浅色裙子的目光顺着讲解员指示棒的方向落在第一张画上,听她侃侃而谈: “我们先来看这一张,这是我们华国现当代艺术家温延最近才第一次在国内现身的一张作品,这位艺术家可能大家现在都不太认识了,但他的作品尽管材料多变,最具代表性和辨识度的一点却始终是色彩的运用,他用色大胆,作品整体往往及其艳丽,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张却偏灰发白,呈现出来的颜色有点像西方上世纪的某两位耳熟能详的著名艺术家的风格……” 扩音器加工过的声音听起来效果不佳,甚至很多时候气息和口水音非常炸耳,女生揉揉耳朵有点走神,视线往艺术馆展厅外的玻璃墙外飘。 跟了一段,浅色裙子和旁边人咬耳朵:“我感觉除了第一张,其它的都好看唉,第一张我看着有点丧丧的,其它的颜色漂亮。” 的确像解说员说的那样:色彩及其艳丽。 非常抢眼。 女生决定认真一点听讲解员说话。 “这些作品是按创作时间顺序排列的,我们一圈走下来可以看到画面逐渐变得稚拙,这也是因为艺术家创作这些作品的年龄越来越小,不过神奇的是,从七岁到二十二岁这十五年的创作生涯中,温延最出名的作品《饱和糖》系列是围绕同一个主角的。 “刚刚听到有人问了一句《饱和糖》是什么意思?其实前两个字很好理解,但名字里‘糖’这个字至今是没有官方说法的,而且很多人说这个字非常小言,很不正式,这里我们不做评价的好吧。” 讲解员继续正题: “经业内研究透露,这些作品并无现实对照,应该为艺术家幻想而出。 “也因为从二十二岁以后,这位从幼时一直活跃的艺术家突然消失于大众的视野,也并没有再创作新的作品……前面我们说到了,第一件作品系最近回流,但给定的创作时间却是他二十二岁时,所以,有些遗憾,这名曾经的艺术界的天才,可能真的陨落了吧……” 天才陨落的戏码吗?女生听不懂对作品的解析,对解说员所说的艺术家的故事却若有所思,垂着眸子频频点头。 “接下来,请我们继续下一块展区。”解说员领着又沉重了一圈的队伍穿过画满彩色墙画涂鸦的廊道往里走。 女生则摸出手机,点开备忘录,放慢脚步记录着。 “天才陨落。”并附上刚刚搜索出来的艺术家词条。 拐弯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被涂抹成和那位艺术家风格相仿的展厅,渐渐又落在队伍最后。 网络上关于这位艺术家的词条附了几张作品图,她随意翻了一下,原来除了画作他还有各种不同材料的塑像,图片旁标了创作日期和当时的年龄,从小到大依次从较为粗糙的陶土像到后面比较精细的石膏像,甚至还有陶瓷,与画作不同,这些塑像都非常素,没有任何颜色上的装饰。 大部分完全不了解的人对画的好坏没有概念,小时候却几乎都捏过橡皮泥,塑像的图片出来,女生发出气音的“哇”声,身边人凑过来看:“你在看刚刚那个人的作品吗?” “嗯呀。”词条里还是不全面,女生又转战到交互网站,却发现高赞的帖子大多来自几年前,“感觉他这个故事设定很给我灵感哎,想再看一下。” “搜集作词素材哦?” “嗯。”帖子里给出更多的文字内容,看不懂图,于是她看更多的叙述。 七岁才第一次完成作品,在此之前完全没有信息被记录,一夜成名,出身普通,父母发现天赋后倾力培养…… 这里“倾力”的形容不知为何让她心里“咯噔”一声,一瞬间非常不舒服,于是飞快扫过这一段,继续往下看。 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有名字,叫“将至水”,挺奇怪的名字,不过外传这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的名字,是虚构的,有专家凭此推测温延可能得了某些精神疾病,所以可以通过和幻想的人交流并创作作品,突然失去创作能力是因为…… 病好了??? 再点开几个,更多怪异的猜测映入眼帘。 这些专家才有病! “写得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女生退出页面,恨恨的将手机熄屏,甩甩脑袋扯着身边人大步往前跟上落下的距离,把刚刚看见的包括但不限于“创作是因为有病,不创作是因为病好了”的晦气东西甩出脑子,连带着对以他为主题写新词的想法都淡掉不少。 “咋啦咋啦?”身边人原本在走神,突然被拽着往前,一下子有点跟不上,“看见什么啦?” “网络砖家言论。”女生愤愤回答,“很多。” 虽然这么认为,女生自己却也开始对一些可能想入非非,反应过来后立马问身边人借了一只耳机给自己塞上,生怕自己也变成那些人之一。 温延看见她戴上耳机不再讨论自己,转身回到展厅。 他那张被母亲拿出去的最后一幅作品居然也被选入展览了。 其实他刚画完时心情过分的绝望,一直逃避再看,后来被拿走就再也没看过,此时看着,他依然不知道它的颜色,记忆却好像被拉回了五年前。 大雨落下的声音经过重重过滤和大厅躲雨的人嘈杂的响动融合,好像他也离热闹很近。 只是,从前十五年里他期待的大雨,今年光顾了这世界好几回,却不怎么值得期待了。 他的意思是说,大雨都在催你,你怎么还不来。 你不来,雨和雪都失去了意义。 大雨不是在催她,它是在告诉你,她已经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单独的展厅 第3章 若有光 “你好?”一根荷叶滚边的丝带垂下,女生的声音带着些许试探,她反复对比手机上的照片与眼前灰扑扑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你是、温延吗?” 声音有点耳熟,温延抬起头,果然是刚刚那个浅色裙子的女生。 只是这次她身边同行的人都不在,她一只手悬在他眼前,大约是试探,手指微蜷,指尖有些钝,还能看见些薄茧,手腕上系着那条丝带。 丝带断口有线头,看着像是从花束上解下来的,但意外的和即便没有颜色也能看出来质感的连衣裙很搭。 “你好。”温延扯出笑回应,“你没有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 “我们都没有带伞,要在这里躲一会雨。”女孩好像很擅长社交,也没奇怪为什么温延知道她有许多朋友,眉眼带着自然的笑,不见外的在温延身边靠墙蹲下,“然后我就想再看一眼你的画,无意看到你,你和网络上的照片真的很不一样,但我突然就想到我今天一早收到了一个礼物,可能还会有其他巧遇,就多看了一眼。” “你收到了什么礼物?” “一束很小的花。被不知道哪个人偷偷塞进了我的罩衣帽子里,我朋友提醒我可能是陌生人投药,我就扔掉了花,但留下了这条扎花的丝带,因为它是我最喜欢的黄色,和我今天穿的裙子颜色一样。”女孩伸出手腕晃了晃,笑得虎牙都露出来,“虽然朋友的建议要听,但我还是猜,可能真的是想送给我的礼物。” 温延顺着她的意思看了看丝带,又看了看她裙子外罩着的一件针织的外衣,背后有一个宽大的帽子。 丝带是黄色的。他定了定视线,丝带的灰要比裙子浅一点,他尝试想象嫩黄和明黄,却发现他还是像刚褪色时一样,不仅看不出颜色,连想象颜色的能力都失去了,脑子里只剩下不同深浅的灰色。 “黄色很好看。”可是他看不到。 “那是!”女孩高兴的左右摇晃着脑袋,“我可以听朋友的话规避掉小花可能的危险,但如果危险没了,我就可以完全的把它的出现当做是礼物啦,你说是不是?” 女孩举起胳膊欣赏着手腕上垂下的黄色丝带:“我才十九岁,能有这样的想法,我简直是个天纵奇才!” 温延有点被她的情绪感染:“嗯。” “所以啊,天才艺术家叔叔。”女孩用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肩让他看着自己,“谁都可以在某一时刻认为自己是天才,你不要因为有时展露出天赋,而有时没有,就认为自己往后都做不成了,这可能就是下一个灵感,只是它在形成,或许比其他慢一点,但它可能是个大惊喜!” 女孩子说话的调调很特别,像讲故事那样抑扬顿挫、情绪饱满,说到“大惊喜”三个字的时候尤其。 “就像我学音乐的,弹别人的谱子看一眼就能合,声乐也次次高分,我同学都说我有天赋,直到我遇到了编曲,我学它的时候觉得我自己根本不通乐理,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难的事情!再想到我想上的学校得校考,还一定考这个,我天都塌了好吗!” 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富有情绪绘声绘色的声音,温延下意识顺着她的停顿发问:“那后来呢?你学会了吗?考试成功了吗?” “超级顺利拿到合格证嘞~”她对适时的发问十分满意,语气里又多了几分骄傲,“我有一次对着我作过的词回顾,莫名其妙就有了调子,然后我就突然发现我居然是会编曲的,有了这个认识,后面不管我写不写得出来,我都觉得我以后一定能写出来。” 光线亮起来,温延视线投向大厅的玻璃墙,墙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被云铺满的天空露出几块本来的面目,阳光就这么透过来。 “元宵!”有人朝这边大声喊,女孩立刻应声,站起身和温延拜拜。 “叔叔,”女孩跑两步又回过头对他笑一下,“理想世界里的天才怎么会陨落呢?” “谢谢你听我说话呀!” 没轮的上他回应,她就跑远了。 不过他觉得,自己嘴边应该也有一声谢谢没有说。 又坐了一会儿,温延也起身准备回家,在车上的时候,有一个干中介的朋友打来电话,问他现在住的房子里的空房间有没有出租意愿,备用钥匙和照片都在他那存了好久了,一直没有公开挂,今天有人来问,但现在已经过了开学季了,南美周边都没有空房。 温延看了眼车窗外,公路又宽又平整,可车子还是摇摇晃晃的:“是学生吗?我现在不太适合和南美的学生当室友。” “还是当上老师了?”朋友声音欠欠儿的,“我就说大部分搞艺术的最终都会走到当老师这一步的嘛,放心,绝对不是学生。” 说到这朋友话锋一转,正了正嗓音:“来问的人说是给他们老板办事的,是个不知道什么领导来临时住,走公司的账。哎你说这些有钱人出来出差不住五星级酒店居然租房子,我说了你自己也在住他们居然也不介意,不知道那个领导知不知道自己被这么敷衍?” “谁知道。” 中介所只有朋友一个人,是他加盟别人公司挂了个名字搞得,地方很小,进去就看到一个西装领带衣着周正的男人背对着门坐在唯一的客人椅上。 代表公司来的?怎么找到这个又偏又小的地方的? 朋友来给他开门,温延压低声音顺嘴问道:“什么公司啊?我家不做办公室的。” “牛逼公司,你自己问。”朋友龇牙咧嘴的用气声回答,“他说了领导只是住一下,不会半夜点灯看文件。” 听到动静,西装男将两叠装订好的A4纸放在桌面,等着温延落座才开始说话:“房主你好,我代表绯红集团来询问住房出租,看到您的房子很符合要求,这是我们拟好的租赁合同,您可以看一下。” 绯红?排行榜上有名的公司?他们租民用房居然也会找有人住的? “那请问一下您是什么职位?”温延指尖按着合同拖过来,封面居然有彩印的集团logo,“不是私人,还自备合同,我多问一点。” “我是秦总的特助,就是秦绯那个秦总,合同是我等您的时候在电脑上修改好和秦总确认后用便携打印机打的,您哪里有需要更改的地方都是可以商量的。”西装男从语气到表情和动作都非常人机,温延着实有些怀疑,拿起他一并推来的名片看了看,目光问询的看向朋友。 朋友弯身和他咬耳朵:“人是真的,你看一下条件,我说真的,你看完就知道我为什么想起来找你了。” 于是温延翻开合同一行一行看,一眼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直到—— 入住人姓名:将至水。 朋友见他动作微顿,凑过来:“看到了?” 温延沉下声:“你是说要住我家的是将至水吗?” “什么啊,你看年限和价格啊,一年长租,付清入住要……等等,你说谁?” 朋友牙齿都有点儿打颤,僵着脖子睁大了眼睛转向西装男:“将至水是绯红集团的领导?女生吗?她多大?” 温延伸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按回来,对西装男抱歉的笑笑:“他乱问的。” 但没想到西装男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神色一变,挺直的后背微微放松下去,多了几分活气,眼睛眨了两眨神神秘秘的:“其实我也不认识这个人,秦总说给她按公司领导身份走账,但我们员工都没见过她。 “我做这份工作好多年了,根本连听都没听过这个人,甚至她户口都是我上周去给她补的,这名字和来历谁也没提过,秦总传了空白文件叫我打印资料,打出来字却满了,你说神不神奇?” 这人行为前后蛮割裂的,朋友一副听到了灵异事件的表情,下巴拉的老长,震惊无以复加,温延倒是淡定,在他变成傻子流口水之前把他的下巴安回去,淡淡的“嗯”了一声,提笔在几个空白处签上名字,将其中一份合同推了回去:“我最近一直在家,随时可以搬进来。” 送走了西装男,朋友关上门,手脚触电似的恨不得原地舞一段:“将至水!他说的就是她吧?这世界上还有叫这个奇怪的名字的人吗?虚拟人物真能来现实啊?次元壁啊次元壁!还有他他他说的那个——” 温延重新走到椅子边坐下:“你以为能当上特助的人会随便把这样的信息透露给我们?” 朋友没懂:“啊?” 街口,西装男摸出电话拨通,阳光下,动作间隐隐有极细的丝线牵动:“秦总,我已经按您吩咐把那些话说给温延了,他立马签了合同,应该是信了。” 电话那头秦绯“呵”了一声,手肘撑在办公桌上微微扶额:“他信个鬼啊,你演的什么狗屁玩意?你觉得这行为像人吗?伪人。” 西装男举起自己的一只手看了又看,但因为缺少“质疑”的情绪,声音不太自然:“我难道不像、人吗。” 秦绯听他说没设置过的话实在有点好笑:“行行行,你故障了都,赶紧给我回来。” “好的。” 这地方偏僻,老街里没什么人,梧桐枝丫遮天蔽日,也不太透光,中介所里就算开着灯都没有特别亮。 “但她是她啊,就算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合同我也会签的。”温延身子往后靠,塌腰往下滑了一截陷进椅子里,视线虚焦飘在半空。 朋友一听这话急了:“骗子啊?!我我我明明看了身份证工作证啥的,都是真的啊!” “要骗骗得也是我,你急什么?费用会给你的。” “你不怕被骗?” “我已经一无所有咯。” 街里穿过一阵风,太阳零碎的神魂趁机在路面以及墙壁上偷跑,一闪一闪亮亮的。 若有光的话,现在就是了。 朋友:温延,你养的OC到现实里来了!? 温延:你才是OC[白眼] - 西装男:秦总,我不像人吗? 本来就不是人[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若有光 第4章 彩色礼花 “搬家是要带行李的,你呢?” 然愿上下打量着懒懒歪在摇椅里的将至水,已经入秋,现在还穿裙子的如果外出多少搭一件外套,她一身白色过膝裙虽然是长袖,但看起来就和睡衣一样单薄,知道的知道她没有感官不辨冷热,化出衣服来只是为了融入人类,不知道的……她倒是还没有在1904见过外人。 “要不我带你去逛逛商场?买点床品什么的。”然愿灵光一闪,伸出一根手指往手心一点,“这是生活必需品,就是在0054也是要的。” 将至水外表一副少女形态,黑发如藻散开,不是很有光泽,打着卷儿,有些乱,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但其实—— “我又不需要睡觉。” “但你马上要和普通人合住了,你至少需要有一张布置完善的床好吧?”然愿生拉硬拽的将她从摇椅里拎出来,随手拿了衣架上的外套给她披上,手指勾上车钥匙就带出门了。 编号1904位面原本是间内的周转站,每个位面的管理者都能在这里完成会面,是间内唯一一个融合了各个位面文化信息甚至是生命体的地方。 但因为规则限制,避免不同本源力相遇产生排斥,以至于对这个难得的周转站产生危险,生命体来到此地便会失去原本位面的本源牵引,特征退化、变得弱小、办事需要动手。 而当一个被多层规则桎梏的位面发生繁衍,一群事事“循规”的物种就出现了。 也就是现在地球上没有特殊能力的普通生命体。 将至水这次来这儿原本是为了当然愿和秦绯的证婚人——平常位面内管理者不管是更替还是寻找伴侣都是属于位面内部的事情,怎么都不会打扰到她,但他们俩结合之后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不再是属于某一个位面内部的事情,而是两个位面的联姻——然愿是来自编号0054位面的管理者。 哦,现在是上一任了,她移民1904后那边的职位就进行新一轮更替了。 身为造物主兼规则之力,将至水本来只需要一次普通的降临,但奇怪就奇怪在,一周前,覆盖本位面的监测系统201告诉秦绯,1904位面某处出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数据中居然有规则类信息要素,而信息要素不指向任何子规则。 不指向子规则,说明和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管理者层级都无关,排除所有可能,那结果将是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它指向主规则,也就是所有规则的本源,规则之力。 身为1904的管理者,秦绯居然遇到了自己没有权限编辑的BUG,而这个BUG在一个生命体身上——主规则管不着生命体。 她从来只奔走在位面本源中,修补工作类似于“苹果脱力不下落”、“相互受力不作用”甚至“绝对零度降临现实”这种规则紊乱的大问题。而生命体的问题来源于时间和因果,是经历和产生的情绪,这得由能够理解的同类来解决,不管是直接修补数据还是亲自介入,都是她没了解过的范畴。 她的身上没有时间、没有因果、没有情绪、从不感知。 但指向她了,她就来了,她必须对这个间内的所有位面负责。甚至秦绯和然愿还临时向她教学了一下管理者的工作方式,这可是历届管理者前辈经验而形成的处理公式。 临近傍晚,然愿和温延电话确认过,带着将至水拖着刚买的一推车东西来敲门。 温延正在给西红柿剥皮,听见门铃声时心跳微不可查的漏了一拍,但想到刚刚电话里的声音,又平静下来,尽管他自觉已经忘记了她的声音和颜色,却还是能辨认出别人不是她。 将沾了红色汁液的手指冲洗干净,刚想擦手,门外好像怀疑他没有听见,又按了两下铃,于是只是快速在毛巾上蹭了一下就疾步往门外赶。 门被推开的瞬间,视线里突如其来的色彩让他顿在了原地,右手搭在门边,多余的水珠顺着经过腕骨、以及卷起袖子的手臂急转直下又忽然减慢速度,晶莹莹的一滴无声无息的滴落。 将至水目光跟着那滴水珠飘了一下,最终落在地上。 她,是彩色的。 - 温延盯着锅中“咕嘟咕嘟”冒泡的灰色西红柿酱发呆,握着汤勺的手时不时搅动,反应过来了就把开了有一会了的热水倒进去。 刚刚开门以后,满屋子都是另一个女生的声音,但他不管是介绍房间还是问她们要不要留饭,唯一的注意点始终是将至水,不止是因为她是将至水,还因为她是唯一有颜色的部分。 哪怕她穿的是白裙,他都能从中看出七八种颜色来,好像被吹到天空中的泡泡,没有颜色却又能看出颜色,颜色在动作间流动。 更别说常人的肤色,和左手搭着的一件灰红色外套。 走神走得有些明显,等汤再次煮开,他抓了鲜面往里放时没注意,蒸汽冲上来在手心瞬间凝成水珠,烫得他一缩,才回过神来。 “被烫了?”那声音几乎要被油烟机抽气的声音掩盖,但意外穿透力极强,就是过于平淡,淡的听不出语气和情感,只是尾音有一丝极其微小的扬起,勉强可以和陈述句分开。 温延下意识想回头,动作又停在半路,余光里可以感受到一点色彩。 将至水手臂上搭着的那件外套不在了,浑身上下只有皮肤不是黑白的,半抱着臂,食指轻敲,偏着头看眼前的人。 他看起来蛮平常的,刚刚和然愿交流也都一切正常,虽行为略有迟缓,但表面看不出来危险,可能是思维拐点过多,专注力有些分散,细节部分她暂时还没有这么快深挖出来的经验。 唯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身上真的有属于她的规则存在过的痕迹,但已经抽离了,而且他居然会注意自己多过注意正在和他交流的然愿,她倒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存在感,明明过去打交道的人稍微不看着自己一点就马上把她忽略了。 她是规则之力,和所有规则一样,人对于她的存在是有意识的,但一直在潜移默化中,不会在用不到的时候被关注。 温延看向墙壁眯了眯眼,调整自己的状态,然后极其自然的侧过身:“你们在外面吃过了吗?没有的话我可以多煮一点。” “哦,我不需……”“咚。” 指节与桌面碰撞。 听见然愿的提醒,她轻扬下巴,并没有回以眼神:“不是很饿。” 温延看着她几秒,眉间微蹙,从口袋里摸出三颗手包糖:“那这个给你。” “什么?”将至水面上不显,但语气疑惑,上前两步接到手里,好像并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指节与掌心相触时传过来丝丝凉意,比得过雪地的温度。 她看起来什么都不认识似的,温延鼓起右腮喷出半口气,明明想好的说辞现在突然无措可施了。 “糖。” 未来几天,将至水每天不定时的出现在除了自己房间以外的公共区域,每次出现她总是用特别淡的眼神悄无声息观察温延的举动,很少会出声,有也只是又平又短的几个字。 温延从一开始的注意到后面稍微有些不那么在意,但每次发现她,都会注意一下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但无一例外,每次都是那件流光溢彩的白裙子,跟固定皮肤一样。 如果只要是她身上的颜色他都能看见,那他还真的挺希望她能穿些其他颜色。 但她要是一直不换颜色,他主动给她加点也不是不可以吧? “你要出门吗?”看见他换了衣服在大门前犹豫,将至水从二楼向下望,手里捏着一颗糖打转。 因为从没有见过她吃饭,温延时不时就给她塞几颗一模一样的手包糖,闲着她就捏一颗,不吃也不放,就拿在手里玩。 “我一起去。”她说着就按着扶手要往下跳,温延想都没想,大叫一声“别”,话都出口了也没反应过来,惊惧之感久久不散。 将至水止住动作,歪头不解。 “你、你穿件外套,外面有点凉。”找了个理由,看她转身回房间了,他才舒一口气。 想起来几天前刚搬来,他问她吃过了吗,她当时脱口而出却被按回去的那句好像是……“我不需要吃饭。” 好像没人提醒以后她会用少说话来避免说出不对的话,但行为上还是没一点儿回避,比如毫无征兆突然冒出来,比如会看他做饭吃饭但从不会有“想吃”和“饿了”这样的反应,比如刚刚她二话没说转头回房间了,他又好像知道她省略了一句“我不会冷”。 他是该表现出看不出来还是真觉得没问题啊? 走神中,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抬眼,她已经穿着那天的灰红色风衣站在他面前了,不知道怎么下来的。 不过这件衣服,他那天还以为是另一位女生借给她穿的,现在看来长度差不多,但好像肩部宽了很多,也不像是谁的。 温延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她类似于睡衣加外套的打扮,什么都没说,打开门让她先走。 小区没什么人,但走出去就能发现来往人比平常多,其中不乏南美的学生,到了街上,就看见各种中秋节的横幅。 如果闭上眼只是听的话,应该就能感觉到喜气的氛围了,但如果横幅也都是灰白的……温延移开目光。 “砰!”闷闷的炸响声音离得很近,温延循声望去,就见漫天礼花散开,下落时不停翻转闪着亮光。 将至水侧头看了一眼温延,好像明白了什么,抬手张开五指,好些礼花彩带就被她抓进手中。 “温延?”她突然叫他的名字,把手中染上彩色的一大把举到他面前,“这样能看见。” “是吗?” 视线越过亮晶晶的彩色落在她眼中,她的眸子黑白分明,白的清透,黑的则深不见底,他口唇微张,满是惊诧。 她知道了? 对哦,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第5章 纱带 温延半掀的下唇微颤,近乎不可思议的下移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礼花带上,那种惊异,好像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绚丽的色彩。 金银色的圆片、金属色的塑料彩带,稍微翻滚或者波动就能看见粼粼波光,除此之外还有粉红、粉黄、粉蓝之类的粉色美纹纸带。温延忍不住想要伸手接过,但只要离开将至水的触碰,颜色就会毫不留情的褪去。 他手一颤,慌忙松开,彩带落回她手心,又迅速渡上颜色。 只要被她触碰东西就会有颜色,但只要不接触又会融入黑白灰。 “可以持续多久?”她问,没直接提颜色两个字,但温延听出她在问刚刚他拿起彩带时褪色的速度。 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有些愣,但还是描述:“有一个褪色的过程,虽然很短但是我能看到的。” “好。”少女面上没有情绪,只是微点了一下头,五指一收将礼花攥住举过头顶,“你抬头,别人看不到。” 温延抬起头。 “砰。”将至水放轻声音模仿刚刚礼花炸开的那一声闷响,不太像,但张开手时不多的一把瞬间炸开成更小的碎片,像小型的烟花。 是彩色的,反射太阳金光时亮晶晶的。 心脏微不可查的抽动了一下,虽然因为单个碎片变小褪色的过程更短,还没等到开始下落就失去了颜色,但他好像因此看到了炸开的礼花。 灰色的碎片落地,有路人踩过去,明明还是有实体的。 “别人真的看不到吗?”视线追着一小片在地上滚了两圈,他对上将至水从见面起从来无波无澜的眼睛。 “嗯。”将至水垂下眼睑,继续顺着刚刚的方向往前走,温延跟上脚步与她并肩,就听她说,“一般来说,哪怕我站在…嗯、舞台?我站在舞台上别人也很难注意到我,我的存在感很低,不论我做什么,有多大动静,都不会被在意。” “所有人都能看到我,但没有人会主动注意我。” 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完整的话。 “但我发现你会,这是不正常的。” “你会注意,但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所以我猜,你认识我。” 温延想回答,又被她打断:“可我并不认识你。”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回去,他只能默默在心里与她前面的话辩驳:这不是不正常的。 但将至水好像并不愿意多聊,她既不介意温延知道她和普通人不一样,又不想费自己的口舌说清。 话题到此结束,两人在众多热闹中穿行,今日有节,还没到傍晚,就有许多小摊小贩亮出了招牌,看过几家,将至水才意识到温延的目的居然就是这些花花绿绿的小东西。 为了贴近节日,小贩们不仅卖月饼、卖扎成捆的桂花束,还把这些东西、甚至兔子形状的玩偶做成饰品售卖。 Duang大一只兔子可以趴在人脑袋上,甚至没拆包装的月饼直接在背面粘上发卡就当件事做。质量不佳或者山寨杂牌就算了,温延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大男人居然还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照着镜子比划。 卖月饼发夹的大娘看他试了半天,手里小旗子挥啊挥,戳戳他又往旁边一个路人女生的方向转转:“小伙子臭美死了,女朋友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拿她试试,小姑娘戴怎么都比男人家好看的。” 路人女生本来只是停下来好奇看两眼温延试东西,发现大娘指到自己,立马转身走入人群,温延顺着小旗的方向看见将至水,把其中几个递向她:“可以吗?” 将至水睇了他一眼,还是走过来。 大娘这才注意到她,暗自疑惑,自言自语:“咦?是这个小姑娘啊,就站在边上我刚刚怎么没看到……” 再看向温延一副非常热衷,甚至不输于装饰圣诞树的手法,明明是“就等这句话了”的样子。 可能是大娘在一边笑得太惹眼,引来了旁边几位摊主前来抓住商机,又向他输送了许多小玩意儿:“这都是手工的东西,三十五一个随便选!” 他不说要哪个,全部一个一个比划过再做决定,最后一圈下来每个摊主只卖掉一两个,但温延收获了一堆小纸袋。 一下子拎了满手,走出去几步,一直没说话的将至水才开口询问:“你买这些是准备自己戴吗?” 温延平时虽然浑身都是灰灰的,但和秦绯那种商务式黑白灰一看就是不一样的,再加上平时他用随手撕的藏青色花布条绑头发,灰中又多了几分落魄,很难配上这些勾着小花的细致东西。 “不好看吗?”温延停下脚步,从其中一个袋子里掏出一条勾着一整簇大小花朵的腕花,“伸手。” 将至水伸出手,灰红色的宽袖遮住整只手,温延捏住缓慢动作卷了两道,整理折痕时又轻又慢,来去行人很多,的确有人侧目,一移开视线又都忘了。 绒线搭在她的手腕上立即显出颜色,四朵大花花心是浅黄色,往外过度就变成了白的,周围深浅不同的小花原本是蓝色、黄色、粉色,还有小巧的绿叶衬托,因为褪色而被迫忘记的本色再一次进入脑海。 两端链接着一段绿色的纱带,可以打一个很大的蝴蝶结。 “我就觉得挺好看的。” “那行。” 她又看不出来。 正一点点扯齐蝴蝶结的左右大小,口袋里手机又意外地震动起来,温延有点不想理睬,等了半分钟,将至水手一伸将它从衣侧口袋里勾了出来:“有人找你,不理吗?” 她看过然愿和秦绯用这个联系,那天搬来,然愿也是这么联系温延的。 所以她了解到这个和系统应该有差不多的功能,比如和其他位面同样带着系统的人互联。 然愿的系统现在是去带下一任管理者了,在这之前她和秦绯就是通过201和002联系感情的。 挂在她食指上的那根编绳很旧了,表面磨的看不清原本的纹路,温延快速接过手机,电话号码显示“多人备注为物流”。 他把手机贴近耳朵,那边播放了一段“临时号码”和“物流平台”之类的电子音,接着就是一声粗着嗓子的“喂”,温延被震了一下,默默拿远了手机:“……你好。” “温延先生哇?这边有一批您的东西歪,有好多都是大件货,还都钉着木箱,是工艺品不?您看什么时候在家,比较方便的时候,我们帮您专车拉过去,看您地址上楼的话搬要搬个把小时,您得一直在场看着的。” 是没被美术馆选取的那些旧东西,终于回来了? 将至水顺风听了一耳朵:“是你召回的作品转寄到了吗?” 又是一件没跟她说过,但她知道的事情,温延点点头。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没见过你当艺术家时候的审美,”她大概知道作品反应当时审美的道理,递了个眼神给他刚刚拿走手机时交换到她手里的那些纸袋,“应该比现在的好些。” 温延确定好一个小时后的时间,挂断电话,把手机塞回口袋,这次连带着那根模样不详的挂绳也一起塞了进去,不再让它随意坠在外边:“都是打包好的东西,看不到里面。” 一阵风吹过,地面覆盖上一片很薄的阴影,一小片云卷住了太阳。 “行,那我先回去——”将至水食指一收,转身往回走,手上牵着的纸袋晃晃悠悠,“睡觉去。” 她大概默认收下那些零碎,他也不用再找借口给,抬脚跟在后面,心里祈祷她会戴,至少手上那根。 或者不嫌弃那些仿名画或者动画片角色的猫脸羊脸发卡也行。 往回走的时候,温延始终落后将至水一步,左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经意地揉搓手机边角和那根经久的挂绳。 货车说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掐点到小区门口鸣笛,看到就一个人在保安亭前打转,司机摇下车窗探头喊他:“是你不?跟保安大哥说一下放我们进去!” 路程时间卡的紧,搬运过程却说松了不少,虽然发现电梯开门正对着房门省了不少事但进屋还得上两层的工人们怨了几句,还是喊着节奏给他搬到了三楼。 小区本来就是南美学区里的一环阵地,前两排单元楼更是严格按照南美要求建的,是从设计起包给南美的功能性住房,分两层一户和三层一户,其中每户最上面一层必是全通的工作室。 温延真的很久很久没进去过了,门锁都有点生涩,开门时带起的风里都有灰尘翻滚。 他这户是最顶层,第三层工作室是在屋顶的基础上多加的玻璃房,和楼下不一样,虽冬冷夏热,却还是他从前哪怕没有空调暖气也恨不得睡觉都在这凑合的地方。 此时这里蒙着一层厚厚的经年痕迹,四面带顶的玻璃墙也全用黑色的尼龙布盖上,就连角落的单人沙发、路中间横着的多功能升降画桌、侧边的胡桃木三角画架和半面墙的工具柜和书架都被蒙上白色的布。 这些东西可以说是他整个家上下最贵重的东西了,是他母亲当年一件件给他选来的全部身家,是她花钱最大方的一次。 “乖噻,这地方不用了吗?多久没打扫?”先上来的几个工人哼哧哼哧把东西靠墙放下,直起身子用袖子抹了一把汗,仰着脖子环顾了一圈,“这次重新用起来可得你好一番累了。” 最后四十多分钟就干完了工作,送走工人们,温延下楼提了水桶和抹布、瓷砖刮板上来,路过二楼时对着那扇一直紧闭的屋门发了一会儿呆。 几个小时的打扫,每次换水路过,那扇门都一直没有过动静,说是“睡觉去”,还真是睡得蛮沉的。 尼龙布不透光,最后给挂钟换电池时,温延才发现自己错过晚饭有两个小时了。 为了打扫地面,工人们整齐排好的大小木箱被挪的四处林立,温延累的不想再动,小心翼翼拆掉沙发上的布罩子,把灰尘裹到里面,扔进水桶准备后面一起清洗。 他记得这沙发是灰棕色的,和这里所有东西一样是回冬女士选的,他当时是不喜欢这类暗色,但后来每次在上面打盹都无梦,于是不承认也是满意的。 现在看着倒是比鲜亮的颜色更恰如其分。 皮料没有粘上灰尘,温延只是简单拍了拍,就顺势倒在上面,仰头闭上了眼。 双手搭上两侧扶手,本只是想歇一会,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然后清醒着做了在这张沙发上第一个梦。 第6章 云水间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疑惑的回过头看着身后沙发上好似有人坐着一样的压陷。 不是刚刚坐下吗?为什么不知不觉就站起来了,身上的疲惫感无影无踪,甚至…… 不对。 刚刚他打扫用的水桶和刮板,还有拆下来的罩布——视线上移,四周的画面一帧一帧显现出来,好像硬件不足而显示不流畅大型3D游戏。 物品的罩布、玻璃墙的遮光,甚至被他弄乱排序的旧作品都卸掉了木箱的保护,堂而皇之的立在路上。 他第一反应不是做梦,而是其中薄薄的画框直挺挺立在那时,好像有了生命和眼睛,正包围着他,注视着他。 大部分作品没有颜色,但某一些……画中的人影、他眯起眼,近在咫尺的画面居然自动模糊了,连带着某一些灰色、棕黄、雪白的塑像,只要他有了回避的想法,它们就识趣的将自己糊成一团、甚至也褪去颜色。 是梦吧?他倒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意识清晰,还会按照他的想法改变自己的梦呢。 工作室撤去一切多余的东西,变成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刚换上电池的挂钟——居然在向着相反的方向转动?! 温延惊愕之余居然有点想笑,这梦不合常理的地方居然还挺多,神奇的是他居然也能意识到,平常只有醒过来才能意识到梦里的自然法则其实乱套了。 看着这些主动回避的旧作,温延突然想起他被南美特招的事情: 当初他因为《饱和糖》系列首作获得意国主办的国际艺术奖项,当地博物馆想要永久收藏那幅作品,并向他提出了移民邀请。 当时十二三岁的他初次听到“移民”这个词,第一反应居然是不安和恐惧,但爸妈在他做出反应之前,直接将这个还处于私下询问阶段的消息广而告之,并美滋滋的表示自己准备同意。 这样一来,国内美协肯定不会毫无行动,传消息示意学校加以劝导,甚至还未有特招历史的多所美术学院纷纷联系他们,开出免试入学的条件。 温延做梦都想上的学校居然纷纷主动联系,小小的他瞪大了眼睛想要答应,却在发声前被捂住嘴,停课关在家里,断了他的一切发言途径。 而回冬女士直接让对面加条件,举一些高校抢状元的例子,最终将自己谈出来的条件摆在温延面前,并极力推荐要直接给入学奖学金的中洲美院,中洲是首都城市,刻板印象就是比其它都好。 最终温延选了当时较为偏僻的南郇,回冬女士有点嫌他没出息,南美的条件虽然是一套房,却是本来就划归学校的地盘上建的新小区,先不说当年房价不高,再不说南郇当年还没有发展起来时房价更低,就凭它地处的省份,都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不过忘了是什么原因,最后还是选了它,后来南郇被归为东南西北中五大省,并从郇江改叫南郇,南美也成了数一数二的美院,回冬于是笑眯眯夸了他有眼光。 其实他知道,自己能有什么眼光,不过是年纪小的时候就从课本里学了“清高”这个词,天真认为选了好的就像古代的贪官受贿,会遭人耻笑。 长大才知道,若是跌下来,从前再怎么思虑周全都会遭人批判。 十四岁,他作为南美校史最小的学生入学,与当时其他同学格外不同,没有经历过完整的文化教育,而是一路被牵着鼻子走到了那个令普通人望而却步的位置。虽然同学们面对他时都非常友好,但真正的声音总会留下痕迹——他们认为他一定会成为“伤仲永”。 而他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一路风驰电掣,势必打破预言。而正是他毕业两年,走到顶峰准备眺望山脚,却如同当年一夜成名,也一夜之间失去辨色的能力。 他不知道和谁说,最终因为一幅和往日完全不同的作品,不得已将真相向不停催促的母亲怒吼出来,那一夜寂静无声,第二日醒来,世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平复下来后,他拿出手机准备联系一直照顾他的母亲,电话还没打出去,就发现母亲回老家找父亲和大哥前,还把那幅满是情绪和刮刀刻痕的最后一张画布寄了出去,换取了最后一笔收入。 之后他五年无所出,若不是还住在这间房子里,他都要以为过去的十五年都是幻觉。 不得不说,母亲为他换取收入这个行为虽然让当时的他非常不愿,但还蛮及时,那笔钱后来打到他手里,和以往的其它签约费用一起成了他这五年的生活费用。 穿过林立的旧作,温延将手搭在工作室大门的门把手上,想着如果这里是这个房子从前的样貌,那外面会不会也是,可当他压下把手,身体忽的一沉,毫无预兆的向下坠去。 这个位置楼下是将至水的房间,他的视线内最初是一个完全没有生活痕迹的房间,空旷,没有任何行李,衣柜门半开着,却没有一件衣服,而将至水也没有在睡觉,床铺整齐极了,是铺好就没有碰过的样子,房间里也没有其它居住痕迹。 他觉得自己的视角有点高,她看起来也和往常他看见的不一样,如墨如藻漾开的乌发此时是雪白的,皮肤也没有一丝血色,甚至不像是皮肤,衣裙依旧是白的,但质感非常奇怪,正当他从上向下看她,她就抬起一只手冲他招招:“过来。” 也不知怎的,他向下飘,眼睁睁看着自己双脚落地,再看她,自己明明是低着头,而她坐着,却是仰望的感觉,她半透明的睫毛垂着,若神龛上的塑像俯视众生,她手指一转,头顶上凭空燃起一簇火苗。 泛着白光,焰心幽蓝透着冷意的火苗。 看到它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她像是什么了,是一支…… 蜡烛。 - 温延试探的抬起一只手:“你……” 将至水弯起手臂,指间把玩着的居然还是那颗糖果:“这是我的源相,相当于你们生命体的灵相,在幻山海中就会是这样,我只能在现实世界变幻出普通生命体的外观。” “为什么叫源相?幻山海又是什么?”似乎被引着,他接连发问。 回答的声音语速极轻、极慢,如焚香时飘摇的青烟:“因为我不属于轮回,所以没有灵相,我非生命。而每一处幻山海,是一、或多生命体意识的衍生,我们现在,就在你的幻山海中,此处无边,随你心而变,能纳万物,却如常世,大概…… “素物不可堪。” 人的意识很难完全跳出现有的认知,所以幻山海诡异多变,却最终都是源自现实的衍生。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本来规则说不能随意窥探生命体的数据,但是你指名要我处理的,我便看一眼,规矩本是我定的,不好约束他人又自己违反,所以只看有何异常,至于为何异常,你可以为自己保留。” 心口提到了嗓子眼,听到她说“可以保留”,他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遗憾,不知道她能从所谓的“数据中”看到什么地步,想让她看看又直觉不行。 声音继续:“和我猜的一样,你肉身色感被屏蔽了,且在我身上出现回避,此刻我还不懂,而你仍然可选择保留。 “只是我好奇,你知道我?你如何会知道我?我上一次来19……此处,少说是千年前,我们不会见过才对。” 她叹口气:“算了,你可以选择保留。” 生命体的尘缘太重了,她从未揽过。 温延又一次准备回答被堵回去,于是顺着她的话题问:“你说我指名要你处理,处理什么?” “你的感官问题。” “怎么处理?” 糖纸被捏住发出细碎的脆响,她收拢手指将它握住,抬头与他对视:“其实我没有处理过,但按理来说,直接在你的幻山海中取得你的同意就可以修改数据了,把出问题的地方捋顺,这样是最直接保障的办法,保证你永不再犯。” 这种办法说出来有一种简单快捷的感觉,人不像人,程序不像程序,萦萦拢绕着怪异:“按理说?那修改完呢?” “修改完就是处理好了,你不会有幻山海中的记忆,包括见过我这件事都不会有印象,我也就走了。” 果然,尖牙咬住口内的软肉,他下意识磨了又磨,直到鼻腔涌入血腥气才松开,小幅度的摇头,不敢太过激烈的抗议,只是无声的反抗,无声的念着“我不要”。 将至水还不会理解生命体的情绪,却看懂了他说什么,点点头:“我想也是,这样能解决的话系统会直接列入管理者待办,都不会多余提示异常因素。 “你可以选择另一种,我觉得以你的职业应该好适应的,但这种方法一般用来给进入新任管理者拟录名单里的人做试题和入职训练的,过程会帮助规则理解。用到任务对象身上……我不清楚。” 这段话里透露着浓浓的劝阻意味,又更加引导着温延追究:“是什么?” 已经不是她作为主规则该了解的范畴,她有点磕绊,边想边解释:“利用本世界生命的情感规则,通过放大和缩小单一感官,刺激感官系统自我调整。非常考验心性,是位面子系统用来筛选管理者的方法,能够通过选拔机制的人将属于人神,可以有资格被授权管理本位面的五源、生命体、以至于有资格改变世界运行规则。 “你只是想找回丢失的色感,所以你可以选,但没有任何人会建议你选。” 人神……这是一个非常新鲜的词汇,在他对神仙鬼怪仅有的认知里,人与人间一直被排在极低的层级里,是其他层级一个不经意就会生灵涂炭的弱小、被动的物种和地域,人也会是神吗? 如果成为人神,是不是可以离她的存在更进一步? “那我可以看见你吗?”这句话出口十分冲动,意义过于明显,他咬了咬牙,“成功后也要被抹去记忆吗?” 成功是很渺茫的词,但系统和她汇报时说过,每一个即将参与选拔的生命都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当做即将到手的战利品,于是她没有对这个词有什么纠正,只回答他的问题:“正常情况下是助理系统领着的,你的话,因为并非选拔,不用系统寄生监测,所以是我来,能见到。 “而记忆是情感规则的底色,抹去记忆会失去效果,不会。” 将至水对这种办法的讲述十分冗长,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麻烦而耗时的大工作,尽管有所诱惑,也令温延不得不迟疑。 “不是增加工作。”她预料到他的想法,“没有你我也会有其他工作。” 她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的外在反应,甚至说最后一句话时,明明没有,温延却觉得她应该想皱眉,从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就发现她非常的不近人情,或者说,她身上不存在人情。现在这种状态下更甚,明明抬头看他,俯视感却很重,举手投足间“神明与凡人”的区别感,和任何时候的她都不一样。 让他更想、 仰望。 “选哪个?你选了—— “第二种。” 判断句如同降下的谕,他大汗淋漓的从沙发上惊醒,心跳都重了一拍,砸的人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左右环视一圈,确定自己回到了现实,深呼吸为自己顺气。 “叩叩叩。” 将至水敲门以后停顿了几秒,然后直接拉开走进来。 温延看了眼挂钟,居然已经是凌晨。 她恢复了乌色波浪卷发的普通人形态,走近了却能看见她头顶上趴着一团白白的会发光的小东西,时不时蹦一蹦,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发现他注意到那个东西,她介绍道:“这是我的助理,系统36号。” “系统?”这个称呼一下子将这个东西拉到了熟悉的定位,他问,“像小说里的一样吗?” 将至水居然是知道小说这个词的,点了下头:“差不多,但它是间内主系统,不是单管某一位面的子系统,是我造出来的系统之一。” 温延:“间?” 将至水:“嗯。 “云水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云水间 第7章 《晨春晚》(1) 凌晨出发,司机是秦绯安排的,一开始没有搭话,只是在等第一个红绿灯时,他调试了半分钟左右的广播。 晚间电台多是各种点歌和念书,经过司机手的时候频道数字一直闪,最后居然播报起了这个点不该有的社会新闻频道。 “今天是10月8日星期三,于前日始,北榆及其比邻地区,多校组织开展对于常见春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为主题的祭奠和研学活动,活动上,常先生年逾百岁的夫人向晚钟女士现身现场,受到了学生和老师们极大的欢迎和美好的祝愿。 “常见春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其从十六岁起,撰写文章就曾登报面世,至今仍有多达十三篇作品印刷在中小学课本上供学生学习探讨,此次活动,过万名学子手捧鲜花前往先生陵园祭奠,缅怀这位生命跨越世纪、历经洗礼初心不改的伟大文学泰斗……” 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叙述着活动场面,温延听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景色正迅速变化,从高楼变成平房,又从平房又变成瓦房,芦苇叶高耸,随风飘摇。 广播里提到的“常见春”,温延非常熟悉。他的文章涉猎范围广,甚至改编的影视隔几年就会翻新一轮,文集、小说等都一直在中小学必读书单中,更别说小时候几乎每一学期都会遇见的课文,可以说只要在国内上过学的,没有不认识他的人。 而且他去世时有一百二十岁,五年前全国掀起悼念盛况时,有很多人都非常震惊于这样的人居然和自己经历了同一时代。 刚刚还提到他的夫人向晚钟,居然也年逾百岁,至今依旧健康。 思绪刚陷进去,司机突然叹了口气,剌着嗓子说道:“五年前全国都在为这位发文,同辈出名的人全部都早早不在了,还有他老婆,这夫妻俩是真能活呀! “那时候看报道,他从前友人的后辈居然从世界各地赶去送他,这真的是我这辈子看过的唯一一场这么多人参与、世界人民关注的葬礼了!” 温延瞥了眼将至水,对方无动于衷,但司机这么热切,他也不好让他话落在地上:“嗯,那天我本来还不知道的,正好路过了十字路,就在那看好多人给他烧纸,烧了一整天。” 火光冲天,直到凌晨。 “你看了一整天啊?”司机乐了,透过后视镜瞄他,“小伙挺有闲情。” 温延冲他笑了笑。 司机倒是好像觉得和他说话有乐子,花了两秒想新话头,然后突然“哎”一声:“不是聊常见春嘛,我前两天听在这一块跑的司机在群里说,接到了几个常见春的学生,那大包小包的器材,可热闹,说要采访常先生生前的旧友,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消息? “说不定那些学生又会写一大堆文章,搞文学的就喜欢写写写,还好啊我早不上学了。” “叮咚!您已到达。”提示音出现得突兀,广播内容也在此时切换下一个话题,温延才发现自已好像一路上是没有听见导航提醒的,现在居然突然出现。 司机下车绕到侧边为将至水开门,温延跟着下去,打眼就看见下车的路口立着假山石,上面刻有涂红的“程村”两个字,月光下不大清楚。 司机没熄火,起步跑得利索。 将至水翻手招出一幅光卷,拉开卷轴,正是从南郇到此地的路线,而两个白色图标此时正立在最终地标圈外侧,一个小小的圈和一簇发着白光的火苗。 他见过将至水源相头上的火焰,那个缩小版的火苗应该就是代表她,那那个灰色的圆圈呢?是他吗? “这个是素堪图。”她解释道,“问题出现它就会出现,做指引作用,结束它就会消失,这张是你的。” “前面。”她指向小白路的延伸方向,“走过去就会进入幻山海,根据幻山海的形成原因不同,生人进入会根据主人的执念放大一种感官。” 顺着将至水手指的方向是村口,村口没有人家,此时却亮着光,是一处…… “灵堂。”她说。 说着她就收了素堪图,向着那边走去,陌生人的灵堂不认识的人都会有些避讳心理,但温延只是稍一犹豫就跟了过去。 没走几步,移步换景,虚空之中出现一间不着地面的房间,空旷环境之中只有一张书桌,一个年轻女孩在一大摞书本中翻找,然后抽出其中一本,一页一页的翻。 旁边的电脑上是一个未完的文档。 “她是这个幻山海的主人吗?”这地方静谧,只有这一个人,再看不到别的痕迹。 将至水定睛一看,摇摇头:“她不是,应该是在世亲眷,多半是儿孙梦里进到此处了。” 突然,女孩停留在某处,捧着书的手开始颤抖,眼中瞬间兜了一包泪。 她手上的书封面简约,标题突出,赫然是常见春的《旧时笔记》。 这几乎瞬间让温延联想到刚刚车上听的广播,这么巧吗?这居然是常见春的幻山海?可他的陵园不是在北榆,这里是……北榆吗? 南郇和北榆的距离,是半小时的车程能抵达的? 这次不需要将至水指示,温延便迈步过去,走到女孩身边时她一滴泪正好落下,“啪”得砸在书页上,他顺着看去,是那篇很有名的《晨春早》。 开篇以「众所周知,我的名字来源于“晨春”这首古诗」引出,重点描述了幼时邻居家一位小妹,她的父亲文化水平不高,又想给女儿取好名字,就学了他的名字从同一首诗里取了字,两人年龄差六七岁,却因为名字而感情深厚,小时候常常一起读书习字的事情。 和经常在他字里行间中提到的其他友人都不同,这位小妹只出现过这一次,有头没尾,之后都再未曾写过,甚至他在世时就有不少学生问过他,他每次都拒绝回答,依靠文章里微薄的信息只能知道她叫“晨莺”,没写姓氏。 有人猜测她可能没活到长大。 因为事件背景在百年前那个环境,这种说法其实可信度很高。 温延看着女孩泪水越落越多,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打扰:“你还好吗?” 女孩惊觉有人,快速用袖子抹掉眼泪,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你、你是谁?” 他报了名字,女孩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同样回以自己的名字:“我叫程蓁。” 不姓常,倒是和这个村子的姓氏相符合。 她从桌子底下给他拉出一个板凳,对他指了指:“你坐。” 只有一个板凳,他回头去看将至水,她头顶的焰尖飘了飘,好像被风吹动,却在不远处站定,并没有过来的意思,见他看过去,她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和女孩交流。 于是他收回视线,放轻了声音:“你怎么了吗?” 程蓁把手里的书垒到桌侧,说话时还有点鼻音,“我写了一本关于我太奶奶的书,还差个收尾,”她又吸了一下鼻子调整状态,“本想写完给她看的,但她突然去世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结尾。 “这个故事是她告诉我的,她希望有人记得,但从我小时候听,它就是没有结局的。” 故事怎么会没有结局呢? “没有结局?” 其实这世界上大部分的故事总是这样,无疾而终,却总是令人念念不忘,程蓁大约遇到了这么一个,温延问道:“什么样的故事呢?” 有人好奇,程蓁眼睛一亮:“你想听吗?” “如果你很想说,那结局我听完可以和你一起想。” 他能感觉到她很想说。 她“嗯”了声,转了个身,后背靠在书桌上,低垂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温延以为她不想说了,她才娓娓道来。 - 声音恍若从虚空中来,停顿中,将至水提醒他:“这一次,是听觉。” “好好听,听尘缘里的声音。” - 故事断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 小时候,我问太奶奶:后来呢? 她说没有了,可我不信。公主和王子还没有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故事怎么就结束了呢? 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可再想求她多讲一点,她却已经闭上眼不说话了。 她又睡着了,奶奶放下扫帚过来把我抱起来,让我不要吵她。 “晨盼早莺送冬去,年年岁岁常见春。” 1. 我的太奶奶是南乡一带村子里最后一个裹小脚的女人,昨天有好多扛着摄像机的人跑去她家,说是做什么什么记录片的,想向她了解从前的故事。 太奶奶一百多岁了,身体一直很好,也喜欢学习新东西,到现在还能自己一个人上村头和其它老太太一起搓麻将。 所有人都知道太奶奶脾气好,这次也以为她会请那些人进去她的小木头屋子,坐下来好好和他们说说话。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在听完那些人来意以后,全然不顾的发起脾气,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完了人走了还缓不上来,一口大气没喘上来进了医院。 我是连夜从学校赶回来的,见到太奶奶之前,我从长辈们零碎的交谈中听到了一个名字。 常见春。 2. 几乎所有上过学的人都知道常见春。 但我知道的和他们不一样。 或者说,我知道的比他们都要特别一点。 因为,我知道的,除了书里的“常见春,榆河兰川人,启朝末年出生,近当代文学家点点点点”之外,还有些别的,比如他是太奶奶小时候的邻居,两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再比如他那个被后世形容说是天造地设的夫人向晚钟,曾经也是太奶奶追着喊过姐姐的人。 我穿过他们跑进堂子里——太奶奶醒了之后就闹着回来了。 窗户不太透光,屋子也本来就小,人多了就更昏暗了,所以尽管是白天,床边依然点着一个拖着长长双股电线的黄色小灯泡。 我在她床边蹲下来,捧住她的手轻声喊她:“太奶奶……” 声带刚一震颤,眼泪便禁不住落下来。 老人就是一点事都不能出,明明过年的时候来人还能拄着拐杖到处溜呢,现在看起来却是虚弱的像个久卧在床的病人。 我小时候让她和奶奶带过,所以她跟我比平常小辈亲近些。听见我的声音,她悠悠转醒,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嘴里混沌地发出微弱的声响。 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连忙应着:“在呢,太奶奶,我在、我在的……” 她“唔唔”应我,极慢的掀开一点眼皮,又紧紧闭上,我懂了,转头请求长辈们先出去一会儿。 “扶我……坐、坐……”她似大约刚刚睡醒,渐渐清明了许多。 “诶好,我扶你起来!”我连忙起身抓了床里边一侧的枕头出来,按照她的意思抱她起来。 屋里的人都出去了,依旧不显明亮,墙壁斑斑驳驳糊了不知道多少层旧报纸。 “蓁蓁啊——”她喊我,声音里混着长长的叹息声,我听着,好像回到了好多年前的那天午饭后。 3. 太奶奶姓许,本名很好听,叫许晨莺,有着她们那个年代独特的韵味。 “晨盼早莺送冬去,年年岁岁常见春。”她抱着五岁的我躺在竹编的摇椅上,借着正午头的太阳光读一本书页焦黄的手抄诗词集,“我的名字就是取自这句诗的,晨莺、许晨莺——蓁蓁记得了吗?” “记得了。”我用力的点头,“蓁蓁记得太奶奶的名字。” “那蓁蓁要一直记得。”她捏捏我的脸,说话温温柔柔的,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以后可能除了蓁蓁,就没有人记得太奶奶的名字了。” 外面人只知道用去世多年的太爷爷的姓氏叫她程奶奶,没人在意她自己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那我的名字呢,有诗吗?”我伸手抓住那本诗集,没轻没重的将书页按压出褶皱。 “有的,有的。”太奶奶笑眯眯的,拨开我的手,很快就翻到一页,念出那里的诗,“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程蓁。 还是许晨莺的名字好听。 于是我又伸手抓书往回翻。 “蓁蓁要不要听故事?”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五岁的我当然不会在意到她语气里的失落,立刻丢了书叫着要听。 我不会在意,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那首小楷抄写的诗,在第一页。 如今应是阳节至, 桃红柳绿不相斥。 晨盼早莺送冬去, 年年岁岁常见春。 - 随着故事进入正轨,眼前混沌的虚空散去遮掩,显出它本来的样子,嘹亮的婴儿啼哭响彻。 《晨春早》这个故事在我这里最初版本的时间纪录是2023年7月17日,真实时间只会更早,后面修改过就更新最后编辑时间了。一直是雏形,这次把它完善[抱抱] 下章开许晨莺视角,她是这场梦的主角。 第一章作话有写多主角,所以副本主角都会有主视角机会[撒花] 说了感受型副本,那就会是沉浸式的[托腮] 欢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晨春晚》(1) 第8章 《晨春晚》(2) 女婴的第一声啼哭就在耳边,时间是启越十七年春月的某一日清晨。 后院里,产房门外,许老爷听见这声儿,眼神亮起来,撩开衣摆两步跃上台阶,迎上抱着华丽包裹推门而出的产婆,激动的将孩子接到自己手里。 “恭喜许老爷,这府里生了第一个享福命的小姐!”这话是恭维,以他的角度听着很舒服,乐的合不拢嘴,随手就赏出去半钱袋子银两。 他作为那个年代的老思想,不是不重男轻女的,只因这女儿是他发家时把出来的第一个脉,被当作喜儿,所以是儿是囡无所谓。况且上头已经有了哥哥,多重的缘故,才有了他此时的喜。 许老爷在他那一辈行五,粗名便叫许老五——从前在村子里也没人在意邻里叫什么大名——不懂医术却手握祖上留下来制药的手艺活儿,专给当时城里二弟弟负责经营的家传医铺提供药材。 他二十七岁那年,疫病从城里开始爆发,药材市价暴涨,病死了他的结发妻,也让他发了一笔国难财。 一跃超过了几位当时有名的土地财主,赚了够普通百姓过几辈子的钱财。 他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大儿子的母亲,听闻是一位很贤惠的夫人。跟着他过了一辈子苦日子,走的时候也才二十多岁。 埋了发妻,许老爷带着儿子搬进京城,住进了当时一位疫死的堂哥留下的府邸,同时接手了堂哥留在人世的唯一骨血——年仅十四岁的堂侄,许则文。 听闻同住的还有堂哥的一位妾室,只是那位夫人不常出院子,难得见她一次,不相熟的。 疫情过后到处都不景气,人人伤元气,像许老爷这样因此发家了的是少数的。于是才过后不到一年,他便娶了现在的弦妻。 续弦夫人从前是家境不错的商贾家小姐,娘家姓汝的,名叫汝意,平日里会识字做账房。 许老爷带着媒人去她娘家提亲,报上了从族谱里扒出来的大名——许秉元。 他的第二任岳丈大人。那时叫汝老爷。 汝老爷正愁帐上的赤字,欢欢喜喜收了礼单,面上还鼻涕眼泪的拉过许秉元的手,说:“咱往后是一家人了,如今我们便不作闲话。三女是个命苦的,姨娘没熬过月子就没了,自小没在自己娘亲手下长大,与贤婿小儿多似,见面少不得怜爱。宅里的……就放下心去罢!” 于是,汝三小姐便入了许老爷的家门,在他三十四岁时,做了他十六岁的新妇。女儿生在他二人成婚后第二年的春月。 介时,邻居常家的大少爷为了上学刚取了大名,是堂侄学堂里的小同学。他自己不大识字,大儿也还未到学龄,小女儿是他第一次为孩子取名,可谓相当慎重。他吩咐下人照顾夫人,自己到了偏厅,又叫去堂侄,悄悄问:“听闻常家小少爷是从诗里取的名?” 堂侄捣蒜道:“是呗!可取得好!常见春! “不似我,学堂里十个同学得有四个武,三个文,两个谦,不见过这番儒雅的。” “先生夸过?” “那可不!” 他心下一喜,忙追问:“是哪篇诗里的?”堂哥便高声背来,拖腔拉调,摇头晃脑。 “如今应是阳节至, 桃红柳绿不相斥。 晨盼早莺送冬去, 年年岁岁常见春。” 许老爷大抵是没这么用心听过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堂侄背完他还问:“没了?” 堂侄点头:“没了。” 他眨巴眨巴眼,然后眼珠子一转,鼓掌大叫:“好好好!” “早莺、早莺……!”他单晓得“盼”字是好的意思,便一遍遍的念着这几个字,“莺莺这名字好听,招人疼的!‘盼’字用的好,人人盼着,哪个不是招人爱的?盼晨莺,晨莺嘛!” 于是小女儿便叫许晨莺。 - 她是阿娘的第一个孩子,但不似哥哥,出生便有奶娘接手去养着,阿娘并不需要分心照看,月子出的很顺利。 于是又过到了第三年,她就有了弟弟。 弟弟满月宴的时候,哥哥们邀了学堂的朋友来家里,其中就有他。 那是她第一次见着了常见春。 他和她的两位哥哥很不一样的。印象其实已经不深,但总记得,从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个。 许晨莺才会走路的年纪,这点的印象说不定还是因为后面听人提起,补想出来的。 那天常见春带着两个家仆进堂里来,口里叫着她两位兄长读书用的大名:“则文兄!则霖!” 三岁的许晨莺裹着喜庆的红色小袄子,亦步亦趋跟在奶娘后面迎接客人。看见他在过堂解了挡雪的袍子丢给撑伞的仆从,跟哥哥进正厅来。 宾客已经来了许多,她和弟弟被一群人围着,抱一抱,捏捏脸什么的,居然还有人问她记不记得他们是谁? “你像你弟弟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小姑娘还不懂得哄人要假装作认识,不记得就说不记得,他们于是从奶娘手里接走弟弟,故意逗弄她的说让尚在襁褓中的弟弟记得他们。 她仰头听着这些当然不会高兴,大声叫着驳斥他们:“弟弟那么小,肯定也不会记得人的,他还睡呢!” 说起来当时还奇怪,弟弟是真的乖巧,那么多人抱来抱去,不哭不闹,见人就笑,笑累了居然还能睡着,然后大人们就纷纷笑她。 她就不服啊,去找哥哥,不想他们居然也应和大人的话,根本不帮她。常见春便打断他们:“小孩子本就是不记事的,难道你们记得自己满月的时候谁抱过你吗?” 这两句话听着极为较真,一点不容旁人玩笑的,听着就是。 神奇的是,那些大人听后,居然真的就不再发端了。许晨莺十分高兴且欢喜,抓着奶娘的袖子挤开那几个讨厌的大人,上前去:“你是谁?我现在可以记得人了!” 她那时才三岁不到,是任谁见了都要抱一抱的年龄,所以便以为人都是要抱一抱才算认识了。 他和哥哥们站在一起,也才是刚刚九岁的年纪,除了她和弟弟,便是他最小了。 但小莺莺那时只觉得他比自己高许多,便张开手臂看他,他便抱自己起来。很废劲儿的,毕竟也都是小孩子家家的。他很快就放下了。但莺莺蛮开心的,笑得不行,还要踮着脚圈住他的腿不撒手。 他也没推拒,就说来:“其实你满月时我也曾来,我们两家比邻的。但那时我太小,大人不敢放心我抱小娃娃,怕摔着了,却也拗不过我听说咱俩人的名字取自一处,偏要抱上一抱。 “我大名常见春,你跟着取了晨莺……” 这是新奇的,莺莺头一次听闻,便追问:“最终抱得了吗?” “刚刚抱得了。”他老实说。 堂哥抓着了话头,同几个看戏的大人取笑:“见春年纪小,那时还不如眼下的则霖高呢。” 哥哥忙摆手,比划比划自己同常见春:“他如今也同我差不多个头,我还小他两年呢!” “……” 说话间,正到了奶娘该抱弟弟回屋喂养的时间了,便让莺莺跟着去席上玩。 从那天后,她就发现家里总会时不时听见些哥哥们谈论的学堂里的事,多有常见春,分明从那天后没再见了,却莫名觉得很熟了一般。 宴席散了后的几天,仍有路途远的客人暂时留住,是准备在这里过年了。时有识得两个字的亲戚装腔作势的考察哥哥们的学业。 堂哥读书已有六七年,对于这些半文盲随口简单的对子不仅对答如流,还能纠正字序,而哥哥多答不上来。 九月学堂放了授衣假,哥哥们放学回来,难得的兴高采烈:“爹!伯父!学堂要倒啦!先生告老还乡啦!” 爹爹彼时正往饭厅去,前脚还未跨上门槛,便被惊着,反身一屁股坐在了上面,气性上来,大骂:“吵吵!吵吵!讲个啥嘛?!” 哥哥隔着过堂两道门见了,一个箭步冲去拉他,他爹推开他站起来,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撒开!” 冬日里穿着臃肿,这一打同拍棉花没差,看着反到颇为亲密。 哥哥停不住一点笑,摊手:“哪个知道?反正今儿个是说和同学几个告别,回乡去了。” “不问清楚?可有新先生来补?”爹爹立刻严肃起来,“十两银子的学钱呢,没比这些花费更多的了,书没读出个名堂,哪能倒?”说罢转而正巧看见三叔父四叔父同几人进门来,忙招呼:“秉利!秉亨!” “来的正好,我且问你们——” “如何?”几个人面面相觑,疾行几步。 “你几个这几日在城里耍来,可有听说则文他几个学堂的消息?几百来号小子跟着读书呢。” 见他真动了脸色,哥哥不好再与堂哥玩笑,初生雏鸡似的躲去一边,边扯着堂哥的袖子边瞄他爹的脸色。 “学堂怎么了?” “我听闻孟先生告老回乡了,这怎么的可能?他才大我们多少?当初让我家霖子跟则文一块儿也去那读书,还不是冲着他?现下如何?我二十两银子可是交到他手里的,新先生能认吗?” 许秉元越说越急,二十两银子对于现在的他们家不算多少,但对曾经一两银子能一家老小过活一年的许老五来说,可能现在的家当还同他不太熟悉。于是他急的不成,踱来踱去的踩得脚下青石板子都有些手足无措。 叔父几个还以为什么大事,听完两眼一瞪,纷纷大笑起来:“学堂是官家的,大哥你想太多了!孟先生拿了银子也不是自己收着。新先生定也是拿官家俸禄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身边最近养了好些个洋人客卿,昨儿还贴了告示说要变法呢!”三叔父脸上热腾着酒晕,笑罢从腰间掏出酒壶,饮上一口,然后重重跺在爹爹手心。 “变法?”爹爹未听懂,看着手上不知还剩不剩的酒瓶子,满脸茫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晨春晚》(2) 第9章 《晨春晚》(3) 学堂要改制,延假一直到年后,期间过得很顺畅。 初雪飘下来时,莺莺正趴在弟弟的摇篮边,阿娘刚给他喂好了奶放回去,奶娘就走去开通风窗。 阿娘拿着拨浪鼓,轻轻地摇着,漆红的木珠一前一后敲在福娃娃抱锦鲤的鼓面上,“咚咚、咚咚……” “夫人,外面飘雪啦。”片刻,奶娘疾步回来,面带喜色,“我看那雪花漫天的飘哇,明早起来,院子里该全白啦!” “下雪喽!下雪喽!”莺莺欢呼起来,手抓着摇篮用力摇晃着,“阿娘阿娘,下雪啦!” 汝意笑着稳住摇篮,温声应女儿。她力气小,晃的也轻,弟弟当姐姐逗他玩儿,哧哧的笑。 “那莺莺早点去睡觉,明日一早醒来便能去院子里堆雪了唔。” “好哇!”她从看弟弟摇篮边的小脚架上跳下来,扑进阿娘怀里,小脑袋用力蹭蹭,十分不舍得道别,“那阿娘明早见呀。” 和奶娘送阿娘出了屋,她被抱上了床,拥着枕头看奶娘,问她:“明早的雪会很厚吗?奶娘早些叫我,我想去叫阿娘起床喔~” 奶娘一方面认认真真绑好弟弟的被角,一方面笑着答她:“好哇。” - 未料到晨间的意外之喜,是在院子里见到了常见春。 她拉着阿娘跑去院子里时,见除去下人做事必经的部分小路,主路上也已有了脚印,十分不悦。 他们昨晚就接受了吩咐,知道了小姐很重视这次初雪,晨晓干活时都绕着走。于是她登时便猜到的是哥哥们。 暗戳戳认定了今早第一个来是要抢初雪,没能比得过他们当然不爽,莺莺气冲冲沿着脚印到了湖心亭,在层层掩映的湖水中央,她冲那人影嚷嚷:“许小六!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哥哥正装模作样品着茶汤,听妹妹这么喊他,呛了一大口,烫得直伸舌头,没大没小叫谁呢许七七!?” “当然是你!为何抢我初雪……”莺莺抓着阿娘的手,正准备仗势欺人,余光瞥见旁边偷笑不止的煮茶小童和堂哥,还有一个人——常见春。 虚张的声势登时噎在了肚子里。 “我、我……” 这下连阿娘也没忍住笑出声。 “莺莺。”阿娘轻轻在女儿后背推了一把,“和哥哥们一起玩儿就是了,别小气。” 我才不小气。莺莺在心里不情不愿的答。 “小娘。”“叔母。”“许夫人。” 三人分别问汝意安,她也微微欠身回应,莺莺这才用着被袄子包的傻里傻气的身法问哥哥们晨安。刚到的几人才随意入座。 “见春的字是先生都自愧不如的。明日元旦,今日特地邀他来家里题对联呢。” “今日就题?”“那常家呢?”汝意和莺莺同时发问。 “今日逛园子。好几处呢,先想合适的内容。”堂哥回阿娘说,哥哥则在桌子下和小妹互相掐对方作乱的手。 只有常见春捕捉到了她的话,非常认真的回答:“家里有祖父呢,他在朝里做官,我跟着他学,如今也只是尚可入眼。来家里求字的都是找他,多亏则文则霖看得起我。” “常大人是翰林院的官大人,又曾做过太傅,自然是好的。”汝意知道女儿不懂客套,自然主动替她,小童递上茶汤,她便敬给常见春,仿若对待平辈,“自小跟着常老学习,常公子早是同辈人比不过的了,不必这么谦虚。” “夫人不必……!”常见春忙抬手挡下,汝意不会强求,自己饮下,看着女儿一阵儿,就开始摆弄盘中的茶具。 昨夜下了雪,今儿的天就白蒙蒙的。落了叶的枝和墨黑的松针都镶了白边,阿娘、哥哥、堂哥、煮茶的童子,还有常见春。飘摇的白气,是两三笔的白描,是精点细涂层层叠加的工笔,是运腕点染的没骨,是圈点勾画的小写意,是枯笔浓墨泼蹭的大写意。 只有不安分、吵吵闹闹的小姑娘,穿着花花绿绿的袄裙,是误入画中的一点春彩。 常见春大早就被哥哥们薅来,自家的伙房还未热灶,于是便与许家几人一起在亭子里用膳。 膳后,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阿娘过了年也才二十,比哥哥们的好些同学也小些。从前在闺中也是小姐,如今嫁人也不过几年,聊着聊着,就忘了辈分。 新年是甲子年,是六十载一轮番的开天之年。爹爹这几日还在和两位叔父商量新开分药铺子的事,忙的不可开交,顾不得他们,于是汝意每日都和女儿一起商量着新玩法,或者管家里采购年货的事儿。 莺莺常能从外面外边采购和做事回来的家仆们手里得到一点小玩意和小零嘴,等到常见春来,就十分慷慨的拿去与他分享。 他每次都非常惊喜的收下,于是让她很久以后才得知,像他同哥哥这样的男子,是被允许随意出入家门的,这些东西最近市集上卖的多到泛滥,他想要就能自己去买,根本不用稀奇小姑娘手里这一星半点儿。 但他每来,还是商量着问她“这个能不能给他”“那个也很喜欢”,这样,她就会特别开心,因为他让她觉得自己很“富有”,让她在那个年纪就感受到了赠与和分享的欢乐。 为了报答,常见春教了她怎么写自己的名字,还有那首包含了两人名字的诗——晨春。 “許……晨……鶯。” 他写的对联,鲜红的纸卷飘在穿堂风里。 金色的字迹未干,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面。 “許晨鶯、許晨鶯…… ……………………………………常見春。” 小孩的字歪歪扭扭的几乎堆叠在一起,难以辨认,但莺莺还是欢欢喜喜的拿去给他看,说送给他 「送冬去,常見春。」 許晨鶯……許、許晨鶯。 他说谢谢,把那张纸叠好了收起来,然后一笔一划,又写了一遍她的名字。这次,还有爹爹阿娘,还有哥哥们的。 黄纸上的墨迹,和平常听说的大不一样。认识一个人的名字是如何写,每一个字是方是圆,仿若看见它们代替名字的主人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看着笔豪引着与后院草药带着异曲同工香气的墨汁,在纸上留下精妙的形状。 常见春的字,也给了许晨莺一种无与伦比的特殊的奇妙的感觉,无形若有形的抓住她的眼睛,让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喜欢上了形态各异的文字。 等到家仆把写好的对联支撑好悬挂在亭下晾干,收拾多余的废纸时,阿娘就替她把它们都留了下来,悉心收好。 “我明日还能跟常见春学写字吗?”她以名字称呼他。 阿娘说:“自是可以的,明日见春还来院里呢。今儿的那支笔有些重了,你抓不住,阿娘差人去给你从市集上带新的。” 她听了非常高兴,得寸进尺:“那我想和哥哥们,还有常见春一起去学堂可以吗?” 汝意抱起她放在腿上,让女儿和她一般高,目视她的眼中含着温柔笑意:“你太小了莺莺。哥哥比你大那么多,也是今年才去学堂呢,你可以先学识字写字。” 她搂住阿娘的脖子,笑得灿烂:“好呀!” 当是几年的时间如弹指,小孩子娓娓列举而来自己所想要:“我想学写常见春那样的字!唔……阿娘的写的也好看,莺莺也可以试试……一直到长成哥哥那么高,就可以和常见春一起去学堂啦!” 常见春的背影不知什么时候没入转角,进了常家的院子。 看不见了。 - 院子的雪被扫出了道路,莺莺才想起来忘了堆雪。 房檐下融化的雪水,仿佛落雨时,滴滴答答,让人止不住失落。 “年里还会落雪的,过几日天更冷呢,还是一场大雪。”阿娘看出她的想法,走来倚在窗边。昨日来了许多客人,把院里的白雪都染碎了。 “比这场大吗?”莺莺这才回头看向阿娘,见她已经打扮整齐,问她:“阿娘要出府吗?” “会的,去年便是这样,今年也会有的。”屋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奶娘捧着漆案进来,阿娘回头瞧见她,招呼莺莺:“下来了。今儿去你三叔父家拜年。” 漆案里是一套桃粉色的衣裙,看着是她的。 “我也可以去吗?” “去年小姐太小了,今年会跑会说话了,自然要开始跟着夫人老爷四处认认了。”奶娘将衣服展开给莺莺看,“啊,新做的衣裳呢!多漂亮!新年里每日都有一身新的,小姐不是最喜欢桃色的吗?一定欣喜坏了!” 她当然欣喜极了。听说这么多天还会有更多新衣服,立即从窗边垫脚的矮桌上站起来,阿娘就把她抱下来,放在地上,又顺手拉上窗子,拉着欢欢喜喜的小姑娘换衣裳去了。 那是莺莺记事后过的第一个年,每天睁眼便有一套新衣裳等着穿。也不在家里吃东西,跟着阿娘和爹爹,还有年前就借住在家里的几位外地叔伯,带着年礼,四处去奔走。到了地方,每家都会给煮上一碗泛着猪油花的阳春面,还可以凭自己喜欢淋上浇头。然后剥茶叶蛋的功夫,就会有大人给小辈怀里塞些银两钱币。 过后,就进入了大人们的寒暄环节。这冗长又无趣,莺莺会被哥哥、堂哥或其他新熟识的堂表兄姐抱着,一窝蜂上街去。 许多兄姐说,这是大人一年里唯一无论如何闹、如何浪费银两都不会管的时候,因为亲戚们给的钱是为小辈驱散邪祟用的,需得赶紧花掉才行,也意味着散去污秽,买来平安。 她因此得见了更多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儿和小零嘴儿。而且平日里从来想要什么伸手便有,没有自己买过东西,对财物没有概念,也不像有些家境略有差异的兄姐,几枚铜钱更不会精细考量,玩儿的格外尽兴。 - 年里最后一轮,爹爹一边的叔伯又在家里聚了一场,放了许多炮仗,不过这都是听哥哥说的啦,她并不在,她跟着阿娘去外公家了。 在外公家,没有人再称呼阿娘许夫人,都唤她汝意或是三妹妹,莺莺也被前几日没见过的兄姐姨娘抱来抱去。 今日没有上街,莺莺和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被带去后院。有个不姓汝的小舅舅是举子的,在用朱砂给人点天元玩儿。 走在前面的汝钰大表姐见了,登时眉梢带喜眼角含笑,兴致勃勃跑过去,还招呼兄弟姐妹几个一起:“哥!你们也快来呀!”“哎,汝钰表姐,我走不快,等等我呀……哎!” 同行的一个表姐比莺莺大几岁,一直被人搀扶着的,走动很慢,现在经不住几步快走就东倒西歪站不稳,幸而旁边兄长和挽着她的奶娘在,没让她掉进池子里。 “完蛋咯,丹林娘要嫁给汝珏啦!”莺莺听见有人大声欢呼,颇有些让人不明所以,于是当时天真的紧,直白问过去:“为什么呀?姚姐姐才七岁呀?” “她被汝珏抱了呗。”那位兄长和姚丹林都是阿娘的姐妹带来的,年纪差不多,应该之前就有矛盾,一开始见面就有一些针锋相对的。 姚丹林有点病恹恹的,驳不过他就咳嗽,而他总是不轻不重的刺她。 “严承耀。”汝珏大表哥低声斥他,“说话注意点儿。” “汝珏你有什么可……”严承耀张口回嘴,可汝珏表哥已经逗着妹妹汝钰走远了。 汝钰表姐性子大咧,走在前头蹦蹦跳跳,和举人小表舅一看就很相熟的样子,她一来,他就搁下别人,蘸饱了朱砂让她到近前来。 “天元是画给小孩子的,给我太蠢了……”汝钰表姐直勾勾看他,撒娇似的,“先生,我要花钿。” 汝钰表姐在案几对面坐下,斜斜一倚,自斟自饮。最近腊梅开的香,外公家的后院零星有几棵,就香了满园。 花瓣淋了雪水,变为透明的。 “想要花钿?那我给你弄个新巧的。”小表舅少年中举,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都有种风流才子的韵味,“配得上你今日的精巧妆容。” 说罢,便起身跑进雪里——后来的确如阿娘所说的,下了厚厚的雪,绵绵几日不绝,到今日还皑皑——在腊梅树前挑挑拣拣,采了一大把花朵回来,一一在汝钰表姐额前比对,最后选了大小最合适的一朵,用朱笔细细描了深浅,印成花钿。 “这就好了?”汝钰看着蘸着朱砂的花瓣从自己额前揭下,兴奋地回头询问汝珏表哥,又摆弄案子上剩下的花儿,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清脆极了,“给我拿面镜子来……唉?” “汝钰表姐,它很好看。”不知何时,姚丹林消失了一会儿,现在又突然回来。 与刚才不同的,她眼睛红红的,明明白白是哭过了。 “啊你——丹林,你怎么了?刚刚去哪儿了?”汝钰忙拉她手臂,将她揽到怀里,“哥哥刚才不是扶住你了吗?还是扭到了吗?唉,疼要说呀!我家有药的,让奶娘给你涂……唉你!”姚丹林几欲又哭,汝钰表姐不由得手忙脚乱。 她自己还未有弟妹,但作为眼下一群孩子中的长姐,她求助无援,看向小表舅和哥哥汝珏,欢乐的气氛一时间凝滞又破碎。 搀扶姚丹林的奶娘见自家小姐瘪着嘴说不出话,大着胆子插嘴:“表小姐,我们老爷要带小姐回去了,丹林她是来同表小姐道别来了,毕竟您是主人家……哎呀!没事的!没事的!”不等反应,就急着把姚丹林拉起来,拽着袖子带走了。 眼见人走不见了,半晌,汝钰才好意思问:“怎么姑爷这么早就叫人回去?不似没事儿的呀?到底是如何?” 大家面面相觑,才听先前那个与她不对付,被汝珏斥作严承耀的小表哥漫不经心的唏嘘:“被她爹禁足了呗,咦惹,大过年的,那家人真够晦气的。” 这次汝珏表哥没再斥责他不好好说话,而是长久的看着他,心里都懂了。 许晨莺不懂,但大家都不说话了,她便也不贸然说话,躲在一位一直牵着她的表姐身后,悄悄嗅着空气里的腊梅香。 她嗅着嗅着便走神,想象腊梅混着雪水,能香一整个冬日。 奇幻频有架空要求,设定最后一个封建朝代叫“启”朝,年份也全架空,不要太过对应现实公历计时,因为现实中上一个甲子年是1984年,上上个是1924年,再往前是1864年,均无法和文中的甲子年契合,故意这样也是为了脱离现实,所以勿代入历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晨春晚》(3) 第10章 《晨春晚》(4) 立春前,家里收到了来自外公家的喜帖和一封署了阿娘名字的短信,阿娘读完后告诉莺莺,信是那天在外公家遇见的那位叫汝钰的表姐写的,她要在立春那一天同那位举人小表舅成亲了! 邀了爹爹和阿娘,还特地叮嘱一定要带上她。 汝钰在信里请求:让阿娘在礼成后的喜酒时候,和莺莺去新房里陪陪她。 那天见过一次,她是那群表兄姐里让许晨莺印象最深刻的——其次便是姚丹林。 汝钰给她的印象很好,她人长的很美,那天的腊梅花钿也格外娇俏。她记得她,还邀了她,莺莺自然十分高兴。 信末附了一张颜色更逼真、更丰富的腊梅花拓图,落款叫封子瑜。阿娘说,这就是那位小表舅的儒名,“子瑜”是他的表字。莺莺便又想起那天,他为汝钰表姐额间印上腊梅花钿的场景。 “这是汝钰送给你的。”汝意把花拓递给女儿,还将信指给她看,莺莺一个个字识过去,只识得“是”和“莺莺”三个字——常见春教给她的。 有名字的喔,那看来的确是给她的。 于是莺莺欢天喜地的举着花拓到处给人看,几乎拉着府里能被她抓到的所有人听她的炫耀。 收了表姐的礼物,当然是要回一份的。 于是—— 她准备去找常见春。 要了她那么多宝贝,回一点儿不过分吧? - 于是当莺莺站在常家后院的时候,常见春还在厢房里睡午觉,未起床呢。 “常夫人,又来拜访了。”汝意目视着堂侄抱着女儿同长子跑向东边回廊,自己同常见春的娘挽着手去案几摆弄茶。 “见春!见春!”哥哥跑在前头喊,不等敲门就推了常见春的房门进去,“起床了别睡了,我家小妹来找你呢!” “唉——”常见春的书童正在房里,未得反应过来,拦人已经来不及,“许少爷……您…” 书童叫常词,比许晨莺大点的年纪时就被常家买来的,现年十二三岁,还有个同胞的姐姐叫常诗的,跟着常见春的姐姐同在学堂伺候伴读。 他认得许则霖,拦又不敢拦,怔愣间就让常见春给许则霖和许则文闯进去搅了美梦。 “你别慌,我人在这呢。”哥哥扭头拍拍常词,个子不够拍肩别扭,于是手掌落在了他的大臂上,“见春若生了被打搅美梦气也该找我,不叫你给他训的,去吧。” 常词还欲开口,瞧了常见春几眼,见他眉目舒展,虽还有些迷糊,但到底没有愠色,也作罢,扭头退出去了。 到底还是人家好同窗的事,既明白说了吵了人不怪他,再纠缠就是他的不是了。 莺莺被放下在门口,哥哥不让她同自己和堂哥一般随意进常见春的房门。 他整理地快,理好装发唤了莺莺进屋,拿来了一张画满了山川河流的短卷,摊开展示给兄妹三个。 线描工整、匀称。 “这是海外来的。”常见春介绍说,“有我们大启,也有周边的其它国家,叫做世界地图。” “世、界……地图?”莺莺踩在高凳上,努力探了半个身子压在那东西上,脸凑近了瞧。 这可真是个稀奇玩意儿,她从来没见过呢! 常见春可真不吝啬。 送给她吗?可莺莺还没有拥有它呢,光是看着,现在就有点舍不得再转送了。 可真漂亮啊。 这东西。 “嗯。”常见春又摸了个被白铁片箍成水滴状的小玩意压在上边,“前两天祖父给的我,有三张,说是一套,细节内容有点差别,这张大小是小了点,小的印字得用这个放大镜才看得清。” “放、大、镜。” 莺莺抓住那个玩意,拨开护盖,凉冰冰的触感,琉璃镜片的中间鼓鼓的,像一块精心打磨好的冰一样。 她不识得几个字,哥哥想来抢去看,她护在怀里不给,侧着身子自己对着那“世界地图”看。 咦? 蚂蚁小字鼓成了苍蝇大小,她都不认得,但深觉有意思,比着一寸寸看,顺着弯曲的线游移下去,小圆片——放大镜下面的总是比前后都浓一笔。 她玩儿得不亦乐乎。 “常见春,”莺莺开心极了,喊常见春的名字,“给我了吗?连这个放、大、镜,两个都给我了? “我想把这个送给汝钰表姐,”她举起放大镜。 “这个我自己留着。” 又指了指那卷世界地图。 这两样东西她都喜欢,但是说好的来替汝钰表姐讨回礼,分一半儿给她好了。 常见春当然点头同意,告诉莺莺,既然是给她的东西,再送给谁是她自己的想法,不需要问他意见,于是她兴奋得到处照。 照哥哥的鼻头,仿佛一个猪鼻子! 堂哥的眼睛,哈哈,好圆好大! 还有—— 在小圆片的世界中,她看到了书桌对面,颠倒又模糊的常见春。 - 汝钰表姐的婚事定在三月三,届时哥哥们都去学堂了,莺莺回忆了一下年里见过的许多兄姐,按他们的年龄,仪式时大概也都不会来,阿娘说,他们下学有些能赶来吃席,但那时她得去陪新娘子,见不到他们。 莺莺站在花坛边上搂阿娘的胳膊,傲娇兮兮歪头:“那他们身边是热闹的,汝钰表姐只有我呀!” 说完又有些犹疑,凑到阿娘耳朵边上悄悄问:“确定汝钰表姐是只邀了我一个人吗?” 她这副背后偷偷确认自己是否是唯一的模样惹得汝意抿着唇笑起来:“能给新娘子压床的喜童就只有一个,那天在园子里小钰就看中你了,封小举人的花拓也只作了那一张,不是进你手里啦?” 这话正是莺莺想听的,她昂首挺胸:“那是,只有我有!” “那到时得多说吉祥话给姐姐。” “我说的话都很吉祥的!” 阿娘屈指刮她鼻尖,扶着她的手让她跳下花坛,带她去见外祖母去。 外祖母在外院安排招待,指挥一会轿子来了,送嫁的亲戚们从哪个方向跟能聚拢喜气。 “去。”汝意把女儿向母亲的方向带了一把,“问问外祖母一会儿咱们走哪里。” 莺莺瞧着那块热闹:“好!” 然后蹦蹦跳跳的去扯老太太的衣角。 送亲的汝家很热闹,娶亲的封家宅院更是热闹非凡,莺莺去找外祖母等安排之后,被抓去换了一身小红裙子,绑头发的绸带也换成了坠了金铃铛的红色手编绳。 周围的大人都是不认得的,但大姨母,也就是汝钰的母亲,看见她就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捧着小脸亲了好几下,给她背上绣了喜字的小挎包,告诉她:“一会如果有人给你糖吃或者向姐姐说吉祥话,你就跟在旁边,从小包里摸一枚铜钱给他。” 铜钱每一枚都系了一截红线,纹样里填了朱砂,和新年里拿来买东西的钱不一样,姨母叮嘱她:“给别人的时候千万不要注意还剩多少,摸不到了就是没有了,还揖就可以,莺莺宝贝笑起来甜得个人,小钰那天一打眼就瞧上你,今天一定好好表现!” “放心!包在我身上!”被委以重任,小孩子办起来总格外郑重,于是许多人盯紧了吉时前后来找她蹭喜气。 她蛮期待自己会忙,但没想到居然会那么忙,一直到封子瑜亲自来给大家道谢,才终于让所有落座了还试图站起来乱跑的宾客放弃闹腾。 “大人们真是太闹人了,我以前还以为最烦人的是许小六!”等身边没人了,莺莺悄悄对阿娘发牢骚说。 汝意笑了,跟她说马上带她去后院找表姐。 莺莺连连点头,余光里却瞥见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女孩子在拱门后头向这边探头,时不时受惊了似的猛然缩回脑袋,偷偷的,很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她举高手臂,张口欲喊她的名字,下一秒与她对上视线,女孩拼命冲她嘘声,眉头紧皱,莺莺有些疑惑,迈步往她的方向去想听她到底想说什么,没想到她转身就往更深处跑去,扬起一条仓促追赶的裙带。 姚丹林为什么要躲呢?学堂放学了吗?为什么其他兄姐都没赶到,她来的早又不上桌呢? 莺莺带着疑惑小跑去拱门后边,却看不见姚丹林的身影。 树影横斜,亭台掩映。 “莺莺,”阿娘从后面拍拍她,顺着她看的方向环视一圈,“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风来时处处是生动的,没人发现某道门柱边颤颤巍巍露出一点的裙摆。 阿娘牵起她,她就跟着回头走,顺便问出心里正想的问题,“姚姐姐怎么不到前院来?” 汝意听到这个姓氏僵了一下,随后继续若无其事带着女儿沿着墙面往汝钰的婚房方向去:“她……她和其她姐妹在后院有单独的席位。” “前院摆不下了吗?” “可能吧。”汝意难得的应付,随后换了新的话题,“外祖母教你的话还记得吗?咱们现在去喜房了。” “当然记得啦!我现在就能背给阿娘听……” 从喜床上下来,莺莺身上勾了好些花生瓜子,汝钰笑眯眯的蹲下身给她摘掉,又重新扔到被子上去,夸她有天赋。 “阿姐,你今天打扮得超级漂亮!”莺莺特稀罕的用手指圈画汝钰肩膀上繁复的绣花和珠玉。 汝钰仰着脸冲她歪头:“哪里好看?” “和我辫子上的小铃铛一样,响响的!” “响响的呀?”汝钰捏了一把她被涂红到像年画娃娃一样的脸蛋,乐得开怀。 旁边刚刚撒干果子的几位喜婆提醒她站起来,替她拍干净裙摆上的灰,又扶她去床上坐。 “小姨,今天辛苦你和莺莺了。”汝钰在床沿坐端,松开她们的手让她们去把小食的盒子打开,“晚上咱们不去席上,我这里也是回备好饭菜的。来,”她对小姑娘指指圆桌,“先吃点零嘴,都是我阿娘特地给你准备的。” “大姨母?”莺莺爬上脚凳,看着琳琅的东西,突然想起来要送给汝钰的回礼,又跳下来摸身上的衣袋,“阿姐,我特意向常见春要了好玩的给你做花拓的谢礼,是一个……唉?” 身上空空如也,甚至刚刚送出去几十几百的作揖,小挎包里的喜钱也早空了。 “啊呀!阿嬷给我换的新衣服衣袋里没有扣子,圆镜掉了!” 今日从汝家到封家再到喜房,这一路行人如织,鞭炮的碎屑堆满了一路经过的所有地方,掉了的东西几乎只有被扫掉的命运,莺莺有点忍不住瘪嘴,意识到时马上捂住。 她还挺宝贝的东西。 想献宝给印象很好的表姐的…… “咚——”三岁时弄丢了的放大镜,好像是天空的第一滴雨。 第11章 《晨春晚》(5) 汝钰瞧着莺莺那双圆圆的眼,自己的小手用力捂住嘴,眼里的慌乱还是抑制不住的溢出来,她忍不住笑了,朝她招招手:“莺莺,来。” 她自认为没带过弟妹没有经验,遇到事情时就下意识流露出最温和的神情,比如小姑娘踟蹰着挪步,她就爽快的将她揽进怀里,甚至拉到身边床上,张开臂膀搂着,温声慢语:“是把想给阿姐的宝贝弄丢了吗?” 莺莺把脑袋埋进她身上的香气里,闷闷的“嗯”,小心翼翼,满是犯错的害怕。 “是你自己的吗?” “……嗯。” 汝意向前一步,想要做什么,被汝钰眼神止住,她对小姨摇摇头,示意自己来跟小姑娘说。 大红色整个包裹住小小的身体,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声音:“可是阿姐还没有见到过你弄丢的这个宝贝,那你知道阿姐期待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你送的礼物。” 莺莺身子一颤,马上要更难过了的时候,汝钰重复道:“你,是你送的礼物,重点不是礼物,不是什么礼物,是你,你送的,知道吗? “阿姐还不知道是什么,所以在拿到它之前,在你详细描述了它是什么样子的之前,阿姐期待的都只是礼物,而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东西,知道吗?” “嗯?”莺莺不太懂。 “意思是,你随时换一个别的东西,只要是你认为好的,阿姐拿到以后感受到的开心是一模一样的。” “是你弄错了。”汝钰轻拍着她,“你现在弄丢的是你自己的东西,它还不是我的、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人的,损失的是你自己,你没有造成别人的损失,只有你自己有资格为了它有情绪,所以,你为什么要害怕呢? “害怕受到谁的责备呢?你自己吗?可是你完全可以放自己一马,并真正的原谅,自己与自己不会有任何芥蒂,不是吗? “你只要决定不责备自己,那你就不会收到任何不好的话。” 是……这样吗? 对啊,为什么弄丢了一件自己的东西,最初的情绪是害怕呢?害怕什么?东西主人的责怪吗? 可是明明自己就是东西的主人,只要自己决定不怪自己,那就没有任何人会怪你。 视线里没有任何东西,包括别人的目光,只有声音,声音很轻、很温柔,弱小的不值一提,但此刻盖过了心里暴躁的雨声。 - 突然而至的消鸣声直击大脑,温延长时间的沉浸在许晨莺的视角和感官里,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属于当自己的感官猝不及防的打击上头,他往后一仰,眼看就要倒下,后颈衣领就被一股力气拎住。 回过神来,眼前的画面又成了那片虚无,和那张堆满读物的的书桌。 他稳住身形,别着脑袋回头看,将至水依旧站在几步外的位置,右手半抬,唯一伸出的食指指尖闪烁着微弱的白光,应该就是他衣领上的力道。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恍如最安全的保护机制,心里的不安登时消去不少。 但耳鸣声深处,是相互争抢风头的雨声和温和的安抚,他清楚这不是他的感官,是许晨莺的,但却通到了他的大脑里,牵动着他的心绪。 将至水放下手,那股力道消失,温延坐回那张板凳。 “咔嗒。”细小的声音干脆的脱出那些听觉之外,温延循声看过去,程蓁刚刚按敲动触控板,文档跳到了新的一页,一个极简的时间轴映入眼帘。 她没有任何同他类似的反应,是没有看见之前的那些画面吗? -幻山海无边,随心而变,能纳万物。 他现在知道了这个幻山海来自于许晨莺的意识,所以那些,是她想让他看的?是她的记忆? 那为什么看到的不是她的曾孙女,是他一个外人呢? “弄丢放大镜是太奶奶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听故事的时候我年纪也很小,因此很能共情。”程蓁将光标移到轴上的一个点,轻轻的吐气,“小孩子整天嚷嚷着这个是自己的那个是自己的,但丢了坏了的时候好像就都成了别人的财产,可能因为那时候的所有物都来自于别人的给予。” 她轻触点击,虚无中漾起波澜:“三岁时的小表姐姚丹林、大表姐汝钰、丢失的放大镜,一切都汇聚,但落下时仅仅是一滴雨,我没有过多在意,所以完全没有想到,天空只要落下第一滴雨,就预示着马上或大或小的会下一场完整的雨。 “这场雨下在太奶奶许晨莺五岁那年,那真是一场大雨。” 那日枝头鸟儿蹦蹦跳跳,欢声清越,时间是启越二十二年。 中秋时节,天气刚凉快下来。 爹爹特意等到这个时候,因为气温最适宜,而莺莺连续两年日日往常家跑,因为走大门需要报备,于是两家的后院相邻的院墙之间有狗洞,狗洞堵上了有绳梯,绳梯被拆了的时候,她也学会了爬树。 每日下学时,常见春都能在自家后院的任何地方被许晨莺毫无征兆的迎上来,最开始会惊一跳,或者问问谁带来的,后来,毫无征兆也成了征兆,而休沐的日子,他还能眼睁睁瞧见初见时觉得憨态可掬的小娃娃此时手脚敏捷的从墙头以各种姿势出溜下来。 她见他就为了一件事,学几个字,顺便嚯嚯完他拿上桌的所有纸张,不懈的把已经会的和读书时遇见的所有字写满每一个空隙。 所以没几天,常见春就偷偷在下学回家的路上绕路去文苑买一些稍微便宜一些的纸笔,祖父给他准备的纸笔实在是经不起她那样的糟蹋。 不过他发现她在慢慢学会珍惜纸笔——不是一开始不珍惜,是真的不会,手头功夫做不到。 字的大小和排列飞速进步,常见春也认下她这个学生,将她和常词放在一个归类里,只是常词为他们研好墨、浸好笔就回去自己的矮几上,从不打搅,许晨莺要占他的桌子,还总是探头来问。 常见春时间长了不免有些不耐烦,但行动上早已习惯,每每为她解答完,还延展的多说上几句自己的话。 许晨莺一天天数着自己的生日,祈盼着自己到底是六岁还是七岁时才能赶上哥哥的个子。 “到时候等我像哥哥一样高,去学堂上学的时候啊,先生发现我比同入学的会的多……”她舒笔遥想,“哥哥这两年都没怎么长个子,但我长的很快,没两年应该就能追上他了吧?许小六都九岁了,要是给我赶上,嘿嘿!” 她笑时脑袋靠在雕花的太师椅背上,两根手指夹着笔,胳膊搭在扶手上,颈子伸着,下巴抬得老高,眼睛眯起来弯弯的,像一只餍足的猫儿。 乱飘的笔尖画到常见春的衣服,他就叩她脑壳,猫崽“嗷呜”一声缩起脑袋,皱着鼻子瞪他:“常见春!你干嘛呀!” “女孩子小时候长的快,男孩子大一点了再长也会很快,你小则霖四岁呢,他两三岁时离了母亲后是许老爷带的,吃得不好,幼时个子矮,现在却也与你差一截,再过一两年,怕是不好赶上的。”常见春说话一如既往的较真,嘴角下撇,表情也显得更加严肃。 扫兴。许晨莺瘪瘪嘴,斜着眼睨他一阵儿,又很快专注于纸笔,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往常都是阿娘催两句再回去,可今日许晨莺是让人逮回去的。 “莺莺,老爷听说你在常家,让立马带你回去呢。”奶娘说话时一直挤眉弄眼,视线不住的往身后两个阿嬷身上递。 “我每日来呀,偏怎么爹爹今日想起来谴人找?”莺莺也一向心浅,搁下笔懵懵懂懂的跟着走了。 走了一段快要拐弯了,回过头和身后的人招手:“常见春,我今日先回家了啊!” 今日走了正门,要跨好些道门槛,拐好几处廊道,莺莺比后面的人快几步,正要进正厅时,不巧听见了爹爹不太高兴的声音:“莺莺每日往常家跑,还刨洞、爬梯又攀树的,哪像个五六岁的小姐?” 阿娘低眉顺目:“她不是日…日日去吧,有时是我带着,看看拨算盘什么的。” 啊?阿娘为何要说谎呢?爹爹不知道她去常家吗? 她什么时候正眼瞧过算盘?她明明只对方正文字上过心。 正当她歪头疑惑,准备开口询问时,奶娘敲门将她推进去:“小姐回来了。” “爹爹!”她瞪眼,“你干嘛对阿娘说话这么凶?” 许秉元鲜少参与她和阿娘的生活,偶尔去后院也都是慈父姿态,莺莺对他张口闭口从来有话直说。 但这次他没陪着笑,催促汝意:“这几日天气稳定了,不会再燥人了,今晚就给莺莺缠上,后面休养的日子够,过年能跟着走动。” “我……”汝意早知道这事,眼下顺着,但也有些怕,语气犹豫。 “又不用你动手,小贞不是到后院了吗?”许秉元背着手,抬脚往门外去,“快去快去。” 莺莺听他们的话跟听谜语似的,脑子绕成一团,最后脱口问的是个很没用的问题:“小贞是谁?” “你小姑姑。”爹爹的声音很冷,连唇边新蓄的须子黑里都好似是阴沉的。 对了,常见春也写过爹爹和叔父们的名字,推测出自元亨利贞,但她见过元、见过亨和利,却没听过“贞”是谁,现在终于对上了。 小姑姑是叫许秉贞还是叫许小贞呢?或者,许贞? 她没有像哥哥们一样名字里带字辈,说不定姑姑也没有。 被领去后院的一路上莺莺都在想姑姑的名字,甚至没注意到阿娘比平时牵得更紧的手,手心都冒汗了。 “莺莺,进屋去。” 房门被从后面关上,屋子里点着昏暗的油灯,帘子也通通放下来遮着光。 “怎么用这么暗的灯……哎!你们是谁?!”手臂被钳制住,两个阿嬷一路把她拎到床上用力按住,小姑娘一路喊着救命。 直到一个被油灯火焰映衬得蜡黄的女人的脸冒出来,一手持灯一手把一块干枯朽木塞进她口中,狠狠“嘘”了声,斥令她闭嘴。 “我是许守贞,你亲姑姑。” 女人下三白的眼睛在暗中的灯火下极其刻薄,“现在别急着嚎,会给你上麻沸散,药劲儿过了再叫唤。” 她还是不明白,甚至看到热汤盆子和在火上烤过的绣花剪刀都不明白,只是摇头,死死瞪着眼,不可置信中想起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前年去外公家时见到的姚丹林。 严家承耀表哥瞧不起她,管她叫丹林娘。 许晨莺于是一声不吭,她怕得不是疼,是叫人听见以后讽刺的笑声。 和明明天晴,却不绝的暴雨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晨春晚》(5) 第12章 《晨春晚》(6) 奶娘推开屋门进来,拿起那盏油灯,将火苗靠近了烛芯。 “别点灯。”沙哑的童音从床幔里探出,奶娘手一收,撒了几滴灯油落地。 莺莺直挺挺躺在床上,半分不敢动弹,手脚都僵麻了,硬是睁着眼躺了一夜。 幔帘被人撩开,屋子里已有几分遮不尽的天光,此时就被带着一起漏进来。 瞧见她的样子,奶娘红了眼:“莺莺……” “为什么呢?”莺莺声音涩到半路就彻底哑下去了,口里喷出的气息飘忽得像荒废的梳妆盒,拉开时消声略有些漆感。 她却全然入了耳里,弯身将油灯放在地上,在莺莺床边坐下,纱幔落了下来,将她们全都关进去。 眼睛早适应了黑暗,莺莺暗色的双目与奶娘对视,奶娘轻着嗓音唤她,捡起她的手拢住:“小姐,你晓得我今年多大吗?” 这是奶娘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自己,莺莺眨了下眼,算是回应。 于是她继续说话:“夫人十六岁嫁给老爷,生小姐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今年二十二了,我是作为小姐的奶娘才入府……小姐知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当奶娘吗?” 莺莺不知,她不记得刚见到奶娘时候的样子。 “要刚生产完,有奶水的。”奶娘自答,“如果孩儿正巧没了,那是更好的。” 从没有人想到这一点,莺莺也的确从未见过奶娘回家,更没见过奶娘的孩子。 “我便是碰巧成了这最好的选择,又因为被夫家赶出门,许家是我当时临到头了天降的救命稻草。小姐……小姐!”奶娘私底下总是喊她莺莺,她也当自己有两个娘亲,此时她的呼吸声中藏着哽咽,和急促的“小姐”两个字。 “两年前小姐的两位兄长就说学堂里换了洋人先生,朝里也养了洋人客卿,可这两年老爷在外忙的生意比从前有什么区别?两位少爷是不是学了什么新的玩意儿?你晓得吗?我晓得吗?夫人晓得吗? “许家宅院里面的日子和百年前、千年前有什么区别?外人托老爷送给夫人的东西虽然是让老爷承恩,但我们也都见到了,它们对于我们都只是玩乐,你知晓少爷们在外面会不会见到其它?小姐,你闻闻那些香气,看看那些自以为精巧的装饰,它有什么好的?” 莺莺听着奶娘突如其来的话,有些失神,半晌,道:“我喜欢……喜欢……” “喜欢什么?” “晴天的声音。” 奶娘默了默,没说“今儿就是晴天”这样的话,昏暗中,她脸上的灰和黄以及铅白的粉都隐去了,莺莺突然发现,她真的挺年轻的。 空气静默的能听见水漏钟的“啪嗒”声,也只能听见这重复的“啪嗒”声。 她不想再讲话了,昨晚那个说是她小姑姑的女人自认为语重心长的和她说了一大板车的话,很多很多,多到她再也不想听人说话。 一晚上过去了,她不记得她确切说的每一句话,只记得她手里持着一盏油灯,声音扭曲成恶鬼,说:“听说你与常家少爷关系好?还要学他读书? “他那种人家从官,又不会娶从商人家的小姐,小小年纪不要死皮赖脸痴心妄想。你也别尽读些诗词文章,认得账簿上的字就够了,知道吗?” 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今年她才五岁,她要知道什么? 于是她问:“死皮赖脸是什么意思?” 常见春没有教过她这个词。 许守贞突然笑得不行:“原来你们没读什么书啊?常少爷今年十二岁了吧……” 她的话让人听不懂,但就是古怪,听者浑身刺挠,许晨莺突然想到一个形容,叫“饱含着恶意的言语”。 忍不住的,她流露出了初听严承耀张口时,姚丹林的神色。 那种眼神让许守贞十分满意,像是获得了这辈子第一次的胜利。 屋门被带上,一切重新归于寂静后,水漏钟好像滴了一万次,她终于忍不住动了动手臂,拨开一点点床幔,床边的地上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莺莺撑着身子探出去捞它,脚不小心挪动,但因为绑的太紧太紧,痛感并没有因为动作加剧,还是一直持续胀痛时那样,她把那玩意碰倒,两根手指夹着拖过来,终于握进手里。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手电筒,每每抓握一次就会“哗啦”响一声,灯丝也会闪烁一下。 以她现在的手劲儿生产出来的光很微弱,从前她可以极快的不停重复抓握,让它发出持续的、更加明亮的光,没什么用,是外人送来好玩的。 许守贞最后和她说的话,是让她好好养着,后面她会来给她换药,教她怎么自己清理,可昨晚她见到了好多好多血,此时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整个脚都是湿乎乎的,空气里的气味也很腥,脑子虚浮,四肢无力,怕是还在出血。 水漏钟滴了两万次。 除了阿娘和奶娘轮番来给她喂饭,再没有人见到她,一开始她们会试图和她说几句话,后来就只剩下“小心”“张嘴”“还疼吗”之类的词了。 许晨莺一夜之间像是被摄了魂魄,自从和奶娘的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很多很多天一句话都不说了。 突然有一天,阿娘收了碗勺后立在那许久不走,几番欲言又止。 莺莺侧了脸去对着她。 汝意被女儿看得乱了准备,端着案子出去又迈进来:“莺莺,常……常见春问,能不能来瞧你。”很多日没见过了。 其实常见春当夜便得知了,要往许家内院跑时被许秉元拦住,这几日许秉元离京去巡分铺了,他才又来。 以前女儿常和她说,常见春固执、较真,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样子像是不太能同情,但时不时又多愁善感,至于如何多愁善感,主要展现出来的行为又回到固执和较真这两个词上。 她那时听着,实在无法想象这样是哪样,但他来找她时,她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他说自己不能理解许家在许晨莺身上延续折足裹脚这个习俗,得知时第一时间就想来阻拦,但他带上了姐姐来,还是打不过许秉元,姐弟俩被轰走了,这次听说许秉元一时半会儿不在府上,故而又来。 “他说在外面等我问过你,他能不能在门口坐一会。” 许晨莺眸色唰的沉下去,坐在床上发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声叫喊,然后接连着一串含糊不清的撕扯,混着类似于“走开”和“离远一点”之类的字眼。 不知是和阿娘说的,亦或是和门外的阿嬷或者常见春说的。 激烈的情绪展露过头,是一些看着不像她的愤怒,在这一瞬间泄洪。 她知道了哪怕自己一声不吭也藏不住,别人的关心在她眼里无差别扭曲成了羞辱。 于是她把那天咽下去的尖叫和挣扎一股脑倒给了亲近的人。 汝意想抱住她,被她指甲划了皮肤,最后只能退出去,同意她要求的自己呆着。 疯累了,许晨莺倒下去,脑袋歪在锦缎裁的床单上,一边喘着气,一边委屈的哭,把自己缩起来,织花的磨毛从她的眼角前延伸出去,连接上没放下的纱幔外,门底缝隙中侧进来的一片光,显得更远、更远。 耳畔模糊了水滴声,清晰的是呼吸声,还能听到极重的心跳声,仿佛不要命的砸在胸腔,震动一直延续到喉咙口。 绑好的纱幔让这个封闭的空间敞开,房间大得空旷。 心脏要给呕出来了。 许晨莺在这种极端的感觉中迷糊了过去,不知几时,胸口才平息。 恢复感官时,门外居然有嘟嘟囔囔的人声。 细听,居然是常见春在读文章,特别晦涩难懂的文章,但应该是中间,或是收尾部分,他的状态颇有已入佳境的样子,不知道读了多久。 她轻嗤一声,翻过身去好像不屑一顾,耳朵却一直竖着,细细捕捉。 最后一句铿锵落幕,常见春背靠上门板,给自己灌了口水,歇了几秒,竟接着说起了话:“这也将近傍晚了,我该回家吃饭了。” 这也跟她说?许晨莺抱着臂,眼睛看着内侧的雕花木围。 半晌,窸窸窣窣过静得没边儿,还真是走了。 也就这样嘛。许晨莺闭上眼,突然,常见春又“啪嗒啪嗒”跑回来,晃了几下门环,大了点声和许晨莺说话: “我刚刚读的是你没来的这些天我学过的文章,你应该都听不懂吧?许晨莺,你只是半个月未曾读书习字,我便能读出两个时辰你之前没听过的东西,那你说,若是一个月如何?两个月如何?” 不如何。她默默反驳。 “你这两年日日对往后去学堂这件事信誓旦旦,你忘了了吗?” 忘了。 “可是你从来不学国文以外的东西,就算去了其实也不会得所有的先生欣赏。国文是国文,可萨尔老师会教外语,加里老师会教生产生活技能,还有算学、天文……这些你通通不会,你好奇过天上的星星吗? “你见过放大镜、用过望远镜,可那些还远远不能够看清星星。 “你甚至没仔细看过那方手电里的零零碎碎,你的好学心还离正式的学堂很远很远,你只是喜欢文字、喜欢诗词,可上学不能只学你想学的那部分,许晨莺。 “许晨莺,许老爷说你以后不去学堂,不去的话,读书这件事在你心里说不定可以永远是一件想去做的事情,而你能自己坚持去做的,正好是你喜欢的字与文。” 常见春还在说,说许多许多,但没有哪句是特别白的陈述,特别断定的决策,很让人一时不知所云,但许晨莺好像有些听懂了,他的话她往往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就像现在。 “明日我再来,每日来借你屋外坐一会,你哪天听烦了,自己来赶我,谴别人我不听。” 每日来? 信了有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晨春晚》(6) 第13章 《晨春晚》(7) 常见春把东西全部整好塞进书袋里,背着往外走,迎面撞上来送晚饭的奶娘。 “常少爷。”“嗯,辛苦。” 擦肩而过。 走到檐下时,奶娘下意识的准备停下来点灯,低头暂时让漆案在边上歇一下,却意外地见地上放着两本开页很大的旧书。 “唉?”她回过头想叫住常见春询问,却发现人早走远了,只得先点了灯,然后把书捡进屋里去。 许晨莺这几天开始配合吃饭了,奶娘此时有些松了心弦,往床边走时随口和她说话:“门口丢着两本书,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少爷忘记了呀。” 她将漆案搁在矮桌上,顺手拿起书翻一翻,一张字条飘落。 “许晨莺……一……”这两年许晨莺没少写字给奶娘看,但她没进脑子记过,整张字条只认得莺莺的名字和一个“一”字,她颠来倒去皱着眉瞧了又瞧,字条被一只小手抓走。 -这些书给许晨莺,本就是她的,她若不来我留着无用,刚刚听她发脾气,怕一股脑都给她会让她弄坏,先留两本,睡够了可以读。 字是铅笔写的,平时她不敢削笔,铅笔又实在比毛笔好控制,所以她总是用钝掉的铅笔,写出来的字抹一把就糊了,放久了又会变浅,但这张字条上的字是用削磨匀称的笔尖落下的,色沉又凌厉,和常见春的毛笔字很不一样,又能看出是出自一人之手。 见过他的字,多过见人,字便也是熟识。 这行字……莺莺看了半晌,将纸揉成团扔得老远,“什么东西?看的人眼睛疼。” 她紧紧蹙起眉,顺手揉了把眼睛,将眼睛揉得通红。 然后倒回被子里,连晚饭一起拒了。 之后每日晨读、功课,常见春都在这间屋外的廊道上铺摊子,甚至第一日来忘记带火柴而没有点上的檐下小灯,后来的每日都不再需要许府里的人管掌熄。 或晴或雨,影子总是窸窸窣窣的来,读几遍书,声音大小无妨,反正也不是读给屋里的人听的;再写字作业。 静的时间长,刚开始几天常见春来去还会告知,后来就一句话也不说。 但有人在时常有动静,所以每天几时来回,那个不太准却又差不多的一时半刻,莺莺总是下意识看一眼门的方向,有无人影晃动。 禁闭的床幔在某一天,不知是谁送饭换药时绑起忘记放下,后面就再也没有放下。 日子漫长又静谧,原本每日都是一模一样的,却因为读书声里不同的字句有了今日和明日间区别的实感。 阿娘来给莺莺加被子的那天是大雪日的前夜里。 “今日午时你容娘给你洗过头了吧?这次洗过今年就歇歇了,明日大雪,今夜外边又凉了许多。”阿娘抖开被子铺开,膝盖压上榻边,倾身过去给女儿掖被子,“来,头发拢一下。” 莺莺听话的把散乱的发丝抱进怀里。 回身时,汝意视线掠过女儿小脸时顿了一下,她的乌瞳直直对着自己,一瞬间如同灼烧的刺烫,让她不得不退远逃避。 这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女儿的突然转变实在是明显得让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仿佛一个甜软可爱的孩子突然长出了尖刺,味道也苦如未熟的半生,如染上青霉菌的甜橙,一夜之间变得让人不敢碰。 “你……”不像以前那么亲我了。 汝意抿住唇把差点冲动说出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以前”这两个字有些太过隔世,而莺莺为什么不和任何人亲热的原因她也心知肚明。 就现在她看向自己的瞳仁还是黑黑的,也算最好的了。 “什么?”莺莺出声问询,这个声音一直喜欢把任何话都说得欢脱吵闹,现在却是惜字如金、能省则省。 轻轻细细的。 “明日让我,或者容娘扶着踩一下棉花行吗?后面要练着在软垫上站,定……定型了还是要下地的。” 她自己生在汝家,没经历过这一遭,此前一直尽力了解,想好了怎么逃避,却没想过阻止,因为她出嫁前她的爹爹和许秉元一带而过的那个姨娘,就认为自己是因为折了足才得以进汝家的。 汝家后院高嫁进去的姨娘都是一样的,身生姨娘汝意没见过,但带她大的几个姨娘都这么和她说。 这让她没有阻拦的意识。 可为什么第一反应是逃避而不是理所当然呢?她也不知道。 莺莺抱着身前一大把头发,翻过身,“嗯”了下当做回应。 大雪那天没下雪,直到真正入了冬月,冬至日的更声敲下去的前一刻才落了。 彼时她踩了很厚的软垫,刚刚扒上窗框。 明日晨时外头要白了,常见春应该不会来的。 她这样想,然后仰头看了许久。 身子重心全放在手臂和胸口,久了就麻麻的,奶娘过来关窗,伸手要抱她上床,被她躲开,硬是自己走了回去。 练习走路好些天了,每次下地前,心里总是想着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可实际上针扎刀割,比当年已有七岁的姚丹林差得太多太多。 许守贞说折足就是要在四五岁的年纪,那年姚姐姐七岁,少说习惯了两年,都还是摇摇晃晃,她该如何? 马上又要过年了呀。 拜年的话多是见爹爹那边的亲戚,她跟堂兄姐更熟,却更怕表兄姐的看法,去外公家只有一天,要不……不去了? 可汝钰阿姐有喜了,她是真的想见她,前些日子通了消息,她还闹了要去看的。 莺莺拉起被子团了一个角,埋进脸去,嘴角抑制不住的下撇。 牙齿轻颤。 就保持这个姿势慢慢睡去。 雪在整个京城下,雪在窗户外面下。 屋里暖烘烘的,第二日门外生了个小灯炉,去上学前,常见春还在炉子上重新烧了一会儿手炉。 然后这个炉子就在屋外生了根,甚至在立春那天发了芽。 许晨莺悄悄在独自逛屋子时推开了一点门,那炉子脚边的地缝中有一根细溜溜的,刚展开四瓣叶子的风车草。 她没忍住蹲下去,伸手偷偷拔了进来。 草下方的茎是顶着炉脚长出来的,因此弯出一个结,不明显,但细看能知道。 看了一阵儿,她就随手扔在一边。 近两个月这间屋子打扫的特别干净,所以她可以随意的走动,随意的坐倒,或是躺在铺了地毯的地方。 “叩叩。”屋门被敲了两下,常见春靠着门坐下,“许晨莺。” 他这么久以来,除了第一天,再没和她说过话,今天怎么突然敲门?还叫她的名字。 莺莺没应,只是注意力全去了门外。 “风车草即使被我刻意用灯炉压住,伤了根茎,也还是长出来了,是吗?” 常见春靠在门上,没关紧的门哗啦一声卡进对应的槽中:“它的茎受过伤害和压迫,但它只是改变原本顺畅的理想状态,没有就此中断长出叶子的规划。” 但它不还是被她顺手给拔了? 许晨莺坐在地上,两条腿笔直的伸在前方,她此时看不见自己的脚,但能看见变化以后的袜子形状。 他的视线掠过原本风车草的地方,那里空了,于是他顺手把灯炉拿起来放在另一边,刚刚的位置其实有些挡路,能放着几天没被过路人踢倒,还是因为他特意和容娘还有汝意商量过。 她们知道那棵草是他注意到以后特意压着的,刻意避开不去动,而它的方向正朝着门内,许晨莺只要打开过门多半会注意到它,至少也会发现这个碍事的灯炉。 “欻。”火柴破空燃起,他点亮了灯炉里的棉芯,顺便起来把檐下的灯也拉下来点了。 “给你带了好几次书了,是不是都没看过?”他问,依旧没有回应,像是自言自语,“今日睡前翻一翻吧,你独自一人待着都做什么呢?不无趣吗? “下次给你带……” 话到一半常见春又摇摇头,“算了,过不了几天是小年了,糖葫芦你自己年里去买吧,你到时怎么也得出门了。” 许晨莺真的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太久太久了,正常来说一间屋子这样放置,时间长了都要坏掉,何况是一个人。 “许晨莺。”常见春又叫了她一声,这次许晨莺“嗯”了一下,声音不大,不确定隔着这点距离还能不能被听见。 不过这并不影响常见春继续说话:“其实我才来的那几天,你阿娘找过我,叫我不要浪费时间再来了,你知道我来不高兴,又发脾气又不吃东西的,我没答应,你知道为什么吗?” 依然没有应声,莺莺以为他还会自己答了,等了半晌却没有。 常见春说:“你不理我,我便不和你说话了吧,放假好些日子了,我晚上不用作业才和你多嘴,你实在是不识好歹。” 莺莺特别想朝他挥一拳头。 以前她叽叽喳喳和他说话,现在换他说几句没回应就成自己不识好歹了? 离了她谁还和他说那么多话? 哦,常词说他同学里朋友很多,那当她没说。 后面照例是常见春读读文章,莺莺听多了有些懒得分注意去辨别字句,正走神,听到一句“很久很久以前”。 白话?故事? 于是她开始聚精会神听。 然后,常见春站起来,拍拍衣裤,走了。 莺莺:“?” 听动静确实是走远了。 那个小精灵说了什么?为什么读一半? [尼美尼美未猜得,我的名字叫——] 叫什么啊喂! 等了许久,莺莺终于忍不住去开了条门缝。 冷风陌生的涌入怀里,迷住她的眼。 她抬手揉搓眼皮,忽的被拍了一下发顶。 “没编头发啦?” 常见春忽的出现,挡住了呼呼的干燥的风。 莺莺眼睛被揉得发红,时隔半个秋天及一整个冬天,再次看见常见春时竟然对他的长相都有些陌生。 “……它叫什么?” “嗯?”常见春扬声。 少年少见的笑了起来,然后把一本封面印着骑马飞奔将军的故事集递给她:“自己看。” 书名《荧火童话故事选》。 他食指拦着其中一页,她指甲扣住拿过来,对着那一页翻开,发现书页左侧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右侧才是方块字,也不是她熟悉的右开本,而是左开。 字小而纸面光滑,看排布是相互对应的。 她看过去,小声念出小精灵哼唱的词: “我的名字叫…… “汤姆·蒂特·托特?” 这本故事集是有的,是一本几十年前的双语书,叫《英国童话故事选》(好像) 我小学的时候看它就很旧很旧了,是我爸爸小时候看了一直留到我手里的,但小学和初中那几年,我搬了很多次家,我爸爸搬了也有几次吧,真的不知道书到哪里去了,很遗憾,我现在想再看却没有了 书里的每个故事都是以“很久很久以前”为第一句话,左英右中 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篇《汤姆·蒂特·托特》 内容是一个农妇在河边纺纱,但她的女儿不会纺纱也不愿意学,所以农妇一边纺一边唱“我的女儿一天能纺五匹纱”,结果被路过的国王听到了 国王说如果她的女儿能连续一个月每天纺五匹纱,自己就让她当王后,农妇很怕国王觉得自己撒谎,就真的把女儿送去了 女儿被关在一间堆满了麻料的屋子里,被要求每天交五匹纱,哪天交不出来就被杀掉,但她根本不会,就急得要死 结果一个尾巴像螺旋桨一样转动的黑色小怪物从窗户飞进来,跟她说自己能帮她纺纱,但她每天要猜三次它的名字,如果到最后一天还没猜到女儿就会属于小怪物,女儿没办法,答应了 然后她每天都猜不出来,直到最后一天,国王来取走纱的时候很高兴,于是留下来和她一起吃饭,恭喜她还有最后一天就成功了,然后就说起了他白天去打猎的奇遇 他看见一个树洞里一个小黑怪物尾巴转得飞快,一边纺纱一边唱: “尼美尼美未猜得,我的名字是汤姆·蒂特·托特!” 女儿听到惊喜得差点露馅,然后故事最后就是她说出了正确的名字,小怪物被气跑了,她当上了国王的王后 这个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在网上搜不到,这本书也找不到,甚至内容一样的都找不到,虽然故事内容很莫名其妙,但是有生之年我能再看一遍它就好了[合十][合十][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晨春晚》(7) 第14章 《晨春晚》(8) “这是话本吗?左边印的是什么文字?”莺莺指着那些由一个个圈圈勾勾连成细长条的字符,仰头问询的看着他。 一时间好像又是四个月前的场景,许晨莺下意识用最习惯的方式和他说话,只是不再神采飞扬,整个人被这间屋子闷得钝钝的,头发散着,看着梳过,却没仔细编好绾成花样。 小丫头可臭美,在绑小双辫的年纪就已经极其在意发绳织花样式,绳末坠饰品,环珠绕翠。 哦,比起金玉,她更喜欢珍珠。这个她没特意说过,但接触多了的人都能看出来。 有珍珠这个选项的时候,她全部比一遍还是觉得珍珠最好看。 穿的衣服倒还是原先那些式样,但脖子上没挂璎珞,手腕上也没戴香包。 常见春把书接到手里,合上轻抚封皮,封皮上的印画摸起来和平常的油墨不太一样:“这是改制后学堂里教外语的外邦老师送的书,他说这是他从前学方字时在他们国家买的双语书,他有许多本不同的,今天带了来让我们选走去看,我抢得快,得了本故事书。” 莺莺见他说着便准备把书收回自己袋里,没忍住脱口问出:“不是给我瞧的吗?” “这是我的。”常见春认真道。 “但这篇我都没听完,读故事没有结尾算什么?” 这句话让常见春抓着了,反手把书藏到身后不让她拿到,神色了然:“原来你会听我读书。” 常见春:“我还以为你不回话是根本没听见我说呢。” 躲了几个月,一直装聋作哑,今天终于给引出窝,还逮个正着,莺莺吃瘪的“哼”他,退了一步就闷声要关门,常见春伸手去拦,给她狠狠用木门夹了手:“哎!” 夹着了他也不往回抽,嗷嗷叫着就赌她会松劲儿。 果然,几嗓子一叫唤,莺莺白着脸重新把门拉开,怒目瞪他:“傻呀?!” 大少爷没干过活,手背上夹出了印子还挺显眼,莺莺要看,常见春躲了没给,另一只手把背到身后的书亮出来:“你看我的书还少啊?之前送来给你的那几本原也是我瞧见适合你才给买的,什么时候我说是我的,你就真的不看了?” 还真是。莺莺“哦”了声。 “你怎么来的?”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虽然常见春和她不一样,是可以随意出门的,但进许家…… “我爹后来为什么不拦你了?” “额……”常见春被问住了,答案不好说,但他从来唾弃谎话,避不过,略一思索还是说了真话,“许老爷不知道我来,只有我家人,还有汝夫人和容姨知道。” 莺莺几乎是瞬间解密了他的来路,伸着脖子想往院墙边的那棵柳树看。 以前常见春每每见她猴子似的翻墙爬树都不赞同,说什么只有一侧有树上下不安全之类的,然后她便瞧见了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伸向常家院子里的那几支枝桠里,掺着些更粗壮、更高耸的、来自另一颗树的老枝。 是从常家院里探过来的。 “我爹说偶然在外边看见这棵老银杏,说是桩子年份久,坚固,移来的时候还结着果,前主人也乐得能卖高价。”常见春解释。 嘀嗒。 常见春的爹爹居然还帮着他爬树翻墙。 “你才学了爬树吗?”以前没见过。 他点头,又摇头:“再过不到两个月就半年时间了,也算不上才吧?” “不过爬树真的不似我看你做时那么容易,一开始我上去难,我娘担心我,给银杏树下面还放了张凳子垫着。现在不用了,我往这边跳也没再摔了。” 听常见春这么正色的说起怎么学爬树上墙,莺莺有些想笑:“你笨。”她举起手比划了两人差了几乎一半的身高,“我比你小这么多都能蹦上去。” “嗯,”常见春按下许晨莺快要戳到自己眼睛里的手,“你厉害。” 莺莺站不久,要不就活动几步,要不就得靠着或坐着,说着说着话就往地上一坐。 她没穿鞋,裹着好多层袜子,但坐下来后很快反应过来,将腿盘进裙片里。 视线似有若无的飘着打探常见春的神色变化,但无论怎么看,他都毫无异样,只是见她坐下去,自己也靠着门框坐在地上与她平行高度:“还听吗?” 他重新翻开那则故事,两人隔着一层经久以后被磨光的门槛木,手指着同一句话读着故事内容。 本来只是一篇,后来是两篇、三篇。 直到月光大盛。 然后,莺莺发现,这些故事总是以一个承诺、一个赌约、一个奇遇为开头,并且无论如何都会以幸福生活结尾。 “为什么每一次,”她问,“那些国王、王后和王子,甚至海神、金鱼,都会对农女和落魄小姐信守承诺?”脑袋靠在门板上。 夜晚有风,油灯火焰晃了晃,灯下光晕也跟着摇摆。 她之前读的话本大都是很旧的老故事,家仆替她买的时候都会听老板的推荐,买那些传读度很高的,大家都津津乐道的。 但这些写书人都喜欢诸如“梦幻泡影”“抱瓮坐石”甚至“大义灭亲”的结局,而且里面的海誓山盟、天打雷劈,说时越是坚决,违誓越是理直气壮。 常见春屈指叩她脑壳:“这是童话书,说的肯定是答应就要履行,愿赌就要服输,奇遇就是天赐机缘。小孩子要是都看市井里那些悲情故事,以后认为只说不做是理所应当的,那不坏事了?” “哦。”莺莺打掉他的手,“那我更喜欢童话,这里面的故事虽然千篇一律了些,但不让人揪心。” “是本好书?”“是好书。” 小院外门环轻轻敲了两声,常见春合上书开始收拾地上的纸笔书本,站起来时顺手又摁了一把许晨莺的脑袋:“许晨莺,不要揪心。” “哦。” 少年走得利索,几乎前后脚,奶娘阿容端着饭菜推开了院门。 屋里暗着,但有檐下灯亮着,能看见许晨莺居然开了门,她心里一喜,快了几步穿过院中的石板路:“莺莺,今日晚上有银耳羹,厨子炖的时候加了好些冰糖呢!” 门开着,奶娘直接跨进屋里,将漆案端到桌边,点上屋里的灯,然后一样一样摆出来。 她路过莺莺面前时,绣鞋硬底磕在地上有声响。 莺莺还坐在门边的地上,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裙边,脑袋跟着转过去。 奶娘一样样唠叨完了每道菜的细节,收起漆案时还没听见动静,回头发现她没动,笑着走回来对她伸出手:“腿坐麻了吧?奶娘抱莺莺起来?” 檐下灯把她的影子全都推进屋里,半分不留在门槛以外的地方。 小姑娘还是没动,奶娘直接弯腰把她抱起来,在怀里掂量两下:“莺莺马上六岁了,这几个月好像是长了不少吗?抱着都沉些了。” 被放到凳子上,莺莺才再次将视线收近,小声嘟囔:“在床上躺着两个月,下床了也是没走几步就满屋里遍地坐着,能不长肉肉嘛。” “说什么呢?”奶娘听见了声音却没听清楚内容,弯下腰问询。 莺莺埋头抬眼,糊着嗓子拖长了“唔?”声,奶娘笑着摆手说不问了。 于是她揽过碗勺一口口给自己喂饭。 “奶娘。”她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奶娘应声看向她的眼睛,莺莺问,“专门给小孩子看的书是什么样的呀?” 奶娘犹疑住了,半天才试探着回答:“能教育小孩子品性的吧?莺莺不是听过那什么……天上的仙女儿下凡、小松鼠捡小树枝子的故事嘛? “能告诉小孩子要勇敢善良、坚持不懈、诚实守信,还能早早知道提防坏人,保护自己。”说着说着奶娘笑意漾开,“那些小动物小姑娘都是仙界来的呀,又可爱又漂亮的,多好。” 听着这些,许许多多过往听过的故事情节一幕幕一字字回流,莺莺轻轻咬着勺子,眼睛乌黑:“那为什么还有许小六这么烦人的哥哥?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一点儿不善良、不守信,还当坏人!” 突然又听见许晨莺嘴许则霖,奶娘心里不知怎么的亮了起来:“则霖少爷出京春游去啦,莺莺想见哥哥呀?” 莺莺摇头:“不是,我是说,为了教育人而写的故事是没有感情的,读了也进不去心里,有可能会把小孩子教成许小六那样的。”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看起来是终于重新有了情绪,奶娘不由得面上失笑:“可能则霖少爷觉得自己剪尾巴了是大人了,有些逆反呢? “从放假以后老爷追着他打了好几次了。” 外面的事情…… 莺莺吐了口气,继续吃东西。 她觉得,她现在想看些童话故事。 不是卯足了劲儿写一篇主人公累死累活,只为了在最后告诉她要天真善良勇敢无畏知恩图报奉献自我的神仙精怪,她想看些,奇遇不是陷阱,得到如愿宝物最终不是酿成祸事,知道目的是达不成的就坐下来歇息,结局一定真正辛福而不是分别远望…… 她不想从一篇故事里学到点什么,她都看闲书了,就不能只感受快乐和辛福吗? 或者——莺莺吞下一口甜软的银耳羹,朝奶娘张开手臂:“阿容,抱。” ——身边的人和她说自己是爱她的。 不说的话,抱抱也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晨春晚》(8) 第15章 《晨春晚》(9) “莺莺这孩子天生……唉,那年真是…”后院的榕树遮阴,汝意和容娘在下面摆了桌桌椅,这些天总是待在这。 这里能看见人工湖中心的五角亭,莺莺最近日日在里面躲清闲。 手边堆了一摞账本,上面压了个算盘,算盘上用错金银的工艺嵌了个“莺”字。 这几年爹爹总是催她学看账做账,但她宁愿静下来把阿娘为她准备的绣线浪费在绢布上缝花缝草,也不多碰一下算盘和账本。 哦,算盘碰得多,她刚拿到手时花了两天时间才把那个字弄上去。 两天时间,研究加上手碰了应该不少。 但仅限于此。 她今年十二岁,自从沾过算盘账簿,对当年得知不能上学堂的遗憾少了许多,见过哥哥他们的算学作业以后更甚。 这几年过得轻松,十岁以后过年也不再被爹爹带去亲戚家走动,平时也更少的见到许秉元,哥哥们也只有待在后院时会遇上,平时她只见阿娘和奶娘。 还有偷跑来的常见春。 后来在常见春的隐形疏导下,她慢慢回了些幼时的开朗,但几乎没有再蹦蹦跳跳了。 五六岁的时候常见春说日日来,他坚持了一年七个月零五天,后两年不再日日来,但也隔不了半月,这两年缺的日子更长了,不过他会提前告知被安排去了哪里。 最近半年他向她告假的次数有些多,不知在忙什么。 许晨莺觉得会是什么大事。 不过她知道这个人做朋友时十分拥护“守信”这个词,不论怎么了最后都还是会找她玩。 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许晨莺!”常见春在岸边招了下手,挎着包跑上廊桥。 她最近重新看上了旧连环画,听见自己名字,把书按在桌面,抬起头寻过去。 像是绕城跑了一圈才匆匆回来,常见春冒着汗,气喘吁吁,额发都沾在了皮肤上。 在她对面坐下,从茶洗里捞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上,硬等着差不多喘匀了气才饮了半杯。 “做什么去了?才回京来吗?”许晨莺随手丢给他半块裁帕子剩的布让他擦汗,自己则慢条斯理的靠上椅背瞧他。 仲夏月气温高的很,出了汗就觉得连空气都潮热,仿佛凝出水来。 “陵帝赶着组织全国改制学堂选留学生,一个月内从各州全送进京了。我东语还行,进了第一批,三日后就出发,要坐好多日的船。” 很赶的时间。 许晨莺动作顿了一下,羽睫垂下遮掩住情绪,弯唇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之前没听你说过。” “之前没想过我要去。”常见春正埋头翻着挎包,似乎没注意到,“填个人数罢了。” 包里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就见他摸出一本旧册子、两本旧册子、三本旧册子…… 最后是一把手摇的小风扇。 “这个。”常见春把那风扇推得离许晨莺近些,“给你修好了,改成了和那个手电一般的,一只手按就行,但不用那么费力,扇叶转起来更像脚踏车,自己会惯性多工作好多圈。” 她上移视线落在那铜制的风扇上,伸手去摸来,一握,风扇飞快转起来,几息以后才开始变慢,好久都没有真正停下来。 是比那破手电省力多了,也不像修之前,需要另一只手拼命摇。 “……你做的?”她知道常见春学得多,连机械怀表都会组装,这种简单的东西对他简直是手到擒来,但还是问。 答案当然是。 “去东国做……留、”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这词,在“学生”前面加前缀,别口,“留学生?” - “那年是启越二十九年。”程蓁移动光标到新的时间线,“都说启朝末代皇帝叫陵柑,继位的时候七个月大,但年号都没取出来就无名无实了,也就算了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程蓁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接上:“许晨莺作为京中腹地大院中生长的小姐,足不出户,又在许家那样的拒新固封人家。 “家里的男人们根本不信启朝会覆灭,本家在京城,偶尔出去外城巡铺子查账。 “因为开的是药铺,一开始被伤患求到门口还有空高高在上,后来开始被抢掠就直接歇业,因为发家那场疫,他们很有经验,把药材全藏进了地下,损失算到了掌柜头上。 “许秉元觉得火也没烧到自己身上,更不会多往后院透露消息,其实那时候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了,全国只有京地还正常运行。” 视角一下子拉得很高,温延眨眼回神到了虚空。 可能是因为时间比较近,记录的方式也相较古史先进许多,这段近代史各方资料蛮齐全的。 温延知道,遂道:“启越二十九年只有七个月十三天,常见春他们那些学生是陵永自救的希望,但是刚被送出去第一个月就改朝换代了。” 程蓁点点头:“后人是这么解释的,但是这些许晨莺是一直都不知道的,她许多年的时间都对院子外的事情一概不知,或者说懵懵懂懂,听见一点但又没有切身感受,和看连环画和小说书没有区别。” 她的日子里,启朝越过了千年大关,启越也不止二十九年。 以许晨莺的视角看,故事一直聚焦在小时候的她,三岁、五岁、十二岁。 温延突然想起外婆,她讲起从前也都是很小的年纪,好似一辈子的事情都发生在童年里。 小时候他听着,将零零碎碎拼凑成一个活泼漂亮的小姑娘,但好像和眼前的外婆总是不一样。 程蓁点击光标,纪时真正在这片土地上进入新历。 - 水滴入池,环纹接连漾开。 夏日有雨季,每年如此,但那年的光顾让空气尤其潮热。 接连阴雨让药材发了霉,许氏药铺心黑,让学徒连夜擦干净卖出去,得了许多人上门闹事。 许秉元连着半年都没得回家,一是被其他州讨说法的百姓拦住了,二是回京难,所有人都想往京城躲,而他前朝的文牒已经不管用了。 三是京城不接难民,他半路被认出来以后让人又抢又打得不成样,只得回头躲回快要被砸烂的药铺里。 京城攻陷了,但新旗帜只是插上了城墙,没有像对其他城池那样彻底闹乱,城里的许家大宅成了所有散落各州的许家人唯一的避难所。 京城外的许家人能进的来的全聚到了这里,城里药铺的后院,宅子里空房全重新住上了人,而许晨莺也再一次在家里见到了许守贞。 她衣着比上次见到时朴素了不少,进来内院那天更是灰头土脸,看起来一路上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 莺莺再见她的那一刻,推开屋门的手一颤,下意识想退回屋内。 但不巧,许守贞先一步看见了她。 “小莺啊!”女人蒙尘的眼睛霎时亮起来,小跑着来拉起莺莺的手,“姑姑好多年没见你了呀,还记得我吧?” 苦难的痕迹还在身上,神彩却熠熠:“姑姑当年可帮了你大忙,你可不能说忘记!” 手指微微蜷起,她试图抽回手,女人的十指却如铁,将她抓得进退不得。 于是只能强笑着叫了声“小姑”。 “哎!”她笑起来,“乖!” 夏雨如瀑。 阿娘负责给女眷们安排内院的住处,人不多,发现许守贞不在了就谴人找,最后是她自己在莺莺的小院里见到了人。 她料想许守贞会往这跑,但真正看见她和女儿会面时还是紧张了。 踏进院门后就急着想将她带走,柔着声好言:“小贞,床铺都给你铺好了,婆子也烧了水,一路来受苦了,快去泡泡热水,也放松放松。” 接着给女儿使眼色,趁机将许守贞钳制的鹰爪掰开:“莺莺,姑姑才到府里,也不让她先歇下。” 汝意向来柔和,这次手上却下了大劲儿,但还是给许守贞三两句话就挣脱了去:“哎嫂嫂,是我主动来找小莺的,她平时一直一个人住吗?” 好像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扬声,顺便重新拿捏住许晨莺,“女孩子年纪小,体阴,这段日子又没个阳光,容易招不好的东西,我陪她住这多好,也省得多腾一个房间,别让那些下人太挤嘛。” 说完就对着她笑:“小莺,不会嫌弃姑姑的吧?” 灰色的天空整片乍然通亮,煞白的电光在女人堆笑的脸上闪烁,许晨莺小声的回答被随之而来的隆隆雷声掩盖。 … 确定在小侄女的房间落脚后,许守贞乐呵呵的跟着去洗澡,奶娘站在后边看完了全场,没好找到地方插嘴,目送汝意将人带走以后,才上前扶住莺莺。 她浑身都在发着颤,脸白了个彻底。 “奶娘、奶娘……阿容,”莺莺脱力靠在奶娘身上,虚着脚步被拖回屋里坐下,“她是、她是那个……!” 当年的记忆涌上心头,被昏黄油灯照亮的女人的眼神和刚刚被闪电映得煞白的脸在她眼前拼命回闪,最后凝成一声压抑又凄厉的尖叫。 “莺莺,莺莺。我的小姐。”奶娘抖着手去搂她,蒙住她的眼睛,听见外面雨砸下来了,又手忙脚乱的去捂她的耳朵。 莺莺有点怕雨声,这是她第一个发现的。 小时候还爱扒在窗户上看下雨落雪的小小姐,后来每逢变天总是紧闭门窗。 她明明没有淋过大雨,没有被雷电吓过,就是突然不爱听了,情绪不好的时候听见了更是要命。 常少爷、常少爷离家了,乖乖,这要是再出问题了,还有谁能愿意花那么多的时间将她引出来,还有谁有这个能力第二次把她捞上岸。 同辈里这样亲近的朋友太难得了。 汝钰小姐?可人家要顾着自己的家呀。 怎么办,怎么办。 天暗得看不出是白天黑夜,奶娘余光扫了一眼莺莺房里的独有的摆钟——她撤掉水漏钟后总是将这个新得的家伙擦得很干净——发现居然才刚刚下午三点。 “她是许……许、守、贞、、”莺莺没像往常一般圈住奶娘的腰,而是连手一起勾着缩进她怀里,用力的把自己藏起来,让人想起听了鬼故事以后严严实实裹住身体的被子。 奶娘此时就是她保命的被子。 “我、我晚上能、能去你屋里睡、睡吗,,,”莺莺倒吸着气,声音都没办法连贯,眼框用力的绷紧,仿佛要将眼珠子爆出来。 没有半分的伤心难过,只有万分的惊恐。 她真的没办法,只能用力捂住她的小姐可能听见雨声的耳朵。 但莺莺好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捂住耳朵没用,声音像是在她的耳内, 一直响一直响。 第16章 《晨春晚》(10) 许晨莺已经好几年没跟奶娘睡过了,十岁以后弟弟有了自己的房间后,奶娘也搬去了侧厢房,她一直是一个人睡的。 奶娘带着她沿着避雨的廊道去侧房,但好不容易被哄下来吃点东西回力气,许守贞竟然又来敲门。 “小莺啊,”女人的敲门不是征得同意,而仅仅只是提醒,两声过后直接推门而入,“厨房来院里送晚饭,我说一道来找你呢,竟见你不在自己屋里。” 又看向她缩在那捏着糖块的手,笑了:“来奶娘屋里吃糖呢?”待看清她的脸后,又张着手迎上来,“哎呀,眼睛鼻子怎么哭肿了?刚刚雷声大,吓到了?没事没事,今天夜里姑姑陪你。” 莺莺求助的望着奶娘,而奶娘只是悄悄在袖子下面握住她另一只手。 “小莺啊,你爹爹是困在护州了,现在就是京城的府外也时不时有人蹲守他,他暂时回不来,你阿娘和老管家撑着内外院,也不容易。” 她不知道这些事,还雾着的眼转向许守贞:“……唔?” “文哥儿和霖哥儿这些年都跟在大哥身后学管生意,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京城外都乱了好些年了,此时正是反新复启的关键时刻,他们在外面,这一趟回府的路,死生不知哦……” 女人洗干净的面颊显现出本来的颜色,有些黄,没血色,但眼里反出一点晶莹的亮光。 接着就有了哭腔:“大哥这些年接替大堂哥掌着本家,还把文哥儿当亲生儿子养着,现在他们都不能回家,我们所有许家兄弟姊妹都会护着你跟靍哥儿的。” 许则靍,许晨莺的亲弟。 小时候她一直觉得弟弟安静又乖巧,大了点才发现他先天不足,说是省心,其实是病得没精神也没脾气,幸得许家自己有药源,一直吊到现在,于是他尽管是男孩子,也鲜少出门。 汝意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很多。 莺莺听得有点心软,抬了头一直盯着许守贞的眼。 女人此时的眼睛和记忆里的又不一样了。 最终她还是没能跟奶娘睡,回到了自己屋里吃饭。 屋外的雨小了,渐渐听不见声响。 许晨莺的屋里很久没有人这么长时间的絮叨,睡觉前,奶娘送进来一个盖邮戳的信封,说是家仆带进府里来的,刚刚闲下来才想起来给她。 信封上的字是黑色的钢笔笔迹,她不认识的笔迹,疑惑着撕开发现里面还有一层东文的,居然是常见春的信件。 常见春离开已有近一年,居然来信了。 莺莺鼻子一酸,急切地撕开蜡封。 -许晨莺: 展信安。 这是随家书送去的第一封信,到时应该少说有几个月了,他们说东国的信件去家里不易,可能路上还会丢失,所以我此后常常写常常寄出,就算丢失一部分,一年以后你们应该也能常常收到了。 勿回,来去时间久远,如果交流只会让时间拉长,不如我单向写给你们。 我落脚了东国都城,身边同行的有许多同胞,虽有许多不相识的,但一路来有了几个新熟识。 有一个过去是我阿姐的朋友,现在我受姊之托照拂,日日与她同行上课,同路吃饭,她姓向,名晚钟,我和她说了你,她让我多写信给你,尽管我本就决定好了要这样做,可我还是告诉她,我听从她的建议。 这一去,我可能暂时不能归家,如信期艰,归家路更甚。 东国和启国风俗很不一样,同学们大多在人际上状况频出,我也还在适应,不过比路途上好许多,若真难做,我只需和老师们维持便好。 勿忧,附铃兰书签一件,与你幼时表姐所赠花拓类似,见时猜你会喜,故买下。 顺颂时祺。 启越二十九年七月常见春於东都。 果然是一年前了。莺莺悄悄呼出一口气,倒了倒信封,掉出一张小玩意。 用半透的撒花纸包着,里面是一支铃兰。 铃兰花压过,紫色很淡,叶片近乎透明,经络很清晰,被两层透明的如同玻璃的纸片封在里面,能弯折,但比普通纸片硬很多。 “小莺?”许守贞自己铺好了被子,出来看见莺莺坐在桌边,凑过来看,“谁给你写信?常家那个少爷?” 她看了好久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姑姑不识字,他写了什么?你是良家小姐,可不能让人知道你与男子私通信件哦!” 莺莺心头一紧,手比脑子快,把写了东文的那面信封盖下,撒了一个谎:“是向……向家小姐,她去东国做留学生。” 向晚钟是谁?她其实根本不知道,随口拉来,心里发虚的紧,垂着眼睫,向下却看见了自己的鞋尖。 常家姐姐的好友,还得了去东国留洋的机会,人家…… 是来自和许家完全不同的人家的大小姐啊,自己怎么敢拉她挡枪。 但……如果是女子,许守贞不会多说吧? “向家?女子做留学生?”许守贞的声音一下子利起来,没了刚刚苦口婆心的神情,变得刻薄,“你和她认识?少学那种人家的女儿,心都是野的!” 莺莺掩在桌下阴影里的手收紧,此时第一反应不是对许守贞的恐惧,更甚的是对不曾相识的向小姐的歉疚。 害她遭了无端的恶意。 “你……你认得她吗?”莺莺心沉下去,狠心掐住自己的大腿,抬眼直向许守贞,咬字用力,在许守贞莫名的说“不认识”时,握信的那一只手攥皱了纸张锤向桌面,“那你为什么要说她?!” 桌子的响声很轻很闷,和许晨莺差点因为颤抖发不出声的怒音一样。 没有任何威慑力。 许守贞好似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场景一样,眉头紧皱:“哎!小孩子家家的,瞪起长辈来了!” 关注点完全没有分给她的怒意半分,甚至一丝一毫。 莺莺目光沉下,张口欲言又闭了嘴。 “你十三岁了,在家里也不是一年两年,还相信外人会为你好吗?” 许守贞叹了口气,“我是你姑姑,你爹是我亲大哥,他的孩子我只会想着好,折足的女儿才能高嫁,我小时候家里还穷者,没这个好条件能待在金玉榻上,得上山采药的,山上有多险,你想不到的,知道吗?” 她摇着头一直叹气,转身往床边走:“也不早了,你洗漱好就来睡吧。” 姑姑的立场是经年累月的,她也是,谁也没法认同谁,莺莺落下一滴清泪,站起身来拿着信和铃兰花签去幕帘后的书案翻找。 《荧火童话故事选》。 后来这本书还是送给她了,但不是常见春,是他口中那个学堂里的洋人外语老师托常见春送给她的。 扉页上还有他的赠言,东文写的,她一直不知道意思。 翻开,那个写着奇怪名字的小精灵故事的那一页,小精灵的名字旁有一根颜色暗淡的四叶风车草。 仔细看,草茎的末端还有一个弯弯的结,是那天夜里她悄悄下床来,打着灯在地上找了许久的。 同一页,莺莺将那件铃兰花签也夹进去。 再将信纸装回信封,塞进书摞里。 回头时她抹了一把眼下,强迫自己弯了弯唇角,在心里说了句:常常寄?信了有鬼。 如果现实总与愿望相悖,那她这么想了,也能事与愿违吗? 快让她违愿吧。 - 快入年关时,爹爹和哥哥回来了,还带回了堂哥的死讯。 府里一夜间上下缟素,阿娘愣神许久,说要谴人去寻来遗体,被爹爹拦住。 他们能回来已是不易,堂哥是为了护他们被放干了血,又被各种报复,护州难民称快,将护州的几家药铺点了,他停尸铺内,烧的不成样。 这还是因为复启派推出小组和看旗的守军谈判上了,引走了大部分人围观,才让好不容易会面的两个人有机会回逃。 许秉元和许则霖一身伤,需要好生修养,许则靍听闻,默默不言语,被发现时昏了得有一刻钟了,汝意一摸,人已经开始发热,于是亲自守着儿子,衣不解带的照顾。 莺莺一跃成为了唯一能守灵的手足。 老管家说要陪着,让奶娘在正厅铺了软垫子给小姐,自己一床棉被一折两,一半垫着一半裹着,黑色棉衣也不脱,没多久就睡死了。 长明灯的灯油盛了满满一罐,一根棉芯冒尖儿,不知道能烧到猴年马月。 晚上没有炭炉,莺莺冷得睡不着,蹑手蹑脚下了榻,抱着被子坐在长明灯旁的软垫上给自己裹严实了。 大门关着,纸烧多了烟大会呛人,她就露出一只手,一边搓纸钱一边一张一张的烧掉。 这几年她只在院里偶尔遇见堂哥和哥哥,他们不上学好多年,一直很忙。 所以上一次坐在一起说话是什么时候呢?十年以前? 她知道爹爹粗名叫许老五以后就管哥哥叫许小六,哥哥则管她叫许七七,那堂哥呢? 明明出生起就是一家人,她居然很不了解他。 可能是这座宅子换了当家人以后,他这个从小在这长大的大少爷成了寄人篱下的大侄子。 他对许秉元既亲近,又恭敬。 “则文堂哥,我是莺莺。”莺莺下巴搭在膝盖上,用类似嘟囔的声音对着长明灯说话,“好久不见。” “我才听说家里的生意,以前一直没听过,今天不小心听见家里人讨论了,他们避着我来着,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一直以为家里做药材生意是救命的行当,原来不是啊。”她笑笑,有点忍不住要瘪嘴哭,“从来没想过,原来我的吃穿不是功德,是人血。” “我还真以为……”她说不出来了,鼻子酸得压不住,捏着纸钱的手还举着,脸先埋进了膝间,身体小幅度的抽动着。 “我还真以为我至少会是好人家的孩子。” 火烧上来,滚烫火舌舔上指尖,莺莺猛地缩回手,抬眼时模糊的视线看见长明灯的火苗闪烁了一下,似随风动。 “吱呀——”大门被人推开,一只红绣鞋跨过门槛,明显折过的小脚尚不足掌宽,落地却非常稳当。 步履轻盈,没有一点声音。 莺莺扭头看去,拉长的影子,年轻女人红衣红裙,大红绢花别在耳侧,装点完善的面容娇媚又妖冶。